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花燭還鄉得意時,忽驚宵小弄潢池。
螳螂枉奮當車力,空結冤仇總是癡。
話說李知縣對嶽飛道:“老夫自從喪偶未娶,小女無人照看,你令堂正堪作伴。我且不留你,你速速回去與令堂說明:‘明日正是黃道吉日,老夫親送小女過門成親。’一同與你歸宗便了。”嶽大爺稟道:“嶽父大人在上,小婿家寒,一無所備,這些迎親之禮,一時匆促,哪裏來得及。望大人稍停,待小婿進京回來,再來迎親便了。”李縣主道:“不是這等說。你今離得遠了,我又年老無兒,等你遷去之後,又費一番跋涉。不如趁此歸宗時候將就完姻,也可了我胸中一件事體。你不必多言,快些回去。我也好與小女收拾收拾,明日準期送來。”
嶽大爺見嶽父執定主意,隻得辭別出衙,上馬回轉麒麟村來。
適值眾員外都在堂前議論起身之事,見了嶽大爺回來,便問:“你已辭過令嶽了麼?”嶽大爺道:“家嶽聽說小侄歸宗,他說家母無人侍奉,明日就要親送小姐過來。這件事怎麼處?”眾員外道:
“這是極妙的喜事了!”嶽大爺又道:“老叔伯們是曉得的,小侄這等家寒,匆匆促促,哪裏辦得這些事來?”王員外道:“賢侄放心!我們哪一樣沒有現成的?就是你那邊,恐怕房屋窄小,我這裏空屋頗多。況一牆之隔,連夜叫人打通了,隻要請你令堂自來揀兩間,收拾做新房便了。”嶽大爺謝了,回去告稟了母親。嶽安人自然歡喜,不消說得。
這裏王家莊上準備筵席,掛紅結彩,喚集了儐相樂人,鬧鬧熱熱,專等明日吉期。到了次日,李縣主預先叫從役家人抬了箱籠物件、粗細嫁妝,送到王家莊大廳上,兩邊排列。隨後兩乘大轎,李縣主送親到來。眾員外接進中堂,各施禮畢。一眾樂人作起樂來。兩個喜娘扶小姐出轎,與嶽大爺參拜天地。做過花燭,遂入洞房,然後再出來拜謝了嶽丈,與眾員外見過了禮,請李縣主入席飲宴。縣主吃了三杯,起身道:“小婿小女年幼,全仗各位員外提攜!因我縣中有事,不得親送賢婿回鄉了,就此拜別。”眾員外再三相留不住,隻得送出大門。李爺回縣不提。
那眾人回至中堂,歡呼暢飲,盡醉方休。次日,嶽大爺要去謝親,就同了眾兄弟們一齊進縣辭行。見了嶽父,行禮已畢。眾弟兄亦上前見過禮。李爺就命設席款待。眾兄弟飲過三杯,隨即告辭。縣主道:“賢婿與賢契們同往東京,老夫在此,專望捷音!”
眾弟兄謝了,拜別回來。各家打點車馬,收拾行裝。過了三朝,齊集在王家莊上,五姓男女共有百餘口,細軟車子百餘輛,騾馬挑夫,離了麒麟村,鬧哄哄望湯陰縣進發。
過不得兩日,來到一個所在,地名野貓村,都是一派荒郊,並無人家。看看天色又黑將下來,嶽大爺對眾弟兄道:“我們隻管貪趕路程,錯過了宿頭。此去三四十裏方有宿店,這車子又重,如何趕得上?你看,一路去俱是荒郊曠野,猛惡林子,如何存頓?湯兄弟,你可同張兄弟先往前邊去,看左右可有什麼村落人家,先尋一個歇處方好。”兩個答應,把馬加上一鞭,豁喇喇的去了。
這裏嶽大爺在前,王貴、牛皋在後,保著家眷車輛,慢慢的行。不多一會,湯、張二人跑馬回來,叫道:“大哥,我兩個直到十裏之外,並無村落人家,隻就這裏落西去三四裏地麵,山腳下卻有一座土地廟,雖是冷落,殿上兩廊,盡夠歇息。但是坍塌不堪,又沒個廟主,沒處做得夜飯吃。”王貴道:“不妨。我們帶得有糧米鍋鏟在此,隻要拾些亂柴,將就燒些飯食,過了一夜再處。”
牛皋接口道:“不錯,不錯!趕快些,我肚裏餓了。”嶽大爺吩咐一眾車輛馬匹跟著湯懷引路,一直望土山腳下而來。
到了廟門,一齊把車輛推入廟內,安頓在兩廊下。眾安人同李小姐和丫環們等,俱在殿上歇息。那殿後邊還有三四間房屋,卻停著幾口舊棺材,窗檻朽爛,屋瓦俱無。旁邊原有一間廚房,隻是灶上鍋都沒了,壁角邊倒堆著些亂草。當下牛皋、王貴將帶來的家夥,團團的尋著些水來,叫眾莊丁打火做飯。看看已是黃昏,眾員外等並小爺們各吃了些酒飯,隻有牛皋獨自拿個大碗,將那酒不住的吃。嶽大爺道:“不要吃了。古人說得好:‘清酒紅人麵,財帛動人心。’這裏是荒僻去處,倘有疏失,如之奈何?且待到了湯陰,憑你吃個醉便了。”牛皋道:“大哥膽太小了!既如此講,就不吃了。”拿飯來一連吃了二三十碗方才住口。眾人吃完,都收拾去了。員外等也就在殿上左邊將就安歇,眾莊丁等都跟著車輛馬匹在兩廊下安息。
嶽大爺對湯懷、張顯道:“你二位賢弟今夜不可便睡,可將衣服拴束好了,在殿後破屋內看守。若是後邊有失,與愚兄不相幹的。”二人答應道:“是。”嶽大爺又對王貴道:“王兄弟,你看左邊牆壁殘壞,你可看守,倘左邊有失,是兄弟的幹係!”王貴道:
“就是。”又叫:“牛皋兄弟呢?”牛皋道:“在這裏。有甚話吩咐?”
嶽大爺道:“右邊的牆也將要倒的了,你可守著右邊!”牛皋道:
“大哥辛辛苦苦,睡罷,什麼大驚小怪,怕什麼?若有差池,俱在牛皋一人身上便了!”嶽大爺微笑道:“兄弟不知,自古道:‘小心天下去得。’我和你兩個有甚大行李?但是眾員外們有這許多行裝,倘然稍有疏失,豈有不被人恥笑麼?故此有煩眾弟兄四邊守定,愚兄照管著大門,就有千軍萬馬,也不怕了。但願無事,明日早早起行,早早尋個宿店,一路太太平平到了相州城,豈不為美?”牛皋道:“也罷。大哥既如此說,右邊就交在我處罷了。”一麵說,一麵自肚裏尋思道:“如今太平時節,有甚強盜?況有我這一班弟兄,怕他怎的?大哥隻管嘮嘮叨叨,有這許多小膽。”就將自己的烏騅馬拴好在廊柱上,把雙鐧掛在鞍鞽上,歪著身子,靠著欄杆打盹,不提。
且說嶽大爺將那兩扇大門關得好了,看見殿前階下有一座石香爐,將手一搖,卻是連座鑿成的。嶽大爺奮起神威,兩隻手隻一抱,抱將起來,把廟門靠緊了;將那杆瀝泉槍靠在旁邊,自己穿著戰袍,坐在門檻上,仰麵看那天上。是時正值二十三四,黑洞洞的並無一點月亮,隻有些星光。將近二更,遠遠的聽得嚷鬧。
少時,一片火光,將近廟門,隻聽得人喊馬嘶,來到廟門首,大叫:“曉事的快開門來!把一應金寶行囊獻出,饒你一班狗命!”又一個道:“不要放走了嶽飛!”又有幾個把廟門來推,卻推不開。嶽大爺這一驚不小,又暗想:“我年紀尚輕,有甚仇人?那強盜卻認得我。”那廟門原是破的,就向那破縫中一張,原來不是別人,卻是相州節度使劉光世手下一個中軍官洪先。他本是個響馬出身,那劉大老爺見他有些膂力,拔他做個中軍官。不道他貪賄忌才,與嶽大爺比武跌了一跤,被革了職。因此糾集了一班舊時夥伴,帶領了兩個兒子洪文、洪武,到此報仇。嶽大爺暗想:“‘冤家宜解不宜結。’我隻是守住了這大門,四麵皆有小弟兄把守,諒他不能進來。等到天明,他自然去了。”就把馬上鞍鞽整一整,身上束絛緊一緊,提著瀝泉槍,立定守著。
且說右邊牛皋正在打盹,猛聽得呐喊聲響,忽然驚醒。望外一看,見門外射進火光,一片聲喊叫。把眼揉一揉道:“咦!有趣啊!果然大哥有見識,真個有強盜來了!總是我們要進京去搶狀元,不知自家本事好歹。如今且不要管他,就把強盜來試試鐧看。”
就把雙鐧提在手中,掇開破壁,跨上馬衝將出來,大叫一聲:“好強盜!來試鐧啊!”颼的一鐧,將一個打得腦漿迸出;又一鐧打來,把一個直打做兩截。原來把頸項都打折了,一顆頭滾了下來,豈不是兩截?王貴在左邊聽見道:“不好了,不好了!我若再遲些出去,都被他們殺完了。”舉起那柄金背大砍刀來,砍開左邊這垛破壁,一馬衝出來,手起刀落,人頭滾下。
那時燈球火把,照得如同白日。洪先一馬當先,提著三股托天叉,抵住牛皋。洪文、洪武兩枝方天畫戟,齊向王貴戳來。牛皋罵道:“狗強盜!你敢來惹爺的事麼?”使動這兩根镔鐵鐧,飛舞打去。王貴喊道:“哪怕你一齊來,留你一個,也不箅小爺的本事!”嶽大爺聽見說:“不好了!這兩個出去,必要做出事來了。待我出去勸他們,放他去罷,省得冤仇越結得深了。”就把石香爐推倒在一邊,開了廟門上馬。才待上前,那後邊湯懷、張顯兩個,忙到殿上叫聲:“爺母們,休要驚慌!強盜自有眾兄弟抵擋住,不能進門的。待我兩個也去燥燥脾胃。”兩個一齊上馬,一個拿爛銀槍,一個持鉤連槍,衝出廟門。那些眾嘍羅逢著就死,碰著就亡。
那洪武見父親戰牛皋不住,斜刺裏舉戟來助洪先。洪文單敵王貴,卻被王貴一刀砍下馬來。洪武吃了一驚,被牛皋一鐧,削去了半個天靈蓋。洪先大叫一聲:“殺我二子,怎肯甘休!”縱馬搖叉,直取牛皋。嶽大爺叫聲:“洪先,休得無禮,我嶽飛在此!”
洪先正戰不下牛皋,聽得嶽飛自來,心中著慌。正待回馬,不意張顯上來,一鉤連槍扯下馬來;湯懷趕上前,一槍結果了性命。正是:
勸君莫要結冤仇,結得冤仇似海深。
試看洪先三父子,今朝一旦命歸陰。
那些小嘍羅見大王死了,各自四散逃命。王貴、牛皋又趕上去,殺個爽快。嶽大爺道:“兄弟們,讓他們逃去罷,不要殺了!”
他兩個哪裏肯聽,兀自追尋。嶽大爺哄他們道:“兄弟,後邊還有強盜來了,快回廟裏來!”兩個隻道是真,俱勒馬回轉廟門道:
“在哪裏?”嶽大爺道:“他們既已逃去,就罷了,何必再去追趕?如今我們殺了這許多人,明日豈不連累地方上人?我們且到殿上來,商量個長策方好。”
於是眾弟兄一齊下馬,來到殿上。隻見一眾莊丁七舌八嘴,不知搗什麼鬼。眾員外、安人、李小姐和一眾丫環婦女,都嚇得土神一般,不做聲,隻是發抖。看見嶽大爺和四個兄弟一齊走來,才個個歡喜,立起身來,你問一聲,我說一句,曉得殺了強盜,都放下心,謝天謝地不迭。嶽大爺道:“你們不要亂嘈嘈的。你看天已明了,倘有人曉得,雖然殺了強盜不要償命,也脫不了吃場大官司,這便如何處置?”王貴道:“我們自走他娘,不到得官府就曉得是我們殺的,來拿我們。”嶽大爺道:“不好。現今殺了這許多屍首在此,地方上豈不要追究根源,終是不了之事。”牛皋接口道:“我有個主意在此,不如把這些屍首堆在廟裏,我們尋些亂草樹枝來,放一把火,燒得他娘幹幹淨淨,再叫鬼來尋我?”嶽大爺笑道:“牛兄弟這句話卻是講得極是,倒要依你。”張顯、湯懷一齊拍手道:“妙啊!怪不得牛兄弟前日在亂草岡翦徑,原來殺人放火是道地本領!”眾人聽了,俱各大笑。
那時眾弟兄喚集膽壯莊丁,扛抬屍首,一齊堆在神殿上,將那些車輛馬匹俱端正好了,齊集廟門外,請家眷上車起行。牛皋就去尋些火種,把那些破碎窗欞,堆在大殿上,放起一把火來。風狂火驟,霎時間,把一座山神廟燒成白地。嶽大爺和弟兄等上馬提槍,趕上車輛,一同趕路,望相州進發。
有話即長,無話即短。在路不止一日,看看到了相州,就在城外尋個大大宿店,安頓了家眷並這許多行李馬匹。過了一夜,小弟兄五個先進城來,到得湯陰縣前下馬,與門吏說知。門吏進去稟過縣主,出來請列位相公進見。嶽大爺同眾弟兄一齊進到內衙,拜見了徐縣主。徐仁命坐,左右奉上茶來。嶽大爺就把李縣尊送女成親、眾員外遷來同居之事細細稟明。徐縣主道:“難得,難得!但是下官不知眾位到來,那房屋卻小了些,便怎麼處?”眾門生謝道:“有費了大人清心,早晚間待門生們添造罷了。”徐縣主道:
“既如此,此時且不敢款留,下官先同賢契們去安頓了家眷,同去謝了都院大人,再與賢契們接風罷。”眾人連稱:“不敢。”徐縣主即時備馬,同嶽大爺等一齊出了衙門,到城外歇店門首。嶽大爺先去報知眾員外,接進行禮已畢,先同了嶽大爺一路往孝弟裏永和鄉來。徐縣主在馬上指向嶽大爺道:“下官在魚鱗冊上,查出這一帶是嶽氏基地。都院大人發下銀兩,回贖出來,造這幾間房子,與賢契居住。你可料理搬進去便了。”嶽大爺再三稱謝。縣主隨即回衙,不表。
嶽大爺當日即到客寓內,喚莊丁到新屋內收拾停當,請各家家眷搬進去。姚氏安人想起舊時家業何等富麗,眼前又不見了嶽和員外,不覺兩淚交流,十分悲苦。媳婦並眾位院君解勸不住。嶽大爺道:“母親不必悲傷。目下房屋雖小,權且安居,等待早晚再造幾間,也是容易的。”遂命擺灑,合家慶賀。
到第二日,嶽大爺同了眾弟兄進城來,拜謝徐縣尊。徐縣主隨即引了這兄弟五個,同到節度衙門。傳宣官隨即進去稟道:“今有湯陰縣率領嶽飛等求見。”劉公吩咐:“傳進來。”傳宣官出來道:
“大老爺傳你們進見。”眾人答應一聲。嶽大爺回頭對眾弟兄說:
“須要小心!”傳宣官引眾人來到大堂跪下。徐知縣先參見了,將眾弟兄同來居住之事說了一遍。然後嶽大爺叩謝:“大老爺天高地厚之恩,門生等怎能補報!”劉公道:“賢契們不忍分離,遷到這裏同居,真是難得!貴縣先請回衙,且留賢契們在此盤桓片刻。”
徐知縣打躬告退回衙。
這裏劉公就吩咐:“掩門。”兩旁答應一聲:“嗬!”劉公又問:
“賢契們何日起身上東京去赴考?”嶽大爺稟道:“謝過了大恩,回去收拾收拾。明日就要起身。”劉公一想,又喚嶽大爺近前,悄悄的說道:“我前已修書與宗留守,囑他照應你考事,恐怕他朝事繁冗,丟在一邊。我如今再寫一封書與你帶去,親自到那裏當麵投遞。他若見了,必有好處。”隨即取過文房四寶,修了一封書。又命親隨取過白銀五十兩來,付與嶽大爺道:“此銀賢契收下,權為路費。”嶽大爺再三稱謝,收了書劄銀兩,與眾兄弟一同拜別。出了轅門上馬回到縣中,謝別縣尊。縣主道:“本縣窮官,無物相贈。但是賢契們家事都在我身上,賢契們不必掛念。”
嶽大爺等五人拜謝出衙,回到家中,與眾員外說知赴考之話。
員外問道:“幾時動身?”嶽大爺道:“明日是吉日,侄兒們就要動身。”眾員外便叫:“挑選幾名能幹些的莊丁隨去伏侍。”眾弟兄道:
“我不要!我不要!我們自去,要他們去做什麼?”是日大家忙忙碌碌,各自去收拾盤纏行李包裹,捎在馬上,拜別眾員外安人。嶽飛又與李小姐作別,吩咐了幾句話。眾人送出大門,看著五人上馬滔滔而去。
當下嶽飛、湯懷、張顯、牛皋、王貴共是五騎馬,往汴京進發。一路上免不得曉行夜宿,渴飲饑餐。不止一日,看看早已望見都城。嶽大爺叫聲:“賢弟們!我們進城須要把舊時性子收拾些。
此乃京都,卻比不得在家裏。”牛皋道:“難道京裏人都是吃人的麼?”嶽大爺道:“你哪裏曉得。這京城內非比荒村小縣,那些九卿、四相、公子、王孫,來往的多得很。倘若粗粗魯魯,惹出事來,有誰解救?”王貴道:“這不妨。我們進了城都不開口、閉著嘴就是了。”湯懷道:“不是這等說。大哥是好話,我們凡事讓人些便是了。”
五個在馬上談談說說,不覺早已進了南薰門。行不到半裏多路,忽然一個人氣喘噓噓在後邊趕上來,把嶽大爺馬上韁繩一把拖住,叫道:“嶽大爺!你把我害了,怎不照顧我!”嶽大爺回頭一看,叫聲:“啊呀!你卻緣何在此?”又叫:“各位兄弟,且轉來說話!”
不因嶽大爺見了這個人,有分教:三言兩語,結成生死知己;千秋百世,播傳報國忠良。正乃是:
玉在璞中人不識,剖出方知世上珍。
不知嶽大爺見的那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