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小將軍大婚那天,他出征了。
十年來,我傾家蕩產供小將軍全軍軍餉用。
可小將軍留下的一雙兒女吃穿用度卻從未短過。
他凱旋的那一日,我獨自穿著紅嫁衣赴約。
他卻當著全城百姓的麵,用軍功求娶罪臣之女林菀,要將我降為平妻。
楚遂寧拿著林菀送的撥浪鼓,拉著她裙擺撒嬌:
“這個母親又香又軟,我喜歡這個母親。”
“我不要再和那個窮酸母親生活在一起了!”
楚遂芸不為所動。
正當我有些欣慰時,卻見她冷眼看我:
“霸占著將軍府夫人的名號十年也夠了吧?我要是你,早就識相地自己離開將軍府了,還在這裏丟人現眼?”
我的心尖一顫。
嘴角揚起一抹苦笑。
“你說得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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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眼神很冷,透露著一股早該如此的冷漠。
我轉身便想離開。
卻聽身後楚遂寧大聲喝道:
“喂!你這個臭女人!還不快向主母問好!”
在林菀麵前如幼犬般純真的臉龐,瞬間換了一副麵孔。
死死盯著我。
像是在看一個多年的仇人。
眾人都向我投來又好奇又鄙夷的目光。
我神色複雜地看向他:“憑什麼。”
聖旨還沒有下達,我如今還是堂堂正正的將軍府夫人。
被駁了麵子的兒子有些惱怒。
他用力將我一推,轉身便跑了。
我沒有像往常那般,追上去哄他。
體麵地為楚景舟接風洗塵後,獨自回了房間。
剛推開房門,陪伴我多年的老黃狗被剝了皮,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黏稠的血漿漫過門檻邊緣。
浸透我鞋麵,也模糊了那團辨不清模樣的血肉。
在我渾身發冷時,身後傳來楚遂寧挑釁的笑聲。
“誰讓你在大家麵前給林菀姐姐下麵子,給你點教訓!”
他衝我吐了吐舌頭,蹦跳著跑向長廊盡頭。
當年我賣身葬父。
二兩碎銀入了袋,從此我便成了蘇家嫡女的活嫁妝。
後來,他們給我了兩個啼哭的嬰孩和一把賬房的鑰匙。
將他們養大成人,我用了十年。
如今認清現實,隻在一瞬之間。
我在門口的桃花樹下,給老黃狗挖著墳墓。
眼前出現一雙玄色的長靴。
抬頭,便看見楚景舟站在我麵前。
他和他那一雙兒女果真是親生父子。
一樣的天生傲骨,一樣的藐視萬物。
他眉頭微皺。
自顧自地說道:“今日之事,你做得不對。”
“不論如何,林菀都會代替你的位置,成為將軍府夫人。”
見我沒有反應,他有些不耐。
目光掃過那團血肉模糊的肉團,還是稍微放緩了語氣。
“孩子不懂事,你做母親的應該多多擔待。”
從我入府時便一直跟隨著我的黃狗。
在他們眼裏,沒了就沒了。
就像我,為整個將軍府付出十年的生命。
卻無人在意。
楚景舟在這個家還是主人。
我出於習慣為他斟茶倒水。
他長手一伸,將我腰肢攬過。
我跌坐在他的兩腿間。
他溫熱的呼吸撲在我的臉上,沙啞著嗓音:
“這些年來,你確有苦勞,今日我給你一個孩子,從此以後在將軍府再不能胡鬧了。”
他不等我回應,掠奪我的唇舌,在我身上煽風點火。
我驚得隻能不停推開他。
蘇家小姐身弱。
嫁入將軍府後,楚景舟滿身情欲舍不得發作在夫人身上,便會用來對付我。
他日日抓著我不放,整整三年。
我也曾有過身孕。
可還沒來得及欣喜,一群下人便生生用棍棒打掉了我的孩子,給我灌下紅花。
我今生再難有身孕。
他蠱惑的聲音還在我耳邊不停響起:
“林菀在軍中曾經救我一命,我得償還她。”
“你向來懂事,不該在這種事情上麵斤斤計較,乖。”
麵對他終於許諾的給我的孩子的禮物。
我應該五體投地、感恩戴德。
可我卻從未如此堅定地看向他的雙眼。
“將軍,當年立下的十年之約已至,明日,我該離開了。”
第二章
空氣都瞬間冷了下來。
楚景舟的雙眼頓時漫上幾分慍怒。
“你在鬧脾氣?”
“我出征這些年,將整個將軍府連帶著兩個孩子交給你,現在孩子沒有管教好,你和我鬧什麼脾氣?”
“你還有沒有一絲作為將軍府主母的責任?”
主母?
我連笑都有些無力。
當年楚景舟與蘇家小姐蘇懷玉門當戶對,共結秦晉之好。
可不久後老將軍離世,將軍府日漸衰敗。
楚景舟被朝中權貴針對,將軍府差點傾覆。
小姐離世後。
蘇家不願幫襯已經落魄的楚景舟,又礙於情麵不得不做做樣子。
便簽了合約,抬了我做將軍府夫人。
我行正妻之權,實際卻連賤籍都未脫。
我這些年費盡心思,將大廈將傾的將軍府的鋪麵,擴張成了一代皇商。
除此之外,還需要照顧少爺小姐的衣食住行。
可做了二人十年的主母。
到頭來,我還是個丫鬟身。
我已無心去做辯解,提了口氣淡淡開口:
“當年約定好,十年之期到,便將賣身契還我。”
“若是被旁人知道,所謂的將軍府主母不過是賤籍,恐怕會遭人笑話。”
他的神情這才緩和了些。
隻是還帶著一絲銳利的打量。
“我將你降為平妻,你日後若是有了一子傍身,日子不會難過......”
“多謝將軍好意。”
我輕聲打斷。
我為奴為婢了半生,在主子麵前永遠抬不起頭。
我的孩子生出來又有誰能看得起。
他不必來這人世間再遭這一樁罪。
從枕下取出商鋪的賬本以及記錄了整整一冊兩個孩子喜惡遞給了他。
“一切清點完畢,林菀小姐是曾經的相府庶女,這些管家事宜想必她比我清楚得多。”
“少爺小姐也大了,我對他們的教導已經有心無力,還請將軍,另請高明。”
楚景舟打翻了賬本,也撞倒了燭台,火焰舔舐著紙頁。
我顧不得火焰灼傷,上前用手將火苗按滅。
他毫不客氣地踩在我的手指上。
“江之晴,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今日是我凱旋的大好日子,我不和你計較!你自己想清楚。”
他大步邁了出去。
卷走了整個院子的聲息。
我額角猛然一痛。
看到不遠處的高牆之上,兩個小人正舉著石子,轉往我臉上丟。
“你一日不滾出將軍府,我們一日讓你沒有寧日!你個毒婦給我們等著!”
“姐姐,別跟她客氣,她不過是個奴才,我們就算打死了她,也沒人會怪我們的。”
他們高聲宣揚著要將我置之死地。
卻忘了他們年幼時孱弱無助,無人可依。
是由我的奶水一口一口滋養長大的。
我取出十年前楚景舟和蘇家簽下的合約,心中酸澀無比。
天真以為,合約之期一到,我便能夠擺脫賤籍,成為他明媒正娶的夫人。
我們一家人之間的誤會,總能夠在時間中互相消融。
可是我努力了,最後的結果明晃晃地擺在眼前。
整個家沒有一個人,想要讓我留下。
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在此惹人厭煩。
第三章
“夜深了,該歇息了,明日還有早課......”
我對上兩人嫌惡的臉色。
那些稀碎的嘮叨瞬間噤了聲,轉身帶上了門。
第二日,我整理好最後的通關文牒,帶上幾件換洗衣物,到了將軍府大門。
蘇家老夫人匆匆趕來,將我強硬攔住。
“江之晴,你辛苦十年,好不容易等到將軍凱旋,能享些清福了,幹嘛現在走?”
“當年蘇家救了你的命,你怎麼能忘了呢?你再忍一忍,求著將軍給你個孩子,我們蘇家都靠你了。”
“老夫人,你有問過我願不願意嗎?”
蘇老夫人愣住。
不遠處,一股香風襲來。
隻見一架鑾駕嫋嫋而來。
楚遂寧和楚遂芸兩姐弟早就在不遠處候著。
見人來了,迫不及待地迎到馬前。
“林菀姐姐!我和姐姐在這等你好久了。”
“姐姐我來牽你下馬車,林菀姐姐來當我們的主母,簡直是我們的福氣。”
林菀一手牽著一個小人兒往裏走,與我擦肩而過。
下人你看我我瞧你,紛紛議論道:
“江之晴死皮賴臉待在將軍府十年,對少爺小姐恭維至極,不就是想飛上枝頭變鳳凰?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怪可笑的。”
“我聽說她昨日還和將軍吵著要走,不過就是嫉妒林菀小姐輕易就取代了她的位置罷了,真是小家子氣。”
身後傳來少爺小姐的笑聲。
“林菀姐姐送的長命鎖真是漂亮,我要好好留著,這些年窮酸奴才送的東西,全一把火燒了!”
我愣了一秒,轉身便看見他們燃起一把大火。
我一針一線為他們二人做的長命縷、虎頭鞋、千家衣。
在一盞茶的時間之內化為灰燼。
我自幼在田壟鄉野長大。
當上將軍府主母的時候,被人百般嫌棄。
上下心不齊,無一人向著我,我每日焦灼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
唯有年幼的二人陪在我身邊。
少爺擋在我的身前。
“不許欺負之晴,她是世界上最好的母親!”
小姐堵住我的耳朵:
“母親不聽他們亂說,要聽就聽我和弟弟的話。”
他們二人的出現,就像是兩束光。
將我餘生都點亮。
我又怎麼能想到,人心易變。
林菀眼底含著笑意,在不遠處挑著眉看我。
“小孩子在辭舊迎新,江小姐不會介意吧?”
我沒有理會。
轉身看向蘇老夫人。
“夫人瞧見了嗎?整個將軍府從上到下皆厭棄我,我尚且自身難保,已給不了蘇家任何助力。”
林菀和蘇懷玉有近乎六成的相似。
她仗著一身好皮相,踩著我上位,能輕而易舉地獲得所有的偏愛。
老夫人臉上沒了擔憂神色,隻定定看向我。
“我再問你一次,你當真要走?”
我歎了口氣:
“是的......”
“啪!”
左臉猛然被打偏,火燎似的刺痛傳來。
“沒用的東西,賤貨!”
“當年要不是我們蘇家買了你,你早該橫死在街頭!你這本翻臉不認人,養隻白眼狼都好過幫了你!”
第四章
這些年,我從未停過給蘇家明裏暗裏補貼。
可蘇家子孫紈絝,敗光了不止四五個鋪麵的收益。
卻還每月指望著我來填著窟窿。
買我,用了二兩銀子。
贖我,卻連兩千兩都不夠。
仿佛要將命都賠給他們。
蘇老夫人還不解氣,第二個巴掌又要落下。
我死死攥緊了她的手腕,淡淡開口。
“夠了嗎?”
“我手裏還拿著你兒子跟我簽的百兩黃金的借款,我不介意鬧到公堂上讓大夥瞧瞧。”
對將軍府、對楚遂寧楚遂芸、對蘇家,我已竭盡所能。
我行得正,立得端。
對得起任何人。
唯一一個對不起的人,叫江之晴。
蘇老夫人憤恨離去。
“多年不見,夫人竟越發牙尖嘴利。”
我轉身,對上楚景舟晦暗的眼眸。
他低著頭,仿佛在看一個無關緊要卻犯了重罪的部下。
見我不語,語氣更硬了些。
“我知你聰慧機靈,勸你別做損人不利己的事情。”
“今日我特地去派人,尋來隻和你那老黃狗有九成相似的來,不久後便會送到你房中。”
“你覺得府中事務忙,少爺小姐管教不過來,都可以提,但你別做讓自己後悔的事情。”
他的頭微微仰起,仿佛在等著我感恩戴德地應下。
然後繼續我十年如一日的管家生活。
做一個安心付出的平妻。
我淡淡一笑。
“之晴愚鈍,卻也知道老黃狗死了,再沒有替代品。”
“奴婢如今不再適合待在府中,今日向將軍辭行。”
林菀在楚景舟身後上下打量我。
“姐姐這是因我置氣?”
“菀菀如今已經不再是相府嫡女,而是罪臣之女,姐姐看不上我也是正常的。”
她假模假式地抹了抹眼淚。
楚景舟便拂了衣袖,瞬間變了臉色。
他心疼地扶住她。
“你為我擋下一箭,是我的救命恩人,如今身體還未好,莫要和這種翻臉不認人的白眼狼置氣。”
可他怕不是忘了。
他楚家軍一年上千萬兩的軍餉,皆是我一人所供。
她一箭之恩算恩情。
我千萬兩軍餉就不算了嗎?
一旁的楚遂寧指揮著下人,舉著今日尿壺朝我潑來。
看著我慌忙躲避的樣子,齜牙咧嘴地做著鬼臉。
“日後我們一家四口便相依為命,才不要你這個災星在我和姐姐身邊!”
“江之晴你最好有多遠滾多遠,別讓我們再看見你,我們恨透你了!”
我認真地看著眼前兩個我陪伴了十年的孩子。
一字一句問道:
“你們二人真是這樣想的?”
楚遂芸抱著手,眼神中滿是怒火:
“不然我母親為什麼會平白離世,不然我父親為什麼十年都不願意歸家,都是因為你這個小人暗中使壞,讓我和弟弟從小便被人瞧不起!”
“你最好給我有多遠藏多遠,否則等我和弟弟日後長大了,定要將你找到,碎屍萬段!”
隨後衝上前來,將我的耳飾用力扯下。
刹時間血液噴湧而出。
我看清楚了,那是他們二人贈予我的生辰禮。
我很珍視,這些年來不曾摘下來過。
也因為太過習慣,忘了歸還給他們。
我釋然一笑。
如今,也算是兩不相欠了。
“喂,你笑什麼!知道我倆的厲害了沒有!”
“知道了便給我和姐姐去準備早餐,聽到了沒有?”
我置若罔聞,往府外走去。
翻身上了馬。
用力向空中揚起馬鞭,一路疾馳著往城外奔去。
風聲瑟瑟。
我的心從未這般自在過。
可剛到城門口,便聽到楚遂寧在身後大喝一聲:
“關城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