紀淨遠同意和離那天,街角常受我恩惠的鏢師問我要不要和他去蘇州。
我摸了摸自己頭上的銀釵和荷包裏的十兩銀子,答應了他。
路過紀府大門時,紀淨遠的妹妹紀寧忽然從門裏走出,告訴我雖然和離,但是我仍可以住在紀府。
「一刀兩斷就是一刀兩斷,斷沒有藕斷絲連的道理。」
她低垂著眉,半響又開口。
「兒子你也不要了嗎?」
「不要了。」
我沒道理一直做討人嫌的那個。
紀淨遠覺得我是拆散他和白月光蘇離的惡人,兒子也覺得我擋了蘇離做他母親。
兩人都恨不得讓蘇離來取代我,所以日日對我冷臉苛責。
從前因為我愛他們,所以絞盡腦汁去討好他們。
現在我累了,隻想照顧好自己。
鏢師在不遠處衝我揮手,我翻身上馬,衝著紀寧揮手告別。
「紀寧,往後餘生,我和紀家人再無關係,保重。」
1
話落,我跟著林辰騎馬離開。
這輩子,我再也不會回到這裏。
到蘇州還得一個月,不知道什麼時候起,一個黑瘦的小孩像幽靈一樣悄悄跟在了隊伍後麵。
他幫我喂馬,收拾行李,作為報酬,我每天給他兩個餅子。
小孩年紀雖小,卻身手利索,林辰悄悄給我說,他是個走鏢的好苗子,就是現在太瘦了。
我沒說話,隻是給小孩的餅裏又多放了半塊肉。
快到蘇州的時候,林辰問我今後打算。
我說想去蘇州開個豆花鋪子,一個人了卻殘生。
他幾次三番看著我,最後隻憋出來一句。
「你一個人是不是有點危險。」
我低頭沉思半響,然後伸手將小孩從黑暗裏給揪了出來。
「和我走嗎?」
「那你能每天都讓我吃兩個餅子嗎?」
我點點頭,然後成功用兩個餅子收買了他。
林辰在一旁目瞪口呆,卻塞給了我五十兩銀子,說是給孩子的見麵禮。
等到了蘇州,我多了一匹馬,五十兩銀子,還有一個孩子。
2
林辰的朋友賣給我們一處院子,雖然偏僻,但是勝在整潔便宜。
我將院子收拾出來,裝上磨盤,又騰出一件屋子來做豆花。
我娘是十裏八街有名的豆花西施,可是嫁給紀淨遠後,他說此等小食上不得台麵,以後莫要在府裏出現。
月亮慢慢升起,我對著磨盤發呆,身後忽然貼上一具軟軟的身體,地上出現兩個重疊的影子。
娘,我有人陪,您別再擔心我了。
我請人給小孩起名字,我問他意見,他張口第一句話卻是。
「我要和你姓。」
「那叫楊星竹吧。」
當天晚上,我帶他去澡堂好好收拾了一番。
結果門一開,我愣在原地。
謔,一個小姑娘。
一個很好看的小姑娘,為了活命,卻隻能把自己塗成乞丐的小姑娘。
我摸了摸她的臉,把她帶回家。
「以後不用塗黑臉了。」
「你要保護我嗎?」
她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一絲疑惑。
3
我保護她。
那當然必不可能。
我看了看我當慣了侯府夫人的身子骨,心中默默盤算被人追殺我能跑多遠。
林辰知道此事後花了半封書信來笑話我,然後把自己的師姐請過來教我們兩個練武。
星竹很厲害,師姐說她是武學天才,一看就是走鏢的好苗子。
我點點頭正準備自誇兩句,就被師姐一棍子抽到了腿上。
「楊淨秋,再偷懶我還抽你。」
我灰溜溜地蹲下去,卻看見星竹已經跑到我身邊,心疼地給我吹那條紅痕,然後又拿來了藥膏。
我看著她忽然想起我的兒子紀乘風。
那個我受傷時,他站在原地冷冷地斥責我「不要用這麼上不得台麵的手段來爭寵」的兒子。
星竹和他比起來,很不同。
日子一天天過,我賣豆花,習武。
星竹讀書,習武,陪著我賣豆花。
夜裏涼風習習,我唱著歌和星竹一塊回家。
她卻突然開口。
「你一碗豆花才四文錢,我讀的私塾,一年束脩就要十兩銀子,八斤豬肉。」
「明明大家都說,女孩子不用讀書的。」
她張了張嘴,又轉過了頭。
「不是說好,每天隻給我兩個餅就好了嗎?」
我知道她其實想問我,為什麼要留下她。
為什麼呢?我其實也想不明白。
「我娘很害怕這個世界上隻有我一個人,所以我請你來陪我,讓我娘的在天之靈放心。」
星竹愣在原地,好半天才說。
「我娘走之前怕我會餓死,活不下去。」
「你是第一個願意給我吃的,還對我好的人,娘讓我要學會知恩圖報,所以秋姨,我可以叫你娘,長大後孝順您,給您養老送終嗎?」
養老送終?
好詞兒,我倒是有些不知道該高興還是該哭了。
「好,以後我就是你的新阿娘,不會再叫人欺負了你去。」
4
豆花一碗一碗的賣,我豆花西施的名頭也徹底打了出去。
星竹書背的越來越好,文章也做的不錯,再加上一身武功,一直都是同窗裏特別受人喜歡的小孩。
每天回家都是左一盒點心,右一支筆,然後她疑惑地皺起眉頭。
「這都誰給我的?」
可是今天回來時,她的眉頭處卻帶了一點青。
星竹武功高強,能傷到她的人不多。
我急忙帶她去了私塾問情況,沒想到先生卻擦著額頭上的冷汗支支吾吾。
「在下有眼不識泰山,竟然不知您就是紀夫人。」
紀夫人?
我心頭狠狠一跳,好久沒有聽到別人這樣叫我了。
我冷下臉。
「在下和紀大人早已和離,再無任何關係,今天來隻是想知道是何人傷了星竹。」
話音剛落,先生頭上冷汗更多,急忙開口告辭。
「您還是自己去問吧,老身家中有事,先行告退。」
他腳底抹油溜走,我一抬頭,一個小小的人影就撞進我懷裏。
「阿娘,今天有人冒充你的孩子,我狠狠打了她一頓,快誇我。」
紀乘風抱著我的腿不停撒嬌,紀淨遠站在我身前竟紅了眼眶,呆呆地看著我伸手。
「阿秋。」
我別過臉,無視他伸出的手,轉身溫柔地將星竹抱進懷裏。
「他們與我並無關係,你不用處處退讓。」
5
紀淨遠並不值得我原諒,這是我離開後才想明白的事情。
所以眼下他故作深情也好,冷言冷語也罷,對我來說都是徒增厭煩。
紀乘風愣在原地,耳邊還回蕩著我那句「我和他們沒關係」。
他委屈地伸手來抓我。
「阿娘。」
星竹卻已經擋在我身前,利落地伸出手,將下午被揍的那一拳還給了他。
紀乘風沒再還手,隻是捂著臉在一旁委屈地直流眼淚。
可惜他等不到我的心疼了。
我摸了摸星竹的臉誇獎道。
「做得好,誰都不能欺負你,阿娘會給你撐腰的。」
說完,我就牽著她的手準備離開。
紀乘風卻不死心地撲過來抱住了我的腰。
「阿娘,我好想你做的豆花。」
他滿臉期待,好像在等我順著他給的台階跟他們回去。
可我隻是將他推給了紀淨遠。
「紀大人,還請您管好您的兒子。」
6
紀淨遠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卻為他添了幾分俊秀。
想來我年少時對他心動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可我從來沒有想過嫁給他。
因為我清楚地知道,我隻不過是一個賣豆花的小攤販,和他最近的距離也不過是庭院裏的遠遠一麵。
所以我隻是偶爾看他一眼,然後按耐住心中欣喜後離開。
可是一次偶然的機會,我出府門時不小心摔了一跤,他出於好意隔著手帕扶了我一下。
本是一段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卻被他那白月光蘇離看到,認為紀淨遠被我這個出身卑賤的狐媚子勾引。
於是她把我抓進府中給我下了藥,本想讓小混混糟蹋了我,卻誤打誤撞讓紀淨遠喝下加了料的茶水。
一響貪歡,等蘇離聲勢浩大地帶著人來抓奸時,就看到我和紀淨遠衣衫不整地躺在床上。
為了紀府名譽,紀淨遠捏著鼻子娶了我。
他明知道此事是蘇離陷害我,卻還是恨我拆散了他和蘇離,放任蘇離散播謠言,說我不知廉恥,勾引他。
紀府的人每天對我冷言冷語,紀淨遠的家人也恨不得我去死,尤其是婆婆,最愛磋磨我。
每天讓我跪在地上三個時辰,不許用晚膳等,已經是家常便飯。
我生不如死,幾次想自裁。
絕望時,我卻檢查出身孕,為了這個孩子,我活了下來,一心一意地愛著他。
可孩子剛生下來,就被紀淨遠帶走。
我不顧還在流血的下半身跪著求紀淨遠將孩子還給我。
他卻冷著臉一腳踢開血流不止的我。
「蘇離看見你生了我的孩子會傷心的,而且你一個鄉野村婦,怎麼能教養好孩子。」
我隻能像做賊一樣偷偷去看我的孩子。
可後來紀乘風說。
「爹爹能不能休了那個礙眼的老女人啊,我想要娘能一直和我們生活在一起。」
那一刻,我宛如五雷轟頂。
現在想起來,那些日子的痛苦糾結好像還在眼前。
痛苦太深的時候,連回憶都好像在淩遲。
少女情竇初開的暗戀,十月懷胎即將為人母的喜悅,都變成了將我拖進深淵的噩夢。
7
我擦幹淨眼角流出的淚,帶著星竹向前走去。
紀淨遠卻擋在我身前不肯離開。
「阿秋,我們聊聊。」
剛成婚的時候,我無數次地想和他聊聊。
我哭過,鬧過,甚至拋棄所有尊嚴地跪在地上求他聊聊。
可他永遠高高在上地從我身邊走過,仿佛我是一塊黏在他腳底上的泥。
「紀淨遠,毀了我一次不夠,還要毀掉我第二次嗎?」
他不可置信地收回手,眼神裏全是受傷。
「你竟然是這樣想我的?」
「明明我已經遵守承諾離你們遠遠的,你們和蘇離一起幸福生活不好嗎?為什麼還要來打擾我的生活,欺負我的孩子。」
紀淨遠眼裏的光隨著我的話一寸一寸熄滅下去。
紀乘風也嚇的忘記了哭泣,呆呆地看著我。
「阿秋,我們隻是想見你。」
我深吸一口氣,按下那些令人不快地情緒,重新冷靜下來。
「我隻是一介上不得台麵的山野村夫,沒什麼好見的,紀大人還是趕緊回去吧。」
對於大魚大肉吃慣了的人,偶爾也會想一想清粥小菜。
我沒空去想他們父子二人和蘇離發生了什麼,我隻想抓住自己現有的生活。
8
紀淨遠和紀乘風日日呆在我這豆花鋪子裏不走。
紀乘風一改往日對我的厭惡,天天跟著我喊娘。
他是紀家的長房長孫,身上不知道承載了多少人的期望,也不知道紀淨遠為什麼要陪著他胡鬧。
我看著他,試圖找回一點以前自己對他傾盡所有的愛。
可是我一直都很平靜,看著他時和看街角的孩童好像並沒有兩樣。
我曾經真的是很愛他的,紀乘風三歲時高燒不退,太醫都說沒辦法了。
我不信,一個人跪了九千九百九十九道台階,找神醫拿了治病的方子。
又取心頭血日日為他熬藥,衣不解帶地在他身旁照顧他,終於把他從鬼門關救了回來。
可他那時醒來的第一句話卻是。
「我要蘇娘親,不要你這個壞女人。」
那時我險些暈倒,卻還是勸自己,是我沒有陪在紀乘風身邊導致的。
可是後來我聽見他給紀淨遠說。
「不管那個蠢女人做什麼,在我心裏,她都比不上蘇娘親的一根腳趾頭。」
9
星竹偷偷給林辰寫信,告訴他這裏的情況。
但是林辰的鏢還沒走完,暫時還回不來,隻能每天幹著急。
星竹每天看著紀乘風,臉色更加冷。
師姐悄悄問我,是不是打算和紀淨遠重新在一起。
我沒說話,她摸了摸鼻子道。
「有個傻子要傷心了。」
「確實是傻子,都沒嘗試過,就放棄了。」
「你什麼意思?我懂了!」
看著師姐飛速跑開的身影,我笑著搖了搖頭。
一回頭,就看見紀淨遠在門口看著我,臉色慘白,不知聽了多久。
我抬頭平靜地和他對視,最終是他受不了,匆匆離開。
分開就是分開,我不會藕斷絲連,也不會重蹈覆轍。
10
春天的尾巴,林辰帶著兩隻大雁和十八台聘禮回來了。
三媒六聘,林辰準備了很久。
我答應那天是個豔陽天,他耳朵紅的不像樣,手裏拿著抹布一遍一遍快要把灶台擦個洞。
「阿秋,我,你願意嫁給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