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京城皆言,父親收養的三位義子,是相府未來的依仗。
可他們卻對我這個嫡女,視若無睹。
我愛慕蕭尋安十年,他也拒絕了我十年。
我原以為他天性涼薄,不近女色。
卻意外撞見,他跪在府中醫女柳鶯鶯的麵前,字字鏗鏘:
“我娶她不過是為報蘇相的栽培之恩。”
“待我執掌相府權柄,定八抬大轎迎你入府。”
“隻要蘇慕晴不為難你,我可大發慈悲讓她做妾,送她去別院了卻殘生。”
“鶯鶯,你才是我此生認定的妻。”
我相府家產,何時成了他的私有物,我堂堂相府獨女還需要仰他人鼻息過日子了。
當父親再次問我中意何人時。
我想起他們三人厭惡的神情,回道:
“女兒是相府唯一子嗣,婚姻自當為家族效力。”
“便選定北王世子,楚天闊吧。”
父親眉頭緊鎖:
“楚天闊五年前於北境墜馬,不良於行,且傳聞他已不能......延續子嗣,你當真想清楚了?”
1
我語調輕緩,卻帶著不容置喙的決斷:
“如今正值奪嫡之際,父親仁厚不願站隊,那女兒便唯有嫁給北王世子,才能讓相府置身事外的同時,又不失個靠山。”
父親麵色沉鬱,目光深邃:
“話雖如此,但我為你挑選的那三位義子,你當真一個都未曾屬意?”
父親於朝堂運籌帷幄,母親卻在我垂髫之年便撒手人寰。
他未曾續弦,隻因朝政繁忙,無暇分心,卻也因此,不能全然將相府的未來,係於我一個女子之身。
父親聽從幕僚之策,從幾位故交之後或有才學的寒門中,擇了三個少年收為義子。
早已私下授意,無論我最終選了他們中的哪一位,對方都能名正言順繼承相府權勢,成為文臣之首。
父親疼愛我,但這與他認為女子終究需要強有力的夫婿支撐門庭的想法,並不相悖。
我望向父親,聲音平靜無波:
“楚天闊雖不良於行,子嗣艱難,但我蘇家可為其從宗族中擇一聰慧孩童過繼,他亦是北境王唯一嫡子,比起選擇義子輔佐,不如尋一個根基穩固的強援。”
父親微微頷首,眸中掠過一絲釋然:
“既然他們三人無此福分,亦無此能耐讓你傾心,那也不必再強留於府中,亂了你的心緒。”
我笑著點了點頭。
若我隻說是因蕭尋安不曾心悅於我,我不願強求。
父親定會召蕭尋安至書案前,質問他一個受相府恩惠的義子,有何資格如此怠慢嫡女,甚至可能因此遷怒於他那位與相府頗有淵源的授業恩師。
我不願父親拿昔日情分去壓製蕭尋安,亦不願他違心娶我,更不願與他結為一對同床異夢的怨偶。
何況,蕭尋安那些話,已然將我心中殘存的最後一絲暖意徹底澆滅。
塵歸塵,土歸土,此後兩不相幹,已是我能給予的全部體麵。
步出書房,父親的目光在蕭尋安身上短暫停留,帶著一絲審視。
蕭尋安恭謹送走父親,轉過身,眉宇間便染上了濃重的陰霾,盯著我:
“你又在父親麵前搬弄了什麼是非?”
他眼底的嫌惡與煩躁,宛如我犯下了什麼不可饒恕的過錯。
我尚未啟唇,一旁的林瑾風已發出一聲嗤笑:
“還能是什麼?”
“無非是說我們兄弟三人平日冷落了她,未曾將她這嫡小姐捧在手心。”
剩下的葉知秋亦是滿麵鄙夷:
“我說蘇大小姐,你還看不清局勢嗎,現在是你們相府離不開我們,要是沒我們撐起這相府門楣,你早就淪落到街上去和乞丐搶食了!”
他們三人言辭如刀,句句剜心,仿佛我是他們共同的仇敵。
我心頭一片茫然,隻覺荒謬:
“你們三人既無意於我,為何從未向父親坦陳?”
我父親雖有栽培義子之意,卻也並非不通情理。
隻要他們直言不願,父親定會備下厚禮,為他們另尋出路,絕不強留。
說到底,還是舍不得我相府這片潑天富貴。
性情最為急躁的葉知秋不耐地“嘖”了一聲:
“你以為我們是你,不知好歹的白眼狼,相府既於我們有養恩,我們自當留下來報答,但養恩是養恩,不代表我們必須娶你!”
蕭尋安麵色鐵青地望著我:
“你要選我便選吧,隻望日後莫要為難他們二人。”
葉知秋與林瑾風聞言,眼中瞬間湧上幾分感動之色。
看著蕭尋安這副大義凜然、自我犧牲的神情,我隻感到一陣莫名的悲涼。
我未及開口,柳鶯鶯卻在此刻悄然出現。
一見我,她宛若受驚的小鹿,慌忙躲到蕭尋安的身後。
蕭尋安立時將柳鶯鶯護在身後:
“你又對鶯鶯做了什麼,讓她如此怕你!蘇慕晴我警告你,你日後再囂張跋扈欺辱鶯鶯,我就算是死也不會娶你!”
我不明所以地看著他們,卻見本該與我親近的三人,此刻竟齊齊擋在柳鶯鶯身前,唯恐我傷了她分毫。
五年前,柳鶯鶯初入相府,借為我請平安脈之機,送了我一個她親手繡製的荷包。
我回贈了一支成色上佳的玉簪,作為見麵之禮。
不曾想,我剛拿起那荷包端詳,便被蕭尋安一把奪了過去。
他怒斥:“鶯鶯亡母留給她的念想之物,你也忍心奪取?”
我滿心困惑地望向柳鶯鶯,盼她能開口解釋,這荷包是她主動相贈。
誰知柳鶯鶯雙膝一軟,淚眼婆娑地跪倒在地:
“並非大小姐搶奪,是奴婢......是奴婢主動贈予大小姐的。”
“大小姐待奴婢極好,還賞賜了玉簪,奴婢身份卑微,荷包粗陋,實不配大小姐佩戴,奴婢......奴婢並無半分委屈。”
2
她朝我連連叩首,額頭觸地發出悶響,這一幕刺痛了三人的眼,讓他們想起了自己寄人籬下的身份。
紛紛義憤填膺地質問:
“即便你是相府嫡女,也沒有資格強迫旁人將母親遺物相贈吧?”
“荷包雖不貴重,但其情意遠非一支玉簪可比,你速速將荷包還給鶯鶯!”
“當真是驕橫跋扈,隻圖自己歡心,從不顧及他人感受。”
我當即麵色一沉,卻想著其中或有隱情,尋個機會解釋清楚便好。
強抑怒火將荷包遞向柳鶯鶯,她伸手欲接時,卻一個踉蹌。
荷包墜地,絲線崩斷,散落一地,她泫然欲泣,指著我悲聲控訴:
“大小姐既寧願毀了它也不願歸還,又何必惺惺作態?”
蕭尋安素來看不慣身份卑微之人受欺,立時冷下臉來,言語帶著威脅:
“你即刻向鶯鶯賠禮道歉,否則休怪我將此事稟明相爺!”
那時我已對蕭尋安流露心意,亦曾戲言非他莫屬。
蕭尋安便以此為挾,逼我向柳鶯鶯低頭。
彼時我尚年少,不敢冒著失去心上人的風險為自己申辯。
隻能含淚垂首,道了那聲歉。
可這一聲歉,便糾纏了整整五年。
自那以後,柳鶯鶯但凡見我,便宛若鼠見了貓,不是倉皇下跪,便是淚濕衣衫。
可我,分明什麼也未曾做過......
我斂去所有情緒,淡漠地看向蕭尋安:
“你若真怕我欺淩了柳鶯鶯,便時時刻刻將她護在你的羽翼之下。”
分明是夾槍帶棒之言,蕭尋安卻擰緊了眉頭:
“你在威脅我?你想對鶯鶯如何?”
葉知秋猛地一拍手,指著我:
“莫不是因我們三人將‘邀月樓’借與鶯鶯賞月,你便要借題發揮,遷怒於她?”
林瑾風眸光清冷地掃過我:
“你什麼珍奇沒有,可鶯鶯卻從未有人為她慶賀生辰,不過是在邀月樓多看了幾眼月色,有何值得你耿耿於懷?”
我眸光驟然一寒:
“邀月樓?”
邀月樓是我及笄禮前,父親特意命人修葺的一處賞景高樓,位於府內湖心島。
東南角探出一座水榭,以名貴琉璃鋪頂,月光灑落,水波映照,璀璨奪目,美不勝收。
半月前即將完工,父親將收尾之事交予蕭尋安,由他在一月後的我及笄宴上,將此樓作為賀禮送我。
可如今,這份本該屬於我的生辰禮,卻成了柳鶯鶯消遣的地方。
視線落在蕭尋安身上,此樓由他監管。
若無他允準,誰也無法踏足那尚未正式啟用的邀月樓。
蕭尋安被我看得有些窘迫,惱羞成怒地別過臉:
“鶯鶯自幼家貧,少見繁華,我不過是想讓她也見識一番明月清輝,況且邀月樓的歸屬,不還是你的麼?”
“你莫要無理取鬧了,大不了......大不了一個月後你及笄宴上,我當眾宣布與你的婚事,如此,你可還滿意?”
看著蕭尋安那副施恩般的模樣,我險些以為自己才是那個寄人籬下的。
可在場之人,無一人覺得不妥,反而都為蕭尋安感到不值。
“你何苦作此犧牲?蘇慕晴驕縱任性,心腸又狠,娶她還不如青燈古佛了此殘生。”
“這下隻怕蘇慕晴要得意忘形了,多年夙願一朝得償。”
“嗚嗚嗚,蕭公子,你千萬莫為了我,斷送一生的清譽與前程,大不了......大不了我這就去給蘇姐姐磕頭,我給她為奴為婢,我做什麼都願意......”
我喉間幹澀,艱難吐出一句:
“我不會嫁你。”
蕭尋安訝異地挑了挑眉,帶著幾分不信。
葉知秋與林瑾風二人麵麵相覷,生怕我轉而說要嫁給他們。
被自幼一同長大的三人如此作態,我怕自己再不離開,淚水便要奪眶而出。
轉身欲走,卻被柳鶯鶯一把抓住了袖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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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眼圈泛紅,又一次屈膝跪倒:
“求大小姐不要為難蕭公子,他們三位都是相爺的義子,身份本就......若大小姐因他們將邀月樓借與我之事動怒,要向相爺告狀,鶯鶯願代他們受過,給您叩頭賠罪。”
她砰砰砰地開始叩首,不過片刻,額上便滲出了血絲。
蕭尋安心疼地將她從地上攙扶起來,轉頭怒視著我:
“口口聲聲說不嫁我,有本事到時便真別選我!以此作態,刁難鶯鶯,算什麼能耐?!”
“你不就是想借機向父親告狀,將鶯鶯逐出府去?”
我冷冷地注視著蕭尋安: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但你放心,我絕不會選你做我的夫婿。”
本以為蕭尋安會就此作罷,不料他卻一把攥住了我的手腕:
“不選我,你要選誰?林瑾風還是葉知秋?”
“葉知秋醉心劍術,一心想去邊疆曆練,林瑾風潛心學問,向往書院清淨,你害了我一個還不夠,還想對他們二人下手不成?”
蕭尋安深吸一口氣,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懇求:
“隻要你答應從此不再為難鶯鶯,我可以娶你,別再鬧了,行嗎?”
他眼底盡是倦意,仿佛被我糾纏了許久,已不堪其擾。
我深深地凝視著蕭尋安:
“一切,都會如你所願。”
他怕我針對柳鶯鶯,更不願娶我。
待我嫁入北境王府,他所憂慮的種種,都將煙消雲散。
這段時日,我未曾主動尋過蕭尋安,直至及笄宴當日,他才沉著一張臉出現。
林瑾風與葉知秋也跟在他身後,神色皆有些不悅。
我蹙眉看向侍女,我分明說過今日宣布的聯姻對象並非他們,實不必請他們前來。
可侍女卻連連搖頭,一臉無辜,示意是他們自己要來的。
我無奈地輕歎一聲,預備隻當未曾看見。
底下賓客卻比我還熱絡,紛紛與他們三人寒暄起來。
“蕭公子當真是年少有為,上月為相爺分憂,處理的那樁漕運事務,可是為朝廷挽回了不少損失?怪不得蘇小姐獨獨傾心於你。”
可那漕運弊案的卷宗,是我熬了數夜整理呈給父親的,蕭尋安不過是奉父親之命去交涉了幾句。
“葉公子雖不喜文墨,卻俠肝義膽,蘇小姐若選了你,日後定然無人敢欺。”
我心底泛起一絲冷笑,往日裏言語間最常擠兌我的,偏偏就是這個葉知秋,他視我宛若蛇蠍,恨不得避之不及。
“林公子亦是溫文爾雅,才華橫溢,蘇小姐選您也是佳偶天成,日後還望多多關照我等。”
他們三人在我的及笄宴上,言笑晏晏,竟好似半個主人。
我皺眉,正欲開口打斷這場荒唐,他們三人卻不約而同地垂下頭,各自從袖中取出一枚傳訊玉簡,神色微變。
來不及細思,葉知秋最先麵色驟變,幾步衝到我的麵前,揚手便甩了我一記耳光。
我被打得頭腦發昏,險些栽倒在地。
所有人都被這一幕驚住,紛紛噤聲,不敢多言。
4
蕭尋安雙手緊握成拳,攔下還想再次動手的葉知秋,轉頭咬牙切齒地瞪著我:
“我們兄弟已依父親之命前來任你挑選,你還有何不滿?”
“非要將鶯鶯逼上絕路嗎?”
我全然不明所以,林瑾風見我這副模樣,心中更是鄙夷。
“你趁我們三人皆不在鶯鶯身側,竟敢買通城外潑皮去滋擾她,我告訴你,你休想得逞!”
此言一出,我立時明白,定是柳鶯鶯又使了什麼手段。
在場賓客,非是父親同僚便是世家故交,我當著他們的麵被甩了耳光,卻無一人出言阻止。
我心頭一凜,想必他們早已認定,相府的將來與我無緣,故而不敢輕易得罪這三位父親看重的義子。
我捂著火辣的臉頰,冷眸看向葉知秋:
“道歉!”
葉知秋掃了一眼我泛紅的眼眶,譏誚開口:
“鶯鶯險些清白不保,你不過是挨了一記耳光,有何可委屈的?”
“嗚嗚嗚~”
柳鶯鶯哭哭啼啼地奔了進來,身上衣裙撕裂了幾處,發髻散亂,一眼便讓人疑心她是否遭遇了不測。
蕭尋安眼疾手快地解下自己的外衫,披在柳鶯鶯身上,轉頭一臉厭棄地看著我:
“你當真是一如既往的歹毒心腸,我蕭尋安,絕不會娶你這等女子!”
一向寡言的林瑾風亦冷著臉,擋在柳鶯鶯身前:
“夫人未能為相爺誕下子嗣繼承家業,相爺才費心栽培我等,我等已然認命,未曾想你竟還如此不知滿足。”
“既然如此,這表麵上的和氣,也沒必要再維持下去了。”
他拂袖便走,絲毫不顧及相府的顏麵。
臨行前,蕭尋安居高臨下地拋下一句:
“我會娶你,但你日後不過是個擺設,若想我出手護住相府的基業,你便必須安分守己。”
我笑了,他們是不是忘了。
若沒有我這個嫡女,相府又豈會收養他們,給他們今日的地位。
見他們三人決絕離去,終於有賓客想要出言挽留。
我卻冷下臉,厲聲喝止:
“讓他們走!”
柳鶯鶯得意地斜睨了我一眼,那神情,宛若已經掌控了所有。
我立在原地,一言不發,直至侍女焦急地低語:
“這可如何是好,三位公子都走了,小姐您......您該如何向相爺交代?”
其他賓客也都蹙起了眉頭,竊竊私語。
“身為女子,終究是要依靠夫家的,相爺悉心培養的三位義子都棄她而去,她還能指望何人?”
我拭去眼角那一抹不易察覺的濕潤,笑著端起案上的酒盞,遙敬諸位:
“諸位貴客,想必都知曉,今日除了是慕晴的及笄之喜,亦是我的......定親之宴。”
廳堂正中的巨大錦帛之上,緩緩展開一幅畫像,畫中男子身著玄甲,麵容冷肅,眉宇間透著久經沙場的鐵血之氣。
滿座賓客,無不倒吸一口涼氣。
“這......這不是北境王世子,楚天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