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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七賢竹林七賢
吳蔚

第二章 月素光

日暮兮初晴,天灼灼兮遐清。披雲兮歸山,垂景兮照庭。列宿兮皎皎,星稀兮月明。亭簷隅以逍遙兮,盻太虛以仰觀。望閶闔之昭晰兮,麗紫微之暉煥。山中月色,自非常景所能比擬,淒清靜謐,卻又一塵不染。笛音清亮,古韻婉轉,如漣漪一般絲絲蕩開,山穀回音,和以流水之音,竟產生了天籟一般的效果。良宵淡月,疏影風流。誰家橫笛,吹動濃愁?

泱漭望舒隱,黮黤玄夜陰。

寒雞思天曙,振翅吹長音。

蚊蚋歸豐草,枯葉散蕭林。

陳醴發悴顏,巴歈暢真心。

縕被終不曉,斯歎信難任。

何以除斯歎,付之與瑟琴。

長笛響中夕,聞此消胸襟。

——劉伶《北芒客舍》

劉伶匆匆趕來郭麗床榻前,先伸手探其鼻息,雖然呼吸混濁,但尚且有氣,這才略略放心。又招手叫過嵇康,道:“煩請你這位大夫趕快檢查一下,看郭麗是不是真的沒事。”

嵇康搭了搭脈象,道:“郭麗氣息和麵色都比昨日好了許多,到底還是年輕的女孩子,經得住折騰。”

劉伶愈發狐疑,道:“既然郭麗沒事,為何昨晚有人往我酒中下藥,將我等藥倒?”

嵇康問道:“你這壇酒怎麼得來的?”劉伶道:“原先是藏在地窖中,昨日鐘會那兩名手下自行取了開的封。晚間我和阮籍吃飯時,見那壇酒還剩一大半,浪費了可惜,便搬過來接著喝了。”

嵇康一時不明所以,又趕來廂房,想檢視杯中殘酒,看吏卒周共、時英是否也喝了藥酒,不想二人雖然依舊昏睡,案上卻是幹幹淨淨,大概被路遺收拾過了。

劉伶忙問道:“路遺人呢?你進來時有沒有見到他?”嵇康道:“路遺人還在,在外麵鬆林裏。”大致說了昨晚見到阮姝的情形,以及自己後來在五石散藥力驅使下靈光一現冒出的想法。

劉伶大為意外,問道:“鐵匠鋪的張鐵匠原來是個武術高手?”嵇康點了點頭。

劉伶道:“當真是人不可貌相。不過既然張鐵匠刻意掩飾,不令外人知曉他的根底,你如何會知道這些?”

嵇康道:“我一直想學打鐵,這你是知道的,去年我曾與師父到城南鐵匠鋪閑逛,師父一眼便留意到張鐵匠的手法與眾不同,說這個人是個絕頂高手。”

劉伶道:“王烈道長目光如炬,向來沒看錯過人。對了,王道長人呢?”嵇康道:“他陪著王表道長去平樂觀了。”

又議及酒中下藥一事,劉伶道:“昨晚這裏隻有六個人,那兩名吏卒飲藥酒在先,我和阮籍在後,他三人迄今未醒。我是大酒鬼,大概藥酒藥力對我影響最小,所以我醒得最早。我妻子斷然不會往酒中下藥,那麼就隻剩下路遺了。除了他,再無旁人。隻是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昨日劉府發生了不同尋常的事,通常認為,有人往酒中下藥,迷倒眾人,無非是要再次對郭麗下手,但路遺顯然沒有這個動機,而且郭麗活得好好的事實也證明了下藥人的目標並不是她。那麼是不是路遺想製造機會,在劉家尋找什麼?

劉伶一念及此,急忙趕回裏屋,往枕下一摸,《原君書》還在。雖然舒了一口氣,但事事出乎意料,不由得愈發困惑起來。

再出堂時,正好遇到路遺。路遺忙告道:“嵇先生剛剛往鬆林去會張鐵匠了。”

劉伶便徑直問道:“昨日是不是你往酒中下了藥?”路遺一怔,問道:“下藥?什麼藥?”劉伶道:“迷藥。廂房中的兩名吏卒,還有我和阮籍,都飲了藥酒。”

路遺雙手一攤,道:“我隻是個客棧夥計,昨日來貴府寶地,隻為探訪郭麗,碰巧趕上這些事,留下來也是想幫忙。這裏地處偏僻,我一時上哪裏去弄迷藥?”

這一詰問極是有力,劉伶立即打消了疑慮,忙道:“實在抱歉,我不是有意懷疑你……”

路遺倒也不在意,道:“我知道,這裏隻有六個人,隻有我和朱夫人沒有飲過藥酒,理所當然我嫌疑最大。”

剛好劉妻朱原君散步回來,聽說酒壇中被人下了迷藥,也很是驚異,道:“昨晚路遺在門外告知夫君和阮先生醉在了書房,我還奇怪呢,心想夫君跟阮先生、嵇先生他們幾個飲酒,可是從來沒有醉過。”

路遺道:“昨晚我聽到書房再沒有動靜,便進去看了一眼,見到劉先生和阮先生醉了,便去問朱夫人要不要將劉先生扶回房中,阮先生另行安置。夫人說劉先生和阮先生時常也這樣,不必多管,管了他們反而不高興。我便收拾了案桌,取了被子為二位披上,然後便退出來了。”

劉伶忙問道:“那你有沒有聽到別的動靜?”路遺道:“沒有。”他是軍人出身,又一直在客棧當夥計,時常值夜,習慣性地保持著警覺,從不深睡,既然他說沒有聽到動靜,便當真是沒有外人來過了。

劉伶一時不明究竟,想了想,道:“夫人,咱家發生了許多不尋常的事,城中舊宅你也不願意再住,不如我托狄希父子送你先去呂安東園暫住,如何?”

劉氏夫婦父母均已亡故,朱原君因生父朱建平及生母阿騖均是孤兒,更無親族可以依靠。劉伶思忖妻子臨盆在即,送回家鄉沛國已然不及,隻能暫時設法安置在好友處。“竹林七賢”中,阮籍、阮鹹、向秀、王戎家眷均各在故裏,甚至向秀、阮鹹在京師都沒有固定住所,向秀目下寄居在張鐵匠鋪,阮鹹則住在叔叔阮籍處,隻有嵇康、山濤妻室隨夫在京。然山濤早已脫離竹林團體,嵇康妻子則是曹魏公主,均不方便叨擾。

呂安字仲悌,小名阿都,山東東平[1]人氏,是故鎮北將軍呂昭次子。呂昭字子展,才實仕進,深得魏明帝曹叡器重,是當時手握重兵的實權派人物,就連被司馬懿稱為“智囊”的桓範也曾是其下屬[2]。其人在世時,曹爽、司馬懿爭相對其加以籠絡,欲結為有力外援。可惜呂昭在正始七年(246年)因病在鎮北將軍任上過世,時在高平陵事變前。

呂安雖是權宦子弟,但並無浮誇驕氣,反而才華橫溢,誌向奇高,一副名士派頭,曾在《與嵇生書》中寫道:“橫奪八極,披艱掃穢,蕩海夷嶽,蹴昆侖使西倒,踏泰山令東覆,平滌九區,恢惟宇宙,斯乃吾之鄙願也。”抒發平生誌願及濟世情懷,氣勢磅礴,慷慨豪放。他與嵇康是生平至交。二人在個性上有諸多類似之處——均是性情剛烈,誌量開曠,狂放不羈,蔑視禮法,“有拔俗之氣”,曾一道寓居河內山陽,遨遊林泉,過了一段逍遙似仙的日子。

後嵇康來到洛陽,娶了公主為妻,就此在京師安家。呂安與好友居處天南地北,但“每一相思,千裏命駕”,不遠千裏,駕車趕到嵇家造訪,時人遂用“相思命駕”稱頌朋友間的思念尋訪以及深情厚誼。

呂安還在寄給嵇康的信中寫道:“去矣嵇生,永離隔矣!煢煢飄寄,臨沙漠矣!悠悠三千,路艱涉矣!攜手之期,邈無日矣!思心彌結,誰雲釋矣。”表現出與好友分別時難舍難離的感情,一時傳為佳話。

有一次,呂安來拜訪嵇康,剛好嵇康出了門,隻有嵇康兄長嵇喜在家。史稱嵇喜“有當世才”,但其人喜好功名,不為清流所重,阮籍每次見到他,也要翻一翻白眼,表示輕視之意。呂安才氣高奇,恃才傲物,名氣很大。嵇喜便熱情地請他進去,呂安卻二話不說,在門上寫了一繁體的“鳳”字——“鳳”,隨即便揚長而去。嵇喜以為是在稱讚自己,欣賞良久,沾沾自喜。

嵇康回來看了說:“鳳字,凡鳥也。”譏諷嵇喜庸才,俗不可耐也。嵇喜這才明白過來,鬧了個大紅臉。呂安如此簡傲之性格,可以說與嵇康的清峻有極大的相似之處。

首陽山竹林之遊時,呂安亦曾慕名加入七賢之列,除嵇康外,與向秀、劉伶格外投緣,又因與阮籍妻子劉氏同鄉,亦頗相得,隻與山濤、王戎二人關係一般。

過了一段時日,呂安覺得寓居京師多有不便之處,他因出身世宦之家,家資富饒,便幹脆拿錢在洛陽城外東南洛水邊買了一大片地,修了一處豪華莊園,因地處洛陽之東,故號“東園”。東園除了日常的堂室園林外,還專門給好友建了單獨的客館,仆人、婢女、園丁、廚子一應俱全,呂安東園遂成為七賢的第二個聚居之所,留下許多詩酒佳話。

然之後由於時局變化,七賢作風雲散,呂安亦返回了故鄉,東園便跟首陽山竹林一樣,一時冷清了下來。直到不久前,呂安忽派人將妻子徐琅送來洛陽長住。徐琅獨自住在偌大的東園,即便有下人相伴,仍嫌冷清。她得知劉伶妻子懷孕後,曾力邀劉氏夫婦搬入東園,好方便照應。朱原君久聞東園是洛陽東郊第一豪宅,聞言很是動心。之前劉伶因東園主人呂安不在京師,覺得不便打擾,但此時沒有更好的法子,便想將妻子先送去東園安置。

朱原君躊躇道:“東園倒是好,徐夫人更是多次派人邀請。但夫君不跟我一道嗎?”劉伶道:“我得暫時留在這裏。況且呂安人不在京師,我一個男人,怎好住進他家中?但你就不同了,你跟徐夫人都是婦道人家,正好可以互相做伴,彼此照應。”

朱原君遲疑道:“可是……”路遺忙道:“朱夫人還是聽劉先生的好,起碼要為腹中胎兒著想。”

朱原君無奈應了,便自行進屋收拾行囊。剛好鐵匠張小泉進來告別,聽說朱原君要移居東園,便道:“我反正要回城,不如我順路送朱夫人一程。”

劉伶道:“我妻子有身孕在身,騎不得馬,得先步行到黃公酒壚,再借用他家的牛車。”張小泉大力拍了拍胸脯,道:“劉先生放心,交給我去辦便是。”

劉伶仍打算親自送妻子到黃公酒壚。路遺道:“這裏發生了這麼多詭異離奇的事,郭麗人還在屋裏,劉先生不能隨意離開。不如我和張鐵匠一道送朱夫人去呂氏東園,路上有兩個人照看,先生總該放心了。”

朱原君在屋裏聽見,隔窗叫道:“就讓路遺送吧,我還想再吃他做的飯菜呢。”

劉伶也很欣賞路遺勤快幹練,便囑托了一番。路遺道:“先生放心,我一定竭心盡力,照顧好夫人。”又道:“那麼郭麗就拜托給二位先生了,請嵇先生務必救活她。”嵇康點了點頭,道:“一旦她醒過來,我會即刻讓人知會你。”

送走朱原君一行,劉伶便將嵇康扯來外間鬆林。嵇康奇道:“鐘會手下兩名吏卒不是還沒有醒嗎,為何要來這裏交談?”劉伶道:“我懷疑下藥一事,是那兩名吏卒所為。”

嵇康道:“可他們自己也飲了藥酒呀。”劉伶道:“那隻是表象,他們隻是假意飲了藥酒,假裝昏睡了過去,然後好暗中偷聽我們談話。”嵇康道:“可他二人仍然留在這裏呀。”

果真如劉伶所想,兩名吏卒事先受到長官司隸校尉鐘會囑托,想以裝醉來迷惑旁人,然後暗中窺測劉府秘密,那麼昨晚嵇康和劉伶一番談話,應該已為對方知悉。二人該立即回城稟報鐘會才對,為何還留在這裏呢?而且吏卒根本無須下藥,隻需假意飲醉,也一樣能達到目的。

劉伶思慮了一回,也覺得吏卒下藥一說難以成立,遂道:“那麼我家昨晚應該還有第七個人,會不會是那黑衣男子?或是灰衣女子?黑衣男子嫌疑尤其大,他未找到《原君書》,仍然不肯死心,便想方設法往酒中下藥,打算將所有人迷倒後再從容尋書。但因路遺未曾飲酒,黑衣男子一時也不敢輕舉妄動。”

嵇康道:“你不是讓吏卒自行到窖中取酒嗎,他們必定會取酒封完好無損的。要往酒中下藥,必定是在酒壇搬到廂房後。那時內有兩名吃吃喝喝的吏卒,外有路遺等人,黑衣男子哪有下藥的機會?”

劉伶亦覺有理,不得不道:“這事兒當真邪門了。算了,先不管它,好在原君搬去了東園,我便鬆了一大口氣。對了,張鐵匠那邊可有什麼發現?”

嵇康道:“那黑衣男子和灰衣女子都是師出名門,張鐵匠一聽便辨出來了。”

劉伶大喜過望,道:“如此,豈不是立即便可以查到二人姓名?”嵇康搖頭道:“沒那麼容易。目下隻是知道了他二人師承來曆,二人到底姓甚名誰,仍需要進一步追查。”

黑衣男子使刀,招式是曾在魏軍中頗為流行的奮威刀法。當年魏國有奮威將軍鄧展,因功封樂鄉侯,精研武術,擅於運用各種兵器,尤擅刀法,甚至還能空手入白刃,號稱魏國第一高手。軍中因其武藝精強,多學其刀法,稱“奮威刀法”。鄧展長年征戰在外,後回朝拜見魏文帝曹丕。曹丕雖是皇帝,但由於自幼跟隨父親曹操征戰沙場,亦是武功高強,擅擊劍騎射,箭藝尤其高明,能“左右射”。其人更是有一副爭強好勝的性子,見鄧展對自己“魏國第一高手”的名頭十分自負,心中不服,便邀其談論武藝一道。

談及劍術時,曹丕因曾得到過邙山劍客史春指點,對劍術很有心得,便指出鄧展的一處錯誤。鄧展認為曹丕不過是隨意評論,很不服氣,要求與曹丕實戰較量。在場大臣均感到意外,嗬斥鄧展無禮。曹丕倒不以為意,同意與鄧展比武。二人便以甘蔗為劍,下殿對打。

幾個回合後,曹丕連續三次以甘蔗擊中鄧展手臂,左右皆大聲為皇帝叫好。鄧展滿臉通紅,覺得自己不可能不是皇帝對手,於是要求與曹丕再比一場。

曹丕道:“我所使用的劍法,以快密見長,你求勝心切,又是從側麵進攻,暴露了手臂弱處,朕才能僥幸得手。”

鄧展聽說,便改從中路猛攻。曹丕卻迅速退步閃過,出手如風,從上方截擊,一下子打中了鄧展的額角。滿堂先是驚叫,隨即高聲喝彩。

曹丕笑道:“漢時有名醫楊慶,曾讓淳於意[3]將自己的舊秘方全部拋棄,另外教授他的秘術。我看鄧將軍還是把舊技拋棄,學習新的劍法吧。”這等於是嘲諷鄧展劍術太差,根本上不了場麵。鄧展當眾被皇帝譏諷,羞愧得無地自容。

這件事後,鄧展失去的不隻是“魏國第一高手”的名頭,還有軍中威望,魏軍軍士多不願意再習奮威刀法,還時常在背後對鄧展指指點點。鄧展又急又氣,不久便一病不起,撒手西去。

劉伶聽說黑衣男子師承名將鄧展,不免很有些失望。他曾任過建威參軍,雖然極不稱職,但對軍中事務多少了解,道:“奮威刀法曾流行軍中,嫌疑人數以萬計,這條線索有等於無。”

嵇康搖頭道:“這可不一定。據張鐵匠說,黑衣男子所用的刀法,源出奮威,但招式更精更猛。照他來看,黑衣男子必是與鄧展大有淵源之人,或許是其子嗣也說不準。我已經拜托張鐵匠去打聽鄧展後人下落,相信很快就會有結果。”

劉伶道:“那麼灰衣女子呢?”嵇康道:“說起來,劉伶君怕是不會相

信,灰衣女子所用劍法,正是邙山劍客史春的招式。”

史春是東漢末年隱居邙山的劍客,曾出山輔佐曹操,立下許多大功,卻又及時抽身退出,不知所終,從此成為傳奇人物。

劉伶道:“史春的名字我聽說過,他雖然號稱邙山劍客,人卻早已不在邙山。有人說他隱居去了江東,還有人說他去了蜀地。就算他還活著,怕也是八九十歲高齡了。”

嵇康道:“所以僅憑灰衣女子使用史氏劍法這一點,很難查出她的身份。但我卻有個想法,就是那灰衣女子為什麼與黑衣男子糾纏不休,一心要殺對方,而黑衣男子反過來要救她。或許……”躊躇片刻,仍然說出了自己的推測:“或許是因為上一代的恩怨。”

也許當年曹丕與鄧展比武事件尚有餘波,曹丕算是史春弟子,而今鄧展後人與史春傳人再度同時出現,且相互爭鬥,會不會前後兩件事有所關聯?

但其中疑問仍然太多,譬如灰衣女子為何要殺郭麗,黑衣男子又到底是為何來到劉宅?果真是為了《原君書》嗎?如果他真是鄧展後人,曹丕多少算是他的殺父仇人,他對曹魏不滿理所應當,而今既然得到嵇康等人圖謀恢複曹魏權威的信函,何以不立即趕去向大將軍司馬師告發?

劉伶道:“不管怎樣,隻要張鐵匠能幫忙找到黑衣男子,一切便真相大白了,希望他還留著那些信。”又道:“黑衣男子肯定已經讀過那些信了,張鐵匠找到他,是不是要……”本想問張小泉是不是會殺黑衣男子滅口,話到嘴邊,仍然溜了回去。

嵇康隻歎了口氣,道:“我倒希望黑衣男子是因為對司馬氏橫暴不滿,不願意做背後告發這等行徑。”一時也無他法可想,便自去廚下為郭麗煎藥。

到了正午,吏卒周共、時英醒了過來。周共抬頭望日,很是吃驚,道:“我記得吃飯時已是未時,目下卻是剛到正午,難道竟過了一日?”得到劉伶肯定的答複後,又得知阮籍尚未酒醒,仍在書房中昏睡,不由得歎道:“這‘千日醉’當真名不虛傳。”

不一會兒,有兩名吏卒趕來替換周共、時英,稱長官司隸校尉鐘會命二人回城稟事,周共、時英便匆匆去了。

劉伶問新來的吏卒道:“鐘司隸追查郭麗一案,可有發現什麼線索?”吏卒包仁道:“昨日鐘司隸剛回衙門,便接到王中領軍病歿的消息,匆匆趕去吊唁,一時還來不及查案。”

劉伶詫然道:“王中領軍沒了嗎?”包仁答道:“千真萬確。朝廷今日已下了詔書,由王中領軍的女婿司馬昭司馬將軍接任領軍一職。”

王中領軍即王肅,是當世著名經學家。他還有個更顯赫的身份,即司馬昭嶽父,與司馬氏是姻親。其人已六十歲高齡,身體又素來不好,此時過世也不算什麼奇事,但劉伶詫異卻另有緣由——

就在不久前,王肅夫人夏侯氏派長子王惲輾轉尋來首陽山,卻不是找劉伶,而是求見其妻朱原君。原來王肅早年與朱父朱建平交好,朱建平曾為王肅看相,稱其將會活到七十餘歲,官位至三公。然今年開春以來,王肅病情日益加重,京城名醫都稱治不好了,王家人已開始悄悄準備後事。王肅自己卻不當回事,稱相士朱建平曾有預言,而今自己才做到中領軍,未至三公,怎麼可能會有事呢?當他發現家人在準備後事後,大發脾氣,認為家人在咒自己早死,自此不肯服藥。女兒王元姬與女婿司馬昭聞訊趕來,跪在病榻前苦苦哀求,王肅死活不肯聽從。夏侯氏無奈,便派兒子王惲尋來劉府,其實是想請朱原君出麵,將當年朱建平的預言再說一遍,好給王肅活下去的勇氣,勸其服藥。朱原君因自己不懂相術,而且其父所推算之事,準的雖然多,不準也有不少,王肅更是身份特殊,她不願意平白無故卷入這件事,遂以有孕在身、山路難行為由,婉言拒絕。王惲見朱原君確實有孕在身,也不好勉強,就此離去。

事後朱原君專門向丈夫提及這件事,劉伶不覺得有任何不妥,認為妻子做得很對。生死有命,富貴在天,王肅不懂這個道理,在病重時胡鬧折騰,那是他的事,無幹之人,不必卷入。但朱原君卻仍然有所憂懼,擔心王肅挺不過這一關的話,王氏、司馬氏會轉而遷怒於當年朱建平的預言。劉伶遂安慰道:“嶽父早已過世多年,你又不通相術,就算王氏有怨,也不能怎樣。”朱原君這才心安了下來。

思及往事,劉伶有所感念,忙到廚下來尋嵇康,告知王肅病歿一事。又道:“這幾件事,時間上發生得如此之近,實在太過湊巧。會不會王氏派了黑衣男子來盜取《原君書》,結果卻陰差陽錯取走了信函?”

王氏既請不到朱原君出麵撫慰王肅,便想利用朱建平遺書,若是能從《原君書》中找到有利的言辭,確實比朱原君口中說出來的話更能令王肅信服。如此,就表明黑衣男子是王氏一方的人,而王氏與司馬氏休戚相關,同氣連枝,不然大將軍司馬師也不會讓王肅擔任禁軍最高統帥這等要職。黑衣男子既取到了涉及謀變的信函,為何不向司馬師舉報呢?還是說,王氏將此事按了下來,除了王肅夫人出自夏侯氏外,還因為身為經學家的王肅素來以儒學正統自居[4]?

再說灰衣女子執意要殺黑衣男子一事。灰衣女子與許允有舊是確認無疑的事,而在王肅之前,擔任中領軍一職的正是許允。既然王肅是許允之死的最大受益者,或許灰衣女子認為是王肅派黑衣男子在流放途中暗殺了許允,所以她一心要殺黑衣男子報仇。而黑衣男子已知灰衣女子是為許允而來,出於某種愧疚之心,不願意對其痛下殺手,甚至當她遭遇危險時,還反過來救她。

嵇康聽了劉伶分析,亦覺得很有道理,道:“如果真是這樣,黑衣男子明知灰衣女子要置他於死地,還肯救她,表明他尚有忠義之心,所以才沒有拿信函去向司馬師告發。”

劉伶道:“那麼如今要怎麼辦?”嵇康道:“我得立即回城去,先與張鐵匠一道設法找到那黑衣男子,解決信函一事。你要設法找一趟毌丘甸,告訴他我們正設法解決問題,讓他少安毋躁,千萬不要敦促毌丘將軍提前行動。毌丘將軍手下雖然有不少精兵強將,然軍隊家屬均在內地,不先行解決這個問題,一定會被司馬師利用,到時他隻要以家眷安危相逼,淮南軍心便會不戰自亂。”

劉伶滿口應了,送走嵇康,又進屋親自喂郭麗服了藥,再到書房強行拍醒阮籍,借口妻子朱原君落下了重要物事,命兩名吏卒謹守門戶,自己準備入城去找毌丘甸。

阮籍一直麵色陰沉,不發一言,過了黃公酒壚後,才問道:“昨晚的酒,是不是被人事先下了藥?”見劉伶頗為驚異,便道:“我雖然酒量遠不及你,但絕不至於幾杯就倒,而且昏睡了這麼久。”

劉伶道:“不錯,確實有人往酒中下了藥,不光你我,就連之前的兩名吏卒也被放倒了。”

阮籍問道:“是誰做的?”劉伶道:“不知道。”

阮籍歎了口氣,似乎有些失望。劉伶忙道:“我不是不告訴你,是真的不知道。”

阮籍便大致問了昨夜情形,思慮一回,告道:“沒有什麼第七人在場,一定是路遺下的藥。”

劉伶很是意外,問道:“你何以如此肯定?”阮籍道:“路遺稱是為郭麗而來,留在劉宅也是為了照顧她,而今郭麗人尚躺在床上,他為何又主動離開?真的是因為他關心尊夫人嗎?”

劉伶躊躇道:“這確實不合常理。但路遺為什麼要這麼做呢?郭麗還是好好的,《原君書》也還在。”

阮籍道:“你曾告知鐘會,說書房丟了《原君書》,路遺當時人在你府上,必然知道了這一節,所以他留下來肯定不是為了《原君書》。或許,路遺才是真正想找那些信函的人。他初到劉府正尋找機會時,黑衣男子已捷足先登進入了書房,但路遺並不知道究竟,你後來也隻稱丟了《原君書》。司隸一行很快趕到,他難以下手,隻能先留下來,照顧郭麗遂成為他的借口。昨日路遺以迷藥將我等放倒,順利入到你書房搜尋,但信函已被黑衣男子拿走,他一無所獲,隻好離開。”

劉伶驚然道:“你是說,路遺才是司馬師一方的人?可他隻是馬市客棧的夥計。”

阮籍道:“夥計跟路遺的真實身份並不矛盾。況且路遺原本就有多重身份,曾是郭修郭將軍部將,還是未按時歸隊的逃亡軍人。你再想想看,什麼樣的人才會隨身帶著迷藥?自然是一早便心懷叵測、有所圖謀的人。”

劉伶“啊”了一聲,嚷道:“呀,阮籍君,你分析得太對了!我因為有事趕去辦,一會兒你我在東郊分手後,煩請你去南郊鐵匠鋪找一趟嵇康,將你的推測告訴他。”見阮籍有所遲疑,不禁一怔,問道:“怎麼,你不方便嗎?”

阮籍不願意找借口,便直接告道:“自從嵇康跑去南郊打鐵,鐵匠鋪就被人盯上了。我究竟還是大將軍屬吏,實不方便。”

劉伶知道好友懦弱怕事,也不勉強,隻道:“不管怎樣,你連跑兩趟首陽山,我深為感激。”

到東郊時,有軍士快馬馳來,告道:“司馬大將軍派了人到處找常侍君。”

阮籍已知中領軍王肅過世一事,料想司馬師有事找自己商議,便就此與劉伶作別。

劉伶獨自來到毌丘氏宅第,卻見大門緊閉,叩了許久的門,才有人來開了一道門縫,放劉伶進來後,便立即將門掩實。對於毌丘家人的謹慎小心,劉伶倒不意外,隻是一掃院中,見到許多大大小小的箱子,均已用繩索捆好,看起來是毌丘甸已收拾好財物,預備盡快逃離京師。劉伶大吃一驚,忙隨仆人到客廳見毌丘甸,問道:“姨父是打算離開京師嗎?”毌丘甸頗覺難堪,也不答是否。

劉伶急道:“那件事情尚未確認,姨父何須如此著急離京?”毌丘甸著惱道:“你弄丟了機密信函,最先牽扯出來的就是我毌丘一家,我怎能不著急?”

劉伶忙道:“目下司馬師那邊尚無動靜,表明盜走信函的並非他屬下。嵇康已經有了線索,正設法查明盜賊身份,好追回信函。”

毌丘甸半信半疑,問道:“當真能追回來嗎?”劉伶道:“嵇康會盡力而為。”又勸道:“目下起事尚未準備周全,還請姨父不要倉促離開京師,以免惹人起疑,也不要寫信催促毌丘將軍提前起兵。”

毌丘甸捋著胡須,躊躇片刻,仍說了實話,道:“來不及了!我昨日從首陽山回來後,便立即寫了一封信,派人連夜送往壽春。”

劉伶急道:“姨父……”毌丘甸擺手道:“好了,我會再寫一封信到壽春,請父親大人相機行事。”

劉伶道:“那麼姨父預備離京一事……”毌丘甸猶豫了一下,勉強應道:“我會暫時留下來,等你和嵇康那邊有了結果再說。”

劉伶這才略略放心。他不喜毌丘甸性情,與其交往也是因為要充當嵇康聯絡人之故,不願深談,便問道:“姨父不是說芝娘表妹也懷孕了嗎?我想順道給她道個賀。”

毌丘甸遲疑片刻,如實告道:“你芝娘表妹嘛,她人不在府中,我昨夜已派心腹將她和你姨母送走了。”

劉伶倒也沒有生出鄙薄之心。他能夠理解,高壓之下,不是所有人都有反抗的勇氣,毌丘甸不肯同流合汙、助紂為虐,還選擇站在了正義一方,已是極為難得。但毌丘甸作為事件的主角之一,竟然不知會劉伶、嵇康一聲,便預備先行脫身,多少還是令人有些灰心,料想毌丘甸若不是惦記著家中不菲的財物,昨夜便已與妻女一道逃走。

然劉伶失望歸失望,既涉及大事,仍少不得要激勵撫慰幾句,告道:“信函之事,我們一定會設法解決。還請姨父盡量一切照舊,千萬不要引起司馬師的懷疑。”

辭出毌丘家,劉伶徑直趕來呂安東園。朱原君正與呂安妻子徐琅坐在後庭院中閑聊,劉伶久聞徐琅是個大美人,有絕世容貌,此刻親眼看見,方知傳言不虛,為其容光所引,竟一時呆住。

朱原君見丈夫先是不等下人通報,就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隨即一言不發地愣在當場,很是詫異,順著他的目光看了一眼,這才會意過來,忙重重咳嗽一聲,叫道:“夫君,這位就是徐夫人。”

劉伶這才回過神來,局促地跟徐琅打了聲招呼,忙問妻子道:“路遺人呢?”朱原君道:“路遺沒有來這裏呀。”

原來到東郊時,路遺忽稱有事要先回馬市客棧,匆忙離開,最終還是黃公酒壚的狄望與鐵匠張小泉將朱原君送來東園。

劉伶聽說,忙正告妻子道:“路遺這個人有些可疑,夫人日後再見到他,一定要小心些。”也不及多逗留,再次向徐琅道謝後,便匆忙趕來南郊。

鐵匠鋪隻有嵇康、向秀二人。劉伶將嵇康扯到裏屋,先告知毌丘甸之事,又提了阮籍對路遺的懷疑。嵇康倒是毫不意外,道:“張鐵匠也說路遺有些古怪。”

原來早前張小泉和路遺護送劉伶妻子朱原君前往東園,先到黃公酒壚找店家狄希借車。三人在外麵等待時,路遺忽然說想去方便,也不去一旁茅廁,而是往東首竹林去了。張小泉身懷絕世武功,其實早就留意到竹林中有人影閃動,隻是他不想多管閑事,佯作不察,見路遺找借口趕去竹林,不由得有些懷疑他是要去見什麼人,適才所見人影正是在林中等待路遺。

等了好大一會兒,路遺才重新回來,也不提旁事,張小泉也權當他是去解了大手,遂扶了朱原君上車趕路。到東郊時,路遺稱有事,先行離去。朱原君因為對方能做一手合她胃口的好菜,還頗為戀戀不舍。

劉伶聽了經過,道:“如此,路遺嫌疑愈發重了。”嵇康道:“路遺既是想盜取信函,多半是司馬師一方的人,我們動不了他,暫時不必再理會。”

劉伶急道:“不,一定要理會!我們推測黑衣男子是故中領軍王肅手下,也等於是司馬氏一方的人。就算他出於某種考慮,沒有以信函告密,但他未取到《原君書》卻是事實,司馬氏一方已然知曉。而偏偏之前我為了打消鐘會疑慮,稱《原君書》失竊了。司馬氏早晚會從鐘會口中知曉這一點。當時局麵混亂,旁人多會以為是灰衣女子或是路遺盜取了《原君書》,如果僅憑黑衣男子證詞,司馬氏也會這樣認為……”

嵇康驀然醒悟,道:“但如果路遺將所見所聞如實稟報上去的話,司馬師很可能會猜測出劉伶君在撒謊。”

按照時間線來看,路遺最先到劉家,跟郭麗在後院交談。後來灰衣女子突然冒了出來,殺了郭麗,跟路遺動上了手。正在書房翻尋東西的黑衣男子被驚動,忙從屋裏出來,推倒朱原君後,又趕去後院,加入混戰。再後來劉伶趕回家中,三人交戰一番後,黑衣男子與灰衣女子同時翻牆逃走,路遺就擒。

這些證詞已由路遺、朱原君以及劉伶證實,被司隸正式記錄在檔。也就是說,按照目前官方記錄,黑衣男子是盜走《原君書》的竊賊,灰衣女子是殺傷郭麗的凶手。但黑衣男子並沒有盜到《原君書》,劉伶卻告知鐘會書已失竊,便隻剩下兩種可能,一是路遺取了《原君書》,二是灰衣女子既是凶手又是竊賊,後者可能性更大些。

路遺果真是司馬氏安插在民間的密探的話,極可能會被召去與黑衣男子對質,二人既都沒有盜取《原君書》,便隻剩下灰衣女子一個人選。那麼問題就來了,灰衣女子是何時入書房行竊的呢?肯定是在黑衣男子入書房之前了。按照朱原君的說法,路遺來到劉家之前,郭麗一直在屋裏清潔打掃,灰衣女子斷然不可能在她眼皮底下行竊,那麼當發生在郭麗隨路遺去了後院後。隻是郭麗很快就被灰衣女子刺傷,距離時間太短,且後麵又有黑衣男子入書房行竊一事,一切經過情形,疑點重重,不算順理成章。

劉伶道:“看來路遺接近郭麗,就是想暗中接近我家書房。但路遺是郭修下屬應該不假,郭麗又是鐘會所送。這會不會是鐘會的計謀,早猜到嵇康君日後有所行動,必以我為聯絡人,所以提早將郭麗送到我府上做婢女,以充作耳目?”

嵇康歎了口氣,道:“現下想這麼多也沒用。”又問道:“那本《原君書》呢?”劉伶道:“我妻子原君已經帶去了呂安東園。”

嵇康點了點頭,道:“如此甚好。”又道:“路遺一旦稟報司馬師,確實對劉伶君極其不利。但你隻要死死咬住《原君書》失竊,司馬師沒有證據,就算懷疑你撒謊,也不能怎樣。目下我最擔心的仍然是那黑衣男子,他手中握著信函,卻遲遲沒有行動,到底是想怎樣呢?”

話音剛落,張小泉便進來了,告道:“我在南市打聽了一些消息。奮威將軍鄧展結發妻子早死,並無子嗣。他早些年一直出征在外,後來回朝安定下來,才新娶了一房續弦,但不久便因比劍一事負氣而死。文皇帝刻意不予撫恤,鄧家僅有的一點家產都用在了喪事上,最後隻留下新妻子守著一棟空蕩蕩的宅子。偏巧這時鄧妻發現自己懷了鄧展骨肉,她在京師無親無故,為了生計,不得不將宅子賣了,自己則回了老家河內溫縣。”

劉伶道:“鄧夫人是河內溫縣人嗎?那跟司馬氏可是同鄉。”

張小泉道:“那孩子當出生在鄧展病死次年,推算年齡,而今也是二十七八歲模樣。”

劉伶忙道:“我雖未看到黑衣男子相貌,但感覺應該是個壯年男子,正符合張鐵匠的描述。隻是目下就算知道他姓鄧,我們仍然不知他相貌,也不知道他住在哪裏,總不能闖入王府,向王氏家人打聽姓鄧的下落。”

張小泉道:“王府是中領軍王肅府上嗎?那麼那姓鄧的應該是司馬大將軍手下了。”又嚷道:“二位都是當世名士,何須如此愁眉苦臉?我都幫你們查到姓氏了,隻要去找你們那位在司馬大將軍手下任職的好友,打聽一個姓鄧的使刀的二十七八歲的男子,這還能是什麼難事?”

劉伶忙道:“張鐵匠有所不知,阮籍他……”

張小泉忙擺了擺手,嘿然道:“劉先生不必說了,我也沒興趣知道阮先生的事。”又道:“對了,嵇先生,你答應給我找一柄“神刀”,可不能食言。實在不行,弄一柄路遺那樣的佩劍也行。”

劉伶好奇道:“我見過路遺的佩劍,看起來很平常啊,竟值得張鐵匠惦記,那佩劍當真如此好嗎?”張小泉道:“蜀地鋼質未必優於中原,但淬火冠絕當世。關鍵那淬火技術,是你無論如何努力,都做不到的。”

劉伶奇道:“為什麼做不到?我不信這世上還有努力做不到的事。”張小泉道:“因為蜀江水不同於中原水。算了,劉先生不懂打鐵,說了你也不會明白。”

嵇康忽問道:“張鐵匠怎麼看路遺這個人?”張小泉笑道:“我怎麼看他,他都不會少塊肉,有什麼關係?對了,我剛才在南市遇到路遺了。他到販賣遼東貨的鋪子買了一棵地精[5],說是要給郭麗送去。”

劉伶聞言大為意外,問道:“路遺當真要再去首陽山?”張小泉道:“是啊,路遺說他是專程回城買藥的,送朱夫人隻是個借口。”

劉伶與嵇康相視一眼,遂起身道:“我也得趕回首陽山了。”

剛好向秀引阮鹹進來。阮鹹拱手道:“山濤、王戎二位聽說劉府出了事,很是擔憂,但目下中領軍新故,他二人都在朝中任職,難以走開,所以托我來照看。”

劉伶笑道:“你說的是照看我,如何來了鐵匠鋪?”阮鹹也笑道:“因為我遇到了我叔叔,說此刻劉兄應該人在鐵匠鋪。”

嵇康亦道:“劉伶,你一個人回首陽山,我有些不放心,不如帶上阮鹹,多一個人總是多一分力,有什麼事我會及時知會。”

劉伶低聲道:“姓鄧的那件事……”嵇康道:“交給我來辦。你先趕回去,弄清楚路遺到底什麼來路,接近劉府有什麼目的。”

回到首陽山時,已是日落西山。還未進院,便聞到了一股濃重的藥氣。吏卒聞聲迎出來,告道:“郭小娘子還躺在屋裏,昏迷未醒。”

劉伶道:“在廚下忙碌的是路遺嗎?”吏卒答道:“是,他帶來了地精,正在熬取藥汁。”

劉伶向阮鹹使了個眼色。阮鹹便笑道:“二位是在司隸當差嗎?正好我有事要請教。”東扯西拉地問些奇怪的問題。他亦是大名士,叔叔阮籍又是司馬氏心腹,吏卒不敢怠慢,盡心回答。

劉伶進來廚下,直截了當地道:“路遺,我實在料不到你還會再回來。”路遺愕然道:“劉先生何出此言,我回城本來就是為了給郭麗買藥。”

劉伶見對方神色不似作偽,心裏又有些打鼓起來,遂問道:“藥煎好了嗎?”路遺道:“還得等上一會兒。”

劉伶道:“路遺,你跟我說實話,之前是不是你往酒中下藥?”路遺道:“之前劉先生不是問過這件事嗎,如何又會懷疑起我來?”

劉伶道:“你有沒有下藥,跟我懷不懷疑你沒什麼關係。你明明做過,卻以謊言打消了旁人的猜疑,就表明你沒做過這件事嗎?”

路遺蹙起眉頭,道:“劉先生的話好繞,這裏麵是用了什麼玄學的學問嗎?”劉伶不答,隻緊緊瞪著他。路遺歎了口氣,道:“好吧,我承認是我下藥。”

路遺去而複返,劉伶本已無十分把握,此刻聽到對方親口承認,反而吃了一驚,道:“當真是你!你為什麼要這麼做?”路遺無奈地道:“我也是被逼的。”

原來之前有名灰衣女子找上了路遺,稱知道他是郭修心腹,而今郭修降蜀,他則未曾歸軍,算是逃亡,按照魏國律法,出征軍士逃亡,不但本人處死,父母、妻兒、兄弟皆要下獄以酷刑拷問至死。

路遺聽了冷笑道:“你少來要挾我,我是孤兒出身,又尚未成家,頂多一個人受刑罷了。你去向官府告發我吧。”

灰衣女子道:“你不為自己著想,也該為馬市客棧上上下下著想。客棧收留逃亡之人,也會受到牽連。再說還有郭麗呢,她已由官宦之女淪為奴婢身份,難道你忍心看她受你株連受酷刑而死嗎?”

路遺聽對方抬出郭麗,不得不低頭,問道:“你想要從我這裏得到什麼?”

灰衣女子便交給他一包藥粉,讓他以尋找郭麗的名義去首陽山,設法將藥下在劉伶酒中,又特意告道:“這不是害人的藥,不過是讓人昏睡一晚罷了。”

路遺道:“劉先生清貧自守,家裏可沒有什麼貴重財物。”灰衣女子道:“你別管這麼多,照做就是。”

路遺既有把柄在灰衣女子之手,隻得按對方所教,尋來劉伶家中。但尚未找到機會下藥,便發生了灰衣女子忽然冒出來,拔劍刺中郭麗一事。他以為郭麗死了,急怒之下,欲殺死灰衣女子,卻想不到對方劍術高明,後來黑衣男子又加入混戰,局麵愈發僵持不下。

劉伶聽到這裏,忙問道:“那灰衣女子有沒有說她叫什麼名字?”路遺道:“我也問過,她讓我稱呼她沛娘。”

這沛娘要挾路遺往劉伶酒中下藥,分明是要到劉府尋找什麼東西。她與許允沾親帶故,這是已經確認的事,又一心要為許允報仇,表明她絕不可能是司馬師一方的人。那麼她來劉府尋找什麼呢?是信函嗎?嵇康等人行事如此機密,連京師內外遍布耳目的司馬師、司馬昭兄弟都未能察覺到端倪,沛娘又如何得知劉伶是中間人?況且她既是司馬氏的對頭,得到信函又有什麼用呢?還是她誌在《原君書》?

劉伶一時難以想明白究竟,又問道:“後來你留下來,當真是為了郭麗嗎?”路遺道:“當真是。”

劉伶道:“你在意的人是郭麗,既然沛娘當著你的麵刺了郭麗一劍,表明她已與你反目,你後來為何還要繼續往酒中下藥呢?你當時已經知道郭麗身份大變,你也當麵得到鐘司隸撫慰,知道官府不會再追究你的逃亡之罪,為何還要繼續受沛娘要挾?”

路遺道:“因為沛娘說她劍上塗了毒藥,隻有她能解郭麗所中劇毒,隻有我繼續找機會往酒中下藥,她才會給我解藥。”

劉伶驚道:“沛娘竟沒有逃離首陽山嗎?”路遺搖了搖頭,道:“沛娘一直留在劉府附近。我清掃後院時,她忽然從後牆頭冒了出來,招手叫我過去。當時司隸官差就在前院,她竟敢現身,實在是膽大包天。我很是驚異,也想知道她到底想做什麼,就沒有喊叫,走過去問她為什麼要殺郭麗。她答道:‘我不是要殺郭麗,隻是有意傷她,令她中毒,好保證你會為我辦事。’”

劉伶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王表道長也說過,郭麗身上那一劍刺得偏了些,再偏半寸,她人當場就死了。”

路遺歎道:“我雖然對沛娘的話半信半疑,但心想事情既到了這個地步,不如先照她的話做,能救活郭麗最好,救不活人,我自會殺了沛娘為郭麗償命,所以我答允了沛娘。後來那兩位官差到酒窖中取了酒,我進去添碗筷時,便趁他二人不備,將藥下在了酒中。料想他二人不久便會被藥倒,而劉先生愛酒,亦舍不得將剩下的酒倒掉,會接著飲用,如此,我也算完成了沛娘交代的任務。”

劉伶問道:“是不是我和阮籍一被藥倒,沛娘便立即進來了?”路遺點了點頭,道:“但我也不知道沛娘到底做了些什麼。她早已承諾不會加害劉先生,我隻怕她對郭麗不利,所以一直守在郭麗房中。後來我聽到她離開,趕快進書房查看,見劉先生和阮先生都沒事,朱夫人也仍在房中安睡,這才放了心。”

劉伶道:“那麼你今日在竹林會見之人,就是沛娘了?”路遺訝然道:“劉先生居然連這件事也知道了?”料想必是鐵匠張小泉發現了端倪,便實話告道:“我早與沛娘約好今日在黃公酒壚附近碰麵,她將解藥交給了我,然後讓我以地精之汁喂服。我便回城去買了地精,再趕回這裏,後麵的事,劉先生便都知道了。”

劉伶道:“地精產自遼東,是貴重之物,你隻是個客棧夥計,如何買得起這個?”

路遺道:“我是沒有那麼多錢,懇求了店家半天,說是要趕著救人的,又將佩劍抵押在那裏,這才換來了一株小地精。”

劉伶這才留意到路遺腰間佩劍不見了,一時頗為感動,忙道:“你放心,回頭我會將劍贖回來,交還給你。”路遺道:“哪敢要劉先生出錢?地精的錢,我自會慢慢設法償還。”

劉伶頗欣賞對方的性情,便不再堅持贖劍一事,又問道:“沛娘交給你的解藥呢?給我看看。”接了路遺遞過來的藥丸,聞了一聞,笑道,“我雖然不懂醫術和藥方,但這明顯隻是寧神藥丸,不是什麼劇毒的解藥,這沛娘是在誆騙你呢。”

路遺先是愕然,隨即大怒道:“我們有言在先,她竟敢騙我!我找她去!”

劉伶道:“你知道上哪裏能找到沛娘嗎?”路遺怔住,道:“我……我不知道。可我總不能讓郭麗就此毒發而死。”

劉伶忙道:“你別急,我不是說沛娘給了假藥,而是認為郭麗根本就沒有中毒。她雖然傷重,麵容慘淡,卻絲毫沒有中毒的症狀。”

路遺聽了半信半疑,問道:“劉先生不是不懂醫術嗎?如何會知道這些?”劉伶笑道:“我時常跟嵇康在一起,他可是服藥大師,而且服的差不多都是慢性毒藥。”

路遺問道:“這麼說,沛娘劍上根本沒有塗毒?”劉伶道:“我敢保證,絕對沒毒。”也不願過多說明沛娘使的是史氏劍法,劍客史春劍術無雙,且十分自負,其傳人決計不會用往劍上塗毒這等下三爛的伎倆。又道:“不過地精還是要給郭麗服下,這是大補之藥,有起死回生之力,對傷者有益無害。”

他既查明路遺往酒中下藥緣由,確認對方不是司馬氏密探,便長舒一口氣。還打算趕回城將消息告知嵇康,卻見天光已暗,隻得就此作罷,打算明日一早再動身出發。

用過晚飯後,阮鹹見月上柳梢,非要出去觀賞風景,劉伶便陪著好友隨意閑逛。

日暮兮初晴,天灼灼兮遐清。披雲兮歸山,垂景兮照庭。列宿兮皎皎,星稀兮月明。亭簷隅以逍遙兮,盻太虛以仰觀。望閶闔之昭晰兮,麗紫微之暉煥。山中月色,自非常景所能比擬——月朗星稀,月光如流水般斜斜傾瀉,淒清靜謐,卻又一塵不染,清雅不俗,遺世的寂寞與孤獨感格外強烈。

到山溪邊時,阮鹹愛溪水叮咚之聲,具有樸實野逸的情趣,便取出隨身攜帶的長笛,吹奏了起來。笛音清亮,古韻婉轉,如漣漪一般絲絲蕩開,山穀回音,和以流水之音,竟產生了天籟一般的效果。

月出空山,影落碧溪。寒宵淡月,疏影風流。誰家橫笛,吹動濃愁?明月與笛聲營造出一種奇特的氛圍,令人躁氣盡雪,競心全消,飄飄有塵外之想。

劉伶紛擾的思緒一下子靜了下來,正傾心聆聽時,忽見一旁鬆林中有人影閃動,心念一動,便任憑阮鹹獨立溪邊吹笛,自己悄悄趕來鬆林。

月照鬆林,樹影斑駁,卻隻聞笛聲,不見人影。劉伶咳嗽了一聲,叫道:“是沛娘吧?我知道你對劉某並無惡意,還請出來一見。”

片刻後,當真有人影從西首樹後閃出,借著月色一看,果是那灰衣女子沛娘,裝扮依舊,一頂竹笠壓得極低,完全看不清麵容。

沛娘走得近些,手撫劍柄,問道:“劉先生如何知道是我?”劉伶笑道:“我隨意猜的。”又問道:“娘子幾次光臨寒舍,可有得到想要的?”沛娘道:“抱歉給貴府添了麻煩,這實是非我的本意。”

劉伶道:“娘子以女兒之身,敢要挾路遺,又以劍刺傷郭麗,劉某原本以為娘子是個暴烈性子,卻想不知如此彬彬有禮。那麼請問娘子的本意是什麼?”

沛娘道:“我實非劉先生對頭。至於劍傷貴府婢女郭麗一事……嗯,我很抱歉。”

劉伶道:“郭麗一案,司隸自會追查,到時自有律法製裁娘子,劉某不必多費心思。我好奇的是,今晚已是娘子第三次光顧寒舍,到底有何貴幹?”

沛娘躊躇了好大一會兒,才問道:“今晚我來,是想問劉先生,之前那人……就是那蒙麵男子,他是否從先生書房取走了要緊物事?”

劉伶道:“是啊,我家丟了一本《原君書》,是我嶽父留給我妻子的一本相術書。”

沛娘道:“朱相士號稱許負第二,與神醫華佗齊名,他的遺書當然珍稀無比,但我認為劉先生家中失竊的不是《原君書》。”

劉伶大驚失色,問道:“沛娘何以會這般想?”沛娘道:“我聽說嵇康嵇先生曾連夜趕去許府,想來是有人在許將軍墓前見過我,想通過阮夫人找到我,由此追查到竊賊身份。嵇先生何等人物,能勞動他連夜奔走,失物絕不止一本《原君書》那般簡單。”

劉伶道:“娘子如此聰慧,何不直接將來意告知?”沛娘道:“之前確實是我給貴府添了麻煩,我再次道歉。我也不願意劉先生因為物事失竊而惹上麻煩,我會設法抓到竊賊,逼迫他交出失物。”

劉伶忙問道:“娘子知道竊賊是誰嗎?”沛娘道:“當然知道。”

劉伶道:“娘子因為劍傷郭麗,很快就會被官府通緝,不便露麵,可否請你先行將竊賊姓名見告?”沛娘道:“這個嘛,恕我不能告訴劉先生。而且就算先生知道了他的名字,也無法報官。”

劉伶道:“那麼娘子預備如何抓住竊賊?”沛娘道:“我目下暫時還沒有好的辦法。對方武功高強,生性機警,又極少露麵,必須籌劃周全,才能一擊得手。”

劉伶道:“聽娘子口氣,似乎還想借助路遺之力?”沛娘道:“路遺武功不錯,我若與他合力,應該可以生擒住對方。所以還請劉先生告知,貴府失竊的物事到底是什麼,我好在日後向竊賊討要。”

劉伶笑道:“娘子不是已經知道了嗎?就請娘子與路遺聯手,設法將《原君書》奪回來,我也好向我妻子交代。”

沛娘怔了一怔,隨即會意過來,道:“劉先生信不過我,這是情理之中的事。這樣,我會設法向先生表露誠意,希望到時候先生會相信我的為人。”

笛聲就在這個時候停了下來,劉伶微一側頭,再回首時,沛娘人已經不見了,隻留下一縷若有若無的香氣,也不知是人香,還是鬆香。

回來府中,劉伶便欲回房安歇,阮鹹一把攀住他,笑道:“這麼好的夜晚,這麼美的月色,就此沉沉睡去,該是多麼無趣的一件事。我帶了一包五石散,你我就著熱酒服了,再到外麵林間去瘋上一場,如何?”

劉伶連連搖頭道:“我可不服這個,明日還有正事要辦呢。”

阮鹹嘟囔道:“跟你分享好東西,劉伶君還不領情。哼,我自己服。”

賭氣將一包藥粉全吃了下去。

不一會兒藥力發作,阮鹹跑到院中,瘋瘋癲癲,又唱又跳。劉伶早見怪不怪,也不以為意,自回房中躺下。路遺和司隸兩名吏卒還是第一次親眼見到傳說中名士服藥發瘋的模樣,不由得又是驚奇又是好笑。

一名吏卒忽指向廂房,結結巴巴地道:“她……她在那裏。”轉頭看去,竟是郭麗醒了,正倚門而立。

路遺忙過去扶住她,道:“麗娘傷口還未愈合,不能亂動。”郭麗道:“那……那不是阮鹹阮先生嗎?他是不是服了五石散?”路遺道:“我也不清楚。來,我扶麗娘回房躺下。”

劉伶聽到郭麗醒了,大喜過望,急忙穿好衣衫趕來,道:“嵇康說麗娘傷得極重,想不到你這麼快就醒了。”又問道:“是不是那碗地精之 力?”路遺道:“也許吧。既然地精如此有效,明日我入城再買一些。”

劉伶道:“你佩劍都抵押給店鋪了,還拿什麼買?”路遺低下頭去,一聲不吭。

郭麗問道:“路遺哥哥為了替我買藥,把佩劍抵押了嗎?”劉伶笑道:“是啊,這可是一份大大的人情,麗娘得放在心上才好。”他早看出路遺對郭麗有意,亦有心居中撮合,是以大力誇讚路遺。

郭麗滿麵紅暈,低聲道:“多謝。”

一名吏卒問道:“小娘子可還記得當日情形?哦,鐘司隸交代過,等小娘子一醒,就要當麵問個清楚明白,小臣們不敢抗命。”

郭麗看了路遺一眼,低聲道:“我……我當時跟路遺哥哥在後院說話,不知怎麼就被人刺了一劍。我……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記不大清楚了。”

吏卒還待再問,劉伶見郭麗極為疲累,忙道:“既然郭麗說記不大清楚了,等她日後想起來再問不遲。況且就算沒有她的證詞,事情也已經都弄清楚了,凶手是那名戴竹笠的灰衣女子。”

路遺忽道:“事情全是因為我而起,實在對不起,是我……”郭麗搖頭道:“我不會怪路遺哥哥的。”

吏卒包仁又忍不住告道:“小娘子,你可知道,而今你身份大大不同,你已是貴侯之女。鐘司隸說等你傷好,朝廷就會正式下文表彰尊父,太後也要召你入宮,當麵封賞呢。”

郭麗不明情由,看了一眼路遺,問道:“這是為什麼?”吏卒剛要回答,劉伶忙道:“還是讓路遺來告訴她吧,我們出去,都各自睡覺去。”

一名吏卒指著院中手舞足蹈、跑來跑去的阮鹹,苦笑道:“阮先生吵鬧成這樣,還叫人怎麼睡?”劉伶笑道:“習慣就好了,他得唱上一夜呢。”自回房就寢。

阮鹹一直鬧騰到後半夜,這才精疲力竭地進房,毫無顧忌地進入劉伶房間,爬上床來,將劉伶擠到一邊,就此昏睡過去。

天光微亮時,劉伶起身穿好衣衫,卻始終推不醒阮鹹,隻好任由他繼續呼呼大睡。

出來時,正好見到路遺往廚房搬取柴火,劉伶招呼了一聲,道:“這麼早?”路遺道:“郭麗傷後無力,吃不動硬東西,我早給她煮碗稀粥。”劉伶笑道:“你若娶了郭麗做妻子,一定會是個好丈夫。”

路遺大為窘迫,呆了一呆,才道:“劉先生就會開玩笑。郭麗現下是鄉侯之女,身份尊貴,我隻是個卑微的夥計,糊口尚且勉強,哪裏配得上她。”

劉伶正色道:“兩情相悅,又何必顧及身份?況且郭麗還是我家婢女時,你便是真心對她好,這是我親眼所見。”

路遺很是不好意思,忙有意問道:“劉先生是要出門嗎?請快些去忙吧。家裏事務交給我便是,阮先生我也會照顧好的。”

劉伶笑道:“我居然被人緊趕著出自己家門,劉伶的人緣果然跟傳說中一樣,不好啊。”

離開首陽山後,劉伶先來到呂安東園看望妻子,將《原君書》的事交代了一番。朱原君道:“《原君書》現下收在呂府中,若是夫君不放心,我幹脆一把火將它燒了。”劉伶忙道:“千萬不要,那是嶽父大人留給你的唯一遺物,怎能輕易毀去?況且撒謊又不是什麼罪。”

朱原君道:“但我聽徐夫人說,王烈、王表道長這兩日也要住到這裏來。”又指了指一名正在庭院中打掃的婢女道:“那便是王表的婢女紡織,早已提前數日住進了呂家。王表之前便一再求看《原君書》,再提及怎麼辦?我若說已然失竊,日後二位王道長知曉真相,尤其王烈道長還是嵇康嵇先生的師父,豈不是大大的不敬?”

劉伶想了想,道:“雖說王烈道長是嵇康的師父,對他撒謊不應該,但目下也沒有別的法子,隻能以失竊先應付。”又安慰妻子道:“我與呂安情同手足,你安心住在這裏,等這件事過去,我便來接你。”

辭別妻子,劉伶又趕來南郊張鐵匠鋪。嵇康正與向秀在門外打鐵,嵇康舉錘,向秀拉箱加火,爐火熊熊,照得人半邊臉都紅了。

以嵇康的名氣,打鐵當然不是為了稻糧謀,凡是四方有來買鐵器者,分文不取,但如果有人送上美酒食物,則欣然收下。對其而言,打鐵還不僅僅是一種遊離塵世的情趣——那呼呼的風箱響,叮當的錘煉聲,燦燦的火焰,映照著他那桀驁不馴的性格、錚錚不屈的傲骨,正是一曲華麗而璀璨的人生樂章[6]。

劉伶也不招呼,先進來裏屋坐下。等了一會兒,才見嵇康滿頭大汗地進來。劉伶忙說了路遺與沛娘之事。嵇康本已認定路遺是司馬師密探,忽聽聞原來其人隻是個情深意重的男子,而沛娘一再登門,昨夜更是麵見劉伶,向其示好,一時隻覺得峰回路轉,離奇得不能再離奇。

劉伶道:“聽到沛娘說願意幫我們抓住竊賊,我本來是很心動的,因為她知道黑衣男子的身份,可以幫我們省去不少力氣。”

嵇康沉吟道:“劉伶君昨晚應付得很好。沛娘雖是許允故人,但仍屬來路不明。而且她僅僅為更好地控製路遺,便用劍刺傷郭麗,可不是什麼心地善良之輩。”

劉伶道:“不錯,我也是這麼想。退一萬步說,就算沛娘足以信任,她也是真心想要幫忙,但她沒有對付黑衣男子的把握,還打算將路遺拉進來。如此,就等於他二人都會知悉機密,幹係太大,不能輕易冒險。”

嵇康想了想,道:“且不去理會沛娘,她若再找劉兄,你依然還是用《原君書》來搪塞。灰衣戴笠女子在劉府行凶,鐘會早已知曉,按理早該以司隸名義發出通緝令,但張鐵匠說,市集和城門都沒有見到緝捕告示,這倒不像鐘會一貫雷厲風行的做派,想必是因為中領軍王肅突然過世而耽誤了。”

劉伶道:“那麼那姓鄧的黑衣男子的身份……”嵇康道:“我已然托山濤去打聽了。”

劉伶訝然道:“山濤?是山濤嗎?”難怪他如此意外——

山濤雖然與司馬氏沾親帶故,但並不得司馬師寵幸,而阮籍反倒因為文采出眾極得司馬氏賞識,被視為心腹,諸多機密文書均由他起草,顯然找阮籍更為方便些。而且以私交而論,嵇康與阮籍親近得多,阮籍雖然出仕,卻知嵇康心性,一言一行無不合其心意。

而前不久,山濤由選曹郎調任大將軍從事中郎,竟然舉薦嵇康代其原職,雖是出於好意,卻完全不懂嵇康清峻高潔之秉性,觸犯了其底線。嵇康公然寫了一篇《與山巨源絕交書》,書中尖刻地指責山濤不理解自己的散淡,一時轟動洛陽,成為士林中的大事,山濤亦大失顏麵。不想此刻有事,須得求助在朝為官者,嵇康不找阮籍,仍然選擇了山濤。

劉伶躊躇片刻,才問道:“山濤答應了嗎?”嵇康淡然道:“山濤那個人,可能不會主動攬事,但托付給他的事,他一定會辦到。”

劉伶道:“可是你不久前才與山濤絕交啊,而且還是公開的。”嵇康道:“阮籍足以交心,山濤足以托付,這關乎人的品性,一輩子都不會改變,跟絕不絕交沒有關係。”

劉伶心中咀嚼品味這句話,隻覺得大有深意,又見嵇康取過長袍穿上,忙問道:“你這是要出門嗎?”嵇康道:“劉伶君不是說路遺把佩劍抵押在南市店鋪了嗎?我去贖回來,不過不是為了路遺,而是為張鐵匠。”大致提了張小泉的條件。

劉伶搖頭道:“這張鐵匠還真是會見‘機’行事。”大有嘲諷張小泉精明市儈之意。

嵇康笑道:“我倒是覺得張鐵匠為人不俗。旁人慕我嵇康大名,爭相與我結交,我若有所求,亦都是雙手奉上。獨有張鐵匠,從來不改他的處世之道——有所得,才會有所付出;有付出,才會有所回報。”

劉伶便順勢玩笑道:“那麼嵇康君此去南市,亦打算報上名號,無償取回路遺佩劍了?”嵇康道:“我打算用玉佩來換那柄劍。”

劉伶驚訝道:“這玉佩是尊母遺物,嵇兄竟要拿它去換劍,然後送給張鐵匠嗎?”

嵇康卻是不以為然,道:“不過身外之物而已。”又道:“所謂睹物思人,隻要我心中不忘慈母的誕育大恩,時時懷念,又何必在意一塊玉佩的形式。”

出來大門,向秀正將打好的刀遞入水缸中淬火。劉伶順口道:“新打的這把刀我買了。最近首陽山不太平,我也得弄把刀防身。”

向秀道:“這刀似乎沒有淬好,怕是太脆。”劉伶道:“那有什麼關係?反正我隻是裝裝樣子,真跟人動手,我這身板,誰都打不過。”

嵇康聞言一笑,剛要動身前往南市,便見到廷尉鐘毓率人趕了過來。

劉伶奇道:“出了什麼大案,竟勞動廷尉親自出馬?”料想不是因為信函之事。若信函已然泄露,司馬師一定會直接調派軍隊,至少也是出動司隸來捉拿相幹人等,而不是由廷尉出麵。

鐘毓雖是鐘會同父異母的兄弟,但因年長許多,性情大不相同,不似弟弟那般鋒芒畢露。他先下車,令吏卒留在遠處,自己走過來,施然行了一禮,道:“幾位先生好。嵇先生好。”嵇康還了一禮,道:“我正要出門,廷尉君有話不妨直說。”

鐘毓道:“嵇先生快人快語,那好,鐘某就直言不諱了。馬市客棧前晚發生了凶殺案,但洛陽縣今日才接到報案,派人到客棧調查時,在登記名冊上看到了嵇康先生的名字,感到十分奇怪。嵇先生名氣在外,又是駙馬身份,洛陽縣不敢擅處,便將案子報到了廷尉。鐘某料想以嵇先生高潔品性,斷然與命案無關,但既然客棧名冊上確實有先生的名字,店家也確認嵇先生入住過客棧,廷尉還是不得不調查跟進。鐘某親自趕來,也是為表對嵇先生素來敬慕之意。”

嵇康道:“不錯,我前晚是去過馬市客棧。”

劉伶聞言愕然道:“嵇康,難怪洛陽縣的官差立即懷疑到你。你放著好好的家不回,去客棧做什麼?就算夜禁回不了城,為何不回來鐵匠鋪?”

嵇康道:“我當時隻想找個地方服藥,正好馬市客棧就在附近,便順道進去了。在裏麵呆了大概一兩個時辰,藥力將盡時,便離開了。”

劉伶深解嵇康為人,一聽到好友半夜跑去客棧住店,便知道是藥癮發作,想臨時找個地方服用五石散。他有意發問,不過是怕嵇康素來輕視鐘氏兄弟,此刻又被廷尉當麵詰問,一旦傲慢性子犯了,不願理會,如此便愈發可疑。若是鐘毓繼續追查嵇康當晚行蹤,發現他去過許允府邸,那可就麻煩了。如果嵇康及時說出服藥之事,充其量隻是名士慣常的風流行為罷了。嵇康不肯回家,隻是不願讓公主妻子看到自己服藥後的樣子,不回鐵匠鋪,隻是不想驚擾旁人,於是大半夜在外遊蕩閑逛這件事便與名士風度扯上了幹係,愈發顯得微不足道,再不會有人去追問嵇康當晚還去過什麼地方。

鐘毓年輕時也好服藥酒,還曾因與弟弟鐘會偷飲父親藥酒被責罵,聞聽嵇康之言,登即釋然,忙道:“原來如此。鐘某再無疑慮,抱歉打擾了嵇先生。各位,告辭。”

向秀忽然低聲道:“昨晚我聽嵇康跟張鐵匠談論,提過一句,說路遺是馬市客棧的夥計。而今馬市客棧又有人被殺,洛陽城這麼大,怎麼偏偏都跟馬市客棧有關呢?客棧夥計跟劉伶扯上了幹係,命案發生當晚,嵇康偏巧去過客棧,這其中會不會有什麼關聯?”嵇康有所醒悟,眯起了眼睛。

劉伶忙追上鐘毓,道:“廷尉君請留步,敢問馬市客棧被害人是誰?”鐘毓笑道:“怎麼,劉先生也關心這個?”

劉伶笑道:“我又不是隻會飲酒,坊間逸聞趣事,素來是最好的下酒料。而且命案當晚嵇康也在客棧住過,這樁事可以拿出來說道好久。”見鐘毓微笑著看著自己,顯然並不相信自己的話,便歎了口氣,道:“好吧,鐘劉兩家父輩是至交,我便實話告訴鐘廷尉,想必廷尉君已從尊弟鐘司隸口中知道我家出了事,那個路遺,就是前中郎將郭修將軍部屬,這幾年一直在馬市客棧做夥計。因為他,我記住了馬市客棧這個名字,偏巧客棧又發生了命案,我當然有些好奇,想要問個清楚明白。”

鐘毓道:“劉先生放心,被殺的不是路遺,而是個外地來的客商。那人前夜來到馬市客棧,登記的名字是朱葛恪。”

劉伶大吃一驚,道:“諸葛恪?他……他是……”鐘毓笑道:“他當然不是東吳太傅諸葛恪[7],那個諸葛恪,早在東吳內訌中被殺了。聽到客商報出名字後,店家也很吃驚,客商解釋說他確實叫朱葛恪,但是姓朱,叫葛恪。”

劉伶這才釋然,道:“原來如此。也許世上還有人姓司,叫馬師呢。

哦,我隻是開個玩笑,鐘廷尉可別告訴司馬大將軍。後來呢?後來那朱葛恪又發生了什麼事?”

鐘毓道:“朱葛恪入住後,先是命店家準備了大桶熱水,等他洗完澡後,又要了酒菜,吃得酒飽飯足了,才稱路途辛苦,要好好歇息兩日,交代店家不準打擾。店家滿口答應,也一直沒有再去他房間。但那人接連一日兩夜未曾出房半步,不由得人不起疑心。今日一早,店家忍不住去敲了門,沒有回應,推門時發現門已閂住,便勉強從門縫中往裏查看,卻見朱葛恪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店家見始終叫不醒人,懷疑出了事,便叫來廚子,以刀伸進門縫,將門閂斬斷,這才得以進門。進去後,發現朱葛恪躺在床上,但人早已經死了。店家嚇得要死,急忙趕去洛陽縣報了官。”

劉伶道:“馬市客棧是東市最大的客棧,每日人來人往,川流不息,想來命案當晚,住在客棧的人也不在少數,為什麼僅僅因為嵇康當晚住過客棧,洛陽縣官差就要懷疑他呢?應該還有別的緣由吧。”

鐘毓道:“這是當然,嵇先生聲名遠揚,洛陽縣官差也不是傻子,絕不會隻因為他住過店便懷疑他。那朱葛恪所住房間,就在嵇先生當晚入住房間的隔壁。”

馬市客棧位於東市正西門旁側,坐北朝南,客棧有前院、後院,中庭樓高兩層,底層是飯堂、廚房,二樓則是客房,又分南北兩麵。朱葛恪的房間在北麵最盡頭,既然他閉門被殺,凶手唯一能進出的途徑,便是從隔壁房間——也就是嵇康住過的房間的窗子爬過去。這隻是其一。其二,據吏卒驗屍,朱葛恪是死在前夜,而前夜偏偏隻有嵇康住過朱氏隔壁的房間。更巧的是,嵇康入住後不久,便又滿頭大汗地離開,讓人不得不懷疑是他爬到隔壁殺了朱葛恪,再又匆忙離去。

劉伶笑道:“聽起來嵇康嫌疑真的很大啊。如果我是洛陽縣官差,最先懷疑的也一定是他。”

鐘毓道:“但殺人總要有動機,我一早便知道嵇先生不會涉入其中,隻是鐘某職責在身,不得不走這一趟,例行公事罷了。”

劉伶道:“鐘廷尉怎麼知道嵇康不是服藥後狂性大發,一時神誌不清,抑製不住,爬去隔壁殺了那朱葛恪?”

鐘毓笑道:“因為我很清楚服藥後的狀況。雖說嵇先生體質不錯,但服下五石散後,是決計不可能從窗外爬到隔壁房間殺人,再爬回來。據店家所描述的嵇先生離開時的狀況,我敢說他那時藥力未盡,就算當時他去爬樓,肯定抓不住樓簷,會掉落下去,更不要說之前藥力正濃時了。”

劉伶道:“原來廷尉君也是個藥石行家。不過這案子實在有點奇怪呀,那朱葛恪剛剛入住客棧,為何就有人盯上了他?”

鐘毓道:“我執掌廷尉,閱過的卷宗無數,更見過無數匪夷所思的案例。這件案子不算稀奇。據店家描述,朱葛恪入住時帶著一個大行囊,看起來內中有不少財物,但行囊現下卻不見了,所以一定是有人起了貪心,因財殺人。”

劉伶心念一動,問道:”那朱葛恪是什麼時候入住的?”鐘毓道:“就在嵇先生入住後。據店家說,二人是前後腳抵達,嵇先生人還沒進去,朱葛恪便到了。”

劉伶道:“當時已是夜半,夜深人靜,住客都已經歇息了,難道廷尉君懷疑店家貪財,設法殺害了朱葛恪?”

鐘毓搖了搖頭,道:“馬市客棧經營數十年,是家老店,素來聲譽極佳,我不大相信店家馬昭會違背祖訓,對自家顧客下手。況且出了命案,相關客房都要封存,其他房客也會因為害怕而離開,極大地影響了客棧生意。對店家而言,實是得不償失。”

照鐘毓看來,應該是店家提燈引朱葛恪到房間時,驚醒了其他住客。有人從門縫中窺見了朱葛恪身上的行囊,起了貪意。但朱葛恪入房後便緊閉門戶,那人無機可乘,隻得暗中等待時機。剛好住在朱葛恪隔壁的嵇康跌跌撞撞地離開了客棧,那房間臨時空了出來。那人大喜過望,便待店家等人歇息後,潛入房間,自窗而出,爬去了隔壁。朱葛恪大約旅途勞頓,竟無覺察,終在睡夢中被歹人殺死。歹人取了行囊,原途爬回,再掩好門窗,回去了自己房間。

鐘毓又道:“隻要派人一一盤查住客,尤其是自樓道到北麵盡頭的兩排房間的住客,一定會有所收獲。”

嵇康忽走過來道:“我想去馬市客棧命案現場看看,不知廷尉君是否可以行個方便?”

鐘毓一怔,未及回答,劉伶先將好友拉到一邊,大致告知究竟,道:“事情已經很清楚了,有人為財殺了人,隻是碰巧利用了你住過的房間作梯子,跟你完全沒有關係,你為什麼還要自己跳進來?目下不是追查那姓鄧的黑衣男子更要緊嗎?”

嵇康搖頭道:“我有個不好的預感,這樁案子不是那麼簡單。”劉伶道:“可這真的隻是一樁普通的殺人命案啊。”嵇康不理會好友的勸阻,道:“去看看也無妨。”

劉伶道:“你不是還要去南市取劍嗎?”嵇康道:“向秀會替我跑一趟。”徑直走過去,對鐘毓道:“我既是洛陽縣的嫌疑人,有責任為我自己洗清嫌疑,我想去客棧看看,不知廷尉君是否可以派人知會現場官差一聲,行個方便?”

鐘毓見嵇康對這樁案子有興趣,很有些喜出望外,便欲趁此機會多與對方親近,忙道:“不必麻煩,我親自陪嵇先生過去便是。”

來到馬市客棧,果見一向喧鬧的客棧冷清了不少。店家馬昭聽說廷尉鐘毓大駕光臨,根本就不相信,道:“廷尉何等人物,那可是九卿之一,怎麼會來這裏?”又聽說廷尉是陪嵇康來的,這才嚇得屁滾尿流地迎了出來。

嵇康直截了當地問道:“我走後,可有別人住進過我那間房?”馬昭道:“沒有沒有。嵇先生是大名人,您老人家住過的房間,小臣怎敢輕易再讓人住?小臣本來打算將那房間就此封存,不再讓人住的,卻不想……”一時覺得黴氣之極,不禁唉聲歎氣起來。

嵇康道:“前晚我到客棧時已是深夜,店家卻還站在大門前,是不是在等人?”

馬昭道:“我確實在等人。有一位河內老友托人帶信,說要來洛陽看我,掐算時日,剛好是當日抵達,我便一直苦等到深夜。可惜,直到現在,他人都還未到,也許是路上耽誤了也說不準。”

嵇康道:“當晚我離開客房時,正好遇到店家從隔壁房間出來,那時朱葛恪人還好嗎?”馬昭道:“好著呢!朱客官剛吃得酒飽飯足,命小臣將殘飯收了,又要了一壺漿水。遇到先生時,我正送完漿水出來。”

嵇康點點頭,便徑直上樓來到客房。北首朱葛恪房間和隔壁房間因涉入案情,門前均有吏卒守衛,見廷尉親至,很是詫異,忙過來行禮。

鐘毓道:“這兩排房客查得怎樣?”一名吏卒道:“查過五個房間,都沒有什麼問題。但今早店家發現出了人命後,有三名客人當即退房。另外,還有兩人昨日一早就離開了客棧。小臣已從客棧抄取了這五人的名字籍貫,上報廷尉府。”鐘毓沉吟道:“重點調查昨日離開的兩人,盡快發出文書,追捕二人到案。”

嵇康自行進來自己住過的房間,推開窗戶,往西望去,果見窗邊突出的樓棱上有淩亂腳印。又來到朱葛恪房間,床上屍首已被抬走,隻剩下一大攤腥黑血跡。

嵇康問道:“房裏的東西,可有人動過?”吏卒道:“隻抬走了死者屍首,其他原封未動。”

嵇康又問道:“那麼之前呢?”吏卒不解,道:“之前?”嵇康道:“店家人呢?”

店家馬昭雖跟著嵇康上了樓,卻被吏卒攔在了外麵,鐘毓聽到嵇康發問,便示意手下放他進來。

馬昭見問,忙答道:“沒有,什麼都沒動過。今早小臣發現客人死後,便立即親自趕去洛陽縣報官,讓夥計把門掩了,好好守著。後來官差隨小臣來到客棧,便接手了這裏,所以一切都還是原樣的。”

嵇康走到桌案前,見杯子是空的,且完全幹透,便端了端陶壺,還剩半壺漿水,順手取開壺蓋聞了聞,登時臉色一變。

鐘毓注意力一直在嵇康身上,見狀忙問道:“有什麼不對頭嗎?”

嵇康不答,隻招手叫過劉伶,道:“你聞聞看。”劉伶使勁吸了吸,道:“不是酸漿水嗎?我可聞不出什麼特別來。”嵇康道:“這漿水裏麵被人下了迷藥。”

鐘毓先是一怔,隨即道:“之前洛陽縣派人驗屍後,也檢視過房間物事,包括這壺漿水,沒發現下藥一事呀。嵇先生能肯定壺中被人下了藥嗎?”

嵇康道:“我可能不算什麼真正的大夫,但對藥粉,我決計比最好的大夫還要精通。”語氣雖然平淡,卻自有一股十足的自信。

鐘毓便轉頭望向店家馬昭,目光中有明顯的審視懷疑之意。馬昭忙道:“決計不是小店往漿水中下藥,這漿水是小臣親自送來房中。”見鐘毓眼中狐疑絲毫不減,情急之下,居然道:“這位朱客官先用過酒菜,臨睡前才索要了一壺漿水,若是小店下藥,為何不先下在酒菜中?再說了,如果小店有染其中,為何還要登記朱客官的姓名,任憑他的屍首留在房中,不是有意給官府留下證據嗎?”

這接連兩句詰問頗為有力,鐘毓立即釋然多了,但仍然沉吟道:“那麼下藥的應該是另有其人了。”又問道:“會不會是店家送了漿水到朱葛恪房中,又有人到訪,訪客將迷藥下在漿水中,朱葛恪送走訪客,關門上床後,這才藥力發作?”

馬昭本可以讚同鐘毓的猜測,以減輕客棧涉案的嫌疑,但卻老老實實地回答道:“當晚小臣一夜未睡,一邊在櫃台對賬,一邊等我朋友來,朱客官決計沒有客人到訪。”

嵇康緩緩道:“有一個人,一定跟這件事有關。”轉向劉伶道:“這漿水中所下之藥,跟當日路遺往你家酒壇中所下之藥,實是一模一樣,絕無二致。”

* * *

[1] 東平:今山東東平。

[2] 呂昭為鎮北將軍時,兼領冀州(大禹分天下為九州,有冀州位列九州之首,地理位置十分重要,治所在今河北臨漳西南,轄境包括今山西省全境、河北西北部、河南北部等地區)。時桓範為冀州牧,受呂昭節製。他恥位在呂昭之下,道:“我寧作諸卿,向三公長跪耳,不能為呂子展(呂昭字子展)屈也。”故稱疾不赴任。

[3] 淳於意:西漢名醫,精醫道,辨證審脈,治病多驗。司馬遷在《史記》中,淳於意與扁鵲合並立傳,即《扁鵲倉公列傳》。《史記》還記載了淳於意的二十五例醫案,稱為“診籍”,是中國現存最早的病史記錄。又,淳於意曾因誤症被判肉刑,其人做過縣令,按律要押赴京師受刑。幼女淳於緹縈一路跟隨到長安,冒死攔截禦駕,向皇帝上書道:“妾父為吏,齊中皆稱其廉平,今坐法當刑。妾傷夫死者不可複生,刑者不可複屬,雖後欲改過自新,其道亡(無)繇也。妾願沒入為官婢,以贖父刑罪,使得自新。”除了表示願為奴婢替父贖刑外,也指出肉刑的不合人道:人受肉刑後,失去的肢體不能複生,即使悔過自新也無濟於事。漢文帝讀後大為震動,赦免了淳於意,還下詔進行刑製改革,廢除了肉刑,此即著名的“緹縈救父”,為中國刑罰製度史上的重大事件。東漢史學家班固有詩讚道:“百男何憒憒,不如一緹縈。”又,曹丕逞強與名將鄧展比武並獲勝為曆史真事。

[4] 王肅曾遍注群經,對今、古文經意加以綜合。又以其深厚的文化底蘊,借鑒《禮記》《左傳》《國語》等,編撰《孔子家語》等以宣揚道德價值,在尊崇孔子儒學的名義下,把道家無為而治的思想包含進去,成為新時代、新思想的融合體,反映出經學向玄學過渡的時代思想特色。王肅所注經學在魏晉時期被稱作“王學”,在經典的注釋上與鄭學針鋒相對,並取得官方學術地位。又,青龍二年(234年),山陽公(漢獻帝)劉協去世,王肅上疏認為應該給其“皇”的諡號,但魏明帝沒有同意。

[5] 地精:人參的別名。為著名強壯滋補藥,適用於調整血壓、恢複心臟功能、神經衰弱及身體虛弱等症,也有祛痰、健胃、利尿、興奮等功效。

[6] 明人袁宏道說:“嵇康之鍛也,武子之馬也,陸羽之茶也,米顛之石也,倪雲林之潔也,皆 以僻而寄其磊傀俊逸之氣者也。”見解可謂十分深刻。

[7] 諸葛恪:字元遜,琅琊陽都(今山東沂南)人。蜀漢丞相諸葛亮之侄,東吳大將軍諸葛瑾長子。從小就以神童著稱,深受孫權賞識,弱冠拜騎都尉。孫登(孫權長子,後病逝,由此引發吳國太子之位之爭)為太子時,諸葛恪為左輔都尉,為東宮幕僚領袖。曾任丹楊太守,平定山越。陸遜病故後,諸葛恪領其兵,為大將軍,主管上遊軍事。孫權臨終前為托孤大臣之首,任太子太傅。孫亮(孫權幼子,吳國第二位皇帝,後被權臣孫綝廢黜)即位後,諸葛恪拜太傅,開始掌握吳國軍政大權,初期革新政治,並率軍抗魏取得東興大捷,頗孚眾望。此後諸葛恪開始輕敵,大舉興兵伐魏,慘遭新城之敗。回軍後為掩飾過錯,更加獨斷濫權。後宗室孫峻(孫堅之弟孫靜曾孫)聯合孫亮將其設計殺害,夷滅三族。又,蜀漢蕩寇將軍張嶷曾告知好友蜀侍中諸葛瞻(諸葛亮子,諸葛恪堂弟)道:“諸葛恪是顧命大臣,但是新皇上任,不宜離皇上太遠,不然的話,會有大禍。”果如其言。蜀漢大將軍費禕為魏降將郭修刺殺一事,亦早有預警,隻是費禕沒有聽從勸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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