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少室山時,已是午牌時分了,遙望悠悠白雲下隱隱約約的紅牆綠瓦,風清揚登即精神一振,加快步子拾階而上。
不多時已然來到山門前,卻見十幾位身著鵝黃袈裟的高僧恭候寺前,似是已預知他們的到來。
風清揚愕然,怎麼也想不到少林寺會排下恁大的陣仗,為首之人正是少林寺方丈圓智大師,還有幾位是羅漢堂、達摩堂、戒律院、藏經閣的首座,其餘幾位白須垂胸,寶相莊嚴,顯是心禪堂長老無疑,他一驚之下,急趨上前,拜伏於地道:
“弟子一介未學,焉敢當眾位大師盛情。”
圓智扶起他道:“若論江湖地位,風公子卻嫌不足,隻是老衲等是代段大俠待客,你若回到尊師家中,尊師府上豈有不上下盡出相迎之理?
“況且以公子之才情,又何必看重這些俗禮?”
風清揚道:“隻是勞動各位大師,實不敢當。”
戒律堂首座圓音道:“公子又不是外人,何必如此客氣。
“倒是貧僧為公子謀事未成,愧對公子。”
風清揚知道他所說,乃是當日峨嵋淨思、武當殷融陽與他聯袂去慕容世家斡旋婚姻之事,其時他已萌死意,是以明知不妥也未加阻攔,以免被人窺破心事,其後也一直沒想過此事,經圓音一提,倒頗詫異何以始終沒有回音?不過既知未成,於其中種種細節也便懶得問了,深深一揖道:“謝過大師。”
圓智道:“逢緣則生,緣盡則滅,事理如是,豈是人力所可強移的,師弟所言,過於著相了。”
圓音合什道:“謝師兄點撥。”
方生跑上來道:“師父,徒兒若非得風公子相救,險些見不到您了。”牽著圓智的衣袖,哽咽欲泣。
圓智失笑道:“也叫你見見世麵。”轉頭對風清揚道:“公子,外麵山風大了些,咱們入內詳談。”
對風清揚如何救下方生,渾不著意,更不稱謝。
風清揚隻覺這圓智大師換了個人似的,先前的圓智練達事務,鋒芒畢露,令人凜然生畏。
而今的圓智已十足是位得道高僧,渾身上下不帶絲毫煙火氣味,令人如煦春風,俗念頓消。
謙讓不獲,隻得與圓智並肩走進山門,卻瞥見秋夢逡巡徘徊,登時想起少林寺禁絕女客入內的戒規,不由得停住腳步。
圓智回頭看時,已然知曉,笑道:“秋姑娘,怎地不進來?”
秋夢忸怩道:“小女子豈敢壞了貴寺的千年清規?”
圓音笑道:“秋姑娘,你這時想到我們寺規來了,忘了你十四歲那年,央懇風公子從山崖後爬到大雄寶殿的事了?”
風清揚腦中電光一閃,訝然失聲道:“是你?”
秋夢麵溢春花,大有得色道:“怎麼樣,終於想起來了吧?”
圓音奇道:“風公子,你裝什麼糊塗?那時你們兩人差點把大雄寶殿踩塌,現下倒忘得一幹二淨?”
圓智道:“師弟,不可對客人無禮。”
圓音笑道:“我和風公子、秋姑娘都是老友了,他們不會見怪的,秋姑娘,你還是進來的好,山崖陡峭,滑不溜手,可不是好耍的。”
秋夢被他說得滿麵飛紅,羞不可抑,直欲鑽進地裏。
其他幾位高僧也不禁莞然,風清揚那次壯舉使他們大失麵子,雖不好發作,亦不免心存芥蒂,借此亦可一消惡氣。
風清揚腦中急速運轉,方始想通先前百思不得其解的這樁奇“緣”,隻是怎麼也不能把眼前這位健美婀娜的少女同那個瘦弱兮兮的黃毛丫頭對上號,直感匪夷所思。
圓智看著二人情形,暗下歎了口氣。
一行人穿過長長的殿庭、甬道,兩旁盡是少林僧人列隊歡迎。
風清揚益發不安,如背生芒刺,道:“大師,貴寺如此款待,不無太過吧?”
圓智笑道:“這倒並非單為公子而設,倒是滿寺僧人皆欲一睹公子之風采,老衲不過是順從眾情罷了。”
風清揚心頭一熱,旋即又湧起一股不可名狀的悲涼,澀然苦笑道:
“弟子放浪無形,惡名布於四海,不知貴寺大師們具何隻眼,如此看重,倒叫我好生不解?”
圓智淡淡道:“出家人別無他能,修禪多年,雖修不到四大皆空,五蘊非實,於世上的是非界限、恩怨糾葛卻也看得淡了,公子大敗日月神教十大神魔,聲名已如日中天,四海之內,聞名而生欽仰之心欲一睹風範的何止敝寺僧人,不知公子何以妄自菲薄,自貶如斯。”
風清揚心神激蕩,不意自己拚死回護桑小蛾之事後,武林同道仍如此看重自己,望著少林僧人們一雙雙渴慕、欽遲的目光,不由得雙目濕潤。
來到方丈室坐地。眾高僧先行告退,各司其職去了,唯有圓音坐陪。
風清揚按捺不住,問道:“大師,我師父的信呢?”
圓智微笑道:“段大俠向佛心久,不欲再有隻字片紙留存塵世,特囑老衲閱後即焚,老衲雖知公子到來,必欲索信觀瞻,如接師顏,可段大俠之命又不可違,老衲思量再三,還是遵命焚毀了。”
風清揚好生失望,不知師父何以隱匿如是之深,竟爾連書信也不願讓自己看到,不由得心下悲苦,怔怔出神。
圓智笑道:“公子也不必恁的失望,段大俠於信中言道:
‘遁隱世外多年,世俗之念早絕,唯不能泯舐犢之情,有愧先賢’,對公子鐘愛掛牽之情洋溢字裏行間,即便老衲看了,也不禁有感於中。”
風清揚再也撐持不住,清淚潸然。
圓智續道:“段大俠還於信中言道,本欲與你相聚幾日,機緣卻未成熟,是以托老衲代他接你到寺中小住幾日,以解愁懷。”
風清揚昂首道:“不知師父在信中可否提到弟子近日的胡作非為?”
圓智詫異道:“這倒未曾,段大俠隻是說,他高蹈遠引,決意隔絕紅塵,不便攜你同去,留下你孤零零一人,甚感過意不去,得知你近日來心緒不佳,頗為憂慮,是以特命老衲接公子入寺散心,老衲前幾日才啟關,倒不知公子又闖下了什麼禍?
“是拆了武當紫霄宮抑或是放火燒了峨嵋金頂?”
風清揚知他有意調侃,搔搔頭皮倒是說不出來了,隻以為這些事天下皆知,孰料對方來個假作糊塗,登時大是尷尬。
圓音在旁笑道:“還不是為了桑姑娘那檔子事。”
圓智“啊”了一聲,似乎對此事確是不甚了解,沉思須臾道:
“‘天下皆曰可殺,我獨憐其才。’公子這麼做沒錯啊,設若桑姑娘一念向佛,投到敝寺來,便是整個武林的人登門索人,敝寺也唯有周旋到底,寧願寺毀人亡也絕不會交出人去。”
風清揚駭異莫名,萬萬想不到這老和尚會講出這等話來,他細細品味著“天下皆曰可殺,我獨憐其才”這句話,直覺字字打入自己心坎裏去了,真如醍醐灌頂,心境豁然開朗,說不出的輕爽適意,隻是這句話若用在他身上,須把“才”字改作“情”字方始恰當。
圓音讚道:“師兄閉關三月,禪修功夫又精進許多,我等望塵莫及。”
圓智淡淡道:“外人麵前,沒得讓人家笑話。”
風清揚臉上似憂非憂,似喜非喜,直如參禪悟道般,忽然起身向圓智五體投地,頂禮膜拜道:“謝大師慈悲。”
室內三人均是愕然,尚未見過風清揚對誰如此恭敬過,自段子羽歸隱,風清揚此禮從未用過,此番倒是第一遭。
圓智方欲避開,但見他臉上虔誠的神色下壓抑不住的喜氣,便知他胸中塊壘已銷,亦不禁心下一輕,坦然受禮,道:“老衲權且代尊師受公子一拜。”
圓音在旁佩服得五體投地,風清揚自殺之訊傳來,武林震駭,均想不出是什麼令他輕生喪誌,圓音也是一樣的如墮五裏霧中,待段子羽書信到來,方從信中得悉一切,段子羽在信中將事情原委備細述說一遍,請圓智開導勸慰風清揚。
圓音既感榮寵,亦複感到棘手,不料師兄渾不著意,吩咐座下弟子前去促駕,一麵布置接待事宜,此時見師兄片言隻語便解開了風清揚心中的死結,不禁又是詫異,又是傾倒,亦堅向佛之心。
風清揚拜過之後,宛如釋去了心頭千斤重擔,全身輕飄飄的,麵上愁苦怫鬱之色盡去,平靜莊重之中透射出神采飛揚。
圓智長籲一口氣,也未料到事情如此順利,大是愉悅,見到端坐一旁的秋夢道:“秋姑娘,你幾時持‘不語戒’了?”
秋夢笑道:“你們又是佛理,又是禪機的,小女子怎聽得懂。”
圓智笑道:“怠慢,怠慢,聽小徒說你在別處開了家小酒店,生意可好?”
秋夢失笑道:“方證小師傅心也忒實些,人家說甚麼他就信甚麼!”
圓智也笑了,道:“我說這事有些蹊蹺,不過也怨不得這孩子,他哪知世上還有說謊之人。”
風清揚見他們熟絡異常,直感匪夷所思,問道:
“大師,你怎的和秋姑娘這等熟?”
圓音氣道:“還不是公子攪的,這會兒倒來說風涼話了。”
風清揚滿頭霧水,不解道:“怎地是我攪的。”
秋夢忙插口道:“大師,佛曰‘不可說’。”
圓音望著這二人,鬧不明白這二人究竟是怎麼回事,攤手道:
“不說便不說,風公子沒事慢慢猜著玩好了。”
圓智笑道:“師弟,你這脾氣就是改不了,也不怕後生家笑話。”
秋夢道:“方丈,不怕你嗔,我倒願聽首座大師說話,他說的我能聽懂,可您說的我怎麼聽也聽不明白。”
圓智故作訝異道:“這倒奇了,老衲也是說華語,從沒說過外國話呀。”
四人不禁撫掌大笑,伺候在方丈室外的方證、方生卻大是駭異,一向莊嚴肅穆的方丈室裏怎會有這等笑聲。
翌日清晨,風清揚從客房出來,意欲尋圓智方丈講談武學。
經過大雄寶殿時,驀地裏看到一個身影伏在殿後絕崖的白玉欄杆上,秀發飄拂,便知必是秋夢,滿寺裏絕對尋不出第二個長頭發的人,心中一動,走了過去。
秋夢回過頭來,見風清揚白衣勝雪,益發顯得如玉樹臨風,心下酸楚,又轉過頭去。
風清揚來到近前,向下一望,但見千尺絕崖如刀砍斧削般平滑異常,不禁咋舌,喃喃道:“這崖似乎陡了許多,難為當初我和你怎麼上來的。”
秋夢道:“那隻是公子你,我是伏在你的背上,嚇得閉上眼睛,天知道是怎麼上來的。”
風清揚想起往事,亦不禁自笑,他今日心境極佳,渾沒在意秋夢麵上隱約可見的淒涼。忽聽背後一人道:“公子在這裏回首往事,有何感想?”
風清揚見是圓智、圓音二人到來,笑道:
“弟子正納罕當初是怎麼上來的,便在現下也極難空手爬上來,何況背負一人。”
圓智笑道:“當初山崖並沒恁的平滑,也沒這些護欄,年歲多了,公子大概忘了。”
風清揚道:“可不是,真像做了場夢似的。”
秋夢猛然轉身,欲言又止,徑自拂袖而去。
風清揚望著她的背影,喟然長歎,心下負疚良深。
圓智搖頭道:“汝憐我情,我愛汝色,如是輪回,經百千劫不能解脫。”
風清揚聽的不明不白,茫然道:“大師說什麼?”
圓智淡淡道:“沒什麼,老衲在念一段經文。”
圓音插話道:“公子,你不知道,自你從山後爬上來後,不少人便小覷了少林,不自量力地效而尤之,結果上來的沒一個,全掉在山下摔死了?”
風清揚驚詫道:“還有這事?”
圓音道:“方丈師兄悲天憫人,唯恐有人自蹈死路,是以親手率我等攀下懸崖,將可以駐足借力之處盡皆削去,可著實費了不少力啊。”
風清揚雖未將這件事當做甚麼豪舉,但偶爾想起來,還是頗以為傲。而今思之,方知罪過非小,歉疚道:
“大師,弟子昔年少不更事,以致做下有損貴寺顏麵之事,弟子意欲到佛前懺悔。”
圓智道:“公子有此心意便已足矣,也不必耿耿於懷,少林顏麵隻在自身所行如何,並非外人的所作所為能加損益的。”他扶欄遠眺,似是望著滾滾紅塵的芸芸眾生,寶相莊嚴的麵上竟爾蘊含著痛苦之色。
風清揚刹那間似乎悟到了佛家慈悲之意,望著圓智方丈,恍然麵對大雄寶殿上的如來法身,肅然起敬。
第三日上,風清揚拜別圓智、圓音,攜秋夢飄然下山。
回思初上山來的自己,僅僅兩日之間,已然恍若隔世,不禁頻頻回首,望著漸漸遠離的寺廟,低迥徘徊,不忍遽去,自己先前並未將少林放在眼中,而今方知少林所以能千百年來執武林牛耳,並非因僧侶尚武、七十二項絕藝驚人,而是那種內在的少林精神。
來到山下,秋夢忽然一笑道:“公子,我們就在這裏分手吧。”
風清揚怔道:“這怎麼行,我說過送姑娘回府,一定要親眼見到姑娘走進家門才能安心,莫不是我言語上有甚得罪之處,姑娘堅執不肯讓我送你。”
兩日來秋夢始終寡言少語,鬱鬱不歡,風清揚看在眼中,自是明白她的心事。
隻是情愛慘變後,委實不願再惹麻煩,是以硬下心腸,假作不知,寧可負之於前,也不願其後再有慕容雪之類的事發生。
秋夢強笑道:“怎麼會,公子既這麼說,便隨我來吧。”
二人又行了一程,秋夢忽然道:“這可到了,公子可以安心地離去了。”
風清揚大為詫異,但見林邊一間半塌的茅草屋,滿是狐狸、野貓的爪跡,絕無絲毫住人的跡象。
秋夢喃喃道:“離家恁些日子,被這些山貓野兔糟蹋壞了,須得好生收拾一番。”她自顧自地上前扶起傾頹的屋柱,驀地裏“哎吆”一聲驚叫,野草叢中暴起一物。
風清揚意到身到,隨手一掌拍去,“吱”的一聲,卻是一隻野兔慌張逃走,卻撞到了風清揚的掌上,以它那點微末道行,自然唯有嗚呼哀哉了。
風清揚扶住秋夢,待看清手下敗將,不禁失聲道:
“真是殺雞焉用宰牛刀,可叫姑娘見笑了。”
秋夢驚魂甫定,心頭兀自怦怦亂跳,她對這些山貓野兔原是司空見慣,可適才全副心思想著旁的事,心神不屬,魂不守舍,這兔子暴起也太突然,才嚇成這副模樣。
風清揚皺眉道:“秋姑娘,不是我多嘴,尊府委實住不得,待我到鎮上為姑娘購置一所房屋為好。”
秋夢笑道:“最好再有幾十頃良田。”
風清揚隨口道:“那也容易,隨姑娘意撿著買。”
秋夢黯然道:“多謝了,華宅美田我都不要,我父母墳墓便在上麵,我哪都不去,隻守著父母墳墓過一世也就是了。”
風清揚急道:“那怎麼成?這裏如此荒涼,難保沒有老虎、野狼之類的猛獸,姑娘單身一人豈可住這虎狼之地。”
秋夢淡淡笑道:“我在這裏孤身住了四年了,也沒讓老虎吃了,對了,公子不是說我是老虎嗎,你倒是快些離去,莫讓我吃掉的好。”
風清揚窘迫萬端,那日自己在船上作弄方證,拈出和尚與老虎的話頭,不提防惹了她,更沒想到她居然耿耿於懷,至今不能釋然,欲待解釋又無從解釋,隻脹得俊麵通紅,手足無措。
正沒生處,山角處轉出五個人來,一見風清揚,登時大嚷大叫,歡呼雷動。
風清揚心下一喜,這五位來得恰是時候,叫道:
“五位叔叔,你們怎地找到這兒來了?”
葛無病道:“公子,我們聽說你單人闖少林,怕你吃了那些和尚的虧,特地給你助拳來的。”
風清揚笑道:“我是到少林找圓智方丈聊天的,又不是打架,哪用助甚麼拳哪。”
葛無病登即啞然,半晌埋怨道:
“五弟,都是你聽信謠言,弄得咱們急急趕來,白歡喜一場。”
葛無憂抗辯道:“我聽說公子到少林來了,心道當年恩公三打少林,公子至不濟也要趕上這個數,到少林不打架還有甚麼好幹的。”言下頗有不滿之意。
葛無痛眼尖,一眼覷到死兔,笑道:
“哈哈,公子是來打獵的,待我們也打上一圍。”
五人一聽沒架可打,手癢得不得了,既然沒人可打,打打野獸也是好的,立時散了開去,在草叢中覓起獵物來。
風清揚笑道:“五位叔叔一到,這兒可成了修羅場了,姑娘若不願見,還是隨我到鎮上小酌幾杯,求個眼不見,心不煩,不知意下如何?”
秋夢委實不願看這場麵,少室山下的居民多年來受少林僧人的開導勸化,鮮少殺生,這山中的野獸可是得其所哉,悠遊往來,橫行無忌,繁衍日多,多能終其天年,不意這一日劫難臨頭,遇到這五位殺星,秋夢知道勸說不了,便隨風清揚走去。
葛氏五雄圍獵得興致盎然,渾沒注意到二人離去。
山下一間小酒店內,風清揚手持酒杯,卻是難以下咽。
秋夢默默而執著地啜飲著烈酒,似是吞咽著人生的艱辛。
好夢由來不願醒,可畢竟總有夢醒之時,或許她在夢中便已知道這不過是場夢,卻寧死不願打破這美好的幻境,是以當初匆匆西上,不過是欲以一死來圓全這夢境。
夢醒之後,她還一直尋找著夢中的感覺,意欲在生活中重現夢境,然則一切都是那樣的真實與殘酷,夢境便如稚童吹出的水泡般幻滅了,也正在此時,她才感到麵前的風清揚是如此陌生、如此遙遠,根本不是自己夢中摯愛纏綿的夢中人。他高高在上,已然高不可攀了。
風清揚不敢與她時而狂熱、時而呆滯的目光相對,出神地望著窗外。
一條大街上,店鋪林立,叫賣聲、叱喝聲連成一片,熙來攘往的人們肩扛手提,為衣食而奔走如蟻。
風清揚竟爾被這景象吸引住了,他還是第一次用全副心神觀察世上凡俗的生活,驀地裏感到這種一向不屑一顧的生活居然會有這麼巨大的吸引力,原來正是自己多年來向往企盼卻又朦朦朧朧說不出來的東西,刹那間,他仿佛尋回了自己早已失去的奇珍異寶,多年來四處奔走、受盡艱辛也未尋到的物事竟爾就在自己的身邊,始終沒有失去,一時間又是激動,又感好笑,心裏卻洋溢著平和安靜的歡樂。
秋夢方要啟齒告辭,見他麵上神色大是詫異,向外望去,了無異常,暗想他不知又著甚麼魔了,心下一憂,欲言又止。
風清揚回過頭來,歎道:“我真蠢,蠢不可及。”
秋夢奇道:“好好的又發起哪門子感慨,若說公子蠢,我們這些人就甭活了。”
風清揚正陶醉在歡樂中,對她的話渾不著意,續道:
“最美的其實就在我身旁,我卻東奔西跑,勞心費神地尋覓,你說這不是蠢不可及嗎?“
秋夢登時驚呆了,大張著口說不出話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頭鹿撞,粉麵潮紅,幾乎聽得到血液在體內的奔流聲。
風清揚醒過神來,咦道:“秋姑娘,你怎麼了?”
秋夢強懾心神,訥訥道:“公子,你又何必用好話來騙我、安慰我。”
風清揚一怔道:“我沒說假話呀,我說的都是真心話,哎喲,我適才說什麼了?”
秋夢“嗯”的一聲,嬌嗔道:“公子,你真壞。”
臉上火燒一般,羞不可抑,掩麵伏在桌上。
風清揚倒是第一次見她露出兒女情態,嬌柔婉轉,的是可人,也不禁心中一動,卻又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知何所從來,自己心中問著自己:“我說什麼了?”
猛然間大悟過來,心中連珠價叫苦不迭,方知她會錯了意,卻又怪不得她,原是自己言語不慎,感慨變成了表情,有心人聽去,焉有不會錯意之理。事勢如此,已然無法解釋過來,一時之間如中夢魘般怔在那裏。
秋夢伏案良久,緩緩抬起頭來,麵上兀自溢彩流霞,豔麗不可方物,輕聲道:
“能聽到你親口說出這句話,我真是死也不枉了。”
風清揚唇吻翕張,卻是說不出話來,心下百感交集,苦不堪言,隻覺失足掉進了無底深淵。
秋夢又道:“隻要你心中有我,我已是心滿意足,何必把我虛捧得那麼高,你也別難為情,我的心事你不是早知道的一清二楚,多虧那時我不知道你是誰,若不然我說什麼也說不出來那番話,我一直等著你答複我,天可憐見,終於讓我等到這一天了。”
風清揚片刻間已然回複常態,多年練就的定力牢牢鎮懾著心神,望著秋夢如癡如醉的神情,便知事態愈演愈烈,全然不可收拾了。
秋夢幽幽道:“我原以為你看不上我,現今才明白你怕對不起死去的桑姐姐,其實我身上流的也是她的血。”
風清揚忽然發現,秋夢的神色中依稀似有桑小蛾的影子,不知是自己的錯覺抑或是血液在她體內起的作用,居然越看越像,這在外人是萬難看出的,在風清揚看來,卻是最易於辨析的。
那神態、體態,早已與自己的感覺融為一體,隻是自己一直分心旁騖。
從沒好生打量過秋夢,心中思忖道:“天意如此,夫複何言。”
知道除了簽訂城下之盟已然別無他途,主意既定,登時輕鬆許多,反覺能有這樣一位紅顏知己相伴,倒也不錯,兼且能在她身上看到桑小蛾的影子,亦可聊慰無盡的相思苦了。
秋夢被他諦視得羞澀不過,轉過頭去,嗔道:“日日相對,還有甚麼好看的。”
風清揚從這薄怒微嗔中益發印證了自己的感覺,耳邊似乎響起桑小蛾的聲音,心下酸惻,忽然他想到一件事,登時竦然汗出,脊背發涼,桑小蛾毒術高明,當初為什麼不將秋夢毒死,卻下了這樣一種奇毒,是否讓自己隻能選擇二人中的一人,她自知聲名不佳,難以如願,下毒伊始便已決意要將自己生命移植到另一個軀體中,這想法雖然荒誕不稽,但以桑小蛾素日之為人卻是想當然的事。
想通這一層,風清揚才明白了桑小蛾為何要在死前了結夙怨,登門送“藥”,其實不過是要拋棄自己蒙塵的軀殼,在他人純潔的肉體中複活。
秋夢詫異地看他苦苦思索的模樣,心中忐忑,唯恐他出言反悔,自己可不用作人了。
風清揚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笑道:“該上路了,我們回家吧。”
秋夢驚道:“我們?回家?”
風清揚微笑道:“回家。”
秋夢從他堅毅的笑容裏領悟了一切,巨大的歡樂如潮水般淹沒了她,雙手捧起風清揚的手捂在自己的臉上,痛快淋漓地哭將起來。
風清揚不知是喜是憂,隻感到心裏沉甸甸的。門外響起葛氏五雄的聲音:“公子,野味來了。”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