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的時候,父皇夢見一隻金鳳繞柱飛進母後寢宮。
與此同時,久旱的國家迎來一場酣暢淋漓的甘霖。
於是,我便成為了大魏最受寵的公主。
人人都說,我是鳳凰的轉世,我是天降的祥瑞。
“蕭煜,你說鳳凰究竟是什麼樣?”
我趴在桌子上,卷起眼前人的一縷青絲纏繞在指尖。
蕭煜執卷的手微微一頓,半晌後終於抬眼。
“古籍上說,鳳凰浴火而生,脫胎換骨時最為脆弱,燃盡一身舊羽後,方得涅槃。”
“那,我是鳳凰嗎?”
他並未回答,隻是輕輕抽回被我攥住的青絲。
很快,我便也知道了答案。
1
蕭煜回京那日,煙雨朦朧。
我顧不得撐傘,提著裙擺便向宮門跑去。
“就這麼高興?”
皇兄接過內侍手中的傘撐在我頭上,打趣說道。
我踮著腳在雨幕中張望。
“等皇兄遇到心上人自然就明白了。”
黑壓壓的儀仗中,我一眼便看到蕭煜。
少年將軍翻身下馬,萬分嗬護的將一位女子扶下馬車。
她不知說了什麼,蕭煜冷峻的眉眼忽然化開。
我愣住。
認識他十七載,他對我總是淡淡。
幾乎從未見過他如此溫柔的模樣。
那是個膽小的姑娘,怯生生的站在他身旁。
小心翼翼的模樣像極了我小時候養的兔子。
“稟太子,臣已奉旨查明,長寧公主並非鳳凰轉世。”
“當年,先皇後與麗妃溫氏一同產女,恰逢太和殿走水。麗妃用死胎換走了真正的鳳凰血脈。”
他將精心嗬護的姑娘展示在皇兄麵前。
“幸得醫者相救,才保住雲瑤公主性命。”
他的聲音平穩流暢,周圍一時鴉雀無聲。
“你如何證明?”
父皇的聲音從我身後響起。
我下意識想靠過去,卻又在看到父皇肅穆沉著的麵容時止住腳步。
不知怎的。
我竟覺得父皇此時的表情有些可怖。
“雲瑤公主,可喚鳳凰。”
一片驚呼聲中,我看見雲瑤的目光望向天邊,她輕柔而空靈的呼喚了幾聲後。
一道金光刺破雲層,一隻巨大的鳳凰虛影盤旋而下。
我怔怔地看著傳說中的鳳凰落在雲瑤眉尖,凝成一朵鳳凰形狀的花。
“吾兒受苦了。”
父皇以一句話結束了這荒謬的場麵。
他們嗬護著雲瑤走進宮中。
我被撞的踉踉蹌蹌,待穩住身形時,眼前已空無一人。
我眨了眨被雨水淋透的睫毛,攤開緊握著的掌心。
這枚同心結我打了三個月,本想今日送給我最鐘意的男子。
可他卻沒有看過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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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雲瑤,我正因為替母後求情被罰跪在殿前。
不,現在該稱呼她為罪人溫氏了。
正午的烈日傾瀉而下,我的額頭抵在炙熱的地磚上,幾欲昏迷。
“姐姐。”
我緩緩抬頭。
雲瑤撐著傘站在我麵前。
她變了許多,服飾華貴又美麗,頭上更是簪滿各種釵飾。
蕭煜總說我不像個公主,如今的我,比起雲瑤卻是更不像個公主模樣。
“幫幫雲瑤吧。”
我的喉嚨裏像是塞了一團正在燃燒的棉絮,啞著嗓子開口。
“我能做什麼?”
話音未落,她拿著一把金剪刀驀地刺入心口。
鮮血順著華美的裙裳蜿蜒而下,她竟還是一幅眉眼彎彎,頗為愉悅的樣子。
“把你的一切都給我,好不好?”
2
被壓上宣政殿的時候,我的每個兄弟姐妹都在場。
蕭煜摟著麵色蒼白搖搖欲墜的雲瑤,冷聲說道。
“長寧,你為何謀害雲瑤公主?”
我突然覺得有些好笑。
與蕭煜相識時他不過八九歲。
總是冷著臉坐在文華殿靠窗的位置捧卷。
那時隻有我敢扯著他的衣袖,把母後做的芙蓉糕送他一半。
漸漸長大後,蕭煜越發長到我心尖尖的模樣上。
我便整日吵著要蕭煜做我的駙馬。
及笄那日,也是他接過母後的金簪,為我綰起三千青絲。
可是現在,我的未婚夫卻攬著別的女人,將莫須有的罪名強行安在我頭上。
“蕭煜,你教我讀的論語裏說過,‘鳳兮鳳兮,何德之衰——’”
蕭煜厲聲打斷我,手指在雲瑤肩上收緊。
“住口!”
“你這種蛇蠍心腸之人,也配提鳳凰?”
我抬頭看著他,緩緩將語中未竟之意說出。
“你我自幼相識,你為何,卻不信我?”
父皇將茶盞摔在我的腳邊,碎瓷飛迸。
他的聲音像是淬了冰。
“長寧公主意圖謀害祥瑞,即日起褫奪封號,幽禁寢宮。”
太醫的聲音適時響起。
“陛下,雲瑤公主之傷需以凰血滋養,持續數日,必能大好。”
“何來凰血?”
“長寧公主身居凰位多年,飽受百姓供養,若以其心尖血......”
“取血。”
我聽見有人說。
誰來救救我。
素日裏對我關懷備至的哥哥們,此時都圍在雲瑤身邊,一臉痛恨的看著我。
好像過去這十七年,都是一場夢。
那些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全都是假的。
我的肩膀被死死地壓住,冰冷的刀鋒抵在我的胸口。
隨著血液的流出,仿佛有東西從我體內被抽走,可我已經無暇顧及。
痛,太痛了。
恍恍惚惚的,我看見了我十歲那年。
大家都在祝福鳳凰公主的誕辰,隻有母後懷抱著我,滿懷溫柔。
“寧寧,不論你是誰,母後都愛你。”
我又看見少年時的蕭煜。
那年我哭濕了他的半副衣袖,他手足無措地哄我。
“莫哭...並非不喜歡你,我隻是...”
“長寧,你可知錯?”
現在的蕭煜站在我麵前,清雋的臉上有點點血跡,垂眸看著我。
我的頭發披散,周身滿是灰塵與血跡。不用說,我也知道我現在的樣子一定很醜。
他卻還是像初見那樣,是整個學堂中最矚目的那個。
清冷俊逸,翩翩公子。
“我...沒錯。”
我艱難的開口,每說一個字胸腔都痛的要命。
他歎息一聲, 眼神愈加冰冷。
“是我將你寵壞了。”
我心裏一片淒涼,強撐著坐起身。
不顧滿地的碎瓷,膝行到父皇麵前,重重叩首。
“既然如此...”
“求父皇,解除我與蕭煜的婚約。”
3
再醒來時,映入眼簾的是熟悉的湖藍色床幔。
殿內靜的可怕。
我撐著床榻起身,每寸筋骨都像被碾碎重組。
果然,殿門被鎖的嚴嚴實實。
我懨懨地靠著牆壁慢慢坐下,看著殿中的事物愣神。
我自幼不喜讀書,整日在皇宮內瘋跑瘋鬧。
幾個夫子都勸不住我,隻好央了比我大一些的蕭煜對我多加管教。
他曾坐在梧桐殿的書案旁,一字一句為我解答艱澀的經典。也曾在我犯錯時,拿一本書放在我頭頂,讓我在牆角麵壁思過。
他有時很嚴厲,但我卻依舊愛纏著他。
臨行前的那個夜晚,我曾借著酒意在他唇角印下一吻。
墨發交纏間,他握住我的手腕,輕輕蓋住我有些迷蒙的雙眼。
而後,唇上有溫潤的觸感襲來。
那一刻,我以為我真的要擁有他了。
清冷的竹香襲來,我被一個人輕柔地抱了起來。
“還疼嗎?”蕭煜低聲問。
他將我抱到床上,蹲下身為我穿上襪子。
我別過臉,不想讓他看見我的狼狽。
他沉默片刻,忽然伸手探向我的額頭,指尖微涼。
“你發燒了。”
我譏諷說道,“拜你所賜。”
他沒反駁,隻是輕輕扶起我,將一碗鮮紅似血的藥汁遞到我唇邊。
“喝藥。”
我抬手想打翻,他卻穩穩扣住我的手腕,力道不重,卻不容抗拒。
“長寧,”他低聲道,“別任性,想想溫娘娘。”
我猛地抬頭,死死盯著蕭煜。
他太知道如何拿捏我的軟肋。
“母妃...她怎麼樣了?”
“先喝藥。”
我最終還是張口咽下那腥甜又苦澀的藥汁。
他這才鬆開手,從袖中取出一方帕子,輕輕擦去我唇角的藥漬。
動作熟稔,仿佛做過千百遍。
——就像小時候我生病,他也是這樣守在我床前,一勺一勺喂我喝藥。
“她很好,你且放心。”
“蕭煜。”我啞聲問,“你到底想要什麼?”
他垂眸,長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陰影。
他不願意回答。
殿外突然傳來環佩作響,一道嬌柔的聲音響起。
“蕭哥哥,你在裏麵嗎?”
蕭煜的手指驀地收緊,眼神瞬間淩厲起來。
“瑤瑤,我在為你取血。”
他揚聲回應,聲音裏是與眼神極其不相符的溫柔。
約莫是因為,他眼前的人是我吧。
“對不起。”
蕭煜舉著一柄泛著銀光的匕首抵在我的心口前。
我嗤笑一聲,“何必假裝深情,小心讓你的小嬌娥聽見。”
他的指尖微顫,數息之後仍舊毫不猶豫地刺了下去。
刺骨的痛從心口傳來。
我死死咬住嘴唇,不肯發出一絲聲音。
“蕭哥哥...我頭好暈...”
殿門被推開。
雲瑤一席白衣勝雪,聲音裏帶著哭腔。
蕭煜頓了頓,收起手中尚在滴血的匕首。
他隨手扔給我一瓶藥,聲音冷硬。
“好好養著身體,別耽誤取血。”
“蕭哥哥...”
“別看。”
他輕輕遮住雲瑤的眼睛,攬著她向外走。
“臟。”
雲瑤麵帶紅暈,柔若無骨地依靠在他的肩上。
殿門重新關上。
我顫抖著拿起蕭煜留下的藥瓶,將藥粉灑在傷口上。
隻這一個動作,幾乎耗費了我所有的氣力。
終於上完藥,我癱軟在床上,意識漸漸模糊。
4
昏昏沉沉間,我又夢見了蕭煜。
那是三年前的春夜,禦花園的海棠花開的極好。
“你方才說,你並非不喜歡我...”
我一字一字咀嚼著他的話,心裏仿佛沁了蜜一般甜。
“那便是...”
“喜歡我的意思嗎?”
月光下,年輕的太傅之子耳尖通紅。
“殿下,你醉了。”
“我沒醉!”
我固執的貼上他的唇,唇齒間一片香甜酒意。
他抬手想推開我,卻在觸及我的身體時,變成一個克製的擁抱。
夜風拂過,樹葉嘩嘩作響。
我聽見他低啞的聲音。
“我隻是......不敢喜歡。”
我再次醒來時,已是月色高懸。
傷口被人重新包紮過。
我剛想起身,忽覺頸間有異樣。
低頭看去,一枚赤玉鳳凰佩正靜靜懸停在鎖骨之間。
“這是...”
五歲那年,邊疆玉石礦場進貢一件寶物。
通體血紅,觸之生溫,形似鳳凰。
父皇大喜,命能工巧匠用其為我打造了一整套的玉石首飾。
其中,我尤其偏愛這枚鳳凰玉佩,幾乎每日都將它佩戴在身上。
直到去年秋獵...
是母後親自為我摘下,藏入妝奩深處。。
我腦中思緒萬千,無意識地摩挲著玉佩上熟悉的紋路。
摸到一處時,我突然愣住。
我匆忙將玉佩舉在眼前,迎著月光細細看去。
鳳凰的尾羽裏,藏著兩個淺淡的字。
涅槃。
字體蒼勁有力,是蕭煜的筆跡。
我踉蹌著走到桌前,夾起桌上尚溫熱的飯菜。
熟悉的鬆覃香氣充滿口腔的瞬間,我的眼淚奪眶而出。
是母後的味道。
5
“姐姐。”
一道柔婉的聲音響起,雲瑤身著一襲淡青色長裙走了進來。
她施施然坐在床邊,纖細的手指拂過我因取血數日蒼白消瘦的臉頰,歎息說道。
“姐姐受苦了。”
我揮開她的手,冷冷說道,“我的心尖血,你用的可還好?”
雲瑤抽出手帕擦著手指,不緊不慢地說道,“自然是好用極了,說來真是感謝姐姐呢。”
“嗬,你若不捅自己一刀,隻怕都用不到感謝我。”
她眸光驟冷,忽而一把掐住我的下巴,強迫我與她對視。
“姐姐竟與我如此生分?我可是得了消息,便迫不及待來告知姐姐呢。”
她盯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說道。
“罪人溫氏,謀害皇後,混淆皇嗣,罪不容誅,今日午時,午門問斬。”
“不可能!!”
我猛地掙開她的手,踉蹌著想衝出去。卻被她身後的宮女按住肩膀,重重跪倒在地。
“不可能,蕭煜說,他會照顧好母後......”
雲瑤輕笑一聲,抬腳重重踩在我的小腿上。
“哢嚓!”
骨骼發出斷裂的脆響,我痛得眼前發黑,冷汗瞬間浸濕我的衣衫。
“你是說,明日便要與我成婚的蕭煜嗎?”
她踩住我的手,用鞋底來回碾著我的手指。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我,譏諷說道。
“姐姐啊......與其在男人麵前搖尾乞憐,不如你求求我吧,我讓你見她最後一麵。”
我死死盯著她,喉間湧上腥甜。
“怎麼?不願意嗎?”
“我求你。”
許久,我用染血的手指撐在地磚上,一點一點俯下我的脊背。
“求你...讓我見母後。”
雲瑤大笑起來,像是看到十分開懷的場麵。
“真痛快啊......”
她丟下一枚令牌,重重砸在我的額頭上。
“記住,你隻有——半個時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