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建川疲憊地走下擁擠而又充滿臭味的客船,登上了朝天門碼頭。他站在陡直的人行石階上,仰望著山城十月的湛藍天空。
碼頭上繁亂喧鬧,石階兩旁都是叫賣的小販,籃子裏的“合川桃片”,顏色好、品相佳,上船的外鄉客都要買上一些,迫不急待地捏一片放進嘴裏,行進的人群中響起一片讚歎聲;流動小販上下穿行,高門大嗓地喊著,“李子,相因賣,吃了不瞌睡”;還有的小販一手挽個竹籃,一手提壺開水,拉長了聲調兒“炒米糖開水”……
洪建川懂得一些重慶方言,在漢口的重慶小販,也吆喝“相因賣”——“便宜賣”的意思。可是再便宜他也買不了,口袋裏僅剩下幾塊錢還要留著住宿。他從漢口坐汽車到宜昌,再由宜昌坐船來重慶,再算上在宜昌被扒手光顧、隻得留下來打小工掙錢……想來這一路竟然走了兩個多月。他仰望著山城難得的午後晴天,禁不住歡笑感歎。
這是洪建川第一次到重慶,盡管家族先人曾經遷徙重慶,但那是二百年前的事了,是被繩索捆著、在士兵押解下哀怨而來。小時候聽祖父講,曆史上那次“兩湖、兩廣”大移民,是因巴蜀之地連年混戰、災害相繼還有令人恐怖的虎患,富饒的巴蜀大地人煙稀少,清朝大統後的移民大潮,一直延續了百年……帶有傷痛記憶的久遠過去,對洪建川並沒有多大影響,他依舊向往重慶,尤其是國民政府遷到重慶後,他對重慶更是充滿了幻想。在宜昌上船後,隨著壯麗的三峽景色,船員們關於重慶“九開八閉”十七座城門的炫耀,還有這些城門的歌謠“朝天門,大碼頭,迎官接聖;千廝門,花包子,白雪如銀;洪崖門,廣船開,殺雞敬神……”令洪建川恨不得立刻飛到重慶大展宏圖。
洪建川提著柳條箱,繼續向上走。有提著竹棒、棒子上端拴著一截麻繩子的力夫,追著他說可以幫他提箱,也有轎夫指著滑竿問他坐嗎?他苦笑著搖搖頭。
在拐角處,洪建川站下來,喘口大氣,用手掌擦擦汗,正好看見眼前擺著一溜鋪著板子的木架子,上麵放著幾個臉盆,臉盆邊上搭著潔白的毛巾,臉盆旁邊還有洗漱用具。他這才想起早上還沒有洗漱,問木架後麵的幹瘦老嫗,老嫗告訴他,一分錢洗漱。
洪建川放下柳條箱,把箱子夾在兩腿中間,雙手放進臉盆裏,一股清涼、滑爽的感覺從手指間滑進骨縫裏,頓感全身暢快,他幹脆把臉埋進臉盆裏,這裏的水似乎比漢口的水清涼,而且特別滑潤。他又在心裏感歎,上江和下江還是有區別的呀。
洗漱完畢,洪建川精神了許多,自信心漲得滿滿,憑著自己武漢大學建築係的金字招牌,肯定能在這座大城市裏站穩腳跟,在國民政府的所在地做出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業。給完老嫗洗臉錢,他提起柳條箱,正要向上走,忽然聽到了尖厲的警報聲,所有人都抬起頭,望著天空、望著遠方。
旁邊有人猜疑,小鬼子的飛機來了?還有人懷疑,不會吧?
遠處傳來震耳的爆炸聲,瞬間黑色灰塵漫天起舞,爆炸聲越來越近,洪建川感到腳下的石階發顫,好像就要陷進到江裏去,接著眼前已經火光衝天,塵埃遮天蔽日。女人和孩子的喊叫聲、哭聲響徹一片。
洪建川抱著柳條箱趴在石階上。爆炸聲震耳欲聾,仿佛炮彈就在身邊爆炸。他聽到了頭頂上巨大的轟鳴聲,慢慢抬起頭,隻見十幾架飛機飛得不高,機身上的膏藥旗看得真真切切。
日本鬼子的轟炸機,一路狂投著炸彈遠去了,爆炸聲也漸行漸遠。
洪建川趕緊爬了起來,四處一看,剛才還是熱鬧的碼頭,這時已經一片廢墟,吊腳樓東倒西歪,木架子正在起火,冒著深灰色的煙。朝旁邊一看,剛才洗臉的地方,一溜洗臉盆連同那個幹瘦的老嫗已經無影無蹤。到處都是死傷的人,樹枝上掛著破碎的衣服,有的掛著一條大腿,或是一個手臂,那些離開了身體的大腿和手臂,看上去非常陌生,很怪異的樣子。
洪建川跑離碼頭,再回首江邊,自己乘坐的那艘客船被炸,船尾正在起火。江麵上許多船隻也都被炸了,有幾艘船的船頭朝上,正往江裏慢慢的沉去。江邊公路上,救火的車輛飛馳而過。
洪建川猛然想起心愛的照相機,趕緊打開柳條箱,發現照相機的鏡頭已經碎了,肯定是剛才他趴在地上時碰壞了。他心疼得都要哭了。自從考進“武大”後,他省吃儉用、東拚西湊才買了這架德國萊卡照相機,此後無論走到哪裏,都挎著這架照相機,看見有些特點的建築立刻拍下來,對著照片仔細揣摩研究,現在……他原本激昂的心情,隨著照相機的破碎,也變成了不可收拾的碎片。
街上的人們四處奔跑,臉上露出驚恐的神情,臨街的店鋪還有一些公司都關上了大門。本來洪建川想著下船就去應聘,現在看來不大可能。還是先住下來,再去找工作。他順著小巷走,想找個雞毛小店住下來。他想僻靜的地方,住宿費應該低一些。
在一條窄小灰暗的巷子裏,一戶門前,挑著一串紙糊的燈籠。一麵寫著“興記客棧”,另一麵是“未晚先投宿”。小巷盡頭有一棵枝葉繁茂的黃葛樹,遠遠望去,巷子盡頭仿佛有著無窮無盡的故事。在這家客棧的旁邊,一家是剪刀鋪,一家是小酒館,都掛著明晃晃的幌子。洪建川喜歡這裏的安靜,認定宿費也不會貴,於是走進了“興記客棧”。
店主是一位駝背、喜歡背手的老人。洪建川問清店錢,把口袋裏的幾塊錢都拿出來,說是先住兩個晚上。但沒想到,老人還要他交押金。
洪建川說,我剛從漢口來,請老人家給個方便。
駝背老人看著他,歎口氣,擺手讓他進去。
洪建川住下後,立刻和駝背老人套近乎。原來老人祖先也是“湖廣填四川”的後代。提起那段移民曆史,駝背老人無限感歎,似乎不願提起。洪建川趕緊止住話頭。老人感歎現在工作難找,又看洪建川還是學生,於是好心地提醒,讓他到湖廣會館去看一看,那裏湖北人多,線索也會多一些。洪建川覺得老人說得有道理,自己現在人生地不熟,又趕上鬼子的轟炸,馬上去找工作肯定會有難度,要是能多結識幾位漢口老鄉,興許會有一些幫助。洪建川收拾一下,立刻就去會館。
駝背老人好心地把洪建川送出小巷口,用手比劃著,讓他沿小河邊向南走,到了江邊,隨便問一下,小孩子都知道會館在哪兒。
小河邊……洪建川不解。
老人愣了一下,笑了起來,趕忙給他解釋。洪建川這才明白,原來當地人把嘉陵江稱作“小河”。
洪建川望著老人背著手回了店裏。他想起在他七八歲的時候,在重慶的遠房親戚回漢口,研究洪姓家族祖墳遷移之事。那時洪姓家族已經落魄,他父母竟然在一年裏先後離奇去世,族內之人驚恐萬狀,試圖以祖墳的遷移來挽回家族頹勢、重振家族雄風。他記得重慶的那些遠房叔伯們就是背手走路。當時祖父悄聲告訴他,當年遷徙巴蜀的移民雙手被捆在背後,艱難萬險走了幾個月才到四川,所以那些移民遺留下來背手走路的習慣。
洪建川來到長江邊上的湖廣會館時,已是吃晚飯的時間。各色人等匆忙進出,間或還有臉上、身上掛彩的人哭哭啼啼地進去。洪建川猜想這些受傷者肯定是中午轟炸時受的傷。
洪建川走進會館,一股飯香味兒逶迤飄來,隨即他聽見自己肚子“咕咕”的叫起來。這才想起來從早上到現在,一口東西還沒吃呢。他咽著口水,四處轉悠。會館裏麵像個迷宮,到處都是瘦高的厚門,而且大門套著小門,無論大門、小門,看上去都是結實無比,猜測不出門後麵是個什麼世界。
這時身後有人說話,非常好聽的女聲。洪建川禁不住回頭看,隻見一個年輕女子已經走到他麵前。他怔住了,比在朝天門碼頭經曆轟炸還要緊張,仿佛胸膛豁然洞開,“呼呼”的風聲呼嘯而過。
你是漢口人?女子單刀直入。
洪建川更驚,自己沒講一句話,她怎麼看出我是漢口人?
女子個子不高,肌膚如玉,雙眸閃亮,穿著一件藍布短上衣,袖口挽得老高,露出雪白的小臂,顯得精明強幹。她的手裏端著一個幹淨閃亮的大銅盆,裏麵是粗狂有勁的麵條。洪建川看見麵條,肚子裏立刻翻江倒海,不爭氣地又是“咕嚕嚕”叫個不停。女子笑了起來,朝他一擺手,洪建川竟然像條餓狗一樣乖乖地跟在後麵,穿過一個大門,來到一座小庭院,走進一間大屋子。
屋子裏擺滿了笨拙的長條桌子和寬寬的長條木凳,近百名男女老少坐在長條木凳上,彼此緊挨著,上半身齊刷刷的趴在木桌上,狼吞虎咽地吃著大碗裏的麵條。有幾個幹瘦的中年婦女正在裏外忙碌著。
洪建川被眼前這壯觀的吃飯場麵驚呆了。
女子推了推正在埋頭吃飯的一個中年男人,中年男人也不抬頭,下意識地朝邊上挪了挪,讓出一塊半拉屁股大的地方。女子示意洪建川坐下來,隨手從後麵的木架子上取下一個大碗,給他盛了滿滿的一碗麵。
洪建川不好意思地朝女子笑了笑,正要說句感謝的話,女子卻是轉身走了,去幫助角落裏的一位大嫂洗碗。他低下頭,不管不顧地連吃了三大碗麵條,躁動不安的心這才終於穩定下來。他喘口氣,端著碗站起來,發現女子就站在他的後麵,正對著他笑。光顧著吃,女子什麼時候站在身後的,洪建川竟然沒有察覺,他既尷尬又害臊,感覺臉上火燒火燎的。
真個是老劉老劉食量大如牛,吃個老母豬不抬頭。女子戲謔地說。
洪建川中學時讀過《紅樓夢》,知道這個女子是用劉姥姥進大觀園、被鳳姐戲弄時、劉姥姥耍寶的話來逗笑他。洪建川看出來女子沒有任何惡意,於是他自嘲道,一個逃難者,哪裏還想到吃相。
女子說,逃難的人哪有你這樣自信的。
洪建川不知女子此話何意,於是收住話,靜看女子。
吃完了?女子大方地向他伸出了手,說,我叫錢青陽,祖上也是漢口人,小時候我也在漢口待過。我們也算同鄉了。
洪建川禮貌地和錢青陽握手。
錢青陽說,我帶你參觀一下會館。
錢青陽說完,不管洪建川是否有興趣,自顧向前走去。洪建川隻好跟在她的身後,仔細端詳,感覺她的背影如此熟悉……
湖廣會館是由齊安公所、廣東會所和禹王宮三部分組成。這裏有住宿的地方,還有唱戲的戲樓。錢青陽告訴洪建川,中午日本飛機轟炸,許多人家房屋被炸毀,一時無處可住,來到這裏借宿。當然也有在重慶的湖北人、廣東人遇到難題,來這裏請求幫助的。
洪建川說,比如像我這樣的。
錢青陽說,你還不太一樣。
洪建川不能讓錢青陽低看自己,動情地講了他來重慶的宏偉抱負。
我早看出來了。錢青陽說,你有漢口人的樂觀精神,餓肚子了,還不忘談理想抱負。四川人經常講我們漢口人,頭頂一江水,照樣樂觀生活。隻有我們漢口的小孩子,敢光著股屁跳進江水裏遊水。
洪建川發現,錢青陽是個話語稠密的女子。
走到一座戲樓前。
錢青陽忽然問道,剛才我喊你的時候,你愣了一下,是不是感覺我像你熟識的一個人?
洪建川的臉“騰地”紅了。
錢青陽問,是不是我長得像你的戀人?
洪建川躲過錢青陽的目光,指著戲樓問詢起來。
天黑下來,院子裏走動的人少了。
錢青陽告訴洪建川,需要她幫助什麼,盡管講出來,不要客氣。又問他,是不是今晚住在會館裏。洪建川早已忘了來這裏是尋求幫助的,大氣地告訴錢青陽,他有地方住。錢青陽無聲地笑了。天黑,洪建川沒發現錢青陽的笑。
兩個人走出會館,站在大門外,望著黑色閃亮的江麵。星空下的江麵,漁火點點,“嘩嘩”的江水聲,聽上去仿佛有許多人在熱鬧的說話。
錢青陽再次告訴洪建川,要是找不著工作,可以暫時住在會館裏。洪建川聽她的口氣,好像很有氣魄。這才問她在會館做什麼工作。他覺得她的口氣不像是一個幹雜活兒的人。
以後再告訴你。錢青陽調皮地笑了笑,說道,我已經跟裏麵的人講了,你隨時可以過來。
錢青陽說完,坐上一輛看上去早就在大門口等了她許久的黃包車,神秘莫測地走了。洪建川望著她的背影,覺得這個女子肯定不一般。但又為什麼在會館裏做雜工呢?
洪建川摸著自己飽脹的肚子,禁不住笑起來,好像早忘了來這裏的目的,似乎就是為了吃飯而來。
已經過去了兩天,洪建川沒有找到工作。他去了好幾家建築設計公司,對他都沒有興趣,無論他怎樣躊躇滿誌,對方都是輕輕地搖搖頭,無聲地把他打發走了,連個理由都沒給他。
洪建川開始焦灼起來,口袋裏已經空空蕩蕩。現在他每天隻吃一頓飯,餓極了就喝個水飽。這天當他出去準備繼續找工作,在駝背店主麵前經過時,店主正在跟一個店客說話,莫要放耙子(不守約定),店錢是不能欠的。那個店客連聲答應。洪建川感覺這話也是說給他的,所以趕緊低頭走過去。
第三天早上,駝背店主找他,麵色嚴峻地要他交店錢,洪建川不想低三下四央求,挺起身板,搬出了“興記客棧”,來到湖廣會館。
但是站在會館大門前,他又忐忑起來。猶豫半天,終於還是咬牙走進去。
手裏提著掃帚、看上去像是打雜的一位老人,見洪建川東張西望,於是迎麵走過來,問洪建川是找人還是求幫助。洪建川紅著臉,提了錢青陽的名字,說是想在這裏住幾天,又趕緊補充說,隻要找到工作,馬上就走。
老人“哦”了一聲,好像知道這件事,看樣子錢青陽似乎跟他打過招呼。老人自報家門姓董,叫洪建川喊他“老董”。老董說著話,帶著洪建川去了後麵的一個院子,在一間大屋子裏,給他找了一個鋪位。
這間大屋子有一丈多高,灰白色的牆壁,青磚鋪地。闊大結實的大木炕占據了半間屋子。木炕上麵堆放著顏色不一的被服卷,每個被服卷之間有著相等的距離——看得出來,這裏有著良好的秩序。
洪建川不安地住了下來。很快,他發現這裏的人們對他特別熱情,尤其是打雜的老董,總是問他需要點兒啥,盡管講,不要客氣。
老董花白頭發,一天到晚,他的嘴巴就像他的腿腳一樣不停歇。洪建川就是從碎嘴子老董那裏,才知道原來那個年輕漂亮的女子錢青陽,是重慶藥材業有名的大亨戴德達的夫人。老董感歎地說戴先生有錢,就像江水一樣浩浩蕩蕩。但是戴先生大方,總是定期捐給會館錢財、衣物和藥品,救濟需要幫助的窮人。戴太太深得戴先生寵愛,但是這位太太沒有一點架子,經常來湖廣會館做善事、當義工,挽起袖子,什麼臟活、苦活都幹,會館上下的人都非常尊敬她。洪建川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自己提了錢青陽的名字,會得到這麼多人的幫助呢——原來大家是看了錢青陽的麵子。
洪建川問老董錢青陽啥時來。老董說每周的禮拜四下午準來,風雨無阻。洪建川想了想,今天才禮拜一,還有三天呢。
在會館的幾天裏,老董隻要見到洪建川,總要搭訕幾句,老董就像他打雜的工作一樣,知道的事也是雜七雜八。就是從老董的嘴裏,洪建川才知道了重慶的許多事情,比如重慶的“上下兩條江,左右十三幫”之說。
老董摸著花白的頭發,驕傲地說,根本不止十三個行幫,眼下重慶的同業會已經是五十七個了,隨後掰著手指頭講,比如有油市街、木貨街、棉花街。洪建川明白了,因為整條街都是做同樣的生意,所以才有了以行業命名的這些街名。因為老董的緣故,洪建川對重慶的陌生感逐漸減退。當然他不會賴在會館裏,過著飯來張口的日子,他僅是晚上在會館住宿,天一亮,就出去找工作,中午也不回來,寧肯在外麵餓肚子,他也不回來吃。在會館裏白吃飯,他好像抬不起頭。
又是幾天過去了,洪建川還是找不到工作,他發現周圍幹雜活的人們,開始用懷疑的目光看著他。他待不住了。幾個月以前,也就是“武漢會戰”前夕,他剛剛在“武大”建築係畢業,還沒有施展才華就逃離了被日軍占領的武漢,現在想來竟然已經過去四個月了,竟然連工作都沒找到。為什麼來重慶,不就是要實現自己的遠大抱負嗎,怎麼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在會館裏白吃白喝白住?
洪建川焦慮不安。
星期四的下午,錢青陽準時來了——還是洗得發白的藍色工裝褲,白襯衣,袖口還是挽到胳膊肘上。她看出洪建川焦慮不安,也從老董那裏得知他還沒有找到工作,其實她想幫他,但是洪建川言語中表露出來的自尊心,讓她又無法開口。她現在隻會用錢和物還有自己的勞動去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當遇上錢物還有自己的勞動都解決不了的問題時,她就變得無可奈何了。錢青陽記得過去自己辦法多得是,可是現在沒有了,經常束手無策。要怪,隻能怪老戴,是他改變了她。
錢青陽自成為戴夫人的那天起,就稱丈夫戴得達為老戴,她是為了讓戴得達記得,她比他小二十多歲呢,她跨越了年齡的差距嫁給他,是因為愛,她愛他。所以,丈夫戴德達也要愛她,也要至死不渝。
著急的錢青陽,東一句、西一句地與洪建川說著一些漢口和重慶不同的風土人情,又講他有困難現在就講出來。洪建川感覺到了錢青陽的好意,但要讓他主動提出來請錢青陽為他找工作,他實在開不了口,幾次話到嘴邊,又硬是咽了回去。於是,兩個人都有些心不在焉。
兩個人又很快談起全國形勢,尤其是當下重慶的現狀。錢青陽告訴洪建川,國民政府遷來重慶已經一年了,對重慶的發展起到了一定的推進作用。聽說國民政府還要搞重慶市政方麵的長期規劃,每一個有誌青年,都會在這個規劃中找到適合自己的位置,肯定會有發展前途的,尤其是學建築設計的,定會派上用場。頹喪的洪建川聽得熱血沸騰,他望著錢青陽,不知道自己為何就是張不開口、請求她幫助呢?難道就因為錢青陽像已經分手離別的戀人於靜——尤其是背影,真是像極了。
洪建川悵然起來,眼下於靜的事業怎麼樣?在日本人占領武漢之前,他和大學同學於靜曾經有過關於前途的爭論。於靜要去延安,洪建川要來重慶。兩人因為理想道路不同,最終選擇分手。分手前,他們是有賭誓的,將來要看一看,誰的抉擇正確。洪建川至今也不明白於靜為什麼執意要去延安,難道自己來重慶是個錯誤?重慶畢竟是國民政府的所在地,是大城市,總比山溝溝裏、沒有文化的延安有施展才華的機會吧?可是現在……最近幾天,洪建川情緒低落,心情煩悶,尤其是他不管去到哪裏,人們第一句話總是會說“哦,你是下江人呀”。重慶人習慣把長江下遊的人統稱為“下江人”。這句話聽上去,倒是沒有多大的歧視,但洪建川聽了總是覺得不自在。這幾天,他聞著滿大街飄蕩著的麻椒和朝天椒的香氣,找工作找得好辛苦。他想盡快把那一處處被炸的廢墟重新建設起來,甚至有一次拿著自己對小什字街口的設計圖紙闖進地方規化局,當他大談自己設計規劃理念時,被人家當成瘋子給趕了出來。
洪建川就是張不開嘴請錢青陽幫忙,因此一天比一天焦慮。舒解的方式就是傾述。當然是不能跟錢青陽傾訴,他放不下身架。於是,他就去找老董。老董倒是願意跟他“擺龍門”。
住在會館裏的人都集中在前院。表麵上看,會館對前來幫助的人,不分老弱病殘、貧賤富貴,全都一視同仁。但實際上會館分為兩部分。前院主要是無錢的平民,後院才是有點兒錢的人下榻地方。就像會館裏的兩座戲樓,前院的戲樓,高高在上,看戲時需要仰視;而後院的戲樓,看戲時隻需平視即可。起初洪建川沒注意,經過老董的提醒,他才豁然明白。
五十多歲的老董,從十幾歲起就在會館裏做工。說起湖廣會館,他頭頭是道。原來湖廣會館、江南會館和陝西會館都坐落在東水門碼頭一帶。老董說,這個東水門碼頭,是除了朝天門碼頭以外的一處大碼頭。老董還講了一段傳說:辛亥年八月,也就是一九一一年的十月,清朝欽差大臣端方率領鄂軍奉命入川,鎮壓保路同誌會,巡視重慶,駐在江南會館。當天夜裏,革命黨人潛入會館,在牆上貼出一副對聯:端的死在江南館,方好抬出東水門。一個月之後,武昌起義成功,端方在資州,因兵變被革命黨人誅殺。
老董說,這是天意吧?
洪建川聽得感慨——眼下雜亂破舊的會館裏還有這麼多久遠的曆史傳說。難道自己將來也會成為會館裏的一種傳說?
具有遠大抱負的洪建川,總是不自覺地把自己跟曆史相聯係。
錢青陽看出來,洪建川要是再找不到工作,真會瘋了——他幾乎到了坐立不安的程度。就是在會館裏,也總是脖子上掛著照相機、腋下夾著畫夾子,四處遊走,看見什麼都要拿出夾子,用炭筆畫上幾筆,可是畫什麼都是寥寥幾筆,心思根本不在畫上。
錢青陽心裏有氣,自尊有那麼重要嘛,開口求人就那麼難嗎?她早看出來洪建川的照相機已經壞了,故意找他難堪,大聲問道,不用來拍照的照相機有何用呢?還不如摔碎了。
洪建川好不尷尬。本來照相機壞了,他還是習慣性的掛在脖子上,也算是給自己一點麵子。錢青陽這樣一說,不好意思說沒錢換破碎的鏡頭,撒謊道,有的房子還是畫下來更有研究價值。
錢青陽並不揭穿他,問道,我能不能看看你的畫?
洪建川把畫夾子遞給她。
錢青陽認真地翻看,畫的都是重慶街頭有特點的建築,有富貴的木石結構的公館,也有純木的吊腳樓,另外湖廣會館裏的房屋、戲樓,畫得更是很有神采,寥寥幾筆,特點完全畫了出來。錢青陽心想,自尊得倒是有點理由,是一個肯於鑽研的青年,於是試探地問洪建川,願不願意做祠堂的圖紙設計工作?
其實從一開始,當錢青陽得知洪建川是搞建築設計的大學生,而且言語間對建築設計很有想法時,她就有了想要請他設計祠堂的想法。她能感覺出來,隻要說到建築設計,洪建川的眼睛裏就會立刻閃爍出來興奮的光芒,看得出來他對建築設計行業不隻是喜愛,幾乎到了癡迷的程度。當時她就想著要把這個年輕有為的大學生介紹給自己的丈夫,想要洪建川幫助擱置了一年多、欲要重新修建的戴氏祠堂做設計工作。憑著戴家的經濟實力和社會地位,不是找不到設計的人,隻是找過許多能人,都不能真正理解丈夫老戴內心的想法。她憑直覺,覺得洪建川肯定行,盡管他年輕,但有想法和創意。她猜想洪建川的設計肯定能夠讓丈夫滿意。
沒想到,洪建川聽了錢青陽的話,並沒有激動,而是麵露為難之色。
錢青陽馬上說,你要是不喜歡做,就當我沒講,沒有關係。
洪建川急忙擺手,連說不是那個意思。隨後趕忙解釋,他不敢答應祠堂的設計,是擔心自己做不好,祠堂可是牽扯到家族的大事。
錢青陽聽罷,笑了起來。她說,沒有關係,你一定能行。再退後一步說,也隻是讓你出一個設計方案,又不是按照你的圖紙馬上施工,你就放心去幹,沒有關係。
見錢青陽這樣說,洪建川坦然起來。他想眼下既然找不著設計工作,不如先有一個活計幹著。隻是一個方案,不會耽誤人家大事。於是答應了錢青陽,說可以試一試。
錢青陽很高興,說,找個時間,你和我丈夫見一麵。
洪建川說,好。
戴德達是一個不苟言笑的人。寸頭,身材挺拔,一身黑色中式褲褂,露在前襟外麵懷表的金鏈子,無論是在光亮處或是陰暗處,哪個角度看上去都是閃閃發光的,讓人禁不住去聯想他懷裏的那隻懷表的模樣。當洪建川第一眼看見錢青陽和戴德達站在一起時,心裏閃過一絲說不出來的感覺。
請一個剛畢業的大學生為籌劃多年的祠堂做設計工作,這件事聽起來令人詫異。最初戴德達也是這樣,腦袋搖得像個撥浪鼓,根本不同意。但是倡議者錢青陽非常嚴肅地說,這個來自漢口的洪同學,盡管年輕,但很有想法,最主要的是,洪同學是我的同鄉,他現在找不著工作,權當幫他一個忙。
戴德達說,幫助你的同鄉,我不反對,但沒必要用祠堂這件大事來幫他,你也知道這個祠堂對於我、對於你,有多麼重要呀。
我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並不是腦子發熱。錢青陽說,洪建川很有想法,應該給他一個機會。
介紹洪建川來做這件事,起初錢青陽也是猶豫,主要有兩點。一是,她和洪建川年齡相當,大她二十多歲的戴德達很容易浮想聯翩;二是,她擔心洪建川技術稚嫩,擔當不了這個重任。她是思慮好多天才做的這個決定,主要是想給洪建川一個證明自己的機會。不知為什麼,她從見到洪建川的第一麵起,就有一種信任他的衝動,至於這種衝動到底是因為什麼,她也搞不清楚。起先她想以別的方式,比如讓洪建川以毛遂自薦的方式來找戴德達,後來一想,幹脆就把這件事講明,遮遮掩掩反倒會讓丈夫懷疑,況且也沒有必要遮掩。
戴德達感慨地說道,我的夫人就是心地善良,要用婉轉的方式,既幫助了別人,還要讓人感覺沒有被施舍的感覺。
錢青陽反駁說,老戴,施舍這兩個詞用得不太妥當。人是平等的,許多時候有錢並不代表就可以居高臨下。
是、是,不妥當。戴德達點點頭,寵愛地看著錢青陽。
其實,戴德達是一個不愛笑的人,隻有麵對妻子錢青陽時,他才會禁不住笑,而且是一種發自內心的笑。
錢青陽見丈夫答應了,事不遲疑,第二天就去會館找洪建川,她讓洪建川先和戴德達見個麵。她擔心丈夫反悔。
戴德達的府邸離朝天門碼頭不遠,在玄天宮附近,是一個從低向高、自然上升的大宅院,一共套著三個院子,幾十間屋子裝飾豪華。這是洪建川來到重慶後,第一次走進重慶人的家——而且還是一個富豪的家。
客廳裏是紫檀家具,一塵不染,閃著暗幽幽的光。在靠牆的條案上,擺著財神、坐虎神的各種雕像,雕得栩栩如生。條案的上方,掛著一幅長軸山水畫,畫麵是壯觀的三峽風光。再看戴家的傭人,走路都是靜悄悄的,低著頭,各自忙著手頭的事情。看得出來,這是一個很有規矩、很有秩序的庭院。
戴德達走進客廳,伸出手來,平易近人地示意洪建川坐下,隨後目光示意傭人趕快上茶。對於眼前這樣一位稍顯稚嫩的年輕人,戴德達沒有一點架子,站在旁邊的錢青陽很高興。
幾句寒暄的話過後,戴德達問了洪建川的基本情況,後在錢青陽目光的示意下,很自然地中止了詢問,然後把關於祠堂的一些想法講了,讓洪建川可以先整理出來一份設計方案。至於報酬,大可不必擔心,隨後囑咐錢青陽,可以先到賬房支取,作為洪先生前期的設計費用。
戴德達這麼一說,錢青陽立刻要去賬房取錢,被洪建川攔住了。他漲紅了臉,說,我什麼都沒做呢,哪裏先拿錢,太不妥了。
戴德達是商場老手,閱人無數,他看出來洪建川很單純,沒有一丁點的閱曆。心裏倒是很喜歡這樣誠實的青年。
在錢青陽目光的示意下,戴德達微笑著說,洪先生,這不是報酬,是先期設計開支,你總要買些紙張和繪圖筆吧?
錢青陽趕緊補充說,你得換個住處,條件好一點的,安靜一點兒的。
洪建川心想也是,自己身上一分錢沒有,拿什麼畫圖?於是,歉意地點點頭,算是同意了。
洪建川禮貌地站起來,向戴先生致謝,表示他會盡快拿出設計方案。戴德達關懷地說“不著急”。隨後,洪建川跟隨錢青陽離開客廳。
戴德達望著妻子和洪建川的背影,心想不管設計得怎樣,就當是給青陽找個說話的老鄉吧,能讓青陽更加愉快。為了讓年輕美麗的妻子高興,戴德達什麼都可以做。最近這段日子,他發現青陽有些憂鬱,盡管臉上依舊蕩漾著笑容,但目光裏卻隱藏著一種無法描述的茫然。另外還有一點,戴德達對洪建川印象非常好——大概是愛屋及烏,洪建川那漢口味道的國語,戴德達聽著舒服極了。同樣是湖北話,漢口人講國語,拖音稍微重一些,而武昌人講國語,聽起來比較輕脆,更接近重慶話,這是戴德達閑暇時總結出來的。
洪建川隻接受購買圖紙、畫筆的費用,多餘的錢不能要。這讓錢青陽過意不去,但也更從心裏認定自己沒有看錯人。錢青陽在無奈之下,以讓他更安心搞設計為由,出錢要為洪建川租一個條件較好的住處。
錢青陽執意要為洪建川租房子,當然是有原因的。那天她聽老董說,洪建川已經不在會館裏住了。於是她按照老董的指點,暗地去了“興記客棧”,得知洪建川又搬回來了,聽店主講現在還欠著店鋪的錢。也就是說他寧肯欠著錢,看著店主的臉色,也不想白住在會館裏。這使得錢青陽對洪建川又加深了好印象。
可是,盡管錢青陽在租房這件事上說得很是委婉,洪建川還是不接受。
錢青陽幹脆說,這樣吧,就當是我借你的,將來你收入好了,再還給我,行嗎?
洪建川看出來錢青陽是誠心誠意的,自己再繼續堅持,豈不傷了人家的好心,所以感激地接受了。錢青陽立刻拉著洪建川一起去看房子。看了一個下午,終於租到了滿意的房子。新房條件不錯,離湖廣會館不遠,離戴家也不遠,在一條安靜的巷子裏。
有了安靜的住所,洪建川立刻把自己關起來埋頭設計。在此之前,他也看了祠堂所在地,就在東水門旁邊,正好麵對浩瀚的長江,視野開闊,環境也好。他已經有了自己的設計理念,要把建築和環境完美的結合起來。考慮到畢竟是家族祠堂,所以也要有風水的理念,要和“財福壽祿”聯係起來。
七天以後,洪建川在錢青陽的帶領下,第二次來到戴府,把想法、設計理念還有設計草圖,有條不紊地講給了戴德達。
戴德達看著草圖,聽著洪建川的介紹,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竟然已經有了如此完整的思路,不僅非常吃驚,也非常滿意,不由得對這個年輕人格外看重。言語間,戴德達還悄悄地觀察,發現洪建川與錢青陽之間沒有什麼別樣的目光,更加認定眼前的這個“下江人”,的確是一個正直的有才華的好青年,不是別有用心的無能的勢利小人。
越發高興的戴德達告訴洪建川,就按照這個想法進行設計,盡快拿出更加確切的方案,當然要是出來圖紙那就更好了。並且表示,他準備找施工公司,先將早就買好的那塊地快些整理出來。據說那塊地已長滿了茂盛的野草。
高興的戴德達要留下洪建川一起吃飯,洪建川不願打擾,推說還有事情。戴德達見狀,讓賬房過來,先付一筆酬勞。洪建川不肯接受。
戴德達說,你付出了勞動,這錢應該拿的,你要是不拿,我就認為你不想為我設計了。
洪建川見戴德達說得實心誠意,加上自己現在確實需要錢,要趕緊配上照相機的鏡頭,所以道了謝,收下了。這架萊卡照相機,寄托著洪建川許多的情感,這裏麵有著無法言說的情愫。
在戴德達看來,一切好兆頭都像滔滔江水一樣翻卷而來——祠堂還沒有開建,剛有修建的舉動,錢青陽忽然就有了懷孕征兆,吃飯時不住地嘔吐,而且臉色也不好看,平日裏酣睡不已。戴德達趕緊找了最好的老中醫看了,說可能是有身孕了。盡管還沒有最後確定,但戴德達已經大喜過望了,認為正是欲要動工祠堂才感動了老天爺,更加認定徐道人在一年前的掐算準確。徐道人是本地一位很有遠見的道人,一年前告訴戴德達,修建祠堂可以解決子嗣問題。當時戴德達還有些猶豫,現在看來,徐道人果然非同凡響。
但就在這時,出了一件事,令戴德達異常惱火,甚至暴跳如雷。
原來,大眾喜歡閱讀的報紙《新民報晚刊》上,登載了山城著名雜文家藍奇山先生的一篇文章,說是眼下全國正在抗日,大家有錢捐錢,有力出力,勒緊腰帶過日子,可是在大後方,卻有人忙著蓋祠堂。
藍奇山這篇文章,措辭犀利,雖然沒有點名道姓,但是卻把祠堂地點講了,而且還講了祠堂修建者的出身背景。戴德達畢竟是重慶商界有名人物,很容易就讓人對號入座了,就在這篇文章登出來的轉天,工地周圍就有了指指點點的人。更令戴德達氣惱的是,文章登載出來的第二天,藍奇山竟然出現在祠堂工地上,當即有人認出他,於是向他打聽戴德達,這個有錢人怎麼能在國難當頭之際拿出錢來修建祠堂?!藍奇山麵對眾人,指著野草茂盛的工地,就像是對著活靶子一樣,慷慨激昂地演講起來。過往的人都聚在一起聽他演講,山呼海嘯地不斷叫好。
一些走街串巷的小商販,看見這裏人多,很快就聚集在人群外麵,吆喝著,一邊賣東西一邊喊好,工地周圍一派熱鬧。報館的記者聽到風聲,立刻派人來到工地,對著熱鬧的人群拍了照,第二天好幾家報紙就有了照片,這一下圖文並貌,更是熱鬧了。
戴德達得知自己修建祠堂這件事,忽然在山城鬧得沸沸揚揚。他是滿心委屈,卻又無法對別人講出來。
今年五十歲的戴德達,盡管在生意場上叱吒風雲,但在生活上卻是異常坎坷。他的前兩任妻子,在二十年的時間裏全都莫名死亡。本來第一個妻子給他生養了一個兒子,可是兒子十歲那年,因為乘船失事,淹死在嘉陵江上。第二任妻子總是流產,後來抑鬱而死。有著豐厚家產的戴德達,至今未有後人。後來,戴德達去羅漢寺上香,從寺裏出來,偶然遇見大名鼎鼎的徐道人。徐道人建議他在長江邊上修建一座祠堂,如此才能會有子嗣。戴德達聽完這個建議,半信半疑。徐道人說,重慶城門“開九閉八”,為什麼?象征九宮八卦:南山上有文峰塔,城裏就襯有文化街;南岸有獅子山,城裏就設白象街。為啥?古人早就看透了,所以才這樣設置。人生也是一個宇宙,也要對稱才行,“家族祠堂”就是對稱“子嗣延續”。徐道人一席話,徹底征服了戴德達,於是他決定修建祠堂,祈禱能有後代繼承家業。可是轉念再想,又覺得修祠堂這件事過於顯赫,盡管早就買了地,但始終在猶豫。後來全麵抗戰後,戴德達為國民政府捐款抗日,導致資金不暢,加之風雲變幻,修建祠堂的事也就拖了下來。不久前,徐道人暗示戴德達,祠堂欲是再延遲修建,恐有不好兆頭出現。並且講會有一個水路上來的人幫助他。果然,戴德達先是前一陣子得病,食欲不振、狀態萎靡,心中頗為緊張。而且聽市府裏麵的人給他透露,說是市府相中了他要修祠堂的那塊空地,準備收回去,要蓋市政設施。戴德達心慌起來,眼下正是國難之時,國家利益高於一切,因此啥事都能發生。這時,恰好妻子就推薦了從水路來到重慶的洪建川,似乎一切都預示著徐道人的預測,由以堅定了戴德達修建祠堂的決心。果然鴻運高照,圖紙僅在設計進行當中,妻子就有了身孕,這絕對是和準備修建祠堂有關呀。
可是沒想到,卻讓藍奇山的一篇文章攪得天翻地覆。戴德達非常納悶,他知道藍奇山這個人,但從來沒有打過交道,也沒有任何矛盾,怎麼藍奇山就衝他開炮了呢?
藍奇山這篇文章,打蒙了戴德達,卻讓洪建川醒悟了,不啻於頭頂上響起一聲驚天動地的炸雷!
那天洪建川走在熱鬧的小什字街上,聽到報童“國難當頭,祠堂開工”的叫賣聲,似乎想到什麼,買了一份報紙,站在街邊上看起來。果然跟自己設計祠堂這件事有關。他看得周身血熱,文章擺事實、講道理,說是眼下川籍軍隊出川抗戰已有一年,前後一共走出了十一個師,川籍士兵們作戰勇猛,兩名師長戰死在前線,得到了國民政府的嘉獎,給所有川籍人長了誌氣。所有的川人都在用自己的行動支援抗戰,有的婦女給前線士兵做鞋,竟然累暈在地上。甚至還有力夫們拿出血汗錢來,放進捐款箱裏,讓人無比動容。川人在全國抗戰中已經做出了榜樣。可是一位有錢的藥材商人,卻欲在江邊的一處風水寶地上,花錢修建家族祠堂,一方是為國,一方是利己,雙方比較,後者真是大丟了川人的臉。文章辛辣、嘲諷,又夾雜有熾熱的感情,讓洪建川一下子就記住了文章的作者——藍奇山。
洪建川沿著江邊走著,後來幹脆把衣服脫下來,任憑冰涼的江風吹拂著自己。本來他去小什字街買照相機鏡頭的,一問價錢,太貴了,而且還要交錢等待,幾個月甚至半年也說不好,隻好無奈地走出商店。沒想到正碰上迎麵叫賣的報童。眼下,這篇激昂的文章,讓他完全忘了照相機的事。他望著滾滾的江水,不住地問自己,我來陪都幹什麼,不是要大展宏圖,發揮自己的雄才大略,為抗戰做出貢獻嗎,怎麼卻給有錢人設計起來私家祠堂了呢?他大罵自己糊塗透頂,難道為了生活,就可以做有辱人格的事情嗎?對戴德達的憤怒情緒,也自然牽扯到了錢青陽的身上。洪建川認為錢青陽在會館裏的所作所為,不過是給她丈夫臉上貼金,是迷惑外人的伎倆,這夫婦倆是在唱紅、白臉!
洪建川回到租住的房屋,把設計好的一半圖紙撕碎,氣憤地離開錢青陽為他租的房子,並且留下來一張紙條,沒有抬頭,就是一句話“讓你們的假仁假義和虛偽醜惡統統見鬼去吧!”
洪建川提著柳條箱上了街,去哪裏?他決定去找藍奇山。他要當麵表達自己的敬佩之情,還要向這位藍先生討教人生真諦。可是該去哪裏找藍先生呢?轉念一想,既然藍先生的文章是在報紙上發表的,那麼報館肯定知道如何聯係藍先生,於是他去了《新民報晚刊》。當他向報館編輯講了找藍奇山先生的緣由後,他真誠熱烈的目光得到了編輯的理解,當即告訴他,去洪崖洞一帶,到那兒打聽藍先生,所有人都會告訴你。原來,這位大名鼎鼎的藍先生,住的地方離自己並不遠,洪建川道謝後,立刻奔回了洪崖洞。果然,隨便問了街上的報童,立刻給他指引,毫不費力地就找到了藍先生的住處。
起先,洪建川以為藍奇山先生是一位長髯飄飄的老先生,哪知道一見麵,令他大吃一驚,原來竟是一位風度翩翩的中年人。
藍奇山好像剛起床不久,頭發梳得鋥亮,穿著一身綢緞睡衣,正在臨窗喝咖啡。洪建川一時不知道說什麼。藍奇山和藹可親,溫和地讓他坐下來,問年輕人找他何事。
洪建川下意識地說,藍先生如此年輕,竟然寫出如此震撼人心的文章,我真是佩服您呀!
藍奇山微笑著,心想又是一位慕名拜訪者。這樣的拜訪者,藍奇山經常見到,早就見怪不怪。隻是今天這位拜訪者,聽口音是漢口人,看樣子又是位學生,於是問洪建川,這位學生到底有何事?
洪建川把自己的情況簡明扼要地講了,藍奇山不由得站起來,得知正是因為自己的文章,導致祠堂圖紙設計者離開,還撕毀了圖紙,頓時大為高興,對待洪建川格外熱情,二人立刻相談甚歡。
這時,天色將晚,藍奇山請洪建川到臨江路吃“毛肚火鍋”。
洪建川不好意思,哪能剛與藍先生見麵,就讓先生請我吃飯,不合適。
藍奇山說,你來到重慶,還沒有吃過火鍋吧?
洪建川尷尬地點點頭。
藍奇山說,我虛長你幾歲,再說我們今天說得痛快,我也高興,就當你陪我吃飯好嗎?
洪建川見藍奇山的邀請發自肺腑,紅著臉,答應了。
藍奇山收拾妥當,對洪建川說,等我一下,我得先喂飽孩子們再出門。
洪建川納悶,沒見屋內有小孩子的聲音呀?他疑惑地跟著藍奇山出了屋,來到院子裏才恍然大悟,原來藍奇山嘴裏的“孩子們”,是他養的一群信鴿——牆根處的長條青石上,立著一溜鴿籠,一片歡快地“咕咕”聲。見到藍奇山走過去,鴿子們更加興奮,“咕咕”聲更加歡實。
藍奇山見洪建川眼中流露出來奇怪的目光,笑著告訴他,這些鴿子,全是他的信使。
原來,藍奇山寫完文章,是通過這些信鴿傳遞到報館的,他從來不去郵局。洪建川感到新奇,蹲在鴿籠前,認真看著。隻見那些信鴿,羽毛鋥亮,一個個精神抖擻,就仿佛一篇篇犀利的雜文。
洪建川與藍奇山的短暫相識,真是大開眼界。
吃完火鍋,洪建川又回了“興記客棧”。駝背店主見他又回來了,有些不高興。但很快想到那天戴夫人對他說的話,沒有多語,讓他住了下來。
第二天,藍奇山去找知己戴玉香。
戴玉香是個女人,住在儲奇門一帶。“儲奇”,蘊含城豐、昌盛之意。這一帶是山貨、藥材行業的集散地,商人來往眾多,談生意的茶館也多,街上、茶館裏到處都能見到穿長衫的生意人,當然也有搬運工人、碼頭挑夫。
戴玉香家是在半山腰上的一處磚石結構的院子裏。一共三間房,還有一個幽靜的庭院。站在庭院裏,能看見碼頭上來往的人和江麵上眾多的商船。
戴玉香已是四十歲出頭。個子不高,身材勻稱,波浪形的燙發。穿著長及腳踝的一件碎花旗袍,腰身緊束,裙側開叉至大腿根處,既高貴又有女性的迷人和溫柔。
藍奇山和戴玉香相識很多年了,在戴玉香心裏,藍奇山就是她最好的朋友;可是藍奇山對戴玉香,卻有著另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幾年前的一個風和日麗的午後,藍奇山再也控製不住自己,想要傾訴對戴玉香的真摯感情。可還沒張嘴,戴玉香就說了一句“愛蓮一會兒回來”。藍奇山隻好長歎一聲。
愛蓮是戴玉香的女兒,全名叫佟愛蓮,今年二十歲,是電力公司的文員,一個瘦弱得讓人愛憐的姑娘。每到公休日,藍奇山都雷打不動地來戴家,指導佟愛蓮練習古箏,這樣的指導已經有六年了。盡管藍奇山教授古箏是真心實意,但心思是在戴玉香的身上。可是六年來,戴玉香始終紮牢情感的籬笆,藍奇山沒有機會前行一步。他認為戴玉香拒絕他真摯愛情的理由,就是因為她的女兒佟愛蓮。很多年了,她們母女相依為命的生活,對男人的介入,有著一種本能的抵觸。所以藍奇山更加同情戴玉香,也更加深愛著,因此選擇了耐心等待,他想隻要將來佟愛蓮嫁了人,戴玉香沒有了任何牽掛,肯定會答應他的愛情追求。
可是這個公休日,佟愛蓮卻沒在家等待。戴玉香告訴藍奇山,今天電力公司所有人員集體加班,去電廠參加義務勞動,修複被日機炸毀的一座庫房。
藍奇山說,隻能停課一天了。
戴玉香給他沏了茶,隔著桌子,坐在了旁邊。
這是兩個人少有的單獨相處。屋內很靜,甚至都能聽到茶水杯裏熱氣升騰的聲音。這時,江麵上商船的汽笛聲渺渺地飄來,令藍奇山突然傷感起來。
過了一會兒,藍奇山輕咳了一聲,說,既然愛蓮不在家,又是公休日,天氣也好,我們出去走一走,如何?
戴玉香問去哪兒。
藍奇山用帶有幾分討好的語調說,北泉公園如何?
戴玉香眼睛亮了一下。
藍奇山太熟悉戴玉香的表情了,隻要她的眼睛閃亮,就意味著她喜歡做這件事,於是,藍奇山趕緊站起來,說了一個字,走!
戴玉香說,你等會兒,我去收拾一下。說完,轉身進了臥室。
不一會兒,戴玉香出來了,換了一件開叉低、方便出行的淡藍色旗袍。最顯眼的是,頭上戴著頂寬邊草帽。這是眼下重慶女性最時髦的帽子,前不久蔣夫人宋美齡曾經在許多公開場合戴這種寬邊草帽,所以很快就在重慶女性中間流行起來,不僅中年女性戴,年輕姑娘也紛紛效仿。
藍奇山用欣賞的眼光看了看,高興地說,我們走。
兩個人走出門,來到街麵上,坐上一輛黃包車,直奔公園。
當他們距離北泉公園還有一段路時,就已經能夠看見一排排的寶塔鬆矗立在公園入口處的兩旁,那些鬆樹都是一丈多高,遠望過去,仿佛威武肅穆的士兵。
他們下了黃包車,走進公園。
和戴玉香在公園裏,肩並肩,融融私語,藍奇山覺得這是人生最愜意的事情。他覺得為了這一刻,再久的愛情等待都是值得的。
北泉公園不僅風光好,還有大量的曆史痕跡。比如宋代的溫泉寺,明代的接引殿,殿裏有明清時代顯貴留題石刻和浮雕盤龍香爐。除此之外還有鐵瓦殿,顧名思義,全殿的瓦都是鐵做的,上麵留有信士的姓名,其上蓋了琉璃綠瓦,遠看光彩奪目。在大殿的旁邊,還有一株三百多年的老紫薇。走進裏麵,正中間有一尊白石大佛,法相莊嚴。走過這個大殿,繞道廟宇的山腳下,還能看到宋代的石像。再往下,就是有名的乳花洞了,山洞裏麵全是由乳花岩石構成的,好似一個童話的世界。公園內還有一個圖書館,圖書都是隨著國民政府遷渝而從南京運來的。還有一個溫泉遊泳池,水溫四十四度,終年不變,因為泉水裏含有硫磺,所以離很遠就能聞得出來。另外還有聽泉亭、戲魚池、愛蓮池等。
兩個人在公園內走了一圈,然後去了聽泉亭,要了一壺茶,慢悠悠的喝著茶,看著眼前一池散漫的金魚兒。
戴玉香忽然問藍奇山,你那篇攻擊戴德達的文章,究竟是怎麼回事?
藍奇山笑起來,玉香,你也關心時事了?
戴玉香說,不能問呀?
藍奇山說,雖然你和戴德達是親戚,但不會成為我抨擊醜惡的絆腳石。
戴玉香似乎早就料到藍奇山會這樣講,沒有不高興,依舊麵帶笑容,溫柔地說,你這樣做,肯定會影響我的心情。
這句話太有震懾力了,藍奇山趕緊轉過身子,不眨眼地看著戴玉香,認真地問,這麼重要?
戴玉香笑了,卻扭轉話題,說起了別的事情。
戴玉香今天能跟他這麼痛快地出來遊園,當然是有原因的。
藍奇山不知道,戴玉香昨天去了戴家大院。
戴德達因為藍奇山文章的事大發雷霆,看樣子著實被氣壞了,當時戴玉香主動表態要封住藍奇山的嘴巴。因此今天藍奇山邀請戴玉香出來遊玩,戴玉香才有心思陪他出來,目的就是為了講這件事。那天戴德達說,那姓藍家夥的嘴巴現在不是封上不封上的問題,而是要讓他用文章挽回影響。戴德達對戴玉香這樣講,他是知道戴玉香和藍奇山之間的關係。盡管戴玉香知道藍奇山不會做自己打自己嘴巴的事情,但還是對戴德達表示,一定想辦法勸藍奇山挽回戴家的聲譽。
藍奇山特別在意戴玉香的感受,今天卻是摸不著頭腦,不知道戴玉香是怎麼想的,想要問個究竟,戴玉香卻是怎麼都不說了。戴玉香完全掌握了藍奇山的脾氣,越是讓他摸不著頭緒,他越會認定這件事的重要。
藍奇山追問戴玉香,戴德達對她說了什麼,她是不是想要做一個說客。
戴玉香望著遠方,故拿姿態說,反正今天我跟你講了,和好的文章寫不寫,那是你的事,但我要強調,你寫了,我會很高興的。
藍奇山笑著說,看來你這個說客真是當定了,我可以明白地說,我在意你的感情,但不會因為你的感情,放棄對醜惡現象的抨擊。
戴玉香冷下臉,說,那好吧,我們回去吧。
藍奇山毫不示弱,也站起來,說,是該回去了,天晚了。
當天晚上,戴玉香見到參加義務勞動回來的女兒,暗示女兒幫忙,一定要阻止藍奇山繼續發表文章攻擊戴德達,同時還要讓他再用文章挽回影響。
佟愛蓮已經累得不行了,進門就躺在床上,聽著聽著,就睡著了,很快就響起了輕微的鼾聲。
戴玉香望著窗外,歎了口氣。她一肚子的心事,想要對女兒說明白,但又不能完全袒露出來,怕女兒看不起她,她太了解女兒了的脾氣了。女兒看上去柔弱,但心裏有主意,心高氣傲,看不起世俗的東西。戴玉香早就暗下決定,還是要親自出馬幫助戴德達。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執意要做這件事情?最近這段時日,在與戴德達往來中,戴玉香經常不理解自己的所作所為,她感覺自己正在被那個計劃牽扯著向前走,已經回不來了。
下周的公休日,藍奇山又準時來到戴家。
佟愛蓮禮貌地喊了一聲“藍叔叔”,藍奇山用一種父輩疼愛女兒的目光看著佟愛蓮。應該說,佟愛蓮就像是戴玉香的翻版,尤其是側麵,母女倆特別相像。但佟愛蓮比母親要高出半頭,皮膚也要白一些。
藍奇山給愛蓮講了練習的內容,然後去了客廳,讓愛蓮在屋裏練習。每次都是這樣,佟愛蓮在裏屋練習,藍奇山在客廳聽,過一會兒,他再進屋,講解一些問題所在。藍奇山說,古箏這種東西,應該有距離的聽,聽者和習者,應該保持各自的空間。
佟愛蓮一邊認真翻看樂譜,一邊琢磨練習時應該注意的問題。每次練習前,佟愛蓮都會讓自己完全靜下來,然後再進行彈奏。可是今天,愛蓮卻是如何也靜不下來,因為她聽見客廳裏母親和藍奇山始終在對話,他們兩個人的對話,完全在三叔爺戴德達身上。再一想外麵紛亂的世界,佟愛蓮心亂如麻。她最厭煩別人講生活上的雜事。但心煩歸心煩,佟愛蓮並沒有表現出來。她閉上眼睛,繼續彈奏。
客廳裏,戴玉香和藍奇山的對話繼續進行。
戴玉香說,藍先生,現在世事紛亂,你應該把注意力關注到國家大事上,戴德達修建祠堂的事與你無關,那又不是國家大事,你盯著他做什麼呀?
戴玉香始終喊藍奇山為“藍先生”。起初,藍奇山說你這樣稱呼我,我總感覺我們之間有距離感,希望你直接喊我名字,當然你要是喊我奇山,我更高興。藍奇山每次這樣說,戴玉香隻是笑,什麼都不說,下次見麵依舊喊“藍先生”。藍奇山當然明白,戴玉香是想通過這樣的稱謂來保持他們之間的距離。所以時間長了,也就隨她去了,心想不管你怎麼喊,我都是要把你追求到手的!
藍奇山說,我是一個嫉惡如仇的人,這你知道的,我要看戴德達後麵的表現,才能決定我下一篇文章怎麼寫。
戴玉香聽見屋子內的古箏聲停了,看了藍奇山一眼。藍奇山趕緊站起來。這時,外麵有叫賣鮮花的小販,戴玉香說她出去買花。
今天早上,戴玉香已經提前給女兒佟愛蓮做了工作,讓她想盡辦法阻止藍奇山繼續在報紙上攻擊戴德達。佟愛蓮不想摻和大人的事,可是母親執意讓她做,她也隻好答應。
現在,屋子裏就剩下藍奇山和佟愛蓮了。
以往藍奇山對於佟愛蓮的任何要求,從來都是有求必應。戴玉香正是抓住了藍奇山的這個弱點,才給女兒下了死命令,一定要勸阻藍奇山,最好能讓他寫篇對戴德達有利的文章。
佟愛蓮擺弄著手上的假指甲,說,藍叔叔,昨晚上我媽媽給我做工作,讓我勸說你,不要再在報紙上攻擊我三叔爺。
你媽媽真會找說客。藍奇山說,可是我知道,愛蓮不是那樣的人,愛蓮是一個追求品位、不世俗的姑娘。說不出那樣的話,對吧?
這麼說,我媽媽世俗了?佟愛蓮低下頭,看著自己旗袍上的飛燕領花。
身材姣好的佟愛蓮穿著一件華爾縐料質的花色旗袍,裁剪合體,把她青春的體型完全顯露出來。除了旗袍上的領花,她的左手腕上還紮著漂亮的藍色蝴蝶結。
藍奇山說,你今天的這件旗袍真好看。
佟愛蓮說,謝謝。
正像藍奇山所說,佟愛蓮是一個追求品位的姑娘,但還有一點藍奇山沒講,或者說他明明知道,卻不好說出來——佟愛蓮盡管不世俗,但卻是一個極力追求物質的女孩。可以說,是一個比她媽媽戴玉香還難琢磨的人。藍奇山也明白,佟愛蓮之所以能夠讓他教授古箏,就是因為他有品位。過去佟愛蓮曾經說過,藍叔叔是她認識的男人中最講品位的。從小就沒有父親的佟愛蓮,對藍奇山有著自然的親近與依賴。
佟愛蓮見到藍奇山不想談文章的事,也不為難他,指著身邊的古箏說,藍叔叔,我今天特別想聽你彈一曲。
藍奇山目光複雜地看著佟愛蓮,答非所問地說,剛才我在客廳聽你的曲子,你指法的嫻熟早已超過了我,其實我現在已經沒有什麼東西可教你了,你已經出師了。
佟愛蓮勾動了一根弦,幽幽的長音在屋子裏低轉回旋,隨後歎了一口氣,說道,藍叔叔,講這樣寡淡的話可不像是你。你講過,古箏上崇似天,下平似地,中空準六合,是仁智之器。學箏,不是講要如何去學習彈奏,而是為了全麵提升素質。
藍奇山靜聽著。
佟愛蓮意味深長地說,您不是常講學無止境嗎?您身上還有許多我可以學習的東西。
藍奇山被佟愛蓮說得坐不住了,他立刻洗過手,坐到古箏前。一架十六根的古箏,麵板呈古紅色,年代悠遠。現在市麵上已經有了二十五根的古箏,但藍奇山堅持佟愛蓮練習這架十六根的,他固執地說,隻有十六根的古箏才能真正彈奏出來最原始的古音。
藍奇山彈起了《高山流水》。
此時,戴玉香已經買花回來,站在客廳裏,聽著藍奇山的《高山流水》,知道自己昨晚上跟愛蓮的談話算是白費了。他們之間肯定沒講那件事。戴玉香知道女兒喜歡藍奇山,當然隻是喜歡,絕沒有愛的意思。“藍奇山”——這個自己用來調教女兒的“用具”發揮了很大作用,正是因為有了藍奇山這個“用具”,女兒愛蓮現在才很有品位,憑著這些高雅的素質,將來愛蓮肯定能找到理想的生活歸宿,到那時自己也能改變如今的現狀。她就是要通過女兒的婚姻,還有自己的努力,來達到她想念了多年的目的。
戴玉香長長地舒了口氣,把手裏的鮮花插進了花瓶裏,立時滿屋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