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歲生日那天,裴敘破天荒來店裏,看我給客人推拿。
“乖乖去後頭排隊。”
他複雜的目光隻在我身上停留了一瞬。
“晚晚懷孕了,說你這裏安胎藥最好。”
我愣了下,笑得更歡:“當然最好,但不賣綠茶和婊子。”
他由怒轉悲,把二十年的撫養費連同一個巴掌大的蛋糕扔在我身上:“別再讓我看到你。”
我抺了把身上的奶油,數著白花花的鈔票頭也不抬。
“行,如你所願。”
一
“對了,再通知你一件事。”
裴敘玩味看著我,眸子裏充斥著小時候那種從別人手裏搶來玩具時的得意。
“你這間醫館我買下了,想要回去,親自來給晚晚當一個月的月嫂,否則我馬上讓人拆了改成加工廠。”
腦袋轟地一聲,我緊抿著唇,抄起桌上隨便一樣東西朝他扔過去。
“你在這間醫館當了二十年學徒,要是沒我爸收留你,你和你媽媽早就餓死了。”
“你沒資格提她。”他的聲音又冷下半分。
是啊,畢竟在他的視角裏,他媽媽是被我針灸時失誤紮成殘疾才自殺的。
我苦笑一聲,不再言語。
裴敘走了,客人也要走。
我收拾好情緒,眼疾手快拉住他的衣角:“沒給錢呢!”
他眉頭一皺,拿出鈔票拍了拍我的臉,冷哼:
“還能少你的不成?”
我沉默攥著錢回到裏屋,將這些年的積蓄算了一筆賬,買了一張下月出發的機票,剩下的存進賬戶裏。
做完這些,醫生的電話打了過來。
“病?不治了,不為什麼,沒錢。”
電話掛了,我咽了兩口水衝下喉間腥甜,抬起頭,望著爸爸的遺像流下眼淚。
這間醫館是爸爸多年的心血,五年前一張獨門藥方泄露,生意一落千丈,即使拚命挽救,也隻能落得被收購流拍的下場。
這些年我賣了所有房子,沒日沒夜給人針灸推拿,終於湊夠五百萬。
可裴敘一夜之間加碼到了五千萬。
我實在付不起了。
在爸爸遺像前跪了許久,我給裴敘發過去一條信息。
“希望你說到做到,我也會遵守約定,給季晚晚當月嫂,然後......離開。”
沒指望他會回消息,我拿著衛生紙不停擦拭奶油,滑溜溜的,仿佛也在嘲諷我這個滑稽的二十八歲生日。
當天我便收拾東西去了裴家。
山頂別墅燈火通明,富麗堂皇的設計刺得人眼生疼。
誰能想的到呢?當初醫館的小學徒竟然搖身一變成了港城豪門裴家的私生子,在裴老先生的遺言交待下成了唯一的繼承人。
而季晚晚,也從我家幫工的女兒,成了裴敘的未婚妻,未來的裴太太。
現在也是下一任繼承人的母親。
我垂下眼,拉著行李箱正要上前,一個高大的保鏢突然將我攔下。
“沈小姐,您的房間在外麵。”
外麵?我愣了下,沒讀懂他的意思,他轉身,衝一個半人高的狗窩指了指。
“您的房間在這。”
“不過白天照顧季小姐的時候,您可以進別墅。”
我冷冷看了眼,什麼也沒說,走過去把行李一件件堆在本就不大的狗窩裏,最後自己蹲著進去,蜷縮著躺下。
後半夜,急促的汽車鳴笛聲將我吵醒,透過狹小的出口,我看見裴敘下了車,走到車前抱起一隻半人高的薩摩耶。
我以為他會走過來,下意識要起身,結果嘭地一下撞到了腦袋。
這麼大的動靜不可能沒有吸引他的注意力,可他隻是往這邊短暫地看了一眼,便繼續摸薩摩耶的頭。
“敘哥。”
季晚晚扶著腰走出來,微微隆起的小腹在絲綢睡衣下若隱若現。
裴敘立即放開狗,調轉回去扶住她,滿眼心疼和寵溺。
“不是說過嗎?夜裏冷,不用特地等我,算了,下不為例。”
季晚晚囁嚅著回了聲“好”,熟練地挽住他的胳膊。
“今天我去拍彩超了,醫生說......”
裴敘一邊耐心地聽她說,一邊脫下外套披上她身上,兩人依偎著走遠。
夜深,冰冷的青石板硌得我骨骼生疼。
而在此時,斷斷續續的叫床聲從別墅裏傳來。
我揉了揉鼻子,睜開眼,隻見那隻薩摩耶還幽怨地守在外頭,跟我麵麵相覷。
我忍不住笑了,伸出手去摸它的頭。
“就借住幾天,很快就還你了,好嗎?”
二
第二天我是被一泡熱尿滋醒的。
一個約莫四五歲大的男孩站在我麵前,見我睜開了眼,跳起來歡呼:
“狗狗醒了,狗狗醒了!”
我深深吐氣,爬出去就在他屁股上摑了兩下。
“多大的孩子了還衝狗窩撒尿,小心以後討不到老婆!”
不出意外地,他哭了,一路跑到吃早飯的裴敘身後哭訴,罵我是霸占狗窩、詛咒別人的老巫婆。
“阿旺!你屁股怎麼腫成這樣?!是誰打你?裴先生可要為我們家阿旺做主啊!”
我倒是不知道裴敘這麼喜歡小孩,可以容忍仆人的孩子在他家隨便亂跑。
“沈虞,你還真是死性不改。”他喝著咖啡,一副上位者的模樣。
我盯著他那雙漆黑不見底的眼,笑了。
是啊,我脾氣差,愛折磨小孩。
逼他一字不差地背藥方,讓他一個人上山采藥。
但他沒上學不識字,是我大晚上不睡覺給他在藥方上一個一個標注拚音。
山裏起大霧,他迷了路崴了腳,是我一步一步把他背下來,小腿至今還留著被刺藤劃傷的疤。
我靠著柱子支撐住虛弱的身體,衝他笑:
“我是什麼樣的人你不知道嗎?你小時候光著屁股喊冷,還是我替你暖的被窩呢。”
幫工母子噤若寒蟬。
裴敘臉色極為難看,一把將杯子揮落,昂貴的咖啡流進地毯,洇出片焦黑色。
這時,季晚晚從房裏柔柔走出來,擋在我身前:
“敘哥,你別怪阿虞,她沒有惡意。”
她握住我雙手,感激地說:
“當初如果不是沈大夫雪中送炭收留你我這樣貧苦家庭的孩子,我們還不知道在哪裏流浪,吃不暖穿不暖,不會有機會相知相遇,也......”她摸著小腹,幸福又羞澀地低頭,“也不會有如今愛情的結晶。”
裴敘冷哼一聲,把她小心翼翼帶到自己懷裏。
“如果不是因為有你,那二十年隻會是我一生洗不掉的汙點。”
原來他是這麼想的啊。
我向來是個風風火火的人,這一次卻沒有大吵大鬧。
裴敘盯著我,不知道是對我的反應有些失望還是別的什麼,目光複雜。
我轉身正準備離開,季晚晚卻忽然捂住肚子,臉色難看。
“我有些不舒服,阿虞”,她懇求地看向我,“可以幫我熬一碗安胎藥嗎?”
三
“晚晚肚子痛,沈虞,你還愣著幹什麼?”裴敘把她抱在懷裏衝我怒吼,“醫館不想要了嗎!”
我用力掐了自己一下保持清醒,拖著疲痛的身子往外走。
我沒有自己的房間,更別說洗澡的地方,最後我在噴泉水池裏洗掉了一身尿騷味。
淺色的衣服被水淋濕,勾勒出極其清晰的曲線,滿院子的人都看見了。
收拾完自己,我被仆人引著去了一間廚房。
隻是抬頭看了一眼,老女仆就踩了下我的腳:“亂看什麼,這都是先生給季小姐準備的,你這種不知道讓多少人睡過的臟貨,想被先生看上,過上這種日子,根本不可能的,念頭趁早打消吧。”
熬好安胎藥已經是下午,我端著滾燙的藥碗正要出門,兩個陌生的年輕男人卻突然出現將我攔下。
“聽說你給錢就能玩?”
從他們價格不菲的衣飾來看,應該是裴敘的朋友。
我無心招惹他們,單手從兜裏掏出兩張名片。
“這是醫館地址,推拿去店裏,我現在沒空。”
“小娘們還挺勁兒,看來裴哥沒說錯,正合我倆口味。”
“對啊,裝什麼,剛才在水池裏洗澡的時候那麼騷,現在裝什麼矜持。”
他們扔掉名片,對視一眼,默契地關上廚房的門,一步步朝我靠近。
我護著碗裏的藥,整個上午就熬了這一碗。
他們似乎看出我在擔心什麼,上來便搶走我的藥倒進垃圾桶,另一個人撲上來禁錮住我的手扒我的衣服。
我累了,沒有半點力氣掙紮。
不知怎的,我忽然想起從前哄裴敘入睡時的情景。
便用當時那種柔軟的語氣牽製他們:“去店裏等我好不好?這兒不方便。”
話音剛落,嘭地一聲,門突然被人從外踹開。
“裴哥......”兩人瞬間被嚇成小雞崽,提著半脫的褲子打冷顫。
“沈虞,要騷回你狗窩騷,蛋別在下在我廚房裏,惡心。”
相處二十年,這是他罵得最臟的一句。
那兩人想趁機溜號,卻被一腳踹回了原地,子孫根被扔出去的刀剁掉半截。
“你們也一樣。”
“藥重新做,別讓我等太久。”
說罷,他坐在仆人搬來的椅子上親自監工。
就這樣,在一地狼藉中,我添水加柴,再次熬了一次藥。
“放心吧,沒毒,喝完讓她睡一覺,下午就沒事了。”
我看了他狐疑的神色,拿抹布擦了擦手。
“怎麼,還想讓我喝一口試試毒?”見他端著藥紋絲未動,我扔下抹布作勢要搶過碗,“不過我懷不了孕你是知道的,喝了也不會有什麼反應......”
“行了。”他起身推開門,沒再要求我試藥。
臨走,他停下片刻,嘴角勾出諷刺的弧度:“懷不了孕,是你活該。”
四
裴敘的青春期來的比一般男孩更晚一些。
在他成年的時候,我給他洗被子,發現了他的秘密。
那時候我已經長大,身體已經發育成熟。
於是在某個仲夏夜,我披著一張薄薄的床單走進他的房間。
他躺在涼席上隻穿了條短褲,什麼表情什麼反應我都看得一清二楚。
“就親你這一次,下次我才不會親你。”
我雙手抱臂擺出平時高傲嚴厲的姿態,刻意忽視自己劇烈的心跳。
他沒拒絕,我也沒逃走。
結束後,他問我為什麼這麼熟練親吻。
我怔了一下,說:“大街上黃毛那麼多,這有什麼奇怪的。”
他看著我,突然就不再說話,背過身去。
我騙了他,我的第一次親吻沒給黃毛,而是給了一個破舊小區的老保安。
那時候他發很重的燒,我想帶他回他母親身邊,然而保安卻攔住了我們。
“他媽不要他了,別往前走了。”
身後的呼吸越來越微弱,我急了:“那要怎麼樣才能讓她要裴敘?”
保安用看傻子一樣的目光看著我們,油膩的唇勾出一個猥瑣的弧度。
“辦法嘛,也不是沒有。”
他很講信用,真的就帶著我們過去敲了門。
裴母也不舍得離開裴敘,在她的照料下,裴敘很快就好了起來。
明媚的陽光下,無人知曉我即將墜入永夜。
我的子宮受傷,以後再也不能懷孕了。
那天工作完回屋,我看見裴敘拿著那張檢查單陷入沉思。
在那以後,他經常在洗完澡後攔下我。
做的時候,他不看我的臉。
再後來,他牽著季晚晚的手當場宣布他們的關係,最後頭也不回地離開。
睡在狗窩的第二十九天,我被這場陳年舊夢驚醒,一抬頭,下雨了。
薩摩耶還臥在外麵,我歎了口氣,難得犯了次心軟。
然而,就在我剛剛爬出,準備找地方避雨時,裴敘滿身狼狽地突然出現在我麵前,雙眼通紅地扼住我的脖頸,目光中滿是厭惡和憎恨。
“你為什麼要害她?沈虞,我真的不該相信你。”
五
季晚晚流產了。
裴敘不顧我的掙紮,拽著我上了他的車。
一路油門踩到底,交警的吹笛聲中,我的心愈發慌亂。
終於,車停下,我抬起頭,兩滴無聲的淚從腮邊滑落。
醫館沒了。
裴敘把爸爸一生的心血、我們一同生活過二十年的地方親手毀了。
“晚晚心善,無論如何都不讓我傷害你,那好,我就毀了你最心愛的醫館。”
“我媽走的那天我就想這麼做了,是我毀的太遲了,沈虞,你心腸歹毒害人害己,真的該死。”
他站在雨裏,一身黑衣被打濕,挺拔的輪廓一點都不像我記憶裏那個青澀少年的模樣。
“你不是他。”
他大概隻當我是瘋了說胡話,往我小腹狠狠踹了一腳。
“可惜你這裏永遠都不會疼,永遠都不知道晚晚遭受了多大的痛苦。”
“明天,我隻給你一天時間,跪著來給晚晚道歉,想好要拿什麼來償還。”
他走後,我在廢墟裏待了很久,等到天黑,雨停了,才頂著劇痛的身體站起來。
回到裴家,看著空空如也的狗窩,女仆告訴我:
“你的行李已經被先生扔了。”
“......扔在哪?”
“不知道,這會兒應該已經到焚燒廠了。”
疲憊的身體再也支撐不住,我彎下腰劇烈地咳嗽,紅血絲在暗長的夜裏並不顯眼。
我笑了笑,也好,有些東西,不要就不要了吧。
“您的航班一小時後起飛,請做好登機準備。”
無人可告別的夜裏,我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