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賈閏甫、柳周臣登山渡水,夜住曉行,回到金墉朝拜魏王,把護送糧事一一稟複。魏王聽奏已畢,散了文武。朝催暮趲,暑往寒來。一日,魏王駕設早朝,有洛口倉大使賈義,當駕啟奏:
“近日洛口倉忽生怪異,臣特奏聞!”魏王說:“有什麼怪異,快奏來!”
賈義金階呼萬歲!我王在上聽臣論:
近來洛口三倉內,災異非常駭殺人。
繞倉遍地如貓大,飛鼠成群世罕聞。
饑時廒內餐糧米,飽向河中戲水濱。
廒上歇時如砌瓦,半空飛聚似屯雲。
百般作踐倉中米,臣特趨朝奏聖君!
魏王問:“怎麼樣的飛鼠?”賈義說:“就是尋常的耗鼠,改樣大得緊,生翅會飛。倉內吃飽了糧米,都飛到河內遊戲,帶水複飛來,把米渾身都沾了去,作踐在河中!”魏王問:“約有多少?”
賈義說:“飛在半空,遮天蔽曰:歇在殿上,不見片瓦;落在倉內,不見地皮!”魏王見說,大驚:“怎麼有許多?”問眾官:“洛口倉怪鼠耗糧,怎生區處?”班部閃過程咬金奏說:“主公!須降黃榜張掛各地方,官吏軍民之家,但有逼鼠之獸,不許留藏,盡數納官,交倉降鼠!”魏王準奏,寫下黃榜,就著程咬金領榜出朝,分各地方張掛,曉諭軍民人等。數日之間,納下數千隻大貓,俱送入洛口倉。初時間也咬死了些,一壁廂咬死,一壁廂複活,不過一晝夜,貓不吃鼠,鼠不怕貓,貓也吃米,鼠也吃米。吃飽之時,貓就枕著鼠,鼠就枕著貓,成群逐隊,都睡在倉內。程咬金見了,唬得閉口無言,心下自想:“若回朝見魏王,怎麼好說貓鼠同眠?
隻說鼠多貓少,降伏不住!”次日,魏王設朝,程咬金出班奏說:
“昨日將眾貓下倉,鼠多貓少,降伏不住,伏乞聖裁!”
魏王見奏添煩惱,取問朝前武共文:
誰下三倉降怪鼠?怎生驅遣這妖魂?
金鑾旨意才傳罷,班部叢中閃一人。
忠孝伯當呼萬歲,賢能宰輔奏明君:
臣今止用親軍校,去下三倉打鼠群!
王伯當奏說:“臣想別無計策,止用半千軍士,各執木鍁一條,到倉逢鼠便打!”魏王說:“任卿處置,寡人隻要寧息!”伯當出了朝門,帶領軍士,俱下洛口倉而去。
不須使計施謀略,何用披袍掛甲軍。
帶領半千驍勇士,來到三倉洛口門。
個個手將檀棍舉,人人盡把木鍁擎。
飛鼠成群軍亂打,逢鍁遇棍命難存。
清晨打至黃昏後,怪鼠紛紛死在塵。
火滅煙消無一隻,天明加倍滿倉門。
伯當唬得癡呆了,半晌無言自忖論:
飛鼠耗糧貓吃米,分明天敗魏家君!
王伯當說:“枉費心無幹!”轉身回朝,啟奏魏王:“臣昨夜下洛口倉,把飛鼠盡皆打死,今早死的一個也不見,活的比夜來愈覺增添!天降災殃,無計區處!”魏王傳旨:“擺駕!寡人親到洛口倉看飛鼠去!”
王抬鳳體離金殿,金身下了九龍墩。
駕前籠過逍遙馬,玉輦金鞍馱聖人。
翊國文臣提玉勒,安邦武將跨龍鱗。
金瓜鉞斧成行擺,令字黃旗列幾層。
無限擒龍縛虎士,幾多插箭挽弓人。
皇鑾駕過多時節,來至三倉洛口門。
有倉官賈義見魏王駕來,出倉遠遠迎接。接進洛口倉,當堂坐下。朝拜已畢,魏王說:“把飛鼠趕起來看!”眾軍四下裏一趕,颼颼地亂飛起來,真個遮天蔽日!內有一個黃色的飛鼠,分外大得古怪。大鼠若叫,小鼠也叫;大鼠若飛,小鼠齊飛。魏王傳旨:
“著眾將官射那隻大飛鼠!”叔寶急忙拈弓取箭,較清一箭射去,隻見群鼠望空一齊飛去,霎時間都不見了。半空內掉下箭來,箭扣內有柬帖兒,當駕取起來,呈與魏王觀看。上寫著:
箭是雕翎箭,鼠是鼠中王。魏王駕到此,火燒洛口倉!
魏王看罷,心中不喜,分付啟駕回朝。正起駕間,見一個蜘蛛如茶甌大,當倉門口捋絲。打在東邊,東邊捋絲;打在西邊,西邊捋絲結網。魏王大怒,分付帶刀指揮:“砍了罷!”一刀砍做兩半。卻也蹊蹺古怪,蜘蛛砍為兩半不死,倒在兩邊結起網來。魏王說:“取火來燒死罷!”正把火來點炸,蜘蛛不曾燒,一陣旋風,把火吹入倉內,四下裏騰騰炸將來。
滾滾黑煙從地湧,騰騰烈焰望空馳。
千團火塊從風卷,萬道金蛇掣電飛。
好似赤壁周郎施妙計,田單即墨試神機。
驪山笑把諸侯戲,木柵謀將晉帝危。
倉廒米穀俱焚盡,從此金墉起禍基!
魏王看見燒了洛口三倉,不勝煩惱。自古道:“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正待起駕,有管庫官來報:“火燒毀了金銀庫!”魏王聽說大驚,問:“那火從何而起?庫內金銀還有麼?”庫官說:“是飛來的天火!一邊燒炸,庫內金銀如水相似,四下裏都入地去了;一壁廂掘地尋取,蹤跡全無!”那魏王聽罷:
悶似江淹失筆,愁如宋玉悲秋。昭關伍相滿懷憂,蘇武居延獨守。屋漏更遭連夜雨,船遲又遇石龍風!
魏王如癡似醉,短歎長籲,心下自想:“如今金銀寶庫、洛口三倉盡皆燒毀,果應徐茂功之言!我隻說陳久糧米,指望借去,換些新米上倉,誰想惹下這等災禍!”一路煩惱,回朝就差梁建方:
“快到河南東鄭王處討糧,不可遲延,火速催趲回朝!”梁建方領旨出朝,一騎馬出了金墉城。
草壓長堤樹壓亭,雲邊翠巘水邊城。
數聲野鳥如留客,幾簇岩花似有情。
梁建方不分曉夜,催馬趲程。不隻一日,來到河南城,直到朝前下馬。東鄭王正設朝。黃門官奏說:“有天牌官等旨!”東鄭王叫宣入金鑾寶殿。王問:“哪一邦朝使?”梁建方說:“臣是金墉城魏王差來的!”東鄭王問:“有何事故到此?”梁建方說:“主人多拜上!隻因本邦急缺軍糧,特差臣來取討向借之糧十萬石!”鄭王說:“朕不曾借什麼糧,因何平白生情,著你來討?這個分明要動幹戈,尋征伐之意!你那李魏王眼空四海,豈肯輕意借糧與我?
你去回複魏王,不要架空尋釁,善保國家,不然寡人惟有強兵猛將,決一勝負而已!”梁建方說:“大王朝政繁冗,想自忘了!自古說,‘有借有還!’當日大王差來使臣王元,借糧十萬名,為防唐之用,兩邦各相救助,我魏王又另送糧米二萬石,差官護送,到駕前交納。因甲日開倉,致生飛鼠,火燒洛口三倉,急缺兵糧,特差臣來叩闕取討,為何推說沒有?望乞三思,以全唇齒之情!”鄭王大惱,喝令錦衣武士:“把這賊重責四十棍,趕出城去!”梁建方被打,忙趲出朝,離了河南,徑往金墉城見魏王不提。
且說桓法嗣奏啟東鄭王:“梁建方這回去,定然要動征戰,我這裏須預先防備。可差周武、艾先二將扮作客商,到金墉城探聽軍情虛實。但有緊急事務,火速傳報。每十裏著健卒屯候,遞報消息。又於附近總路口,造一座瞭高樓,留一隊軍在上看哨。倘有別邦人馬到來,我這裏好調兵策應。一壁廂操練人馬,整飭兵器,添兵把守關隘!”鄭王準奏,傳旨就令桓法嗣調遣。桓法嗣辭朝歸到府中分撥將士等,各出河南城分頭去了不提。
且說梁建方回金墉城,東華朝前下馬。值門官啟奏:“梁建方等旨!”宣到駕前,梁建方把王世充賴糧責打情由,逐一奏聞。魏王見說,心生火焰,怒發衝冠,摩拳拍案,頓劍搖環。即時傳旨:
“眾將官!作速整點四十萬人馬,寡人親自征討河南!”閃出單雄信當駕啟奏:“主公!暫息雷霆之怒!理合興師問罪,但未知真假。
待臣去看個虛實,如果設謀抗拒,那時節征伐有名!”魏王準奏,分付:“速去速來!”
雄信辭王出朝,上馬趲離金墉。隻見煙迷遠岫,孤村夕照鄉關;數聲啼鳥,風景自然淒楚。在路非止一日,來到河南地界。且說河南探聽軍情的,遞相傳報,報入朝中。桓法嗣說:“主公!來的必是一員虎將,不可慢他,須要隨機應變,如此如此。”東鄭王說:“朕知道了!”
再說單雄信進了河南城,直至朝前下馬,早有門上官報入朝內。雄信不等宣召,徑到殿前,口稱:“東鄭王拜揖!”東鄭王舉目觀看,好一員虎將!威風凜凜欺彭越,氣宇昂昂賽卞莊!連忙答禮說:“將軍遠臨,有失迎迓!”單雄信說:“我主當日借糧十萬,因鄰邦相助,又送二萬石,差官護送交納。本邦目下乏糧,遣使來取,為何推調?反將來使責打,是何道理?吾主全未深信,特令末將來問取明白回話!”東鄭王說:“將軍!糧有了,隻因車輛不齊,隨即做兩次送去。前番來的使臣定要一遭交還,在眾文武麵前把寡人百般侮辱,委實惱了,打他幾棍。都似將軍這等來,有何話說?”單雄信道:“隻恐沒有糧還。便做二次送來,我主也不惱!”東鄭王分付侍臣:“送將軍光祿寺待宴!”雄信說:“不必賜宴罷,快打點車輛裝糧!”一麵邀雄信光祿寺筵宴。
鄭王問桓法嗣:“朕觀金墉來的將官果然英雄壓眾。欲圖吞並天下,必須收攬豪傑。昔燕昭王求四方豪俊,得一樂毅,下齊七十餘城。今睹來官,我實欽仰。怎麼能夠留得他住?”桓法嗣說:“主公要留他也容易,臣定一條胭脂計。如今待他來辭,要糧起程之時,我主再留他館驛中住一晚。到明日請他禦宴,可著文武俱陪,把他灌得大醉。預先收拾一所宮院,外麵準備刀斧手,錦衣武士,卻把單雄信乘醉扶入宮中,將美貌宮女裝做公主,招他成親。如不從,即便拿倒,問擅闖皇宮,罪該取斬!”東鄭王說:“此計甚妙!既然如此,朕有個千花公主,就招他為駙馬何如?”桓法嗣說:“主公若肯,錦上添花,玉中取寶,十分之妙!”君臣定下計策。
卻說單雄信赴宴已畢,來辭鄭王趲糧。鄭王說:“屈留將軍一晚,明日寡人自請小宴,就送糧與將軍回朝。”單雄信說:“我主若見回遲,定然興兵,反傷兩家和氣!”東鄭王說:“留將軍一晚,再不敢久滯!”雄信自想:“梁建方來取糧,被辱回朝;我來取糧,這等殷勤款待!就住一晚也罷!”雄信辭謝鄭王,徑到金亭館驛安歇。
且說鄭王退朝,回到後宮,娘娘接進坐下。鄭王把公主招雄信的話,說了一遍,娘娘大喜。商議已定,即忙分付宮官,收拾宮樓齊整,明日要招駙馬。宮官領了旨意,準備不提。次日,東鄭王早朝,鐘鳴鼓響齊文武,日繞雲移拜冕旒。百官朝賀已畢,傳旨:“準備禦宴!”一麵差官往館驛請單將軍赴宴,眾官侍陪。
教坊進樂,鼓瑟撫箏。尚食供肴,烹龍炮鳳。金盞泛葡萄瀲豔,玉甌浮雀舌馨香。屏開孔雀,琉璃雲母色交輝;褥繡芙蓉,蜀錦絞綃光燦爛。寶鼎內沉檀馥鬱,銀瓶中花蕊鮮妍。翠帶底垂龍鳳幔,金鉤高掛水晶簾。
眾人傳杯進斝,舞蹈歌謳,筵宴了一日。百官逐位都來勸酒,雄信吃得酩酊大醉,果然醉生夢死,不知天高地下,好似:畢吏部酣眠鄰甕,李謫仙醉戲江心。一壁廂散了文武,著宮官把雄信扶到分宮樓牙床放下。一覺睡著,鼾吼如雷,直到三更時候,方才蘇醒。開眼一看:明朗朗花燈照耀,亮紛紛銀燭交輝!
畫梁舞鳳,彩棟飛龍。重重朱戶嵌金釘,密密雕簷鋪碧瓦。椒房蘭院,霏霏香霧侵人;繡閣層樓,靄靄祥光罩戶。金描鳳桌,擺列瑞玉明珠;牙製龍床,裝嵌著紋犀玳瑁。紗窗外綠蕙間紅花,禦榻前紫綃垂錦帶。恍然身世臨蓬島。疑是雲軿入洞天!
單雄信起身一瞧:“呀!這是皇宮禁院之中!我自在館驛內安歇,怎麼到這個所在?”偷眼一瞧,宮門外,密匝數層圍子手,長刀利斧。唬得雄信魂飛天外,魄散九霄。正慌張間:
數對花燈籠玉燭,雨行宮女品箏。
當中簇擁天仙子,卻是金枝玉葉人。
閉月羞花哪可比?沉魚落雁果超群!
步搖環佩鳴瓊玉,鉤掛香球噴麝沉。
恍疑水月觀音現,仿佛嫦娥降世塵。
單雄信暗想:“這個是娘娘回宮了!教人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正煩惱間,隻見眾妃嬪擁入宮中,看著單雄信,吆喝一聲:“什麼人?擅撞皇宮!”那雄信慌忙跪下:“臣是金墉魏王駕前驍虎將單雄信!因奉王命差來取糧。蒙主公賜宴,一時酒醉,不知誤進禁宮,望娘娘赦宥臣罪!”宮官附耳低言,說與雄信:“來的不是娘娘,是千花公主,要招將軍為駙馬。若肯順從,與公主同享富貴;如違王命,即便擒拿,問擅入皇宮之罪,就行處斬!將軍意下如何?”那雄信心中自想:“事已至此,也沒奈何了。”滿口應承說:
“願從王命!”
那宮官一麵奏複鄭王,鄭王大喜,宣雄信香湯沐浴,更換朝衣官帶,同公主上殿拈香,參拜天地,次拜鄭王與皇後。正是:洞房花燭夜,風帳結姻時!
金墉虎將,洛蕊嬌娥。皆由月老聯婚,總是赤繩相係。比翼鳥雙飛偕老,並頭蓮共蒂時芳。流蘇帳內春風暖,合巹杯中琥珀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