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閱讀吧
打開小說閱讀吧APP
閱讀更多精彩小說內容
目錄
設置
客戶端
天聖銅人天聖銅人
吳蔚

第二章 天色無情

“帽妖”是宋真宗一朝最著名的靈異事件。天禧二年(1018年)五月,宋真宗心腹大臣張耆緊急奏報朝廷,稱洛陽一帶有傳言說天空中“有物如帽蓋,夜飛入人家,又變為大狼狀,微能傷人”,號稱“帽妖”。民眾驚恐異常,每到傍晚便要緊閉大門,一家人圍在一起,不敢出聲。也有膽大者組織起來,攜帶弓箭等兵器,欲圍捕帽妖,但此物轉瞬即逝,刹那間便已飛遠,人力根本難以企及。

十年一夢花空委,依舊河山損桃李。

雁聲北去燕南飛,高樓日日春風裏。

眉黛石州山對起,嬌波淚落妝如洗。

汾河不斷天南流,天色無情淡如水。

——石延年《寄尹師魯》[1]

帽妖”是宋真宗一朝最著名的靈異事件[2],在民間的影響力,皇帝自扮自演的鬧劇,而這帽妖,曾一度切切實實地危害三京——

事情最早起於西京洛陽。天禧二年(1018年)五月,宋真宗心腹大臣張耆[3] 緊急奏報朝廷,稱洛陽一帶有傳言說天空中“有物如帽蓋,夜飛入人家,又變為大狼狀,微能傷人”,號稱“帽妖”。民眾驚恐異常,每到傍晚便要緊閉大門,一家人圍在一起,不敢出聲。也有膽大者組織起來,攜帶弓箭等兵器,欲圍捕帽妖,但此物轉瞬即逝,刹那間便已飛遠,人力根本難以企及。

宋真宗得報後,急忙派侍禦史呂言趕赴西京處理。呂言體察上意,到洛陽後,沒有立即著手調查此事真偽,而是“設祭醮禳禱”,設下神壇,親自引人祭祀,祈禱請求帽妖放過民眾。結果是,帽妖愈發頻繁現身,且因之而受到傷害的人也越來越多。

同年六月,帽妖風波蔓延到東京開封,且不同於之前僅是“傷人”,這次事態愈發嚴重,帽妖直接飛入民家食人,甚至直接襲擊禁軍。而這時南京應天府也傳來帽妖橫行的消息,於是三京為之騷動,恐懼籠罩全城,人人自危,“相傳恐駭,聚族環坐,達旦叫噪,軍營中尤甚”,完全亂成了一團。

宋真宗因為迷信天書之類,比常人更多了一份驚嚇,懷疑是自己失德而得罪了神仙,因而上天降下帽妖作惡,是為對他的懲罰。然此時有明眼人旁敲側擊地提醒宋真宗,帽妖從西京到東京再到南京,僅短短一個月時間,速度如此之快,倒像是有人故意在興風作浪。宋真宗恍然有所醒悟,“慮因緣為奸”,一麵派得力人手調查真相,一麵下詔立下賞格,鼓勵百姓告發為妖者。

不久,有人告發僧人天賞、術士耿概、張崗等人行蹤詭異,似在暗中施展法術,有意製造騷亂。相關人等被迅即逮捕,宋真宗命起居舍人呂夷簡、入內押班周懷政鞫之,雖無事關帽妖的真憑實據,天賞、耿概、張崗三人仍然坐嘗為邪法,並棄市,另有數人受其牽累,被判刺配流放。

盡管天賞等人被當作“帽妖”始作俑者而處死,“然訛言實無其狀”,民間並不如何相信官方說法,認為天賞等人是替罪羊者大有人在。朝廷為了平息帽妖風波,一再聲稱是別有用心者一手策劃了帽妖事件,目的在於蠱惑人心。又頒布嚴令:“敢倡言者即捕之。”不準民眾再提與“帽妖”有關的任何事情,否則要予以嚴處。同時令皇城司加強監控,對危言聳聽者發現一個抓一個。南京應天府知府王曾更是下令半夜大開城門,以示帽妖為訛傳。

好的是,雖然民心依舊浮動,但帽妖自此消失不見。又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喧囂一時的帽妖事件終於慢慢平息。宋真宗這才鬆了口氣,又進一步追責,以在帽妖事件初發生時未做妥善處理為由,罷免了西京留守王嗣宗[4],禁軍武官王成、迮建也因造謠惑眾罪名被以極刑處死。王成、迮建二人到底與帽妖有何牽連,外人亦不得而知。

詭異的是,當年不獨大宋流年不利——三京“帽妖”風波持續數月,人心惶惶,一度演變成轟動朝野、危及社稷的惡性事件;河北、山東多地遭受蝗旱災害,宋廷不得不免除受害地區上年夏秋二稅及借欠的糧種,當年夏稅亦減免十分之三——北方契丹亦是時運不濟,遼國以東平郡王蕭排押為都統,殿前都點檢蕭虛列為副都統,東京留守耶律八哥為都監,集結重兵組成東征軍,東征高麗。彼時遼國與大宋南北鼎足而立,連國力雄厚的大宋也是其手下敗將,不得不簽訂“澶淵之盟”,以每歲輸送“歲幣”來換取契丹息兵,而高麗區區島國,自古便是中國的藩屬之國,又如何能與強大的遼軍相抗?遼軍出師前,還正言告諭高麗守吏:“能自動率眾降服者,可獲厚賞;堅壁相拒者,將追悔莫及。”結果,麵對實力、兵力遠遠不及的高麗軍,遼師竟然一敗再敗,最終以殘兵退師。禍不單行,就在同一年,遼國燕地發生大麵積饑荒、瘟疫,百姓多流亡至外,甚至餓死。

而大宋在“帽妖”之後,又發生了一係列離奇事件——

天禧三年(1019年),次年春天,亳州[5]忽傳本地將有戰事,一千多名百姓連夜逃到臨近的陳州。再巧不過的是,判陳州正是宋真宗潛邸舊臣張耆。張耆急報朝廷後,宋真宗又派呂夷簡趕赴亳州,安撫當地百姓。至於謠言因何而起,無人得知。

同年夏季,陝西、四川大興“邪教”。宋真宗下令取締,並將為首者處死,這才勉強彈壓住局麵。

同年秋季,皇宮發生了翰林司藥童持刀殺人案。此為重大惡性事件,諸多內外大臣如皇城司長官王遵度、宦官頭目周懷政均因之受到處分。

宋真宗早已患病在身,這一係列不良事件對他本人也產生了影響,不但令其健康進一步惡化,而且不時因緊張而驚悸。皇宮內外,也彌漫著無處不在的緊迫感,大有黑雲壓頂、一觸即發之勢。宋真宗欲以太子監國,摒除皇後劉娥勢力,不幸宰相寇準醉酒泄密,反劉娥一黨失勢以及大宦官周懷政欲以武力扭轉局麵等重大時間,均發生在這之後。

“帽妖”事件興起時,王遵度正擔任皇城司長官之職,對捕風捉影訛言的危害再清楚不過。他原以為申執役既知朝廷禁令、犯禁提及帽妖必有原委,一時好奇,便一再催促鼓勵對方言明,卻不想申執役竟聲稱看到了帽妖,這可是犯了大忌,當即黑下臉斥道:“胡說八道!”

申執役也是個機靈人,忙一改語氣,恭恭敬敬地應道:“是,是,是小老兒眼花了,是小老兒胡說八道。這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哪有什麼妖魔鬼怪!”

每年祭祀司寒時,祭祀官員都會念一篇預先寫好的祝詞,申執役在冰井務當差已久,竟也能隨口來幾句雅語。

隻是申執役仍然麵色局促,不斷偷偷瞟向張茂實。張茂實既留意到了,便徑直問道:“申老是不是還有話要說?”

王遵度生怕“帽妖”之論又起,忙插口道:“若是妖魔鬼怪之類,就不必再開口了。”

申執役支支吾吾地道:“其實昨晚來的中年男子,小老兒認得他,他是……是……”似是有所畏懼,不敢說出名字來。

王遵度大為詫異,忙問道:“既是認識來者,何以不早說?”

申執役道:“嗯,因為那個……那個人……”

王遵度忙催問道:“快說,到底是誰?”心中暗道,“該不會是八大王吧?”

張茂實也從旁敦促,申執役這才畏畏縮縮地道:“就是那食人惡魔的孫子。”

王遵度怔了一怔,才會意過來,問道:“執役說的是醫官王惟一麼?”

申執役道:“正是他。他……他不是跟妖魔鬼怪差不多麼?小老兒心中害怕,不敢提他的名字。”

又大致說了何以認識對方:“小老兒住在顯仁坊皮場廟附近,他經常來皮場廟拜祭皮場大王,小老兒不時會遇到他。原本以為是他是天下神醫,很是尊重,總是主動上前招呼,直到前一陣才聽說……”

王遵度擺手道:“好了,不必再說了。”又轉頭問道,“張大官跟王惟一有來往麼?”

張茂實搖頭道:“從來沒有。”一時難以置信,又轉頭追問道,“當真是醫官王惟一麼?”

申執役道:“是他,千真萬確。”又告道,“小老兒之前未說實話,並非完全是因為張大官再三囑咐要保密,還因為害怕那王的……他祖父吃了那麼多女人,比帽妖還要凶殘,隻要想想,就讓人直冒冷汗。剛好昨晚又……又……那個……那個……”雖不敢說出那兩個字,卻朝天上指了指,明顯是指會飛的帽妖了。

王惟一原名王惟德,官任尚藥奉禦,原在翰林醫官院擔任醫官。他也算得上是皇親國戚,其祖姑姑即孝明皇後,為宋太祖趙匡胤第一任皇後[6],當年深得太祖皇帝及杜太後寵愛。其祖父,便是王皇後同母弟王繼勳。

王繼勳相貌堂堂,亦因姊姊的皇後地位而受到宋太祖矚目,平步青雲,在禁軍中擔任要職。王皇後二十二歲便因為生病而過世,宋太祖念及王皇後的種種柔情,對王繼勳愈發厚愛。

但這王繼勳表麵有玉樹臨風之姿,骨子裏卻是個凶惡之途,以烤食女人為樂趣,所作所為,令人發指。後東窗事發,京城一片嘩然。宋太祖趙匡胤看在死去的王皇後份上,不顧輿論民情,一再庇護小舅子,隻解除了王繼勳兵權,令到西京洛陽任職。

王繼勳到洛陽後,死性不改,又與長壽寺僧人廣惠勾結在一起,同食女子之肉,被殘害的婦人數不勝數。宋太祖趙匡胤始終置若罔聞,不聞不問,雖然是念及王皇後情分,但實有負明君形象。

“斧聲燭影”後,宋太宗趙光義意外即位。當年王繼勳在京師鬧事吃人時,趙光義正擔任開封最高長官開封尹,王繼勳胡作非為,鬧得滿城風雨,也可謂不給趙光義麵子。這位對在世的開寶皇後都不如何尊重的新皇帝,對死去的王皇後的弟弟,自然也不會留什麼情麵,一登上九五之座,便立即派禦史趕赴洛陽,逮捕王繼勳審訊,隨即將其公開處死。行刑當日,洛陽傾城出動觀刑,人人拍手稱快。

王繼勳雖然落了個身敗名裂的下場,但其家眷並未受牽連,不過在洛陽也呆不下去了,王繼勳之子王紫衣終未能穿上紫衣[7],也不敢回老家慶州華池[8],而是寓居於西洛。

不久,有人到西洛揭露了王紫衣為食人惡魔王繼勳之子,王紫衣遂為萬人唾罵。許多人經過王家時,都朝其家投扔石子瓦礫,幾日之內,院內所積,竟至沒膝。王紫衣不得不離開西洛,輾轉來到潁陽定居。這次他學了乖,改了名字叫王京,總算勉強安頓了下來。

但生活並沒有因此而平靜,王紫衣患上驚悸之病,常做噩夢,每每從夢中驚醒,都是滿身大汗,衣衫都濕透了,多方求醫問藥,也不見絲毫起色。

報應追蹤而來,又有人尋來潁陽,揭發了王紫衣的真實身份,當地民眾無不嘩然,王紫衣一家再度陷入極端困境。隻是這一次,因治病而家徒四壁的王氏再也沒有遷居的能力,王紫衣最終在狂呼瘋號中悲慘死去,身後隻留下剛剛懷孕不久的妻子。

光陰流轉,生活還在繼續,王妻產下了一子,為其取名德貴,取荀子“無德不貴,無能不官”之意,希望這個孩子日後能靠自身美德出人頭地。

雖然日子過得艱難,然母子相依為命,倒也還算安穩。王德貴自懂事起,便知道了為什麼自家會遭受所有人的白眼——母親不肯明說,自然會有多事之人主動告之。在重壓之下,他跟母親一樣,學會了沉默及忍受。

極端壓抑的生活,終於在王德貴少年時結束了。積勞成疾的王母患病去世,王德貴為操辦母親後事而四處求人,受盡各種嘲笑辱罵,卻沒有借到一文錢。他無比失落地回到家中,慟哭一場後,將家裏所有能變賣的東西都賣了,包括那所唯一能遮風避雨的房子。

於是,在安葬了母親後,王德貴再也無家可歸。他也不希冀富貴,隻求擺脫祖輩惡名,遂改名為王惟德,離開了出生成長的潁陽,四處漂遊,淪為一名低賤的乞丐。

但王惟德畢竟是貴戚後人,尤其是祖父王繼勳之事,令他頗受人關注。景德三年(1006年)某日,深宮中的宋真宗不知怎的想起了王繼勳,下令追查其後人下落,聽說王惟德際遇後,很是歎息,於是命人尋訪到王惟德,授其汝州[9]司士參軍之職,等於是給了王惟德一份散官官職及俸祿,令他擺脫丐食的境地。

王惟德也真的去了汝州定居,剛剛安定下來,關於他的身世來曆又被有心人散布開去。這一次的流言,愈發有鼻子有眼——稱王氏曾祖父王饒年青時本為驍將,在平定襄州安從進[10]之叛時殺了不少無辜之人,而且也是王饒提出長困之計,圍困襄州長達八個月之久,導致襄州糧盡,最終城破。安從進本為胡人,深通巫術,舉族自焚前,曾詛咒王饒當如自己一般絕嗣。

而當年剛好是王饒之女出生之年,此女即為後來的孝明皇後。王氏雖貴為大宋皇後,母儀天下,然所生子女三人皆夭,且在二十二歲便因用藥不當而崩逝。

王繼勳則是在安從進自焚次年出生,其人日後作為不必多言,世人盛傳其人為惡魔轉世,當是受安從進詛咒所致。王氏若不絕種,食人之血便會代代流傳。不獨王繼勳酷愛吃人,其子王紫衣其實也有食人之相,自小便跟隨父親一道吃人。後來王繼勳被殺,王氏家敗,王紫衣既受律法約束,又深為眾人關注,自然不敢再隨意吃人,但其食人天性難改,由此而起驚悸瘋魔之症,最終狂亂而死。

這一番言論,較之僅稱王惟德為食人惡魔之孫更有殺傷力,無非暗示王氏世代受到詛咒,血脈相傳,隻要有王饒後人活在世上,此人便有食人之相,便是惡魔再世。

王惟德的生活狀況本因宋真宗關注而大為好轉,結果因這一番言論,再度在汝州淪為千夫所指。雖然沒有人再像從前那樣公然指著他的額頭咒罵嘲諷,但背地裏往他家中投擲石塊的民眾一點也不比在西洛及潁陽時少,至於各種風言風語、指指點點,就更不必說了。

崩潰的王惟德就此消失了,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裏。

十餘年後,京城出現了一個名叫王惟一的男子,醫術高明,揭榜治好了當時尚是孩童的宋仁宗趙禎的病,由此得到宋真宗重用,拜為殿中省尚藥奉禦,兼領翰林醫官院醫官。然頗讓人納罕的是,這位平地冒出的神醫雖然受到宋真宗禮敬,卻並不在為皇帝治病的禦醫名單中。宋仁宗即位後,劉太後繼續重用王惟一,令其專著醫書。王惟一因此而編撰出《銅人腧穴針炙圖經》一書,被譽為針炙經典。

直到半月前,數張揭帖被連夜張貼於城門要害處,揭帖聲稱針神王惟一就是食人惡魔王繼勳之孫王惟德,雖改了名字,卻改不了秉性。當年東京轟動一時的帽妖食人事件,亦與王惟一有關。

揭帖立時傳遍了大街小巷,在京師產生了極大的轟動效應。不過不同於之前帽妖人人自危的恐怖氣氛,這次人們更是懷著“看戲不怕台高”的心理。

而對皇城司長官王遵度而言,“揭帖”並不是意外事件,他在數年前便已經知道了王惟一的真實身份,甚至還因為這位食人惡魔之子丟了皇城司長官之職——

當年皇宮發生凶殺命案,翰林司藥童皇甫穹持械殺人,這是大宋立國以來皇宮之內發生的第一起凶殺案,恰在皇帝眼皮底下,性質極為嚴重。事實上,藥童皇甫穹要殺的不是死者白澤,而是王惟一。皇甫穹姑母皇甫菁,正是當年王繼勳口中咀嚼的受害者之一。皇甫穹不知從哪裏得知了王惟一的真實身份,決意殺其報仇,不巧是認錯了人,才誤殺了王惟一同僚白澤。

而皇甫穹更是坦然,在皇城司公堂上毫不忌諱,當眾招供出了殺人動機。負責審訊的王遵度等人這才恍然知道神醫王惟一的真實身份,均麵麵相覷,駭然而驚。

而最令王遵度驚奇的是,宋真宗、劉皇後竟早已知悉王惟一來曆,直接下令按壓此案——非但皇甫穹未經正式司法程序便被秘密處死,大宦官周懷政、皇城司王遵度等一大批內侍外臣也受到牽連,王遵度更是被直接免職。這次入主皇城司,是王遵度第二次走馬上任,等於從前功勞通通不算,一切都要重頭再來,而禍根的源起,便是王惟一了。

隻是王遵度萬萬料不到,他第二次當上皇城司長官,親自出馬偵辦的第一件重要人物失蹤案,竟又與王惟一有關。一時間,見慣風波的他,心中開始有些打起鼓來——

前一陣關於揭帖出現後,王遵度立時上報,劉太後照例下詔按壓此事,似是對王惟一十分信任,隻將其由翰林醫官院調去了太醫局。在此等輿情洶洶的當口,王惟一仍保持原職不變,不可謂不是一件奇事。

至於王遵度本人,因素來厭惡王惟一,揭帖一事後,仍不顧劉太後禁令,親自暗中調查過王惟一,發現其人雖然作風低調,也未成家,一直單身一人,但當年轟動一時的帽妖風波,確實是發生王惟一新到開封後不久。

王遵度本來還試圖找到揭帖事件的背後主謀,但屬下均稱必是王繼勳食人事件受害者親眷所為,祖債孫還,這也是王惟一該得的報應,太後都不願意追究,皇城司又何必出頭呢?王遵度深覺有理,這才放棄。但他在心目中,仍然覺得揭帖主謀不會空穴來風,必是有所依據,才會聲稱王惟一與帽妖有關。

此時在冰井務,聽到申執役一番話,竟似也要將王惟一與帽妖聯係起來,王遵度不覺有些觸動,一麵捋摸著虎須,一麵陷入沉思。

一直有些發怔的張茂實忽然大叫一聲,掉頭朝外跑去。王遵度冷不防嚇了一跳,忙問道:“張丈要去哪裏?”

張茂實頭也不回地答道:“去找王惟一,去救父親大人。”顯然是想到了王惟一食吃養父的可能性。

王遵度緊跟幾步,旋即想到了什麼,又回身問道:“冰井務可有什麼奇怪的事?”

申執役愣了一下,隨即喏嚅道:“昨晚之事,還不奇怪麼?”不自主地朝天上望了一眼,又慌忙解釋道,“小老兒不是說那個,是說張大官私下引那王惟一私下取冰一事。”

王遵度道:“除了這個呢?”

申執役撓了撓頭,忽然想了起來,道:“哦,對了,還有一件事,那把黑弓不見了。”

大致說了冰井務照例為司寒祭祀準備了黑漆大弓及黑色箭矢,然祭祀開始時,黑弓不見了。所幸主持祭祀的大宦官楊懷敏機巧善變,設法解決了難題,也未進一步追究相關人等責任,不然負責值夜看守的申執役難辭其咎。

王遵度問道:“這種事……本使是說祭物失竊這類事,以往可曾發生過?”

申執役啞然失笑,連連搖頭道:“這裏是冰井務,連官署都沒有,隻有冰庫。冰庫裏也隻有冰,竊賊怎麼會來這裏?”

王遵度遂招手叫過親事官胡圖,命道:“去追張茂實回來。”又道,“打開冰庫,本使要進去看看。”

申執役雖不明其意,仍不敢怠慢,急忙取鑰匙開了庫門。

王遵度問道:“昨晚王惟一取冰離開後,你便將冰庫上鎖了麼?”

申執役道:“沒有。昨晚祭品清點完畢、梁監務離開後,冰庫再沒上鎖。”

又解釋稱這是冰井務慣例:冰井務並沒有修建官署,可供棲身之處,隻有大門入口處的亭子,因而通常有執役值夜時,便不鎖冰庫大門,這樣執役困乏時,又或遇到刮風下雨,便可以進去淩室略事休息,而不必跟赤老[11]們擠在同一處小亭子。

王遵度隻是出於職業本能,隨口問上一句,也不多予回應申執役的一番長篇大論,隻點了點頭,當先進去。

進來冰庫,先是一間闊大的石室,即所謂淩室。牆邊各立著數個大木櫃,裏麵存放著一些取冰、運冰的基本工具。北麵是一扇厚重的石門,厚達兩尺,好在有高明工匠專門設計了滑道,無須太多人力,一人便可輕而易舉地滑開。石門一開,便有明顯的寒氣撲麵而來。

之後又有兩道木門,門前均懸掛有厚厚的毛氈簾子。打開木門,再往內,便是一道長長的階梯,直通地下,沿台階拾級而下,便是儲存冰塊的內庫。

申執役舉火當先而行,又回頭告道:“王大官人腳下小心些,台階上有些碎冰,滑溜得很。”

王遵度深吸了兩口氣,問道:“執役昨晚飲酒了麼?”

申執役道:“沒有啊。小老兒膽子再大,也不敢當值時飲酒。”也跟著吸了吸氣,奇道,“有酒氣麼?小老兒怎麼聞不到?”

緊隨王遵度的親事官吳清笑道:“我們王使君的鼻子可是出了名的靈光。”

王遵度一邊深吸氣,一邊下來冰庫,指引申執役循味而去。

到了最西側的角落,申執役先看到冰垛後有一隻腳,不由的驚叫道:“這邊好像有人!”

繞到冰垛後,舉火一照,卻見牆邊歪倒著兩名三十歲出頭的男子,均雙目緊閉,一動不動,那股酒氣便是從二人身上散出。

申執役大吃一驚,駭然道:“怎麼會有人呢?這二人是如何進來的?”

大著膽子上前,伸手探了探二人鼻息,這才略略鬆了口氣:“還好,人還活著,還沒凍死。”

親事官王鴻認出了其中一人,奇道:“這人不是石延年麼?”

王遵度居然認得另一人,道:“那個是劉潛,又一個大酒鬼。”

一時不明究竟,忙命道:“先帶他二人出去,別真的把人凍死了。姓石的雖然隻是名小武官,卻是大名士大詩人,他要真死在這裏,冰井務難脫幹係。”

申執役聞言,便將手中火把插在牆壁木架上,自己與親事官吳清一道去扶人。剛一搬動石延年身子,申執役便嚇了一跳,忙扭頭告道:“這二人身後還壓著一人。”

王遵度心叫不妙,生怕是自己最擔心的事發生了,急忙親自上前,將石延年、劉潛拉開,將那第三人扶正倚牆而坐。

張茂實便在這時候闖進來冰庫。他一眼便認出那第三人正是養父張景宗——

雙目瞪得滾圓,嘴唇大張,脖頸中有一道血紅勒痕。而那張祭祀專用黑弓,正壓在張景宗大腿之下。

費了一番不小的周折,王遵度才將悲痛欲絕的張茂實拉住,卻未再動張景宗屍首,隻命人將醉酒未醒的石延年和劉潛扶出冰庫,先安置在淩室中。又命申執役端來一碗水,弄了些碎冰丟進去,等冰稍微化了些,便朝石延年和劉潛嘴中灌下。

石延年咳嗽了聲,先醒轉了過來,坐了起來,雙手交叉,撫摸胳膊,茫然問道:“這是什麼地方?怎麼這麼冷?”

張茂實一時怒極,上前揪住石延年胸口,喝問道:“你為什麼要殺我養父?”

石延年被猛烈搖晃了幾下,略略清醒了些,瞪了張茂實一眼,道:“我認得你,你是張茂實,對麼?嗯,宮中盛傳你是先帝親子,本來我還不信,可是看到太後那麼防著你……”

王遵度怒喝道:“石延年,到了這當口,還在說些瘋瘋癲癲的酒話。”

張茂實早已駭異地呆住,鬆開了手,軟軟坐倒在一旁。

石延年道:“咦,你不是皇城司王使君麼?”

王遵度生怕對方又說出驚人之語,忙叫道:“來人,立即將石延年逮捕,押送……嗯,押送……”

親事官吳清接口道:“不是押回皇城司官署麼?”

王遵度道:“不,石延年是禁軍武官,我等無權處置……”

一語出口,頓覺措辭不大合適,皇城司最先要監察的就是禁軍將士,如何說無權處置呢?遂改口道:“皇城司還是要給殿帥麵子,押他去殿前司獄[12]。”

親事官吳清又指著劉潛道:“那麼他呢?他應該隻是個平民。”

王遵度深覺頭疼,一時沉吟不語。吳清已有所會意,試探問道:“要不轉交開封府?”

王遵度剛要讚同,忽有人直闖入淩室,問道:“出了什麼事?”

卻是新任開封知府陳堯谘[13],不過他身著便服,身後也隻跟有一名侍從。

王遵度先是一怔,隨即迎上前去,笑道:“陳府尹[14]來得好快,是新官上任三把火麼?”

陳堯谘道:“本府在宋門遇到了禮部陳詁,他說皇城司長官親自到冰井務視察,本府一時好奇,便過來看看。”

王遵度料想陳詁是擔心皇城司追查黑弓失竊一事,也不說破,隻道:“陳府尹來得正好,這裏出了一樁命案。”

陳堯谘大為意外,道:“看來還真是趕巧了。”轉頭一看,先看到了石延年,奇道,“這不是石丈麼?怎麼坐在地上?”

石延年雖是後輩,且是武官,但詩詞文章書法均享有盛名。陳堯谘是狀元出身,且擅長書法,對才華出眾的石延年很是欣賞,甚至頗為尊敬。他比石延年要大出許多,做其父親綽綽有餘,卻尊稱對方“石丈”,便是明證。又親自上前扶石氏起身,問道:“石丈在這裏做什麼?”

石延年雙手一攤,答道:“我也不知道呀。這裏是什麼地方,怎麼陰冷陰冷的?”

陳堯谘驚愕異常,轉過頭來,還待發問,王遵度忙搶先道:“本使有事得先走了。這裏既有陳府尹親自主事,再好不過。”

朝手下使了個眼色。兩名親事官便一左一右上前,扶起張茂實,自隨王遵度出去。

申執役忍不住舉手叫道:“哎……”

陳堯谘不明就裏,然他堂堂京師最高長官,品秩高出王遵度許多,自是不便追著皇城司探事官出去,忙招手叫過申執役,問道:“不是說出了命案麼?”

申執役忙道:“屍體在冰庫裏。”

陳堯谘一怔,又問道:“死者是誰?”

申執役道:“張景宗張大官。”

陳堯谘莫名驚詫,不由得轉頭朝門口望去。又問道:“那剛剛被皇城司帶走的男子,是不是張茂實?”

申執役應了一聲,又道:“所以小老兒才覺得特奇怪呢,王使君怎麼把張官人帶走了?被勒死的張大官不是他養父麼?”

一旁石延年忽插口道:“這還不明白麼?這樁案子棘手,皇城司不想沾手,但張茂實身份特殊,不能得罪,所以王遵度將他帶走了。”

陳堯谘驚奇不已,便道:“先下去冰庫看看。”

石延年正色道:“陳府尹!你未著官服,又未帶公差,正在休沐[15]之中,實不便出麵。”

陳堯谘問道:“石丈是想讓本府對眼前命案視而未見麼?”

石延年正色道:“死者張景宗尚兼任皇城司長官之職,另一位皇城司長官卻要開封府來處置同僚命案,這於常規不合。再則說,陳府尹還沒見到屍首,更不算視而未見。”

陳堯谘愣了一下,又問道:“那麼依石丈看,本府該如何應對?”

石延年道:“陳府尹不妨先回開封官署,等候上頭的命令,再作論處。王遵度一定是帶著張茂實趕去皇宮了,料想不久太後便有詔令下達。”

陳堯谘微一躊躇,即道:“如此也好。多謝石丈指教。”

石延年雖是後學晚進,官職又遠遠低於陳堯谘,但其人豪邁奔放,竟然大大咧咧地拱手道:”好說。“

等陳堯谘離開,石延年才叫過申執役,問道:“這裏就是冰井務的冰庫麼?”又指著尚未酒醒的劉潛道,“我和他怎麼會在這裏?”

石延年隻是低級武官,申執役並不認識他,但見對方本是首要殺人嫌犯——而且被殺者及案發之地都大不尋常——即將被押解去殿前司獄,然局麵瞬間冰消瓦解,皇城司長官匆忙離去不說,這石延年還將堂堂開封府長官打發回了開封府,幾乎可說全身而退,不由得立時敬畏了七分,忙答道:“官人問誰呢?小老兒還想問官人是怎麼進來這裏的呢。”

石延年又指著問道:“申老相信是石某殺了張景宗麼?”

申執役撓撓頭道:“這個嘛,應該不是石官人殺人。”旋即自行解釋道,“因為陳府尹也不認為是石官人殺人,不然他早將石官人和地上那位一並帶走了。”

石延年道:“嗯,石某可以肯定告訴你,我沒有殺人。”又指著好友劉潛道,“他也沒有殺人。”

申執役好奇問道:“那麼石官人怎麼會跟張大官的屍體躺在一處?”

石延年是人至淩室後才蘇醒,不知之前情形,忙問了究竟,又道:“石某可以再下去冰庫看看屍首麼?”

申執役頗感為難,道:“這個嘛……”

石延年遂道:“不方便也無妨。”

“嗯”了一聲,自行回憶起昨晚之事,道:“石某記得昨晚約了一幫朋友在新開張的王氏酒樓飲酒,一共有七八個人。賈憲和李良臣是石某同僚。孔直溫、石介、吳鐘曜是石某的詩酒朋友。另外還有兩名佐酒女郎,好像叫張巧巧、張妙妙。賈憲隻飲了兩巡,便稱正隨司天監楚衍公學習算術,尚有功課,先行離去。李良臣說次日當值日班,是第二個離開的。五巡之後,孔直溫、石介也是半醉不醉,帶著兩名佐酒女郎離去。那時候,隻剩下了我、劉潛,還有吳鐘曜。後來又喝了一輪,吳鐘曜先倒了,就地躺在了閣子中。隨後劉潛說這王氏酒酒勁大,有些醉了,想要回家。我叫不醒吳鐘曜,便委托了王氏酒樓的丁陽妃丁小娘子照應他,自己則與劉潛攜手離開。”

申執役問道:“那麼石官人是如何進來冰井務的?”

石延年道:“申老知道我有個外號叫‘酒仙’麼?”

申執役“啊”了一聲,忙問道:“石官人該不會就是那位石進士吧?”

石延年連連搖頭道:“不,石某不是進士。”

申執役笑道:“知道,知道。石官人原本就是進士,但後來又被朝廷收了回去。”

石延年歎道:“原來當年那件事這麼有名。”

無奈一笑,又道:“總之,那王氏酒當真厲害,實出人意料,然石某有酒仙之名,絕不能醉在外麵。劉潛也是一樣的心思。所以昨晚離開酒樓後,我二人便著急回家,但黑燈瞎火的也看不清楚,一時找不到方向。石某自知醉得厲害,便想找個沒人的地方先躲一下,這樣便能保住酒仙之名。”

申執役問道:“石官人是怕被人看到你醉酒未醒的樣子麼?”

石延年道:“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又續道:“我二人正胡亂瞎竄時,忽然聽到夜空中有什麼物事,嘩嘩直響,石某一時好奇,便拖著劉潛循聲過去……”

申執役大驚失色,道:“那嘩嘩直響之物,該不會就是帽妖吧?”

石延年皺眉道:“帽妖?”

申執役意識到失言,忙道:“小老兒信口胡謅的。”

石延年肅色道:“不,請老人家直言。如此,石某才能回憶起我和劉潛是如何到了這裏。”

申執役陪笑道:“朝廷頒下嚴令,決計不可談論那個東西。”

石延年偉一沉吟,即道:“本來石某不願強人所難,然目下最要緊的,是要查明命案真相,不然石某和朋友性命難保,極可能會跟當年的僧人天賞一樣,成為替罪羊。老人家也算是涉入案中,真相對你一樣重要。”

又誠懇地道:“老人家年紀也不小了,還在吃公門這碗飯,想來也是因為家中有人口要養活。這樣,石某也不是什麼富貴之人,我相送老人家兩幅字如何?石某除了飲酒外,書法也還過得去。”

申執役之前放張景宗、王惟一進去冰庫,雖有各種原因,但得罪不起張景宗是主因,張景宗也向他當麵保證包他無事,而今張景宗人死了,等於他的靠山沒了,雖然皇城司長官王遵度稱不追究昨晚之事,但開封府會不追究麼?更何況冰庫裏麵死了人。正如石延年所言,還是查明真相最重要,更何況這位石延年,在上頭,至少在開封知府麵前很說得上話,對自己當大有裨益,錢財還是小事。頃刻之間,這位練達明眼的申執役便權衡清楚了厲害關係,實話敘說了昨晚之事。

原來昨夜冰井務巡守兵卒也是聽到祭壇上空有動靜,便過來叫上申執役,一起過去察看。一到祭壇下,便見到祭壇上空有件黑乎乎的物事在飄蕩遊弋。開封夜生活豐富多彩,萬家燈火足以照見夜空,幾人還嫌昏暗難視,登上了祭壇——卻見那物事形若帽蓋,狀大逾狀。當即便有兵卒顫聲叫了出來:“帽……帽妖……”

帽妖事件雖已過去數年,然當時影響巨大,在民眾中造成了深重陰影,經久不散。盡管京師絕大數人並沒有見過帽妖,然眾口鑿鑿,早將其形狀、大小描述得無比形象,是以一見到類似物事,兵卒便即刻聯想到了帽妖。申執役心中亦是這般想,隻是不及那兵卒口快。

幾人認出帽妖後,便飛奔逃下祭壇,躲入暗處。好在那帽妖隻在那裏飄來飄去,似是耀武揚威一般,並未非下來傷人,也未破壞祭壇。又過了一會兒,帽妖才緩緩飛走,往東而去。

申執役諸人親眼目擊了經過,雖然驚恐異常,卻不敢聲張,畢竟朝廷嚴令禁止談及帽妖,若有犯禁,便要從重從嚴治罪。而今日一早祭祀所用黑弓不見,申執役懷疑是帽妖盜取,隻不過未敢說出口。

石延年聽完經過,也不再追問帽妖之事,隻詢問黑弓所存位置,又詳細問了昨晚大宦官張景宗引醫官王惟一取冰情形。思忖了一番,揣測道:“應該是申老及巡守兵卒趕去東麵祭壇後,有人趁機混進了冰井務,那人必是尾隨張景宗而來。”

當時張景宗因為懼寒,一直等在冰庫門口。來者迅即製服了張景宗,將其帶入淩室中。又順手用淩室中的黑弓勒住張景宗脖頸,令其不能出聲。而當時醫官王惟一尚在地下冰庫中,石門、木門大開,有著極大的便利,來者幹脆一路將張景宗拽入冰庫中殺死,再搶在王惟一之前離開。至於石延年和劉潛醺醉中誤入冰庫,甚至與早已死去的張景宗臥在一起,則是後來之事。

石延年自言自語一番,隨即又搖頭道:“還是不對!王惟一稱他離開時關好了冰庫大門,如果我和劉潛是在他離開後進的冰庫,我二人是如何開的石門?又如何摸黑下去冰庫而沒有摔倒?而且王惟一離開時,申老已經回來,我和劉潛醉得不成樣子,斷然不可能避開申老眼線,徑直進去冰庫。嗯,我和劉潛應該是在王惟一離開前進去的。因為他攜著火,冰庫中有亮光,我和劉潛才能循階而下。”

申執役聽得目瞪口呆,好半晌才問道:“是這樣麼?”

石延年點頭道:“隻有這番推測,才合情合理。難道申老真以為張景宗是被帽妖殺了麼?傳說中帽妖食人或是傷人,都是變成狼狀,如何開始用弓弦殺人了?”

申執役顫聲道:“那王惟一他……他……”

石延年卻未領會到申執役暗示之意,隻道:“嗯,申老提醒得對,這其中仍然有個很大的疑點,凶手帶著張景宗下到地下冰庫,不可能毫無聲息,偏巧冰庫有是絕對安靜所在,如何裏麵的王惟一會毫無覺察?他應該不會跟凶手有所勾結,不然不會選在冰庫動手,畢竟有目擊證人,申老親眼看到王惟一是跟隨張景宗而來。”

申執役忙道:“這個嘛,小老兒倒是能解釋。冰庫的冰塊,最小的也是兩尺見方,王惟一所攜皮袋,隻能盛下一小半大小。他應該早已從張大官那裏知道了這些,所以腰間別著藥鋤及鏟子,應該是專門用作鑿冰的。後來他所攜出去的冰塊,隻裝了皮袋的一大半。而且小老兒專門囑咐過,讓他盡量取最裏層的冰塊,這樣不會被人發現。”

如此,王惟一人在冰庫的最裏間,視線為高大的冰垛阻擋,又在忙著鑿冰,不曾留意有人進來,也屬正常。

但申執役也有一個巨大疑問:凶手要殺張景宗,為何不在淩室中動手?凶手既是尾隨張景宗來到冰井務,當知張景宗與王惟一在一起,他一路拖著張景宗下去冰庫,不怕遇到王惟一麼?

石延年道:“嗯,我猜凶手將張景宗帶入冰庫中殺害,是不願意外人發現屍首,藏屍冰庫,是最好的法子。冰井務今日開冰,是為了祭祀司寒,真正用以防暑降溫,則要等到夏季了。”

申執役這才恍然大悟,道:“還真是這樣。如果不是皇城司王使君機智,非要堅持進冰庫察看,確實要等到入夏後好些日子才能發現屍體,隻怕石官人你也……”

石延年微微一笑,道:“不錯,若不是王遵度,石某和劉潛都會活活凍死在冰庫裏。”

又道:“這起案子,是有預謀殺人。凶手應該盤算了很久,剛好張景宗帶著王惟一來取冰配藥,他又獨自等在門前,四周空無一人,給了凶手絕好的機會。至於凶手明知王惟一人在冰庫,仍甘冒風險,一路拖張景宗下去,隻能說這人膽子大得很,他多半想連王惟一也一道殺了。”

申執役道:“那石官人和你朋友……”

石延年接口道:“嗯,我二人也算運氣好,若是下來冰庫時剛好遇到凶手,肯定也會被他給殺了。”

口中說得坦然,心中卻有些嘀咕:冰塊巨大,王惟一鑿冰,是要費些功夫,凶手一直在暗中監視張景宗,伺機下來冰庫,再從容離去,確實有這個空隙。可鑿冰也不至於會鑿上一個時辰、半個時辰,頂多一刻多功夫而已,因而空隙有,卻不算多,留給他和劉潛的空隙便更小,他二人怎麼剛好在凶手藏好屍首離開後下來了冰庫?如此趕巧,未免太不可思議。

沉吟一會兒,石延年便指著一旁的劉潛道:“這位劉潛,是我的好朋友,勞煩申老設法尋輛車子送他回去。今年剛好是科考之年,七月有解試,他是來參加科考的舉子,目下住在北郊別墅,那處別墅住的都是來應試的舉子。我有好幾個朋友都住那裏,申老隻需托人送他過去,朋友們自會照顧他。”

申執役應了一聲,又問道:“石官人要去哪裏?”

石延年道:“去找王惟一。”又朝冰庫指了指,“這裏麵的事……”申執役忙道:“小老兒明白,決計不能聲張。”

出來冰井務,石延年便徑直朝開寶寺而去。路過王氏酒樓時,剛好在門前遇到酒樓的丁陽妃。她不過二十歲年紀,還是明媚少女,卻算是這家新開大酒樓的半個主人,酒樓主人王晉陽是她表兄。

既然見到,石延年少不得要上前招呼一聲,又詢問朋友吳鐘曜的狀況。

丁陽妃笑道:“石郎既托付了陽妃,陽妃當然不敢怠慢。昨晚吳郎一直在閣子中歇息,睡得安穩。今早天剛亮,陽妃便親自送他回去北郊別墅了。”又問道,“聽說北郊別墅住的都是應試舉子,為何出來招呼的是一位老者?而且形容古怪,滿手是土?”

石延年笑道:“那應該是李退夫。他算是北郊別墅的主人,他兒子李昆侖是國子監生,他是為了陪兒子讀書來到京師。再則說,‘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16],應試舉子也有老者,這是常有之事。”

丁陽妃笑道:“我倒是聽過‘太宗皇帝真長策,賺得英雄盡白頭’[17]。”又詢問吳鐘曜籍貫家世。

石延年好聚飲,每每邀集一幹朋友出去飲酒時,英俊不凡的吳鐘曜總是最為人側目,石延年當即猜到丁陽妃心思。女子不顧矜持,主動詢問心儀男子情況,彼時極為罕見,然石延年為人豪邁,非但不以為意,還有幾分欣賞丁陽妃的勇氣和直率,忙告道:“小吳是宜都人氏,家世不錯,其父是當地有名的鄉紳。最重要的是,小吳還是單身,尚未娶親。”

後一句已明顯有點破之意,丁陽妃居然一點也不見羞澀之情,隻好奇問道:“宜都?在哪裏?”

石延年道:“硤州[18],長江邊上,三峽出口。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萬重山過了,猿猴聲沒了,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那便是小吳家鄉。”

見丁陽妃依舊困惑,忽想到京師流行說書,三國故事尤為人喜愛,便笑道:“小娘子該聽過陸遜火燒連營、大敗劉備的故事吧?那場戰事所在,就是宜都。”

丁陽妃果然拍手道:“這下我可知道了。原來吳郎家鄉是處三國古戰場。”

石延年笑道:“正是。”

丁陽妃又問道:“那麼小吳平常有什麼喜好?譬如他喜歡吃什麼。”

石延年笑道:“這我可不知道,我們每次都是一幫子人,重在飲酒。小吳為人隨性,從不挑食,也不挑酒,酒量馬馬虎虎。不過我知道他是大孝子,從小喪母,隻與父親相依為命,所以事父巨孝。”

丁陽妃道:“難怪。”

石延年問道:“難怪什麼?”

丁陽妃道:“昨晚我送毯子到閣子時,聽到吳郎在夢中不斷叫‘娘親’。”

石延年有事在身,顧不上與丁陽妃過多寒喧,當即拍胸道:“小娘子放心,如果我能躲過今日一劫,晚間一定再帶小吳到王氏酒樓飲酒。”

丁陽妃嫣然笑道:“一言為定。”又問道,“石郎剛才說的是‘今日一劫’麼?那是什麼?”

石延年苦笑道:“就是天上莫名其妙掉下來的麻煩。”

丁陽妃怔了一怔,忙問道:“小吳也有麻煩麼?”

石延年點頭道:“有,劫難在我身上,但昨晚跟我飲酒的人,都會有麻煩。”

不願意多提冰井務之事,便又豎起大拇指道:“你家王氏酒真夠勁道,石某自認為飲遍京師名酒,沒有一家酒肆有王氏酒這麼烈。”

丁陽妃笑道:“難得酒仙喜歡。石郎今晚一定要再來光顧呀,今晚的酒錢,算在陽妃頭上。”

石延年搖頭道:“這我可不能保證,搞不好石某今晚就得蹲大獄。”

隨即展顏笑道:“不過有免費酒喝,石某人排除萬難也要來,還會帶著小吳來。”

與丁陽妃道別後,石延年走出幾步,感覺有些不對勁,回頭看時,卻又沒有發現什麼異常,隨即拍了拍腦門,道:“這次是真的醉了,丟人丟到冰井務不說,酒醒了都不能好好思考。”

他想了想,便掉頭往南,一路尋來南薰門[19]附近司天少監楚衍家中。上前叩門,出來應門的果然是同僚左班殿直賈憲。

賈憲很是驚訝,問道:“石兄是來找我的麼?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

石延年道:“瞎猜的。”又道,“小賈,你得跟我走一趟,我現在腦子裏糊得很。”

賈憲為難地道:“老師交待了功課,我不能隨便離開。”

石延年先是一怔,隨即哈哈笑道:“司天少監楚衍終於肯收你為徒了麼?恭喜。我認得楚少監,我跟他打一聲招呼。”一邊說著,一邊便要進去。

賈憲忙道:“不是……楚少監人不在。再則說,我老師……也不是是楚少監,而是楚少監獨生愛女楚思。”

石延年聞言大為驚異,道:“楚少監年紀還不到四十吧?那他女兒……”

賈憲不得不說了實話,道:“楚思才十七歲,不過她是天下最聰明的女子……不,是天下最聰明的人。”

石延年道:“那好,我去跟楚思說要借你一用,順便也認識一下這位天下最聰明的人。”

賈憲道:“思娘出門玩去了,說是要去相國寺參加豎蛋大賽。”

石延年奇道:“豎蛋大賽?這不是小孩子玩的幼稚遊戲麼?”神色很是不屑。

賈憲卻容不得自己的老師受到質疑,當即拖著石延年進院,直接來到廚下,從窗邊竹籃中取了一枚雞蛋,遞給道:“勞煩石兄把雞蛋豎起來。”

石延年不以為然道:“這種把戲……”

賈憲道:“石兄若能將這枚雞蛋豎起來,我送你十壇冰堂酒[20]。我專程回一趟滑州老家,替你運酒來。”

石延年嗜酒如命,美酒對他是絕大的誘惑,當即笑著接了雞蛋,仔細研究一番,便將大頭垂直朝下,輕輕朝案桌上放下——雞蛋“嘩”地便滾開了。他還不甘心,又試了兩次,依然如故,根本不能將雞蛋豎起來。

石延年賭氣道:“我是辦不到,你能辦到麼?”

賈憲早已取出紙筆,放在案上,左手握蛋,右手握筆,一邊轉著雞蛋,一邊在紙上寫著什麼。

石延年奇道:“做什麼?”

賈憲置之不理,又在紙上劃了一陣,放下毫筆,道:“石兄看好了。”

擺了個姿勢,將雞蛋交到右手,也是大頭朝下,輕輕朝案上一抹,那雞蛋當真立住了。

石延年大叫道:“哎呀,我的冰堂酒啊!”雞蛋便應聲倒了下來。

賈憲道:“冰堂酒先別想了。”

石延年忙不迭地問道:“小賈是怎麼辦到的?”

賈憲道:“算術算出來的。根據雞蛋的形狀、重量,來計算平衡點所在,我在紙上劃了半天,就是做這個。而楚思,不但比我快得多,而且全靠心算。”

石延年“啊”了一聲,道:“我相信你的話了,這女孩子確實是天下第一聰明人。”

又道:“小賈是因為沒向老師交待,不好離開,對吧?這樣,你去找楚思,帶她來醫官王惟一家見我,我有事想請她幫忙。對了,王惟一家在開寶寺附近,一打聽便知道。”

賈憲道:“是那個王惟一麼?”

石延年見好友麵色古怪,奇道:“難道小賈也相信揭帖上的那套鬼話,祖父吃過人,孫子便也是食人惡魔?”

賈憲忙道:“不是。這王惟一可是楚思的救命恩人。”

原來楚思幼年喪母,由父親撫養長大。其父楚衍本是奇才,精通天文、地理、陰陽、算術,左右無事,便將一身本領教給了女兒。楚思也是聰明絕頂,什麼東西一學即,一會即精[21],愈發為父親珍愛。

楚衍被招入司天監後,公務多了起來,沒有時間再陪女兒。楚思性情活潑,酷愛玩耍,經常獨自出去遊玩。後來不知從哪裏染上怪病,全身浮腫,臉上和四肢長滿疹子,形狀可怖。大夫診治後稱楚思患了麻風病。按照慣例,麻風病人都要送去偏遠山中隔離,以免傳染大眾。尤其是在京師這樣的繁華城市,麻風病人堪比火災。然所謂“隔離”,就是變相監禁,且無衣食供應,任憑病人自生自滅。楚衍不舍得將獨生愛女送上死路,多番為愛女尋醫治病。

楚衍同時還在翰林天文院任職,某位翰林醫官院同僚見他愛女心切,便向他舉薦了王惟一,稱其擅長針炙,對各種藥石罔治的怪病往往有奇效。

抱著最後一線希望,楚衍帶著女兒楚思找到了王惟一。王惟一一見楚思便道:“這不是麻風病,小娘子是中了樟毒[22]。隻需將家中衣服、床具之類貼身之物重新槳洗,用清水泡過即可。”

楚衍開始還不大相信,然回家洗過楚思床被後,發現有漿糊及樟木粉末沉於盆底,顏色黃黑,樟腦烈味薰人,這才拜服於王惟一眼力。而楚思在換過衣服及臥具後,怪病很快就痊愈了。

賈憲又道:“楚少監後來帶著重禮上門致謝,王惟一卻死活不收,楚少監也未再勉強。但那之後,楚思卻與王惟一走得很近,時常去他家裏玩耍,說他院中立著有趣的人偶,跟真人一樣。”又道,“最近楚思跑那裏就更勤了,好像王惟一在做什麼東西,請了楚思幫他做計算。”

石延年忙道:“如此就更方便了。”

賈憲不解其意,問道:“方便什麼?”

石延年道:“我和劉潛昨晚喝醉了,惹上了不小的麻煩。不過這麻煩還是先不要告訴小賈的好。總之,我需要你和楚思的幫忙。”

賈憲聽說堂堂酒仙竟然喝醉,很是驚異。不過他是禁軍武官,舉止有度,也不多問,當即道:“那好,我去找楚思。隻是相國寺豎蛋大賽午時才會開始,她現在一定滿城瞎逛,我隻能午時去相國寺堵她。石兄要去哪裏?”

石延年道:“去找王惟一。你我在王家彙合便是。”

二人遂一道出來,同行了一段方才分開,石延年則直朝開寶寺而去。

開封是六朝古都[23],名勝古跡眾多,時節相次,各有觀賞:燈宵月夕,雪際花時,乞巧登高,教池遊苑。又有“汴京八景”,號稱諸景之精華。八景分別是:寶塔行雲、百崗冬雪、金池過雨、州橋明月、繁台春曉、汴水秋聲、隋堤煙柳、相國霜鐘。

因位於黃河之濱、處於懸河之畔,開封地勢低窪[24],少有高曠地帶。八景之中,隻有“寶塔行雲”、“百崗冬雪”、“繁台春曉”三景地居高處。尤以“寶塔行雲”位置最佳,剛好位於裏城外東北角夷山[25]之上,可以俯瞰整個京城,包括皇宮在內。而這“行雲”之寶塔,便是東京第一高塔開寶寺斜塔。

開寶寺又稱上方寺、光教寺,原是戰國時期魏國都城大梁城北門夷門所在地。寺始建於北齊,名獨居寺。唐代唐玄宗封禪泰山返京時經過此地,改名為封禪寺。宋太祖開寶三年(970年)又改名為開寶寺。作為皇家寺院,重建了回廊朵殿等建築,“前臨官街,北鎮五丈河,屋數千間,連數坊之地,極於钜麗”,宋太祖趙匡胤曾多次到寺中觀經。

宋太宗太平興國三年(978年),吳越王錢弘俶“納土歸宋”,吳越國滅亡。錢弘俶崇信佛教,離開杭州時,將原先供奉的佛舍利也帶到了大宋京師開封。宋太宗趙光義命將佛舍利埋於開寶寺福勝禪院中,並命名匠喻浩[26]於其上建塔。始建於太平興國七年(982年),竣工於端拱二年(989年),“所費以億萬計”,曆時七年建成[27],這就是著名的開寶木塔,又名福勝塔,又因宋真宗時塔頂相輪放光,又名靈感塔[28]。

塔平麵為八邊形,為樓閣式,全部采用木結構,共十三層,高三百六十尺[29],為當時東京城內佛塔之最,“其土木之宏壯,金碧之炳耀,自佛法入中國,未之有也”,被譽為“天下之冠”。

最奇特的是,開寶木塔塔身稍向西北傾斜。有人向主持建塔的名匠喻浩請教。喻浩道:“京師地平無山,而多西北風,吹之不百年,當正也。”即開封地處平原,地平無山,又多西北風,為抵抗風力,喻浩建造時,有意使塔身稍向西北傾斜[30],而百年之後,風自會將塔身吹正。喻浩之語傳開後,一時成為奇談,開寶木塔愈發名聲大噪,一躍成為京師最具代表性的建築。

今日是春分,像開寶寺這樣的遊覽勝地,一早便是人煙浩鬧、水泄不通,車馬更是停至一裏地之外。石延年雖不是開封本地人,卻也在京師生活多年,知道節假日一定避開名勝之地,不然所麵臨的就是摩肩接踵、揮汗如雨的局麵。開封號稱天下第一大都市,人口超過百萬,僅禁軍就有數十萬,可不是玩笑。他刻意繞了一大圈,欲走開寶寺背後的小巷,不想那裏人也不少。幾名大漢圍坐在地上,雖然手中玩著雙陸[31],卻不時回看,麵上頗有憤憤不平之色。

石延年不免有些好奇,上前問道:“幾位怎麼會在這裏玩雙陸?可是那邊開寶寺出了什麼事?”

其中一人答道:“我們一早來到開寶寺,預備先登寺塔看日出,再占個好位置玩雙陸,不想開寶寺塔被封了,說是有外國使者要登塔,寺內寺外也多是官兵。”

另一人接口道:“真是他媽的混蛋!每年往北方白送三十萬歲幣還不夠,人家派個使者,還得巴巴當菩薩一般供著。”

又有一人插口道:“對了,你們聽說了嗎?這次來的遼國使者,要求麵見太後呢,說是宋使到了遼國,都能見到他們的皇太後。”

同伴忙“噓,噓”了兩聲,朝石延年努了努嘴,道:“這裏有外人,別瞎提朝廷之事。”

石延年笑道:“各位放心,我不是察子。”

他在幾名大漢漫語交談時,便留意到不遠處有名男子一直有意無意地朝這邊打量,當即走了過去,假意招呼了一聲,忽然沉聲問道:“閣下是在跟蹤我麼?”

那男子一怔,反問道:“郎君是誰?”

石延年見他目光仍瞟向那幾名玩雙陸的大漢,便又問道:“你是皇城司的察子?”

那男子答道:“我不知道郎君在說什麼。”

石延年遂從懷中取出腰牌,出示給對方看,道:“石某也是禁軍武官,給個麵子,今日過節,跟朋友胡扯幾句不算什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那男子奇怪地看了石延年一眼,竟然點頭同意,轉身離去。

石延年這才回身繼續趕路。剛穿過巷口,正好有一輛馬車停下,車下跳下來一名年輕的黑衣男子,抱拳問道:“請教郎君,這邊可有路通向開寶寺?”

石延年一眼便看出這男子是女扮男裝,也不點破,隻笑道:“路是有,不過是條小巷子,車過不去。”

對方道:“我們也是因為正門那邊過不去車子,才繞來這裏,家父身上不方便,不能行遠。”

石延年忙告道:“小娘子是打算帶尊父去開寶寺遊覽麼?我勸二位不要去了,今日寺中要招待外國使者,據說官兵封了許多地方。”

對方問道:“你怎麼知道我是女子?”

石延年覺得對方問得稚氣,便笑了一下,道:“我昨晚雖然醉了,可現下酒已經醒得差不多了。”

那女子有些生氣,道:“你……”

車簾忽然掀開,一名老者露出半邊臉來,舉手叫道:“懷念,不可冒失。”

石延年笑道:“我是好意,娘子還是不要帶著尊父進去開寶寺。別說目下很難進去,就算進去了,也是人山人海,盡在看人,無法觀景。”

正待走開,那老者叫道:“這位郎君請留步!敢問郎君高姓大名?”

石延年聽對方一口地道京師口音,與其女懷念很是不同,頗感詫然,當即抱拳答道:“在下石延年。”

那名叫懷念的女子“呀”了一聲,扭頭朝車窗望去。那老者明顯也感到意外,想要說什麼,忽又搖頭道:“走吧,還是從正門步行進開寶寺吧。”

石延年追上兩步,奇道:“二位認得石某麼?”懷念沒好氣地反問道:“你很有名麼?”

石延年笑道:“還好。石某詩文書法都還不錯,酒量就不必說了,人送雅號酒仙。”

懷念咬著嘴唇道:“我是聽過你的名字,不過……”車內老者叫道:“懷念,該走了。”

懷念遂白了石延年一眼,自上車去了。

石延年無奈搖了搖頭,自言自語地道:“怎麼今日怪事這麼多?”他早從冰井務申執役口中打聽到王惟一的詳細住址,便自朝王家

而來。眼前大門就在前麵不遠處,忽有一名紅臉男子挺身攔住去路,道:“你是石延年麼?我家主人想請你過府一敘。”

石延年奇道:“你家主人是誰?你怎麼知道我會來這裏?”

那紅臉男子道:“我家主人去過冰井務,他料定你必會來尋王惟一,派我一路追來,隻是想不到你人一直未到,倒教我等了好久。”

石延年聽到那句“我家主人去過冰井務”,登時又驚又疑,忙問道:“你家主人什麼時候去過冰井務?是昨晚麼?莫非是你家主人殺了大宦官張景宗?”見對方聽到張景宗被殺時毫無驚異之色,當即點頭道,“一定是了。”

那紅臉男子不置可否,隻做了個手勢,隨即手撫刀柄,道:“請吧。”

石延年忙退後兩步,拉開長拳[32]的架勢,道:“石某又沒同意去見你家主人。難道你想用強麼?挾持朝廷命官可是重罪。”

那紅臉男子搖頭道:“石官人本是進士出身,運氣不好才丟了進士頭銜,先帝賞了個三班武官,然世人都知道你是書生,不是真正的軍人,舞文弄墨可以,舞刀弄劍不行。”一邊說著,一邊搶上兩步,握住石延年右臂。

石延年隻感覺臂膀如上鐵箍,掙了幾下未能掙開,便揚聲叫道:“救命!救命!”

立時便有一名男子趕了過來,喝道:“在做什麼?”正是適才被石延年識破身份的皇城司察子。

石延年喜出望外,忙道:“太好了,幸好你還在這裏。快些救我。”抓住石延年的紅臉男子先問道:“你是誰?不知道京師地麵上不要

亂管閑事麼?”

那察子道:“我是……”隨即搖頭道,“不方便說。”

紅臉男子冷笑道:“天下還有叫‘不方便說’的人,倒叫人大開眼界。”

石延年忙道:“他是皇城司的察子。”

紅臉男子很是意外,道:“失敬。”鬆開石延年,自行從懷中掏出腰牌,告道,“我姓許,是萬壽公主[33]手下侍從,奉公主之命,來請石延年到駙馬府做客。”

那腰牌是可以直接進出皇宮大內的金牌,察子一見便變了臉色,忙道:“失敬,失敬。許官人請便。”當即退開。

而石延年更是驚異,問道:“閣下既是萬壽公主侍從,何以不早些表明身份?”

許侍從簡短地答道:“不想。”

石延年之前一直在冰庫中昏睡,具體情形一概不知,後麵也隻是從申執役口中得知了了大略,完全不知昨晚大宦官張景宗是從駙馬府趕去冰井務,見許侍從態度並不友善,疑雲愈重,問道:“我與你們李駙馬雖然認識,但從無交道往來,他找我做什麼?”又問道,“李駙馬什麼時候去過冰井務?”

許侍從反問道:“石官人問這個做什麼?”

石延年道:“若是昨晚去過,李駙馬便有殺人嫌疑。”

許侍從道:“李駙馬是萬壽公主夫君,身份尊貴。就算他要殺人,還用得著自己親自動手麼?”

石延年笑道:“別的駙馬都尉當然不會,但你家這位,可是有名的騎射好手。”

忽又想到一事,問道:“你們李駙馬是不是昨晚在冰井務見過我?他今日派你來,是要殺我滅口,所以你才一開始不肯表白身份。”

許侍從答非所問地道:“許某是萬壽公主侍從,不必聽從李駙馬號令。”

石延年問道:“所以是萬壽公主派你來殺我滅口?”

許侍從皺眉道:“石延年好大名氣,怎麼盡說這些沒來由的話?這些話,要是被剛才那位皇城司察子聽到上報,石官人這官位還保得住麼?”

石延年苦笑道:“許侍從不知道石某昨晚喝醉了麼?連怎麼進去的冰庫都不知道。現下也還是頭痛如裂,恨不得死掉,胡言亂語不算什麼。”

許侍從道:“所以你當著張茂實的麵,說他其實是先帝之子?”石延年大吃一驚,道:“我說過這話麼?”一時後悔不已,道,“我

這次真是喝醉了,酒醉後一定說了不少混帳話。不過酒事嘛,都不算數。”

許侍從悠然道:“許某從前倒是聽過一句話,酒醉心明。有些真話,隻有喝醉了酒,才能說出口。但有些真話,真的說出口,便是死期到了。”

石延年呆了一呆,隨即歎息道:“枉我姓石,名延年,竟然年紀輕輕就要因為一句自己都不記得的酒話掉腦袋了呀。”

許侍從聞言很是驚愕,道:“常人聽說大難將至,無不驚慌失措,仿若熱鍋上的螞蟻。石官人如何會像無事人一般,還不忘戲言自己幾句?”

石延年笑道:“你不知道我是石延年麼?”

許侍從道:“是,你是石延年。”又吟誦道,“年去年來來去忙,為他人作嫁衣裳。仰天大笑出門去,獨對春風舞一場。”

這正是石延年所作集唐詩《偶成》[34]。石延年料不到當年一時戲作居然也流傳甚廣,不由得哈哈大笑。

石延年字曼卿,南京應天府人氏,氣貌偉然,素以詩酒豪放自得。宋真宗年間曾參加科舉考試,並高中進士。不巧的是,有人告發當科考試有人作弊,於是朝廷下令重考,有數名士子因不合格而被黜落,重新落第,這其中就有石延年。

當時新科進士們正聚集在興國寺[35]慶祝,忽然有使者到來,要求石延年等未能過關者交出已經發放的勅牒、朝服等。落第者一時呆住,大多失態,更有號嚎大哭者。唯有石延年鎮定異常,若無其事地脫下了代表進士身份的靴袍朝服,交還給使者,隻穿著內衣內褲,重新落座,與那些過關的進士繼續談笑歡飲。宴席中又作《偶成》詩:“年去年來來去忙,為他人作嫁衣裳。仰天大笑出門去,獨對春風舞一場。”

使者見狀極大為驚奇,回報宋真宗後,宋真宗也驚歎石延年寵辱不驚的氣度,於是下詔授被黜者三班借職,為低級武官。石延年恥而不就,並作絕句雲:“無才且作三班借,請俸爭如錄事參。從此罷稱鄉貢進,直須走馬東西南。”巧妙地將官名嵌入詩句中,且極盡嘲諷之能事,表現了其人不拘禮法、不慕名利的人生態度。

名臣張知白素知石延年有才,以奉養老母為由相勸,石延年這才勉強就職。於是,被黜進士到禁軍中當了一個小武官,開始了混日子吃俸祿的生涯。

這件事本來就此終止,但打臉的是,石延年竟是當世大才子——

文章縝密勁健,詩格雄豪奇峭,稱豪於當世。著名文人梅堯臣稱讚其詩為“星鬥交垂光,昭昭不可挹”;又工於書法,筆畫遒勁,收放自如,為世所珍。

這樣一位年紀輕輕的文壇大家,竟在中進士後又被朝廷黜落,真宗皇帝便開始不自在了,但皇帝欽定之事,又不可能反悔,隻好對石延年予以格外寬待。這便是為什麼石延年有種種離譜行徑,卻無人出麵加以管束的原因。京城人也均知石延年磊落英才,豪放曠達,又有真宗皇帝優容之事,愈發視其為奇才。

然今日張茂實之事卻不同一般,即便豁達如石延年,也有些惶然。沉默許久後,石延年又問道:“依許侍從看,石某該如何自救,以保住腦袋?向萬壽公主求情麼?”

許侍從冷然答道:“萬壽公主患了目疾,一隻眼難以視物,基本足不出戶,不會管這件事。”

石延年笑道:“那石某隻好仰天大笑出門去,獨對春風舞一場。”許侍從道:“甚好。今日春分,也甚是應景。”

他說得一本正經,麵上不見絲毫笑意,石延年卻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李遵勖駙馬府位於永寧坊,最先是宋太祖妹夫高懷德駙馬府,後來又歸駙馬都尉王貽永,李遵勖是第三任入住此宅的駙馬。因萬壽公主是宋太宗最愛之女,下嫁時,朝廷又花費巨資修繕,構堂引水,環以佳木,宅中園池堪稱京城之冠。李遵勖本人酷愛奇石,四處搜羅,募人載送,有自千裏至者。又有專門的奇石園,亦為京城一景,不少名士慕名而至,隻求觀石。

來到駙馬府門前,石延年有意問道:“可以先去看奇石園麼?”許侍從道:“不可以。”

駙馬李遵勖正等在堂中,一見許侍從進來,便劈頭問道:“到底出了什麼事?張景宗怎麼會……”

許侍從未及回答,石延年已不待通報,搶進堂中,先出聲問道:“不是李駙馬殺了張景宗麼?”

李遵勖一怔,隨即答道:“當然不是。凶手不是石延年你麼?”一邊發問,一邊去看許侍從。

許侍從搖頭道:“不是石延年。他是真喝醉了,不記得昨晚之事。”李遵勖遂親自問石延年道:“石丈怎麼人在冰庫中,還跟張景宗的

屍首在一起?”

石延年雙手一攤,道:“駙馬,我是真不知道。不過石某肯定沒殺人,石某是凶手的話,還會自己躺在冰庫中等著凍死麼?”

許侍從道:“屬下驗過屍首,張景宗是被人用弓弦勒死,凶手力道不小。”

石延年奇道:“申執役竟然放你進去地庫?”旋即想到許侍從有金牌在手,連皇宮都可以從容出入,更別說小小冰庫了。

許侍從也不理睬石延年,又繼續向李遵勖稟報道:“屬下剛才試過石延年,他隻是文弱書生,空有武官之名。別說昨晚喝醉了,就算正常清醒時,也沒有那麼大的力道。”隨即轉頭解釋道,“我不是說石官人沒有殺人的能力,而是說你的力量不及殺死凶手的力量。”

石延年笑道:“這是事實呀,誰都知道我石延年這三班借不是憑真本事得來的,說到底就是白食俸祿。”

李遵勖詫然於石延年的寵辱不驚,驚訝地望了他一眼,旋即又陷入深深的憂慮當中,道:“這下可壞了。張景宗本是來駙馬府做客,協助王醫官取冰配藥也是受公主托付,結果他一去不回,人還死在了冰井務,這讓我日後如何麵對張茂實?”

石延年這才知道李遵勖關注張景宗被殺案的原因,忙問道:“李駙馬,到底是怎麼回事?”

李遵勖因與石延年素無往來,而對方嫌疑還不曾洗清,不免有所猶豫。

許侍從道:“駙馬不妨將事情經過告知石官人,他目下麻煩很大,為了自保,必定全力查明真相。”又道,“其實駙馬不欠張茂實什麼,隻欠他一個真相。”

石延年忙自拍胸脯道:“李駙馬放心,我石某人查明真相的動力,可比皇城司、開封府大多了。”

李遵勖奇道:“為什麼這麼說?”

石延年道:“目下皇城司和開封府都不願意接管案子,就算日後勉強接手,多半也隻是走走形式,找個替罪羊倉促結案。”

李遵勖躊躇道:“皇城司因其是殺人命案,不願意接手,也屬正常。開封府不接,應該是因為張景宗的身份吧?”

許侍從見李遵勖一根筋,死活轉不過彎來,忙提醒道:“駙馬,是因為……”上前附耳低語了一句。

李遵勖恍然大悟,“啊”了一聲,道:“我倒是忘記這一出了。你提醒的極是,不管其他人如何作為,我必須得還張茂實一個真相。”

又上下打量石延年一番,這才道:“也好,石丈是無關外人,你來追查,確實比我等方便得多。”

石延年點點頭,收斂笑容,正色問道:“駙馬什麼時候去的冰井庫?”

李遵勖道:“今早。”

原來早上張茂實來過駙馬府後,李遵勖便覺得不對勁,反複在堂中徘徊。萬壽公主得知事關張景宗後,懷疑出了變故,便讓丈夫前去冰井務查看,又派了最信任的侍從許尚隨辦事。宋廷對外戚多有約束,像李遵勖這樣的名家子弟,又是進士出身,文武雙全,有極大的機會步入中樞重臣行列,然一旦成了皇家駙馬,便再無執政可能,頂多是掛有名無實的節度使,又或者任翰林學士充朝廷門麵。萬壽公主派心腹侍從許尚跟隨,當李遵勖不方便出麵時,許尚便可用萬壽公主的名義辦事。

李遵勖便服趕至冰井務後,留守冰庫的申執役本支支吾吾,不肯明言,許尚亮出金牌,申執役才勉強說了實話。

李遵勖聽說張景宗莫名死在冰庫,大為震驚,詢問了大致情形,便匆忙返回駙馬府,好回報萬壽公主。他知道張景宗曾撫育過萬壽公主,公主對其頗為依戀,而昨日張景宗是應萬壽公主召喚才會抱病出門,來回奔波,而今張氏忽遭橫禍,公主知悉後必定傷心且內疚,便又指令許尚去找首要嫌犯石延年,帶他到駙馬府問話。

至於大宦官張景宗昨日兩赴駙馬府,是因為有位老友趕來汴京拜訪萬壽公主。那位老友與張景宗、八大王趙元儼俱是舊識,已有許多年未見。而且那老友不但年事已高,還重病纏身,活不了幾天了。他臨死前的最大願望,就是回到家鄉、再見故人一麵。

萬壽公主唏噓之餘,便決定幫助老友完成心願,先派人去請張景宗,說明原委,張景宗又去接了八大王趙元儼,一道來到駙馬府。故人再見,自有一番大大的激動。

後來不知怎的談到了那老友的病情,萬壽公主稱可以請禦醫來為他診治。老友則謝絕了公主好意,稱自己已經病入膏肓,就算有仙丹靈芝,亦難以扭轉。

這時候,八大王趙元儼提起了醫官王惟一,稱或許可以嘗試一下針灸之術。萬壽公主便立即派人去請王惟一來駙馬府為老友治病。

王惟一到駙馬府時,張景宗剛好送八大王離開。王惟一為公主老友診治後即刻施針,又往重要穴位上灸治[1],那老友狀況登時明顯有所好轉。萬壽公主極感振奮,便請王惟一專為老友治病。王惟一稱老友身上寒氣太重,須得針藥並行,而且要在當晚子夜及春分午時以冰配藥,以冰之毒,來攻老友身上寒毒。

此時已近春分,開封雖則是將暖不暖,身子虛弱者還穿著棉衣,但冰雪早已消融,根本見不到冰塊。但於萬壽公主而言,這卻不是什麼難事,畢竟冰井務存有滿滿一冰庫的冰塊,而張景宗便是掛名的冰井務長官的長官。

張景宗送八大王趙元儼歸家後,便又折返回駙馬府,聽萬壽公主說了取冰配藥之事後,慨然應允,問題遂迎刃而解。

然冰井務是皇室機構,私下取冰是犯禁行為。張景宗還是專門等到入夜後,這才與王惟一一道出發,前往冰井務。且未乘車及攜帶侍從,一是因為駙馬府距離冰井務不遠,二來日後事發有人追究此事,責任隻在他張景宗一人,也不會牽累從人。

後來之事,萬壽公主及李遵勖並不知情。之前王惟一便說過,取冰之後便會直接歸家,好為配藥做準備,否則誤了時辰,藥效便會有所減損。而張景宗不曾回來,眾人也以為他去了王家,或是有事滯留在了冰井務。總之,根據事先的約定,沒有消息,便是好消息。

今早張氏侍從及車夫離開駙馬府,趕去冰井務接張景宗,旁人也未覺察到異樣,直到張茂實尋父來到駙馬府。而駙馬府反應之所以大見忌憚之意,實是門吏認出了張茂實身後之人,便是皇城司長官王遵度。

石延年問道:“門吏是因為怕皇城司發現八大王曾來過駙馬府麼?”

李遵勖點了點頭,又道:“既然石丈都當眾說出來了,我也就不必避諱,還因為來者是張茂實。”

石延年料想“既然石丈都當眾說出來了”一語,是指自己說出張茂實是真宗皇帝私生子一事,當即苦笑道:“我都不記得自己說了那樣的話。”

李遵勖有駙馬身份,反而不能像常人那樣議論宮廷之事,當即轉換了話題,問道:“張景宗這起案子,石丈可有眉目?”自是擔心石延年昨晚醉酒,不記得任何事,對命案無從下手。

石延年隻道:“這起命案甚是古怪。”

侍從許尚道:“李駙馬離開後,屬下留下來仔細問過冰井務申執役。關於凶手,石官人已有一套推測。”

李遵勖道:“哦,石丈這麼快便已有眉目了麼?願聞其詳。”

石延年與李遵勖雖無私交,卻因這位駙馬曾在新婚之時與萬壽公主乳母私通,對其有種特別的欣賞,因而不願意對方過多涉入其中,以免日後可能牽累到他——駙馬都尉雖然地位尊貴,然涉及宮廷諸事時,也格外敏感。

然此刻李遵勖當麵發問,又聞見異香撲鼻,堂首屏風後則略有動靜,料想是萬壽公主關切張景宗命案,親自到堂上聆聽,石延年避無可避,隻好將自己那番推測說了。

李遵勖大為意外,問道:“石丈是說,凶手一直在暗中監視跟蹤張景宗,終於在冰井務等到機會,將他殺死?”

石延年道:“張景宗落單是個意外,而且時間很短,凶手可謂見縫插針,若不是處心積慮,不可能把握得如此巧妙。”

李遵勖道:“這麼說,凶手一直在跟蹤張景宗,一直在想找機會殺了他?”

隻聽到屏風後一聲微歎,隨即是細細碎碎的腳步聲,有人轉去了內堂,堂上異香登時輕微了許多。

李遵勖早知萬壽公主來了堂上,料想公主必定又會因張景宗見殺而自責,忙朝侍從許尚使了個眼色。許尚躬身行了一禮,急朝內堂追去。

李遵勖思忖道:“這個人白天黑夜地跟著張景宗,不放過一絲間隙,一定跟張景宗有深仇大恨。”

石延年道:“李駙馬是皇室貴戚,萬壽公主又與張景宗頗有交情,李駙馬可想到有誰與張景宗有難解深仇?”

李遵勖思忖道:“張景宗為人謹慎持重,深受先帝信任,按理來說,不會結下什麼仇家。但他一直在皇宮當差,內宮之事,誰能說得清?而且他勾當皇城司多年,多涉及隱密事件。”忽然想到一事,失色道,“該不會是……”臨到嘴邊,卻又生生頓住了話頭。

石延年忙追問道:“是誰?”

李遵勖搖頭道:“我不能說。”又立即改口道,“不,隻是我胡思亂想罷了,作不得數。”

石延年道:“駙馬關注真相,想給張茂實一個交待,更想給萬壽公主一個交待,對吧?既有線索,哪怕隻是胡亂猜測,也請告知。”

李遵勖又搖頭道:“就是因為看在公主份上,我才不能說。”

石延年很是驚異,卻又不好勉強,便道:“那好,石某也該動身去找王惟一了。告辭。”

李遵勖忙道:“我去過冰井務後,匆忙返家時,又想起了王惟一,便改道先去了他家。”

王惟一因配藥諸事忙了一夜,一直未曾歇息,聽說張景宗死在冰井務冰庫中後,極為意外,可他也說不出什麼異常之處——

昨晚他隨張景宗到了冰井務,自行進去冰庫取冰,等他出來時,

張景宗人已經不見了。他以為張氏因管領皇城司,去了祭壇檢視,又或者有事先離開了,而他自己因為要趕在子夜前備好配藥,耽誤不起時間,便先回家著手準備了。

李遵勖大致轉述完王惟一所言,又問道:“石丈懷疑王惟一跟這件事有關麼?”

石延年找王惟一是想詢問昨晚具體經過情形,聞言奇道:“李駙馬怎麼會懷疑王惟一?駙馬應該不會相信食人惡魔轉世那套話吧?”

李遵勖忙道:“當然不會。我即便信不過王惟一,難道還信不過八大王麼?他可是八大王親自舉薦的神醫。之所以有些微詞,還不是因為當年翰林司藥童皇甫穹殺人那件事。”

彼時石延年已到三班就職,大致聽過翰林司藥童事件,畢竟那是大宋立國以來第一起發生在皇宮的殺人命案,隻是宮廷事秘,難聞其詳,見李遵勖提及,又似與張景宗命案有關,忙追問究竟。

李遵勖搖頭道:“我所知也不比石丈多。那翰林司藥童是因為親眷被王惟一祖父吃食,恨王氏入骨,這才想殺死他泄憤,卻不料誤殺了他人,這是大夥兒都知道的了。當時負責調查這件案子的就是皇城司長官張景宗,聽說為了安全起見,他也狠狠調查了王惟一一番,將其父王紫衣在西洛和潁陽的那些事,也都一一挖了出來,據說有不少關於王紫衣瘋魔的醜聞。先帝倒是大度,隻將調查卷宗擱置一旁,對王惟一信用依舊。”

又道:“對了,當時擔任皇城司長官的外臣,也是王遵度,翰林司藥童事件後,便被免了職,這次是閑置多年後才重新被劉太後起用,已是第二次入主皇城司。”

石延年道:“當年翰林司藥童殺人案,朝廷雖一再按壓,不準張揚,但事後處置,牽涉卻是極廣,宦官頭目周懷政都未能幸免。”

李遵勖點頭道:“隻有張景宗地位巍然不動,依然掛名勾當皇城司公事。另一位當事人王惟一,也是安然無恙。”

又道:“王惟一應該跟張景宗命案無關。但是我聽門吏說,他昨日在駙馬府門前遇到張景宗時,確實頗起異色。”

而張景宗送完八大王、返回駙馬府後,與王惟一正式見麵,王惟一也是神色冷淡。萬壽公主曾問及張景宗病情,又問是否有請王惟一看過,張景宗搖頭,而一旁王惟一竟置若罔聞。

不過在李遵勖看來,王惟一行凶絕無可能。且不說張景宗風燭殘年,時日無多,就算王惟一因在駙馬府見到張景宗後勾起了舊恨,也不會選昨晚動手——人人都知道他是跟張景宗一道去了冰井務,在那

裏動手,不是自尋麻煩麼?

石延年沉吟道:“又或者這正是王惟一心機所在。”

李遵勖聞言大吃一驚,問道:“石丈怎麼真的懷疑起王惟一了?”石延年道:“石某本來沒有想過是王惟一殺人,適才李駙馬一提

醒,我倒覺得他相當可疑了。”

昨晚冰庫殺人案是見縫插針,凶手對時機把握得剛剛好。雖則石延年之前的推測也能成立,真凶一直在暗中監視跟蹤張景,但若是王惟一因舊怨而動的手呢?

相較起來,王惟一最有便利條件——他看到申執役因兵卒去了祭壇,知道張景宗獨自一人等在冰庫外,他甚至可以說服張景宗自行跟隨他下去地下冰庫,再從容將其殺死在裏麵。王惟一出來冰庫時,冰井務申執役已經返回,他又有意問了一句張景宗,愈顯心機深刻,深謀遠慮。如此,日後案發,申執役便是證人,足以證明他進冰庫後便再也沒有見過張景宗。

聽完石延年一番分析,李遵勖駭然而驚,雖仍不大相信王惟一殺人,卻想不出可以辯駁的言語。

石延年道:“不管怎樣,石某還得找王惟一一趟。”李遵勖遂拱手道:“也好。”

石延年走出幾步,又回身道:“石某這人不愛攀附權貴,平日來往的都是詩酒朋友,都是普通人,所以跟李駙馬也沒什麼交情。不過今日見到了,石某還是得說出來,我知道李駙馬當初為什麼要那樣做。”

李遵勖不解其意,問道:“什麼?”

石延年笑道:“總之,石某很是佩服李駙馬的勇氣。但萬壽公主也是難得一見的好女子,凡事有得必有失,李駙馬就不必再為誤了前程而埋怨她了。”又歎道,“天若有晴天亦老,月如無恨月常圓[36]。”

不少人都猜道李遵勖當年在新婚之時與萬壽公主乳母私通,是因為不願意做朝廷駙馬而故意為之,但這還是第一次有人當麵對他說出來。李遵勖頓時大生知己之感。隻是他已過年近不惑,不再有年青的狂傲,雖心潮澎湃,卻隻默默不言。

一直送到大門口,李遵勖這才上前握住石延年的手,誠懇地道:“石丈,你當真是個有趣的人。我這駙馬府有幾處園林,景致還算過得去,公主也是熱情好客之人。石丈沒事的話,多來轉轉。我知道石丈因為進士一事而有意與朝廷疏遠,隻愛與普通人結交,不過我這駙馬其實也沒什麼地位,跟普通人一樣。”

石延年問道:“府上可有美酒?”

李遵勖笑道:“美酒自然是有的,好像還有幾壇內庫法酒。”

石延年道:“哈哈哈,說好了,那幾壇法酒先留給石某,石某很快就來。”

李遵勖道:“很快?”

石延年笑道:“就是很快的意思。”

離開駙馬府後不久,駙馬府侍從許尚便追了上來。石延年忙問道:“可是萬壽公主要召石某回去問話?剛好我也有事想請教公主。”

許尚道:“公主預備進宮拜見太後和楊太妃,沒空見石官人。不過公主派許某來隨石官人辦事。”又問道,“石官人是不是招惹了皇城司?”

石延年一怔,隨即笑道:“石某雖然言行放浪些,可也不是傻子,平白無故惹皇城司做什麼?”

許尚道:“適才我追過來時,又看到了那皇城司的察子,‘不方便說’。”

“不方便說”便是石延年在開寶寺附近遇到的便服皇城司親事官。石延年急忙轉頭去看。許尚道:“他見到我,便立即掉頭走開了。”

石延年思忖道:“一定是王遵度。他表麵聲稱要將張景宗的案子轉給開封府,但還是不放心,暗地裏還是派了人監視冰井務。難怪我在王氏酒樓附近時感覺不對勁,原來是背後有一雙眼睛。”

又一拍腦門,道:“我也是笨,還以為那察子是在偷聽那幾名玩雙陸的男子,原來他監視的對象是我。”

許尚道:“無妨。明人不做暗事,石官人也沒什麼可擔心的。”忽一眼留意到對街一名男子。

石延年好奇問道:“是那‘不方便說’察子麼?”

許尚道:“不是,我見過那個人。他昨日來過駙馬府,自稱姓劉,遠道而來,專程來拜會李駙馬。但駙馬府昨日因為要招待公主老友,一概謝客,他未能如願,便轉身走了。我覺得那個人有些古怪,應該不是那類慕名來訪的文士。”料想對方又要再去駙馬府,便有心跟過去。

石延年急忙拖住許尚手腕,叫道:“哎,別三心二意呀,萬壽公主讓許侍從跟著石某辦事,你就該遵令而行。而且你們駙馬府又不止你一名侍從,李駙馬能照顧好自己。”

許尚又回頭看了那劉姓男子一眼,見對方已拐過街角,這才收回目光,勉強道:“那好,就先去王惟一府上吧。”

石延年忙擺手道:“不行,高以下為基,民以食為天。我昨晚在冰庫裏凍了一夜,早上也沒進食,這都快午時了,實在太餓。”又道,“那邊就有家酒肆,許侍從身上有錢麼?我這個月的零用,昨晚都在王氏酒樓花光了。”

許尚道:“原來石官人拖住許某,是要拿我當錢袋。”石延年笑道:“抱歉啊。不過我會還錢的。”

二人便進來酒肆坐下,石延年隨意點了四碗餛飩。店家道:“小店蕈饅頭十分有名,郎君第一次來,要不要嘗個新鮮。”

石延年聽說那饅頭是以蘑菇為餡,忙道:“那麼餛飩減去兩碗,再給我和這位兄台一人來上兩個蕈饅頭。”

店家又道:“春日當食春盤[37],內中餡心是黃韭。郎君要不要來上一盤?”

石延年忙擺手笑道:“夠了夠了。看來店中美食不少,得多來幾次才行。”

店家這才不再推薦,自下廚忙碌。

許尚問道:“聽說石官人無酒不歡,頓頓必須飲酒,如何沒有點酒?這家酒肆酒是自家釀造,還算不錯。”

石延年搖頭道:“王氏酒太厲害!我昨晚是真醉了,腦子現下還有些犯糊塗,中午這頓就免了,下午還有正事要辦呢。”又不無得意地道,“最關鍵的是,今晚在王氏酒樓還約了酒局,而且是免費的。”

許尚道:“免費酒水固然好,但石官人覺得自己能赴約麼?”

石延年笑道:“本來石某覺得今晚必蹲大獄的,心中還在嘀咕找誰來給我送飯[38]。後來聽說我還說了張茂實那樣那樣的話,更是覺得死期到了。不過適才許侍從說萬壽公主去了皇宮,石某這心裏一下子就踏實了,應該還有性命奔赴今晚酒局。”

他見許尚木然不應,便笑道:“怎樣,許侍從今晚一起吧?別總是那麼嚴肅,人生已經夠苦了,得自己找點樂子,自得其樂。”

許尚簡短地道:“在許某看來,飲酒無趣得很。”

石延年笑道:“幹飲是有些無趣,要不然咱們來點花樣[39]?”見許尚始終不應,遂搖頭道,“酒中有好多樂趣呢,隻不過有人不願意嘗試罷了。”

一會兒餛飩及蕈饅頭端上案來,蕈饅頭果然甚有特色,石延年頗為讚歎,又多加了一個。

二人吃完午飯,便趕來王惟一家中。石延年上前叩門,不見人應,奇道:“莫非王惟一出診了?”

許尚道:“王醫官說好今日在午時配藥,現下剛過午時不久,他人肯定在家。”

上前一推門,院門竟自己開了。許尚覺得不妙,急忙將石延年扯在身後,手撫刀柄,輕輕將門扇推得大些,躡手躡腳地跨過門檻——

卻見院中空無一人,地上卻落有不少星星點點的血跡。

* * *

[1]石延年詩作俊爽,在天聖、寶元間稱豪於一時。《寄尹師魯》一詩“詞意深美”,在當時廣為流傳,石延年自己也認為該詩是平生最為得意之作。其友人關詠後將這首詩改寫成詞《迷仙引》:“春陰霽。岸柳參差,嫋嫋金絲細。畫閣晝眠鶯喚起。煙光媚。燕燕雙高,引愁人如醉。慵緩步,眉斂金鋪倚。嘉景易失,懊惱韶光改。花空委。忍厭厭地。施朱粉,臨鸞鑒,膩香銷滅摧桃李。獨自個凝睇。暮雲暗、遙山翠。天色無情,四遠低垂淡如水。離恨托、征鴻寄。旋嬌波、暗落相思淚。妝如洗。向高樓、日日春風裏。悔憑蘭、芳草人千裏。”於是“人爭歌之”。特別值得強調的是,石延年雖不受宋廷重用,但關心軍國大事,尤其對北方契丹及西北西夏的威脅有很清醒的認識,曾建言“二邊之備”,加強國防,但不為朝廷接受。後西夏元昊反宋,大肆進犯宋境,才有人想起石延年當年的建議。於是,石延年被派出使河東征調民兵備邊,其好友尹洙(字師魯。範仲淹、韓琦至交好友。死後墓誌銘為歐陽修撰寫)當時被宋廷起用為陝西(治所延州,今陝西延安)經略判官,正身處抗擊西夏的前線。石延年在奔赴河東途中,寫下了這首著名的《寄尹師魯》。有趣的是,當時石延年(字曼卿)與吳遵路(字安道。出身書香世家,宋初知名大學者吳淑之子)同使河東。既行,吳遵路晝訪夕思,所至郡縣,考圖籍,見守令,按視民兵芻粟,山川道路,莫不究盡利害,尚慮未足副朝廷眷使之意。而石延年則終日吟詩飲酒,絲毫不以為意。吳安道不能忍受,從旁委婉勸說道:“朝廷不以遵路為不才,得與曼卿並命。今一道兵馬糧餉雖已留意,而切懼愚不能燭事。以曼卿之才,如略加之意,則事無遺舉矣。”石延年笑道:“國家大事,安敢忽耶?已熟計之矣。”因條舉將兵之勇怯,芻糧之多寡,山川之險易,道路之通塞,纖悉俱備,如宿所經曆者。吳遵路大為驚服,以石延年為天下奇才。

[2]“帽妖”為曆史真事,波及極眾,在當時影響巨大。此事到底民間謠傳,還是真的靈異事件,今已難以查證。有今人推測“帽妖”當為UFO之類的不明飛行物(台灣習稱為“幽浮”,頗為形象)。考慮到宋真宗在位時大興“天書”之說,上行下效,天書奇談難免會對民間神怪妄想產生影響,因而作者認為“帽妖”事件實際上折射出了當時士民的某些特殊社會心態,本書仍將從曆史背景角度來解析構造此案故事。又,清乾隆三十三年(1768年),中國曾發生著名的“叫魂”事件,蔓延十二省,可以看作是又一起“帽妖”事件,隻不過波及更大,地域更廣。

[3]趙恒為襄王時,聽說蜀中女子才貌雙全,豔慕不已,一心想找一名川妹子做侍妾,由此買下劉娥,接進府中,作為襄王府侍女。趙恒乳母泰國夫人對來曆不明且出身低賤的劉娥十分不滿,要求趙恒將劉娥驅逐出去。趙恒不聽,趙恒乳母便到宋太宗麵前告狀。宋太宗聽說兒子小小年紀便沉溺於女色,勃然大怒,勒令趙恒立即將劉娥逐出襄王府。父命難違,皇命更不可違,但趙恒實在舍不得劉娥,於是表麵將劉娥送回四川老家,但暗中卻將其送到親信幕僚張耆(原名張旻)的家裏。張耆悄悄安排家人悉心照顧劉娥,而他自己為了避嫌,每天都睡在襄王府中。十五年後,宋太宗晏駕,趙恒即位為宋真宗,劉娥得以重見天日,入宮為美人,而幫助宋真宗金屋藏嬌的張耆,官運亨通,一路青雲直上。宋真宗後期,張耆任馬軍都帥(馬軍司長官),在選兵時因處置不當,下令太過嚴苛,士兵恐懼,幾乎引起兵變。朝野上下群情激憤,都要求治張耆的罪。宰相王旦則認為:如果治張耆罪,今後帥臣無法治禦部下;如果逮捕士兵,則引起士兵驚擾,更不可行。加上王旦知道張耆早年對宋真宗和皇後劉娥有恩,怕皇帝為難,主動出麵當和事佬,好讓皇帝皇後下台,提出“累奉德音欲任張耆在樞府,臣以未曾曆事。今若擢用使,解兵柄,謀者自安矣”,於是“乃進耆為樞密副使”。表麵上,張耆升官了,保全了麵子,但實際上卻被解除了兵權,謀變的士兵也自然安定下來。宋仁宗即位後,劉娥成為太後,實際執掌大權,為了報答張耆當年照顧之恩,“賜第尚書省西,凡七百楹”,又將張耆安插到樞密使的要職,號稱“寵遇最厚”。隻不過張耆為人平庸,既沒有戰功,胸中又無謀略,隻能當個擺設,坐享厚祿而已。頗有意思的是,張耆富甲一方,為人卻極為吝嗇,竟然在家中設置店鋪,自己家裏所需的百貨都要從自己的店鋪購買。他還為家人看病,並出售藥材,“欲錢不出也”,十分荒唐可笑,在當時被傳為笑談。

[4]王嗣宗:字希阮,汾州(今山西汾陽)人。宋太祖開寶八年(975年)乙亥科狀元,為中國曆史上第一位靠打架贏得的狀元。按照慣例,舉子會試合格後,還要參加皇帝親自主持的殿試。殿試也不是以文章優劣論高下,而是考三題,以先交卷而又無大的差錯者為狀元。正好王嗣宗和趙昌言同時交卷,二人各不相讓,誰當狀元便成為了難題。宋太祖趙匡胤便讓二人比武,誰打贏了誰就當狀元。趙昌言是個禿子,王嗣宗在搏鬥時總朝對方腦袋打去,最終將其襆頭打落,露出一顆光溜溜的禿子腦袋。趙昌言當中出醜,羞憤難言,敗下陣來。王嗣宗由此輕鬆取得狀元之位,但也在京師傳為笑柄。又,王嗣宗通判睦州、河州時,正逢宋太宗趙光義派遣大批皇城司耳目到民間訪察,騷擾地方,王嗣宗派人將耳目盡數逮捕,械送京師,並上疏道:“陛下不委任天正賢俊,猥信此輩以為耳目,臣竊不取。”由此忤怒宋太宗,被捕送監獄,遇大赦才官複原職。更多王嗣宗故事,可參見吳蔚作品《斧聲燭影》。

[5]亳州:今安徽亳州,曹操、華佗故鄉。

[6]宋太祖趙匡胤共三任皇後。孝惠皇後賀氏為趙匡胤結發妻子,歿於大宋開國前,皇後名號為追封。第二任皇後王氏(孝明皇後),後周重臣王饒之女,為後周世宗柴榮親自為趙匡胤迎娶,趙匡胤稱帝後即立其為皇後。第三任皇後宋氏(孝章皇後)史稱開寶皇後,身份最為顯赫,生父宋偓是後唐莊宗外孫(其生母為後唐義寧公主),生母為後漢永寧公主(後漢太祖劉知遠之女)。又,寇準妻子宋氏即為開寶皇後幼妹。

[7]紫衣:紫色衣服。古代公服。春秋戰國時國君服用紫。南北朝以後,紫衣為貴官公服,有朱紫、金紫之稱,紫衣也成為貴官的代稱。唐朝大宦官魚朝恩有養子名魚令徽,十四歲時在內侍省當內給使,穿綠服。某次魚令徽與人起了爭執,便向令徽朝恩告狀,聲稱班次居下,受人欺負。第二天,魚朝恩就帶養子麵見唐代宗,說;“臣犬子官品卑下,被同僚淩辱,請陛下賜以紫衣。”公然向皇帝要官。尤其令人震驚的是,唐代宗還沒有開口表態,旁邊就有人將高級品官所穿的紫衣抱到了魚令徽麵前。魚令徽趕緊將紫衣穿上,然後跪拜謝恩。事已至此,唐代宗也隻好順水推舟做個人情,笑著說:“這孩子穿了紫衣,比原來好看多了。”也正是這件事使唐代宗意識到魚朝恩權勢熏天,已經快要到了隻知有朝恩、不知有天子的地步了,由此起了鏟除魚氏之心。

[8]慶州:今甘肅省慶陽市。華池:今甘肅省華池縣。西洛:今山西省壽陽縣西南。潁陽:今河南省許昌縣西南。

[9]汝州:今河南省臨汝縣。司士參軍唐時為州佐吏,掌津梁、舟車、舍宅、百工眾藝之事。宋承唐製,諸州置司士參軍,但僅為散官,無具體職掌。皇帝有時以特恩授士人,或以貶斥官員充任,或作納粟授官的名目。

[10]安從進:代北振武(今內蒙古和林格爾縣)人,沙陀族索葛部落。五代時期大臣。出身胡人騎將家庭,少以勇力著稱。後唐莊宗李存勖時期,從龍起兵,攻滅後梁,奪取天下,所向有功,拜護駕馬軍都指揮使,領貴州刺史。後唐明宗李嗣源即位,拜保義軍、彰武軍節度使。後唐湣帝即位,遷順化軍節度使。潞王李從珂起兵於鳳翔,殺死樞密使馮贇投向和郊迎,清泰年間,遷山南東道節度使。後晉石敬瑭即位,拜同平章事。石敬瑭因靠契丹取天下,名不正言不順,所以對各藩鎮經常姑息容忍,藩鎮大多驕橫,有些甚至想走石敬瑭的老路,安從進也因之在襄州(今湖北襄陽)發動叛亂,結果為高行周所敗(彼時王饒為高行周麾下行營步軍都指揮使),舉族自焚。高行周之子即高懷德,娶宋太祖趙匡胤之妹燕國長公主。

[11]赤老:汴京百姓對禁軍的鄙稱,因北宋時士兵都穿紅色的軍裝。雖則宋代禁軍俸祿異常豐厚,但宋代重文輕武,加上禁軍軍士絕大多數都要刺字,稱“黥卒”,跟流配重犯一樣——這是宋代軍隊的一大特色,通常是將軍隊番號刺在額頭上(也有刺在臉上、手背、手腕、手臂處),一是當作標識,二來是軍士逃走便於追捕——故而軍士包括武官普遍受人輕視。譬如書中人物石延年最初入仕時被授三班奉職(宋時武職分東、西、橫三班,入仕者先為三班借職,轉三班奉職,右班殿直,左班殿直,右侍禁,左侍禁,西頭供奉官,東頭供奉官,內殿崇班等,以次遞遷,最高可至節度使),他恥而不就,後來還是迫於奉養老母的壓力,才不得不接受官職。禁軍俸祿很高,上軍將校月俸一百貫,諸班直(最親近皇帝的護送禁兵稱為諸班直)每月三十貫,普通禁軍也有七百文到三十貫不等。當時開封物價,隻要沒有意外開銷,一個月一百文已經能過得十分寬裕。又,這裏特別要強調的是,皇城司所轄軍隊如王遵度手下亦是禁軍體係,按律也需在額頭刺字,但由於皇城司本身職能以探事為主,不能公開進行,更多時候需要隱瞞身份,平日也是“變服覘邏”,即身穿便服巡邏,這種工作,當然不能在公開部位刺字,所以皇城司兵卒都是“髀間雕青”,即在大腿上刺字。

[12]殿前司獄:軍事監獄,專門關押處置犯罪的禁軍將士。

[13]陳堯谘:字嘉謨,閬州閬中(今四川)人。宋真宗鹹平三年(1000年)狀元及第。其父陳省華也是進士出身,長兄陳堯叟為宋太宗端拱二年(989年)狀元,二兄陳堯佐也是進士,故稱“一門四進士”。加上陳省華女婿傅堯俞也是進士(未滿二十歲便登第,為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四朝重臣),故又稱“陳門四狀元”(“四狀元”為誇大,其實是兩位狀元)。陳堯谘、陳堯佐曾先後任開封府知府。又,陳堯谘不但是文科狀元,擅長書法,而且射技超群,號稱“當世無雙”,曾以錢幣為的,一箭穿孔而過。歐陽修名作《賣油翁》即記錄其個人之事:陳堯谘因善射而自矜,有賣油翁見其發矢十中八九,但微頷之。陳堯谘很是氣憤,問道:“汝亦知射乎?吾射不亦精乎?”賣油翁答道:“無他,但手熟爾。”取一葫蘆置於地,以錢覆其口,徐以杓酌油瀝之,自錢孔入,而錢不濕。又道:“吾亦無他,唯手熟爾。”陳堯谘極為自負,本來對賣油翁輕視自己一事很是氣憤,見狀這才釋懷,哈哈大笑。此即成語“熟能生巧”的來曆。

[14]開封府是主管京城的最高行政機關,最高長官一人,稱尹或牧,即開封府尹或開封府牧。不設通判(又稱副貳官或監府),這在全國府州中獨一無二。但牧、尹不常置,一般設權知府事一人。隻有親王或太子任長官時,才能稱開封府尹或牧,而大臣則稱或權知或權發遣開封府事。權知府事之“權”字,係宋真宗當皇帝之後所加,意為宋太宗、宋真宗即位前皆曾任開封府尹,大臣不便僭越其位,故在稱呼上予以區別。知開封府事或權知開封府事或權發遣開封府事,都是實際意義上的開封府尹,故上至朝廷,下至吏民,皆美稱其為“府尹”。又,宋朝大肆加強中央集權,官製和其他朝代有很大不同,有‘官’、‘職’、‘差遣’之分。其中官名隻表示官位和俸祿的高低,叫做正官、寄祿官,簡稱為官。一些文官還有學士、直閣等頭銜,是一種榮譽稱號,叫做“貼職”,簡稱為“職”。而擔任的實際職務叫做“差遣”或“職事”,有實際權力。但前邊還要加上“判”、“知”等限製詞,表示官職僅是暫時的,隨時可以撤換,如‘知縣’就是臨時做縣長官。如果官員沒有“職”,就是吃國家閑飯的人。

[15]休沐:休息沐浴。秦漢時,已形成了三日一洗頭、五日一沐浴的習慣,以至於官府每五天給一天假,稱為“休沐”。宋代官吏五日一休沐。

[16]隋朝實行“科舉取士”後,對中國社會和文化產生了巨大影響,成為古代選拔人才的最主要的渠道,也成為曆代王朝維護其統治長治久安的重要基礎。科舉製度在唐朝時漸趨完善,基本特征是分科考試,擇優錄取。考試分常科和製舉兩大類。常科每年舉行,製科則是皇帝臨時設置的科目。常科名目很多,依據應舉人的條件和考試內容分為秀才、明經、進士、明法、明書、明算等科。其中以明經、進士兩科最重要:明經一般試帖經和墨義;進士則試帖經、雜文、策論,分別考記誦、辭章和政見時務。進士科的要求比明經科更高,當時有俗語說:“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即說明進士科的難度,考上的人數往往隻是明經科的十分之一。

[17]此“太宗皇帝”指唐太宗李世民。科舉取士之前,國家選才的製度主要有舉孝廉和九品中正製。舉孝廉名額太少,而且多為氏族門閥所壟斷,而九品中正製更是首重出身。這些製度對於天下寒門學子來說都太過遙遠。而科舉取士卻給予了寒門士子“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機會,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所以士子紛紛投身科舉。然應考人數多,錄取名額少,科舉考試難度非常之大,很多士子畢生應考都考不上,故而也有“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的說法,可見科舉考試之難,很多人考到白發蒼蒼都不能中舉。某日,唐太宗李世民微服去視察禦史府(考試進士的地方),看到許多新錄取的進士魚貫而出,很是得意,說道:“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意思是,天下的有為青年,都已進入了我的圈套了。“太宗皇帝真長策,賺得英雄盡白頭”一句,便是感慨統治者實行科舉製,籠絡天下士子,讓他們奮鬥一生的現象。

[18]硤州:州治今湖北宜昌。北周改拓州置,唐宋延續,北宋元豐年間(1078~1085年)改“硤”為“峽”,而後稱“峽州”。

[19]南薰門為北宋開封外城正門。因為正對大內皇宮,此門不準尋常百姓殯葬車輿出入,但卻規定民間運抵京師的豬羊必須由此門進京。因京師人口龐大,每日從早都有人趕著豬群出入南薰門,多則萬隻,少也有數千隻,隻有十數人驅逐,從無有亂行者,為汴京一大奇景之一。

[20]冰堂酒:曾名狀元紅、雙紅酒、紅蒸酒(因所用酒曲為紅曲),宋代著名美酒,產於滑州(今河南省滑縣)。歐陽修任滑州通判時,因太愛冰堂酒,潛心學習釀造之法,自釀美酒名“冰堂春”。蘇軾因此有詩雲:“白馬津頭春水來,白魚猶喜似江淮。使君已設冰堂酒,更勸重新畫舫齋。”黃庭堅則有詞稱讚道:“冰堂酒好,隻恨銀杯小。”南宋陸遊在《老學庵筆記》卷二記道:“承平時,滑州冰堂酒為天下第一,方務德(方滋,字務德,以擅長拍權相秦檜馬屁而知名)家有其法。”

[21]楚衍之女(即本書中的楚思)為中國曆史上第一位會演算《九章算術》的女數學家。《九章算術》是中國古代第一部數學專著,是《算經十書》中最重要的一種,成於公元一世紀左右,其作者已不可考。一般認為它是經曆代各家的增補修訂,西漢的張蒼、耿壽昌曾經做過增補和整理,其時大體已成定本。最後成書最遲在東漢前期,現今流傳的大多是在三國時期魏元帝景元四年(263年),劉徽為《九章》所作的注本。該書內容十分豐富,采用問題集的形式,收有246個與生產、生活實踐有聯係的應用問題,後世的數學家,大都是從《九章算術》開始學習和研究數學。早在隋唐時期,《九章算術》即已傳入朝鮮、日本,成為一部世界數學名著。楚女之後,明代有蔡氏,也會演算《九章算術》。至清初,出現了第三位會演算《九章算術》女數學家王貞儀,且比楚衍女和蔡氏有了進步,還曾對數學泰鬥梅文鼎(清初著名天文、數學家,為清代“曆算第一名家”和“開山之祖”,被世界科技史界譽為與英國牛頓和日本關孝和齊名的“三大世界科學巨擘”)的演算法提出質疑與挑戰。

[22]此“樟”即指樟樹。本病例取自典籍,樟木粉混合米漿是否有毒並損害肌膚,作者本人並無驗證,但根據樟腦丸(天然樟腦丸從樟樹枝葉中)能有效驅蟲來看,樟木(至少某些部位。藥用樟腦是用50年生以上樟樹樹幹和根為原料)應該是有一定毒性的。

[23]開封曾是戰國時的魏國,五代時期的後梁、後晉、後漢、後周,以及北宋的建都之地,故號六朝古都。

[24]秦王政二十二年(前225年),秦大將王賁率兵攻魏,一路長驅直入,直抵魏國國都大梁(今河南開封)。然大梁城池堅固,城內又是糧草充足,秦軍數度強攻,均無功而返。王賁看出大梁在地形上的先天不足,命軍士於大梁城西北開挖渠道,引黃河之水,又築堤壅其下流。時值初春,正是春汛時節,秦軍冒雨興工,王賁親自催督,渠成,雨一連十日不止,水勢越發浩大。隨著王賁一聲令下,決堤通溝,洪水泛溢,大梁城頓成澤國。經過三個月的河水浸泡,大梁城牆崩塌,城外養精蓄銳等候多日的秦兵趁勢而入,魏王假投降,魏國滅亡。

[25]夷山並不是石頭山,隻是古時地勢較高的土堌堆,後因黃河泥沙數次淤積而夷為平地。

[26]喻浩:五代末、北宋初年杭州人。曾任杭州都料匠,掌管建築設計與施工,擅長多層寶塔和樓閣建造,對於建造木結構高塔有創造性發展。五代末年,修築杭州梵天寺木塔時,塔身木構架顫動,眾工束手,經喻浩指出,把樓板釘在梁架上形成整體後,塔即穩定,說明他對木架受力結構有著深刻理解。著有《木經》三卷,是中國古代重要的建築學專著,在《營造法式》成書前曾被木工奉為圭臬。可惜已經失傳,僅在宋人沈括《夢溪筆談》中略見梗概。

[27]歐陽修曾專門撰文記載喻浩修造開寶寺塔過程,稱讚喻浩“性絕巧”,“用心之精”,為“國朝以來,木工一人而已”。又,喻浩建塔時,先造了一座模型,四處征求意見。著名畫家郭忠恕看過模型後,以“小樣底末一級拆而計之,至上層,餘一尺五寸,殺不得”,即認為喻浩的設計有計算錯誤,最終塔身將高出,導致無法封頂。喻浩因此而“數夜不寐,以尺較之,果如其言”。第二天天一亮,喻浩就去敲郭忠恕的門,“長跪以謝”。

[28]雷峰塔即錢弘俶(後避犯宋太祖之父趙弘殷名諱改名錢俶)為供奉佛螺髻發舍利而建。

[29]宋時一尺約合30.72厘米,約合今74米。今存最大的樓閣式木塔是山西應縣佛宮寺釋迦塔,總高60餘米,而開寶寺塔的高度幾乎是應縣木塔的兩倍。

[30]高層木結構設計,風力是一項不可忽視的載荷因素。在當時條件下,喻浩做出如此細致周密設計,是很了不起的創造,在當時傳為建築史上的奇聞。可惜的是,喻浩所造斜塔雖設計巧妙,預計可在百年後正於大風,然實際卻在建成60年後,於宋仁宗慶曆四年(1044年。晚於本書故事發生時間)毀於雷火。五年後,宋仁宗下詔重建開寶寺塔。重建時,塔址從開寶寺東院福勝院移至西院上方院內,故又名上方寺塔。此次為避免雷擊火患,改為建造磚塔,因塔的外表全以褐色琉璃磚鑲嵌,遠看近似鐵色,故俗稱“鐵塔”,是現存最早而又最大的一座琉璃飾麵建築。“鐵塔”為仿木樓閣磚塔,八角十三層。《汴京遺跡誌》中稱塔高360尺,但根據現存磚塔,實高為54.66米,約合200尺。琉璃塔體型纖細高聳,又居於夷山之上,更顯得高聳入雲,塔的首層和頂層有塔心室,可登高遠眺。故“寶塔行雲”,變成了世所周知的“鐵塔行雲”。宋末時,開寶寺毀,僅存鐵塔。金人重修後改名光教寺,元代稱上方寺。明代改稱祐國寺、清代名為大延壽甘露寺。清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黃河水圍開封城,寺院被拆毀用以加固城防,大量古碑也被拋入水中,從此寺院被毀,僅存其塔。

[31]宋太祖趙匡胤從軍成為武官後,將自己生平所學結合戰場實戰格殺技巧編製成三十二勢長拳拳法,用來訓練麾下士卒。宋朝立國後,長拳因是開國皇帝所創,亦成為禁軍軍事訓練的固定套路。參見明人戚繼光《紀效書·拳經提要篇》中:“古今拳家,宋太祖有三十二勢長拳。”

[32]萬壽公主多有改封,且宋仁宗朝時已進為大長公主。為方便起見,本書一律以萬壽公主稱呼。

[33]“年去年來”取自唐人鄭穀《燕》:“年去年來來去忙,春寒煙暝渡瀟湘。”“為他人”取自唐人秦韜玉《貧女》:“苦恨年年壓金線,為他人作嫁衣裳。”“仰天大笑”取自唐人李白《南陵別兒童入京》:“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獨對春風”一句無考,從前三句推斷來看,此詩為典型的集唐詩,末句也當取自唐人詩作。集唐詩為詩的體裁之一,就是從現成的唐人詩篇中,分別選取現成的詩句,再巧妙集合而成的新詩。在集唐詩之前,實際上已有集句詩(又稱集錦詩),但真正發展起來,是在北宋時期,石延年則堪稱先鋒人物。集句詩要求有完整的內容和嶄新的主旨,要求符合詩詞格律,要求上下一氣,渾然天成。詩作者隻有博聞強記,才能集句成詩。創作集句詩要求對原詩句融會貫通,如出一體,這樣集成的詩才能既無斧鑿之氣,意義又相連貫。

[34]興國寺:全名太平興國寺,為宋太宗太平興國年間修建,與開寶寺、相國寺同為皇家寺廟。宋時風尚,未第舉子要進寺廟上香禱告,新科進士則到寺廟刻石留念,類似於唐代的雁塔題名,相國寺為此在東南隅的羅漢院辟有專門桂籍堂。而興國寺與相國寺不相上下,亦有大量進士在金榜題名到寺廟題壁留念。據宋人沈括《夢溪筆談》記載:山東青州人張唐卿於宋仁宗景祐元年(1034年)進士及第,且高中狀元,期集於興國寺時,意氣風發,題壁雲:“一舉首登龍虎榜,十年身到鳳凰池。”有人續其下雲:“君看姚嘩並梁固,不得朝官未可知。”姚曄、梁固分別為大中祥符元年(1008年)、大中祥符二年(1009年)狀元。姚曄金榜題名之後,宋真宗特賜袍笏、淡黃巾一領,淡黃絹帶一條,加白斕,並立即任命姚曄擔任官職,為前所未有之榮耀。而梁固是宋太宗雍熙二年(985年)乙酉科狀元梁顥之子,父子均是狀元。奇怪的是,姚曄、梁固二人仕途平常,均隻做到一般京官,而張唐卿後來也止於京官。

[35]灸治:用灸法醫治,用艾葉等製成艾炷或艾卷,燒灼或熏烤人身的穴位。古代所稱“針炙”,是針刺與艾灸的合稱。

[36]唐人李賀號稱“詩鬼”,有《金銅仙人辭漢歌》,中雲:“衰蘭送客鹹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天若有情天亦老”一句,被譽為千古絕唱——世人多情,為情所困,為情發愁,人易老。若是上天也有情感,也跟承受不了情愁,而日漸衰老。世人將其摘出,以為奇絕無對。直到二百多年後,某日石延年與友人飲酒,友人提及“天若有情天亦老”之句無對,半醉不醉的石延年當即對出了“月如無恨月常圓”。舉座皆驚,遂成絕對。後來更有人將李白、蘇軾,李賀、石延年的詩句各擇一句,拚成了一副名句:“把酒問青天,天若有情天亦老;舉杯邀明月,月如無恨月長圓。”“天若有情天亦老”一句,在後世多被引用,宋人歐陽修《減字木蘭花》:“傷懷離抱,天若有情天亦老。”宋人萬俟詠《憶秦娥》:“天若有情天亦老,此情說便說不了。”毛澤東《七律·人民解放軍占領南京》:“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

[37]本書中食物名稱均取自宋人詩文或典籍。如“餛飩”見梅堯臣(石延年好友)《江鄰兒邀食餛飩學書謾成》詩,“蕈饅頭”見蘇軾《約吳遠遊與薑君弼吃蕈饅頭》詩。

[38]宋代律令,監獄罪犯夥食均須由犯人親屬供給,無人送飯才由官府代理,且要向犯人收取相應錢財。

[39]石延年喜歡狂飲,除了號稱“酒仙”外,還被稱為“酒怪”,因為其人飲酒狂放,還別出心裁地創造了多種怪誕的飲酒方式。如解開發髻,任憑其蓬亂著,脫掉鞋襪,赤著雙腳,還有意給帶上枷鎖,如此飲酒,稱為“囚飲”;又如與酒友爬到樹上飲酒,名為“巢飲”;等到秋收後,用稻麥稈束住全身,隻伸出一頭,與人對飲,稱作“鱉飲”;夜間不點燈燭,與客摸黑而飲,叫作“鬼飲”;飲酒時,一會兒爬到樹上,一會兒又跳下地來,說這是“鶴飲”。千奇百怪,各種花樣,令人汗顏。他在皇宮當值,宮署後有一座小廟庵,石延年常常躺在那裏,還給庵起名為“捫虱庵”。其詞被輯為《捫虱庵長短句》(今不存),即來源於此。後來石延年任秘閣校理,人稱“石學士”,經常醉臥於皇宮大慶殿附近。某日宋仁宗來到大慶殿,見到有人橫臥於道上,很是驚異。左右本來要上前驅趕,宋仁宗得知對方是石延年後,急忙喝止,任憑石延年睡在原處,皇帝自己則“避從旁過”。後來宋仁宗出於愛才心理,還勸過石延年戒酒。又,石延年酒量驚人,曾多次與好友劉潛拚酒,王氏酒樓飲酒一事為曆史真事。

© 小說閱讀吧, 版權所有

天津每日趣閱網絡技術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