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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腸劍魚腸劍
吳蔚

第二章 燕燕於飛,下上其音

世間萬事萬物,發生與存在,原因與結果,總有它的道理。所能做的,隻是順其自然。再抬起頭來,卻是陰翳滿天,不見星星與月亮。她本是個紅塵之外的女子,無憂無慮,冰清玉潔,不染一絲塵埃,卻意外卷入諸多稀奇古怪之事,而今既置身其中,亦已是不能自拔。

剛經曆了一場大風波,正是眾人情緒最鬆懈之時,又有刺客自房頂躍下,挺刀行刺吳王僚。

慶忌距離吳王僚最近,既不及拔劍抵擋,便挺身擋在父親麵前。卻見白光閃動,他強烈感受到了兵刃的陰陰寒氣,死亡已近在眼前。

就在白刃將入胸口的一刹那,一隻陶杯橫裏飛來,打在了刺客手腕上,力道極為巧妙,刺客手勁頓失,短刀也被帶向斜裏,雖因慣性前衝,刺中慶忌腋下,卻已避開要害。

事情發生得極快,隻在電光石火之間。那刺客一擊不中,料想再無機會,也不待侍從上前擒拿,張口咬破藏在嘴中的囊丸,毒汁流出,瞬息麵色發黑,口鼻流血,倒地而死。

刺客服毒自殺後,眾人才陸續反應過來,見其死得極其慘烈,相顧駭然。

慶忌定了定神,忙命侍從護送吳王僚和叔姬先走,用力按住傷處,走到月女麵前,問道:“剛才是你救了我嗎?”

月女道:“是啊。我雖然不喜歡你,可你舍身護父,令人動容。這樣的忠勇之士,不該橫死在刺客劍下。”

孫武生怕月女言語無忌,衝撞了太子慶忌,忙咳嗽了聲,道:“月女還有一層意思,她是吳國子民,吳王和太子有難,理該出手相助。”

慶忌也不理會孫武,仍驚異地打量月女,問道:“你……你一個小女孩兒,怎麼會有如此好的身手?”

月女笑道:“這不算什麼。跟小白比起來,我還差得遠呢。”

侍從進來道:“大王召太子殿下速去。”

慶忌一時不及詢問這位更加了不起的小白是誰,便匆匆點了點頭,道:“救命之恩,必當後報。”

那侍從環顧酒肆眾人一圈,道:“大王有令,今日之事,絕不可對外泄露半句,否則定斬不饒。”

大概吳王僚覺得因吃魚而遇刺,太過丟臉,所以專門下了一道不準張揚的嚴令。侍從還特意問過孫武諸人姓名及住處,以示吳王僚不是信口一說,若有人泄露行刺之事,必會追究。

吳王僚、太子慶忌一行先後離開,酒肆立即安靜了下來。孫武等人望著堂中橫七豎八的屍首,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陳音道:“卻不知適才那使劍的灰衣男子是什麼人。他進來酒肆,我等竟毫無察覺。不過也多虧了他,不然吳王僚怕是今日會血濺當場。”

原來衝入酒肆的四名蒙麵刺客個個武藝出眾,且目標明確,直奔吳王僚而去。酒肆中雖然侍從眾多,然酒肆空間狹小,又間雜擺放著木案,人多反而成了累贅。慶忌雖然勇猛,一時也隻能抵擋一名刺客。有一名刺客直衝到吳王僚麵前,挺劍刺出,吳王僚倉促不及拔劍,但劍到其胸前時卻停了下來,反倒有一點劍尖自刺客胸口冒出。原來灰衣男子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出劍刺中了刺客背心,且一劍洞穿。

事發時孫武人不在當場,聽陳音大致說了經過,歎道:“灰衣男子救了吳王僚性命,吳王僚卻從始至終未發一言,連句感謝的話都沒有,這份疑心,也可謂舉世無雙了。”

王孫勝自到吳國,不被重視,一直未得吳王僚召見,心中怨氣頗重,插口道:“不隻疑心極重,而且刻薄寡恩。”

月女忽想起了什麼,“哎喲”一聲,道:“一直不見專諸、專毅,會不會出了意外?”

尋來後院,卻見專諸被人打暈,倒在柴垛邊,專毅卻是裏外不見人影。

月女忙上前拍醒專諸。專諸尚在迷糊之中,摸摸額頭的傷,問道:“出了什麼事?”

月女道:“適才有刺客行刺吳王僚。”

專諸大吃一驚,道:“吳王僚?大王來了五湖酒肆嗎?”

月女不及多說,先問道:“專毅人呢?”

專諸道:“我放心不下師父,叫毅兒帶了點吃的,到桃花村探望去了。”月女聞言,登時長舒了一口氣。

剛好專毅自桃花村歸來,驚見變故,駭然色變,衝到後院,見到父親安然無恙,這才略略放心。

孫武跟過來道:“出了這麼大的事,堂中還躺著數具屍首,酒肆怕是暫時不能開張了。”

專諸喜怒不見於色,隻搖了搖頭。專毅道:“師公他老人家不肯更改主意,堅持要將酒肆關了。剛好酒肆就發生了大事,難道這是天意?”

專諸斥道:“小子少胡說八道。還不快去村裏叫人,幫忙將這些屍首抬出去。”專毅無奈,隻得應命去了。

孫武將月女拉到一旁,低聲告道:“王孫勝想先行離去,我和陳音得護送他回返陽山。月女你……”

月女道:“孫武哥哥先去忙吧。我留下來,看能不能幫上忙。”

孫武微一沉吟,即道:“如此也好。吳王僚接連遇刺,也許會遷怒於五湖酒肆及桃花村。你救了太子慶忌,應該足以保護酒肆及村民周全。不過你要答應我,不可莽撞行事,一定要照顧好自己。等我安撫好王孫勝,再回來接你。”

月女滿口應了,送走孫武一行,這才返回酒肆。卻見專諸正蹲在一名刺客身旁,往其懷中摸索什麼,很是驚訝,問道:“專諸君在做什麼?”

她走路不帶聲,專諸不知她人已進來,聞聲嚇了一跳,定了定神,這才起身道:“這些死人有刺客、有侍從,不能就此埋了,大王一定會派人來處理。我實在料不到大王會親自來五湖酒肆吃魚,還會在這裏遇刺。現下好了,酒肆多半會受牽連。我倒沒什麼,可師父他老人家一把年紀了,怎麼經得起折騰?所以我想……”

月女道:“我猜到了!專諸君想先查尋刺客身份,追出幕後主使,如此不但能將功贖罪,還能大大立上一功。”

專諸道:“正是此意。想不到月女也這般聰明。”

月女笑道:“孫武哥哥說我腦子還行,有時候挺開竅的,但有時候也是一個小笨蛋。”又問道:“依專諸君看,這些刺客是什麼來路?”

專諸道:“應該是楚國派人行刺吧。不過我還沒有找到證據。”

月女道:“也是,除了楚國,再也想不到旁人了。”又自告奮勇地道:“專諸君,我來幫你搜這些人身上,看能不能發現線索。”

忽聽到門外有腳步聲,以為是專毅引村民來了,忙迎了出去,不想卻是計然。

計然麵帶焦灼,見月女活蹦亂跳地出來,神色立即和緩了下來,先問道:“月女沒事吧?”

月女搖頭道:“我沒事,我的朋友都沒事,吳王僚也沒事。不過刺客和幾名侍從死了。”

忽想到一事,忙問道:“計君既早知吳王僚的身份,又知酒肆會成為凶險之地,你該不會跟那些刺客……”

計然忙將月女拉到桃林中,正色告道:“我雖然事先預警,但我跟那些人沒有任何關係。”

月女不解地問道:“那你怎麼能事先有所覺察?”

計然便說了早由勝邪劍猜到太子慶忌身份一事,又道:“我離開酒肆後,看到林中有人正用黑巾蒙麵,還帶著弓箭。五湖民風淳樸,這荒郊僻嶺之地,怎會平白冒出這些全副武裝的人?料想必是為吳王僚而來。”

月女道:“那計君為何不事先警示吳王一行?”

計然搖頭道:“我是宋國人,不想無端卷入吳國的是非。”

月女道:“這不是吳國的是非,而是楚吳兩國的是非,一定是新楚王害怕吳國會趁喪伐楚,所以搶先下手,派刺客行刺吳王僚。”

計然搖頭道:“我可不這麼看。新楚王年少登基,王位不穩,自顧不暇,如何還能空出手來折騰行刺一事?況且行刺他國之主,無論成與不成,都會加深兩國仇怨,後患無窮。”

月女歪頭想了想,道:“計君說得也有道理。”又問道:“那麼你認為是誰派了刺客?”

計然不答,隻道:“國君遇刺是大事,會有許多人來操心、追查,月女沒事就好,何必再多管閑事?”

月女道:“而今五湖酒肆牽涉其中,我想幫專諸父子,自然想查明真相。”

計然勸道:“而今楚國多事,吳國亦是是非不斷,月女聽我一句勸,不要插手這些事。”

月女卻甚是固執,堅持要幫專諸父子,忽又想到什麼,問道:“計君何以一再強調吳國的是非?莫非你認為刺客是公子光所派?”

計然一怔,忙問道:“月女怎麼會做此想?”

月女道:“我曾聽孫武哥哥跟他的朋友陳音聊天,說是公子光有雄才大略,必不甘心受吳王僚壓製,極可能會找機會動手。”

計然“噓”了一聲,四下環視一圈,這才道:“這些話,月女可別再對旁人提起。”

月女越想越是這麼回事——吳王僚微服到桃花村吃魚一事極為隱秘,若不是熟知王宮內情之人,如何能得知其行蹤?不由得愈發心急,道:“如此,專諸私下調查刺客身份,豈不是有危險,或許會遭到公子光手下滅口?該怎麼辦?”見計然不應,便道:“我得去找孫武哥哥,商量個法子。”

計然忙將她拉住,道:“別去。”歎了口氣,道:“我來替你想辦法。”

月女忙問道:“計君有什麼好法子嗎?”

計然道:“專諸想查明刺客身份,無非是怕五湖酒肆和桃花村受到牽連,隻要設法解決源頭,令吳王僚不追究酒肆及村民之責,不就沒事了嗎?”

月女道:“這件事,我可以辦到。”

計然聞言大為意外,問道:“月女能辦到?”

月女點頭道:“我今日湊巧出手救了太子慶忌,我可以去找他,讓他向吳王說情。”又道:“可專諸未必肯就此放棄,他還想查明幕後主使,好在吳王麵前立功呢。”

計然搖頭道:“我隻見過專諸兩麵,不過以我觀察,他可不像是愛邀功領賞之人。你想想看,他願意在這麼偏僻的地方拜師學習廚技,會是那種貪圖名利之人嗎?”

月女道:“好像還真是這麼回事。計君,你眼光好生厲害,我與專諸認識這麼久,都比不上你更了解他。”

計然笑道:“我遊曆列國數年,見過的人、事多了,眼睛自然明亮些。”

二人便一道回來酒肆。月女說了要去找太子慶忌求情一事,專諸聞言大喜,道:“如此,我也不用再費神追查這些刺客來曆了。”

月女見計然所料不差,便朝他笑了一下,又道:“事不宜遲,我和計君這就趕去王都,求見太子。”

離開酒肆,計然問道:“月女是乘車來的,還是另有坐騎?”

月女笑道:“什麼乘車坐騎的,我走路慣了,從不用那些。從穹窿山到這裏又不遠,不過才幾十裏地,我一口氣便能跑完。”

計然原先隻知月女性格奇特,適才聽到她說出手救了吳國第一勇士慶忌,而今又不將幾十裏路程放在眼裏,這才深信她身懷異術。

月女見計然神色古怪,問道:“計君幹嗎這般看著我?”

計然苦笑了一下,道:“我在想,我是不是眼睛瞎了,有眼不識泰山。”

月女笑道:“什麼泰山不泰山的,我還是月女啊。”又問道:“計君到過許多地方,一定也到過泰山吧?”

計然點了點頭,道:“泰山巍峨雄壯,絕壁入雲,兼之有煙霧縹緲,蒼鬆相托,雄渾而明麗,靜穆又神奇,堪稱天下第一名山。”

月女聽了,忍不住露出向往之色來,道:“要是能到泰山頂上看一回月亮就好了。”

計然道:“月女若是想去,我可以做個向導。”

月女搖頭道:“我隻是想想而已。我走了,孫武哥哥就隻剩一個人了,誰來照顧他呢?”

計然心頭微微歎息,不再多語。

北行二三裏地,有車、馬停在湖邊柳樹下。除了駕車的禦者外,還有兩名侍從等在那裏。

侍從念辭一見到計然,便迎了上來,道:“漁父可算回來了。”又問道:“這就回漁場嗎?”計然擺手道:“不,去王城。”

月女好奇問道:“你叫漁父嗎?”計然道:“我本名辛研,字文子,號漁父,但用得最多的,還是計然這個名字。”

月女道:“還是計然好聽。不過漁父這名字聽起來怎麼有些耳熟?”

計然道:“漁父跟漁夫相近,這裏是五湖,處處是漁夫,耳熟有什麼稀奇?”又笑道:“你能一口氣跑幾十裏地,我可不能。這就煩請月女破一回例,請登車吧。”

吳國王都位於五湖之東,名為子城。城池不大,王宮占了一大半,剩下的地域,多是官署及權貴宅第,市集及居民區都在城外。

入子城後,天色已晚。計然道:“今晚是來不及了,月女先跟我到朋友家湊合一晚,明早再赴王宮求見太子慶忌,如何?”

月女奇道:“漁父在城中也有朋友嗎?”計然道:“有一位老相識。”

一路馳來大夫邢平宅邸。邢平是吳國大功臣狐庸之子,也就是曾名動天下的申公巫臣之孫。

當年申公巫臣為報複楚國,親自到吳國麵見吳王壽夢,教習吳軍兵車陣法,又留下愛子狐庸在吳國任職。後狐庸當上吳國相國,先後輔佐壽夢、諸樊兩代吳王,功勞極大。狐庸卒後,最終安葬在吳國,未運回申公巫臣在晉國的封地邢地[1]安葬,其子邢平繼續在吳國擔任大夫之職,也是幾朝元老,極得曆任吳王敬重。

到了門前,侍從魚亭報了計然姓名,門役進去通報時,月女忽然想起了什麼,道:“這家人姓邢,對不對?”

計然道:“邢大夫本姓羋,與當今楚王同姓,氏屈,後又改氏為邢。”

月女擺手道:“不管那些!我是說,有個邢大夫之子,名叫邢野,是不是跟這家人有關?”

計然道:“是啊,邢野是邢平大夫的獨生愛子,月女認得他嗎?”

月女道:“我怎麼會認得這些權貴人物?我曾聽專毅說過邢野這個人,曾在五湖酒肆鬧事,還拔劍威脅五湖公,結果沒過幾日就莫名死了,旁人都說這是報應。”

計然大為驚異,道:“邢野不祿了嗎?哦,我是說他過世了嗎?”

月女道:“漁父不知道嗎?”計然道:“我新到吳地不久,未曾拜訪邢大夫,是以不知他竟遭喪子之痛。”

月女道:“這戶人家家風不好,我們還是不要在他家過夜了。”

計然道:“目下已是夜禁時分,子城又沒有客棧之類,月女不如將就一下。邢大夫老來得子,或許是有些寵溺過頭,但他本人是極好的人。”

話音剛落,一名六旬老者便率侍從迎了出來,正是吳國大夫邢平本人。

邢平躬身行禮道:“不知漁父大駕光臨,有失遠迎,還望恕罪。”還欲行大禮,卻被計然扶住。

計然道:“今日我攜朋友冒昧前來,還望邢大夫不要見怪。”又為月女引見。

月女因邢野曾持劍威脅五湖公,料想邢平教子無方,本人也好不到哪裏去,甚為冷漠,隻點了點頭。

邢平不知月女來路,見她大大咧咧,無甚禮數,料想必是大有來頭之人,忙上前見禮,將貴客迎入堂中,命人置酒做飯。

月女道:“我就不吃了,想直接休息。”

邢平見計然並無異議,便命侍女引月女前往客房歇息。

等月女離開,計然這才問起邢野之事。邢平立時老淚縱橫,捶胸頓足道:“可憐我的野兒橫死家中,迄今未能查到凶手。”

計然聞言大吃一驚,問道:“邢野不是病故嗎?”

邢平道:“野兒身子強健,哪會突然病故?有人半夜潛入我家,以利刃刺死了他。”

原來當夜邢野心情煩悶,獨自在後園飲酒,喝得半醉不醉時,起身如廁。侍從見小主人久久不歸,趕去察看究竟,才發現人死在了茅房外麵。

計然道:“既是如此,邢大夫為何不請吳王下令,捉拿凶手?”邢平搖頭道:“事情不是那麼簡單。”

他是吳國中樞重臣,竟然不敢公然追查殺害愛子的凶手,還要千方百計地隱瞞真相,必有不得已的苦衷,既不肯多說,計然也不再多問。

過了一會兒,酒菜如流水般上案,計然倒沒什麼,倒是邢平被觸動心事,接連舉杯,喝得酩酊大醉。計然便命侍從扶了老大夫回房就寢,自己也到客房歇下。

到了半夜,忽聽到外麵動靜大起,計然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忙披衣起床。

侍從念辭及魚亭已提劍守在門前,見計然出來,忙告道:“似是後園出了事。”

趕來後園時,卻見月下正有兩人激烈相鬥,一人是月女,手持樹枝,另一人是個蒙麵男子,手持短劍。眾侍從、下人圍在一旁,不敢靠近。

邢府家臣包庫見計然趕來,忙過來行禮,道:“大夫君酒醉不醒,還請漁父給拿個主意,要如何是好?”

計然見月女已大占上風,便擺手道:“派人守住後路,以防那蒙麵人逃走。”

卻聽月女叫道:“中!”以樹枝點中那蒙麵男子肩頭。

蒙麵男子半身酸軟,步法大亂,又被月女點中手腕經脈,短劍脫手飛出。

包庫忙帶侍從圍了上去,叫道:“你已無路可逃,這就投降吧。”

那蒙麵男子撫摸手腕,驚異地打量月女,問道:“想不到邢府竟伏有絕頂高手,你是誰?煩請告知姓名,也好讓我知道敗在了誰手下。”

月女道:“我是……”

計然咳嗽了聲,插口道:“足下是誰?何以深夜闖入重臣宅第?”

蒙麵男子不答,他因失去兵刃,再無力對戰強敵,遂不再反抗。包庫上前用劍指住他胸口,命人將他反手縛住,帶到計然麵前。

計然伸手撕下那男子的蒙麵巾,露出一張清瘦的臉,搜其身上,什麼都沒有。

計然轉頭問道:“你們認得他嗎?”包庫搖頭道:“從未見過此人。”

計然料想蒙麵男子的出現極可能與邢平的難言之隱有關,但他畢竟是客,不能喧賓奪主,便命包庫將那男子關押,等到邢平酒醒後再行處置。又將月女帶回自己房中,問道:“月女是怎麼跟那人動上手的?”

月女起初支支吾吾,後經不起計然催問,終於說了實話。原來她不是不餓,而是不願意與邢平同室而食。等到半夜時,便溜出房間,到廚下去尋吃的東西。胡亂塞了一通後,出來時見到一條黑影閃過。

今夜月光皎潔,月女又時常在山林中夜遊,目力遠異於常人,一眼看到對方臉上蒙了麵巾,立即起了疑心,尾隨其後,跟了過去。

到後園時,那人有所警覺,忽拔劍轉身,攻向月女。月女隨手折下一根樹枝,與他動起了手。

二人雖然都沒有出聲,但不一會兒便有巡夜的下人聽到動靜,一邊呼叫,一邊趕了過來。

月女大致說完經過,道:“漁父不會將我到廚下偷吃一事告訴主人吧?”計然道:“不會。”

月女道:“可我是客,半夜出門,還遇到竊賊,跟他打了一架,主人不會覺得很怪異嗎?”

計然道:“就算邢大夫知道了月女是因為偷吃而撞見竊賊,他感謝你還來不及呢,你極可能抓住了殺死邢野的凶手。”說了邢野是遇刺而死一事。

月女怔了許久,才道:“原來世間所謂報應,多是附會之說。”又歎道:“樊翁附會了一番神靈示警,五湖公便要關了酒肆,一想到這件事,我就覺得很是不安。”

計然道:“明日見過吳太子後,我便與你同赴桃花村見五湖公,設法解決這件事,好不好?”月女道:“好。”

計然道:“現下你回房去睡吧。”一直送月女入房,這才轉身離開。

月女早將臥榻上被褥撤掉,隻剩下硬邦邦的木板。她躍到木板上躺下,不知為什麼,心中很溫暖很安詳。她雖與孫武為鄰,孫武教她識字,向她展示世間各種光怪陸離,為她打開了通向外界的大門,但始終隻是如此而已。她總覺得是自己在照顧孫武,而今與計然在一起,她忽然有了一種被嗬護被憐愛的奇異感覺。

次日一早,月女起身時,已有侍女等候在門前,捧著一套新衣衫,請月女換上。月女以往都是以葛麻穿網為衣,認識獵戶、孫武後,才開始穿著布衣。她見那套銀白衣衫綿綿軟軟的,也不知道是什麼料子,但顏色倒是喜歡,便依言穿上。

洗漱完畢後,月女跟侍女來到堂中,計然早已等在那裏,還準備了一滿案吃食,五顏六色,各種形狀都有。

月女道:“這些都是什麼?”

計然道:“這邊幾豆是點心,這幾豆是幹果,你嘗嘗看。”

月女便隨後抓起一塊,塞入口中,幾口咽下,當即讚道:“好甜,好吃。”計然道:“好吃就多吃點。”

月女道:“你不吃嗎?”計然道:“我已經吃過了。”

月女個子雖小,肚量卻大,將案上的食物掃去大半,這才起身,理理衣衫,笑道:“好了,我吃飽了,我們這就去王宮找太子吧。”

計然應了一聲,剛要出門,邢府家臣包庫匆忙過來,道:“大夫君請漁父立即去書房議事。”

計然道:“我先陪月女去趟太子宮,再回來找邢大夫議事。”

包庫道:“大夫君務必要馬上見到漁父。”

計然料想邢平是為昨晚那蒙麵男子之事,但又不放心月女,不免十分為難。

月女遂道:“我可以一個人去找太子。”

計然道:“你可以嗎?”月女笑道:“當然可以。”

包庫忙道:“月女既是要去王宮,臣可以派人護送。”

計然這才放心,點點頭,道:“那好,辦完事馬上回來這裏。”

送走月女,計然遂趕來邢府書房。邢平麵容憔悴,背著雙手在窗前走來走去,顯是十分煩躁,見計然進來,便命侍從盡數退出,親自掩好門窗,跌足道:“現下要怎麼辦才好?”

計然問道:“邢大夫是在為昨晚之事煩惱嗎?”

邢平忽然發了怒,道:“都怪那個月女,竟然將對方捉住,害得老夫目下處於兩難境地。”

計然聞言色變,厲聲道:“月女遇到竊賊,出手將他擒住,本是想為主人做件好事,邢大夫不加感激罷了,如何反倒怪起她來?”

他素來溫和寬厚,這一動氣,兼之容貌醜陋,形容立即變得說不出的可驚可怖。

邢平忙躬身道:“請漁父息怒。我其實不是怪月女,而是怪我自己懦弱,沒有為野兒報仇的決心和勇氣。”

計然這才收斂怒容,道:“邢大夫已經猜到月女昨晚捉住的竊賊,極可能就是殺害邢野的凶手?”

邢平點了點頭,道:“可我不能殺他,但又不能放他。”

計然道:“邢大夫不能殺他,想必是忌憚他背後的主使之人。不能放他,想必是一旦放他走了,他背後之人就會知道邢大夫已經懷疑到他。”

邢平道:“漁父聰明絕頂,事事都逃不過你的眼睛。而今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還請漁父拿個主意。”

計然道:“如果是我,一定會殺了他,他害人性命在先,殺人償命,天經地義。但邢大夫不肯作此選,甘願放棄殺子大仇,想必是另有顧慮。那麼就當他是竊賊好了,打一頓後,移交給司寇署處置。”

邢平大為意外,問道:“漁父是說,將那人當作真竊賊處置,送交司寇署?”

計然點了點頭,道:“而今吳國大司寇不是由新回國的季劄兼領嗎?他既主管糾察刑獄與司法審訊,又是新官上任,必想要有所作為。那竊賊是真也好,是假也好,交由季劄來處置,最合適不過。”

邢平連連擊掌,道:“妙,大妙。”又慌忙解釋道:“我不將事情原委相告,非不肯,是不能,也擔心因此牽累漁父,還望漁父體諒。”

計然點了點頭,又道:“邢大夫不如繼續裝醉,竊賊這件事由我來處置。如此,他背後的主使便再無疑心。”

邢平道:“甚好,甚好。”又問道:“漁父最近可有回晉國?”

計然道:“我早已經是宋國人,對於晉國,怎可再用一個回字?”苦笑了一聲,露出罕見的莫名惆悵來。

辭出書房,計然便引侍從來到關押竊賊的地窖,道:“你來邢府想做什麼?有什麼目的?”

那竊賊先是不答,被問得急了,隻道:“讓昨晚擊敗我的女子來,我隻跟她說話。”

計然冷笑道:“你一個竊賊,不服罪求饒,還敢亂提要求。來人,打他一頓,讓他長長記性,再捆送司寇署。”

竊賊反而吃了一驚,問道:“你們要將我送交司寇署?”

計然道:“主人未醒,不能起身理事,難道還要留你這竊賊在邢府白吃祿米嗎?快快行刑,打完送走。”

侍從們一齊動手,將竊賊拖出地窖,反吊在大樹下,取鞭抽打了一頓,直打得那竊賊昏死過去,這才將其手足捆住,用木杠穿了,抬去司寇署。

處置完竊賊,計然便自回客房。到正午時,邢府家臣包庫引侍從回來,告知司寇署官吏仲臣聽說有竊賊光顧邢大夫宅第,極為重視,立即接下案子,將竊賊收押。

仲臣還特意告道:“大司寇目下不在官署,等他老人家回來,臣一定立時稟報。”聲明一定會請大司寇季劄來審理此案,以示對邢大夫的尊敬。

計然聽完,隻點了點頭,隻是還不見月女回來,不免有所擔心。正欲出門察看時,月女蹦蹦跳跳地進來了。

計然忙迎上去,問道:“瞧月女這高興的樣子,事情一定是辦成了?”

月女笑道:“我到王宮時,太子慶忌正引軍出宮,說要去搜捕刺客同黨,幸虧遇到了。他聽了我的要求,說大王欲到五湖酒肆吃魚是十五當日才臨時決定的,肯定跟五湖酒肆和桃花村無幹,刺客應該是一直在監視王宮動靜,尾隨了大王一行。”

計然道:“太子慶忌號稱‘吳國第一勇士’,倒不完全是有勇無謀之輩。”

月女道:“是啊,太子慶忌人雖然蠻橫霸道,但在這件事上,還算通情達理,而且他很爽快地向我保證絕不會牽連無辜。”

又笑道:“太子那‘吳國第一勇士’的頭銜如何來的?他又沒有跟吳國所有人比過武藝,如何敢稱第一?”

計然笑了笑,又問道:“既然事情辦得順利,月女為何現下才回來?邢府到王宮又不遠。”

月女道:“我沒有到過王宮,想看看裏麵到底是什麼模樣,太子便派人領我進去轉轉。出宮時,又遇到了叔姬和她的侄女滕玉,叔姬拉住我,問了不少孫武哥哥的事情。”

又告道:“原來叔姬不是吳王僚的親妹,隻是堂妹,她跟公子光倒是兄妹。隻是她那麼年輕,太子慶忌跟她年紀差不多,還要叫她姑姑,總感覺有些可笑。”

計然道:“大家族就是這樣。我有好幾個侄子,年紀比我大許多,足以做我長輩了呢。”

月女道:“原來漁父也是出身大家族。兄弟姊妹眾多,一起嬉鬧玩耍,應該很好玩吧?”

計然道:“那要看什麼樣的家庭。如果隻是尋常百姓之家,兄弟和睦,手足友愛,人多自然熱鬧。但若是王室大族,為了利益,難免會有爭權奪利之事,到了那個時候,即便是親兄弟,也會六親不認……”忽覺得不該在月女麵前提及這些事,忙道:“總之,凡事都是有利有弊。”

月女歎道:“我倒真希望我有許多的兄弟姊妹。可惜,我連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誰都不知道。”

計然已大致知道月女身世,見她有些傷感,忙道:“先不說這些了,我們這就動身出發去桃花村吧。”

月女本是個陽光少女,傷感隻是小小情緒,聽說要去桃花村,登時又振奮起來。

二人辭出邢府,一道上車。因並排而坐,距離極近,月女轉頭便能看到計然麵容,遲疑半晌,終於忍不住問道:“漁父,你……你……”

計然道:“你想問我臉上的這些坑窪是天生的,還是後來受的傷,對不對?”

見月女點了點頭,便坦然告道:“是後來受的傷。我小的時候,母親落難,帶我去投奔親戚。因為途中出了意外,禦者、侍從都離散了,我們母子二人隻能徒步行走。母親心中鬱結,腳下很快,我步子小,落後很遠。途中經過一戶農家,那戶農家養有一隻很凶惡好鬥的公雞,又高又大,毛色鮮豔。我當時年紀還小,見那公雞長得漂亮,便停下來多看了幾眼。它立即衝上來,用尖嘴啄我的臉,又快又狠,直啄得我鮮血淋漓。母親聞聲趕到後,我已經倒在了地上,那公雞還不肯放過我。母親起先是愕然,隨後才一邊笑著,一邊趕過來,將公雞趕走。後來到了親戚家,也請醫師看過,但還是留下了許多傷口。”

月女想不到計然醜陋麵容的背後還有這樣一段故事,大為同情,問道:“漁父當時那麼小,一定很痛吧?”

計然道:“初受傷時,應該是很痛的,不過長大了也記不得了。真正讓我感到痛的,是我母親後來不時對人提及此事,即便在我成人後也是如此,而且是當作一個有趣的笑話來講。有一次,我實在不能忍受母親的語氣,等客人走後,以懇求的目光望著她,希望她不要再提及此事。不想心情不佳的她竟然道:‘看什麼看,信不信我把你眼珠挖出來!’那可是我的母親啊,竟然要挖出她唯一親生兒子的眼珠,以發泄心中不快,雖然隻是想想說說,卻也實在可驚可怖,令人永遠難以忘懷。”

頓了頓,又道:“其實我很早便已明白,母親隻是因為不能順心如意,將一腔怨氣撒在了我身上,並不是真心想要挖我眼珠,可許多年後,即便我已經成人懂事,仍然清楚地記得她這句話,難以釋懷。”

其實他早就明白,從他出世之日起,便是母親用以在父親麵前與其他女人爭寵的工具。而後母親慘敗,被迫流亡他國,便對兒子再無愛意。隻是這番可笑又可悲的經曆及沉重的個人感受,他從未對人說過,也以為再也不會提起,想不到今日告訴了月女。

月女柔聲道:“漁父是覺得你母親沒有真正在意你,心中對她失望,才感到心痛,對不對?”

計然道:“嗯,有點吧。不過認識月女之後,我才覺得自己相比於你,實在已經很幸運了,我根本沒有資格怨怪我母親。”

月女笑道:“我沒覺得自己不幸啊。我雖然不知道我娘親是誰,但她拋棄我時,一定是不得已才那麼做。而上天也待我很好,讓小白發現了我。”

計然道:“我還沒有見過小白呢,它一定很有靈性。”

月女笑道:“不但有靈性,有時候我覺得小白比人還要聰明。等忙完桃花村的事,我就帶漁父去見小白,它一定會喜歡你的。”

車子剛好馳過市集,計然聽到“咚咚”的鍛打聲,隨手挑起簾子,竟看到一個熟人,正在劍坊挑選寶劍,大為意外,忙命禦者停車。

侍從魚亭問道:“漁父可是有事?”

計然道:“你們陪著月女,在這裏等我,我去去就來。”躍下車子,也不帶侍從,獨自朝劍坊走去。

劍坊學徒白鷺正向主顧介紹寶劍,那主顧是個壯年男子,頗為不屑地道:“這些劍都太過稀鬆平常。”

白鷺之妹桑碧聞言接口道:“太稀鬆平常?我們吳國寶劍可是天下第一利器,能在中原當貨幣使用。”

這話倒不是虛言。吳越之地水網縱橫,風行於中原的戰車缺乏用武之地,因而軍隊以水師和步兵為主,步兵武器宜短不宜長,故而與中原車戰使用長兵器不同,吳軍步戰多使用輕便鋒銳的青銅劍[2],因而吳國鑄劍業極為發達,遠遠領先於中原諸國,所產青銅劍質地優良,鋒利無匹,世稱“肉試則斷牛馬,金試則截盤”。中原人均以能佩帶吳劍為榮耀,視為“寶之至”並“柙而藏之”。

當年季劄出使魯國,路經徐國[3],徐國國君對其佩劍一見傾心,愛慕不已,隻是不便啟齒。季劄看出徐君心思,但因為劍為吳國標誌性飾物,他尚有使命在身,遂未解佩劍,隻在心中默默許諾,等到完成出使任務,便將佩劍送給徐君。

然及歸國時,徐君已薨,季劄仍慨然解下佩劍,掛在徐君墓旁的鬆樹上。侍從大為不解,問道:“徐君已死,何再予之?”季劄答道:“始吾心已許之,豈以死而背吾心哉!”遂傳為美談。徐人因此而作歌道:“延陵[4]季子兮不忘故,脫千金之劍兮帶丘墓。”一句“千金之劍”,足以證明吳國寶劍的價值。

那壯年男子自是知曉吳劍享有盛名,雖猶有傲慢之氣,卻也不反對桑碧之語,遂道:“你們坊主幹將在嗎?叫他出來見我,我要定做一柄寶劍。”

白鷺告道:“師父外出采石,還得過一個月才能回來。”

壯年男子道:“主事的劍師都不在,造出這一堆廢銅爛鐵,也就不足為奇了。”

桑碧聞言很是生氣,道:“足下顯然不是吳國人,是專門來挑事的嗎?”

壯年男子麵色一沉,道:“你這個女子牙尖嘴利,卻不知……”忽有人拍了拍他肩頭,轉頭一看,訝然道:“計然?你怎麼在這裏?”

計然道:“我素來遨遊四海,人在吳國有什麼稀奇?我倒是想問,你怎麼人在這裏?”

壯年男子道:“我來吳國辦一件私事。”

計然道:“你該知道,以你目下的身份,實不該在吳國出現,如何還敢公然在王城市集拋頭露麵?”

壯年男子麵色不豫,道:“什麼該不該的?”又傲然道:“我堂堂大丈夫,可不願意藏頭縮尾。”

計然沉吟片刻,雖有所遲疑,仍然問了出來,道:“五湖酒肆那件事,跟你有關嗎?”

壯年男子一怔,正待回答,有侍從奔過來告道:“主人,找到她人了。”

壯年男子遂道:“上次那件事後,你漁父不是說要跟我絕交嗎?你不再是我朋友,少來管我的事。”狠狠瞪了計然一眼,揚長而去。

計然返回車上時,月女忍不住問道:“適才在劍坊門前跟漁父說話的男子,看起來很凶的樣子,他是誰?”

計然不願意瞞她,告道:“是我以前在宋國的一個朋友,名叫華登。”

月女道:“華登?我好像聽孫武哥哥提過這個名字。對了,昨日在五湖酒肆,你跟範蠡也提到過。”

計然道:“我們宋國,除了王族之外,還有兩大公族,向族和華族。向族出了個了不起的人物向戌,他憑借個人才幹,一手促成了晉楚息兵,即世人所稱的‘向戌弭兵’,這月女是知道的。後來宋國又發生了不少事,總之就是你爭我奪,都想要更多的權勢,結果起了內訌。向、華兩族聯合起來跟宋國國君作對,還一度挾持國君,但後來事敗,兩族主要人物出逃,流亡他國。華登曾投奔吳國,跟太子慶忌交好,是慶忌力勸吳王僚發兵援救華族,還派了吳國公子苦雂率軍隨同華登前往宋國。但後來齊、晉中原諸國聯兵救宋,打敗了華族,吳軍主帥公子苦雂也被聯軍俘虜。華登等人又轉向楚國求助,後來更是投奔了楚國。而吳國公子苦雂則死在了齊國。”

月女道:“楚、吳兩國是敵國,華登先吳後楚,不是大大得罪了吳國嗎?”

計然點點頭,道:“聽說吳國太子慶忌對此事不能釋懷,將公子苦雂之死怪到華登頭上,曾派刺客前往楚國行刺華登,但未能成功。”

月女道:“那華登如何還敢來吳國?”

計然搖頭道:“我也不知道。華登為人傲慢自負,但不傻,一定是有特別的緣由,不得不來。”歎了口氣,道:“算了,不必再理會華登之事。”

月女道:“可華登不是漁父的朋友嗎?”

計然道:“之前華族劫持了宋國國君,舉國震驚,我受人托請,出麵勸說,華登不聽,我一氣之下,聲稱要與他絕交。他仍記恨當日之語,說不再拿我當朋友。”

車子忽停了下來,禦者回頭告道:“有人攔在路中,似是要見漁父。”

侍從念辭策馬上前,問道:“攔路者何人?有什麼事?”

那人答道:“我找月女姑娘。請問月女在車上嗎?”

月女聞聲大為驚訝,笑道:“竟然是來找我的。”躍下車子,問道:“我就是月女,是你找我嗎?”

那男子躬身道:“是小臣主人想見月女一麵。”

月女問道:“你家主人是誰?”那男子道:“這個……小臣不方便說。我家主人就在前麵不遠,月女一去便知究竟。”

計然也跟著跳下車來,道:“我陪月女一起去。”

侍從魚亭道:“漁父……”計然擺手道:“你和念辭先留在這裏。”

來人引月女與計然西行。走不多遠,便見到一名袍服少年引數名侍從等在樹下。

袍服少年先迎了上來,問道:“你就是月女嗎?”引路男子忙引見道:“這位是王孫波,是公子光之子。”

月女道:“原來是王孫找我。王孫有何見教?”

王孫波看了計然一眼,問道:“這位是……”月女道:“這是我的好朋友計然。”

王孫波躊躇道:“月女可否借一步說話?”月女應道:“可以呀。”

話一出口,才意識到對方話意另有玄機,忙道:“不可以!計然哥哥是我親信之人,王孫不必避諱。”

她改稱計然為計然哥哥,而且是脫口而出,顯然在內心深處,已將他當作了至親至信之人。

王孫波無奈,隻好道:“聽說昨日五湖酒肆發生了大事,月女當時人也在場……”

月女未及回答,計然已插口道:“王孫怕是道聽途說聽錯了,行刺發生時,月女人並不在場。若要了解行刺經過,還請王孫去問吳王和太子。對了,叔姬公主也是見證人,她是王孫的親姑姑,王孫要想了解昨日五湖酒肆情形,找她更合適。我和月女還有要緊事要趕去桃花村,就不陪王孫了,告辭。”不待王孫波回應,拉著月女便走。

月女雖然沒有反對,卻很是疑惑,問道:“王孫波看起來文質彬彬,謙和有禮,他不過想打聽昨日五湖酒肆的事,我們就這樣走掉,會不會太沒禮貌?”

計然搖頭道:“王孫波可不隻是要打聽五湖酒肆之事。”

王孫波身份顯赫,如何會親自來向月女打聽昨日情形,而不是去找親姑姑叔姬?他又如何知道月女在計然的馬車上?

一定是他昨日派人去了五湖酒肆,從專諸處打聽到月女與計然在一起,而且會到王宮找太子慶忌為桃花村說情,於是派了人手專門等在路上。

堂堂王孫,如此煞費苦心地尋人,會隻為向月女打聽五湖酒肆的事嗎?顯然不是。

吳王僚與公子光不和之事,舉世皆知。而今吳王僚外出吃魚遇刺,在外人看來,敵國固然有嫌疑,但公子光嫌疑亦重。吳王僚不是傻子,又最關心王位寶座,一定會最先懷疑公子光。

公子光也不是傻子,知道自己會成為首要懷疑對象,處境岌岌可危。王孫波身為人子,為父排憂解難尚且來不及,卻在此關鍵時刻來找月女,分明是想利用月女於太子慶忌有恩這一節。

月女聽了計然一番分析,尚有些半信半疑,道:“那王孫波看起來完全不像壞人,原來也是想利用我嗎?”

計然知道她心地善良,於人間險惡一概不知,歎了一聲,不願再深談,以免世俗玷汙了她純淨的心靈,隻道:“月女,解決完五湖公這件事,就不要再理會旁事,我跟你回山林去看小白,好不好?”

月女也覺得外界人心實在複雜難測,便點頭道:“好。”又笑道:“計然哥哥待人這般好,小白一定會特別喜歡你的。”

計然心中歎道:“我也不是一視同仁、待所有人都這般盡心盡力。”

一路馳來桃花村。臨近村口時,遠遠見到五湖酒肆前站著許多人,山坡下也停有不少車馬。

計然看了車子旌旗,道:“那是大司寇季劄的車駕。”料想必是季劄接管了吳王僚遇刺案,頗感驚異——

吳王僚遇刺,公子光有重大嫌疑。以吳王僚以往指派公子光出征,希冀其戰死沙場的做派來看,無論刺客是否跟公子光有關,吳王都極可能借此機會鏟除公子光。而季劄為人公正,深孚眾望,除了秉公調查之外,一定還會竭力避免吳王室自相殘殺的慘劇發生。如此,吳王僚利用行刺事件鏟除公子光之圖謀,反倒不能得逞。

應該是季劄料想吳王僚必猜疑公子光,要利用行刺事件大做文章,公子光又極力自辯,季劄為免手足相殘,遂自請查案。

月女卻想不到計然那般深遠,一聽到季劄的名字,便歡聲笑道:“季子親自來五湖酒肆了嗎?哎呀,我想去見見他。我聽他的大名很久了,他幾次拒絕吳王的位子,應該是個很有趣的人。”

她既然這般說了,計然自然要如她所願,便命禦者停下車子,又命侍從在原處等候,自引月女朝五湖酒肆而來。

剛上山坡,便有吏卒上前攔住,道:“大司寇在這裏辦案,閑雜人等不得靠近。”

月女道:“我是專門來見季子的。”

吏卒見她大大咧咧,對季劄雖有尊敬之意,卻沒有常人的卑微與畏懼,倒也不敢怠慢,道:“敢問姑娘高姓大名?臣也好去向大司寇通報。”

月女道:“我叫月女。”

吏卒又轉頭問道:“足下是……”

計然卻不肯報出姓名,隻道:“我是月女的侍從。”

吏卒見他形容醜陋,倒也信了,轉身奔進酒肆。片刻後又趕了出來,道:“大司寇請月女進去。”

月女問道:“酒肆中該不會還是滿地死屍吧?”

吏卒道:“太子殿下一大早便率軍來過,將刺客屍首全部運回了王城,說是要等候大王處置。”

月女聞言大為意外,忙問道:“太子慶忌今日又來過五湖酒肆嗎?”

吏卒道:“是,大司寇到時,太子殿下人還在桃花村,說是來追查刺客身份。”

即便已有司寇接管案子,太子慶忌此行也算是情理之中,月女問明太子沒有罪及五湖酒肆及桃花村,隻是例行向村民問了一番話,詢問可曾看到可疑之人可疑之事,便命人抬了屍首離去,這才放了心,自引計然進來酒肆。

季劄已年近五旬,滿頭白發,皮膚頗黑。他正站在堂中詢問專毅,見月女進來,先舉手示意,等專毅回完話,這才招手叫她。

月女歪著頭,道:“季子好大的名氣,可看起來也隻是個白發蒼蒼的老者,跟尋常老翁沒什麼兩樣。”

專毅忙咳嗽了聲,示意月女不可亂講話。

季劄倒是不以為意,笑道:“我本來就是普通人,當然看起來跟尋常老翁沒有區別。”又問道:“昨日就是月女救了太子慶忌,對不對?”

月女道:“季子已經知道了?”

季劄道:“你小小年紀,竟能救下‘吳國第一勇士’,可是不簡單。”

月女道:“我隻是碰巧而已。好啦,我隻是專門來見見季子。既然見到人了,我心願已足,也該走了。”

季劄道:“等一下!”招手叫過計然,問道:“足下是……”

計然道:“我是月女的侍從,姓甚名誰不重要,不敢勞季子動問。”

季劄點了點頭,但仍緊盯著計然不放。

月女奇道:“季子為什麼一再看他?”

季劄道:“他的眉眼,跟我一位故友很像。”又問道:“你是晉國人嗎?”計然道:“我是宋國人。”

季劄聞言,搖了搖頭,道:“那就斷然不是他了。”

計然也不多言,自與月女退出。

專毅追出來道:“天色不早,月女還要趕回穹窿山嗎?”

月女道:“我要和計然哥哥去桃花村找五湖公,今晚大概會借宿在村裏。”

專毅道:“那可太好了。一會兒送走大司寇,我做幾條炙魚,給你們送去。”

月女笑道:“不要太麻煩了。”專毅道:“有什麼麻煩?爹爹交代了要多去看望師公,我今早去過,後來太子和大司寇陸續來了酒肆,一直不得閑,正好晚上再走一趟。”

計然問道:“令尊呢?”專毅道:“爹爹一大早就被人叫走了,大司寇也在這裏等他回來問話呢。我還怕爹爹會有什麼事。”

計然道:“應該不會有什麼事,多半是有人想向令尊打聽昨日五湖酒肆發生了什麼事。”

專毅道:“爹爹自己也這麼說。”

下來山坡,計然交代侍從及禦者先回去。侍從念辭搖頭道:“漁父人在這裏,臣等怎能擅自離開?漁父若不願臣等跟隨,大可自行在桃花村借宿過夜,臣等等在村口便是。”

計然點點頭,正欲偕月女進桃花村時,孫武快馬趕至。月女歡呼一聲,叫道:“孫武哥哥!”

孫武翻身下馬,道:“果真在這裏找到了月女。”

月女道:“你是專門來找我的嗎?計然哥哥也在這裏。”

孫武聽到月女稱呼計然為計然哥哥,大為驚異,看了計然一眼,雖然勉強招呼了一聲,但目光中明顯有了敵意,將月女拉到一旁,低聲問道:“月女一直跟計然在一起嗎?”

月女道:“是啊,計然哥哥陪我跑東跑西,幫了我不少忙呢。”

孫武躊躇片刻,還是訕訕開了口,道:“有件事,我想請月女幫忙。”

月女笑道:“孫武哥哥怪裏怪氣的,你跟我之間,還說什麼請字。”

孫武道:“但這件事,可能並非月女情願。”

月女道:“就算是我不喜歡的事,為了孫武哥哥,我也是情願的。”

孫武遂下定了決心,道:“那好,我想請月女去查明吳王僚於五湖酒肆遇刺一案,查清楚那些刺客到底是受誰人指派。”

月女極為詫異,問道:“孫武哥哥為什麼要管那件事?”

孫武道:“因為我想管,但我自己不大方便出麵,所以想請月女幫忙。”

月女道:“這很奇怪啊,孫武哥哥一向不愛管閑事的。”

孫武道:“月女就當我想以此向吳王邀功吧。”

月女聞言,心頭微感失望。如果孫武說隻是因為好奇,想知道真相,她還能接受,可他說的理由,實在有些出乎她意料。

孫武道:“月女若實在不願意,我也不勉強。”

月女忙道:“不,我願意去做這件事。不過,我想要計然哥哥幫我。”

孫武先是一愣,隨即問道:“月女知道計然的來曆嗎?”月女道:“知道啊,計然哥哥是宋國人。”

孫武搖頭道:“這不叫來曆。這個人,月女才認識了兩天,根本不了解他。”

月女笑道:“我了解計然哥哥啊,自從我在桃花島上遇到他,看到他癡癡凝視桃花的那一刻起,我就了解了他。”

世間有一種人,雖處於紅塵之中,卻遠避塵囂,襟懷淡泊,安於林泉,喜與白雲流水、仙鶴野花為侶——見青煙白道而思行,見平川落照而思望,見幽人山客而思居,見岩扃泉石而思遊。計然明顯就是這種人,月女第一眼看到他時,便已深信此點。

孫武卻是大惑不解,月女遂解釋道:“計然哥哥跟我是同類人,熱愛花草樹木,熱愛世間萬物。你知道嗎,他為了看日出,竟肯在桃花島等上一夜。就跟我一樣,為了看到最大最圓的月亮,可以爬到笠帽峰峰頂,等上半夜。”

孫武一怔,他未到過桃花島,不知那是遍地沼澤荊棘、人難以立足之地,也不懂隻有極熱愛風光的人,才會冒險登島,又見月女全心全意地信任計然,心頭竟有了微微酸意。但他畢竟是目光遠大的男子,又深知用人不疑的道理,便點頭道:“既然月女相信計然,那麼我也信得過他。”又道:“那麼吳王僚遇刺那件事……”

月女笑道:“我既答應了孫武哥哥,一定會全力以赴,查個水落石出,孫武哥哥就回去等我的好消息吧。”

孫武道:“如果月女還需要人手,我可以請陳音來幫你。”

月女笑道:“不必了,有計然哥哥就夠了。而且陳音不正為追求一名女子而煩惱嗎?已經夠他頭大的了。”

孫武道:“那我就先走了,你凡事多加小心。”

他本待過去拜請計然多關照月女,但又覺得自己已有利用月女之嫌,月女倒無所謂,不會多作他想,可計然是個明眼人,他實在不好意思麵對,遂隻朝對方點了點頭,便自行離去。

計然不明所以,走過來問道:“孫武不是來接月女的嗎?”

月女搖頭道:“不是。”大致說了孫武此行的意圖。

計然意外之極,問道:“孫武竟然也要插手此事?”

月女道:“我也覺得奇怪呢,孫武哥哥隱居山林好幾年了,隻一心撰書,從來沒有管過外間閑事。”

計然道:“孫武也不是那種想靠這種事到吳王麵前邀功請賞的人。”

月女點了點頭,問道:“計然哥哥願意幫我嗎?”計然笑道:“當然了。正好我最近很閑,也沒有別的事可做。”

月女道:“可我本來答應了計然哥哥,不再理會這些事,要帶你去山林看小白的。”

計然猜到她雖然有歉疚之心,但仍然想如孫武所請,替其達成心願,便道:“不急在一時,日後有的是機會去看小白。”

月女這才釋然,歪著頭出神了半天,道:“我在想,刺客會不會跟齊國有關,所以孫武哥哥才特別關注,還說他自己不方便出麵?畢竟他自己也是齊國人。”

計然心念一動,沉吟道:“這倒是有可能。幾年前宋國內亂,華族反叛宋君,吳國受華登之請,派軍援助華族。宋國雖是小國,卻與周為客,地位特殊,吳國此舉,等於公然與宋國及中原諸侯甚至周天子作對。晉、齊等國聯合出軍,打敗了吳軍,俘虜了吳國公子苦雂,吳國自此與晉、齊結怨。吳國公子苦雂更是死在了齊國。”

雖則齊國距離吳國甚遠,但東麵臨海,而吳國舟師強大,遠遠領先於諸國,已有浮海遠航的能力。若吳國起意報複齊國,派舟師自海路抵達,可謂輕而易舉。

而中原諸國均是車戰,根本沒有水軍建製,齊國亦是如此。即便感到了吳國的威脅,有心發展舟師,然齊國沒有營造大船的技術,倉促之間,又哪裏來得及?

或許齊國推測吳國將要以舟師伐齊,為改變不利處境,決意搶先下手,派刺客行刺吳王僚,國君若薨,吳國必然局勢動蕩,沒有餘力再興師伐齊。

吳王僚遇刺之日,孫武人亦在五湖酒肆。或許他為人精細,當時便從刺客身上看出了端倪,又或許是後來從齊人口中聽到了風聲,大概猜及行刺事件與齊國有關,卻又不能完全肯定,因而請月女出麵調查。

孫武自己既是齊人,確實是不方便出麵的,一旦旁人知曉,必定質疑其動機,並因此而懷疑到齊國。

月女道:“如果真是齊國所為,會不會牽累孫武哥哥?”

計然沉吟道:“說不好。不管怎樣,我們先查明真相,再將結果告訴孫武,由他處置,如何?”

月女道:“甚好。可是要如何著手呢?”

計然道:“孫武不找別人,隻托請月女,除了你是他最信任之人外,想來也因為你救過吳太子慶忌,這是一層很大的便利。”

而今最想查到行刺事件幕後主使的,自然是吳王僚和太子慶忌。吳王僚身為一國之君,至高無上,必定會傾盡全力追查。就算月女沒有任何眉目,也能從太子慶忌那裏打聽到相關線索。

其實孫武跟之前王孫波的想法類似,明顯是想利用月女。但計然既知月女極在意孫武,便不能說破,以免她傷心難過。

月女果然未完全會意,隻道:“雖然我可以向太子慶忌打聽,但我真的很不喜歡這個人。”

計然道:“那好,我們就自行調查。”

月女笑道:“是。有計然哥哥幫我,月女一定可以做到。”

桃花村村落不小,人家不多,靜謐寧靜,在蒼茫暮色中獨有一番滋味。五湖公居所位於一片桃林中,穿越其間,口鼻盡是桃李芬芳,當真心曠神怡。

到了柴門外,月女先揚聲叫道:“五湖公在嗎?月女來瞧你了。”不見人應,又不見屋中點燈,便自行推門入院,又笑道,“我們自己進來啦。”

到堂前時,忽頓住身形,笑顏凝固,花容失色。

計然忙問道:“怎麼了?”月女道:“我……我聞見了血腥氣。”

計然忙將她扯到一旁,道:“你留在外麵。”拔出護身短劍,持劍入堂——

昏黑中,尚可見到堂首歪倒著一名老者,雙目瞪圓,胸口一個大血窟窿。

月女已跟了進來,見到眼前一幕,立即舉手緊捂雙唇,努力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計然道:“那就是五湖公,對嗎?”

月女點了點頭,雖未出聲,眼淚卻奪眶而出。

計然道:“月女先出去叫人。大司寇還沒走的話,請他派人來這裏。”

往案上尋到火石,點燃案上油燈。回頭卻見月女仍留在原地不動,先是一怔,隨即上前摟住月女。月女將頭深埋在計然懷中,痛哭出聲。

計然等她哭了一陣,發泄出情緒,這才溫言撫慰道:“人死不能複生,節哀順變才好。我們能為五湖公做的,就是找到凶手,替他報仇。”

月女抽泣道:“可是誰會想要殺五湖公呢?昨日他人又不在酒肆,對吳王僚遇刺一事毫不知情。”

計然心道:“話雖如此,可昨日五湖酒肆剛發生行刺事件,今日五湖公就遇害家中,要說這兩件事沒有聯係,鬼都不信。但為什麼要殺五湖公呢?”

正百思不得其解時,忽聽到有人結結巴巴地驚問道:“你們……你們兩個……”卻是專毅提著炙魚到了。

計然忙放開月女,未及解釋,月女已哭道:“專毅,五湖公被人殺了。我們來的時候,他人就已經……已經……”

專毅大駭,丟下竹籃,奔到堂首,見五湖公身子僵硬冰冷,早已氣絕多時,遂伸手為他合上眼睛,站其身來,咬牙切齒地道:“是誰做的?到底是誰做的?”

計然道:“你今日來過這裏一趟,對吧?”

專毅點點頭,道:“我早上來看過師公,他老人家氣色還行。”

計然道:“你可有將昨日發生之事告知五湖公?”

專毅搖頭道:“沒有。爹爹說師公心情不好,酒肆那件事隻會讓他更煩心,不如先瞞著,日後再告訴他不遲。昨日爹爹也將這番話拜托過村民。”

月女道:“但今日太子慶忌來過桃花村,也不知道太子來找過五湖公沒有。就算太子沒來,他引軍入村,動靜不小,怕是五湖公也知道外間發生了大事。”

計然道:“太子慶忌應該沒有來過。”

到五湖公住所,須經過桃林。太子慶忌出行,必定前呼後擁,那麼多人湧進桃林,不但會留下大片淩亂的腳印,還會碰掉許多桃枝、桃花,但目下桃林甚為齊整,且腳印不多。

專毅也道:“太子肯定沒有來過這裏,他入村隻是為尋找目擊證人,太子早知道師公昨日不在酒肆,又何須白跑一趟?”轉頭看了五湖公屍首一眼,道:“但我實在想不明白什麼人要害師公性命。”

計然問道:“五湖公可曾與人結怨?”

專毅道:“沒有。師公從來沒有離開過桃花村,哪裏會跟外人結怨?桃花村裏,村民世代打魚為生,生活清苦,自從五湖酒肆聲名遠揚,師公以高價收購村民打的魚及所釀桃花酒,村民們生活好了許多許多,村裏人人都感激他呢。”

忽想到一事,又道:“也不是人人都感激師公。村裏長者樊翁就看師公不順眼,前晚他還說過,師公帶壞了桃花村世代相傳的風氣,怕是不得善終。”越想越覺得樊翁是凶手,轉身便要去樊家尋其對質。

計然道:“等一等!”又問道,“樊翁多大年紀?”

專毅道:“怎麼也得有七八十歲了吧。”

計然搖頭道:“凶手不是樊翁。五湖公胸口一刀正中要害,且深入肺腑,是孔武有力者所為。樊翁哪有此等氣力?”

月女一直抽泣不停,忽插口道:“樊翁可有兒子?”

專毅搖頭道:“樊翁沒有成親,也沒有子嗣。”又道:“除了樊翁外,我再也想不到旁人與師公還有嫌疑了。”

計然問道:“大司寇還在五湖酒肆嗎?”

專毅道:“還在。爹爹剛回來了。大司寇正在酒肆向他問話。”

計然道:“那好,你先回酒肆,告訴大司寇,說桃花村出了命案,請他派人來處置。我和月女會暫時守在這裏。”

專毅應了一聲,走出幾步,又回過身來,不解地道:“月女跟師公隻是相識,為什麼哭得這麼傷心?”

月女哭道:“我……”

計然忙道:“快去吧,夜長夢多,萬一大司寇一行走了,可就麻煩了。”

專毅也覺得有理,遂點了點頭,疾步去了。

等專毅腳步聲走遠,計然才道:“月女如此悲痛,並不是你跟五湖公感情深厚,而是你覺得你自己對五湖公之死負有責任。若不是那晚你縱走望月魚,五湖公人應該在酒肆中,不會遭此毒手,是也不是?”

月女哭道:“我的心思,計然哥哥怎麼都懂?”

計然道:“可月女有沒想過,吳王僚早定下昨日要去五湖酒肆吃魚,甚至不惜派人事先封鎖路口。也就是說,昨日行刺吳王僚之事必定會發生。五湖公受此刺激,即便沒有望月魚之事,今日也依然會待在家中。”

月女道:“那隻是有可能,五湖公也有可能去了酒肆呀。”

計然無言以對,呆了半晌,才道:“我告訴你,世間萬事萬物,發生與存在,原因與結果,總有它的道理。我們所能做的,隻是順其自然。”

月女聽了這話,深為震撼,反複回味,隻覺得深奧無窮,她的情緒也慢慢平複了下來。

過了一刻工夫,外麵火光閃爍,卻是大司寇季劄親自引人到了。也有村民聽到動靜,趕來察看究竟。最先搶進門的卻是專諸,他直奔到五湖公屍首旁跪下,不見悲慟之情,隻那麼呆呆望著,眼神中有一股說不出的意味。

吏卒舉火環立四周,堂中瞬時亮如白晝。季劄親自扶起專諸,這才命有檢查外傷經驗的吏卒上前檢視五湖公傷口。

那吏卒比畫一陣,起身稟告道:“五湖公是被利器刺死,傷口平整,寬不過一寸,凶器應該是柄短劍,而且鋒銳之極。凶手強壯有力,一劍刺中要害,直入肺腑,五湖公應該立時斃命,連出聲喊叫的機會都沒有。”

季劄點了點頭,又問了計然、月女發現屍首的經過,便將專諸一人叫到院外問話。

計然道:“這裏沒我們事了,我們先出去吧,到外麵桃林中走一走,也許會好受些。”

月女聞言,便與計然來到林中,尋了最偏僻之處,倚樹而坐,抬起頭來,卻是陰翳滿天,不見星星與月亮。

二人都默不作聲。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月女才幽幽道:“如果十五那晚空中無月,望月魚出水望月時,會不會也跟我現在的心情一樣?”

計然聽了,隻覺得心中如蟻齧一般,一點一點地作痛。她本是個紅塵之外的女子,無憂無慮,冰清玉潔,不染一絲塵埃,卻意外卷入諸多稀奇古怪之事,而今既置身其中,亦已是不能自拔。

忽聽到專毅在林中叫道:“月女,月女,你在這裏嗎?”

月女應了一聲,立即起身,迎過去問道:“是不是又出了事?”

專毅道:“沒有。大司寇已命爹爹設法將師公安葬,帶著人走了。爹爹說明日到市集買口棺材,再辦後事。”又道:“但我適才聽到大司寇跟爹爹交談,說是要先查吳王遇刺的案子,因為吳王下了命令,務必捉到幕後主使,因而師公的案子得緩上一緩。”

月女道:“那專諸怎麼說?”

專毅道:“爹爹還能怎麼說,自然是說表示理解。”又道:“大司寇可以等,我可不能等,我不能讓殺人凶手跑了。我跟爹爹說,想自己調查師公被殺一案,可爹爹居然厲聲斥責我胡鬧,還說這是司寇署該管的事。”

計然插口道:“尊父是為你好。他大概猜到五湖公被殺一案不簡單,怕你因為私自調查而身陷險境。”

專毅堅決地道:“我不怕,隻要能為師公報仇,我什麼都不怕。”

計然不及阻止,月女已經脫口說了出來,道:“我願助你一臂之力。”

專毅喜出望外,道:“月女肯幫我嗎?”

月女點點頭,道:“我一定會幫你找到殺死五湖公的凶手。計然哥哥也會幫忙的,對不對?”

計然隻得道:“對。”

專毅道:“實在太好了。對了,有許多人都說月女救了太子慶忌。慶忌是我吳國第一勇士,月女竟能救得他性命,想來你身手極其了得。認識月女這麼久,我竟是不知你身懷絕世武功。”

月女笑道:“哪有什麼絕世武功!不過是日常跟小白嬉戲玩耍的招式罷了,我從來都打不過小白的。”

專毅聽了半信半疑,道:“月女的功夫,當真是跟那隻白猿學的嗎?”

月女道:“是啊,不然還能有誰?”又問道,“五湖公的案子,你打算如何著手?”

專毅道:“我打算先去找樊翁,問他為什麼要說師公不得善終。”

計然道:“不必白跑一趟,樊翁跟五湖公被殺,決然無關,他隻不過不滿五湖公將商業氣息帶進了桃花村。”

專毅也知不會是樊翁殺人,聞言便就此作罷,道:“那麼下一步該怎麼辦?”

計然沉吟道:“五湖公住處在山腳下,是桃花村的最裏處。凶手趕去那裏殺人,要經過多戶人家。昨日五湖酒肆發生了大事,今日太子慶忌還帶兵來過村裏,村民應該都不會出門,也會格外留意外麵的動靜,或許有人看到了凶手模樣。明日一早,我們挨家挨戶去訪村民,看有沒有誰看到過陌生人。”

專毅細細一想,果然這才是最好的線索,連連拍手,道:“好,好,就這麼辦。”

又引計然和月女來到村民家求宿。桃花村民風淳樸,村民很爽快地接納了客人,還連連為房屋太過簡陋而道歉。

次日一早,計然出屋時,月女早已等在院中。計然見她眼睛紅腫,忙問道:“月女一夜沒睡嗎?”

月女搖頭道:“睡不著。”

計然道:“你該不會在這裏站了一夜吧?”

月女搖了搖頭,道:“我跟大嬸同床,雖難以入睡,可也不敢隨意翻身,生怕驚擾了她。早上等她起來後,這才起身。”

剛好專毅提魚到來,三人坐在院中吃了炙魚,一起去找村民打聽情形。問了幾戶人家,都說除了太子慶忌一行外,沒有見過陌生人。

剛問到第五戶人家時,專諸趕了過來,一把揪住專毅胸口,怒道:“我昨晚跟你說什麼來著,叫你不要再管這件事!”

專毅畏懼父親,不敢回應。專諸又道:“你馬上給我滾回棠邑[5]老家,陪你娘親去。”

月女上前勸道:“專諸君,專毅隻是好心,想捉到凶手,為五湖公報仇。”

專諸冷笑道:“月女怎麼也多管起閑事來了?這不是你一個小女孩該管的事。”又指著計然道:“他們兩個年紀小,你堂堂成年男子,也這般不懂事嗎?盡跟著瞎胡鬧。”

計然遂上前握住月女的手,道:“我們走吧。”月女道:“可是……”

計然道:“這確實不是我們該管的事。”牽了月女出來。

禦者及侍從尚候在村外,計然扶月女上車,命道:“回漁場。”

到了菱湖漁場,剛好在門前遇到範蠡。範蠡見到計然、月女二人,亦是驚訝萬狀,問道:“你們二位如何會來這裏?”

侍從魚亭道:“這位就是漁父,是漁場的主人,如何來不得?”

範蠡大吃一驚,道:“你就是漁父嗎?範蠡竟是有眼不識泰山。”

計然道:“範君何須客氣。我很久不來吳國,竟不知漁場中藏龍臥虎,有你這等能人。讓你棲身在這小小漁場,實在太委屈了。”

範蠡見月女神色不豫,問道:“月女怎麼了?看上去有些鬱鬱寡歡。”

月女不答,隻是搖了搖頭。

計然歎道:“前日範蠡君離開五湖酒肆後,又發生了很多事。進去再說吧。”

三人入堂坐下,月女仍是一言不發,計然便大致說了這幾日之事,隻略去邢平一節。

範蠡道:“那日在五湖酒肆得計君好意提醒後,我便自後門離開了。想不到後來發生了那麼多事,吳王僚遇刺,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

月女撇嘴道:“吳王僚遇刺確實是大事,人人都要去追查行刺的幕後主使,現下也沒人再管五湖公的案子了。等司寇署忙完吳王的案子,騰出手來,凶手早逃之夭夭了。”

範蠡道:“原來月女是因為這件事不高興。”

計然道:“誰說沒人管五湖公的案子,不是還有我們嗎?”

月女聞言喜道:“現在沒有了專毅,計然哥哥還願意繼續追查凶手嗎?”

計然點了點頭,道:“專諸當麵令月女難堪,我非管到底不可。”

範蠡忙道:“範蠡不才,也願意出些微薄之力。”

月女欣然道:“範君也肯幫忙,實在太好了。”

計然之前與範蠡有過交談,對其印象極佳,也知道對方是個有才幹的男子,遂道:“能得範君襄助,再好不過。從今日起,你我朋友論交,我屬下車馬,任你調遣。”又道:“範君叫我漁父便可。”

範蠡道:“多謝漁父信得過我。既然月女與漁父要查吳王僚遇刺案,五湖公一案,便交給我吧。”

計然道:“甚好。”又告道:“五湖公被殺一案,專諸一定知道些什麼。他身為五湖公弟子,不報殺師大仇倒也罷了,還對愛子發火,將其逐回家鄉,行為實在太過反常。”

月女忙問道:“計然哥哥是說,專諸可能知道是誰殺了五湖公?”計然道:“正是此意。”

月女道:“既然如此,專諸為何不將實情告訴季子呢?季子是天下公認的聖人,又官任大司寇,斷然不會徇私枉法。”

計然道:“或許是季劄跟專諸說過要緩查五湖公一案,專諸覺得司寇署不會盡心盡力,告訴季劄也是白搭。”

範蠡道:“但就算吳王遇刺案是重中之重,專諸將線索及懷疑對象告訴季劄,他不會不派人查。”

計然道:“或許凶手來頭太大,專諸有所顧慮,擔心即便是季劄那樣的聖人,也可能庇護對方。”

範蠡恍然有所醒悟,道:“所以專諸才擔心兒子私下調查會招致危險,找借口將專毅送回了家鄉。”

計然點了點頭,道:“但以我觀察來看,專諸這個人絕不是懦弱之人。”

範蠡道:“我明白了,漁父認為專諸可能會獨自去為五湖公報仇,我隻需暗中監視他的動靜,便能按圖索驥,查到凶手。”

計然笑道:“有範君來主持這件事,我可以完全放心了。”

當即叫進來心腹侍從阿巴,為他引見範蠡,命他聽範蠡號令。範蠡也不推辭,吩咐了一番,阿巴應命去了。

月女道:“這麼說,五湖公一案已經算是有了眉目。那麼,吳王僚遇刺案,該怎麼辦才好?”

計然道:“月女忙了幾天了,今日先大吃大喝一天,好好休息。明日再來想辦法,如何?”又道:“這處漁場頗大,而且還有荷塘,很好玩,我派人帶你去遊湖。”

月女雖然意興闌珊,但也確實感覺疲累,便答應了,又問道:“計然哥哥不陪我去嗎?”

計然道:“我也想去,不過我還有事要同範蠡君商議。你先自己去玩,玩得累了再回來,我陪你吃飯,好不好?”一再軟語相哄,終於送走了月女。

範蠡瞧在眼中,問道:“漁父與月女相識不久,卻如此寵愛她,是因為憐憫她的身世嗎?”

計然歎了口氣,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範蠡又好奇問道:“月女當真身懷絕世武功嗎?”

計然道:“也許在她自己看來,那不叫武功,不過是日常跟白猿嬉戲的招式罷了。”

範蠡搖頭道:“當真是奇人奇事。”又問道:“漁父不讓我親自去監視專諸,可是有什麼事要同我商議?”

計然道:“範君認為吳王僚遇刺這件事,幕後主使是誰?”

範蠡一怔,反問道:“難道不是楚國嗎?”似是認為楚國派遣刺客刺殺吳王僚是順理成章之事。

計然聞言頗為意外,隨即笑了一下。

範蠡問道:“漁父何以發笑?”計然道:“你是楚人,認為是自己母國派遣了刺客。孫武是齊人,也認為是齊人謀劃了行刺吳王僚一事。”

範蠡聞言也笑道:“也許都是因為心中仍掛念自己母國。而今吳國強大,楚國和齊國雖是大國,對其也是畏懼有加。”

又道:“我之所以認為是楚人所為,是因為我留意到最近櫥溪城舟船開始頻繁調動,應該是有伐楚之意,隻不過……”櫥溪城即為吳國造船之所。

計然道:“隻不過吳王僚不願意再用公子光擔任主帥,可又一時沒有其他合適的人選,所以暫時擱置了下來。”

範蠡道:“正是。”

或許楚國派在吳地的眼線,也留意到吳國舟師不尋常的調動,意識到吳軍將要伐楚。楚國鑒於楚軍接連敗於吳公子光之手,料想難以對敵,遂想出了行刺吳王僚的法子,雖然難免會加深兩國仇怨,但一旦事成,確實可以有效解決楚國的燃眉之急。

範蠡問道:“漁父以為呢?”

計然道:“我原先覺得楚國新君年幼,國內局勢動蕩,應該無暇他顧,但後來在市集遇到一個不該在吳國出現的人,便開始疑心楚國卷入其中。而今聽了範君一番高論,愈發認為楚國嫌疑重大。但孫武是個精細之人,不會平白無故地認為可能是齊人所為。”

範蠡又問道:“漁父所稱不該在吳國出現的人,到底是誰,是楚國人嗎?”

計然道:“華登,他算不上楚國人。”

範蠡大為意外,道:“吳國曾接納華登,又派軍援救華族,結果最後華登投奔了楚國。想來吳王僚對華登恨意不淺,他竟然還敢來吳地!”

又道:“漁父懷疑是楚君派華登來吳國主持行刺吳王僚一事嗎?”

計然點點頭,道:“華登不是蠢人,不會無緣無故來吳國送死。宋國內亂時,他曾在吳國避難近一年,熟悉吳地人情,是最合適不過的人選。”

範蠡道:“我聽我朋友文種提過,吳國太子慶忌也曾派刺客到郢都刺殺華登。華登來吳國主持行刺吳王僚一事,也算是一報還一報。”又道:“漁父為何不將這些當麵告訴月女?”

計然道:“月女答應了孫武,要查明吳王僚遇刺一案真相,她一定會遵守諾言。但我早年與華登有舊,不願意親手將他送上死路。昨日我在市集遇到他,本待出言警示他,但他記恨當日我聲稱與他絕交之事,不願再理我。”

範蠡道:“漁父希望我以楚國人的身份,出麵勸他盡快離開吳國嗎?”

計然點頭道:“我確有此意,隻是怕範君為難,不敢明言。”

範蠡愕然道:“何有為難一說?”

計然道:“範君有經世之才,鴻鵠之誌,自楚入吳,必是想有所作為。若是私下助我縱華登逃走,則是與吳國作對,即使日後有機會,怕是也難以取信於吳王了,又何談一展生平之誌氣?”

範蠡慨然道:“漁父前日好意在五湖酒肆提醒我,我雖不知你真實身份,但已視你為朋友。而今聽了這番話,更是引為知己。不錯,我來到吳國,是想建功立業。功名終可得,知音卻難求,我願意替漁父出麵,找到華登,勸他即刻離開吳國。”

計然聞言大為感激,直起身來,深深揖拜下去。

範蠡道:“漁父何須客氣。實在要謝的話,等事情辦成,請我吃魚飲酒足矣。隻是我要如何才能找到華登?”

計然道:“我自會派手下去尋華登,尋到人後,再交由範君出麵。”

二人計議已定,又隨口談論旁事。計然既與範蠡親近,便實話告知自己身份,原來他出身晉國貴族,但幼年時家庭遭了變故,母親攜其逃到宋國,過了一段寄人籬下的生活。

宋國商業發達,為天下之首。計然天生有計算之才,少年時便嶄露頭角,後幹脆開始自己經商,到十六歲時,已成為宋國巨富。他厭倦名利,遂開始遊曆山水,順帶也經營生意,而今商業已遍布各諸侯國。

範蠡聽了很是佩服,佩服的倒不是計然如何富有,坐擁天下財富,而是他放棄世人企慕的貴族身份,甘於與商旅為伍。

又漫談了許多事,二人越聊越是投緣,不知不覺間,竟已日暮。

侍從阿巴奔進來告道:“漁父,範君,專諸今日出門,到市集買了一口棺材。到都亭橋附近時,有個人攔下專諸,跟他說了很久的話。臣另外派人跟蹤了那個人,結果發現他進了公子光宅第。”

計然道:“或許是公子光想向專諸打聽吳王僚遇刺一事。”又問道:“專諸回桃花村了嗎?”

侍從阿巴道:“回了。接下來幾日,應該會忙於操辦五湖公後事。”

範蠡道:“我去過五湖酒肆多次,跟五湖公及專諸父子相熟,不如明日一早我趕去桃花村拜祭五湖公,順便探探專諸口風。”

計然道:“如此甚好。”

剛好月女遊湖回來,直嚷道:“漁場好大,我好餓啊。計然哥哥,你這裏有吃的嗎?”

計然忙命人去準備酒菜,又特意囑咐廚子往湯水中加些寧神的藥草。

飯菜上來時,月女見侍從往計然案上多放了一豆黑褐色的豆子,半濕不幹,不禁好奇問道:“那是什麼?”

計然道:“是大苦[6],一種豆子製作的藥材。我小時候有寒熱的毛病,全靠吃大苦才好,後來便幹脆將它當作調味品來吃了。”示意侍從分了一些給月女。

月女用手拈起一顆豆子,塞入口中,隨即連連搖頭道:“好難吃,味道發苦。”計然笑道:“這是入藥用的,要不怎麼叫大苦?”

月女道:“除了大苦外,其他菜肴都很美味。計然哥哥,你有個好庖廚。”

大快朵頤一番,宴罷後,諸人便各自歇息。月女累了幾天,晚宴時又飲得微醺,這一宿倒是睡得安然舒坦。

次日一早,範蠡自趕去桃花村,計然見月女尚未起身,便不命人驚擾。

正站在湖邊觀賞風光時,大夫邢平家臣包庫快馬趕來,道:“大夫君請漁父即刻入城,有要事相商。”

計然皺眉道:“又發生了什麼事?事關那竊賊嗎?我料想會有人救他,特意命你們打他一頓,讓他短時間內動不了身,不能再興風作浪。”

包庫躬身道:“跟那件事無關。”

計然道:“那還會有邢大夫解決不了的事嗎?你先回去,告訴邢大夫,說我現下還有別的事要忙,暫時不得閑。”

包庫忙道:“漁父住得遠,大概還未聽到風聲,而今滿城風傳,說壽夢大王曾留下一份手書,指明季劄之後,由諸樊長子,也就是嫡長孫即位。”

計然道:“這樣的流言蜚語,以前也應該有過吧?”包庫道:“可而今情勢不同,當今大王剛剛遇刺。”

計然道:“那旁人也隻會懷疑公子光,幹邢大夫何事?”

包庫道:“這次傳聞不比以往,最後還加了一條,說壽夢大王臨終前將手書交給了心腹大臣保管,也就是相國狐庸。”

計然陡然醒悟,問道:“傳聞是真的嗎?”包庫聞言,當即愣住。

計然心道:“是了,我竟糊塗了,就算是真有其事,幹係何等重大,邢平哪會讓一個家臣知曉?”

他知道邢平迂腐,既無其祖申公巫臣的雄才大略,又缺其父狐庸的老謀深算,既是先人與他有舊,少不得得替對方出個主意。

又嫌車駕太慢,忙命人牽馬,又讓人等月女起身後轉告她,先留在漁場玩耍,一切等他回來再說。

半途中,計然便已思慮清楚:這傳聞表麵捕風捉影,又在吳王僚遇刺後適時出現,看起來似是有人別有用心,要挑撥吳王僚及公子光相鬥,但極可能是真有其事。不然如何一再有竊賊光顧邢府?

而邢平早猜及對方是為壽夢手書而來,料想竊賊背後主謀,不是吳王僚,便是公子光,任何一個都得罪不起,是以寧可隱忍下殺子之仇。

然這壽夢手書一事,當極為隱秘,知情者該寥寥無幾,又是誰在關鍵時刻興風作浪,放出了消息呢?

斷然不可能是公子光一方。公子光已被吳王僚削奪兵權,王城禁軍由太子慶忌統領,其餘兵權則由吳王僚親弟公子掩餘和公子燭庸分領,公子光根本就沒有與吳王僚一方對抗的能力。壽夢手書一事泄露,隻會讓吳王僚愈發猜忌公子光,勢必除之而後快。

也絕不可能是吳王僚一方。吳王僚固然有能力除掉公子光,卻會因此坐實壽夢手書之事,等於告訴世人說:公子光比他更有資格繼承王位。

能從這件事中受益者,排在第一的當屬楚國——若是吳王僚與公子光因此而相鬥,吳國大起內訌,便暫時沒有工夫興師伐楚了。

莫非這是行刺事件的後招?吳王僚因為貪吃炙魚而遇刺,頗覺丟臉,下令封鎖消息,是以除了官宦之外,常人不知此事。但流言仍適時而出,表明散布者極可能就是參與者。楚人料想吳王僚侍從如雲,行刺多半不成,一旦事敗,便散布流言,促使吳國內亂。但壽夢手書吳國機密大事,楚人又如何知道手書保管在邢平手中呢?

進來邢府時,卻聽到西邊“叮叮當當”響個不停,計然大感愕然。

包庫忙解釋道:“這是補釜匠在補鑊。庖廚的鼎鑊壞了,因為是先人傳下來的,大夫君不敢扔,隻好去市集請了補釜匠來補。”

計然以商業起家,對商機一類很是敏感,愕然道:“我許久不來吳地,竟發展出了專門的補釜匠嗎?在其他各國,一般都是鐵匠兼做補釜。”

包庫道:“還不是因為吳地兵器鋒銳,天下人都愛到吳國來買刀買劍,鐵匠鋪、劍坊等生意實在太好,根本不會接補釜或是補鑊這種費力活兒,於是就有了補釜匠,聽說是學藝不精,當不了鑄劍師,所以才改做最簡單的補鑊。”

計然聞言,頗為感慨,道:“這補釜匠有自知之明,進不成,則退一步,離開競爭激烈的熱門行當,選擇了一個沒有競爭的冷門,也算有商業眼光。”

包庫也聽不懂計然之語,隻道:“漁父若是嫌吵,我這就派人打發補釜匠走,叫他改日再來。”

計然搖頭道:“不必。”

一進堂,計然便被邢平拉住。邢平先迫不及待地問道:“漁父可有聽到那些流言蜚語?”計然道:“我聽包庫提了。”

邢平便命從人退出,連聲問道:“我該如何是好?該如何是好?漁父快些給拿個主意。”

計然試探問道:“壽夢手書這件事,可是真的?”

邢平一愣,呆呆望著計然,似是不能相信一向超然的漁父竟會主動打聽這件事。

計然歎了口氣,道:“那麼我就當真有其事了。”又問道:“既然流言明確提及令尊狐庸的名字,想必是知情者故意泄露的,應該早有人知道了邢大夫手中有壽夢手書一事。”

邢平搖頭道:“家父臨死才告訴我這件事,還說除了我,世上沒有第二人知情。”

計然道:“但畢竟有人知道了,不然何以有竊賊頻頻光顧府上,而今又有指名道姓的流言呢?”又問道:“想必之前有人當麵試探過邢大夫這件事。”

邢平道:“漁父果然不愧神算之名。確實有人問過,雖然問得十分隱晦,但其實就是指先王壽夢手書。”立即又道:“不過恕我不能見告那人名字。”

計然點了點頭,又問道:“邢大夫當時是如何作答的呢?”邢平道:“我當然是立即否認有這回事。”

計然道:“為今之計,也沒有別的辦法,隻能繼續否認。邢大夫立即進宮,麵見吳王僚,稟報市井流言一事,並告知這是敵國間諜有意挑撥吳國王室不和之舉。”

邢平問道:“大王會信嗎?”

隨口一句話,就表明吳王僚不是壽夢手書的知情者,至少邢平沒有懷疑吳王僚是竊賊背後的主謀,不然不會是問話,而會肯定地說“大王不會相信的”。

計然道:“如果在以往,吳王僚未必會信,可而今不是剛發生了行刺事件嗎?敵國派刺客行刺未果,便又派人散布流言,挑撥吳王僚和公子光相鬥。”

邢平一怔,轉頭四下望了一眼,見門窗緊閉,這才低聲道:“行刺大王一事,難道不是公子光所為嗎?”

計然大為意外,問道:“邢大夫何以認為是公子光派人行刺吳王?為何不是楚國,或是齊國?”

邢平陡然失笑,道:“漁父何以會想到齊國?絕不可能是齊國。”

計然問道:“邢大夫何以如此肯定?”

邢平道:“太子慶忌正妃華陽不久前病逝,大王決意為太子再尋一門好親事,求娶齊國公主為正妃,齊君已經答應。這是吳國首次與中原聯姻,大王十分重視。之前有吳國公子苦雂被俘後死在齊國一事,齊國也想與吳國修好,作出補償,特意挑選了齊君最愛相貌最美的公主,預備嫁來吳國。”

計然道:“原來如此。”心道:“那麼孫武懷疑齊人牽涉其中,一定有別的緣由。或者根本就與齊國無幹,他是出於其他目的,想利用月女來查明行刺真相。”

邢平又道:“至於楚國,更不可能了。漁父該知道新即位的楚君還是個不滿十歲的孩子,能懂什麼事?母親又是宮廷醜聞中心的秦國公主孟嬴。掌權將軍子常根本不想立他,君臣猜疑,哪有餘力派人行刺?”

頓了頓,又道:“如果一定要說是敵國所為,我寧可相信是秦國。新楚王是當今秦君的親外甥,秦國為保新楚王地位,倒是有可能替其出手。”

計然道:“秦地風俗淳樸,不大像會幹行刺之事。”

邢平道:“漁父周遊列國,見多識廣,既然認為不會是秦人所為,必是對的。其實我也不相信秦國會千裏迢迢派刺客到吳國來。我的意思是,如果一定要按嫌疑輕重來排位的話,公子光排第一,秦國第二,楚國第三,齊國不可能,就不提了,越國排第四。”

計然道:“對了,還有越國,我竟沒有想到過。”

邢平道:“吳越結下死仇,是因為先王餘祭遭越人刺殺。但自當今吳王即位後,兩國關係有所改善,譬如越王獻出湛盧、勝邪、魚腸三劍,大王大悅。但越國終究還是楚國的附屬國,要排楚國的話,越國也應該排上。”

計然道:“可聽說而今吳王僚有伐楚之意,楚國就算國內局勢動蕩,也不得不有所應對,派遣刺客行刺,挑撥吳國王族內鬥,也算是不錯的對策。”

邢平道:“軍事之事,是吳國機密,漁父終究是外國人,恕我不能見告。”

顯然他不願意提及吳師伐楚一事。但他既知將有征伐之事,卻依然認定公子光嫌疑重大,必定是比旁人多知道些什麼。

計然遂不再多問,道:“邢大夫著急請我來,無非是要讓我想個法子。還是如我之前所言,邢大夫及時將流言上報,聲稱是敵國間諜所為。不過你可以先去找大司寇季劄,你二人一道入宮……”忽想到什麼,問道:“季劄知道邢大夫手中有壽夢手書一事嗎?”

邢平猶豫了下,答道:“我不知道,季子應該並不知情。”

計然大訝,道:“何以壽夢要瞞過最愛之子?”

邢平道:“因為……唉,實在抱歉,我不能見告。”

計然道:“那好,你就照我的法子去做。”

邢平也沒有別的辦法可想,遂登車出門,往司寇署去了。

計然正欲上馬趕回漁場,侍從東潤奔過來,躬身行禮。

計然忙問道:“我派你去打探太子慶忌和司寇署兩方,他們可有從刺客屍首發現什麼?能確認對方身份嗎?”

東潤道:“不能。但有一件事,可以肯定——前四名蒙麵刺客,和後來自房頂躍下的刺客,不是一路。太子慶忌認為是兩路不同的刺客,都想行刺吳王。”

計然聞言大為意外,問道:“能確認嗎?”

東潤道:“前後兩路刺客服飾、兵器完全不同。第一路四名刺客,身上均穿有堂甲,第五名身上則沒有。”

堂甲是楚國堂谿[7]所產甲衣,冠絕當世。然甲衣產於楚地,並不能證明刺客是楚國人,因為堂甲和吳國刀劍一樣,均是深受時人喜歡的物事,通行華夏。

計然心道:“難怪四名刺客勇猛無敵,無懼吳王僚侍從刀劍,能徑直衝到吳王僚麵前,原來身上穿了寶甲。”

東潤又道:“而且太子慶忌下令將刺客分屍、切成碎片後丟入魚城喂魚,動手的兵士發現那四名刺客身體裏有相同的食物,而第五名刺客則大不一樣。”

計然聞言,頗感惡心,便不再多問,點頭道:“你做得很好。繼續去打探,有什麼發現和進展,隨時來報。”

馳回漁場,卻是不見月女,計然以為她去了桃花村,正待尋去,範蠡先回來了,告知並未見到月女。

計然道:“也許是回穹窿山了。”決定先不管她,問道:“專諸那邊怎麼樣?”

範蠡道:“村民預備明日將五湖公下葬,專諸一直守在靈前。這人行為的確反常,一點傷心的樣子也沒有,但總是惡狠狠地砸自己額頭,都砸出了一個大包,似乎是深恨自己沒能保護好五湖公。”

計然道:“如此,倒是愈發證實了我們之前的猜測,專諸一定知道凶手是誰,而且知道對方為什麼要殺五湖公。”

範蠡道:“我試探問過,他要麼一言不發,要麼隻言片語搪塞過去,口風很緊。不過我已經請漁父手下侍從嚴密監視,一旦專諸有所動作,我們會立即得到消息。”

計然點點頭,又告知其市井流言,隻略過大夫邢平手中當真持有壽夢手書一節。

範蠡道:“如此,倒越來越像是楚國所為了,行刺不成,便散布流言,挑撥吳國內鬥。”

計然道:“怕是想要吳王僚性命的,不隻是楚人。”說了太子慶忌發現有兩路來曆不同的刺客。

範蠡奇道:“原來漁父派了人到太子宮打探,這怕是得費不少財物不少力氣吧?”

計然微微一笑,問道:“楚人是一路,另一路可能是誰?”

範蠡微一沉吟,即道:“那自然是公子光了。”

楚人和公子光都選擇在五湖酒肆下手,應該隻是時機、地點上的巧合,畢竟吳王僚出宮機會不多。兩路刺客先後尾隨吳王僚來到五湖,前四名刺客搶先動手,奮不顧身,拚死向前,酒肆的狹小空間給了他們很大便利,幾乎得手,若不是神秘灰衣男子的那一劍,吳王僚怕是早已血濺當場。

大概就在最混亂之機,第五名刺客爬上了酒肆房頂。既然是人,便不可能真正做到悄無聲息。當時堂中好手不少,像慶忌更是頂尖高手,卻無人察覺到頭頂動靜,足見那刺客把握時機之準。他躍下時的那一劍,也是必殺之劍,即使殺不了吳王僚,也會當其麵殺死太子慶忌。

可惜那刺客沒想到一個普普通通的山野女孩,竟是身懷絕技,隨隨便便擲出一隻陶杯,便壞了他的大事。

按月女後來悄悄告訴計然的說法,她本可以完全打掉刺客手中的兵刃,但由於厭惡太子慶忌,便有意讓他受點小傷,以示懲戒。

計然也疑心是公子光派出了另一路刺客。事敗後,公子光料想自己必成首要懷疑對象,但他已經沒有籌碼可用,聽說月女救了太子慶忌,便派其子王孫波來接近天真善良的月女,卻被計然及時阻止。

果真如此的話,公子光應該不知道壽夢手書一事,否則他該千方百計地取到祖父手書,以手書正大光明地廢黜吳王僚,自己登上王位。即便武力不及吳王僚,他也可以依照慣例,憑壽夢手書向周天子及眾諸侯求助。

吳王僚和公子光是壽夢手書幹係最大、利益最重之人,二人卻都不知情。邢平既然承認有人試探套過他的話,套話者應該就是窺測壽夢手書的知情者。

那麼令邢平如此畏懼的人到底是誰呢?誰是那假竊賊的主人呢?會不會就是那人將邢平手握壽夢手書一事泄露了出去?

邢平始終不提旁話,不問誰散布了流言,隻向計然求一個解決辦法,想必也猜及此節。

之前季劄拒絕王位,吳王僚搶先即位,邢平未拿出手書,依照壽夢生前安排,扶公子光即位,已是大大的不該。就算邢平不願意幹涉王室家事,願意承認既定事實,便該銷毀手書,以免留下動亂的根源,甚至禍及自身。

可邢平沒有這麼做,想必是因為受過父親狐庸之囑托。而今他除了抵賴沒有手書之外,再無他法。

但就算過了眼前這一關,此事仍有巨大後患,吳王僚和公子光心中留下了陰影,日後看邢平的眼光,必會格外不同,若邢平稍微露一點馬腳,那便是滅門大禍。

雖則目下禍福全在邢平自身演技,好在從其語氣推測,知情者不會將他手中真有壽夢手書一事告知吳王僚或是公子光。

知情者既知悉手書機密,又曾當麵試探邢平,必是吳國王公貴族,如此興風作浪,自然是想從中獲利。吳王僚與公子光鬥得兩敗俱傷,誰是最大的獲益者呢?難道是第三任吳王餘祭之子公子清?

但按照禮製,王位“兄終弟及”到第四任吳王餘昧終止,改為“嫡長子製”,吳王僚死,理該太子慶忌即位。就算公子光憑手段扳回王位,那麼他也是以第二任吳王諸樊嫡長子身份即位,下麵該輪到其子王孫波。除非這些人都因內訌自相殘殺而死,這才會輪到公子清。

當真是一團亂麻!而今吳國王室為爭權奪勢而相互角力,跟當年晉國何其相似!

好在這件事應該跟華登無關。但那知情者選擇在吳王僚遇刺後放出風聲,也可謂極善把握時機、借力打力了。

範蠡見計然陷入深思,也不打斷,自走到書架前,翻閱卷書。月女忽衝了進來,嚷道:“我又餓了!計然哥哥,有吃的嗎?”

計然朝外一看,湖麵上金光閃閃,竟已是日落時分,一日竟不知不覺地過去了。忙吩咐廚下準備飯菜,又問道:“你去了哪裏?”

月女道:“我看計然哥哥一直沒有回來,便想先回去看看小白和孫武哥哥。小白是見到了,孫武哥哥卻不在,隻有陳音滿臉是血,躺在那裏,說孫武哥哥去陽山找朋友了。我便一路尋去陽山,結果你們猜我遇到了誰?”

範蠡道:“聽說陽山住著一個怪人,名叫公孫聖。是他嗎?”月女笑道:“不是。”

計然沉吟片刻,問道:“楚國王孫勝和其祖母,以及楚臣伍子胥,是不是也住在陽山?”

月女道:“是啊,孫武哥哥就是去找他們。不過我說的怪人不是他們。範君當時人不在五湖酒肆,沒見過那人,計然哥哥見過他,應該還記得的。”忽又想了起來,道:“不對,計然哥哥沒見過,孫武哥哥才見過。”

計然道:“莫非月女說的怪人,是那在酒肆救了吳王僚性命的灰衣劍客?”

月女拍手笑道:“是他。計然哥哥好聰明,人不在場,竟然一猜就猜到了。”又道:“那個人好古怪,我因為曾在酒肆打過照麵,主動跟他招呼說話,他對我愛理不理的。”

陽山高八百五十餘丈,逶迤二十餘裏,是吳國王城一帶第二高峰,僅次於穹窿山笠帽峰,以其背陰麵陽,故曰“陽”,亦雲“四飛”,以四麵視之勢若飛動也。此山山中有湖,但並不毗臨五湖,並非吳地勝景。

計然心念一動,暗道:“若強行解釋那灰衣劍客是去遊覽陽山,倒也說得過去。可是他先前在五湖酒肆適時出現,當時楚國王孫勝人也在場,而後此人又出現在陽山王孫勝住處附近,未免太過巧合。”忙問道:“那灰衣人到陽山做什麼?”

月女道:“我也拿這話問了他,他不肯回答,總之怪裏怪氣的,一張臉拉得老長,比冰還要冷。後來孫武哥哥出來,見到灰衣怪人,也是很驚訝,上前招呼,但那人好生沒有禮貌,直接轉身走了。孫武哥哥聽說陳音跟人打架受了傷,便急忙回去了。我惦記計然哥哥這邊,就自己回來漁場了。”

範蠡好奇問道:“陳音是誰?”

月女道:“他是孫武哥哥結交的一個朋友。”

範蠡躊躇道:“我聽朋友文種說過,楚軍中有個神箭手名叫陳音,射術不在昔日養由基之下,後來因為得罪了主將,怕遭到報複,偷偷溜出軍中逃跑了,不會跟月女口中的陳音是同一個人吧?”

月女搖頭道:“我不知道。這個陳音,不知道他會不會射箭,至少我沒見過。”

計然道:“你那張小弩,是不是就是這個叫陳音的人送的?”

月女道:“是啊。有一天陳音來看孫武哥哥,見我跟小白投石子玩,很是不以為然,說石頭太小,又扔不遠,隨手便送了這張小弩給我。”一邊說著,一邊從衣袍下取出小弩。

範蠡訝然道:“這是琴氏弓弩。月女,你口中的陳音,一定跟我說的神射手陳音是同一人了。”

月女奇道:“陳音是神射手?哈哈哈,我怎麼看他都不像。他就是個無所事事的紈絝子弟,最喜歡追逐漂亮女孩子,不管對方有沒有主兒,所以常常因為爭風吃醋打架受傷。”

範蠡笑道:“人不可貌相,月女看起來隻是個嬌弱的小女孩兒,誰又能想到你身懷絕技呢?”

月女笑道:“如果陳音真有範君說得那麼厲害,哪會像今日這樣被人打得鼻青臉腫?”

範蠡搖頭道:“神射手隻是射術高人一等,未必就武藝高強。總之,我很想見見這個陳音。”

計然笑道:“這有何難?菱湖離穹窿山不遠,我明日就派人去接陳音來漁場做客養傷,如何?”

範蠡未及回答,月女拍手笑道:“那很好啊。陳音總說山林不好,說水邊好,一直遊說孫武哥哥搬到五湖來住呢。”

計然微一躊躇,又問道:“要不要將孫武一並接來做客?”

月女道:“孫武哥哥不常出門的,如果他願意來,那自然最好。”

計然點了點頭,道:“不過我們明日一早要先進城辦事,等到晚些時候再去接人,我命人預備好晚宴,如何?”

月女對此自無異議,又聽說明日要去尋人查案,吃過晚飯,便早早回房歇息。

次日一早,一行人趕早騎馬入城。侍從魚亭先引計然到市集拜見市吏被離。

市吏聽起來隻是管理市集的官吏,在吳國地位卻非同一般,是吳國王室安插在民間最重要的眼線,而且自第一任吳王壽夢起,便成為世襲官職。當年伍子胥來到吳國,無人引見,遂在市集乞討賣唱,引起了市吏被離的注意,這才得以由被離引見給吳王僚。

彼時中國商業已然興盛,又以宋國最為發達,商業及商人之“商”,均得自宋國,蓋因宋為殷商故地。被離既主管市集,亦密切關注商業,他對富甲天下的計然早有所聞,上前拜見道:“久仰漁父大名,今日竟有緣見到。漁父放心,尋人之事,老臣一定會盡力幫忙。”又指著身後一名男子道:“這是臣的侄兒要離,若臣不方便時,便由他去見漁父,傳遞消息。”

那要離二十餘歲,形容醜陋不說,身材極為瘦小,僅五尺餘,腰圍一束,堂堂男兒,看起來竟像個孩子。

計然點點頭,道了謝,與被離略略寒暄,便告辭出來,帶了月女到處閑逛,道:“月女隨意看看,看有沒有什麼喜歡的東西。”

月女已知計然懷疑昔日好友華登到吳國是有重大異圖,忙問道:“我們不是來尋找華登的嗎?”

計然道:“我已經派了人四下打探華登落腳之處,稍後便應該有消息,我們就安心等在這裏。”又問道:“賣布帛、珠玉的店鋪,都集中在那邊,月女想不想去看看?”

月女想也不想,搖頭答道:“不想。”

計然道:“那我們就找家酒肆坐下,一邊吃東西,一邊等消息,如何?”

月女搖頭道:“那也無趣得很。”忽想到一事,道:“上次路過那家劍坊,聽到打鐵聲蠻有趣的,不如去那裏看看。”

計然忙道:“好啊,我正好想定做一柄寶劍呢。”遂趕來劍坊。

劍坊弟子白鷺迎過來問道:“足下是要買劍嗎?”

計然道:“我是慕名而來,想定做兩柄上好的寶劍,由貴坊坊主幹將親自鍛煉。這是酬金。”一邊說著,一邊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盒,遞了過去。

白鷺打開一看,卻是兩顆滾圓的珍珠,均有鴿子蛋般大小。他見主顧出手極為闊綽,不敢怠慢,忙道:“師父人不在劍坊,而且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回來,劍坊目下由師母莫邪主事。”

計然道:“莫邪與幹將齊名,亦足以勝任。”白鷺大喜道:“是,我這就去請師母出來,請二位稍候。”又命妹妹桑碧過來招待貴客。

桑碧見計然容貌醜陋,不由自主地蹙了蹙眉,但看到案上木盒中的珍珠後,還是勉強正容上前,詢問了計然姓名,問道:“計君想定做什麼樣的寶劍?”

計然道:“我那柄嘛,最簡單最普通的樣式即可,不需要花紋,但一定要用最好的物料。”

桑碧聞言大為意外,又看了看案頭珍珠,道:“計君看起來……嗯,看起來不是普通人,當真不需要在劍上做任何裝飾嗎?”

計然道:“寶劍之利,不在裝飾,而在鋒芒。”

剛好引著師母莫邪出來。莫邪四十來歲,中等身材,瘦削強健,且臉色極黑,看起來跟五湖邊打魚曬網的漁婦沒什麼區別。她聞言接口道:“這位計君是個大行家。計君,我已經明白你的要求,你要劍身樸素無華,劍芒內斂於間,是也不是?”

計然道:“正是。”

莫邪道:“小徒說你要定兩把劍,這是第一柄。第二柄有何要求?”

計然小道:“這要看月女的意思。”

月女訝然道:“原來另一柄劍是給我的啊。不,我就不要了。”

桑碧指著滿架的寶劍道:“這麼多劍,你就沒有喜歡的樣子嗎?”

月女搖頭道,“我不喜歡打打殺殺,要劍也沒什麼用處。”

莫邪很喜歡月女,上前握住她的手,笑道:“劍也不全是傷人利器,有時候,它還是很好的裝飾,一把至愛之劍,可以成為你一生的伴侶。你是個小女孩,自然不喜歡這些劍。我這裏有一柄小木劍,是以前用作模子的。你先看看,如果喜歡,我就照著木劍的樣子給你做一柄小劍,如何?”

月女不知莫邪是鑄劍聖手歐冶子之女,其本人亦是吳國數一數二的鑄劍名家,隻隨口應道:“那好吧,我先看看木劍再說。”

莫邪便從木箱中取出一柄小木劍來,看起來有些陳舊,卻是紋理清晰,古意盎然,劍身上有細密紋路,曲折婉轉,凹凸不平,如同魚鱗一般。

月女一望之下,立即奪了過去,來回翻看,歡聲笑道:“這個好看,這個好看。”

莫邪笑道:“月女既如此喜歡,我就親自給你做一柄小劍,樣子相似,跟這柄木劍差不了太多,好不好?”

月女笑道:“不必勞煩娘子,我隻想要這柄木劍。”

一旁桑碧撇了撇嘴,道:“你想要木劍?你可知道這柄木劍的來曆嗎?”

月女道:“不知道啊,我隻是喜歡它。”一邊說著,一邊將木劍插入腰間,轉頭笑道:“計然哥哥,你看我佩這把木劍,好不好看?”

卻見計然死死瞪著那柄木劍,臉色極為詭異。

* * *

[1] 邢:今河南溫縣東北。申公巫臣事跡詳見本書外一篇及同係列小說《和氏璧》。

[2] 《吳越春秋·夫差內傳》記述中黃池之盟時載“吳師皆文犀、長盾、扁諸之劍,方陣而行”。

[3] 徐國:國都在今安徽泗縣北。

[4] 季劄封地在延陵(今江蘇常州一帶)。

[5] 棠邑:今江蘇南京六合區西北,彼時屬吳國所有。

[6]大苦即今豆豉(chǐ,部分地區方言念sī,譬如作者家鄉),一種用熟的黃豆或黑豆經發酵後製成的食品。“大苦”一名見《楚辭·招魂》:“大苦鹹酸,辛甘行些。”豆豉是中國傳統特色發酵豆製品,鮮美可口,香氣獨特,被譽為能“調和五味”,古人不但用來調味,而且用於入藥。中醫學認為豆豉性平,味甘微苦,有發汗解表、清熱透疹、寬中除煩、宣鬱解毒之效,可治感冒頭痛、胸悶煩嘔、傷寒寒熱及食物中毒等病症。《漢書》《史記》《齊民要術》《本草綱目》等,都有記載。由於豆豉含有豐富的蛋白質、多種氨基酸等營養物質,中國在抗美援朝戰爭中,曾大量生產豆豉供應誌願軍食用,以增進食欲、補充營養。

[7] 堂谿:谿同溪,地名,在今河南省西平縣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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