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臨豐樂樓樓頂,既可俯瞰西湖全貌,又可遠眺群山——但見千峰連環,一碧萬頃,柳汀花塢,曆曆欄檻間;而遊橈畫舫,棹謳堤唱,往往會於樓下,為遊覽之最。由於景色迷人,官僚、縉紳、士人設同年宴或是舉辦鄉會團拜,多選擇此處,天下名士更是以『遊必於是,宴必於是』為幸。
東南第一名州,西湖自古多佳麗。
臨堤台榭,畫船樓閣,遊人歌吹。
十裏荷花,三秋桂子,四山晴翠。
使百年南渡,一時豪傑,都忘卻、平生誌。
可惜天旋時異,藉何人、雪當年恥?
登臨形勝,感傷今古,發揮英氣。
力士推山,天吳移水,作農桑地。
借錢塘潮汐,為君洗盡,嶽將軍淚!
——南宋·陳德武《水龍吟·西湖懷古》
西湖大略有十裏見方。由臨安城出嘉會門,往西北數裏,便是萬鬆嶺。這一帶山嶺多植巨鬆,蒼翠夾道,陰靄如雲,日光穿漏,若碎金屑玉,人行其間,衣袂盡綠。唐代大詩人白居易有詩讚道:“萬株鬆樹青山上,十裏沙堤明月中。”萬鬆嶺即以此而名。
沿步行山道過嶺,經長橋,便是西湖東南緣。南麵是南屏山,慧日峰下有淨慈報恩寺,為吳越王錢俶[1]始建,有天王殿、大雄寶殿、羅漢堂等主體建築,重簷分翹,鬥拱交錯,建築宏麗,與靈隱寺、餘杭的徑山寺、寧波的天童寺、阿育王寺同列為“禪院五山”。這裏香火極旺,寺僧多達數千人,僅寺中夥房用來做飯的大鐵鍋便重達數千斤,由此可見寺廟僧眾之盛。每到傍晚,僧人會準時擊響晚鐘[2],此即為杭州十景之一“南屏晚鐘”之來曆。民眾喜愛崇拜的濟公和尚即在淨慈寺為僧。這位喜歡穿破衣破帽、手持破扇的高僧醫術精湛,時常救助百姓,被世人尊稱為“活佛”。
淨慈寺正北麵,便是夕照山雷峰。上建有高塔,名雷峰塔,是吳越王錢俶為慶賀妃子黃氏生子而建,又名黃妃塔,俗稱西關磚塔。塔身七級,形製與六和塔相似,金碧翬飛,重簷飛棟,極為壯觀。每當夕陽西下之時,寶塔與湖光山色輝映,塔影橫空,金碧耀目,如夢似幻,別具風韻。宋人有詩寫道:“煙光山色淡溟濛,千尺浮圖兀倚空。湖上畫船歸欲盡,孤峰猶帶夕陽紅。”“雷峰夕照”之景即由此而來。
過淨慈寺西半裏許,即到達北宋名士蘇東坡所建之長堤,自南向北穿過西湖,直達葛嶺,其景名“蘇堤春曉”。堤上有橋六座,即俗語所稱“西湖景致六條橋”。第五橋橋西有橫堤,稱小橫堤。過玉帶橋,則是金沙港,即金沙澗[3]流入西湖處。湖邊建有宮廷酒坊曲院,專取金沙港清澈之水釀造官酒。這一帶湖麵種滿荷花,夏日花開時,清風徐來,荷香與酒香四處飄逸,聞者身心俱爽,不飲即醉,亦是西湖十景之一,稱為“曲院風荷”。
再往北一二裏,即是嶽飛墳。之前嶽飛遇害於大理寺風波亭後,一名叫隗順的獄卒冒著生命危險將其遺體運出,偷偷埋葬在錢塘門外的九曲叢祠。孝宗皇帝登基之初,即追複嶽飛原官,為嶽飛正名,這才“起枯骨於九泉之下”,以一品“孤儀”禮將嶽飛遺骸改葬於西湖棲霞嶺下。淳熙六年(1179年),宋孝宗又為嶽飛加諡號為“武穆”。嶽飛雖死,盛名不衰,其墳遂成為西湖一大名勝,時稱“武穆墳”,四方趕來吊唁者絡繹不絕。
沿湖繼續東行,過西泠橋,橋邊有蘇小小墓。蘇小小是南齊著名歌妓,常乘油壁車[4]出行。她本人有詩雲:“妾乘油壁車,郎跨青驄馬。何處結同心?西陵鬆柏下。”可謂才貌雙全的浪漫多情女子。可惜年僅十九歲就咯血而死,死後葬在西湖,贏得了後世無數文人騷客的憑吊。
古跡尤其是古墓其實並沒有多少看頭,然而它卻提供了一個憑吊曆史、展露曆史情懷的地方,人們總能在想象的空間裏延續著曆史的哀音。時有《蘇小小歌》雲:“桃花流水杳然去,油壁香車不再逢。”上句集自唐代大詩人李白《山中問答》“桃花流水杳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下句集自北宋名臣晏殊《寓意》“油壁香車不再逢,峽雲無跡任西東”。佳人已逝,芳名猶存,稱得上足慰平生。
再沿湖東行,則是六一泉、五柳居、廬舍庵、中冷財神廟、行宮、聖因寺、望湖樓、照膽台、蓮池庵、蘇公祠等。臨湖為“平湖秋月”。“平湖秋月”往北,為孤山放鶴亭。斷橋裏湖,有閑地庵、葛嶺、保叔塔、大佛頭、昭慶寺等名勝。再往北,則直通河道,港汊分歧,四通八達。
再往東,則是唐代白居易所築之白堤,直達錢塘門,堤上為“斷橋殘雪”一景。
過錢塘門往南,為豐豫門,又名湧金門,傳說是西湖中湧現金牛的地方。這裏是西湖上的大碼頭,遊船畫舫多聚於此。
繼續往南,依次有藕香居茶室、聽水亭、子路夫人祠、三義閣、白祖壇、錢王祠等名勝。沿途種有大批楊柳,是鳥兒們的樂園,有“柳浪聞鶯”一景。再往南,則是清波門,沿湖邊可達長橋。湖中有湖心亭,稍南為“三潭印月”一景,潭中有放生池。
此則為西湖景致之大概。湖山之景,四時無窮,雖有畫工,莫能摹寫。
西湖既是天下勝景,遊人如織,東岸亦成為繁華街市——酒店酒樓,彩樓相對,繡旆相招,掩翳天日,且不論風雨寒暑,白日夜晚通宵營業。
觀賞西湖風貌的最佳位置,當屬豐豫門外的豐樂樓。臨安城之西共有四門,出錢湖、清波、錢塘三門,均看不見西湖,唯有豐豫門正與西湖相對,於是建樓掩之,關閉風水。豐樂樓位於西湖東岸邊,坐南朝北,西麵正跨西湖,對南、北兩山之勝,時人稱之為“樓外湖山一望中”,位置堪稱絕佳。
臨安城門分布圖(引自梅原鬱譯注《夢梁錄——南宋臨安繁昌記》)
豐樂樓前身為建於北宋年間的聳翠樓。宋高宗建都臨安後,一度懷念故都汴京的風土人情,遂改聳翠樓為豐樂樓,名字即取自昔日汴京最大之酒樓[5],後將此樓賜給了名將楊沂中。
這位楊沂中是北宋名將楊業的玄孫,是名副其實的“楊家將”出身,也算是南宋開國後的一員猛將,先任名將張俊軍下統製,累立戰功,後協助宰相陳康伯指揮對金保衛戰。因此戰獲勝,楊沂中為宋高宗所器重,被賜名楊存中,開始主持南宋軍事。宋高宗將位置極佳的豐樂樓賜給楊沂中,足見對他寵愛有加。可歎的是,這常人企之不及的帝王恩寵其實是以名將嶽飛的性命為代價換來的。
當年嶽飛被解除兵權後,憤然回到廬山,預備在山中終老。但宋高宗和秦檜忌憚嶽飛在軍中威名太高,一心要置他於死地。秦檜先是收買嶽飛部下副都統製王俊,指使他誣告張憲、嶽雲謀反,說張憲曾經寫信給嶽飛勸進,先將張憲、嶽雲逮捕下獄。隨即又派與嶽飛交好的楊沂中去廬山誘捕嶽飛。楊沂中見到嶽飛後,稱嶽雲、張憲是因為一件小事被逮捕,需要嶽飛親自到朝廷對質。嶽飛一向信任楊沂中,遂不顧部將勸阻,跟隨他來到京師。哪知道剛一進城,就被直接帶到南宋最高審判機關大理寺。嶽飛仍然不能相信已被楊沂中出賣,問道:“我為國家出力半生,今日為何帶我到這裏來?”當他轉頭看到嶽雲、張憲露著頭、光著腳、脖子手腳戴著枷鎖、渾身上下血跡斑斑時,這才明白過來,長歎道:“我方知已落秦檜奸賊手中,使我為國忠心,一旦都休!”
後來嶽飛以謀反罪名被賜死,嶽雲、張憲於軍前被當眾斬首,宋高宗欽命的監斬者即是楊沂中。其人有這樣一段經曆,無論如何都難以引起世人的好感。當時的臨安市民無論行路還是乘船,都要遠遠避開豐樂樓,以表示對楊沂中的厭惡。
豐樂樓的轉機,始於臨安知府張枃。張枃字定叟,是名臣張浚次子,以父恩步入仕途。他極有做官的天賦,在地方官任上時抑豪強,斂盜賊,吏材敏給,遇事不凝滯,多隨宜變通,在任皆以治辨稱。遂一路青雲直上,做到了臨安知府。
張枃上任京師最高長官後,立即著手做了兩件驚世駭俗的大事——
第一件大事是將臨安按地界分為一片一片的區域,每區設立警捕,專捕盜賊和行為不法者。之前京師號稱“奸盜聚慝,浩穰之地”,自從張枃設立警捕製度後,臨安治安形勢陡然好轉,竟然到了“夜戶不閉”的地步。張枃由此贏得了朝野間廣泛的讚譽,被稱為南渡後京尹之首。
第二件大事則跟豐樂樓有關。“醉裏乾坤大,壺中日月長”,宋人大多嗜酒,吃酒是時代風尚,相應地,酒樓、酒肆便成了臨安最賺錢的行業。甚至連官方的香藥局除了經營香藥外,還專門做起了為官、私宴會提供醒酒藥的營生,副業遠比主業要賺錢多。時有俗諺稱:“欲得官,殺人放火受招安;欲得富,趕著行在[6]賣酒醋。”京師是全國政治經濟中心,酒樓雲集,如三元樓、熙春樓、賞心樓、花月樓等均是著名的私營酒樓。酒樓盈利巨大,官府一心想要撈錢,自然不舍得放棄這塊肥肉,戶部點檢所官營酒庫亦設有官酒樓,對外經營。官酒樓由於有官方背景,財大氣粗,往往比私營酒樓規模更大。豐樂樓據西湖之會,臨水而建,有著得天獨厚的地理優勢。張枃當時還兼領戶部酒庫事,一眼便看到了豐樂樓巨大的商業價值,便利用權勢,強行將此樓收歸官有,改作為西子庫[7]官營的酒樓。
事實果如張枃所預料的那樣,豐樂樓稍一嶄露頭角,便躍升為京師最紅火的酒樓,客流、財源滾滾而來,幾乎達到了日進鬥金的地步,堪稱臨安最大的銷金窩兒,是天下第一等奢靡之所。民間責備、指斥鋪張浪費之人,均稱“作豐作樂”,即源自豐樂樓。
改作官酒樓後的豐樂樓以主樓得名,實則為一個獨立院落,地基比北麵的街道要高,除了西麵臨水之外,其餘三麵建有圍牆。正門開在北麵,東、西兩側各有一棵大柳樹。大門入口處也不是尋常的台階加上高高的門檻,而是拱形石條壘成的半斜麵,方便酒客乘坐的車馬通過。門前支設有紅綠色的杈子,掛著緋綠色的門簾、貼金的紅紗桅子燈,到了晚上點亮燈燭,燈火輝煌,五光十色,格外耀目。
進來大門,則是一處院落,花木亭榭,映帶參錯,氣象尤奇。穿過甬道,經過迎賓大廳,便可進入主樓豐樂樓。
豐樂樓樓高三層,歇山屋頂,四角飛翹,高接雲霄。登臨樓頂,既可俯瞰西湖全貌,又可遠眺群山。但見千峰連環,一碧萬頃,柳汀花塢,曆曆欄檻間;而遊橈畫舫,棹謳堤唱,往往會於樓下,為遊覽之最。由於景色迷人,官僚、縉紳、士人設同年宴或是舉辦鄉會團拜,多選擇此處,天下名士更是以“遊必於是,宴必於是”為幸。
宋朝唯一的宗室宰相趙汝愚有《柳梢青》一詞專詠豐樂樓:
水月光中,煙霞影裏,湧出樓台。
空外笙簫,雲間笑語,人在蓬萊。
天香暗逐風回,正十裏,荷花盛開。
買個扁舟,山南遊遍,山北歸來。
趙汝愚在筆下毫不吝嗇地將豐樂樓喻為蓬萊仙山。他既是趙氏宗室身份,又任過宰相等中樞要職,見多識廣自不待言,尚有如此驚歎之語,足見豐樂樓樓頂風光滿目,好景良辰,堪比仙境。
西湖天下美景,朝昏晴雨,四序總宜。杭人亦無時而不遊,而春遊特盛。正值陽春三月,物華冉冉,西湖堤岸桃紅柳綠,萬紫千紅,正是一年中最濃豔繽紛的季節。四方遊客應時蜂擁而至,或遊山,或行樂,比肩接踵,已到了張袂成蔭、揮汗如雨的地步。
從上午巳時開始,豐樂樓門前便高懸出“客滿”的木牌。階下則站著兩名酒保,都是唇紅齒白的俊美少年,卻不是主動招徠主顧,而是向欲進豐樂樓的客人解釋樓裏早就人滿為患、不能再接客了。許多人乘興而來,敗興而歸。亦有因此而心懷不滿者,然而豐樂樓是官營酒樓,除了發兩句牢騷外,也不敢多生事端。猶自有一些不肯就此離開、徘徊在門外等待座位者。
霍儀先是掏了兩吊錢塞給坐在牆角邊賣唱的盲人父女,隨即便站在階下,矚目著那塊“客滿”的木牌——那木牌雖然陳舊,看上去很有些年頭,但兩個大字卻寫得龍飛鳳舞,筆力蒼勁,極見功力,一望便是名家所書。
陪同霍儀的是一名五十來歲的黑袍長者,虎背熊腰,雖年紀已大,又身穿便衣,沒有佩帶兵刃,卻自有一股威嚴的軍人風範。他姓畢名再遇,出身將門,是嶽飛部將畢進之子,現在侍衛馬軍司[8]任職,今日是特意陪同鄉來品嘗豐樂樓的名吃宋嫂魚羹。
畢再遇見霍儀目光灼灼,始終不離木牌,便主動告知,道:“那是名士樓鑰[9]所書。”
霍儀大約二十歲出頭,一身青衣長衫,似商非商,似士非士。他還是第一次來到臨安,不熟悉京師掌故,亦不知道樓鑰是誰,隻是禮節性地點了點頭。
畢再遇歎道:“你可算來得不巧,不然還能看到樓鑰為豐樂樓寫的金字招牌。那可是三尺見方的大字,比這兩個字寫得好多了。”
原來那“客滿”木牌並不是樓鑰為豐樂樓留下的唯一墨寶,他還寫過樓匾,但數月前的一個夜晚被人悄無聲息地竊走了。最為有趣的是,這位風雅而且手段高明的竊賊不光竊走了豐樂樓的招牌,還戲謔性地用粉筆在原樓匾懸掛處寫下了三個大字:“我來也。”於是這位梁上君子相應得了“我來也”的綽號,一夜之間成為京師婦孺皆知的人物。
其後,我來也更是頂風作案,接連盜取臨安數家富戶,每於人家作竊,必要粉書“我來也”三字,既是誇耀,亦是示威。臨安知府趙師震怒拍案,調集大量精幹人手,深入臨安各廂坊街巷查訪緝捕,並為此懸出一百萬錢[10]的巨賞,鼓勵市民舉報線索,卻始終沒有捉住這位神秘的我來也,甚至從來沒有人見過他的真實麵目。
新近被盜的是同知樞密院事[11]程鬆。據傳我來也剛好偷走了程鬆預備送給丞相陳自強的壽禮,價值數百萬。程鬆肉痛得要死,不顧執政大臣的體麵,哀號大哭,並親自到臨安府報案。然而知府趙師派人四處搜捕一番,提高賞格到二百萬錢,還是沒有發現我來也的蛛絲馬跡。
京師乃浮華之地,市井坊間最喜談論是非,一時間,我來也成為風頭無二的熱門話題,流言紛起——有人說,我來也是一位相貌堂堂、身材魁梧的男子,武藝高強,能扛舉千斤大鼎;有人說,我來也是一位貌不驚人、嶙峋瘦削的小個子,能夠飛簷走壁,來去自如;還有人議論“我來也”這三個字的真正含義,說他本姓武,名來業,“我來也”不過是他本名的諧音而已。
無論我來也是什麼人,在普通人看來,他藝高膽大,專劫富得流油的大戶人家,與官府作對,頗有古代遊俠風範。在不少貧民百姓心中,甚至暗中盼著我來也偷得越多越好。而京師的富戶們則惶惶不安,日夜憂懼,睡不好覺的大有人在。臨安人還將俗諺“欲得官,殺人放火受招安;欲得富,趕著行在賣酒醋”改作了“要高官,受招安;欲得富,須胡做”。其中“須胡做”一句,便是特指我來也。
豐樂樓是我來也第一次公然光顧留名的地方,隻丟了一塊樓匾,雖有些失官家的麵子,倒也沒有造成實質的損失。這其實得益於豐樂樓官酒庫的身份——按照規定,每日酒樓的現錢收入均需在特定時刻運送到西子庫中儲存,那裏有兵士把守,戒備森嚴,遠比閑雜人等盡可以隨意出入的豐樂樓安全妥當。因而有流言說,我來也當夜光顧豐樂樓,因未能如願偷到財物,才惱羞成怒地偷走了招牌,並留下名字耀武揚威,其實是要砸豐樂樓的場子。
而舊樓匾丟失後,豐樂樓也一時未能請到合適的名家再題新樓匾,懸掛樓匾處空空如也,隻派人搭了梯子,將“我來也”三個粉筆字抹去了事。
霍儀聽了我來也的故事,既新奇又驚訝,感慨道:“那我來也有這樣一身本事,實在是個了不得的人物,可惜誤入歧途,若是能為大宋朝廷所用……”
他的本意是惋惜我來也一身本領,卻荒廢於江湖市井之間,自甘墮落為偷雞摸狗的小賊,驀然想到同伴畢再遇是名將畢進之子,其本人亦武藝驚絕——挽弓至二石七鬥[12],背挽一石八鬥,步射二石,馬射一石五鬥,一拳能擊碎磚石,功夫堪稱大宋禁軍中的頭號人物——然年過五旬,卻還隻是小小的侍衛馬軍司武節郎[13],且是以父蔭入仕,可謂英雄無用武之地的典範,便忙住了口。
畢再遇卻根本沒有留意到霍儀失言的尷尬,隻短促地“啊”了一聲,便拽著他手臂急忙走開,離了豐樂樓大門好一段距離,這才鬆手。
霍儀轉頭望去,正看到兩名三四十歲的男子自豐樂樓中出來。當先一人一身白袍,氣度瀟灑,若不是右臉頰上有一塊茶碗大紮眼的紅疤,倒也是個俊美如玉的美男子。他手執扇柄,站在階上左顧右盼,似在等待什麼人。後麵那男子似是他下屬,一身黑色勁衣,腰間挎刀,手扶刀柄,須臾不離。
霍儀料想畢再遇匆忙走開是為了避開那兩人,一時好奇,問道:“他們是誰?”畢再遇道:“白衣男子是殿前都指揮使加太尉吳曦。後麵的是殿前司統製夏震。”
殿前都指揮使即是殿前司的最高長官,太尉雖是虛銜和加官,卻是三公之一,武官的最高等級。那吳曦官職既高,官階更高,以他的少壯年紀,可謂十分罕見。
霍儀“呀”了一聲,道:“他就是吳曦?”意外的似乎不是吳曦如何年紀輕輕即高居顯位,而是對方的來曆。
畢再遇道:“霍小官也聽過吳曦?”霍儀道:“當然,西蜀吳家軍第三代首領,誰能不知道呢。不過我實在想象不到堂堂將門虎子會是如此一副翩翩佳公子模樣。”
吳曦的祖父名吳璘,與其兄吳玠同為南宋名將,在與金人作戰中先後取得了和尚原之戰、仙人關之戰的勝利。兄弟二人都是由卒伍成長為大將,英勇果敢,忠義剛直,因而在軍隊中深孚眾望,是當時南宋將領中當之無愧的佼佼者。紹興和議後,吳璘出任利州[14]東西兩路安撫使,坐鎮興州,節製西部七州軍馬。川陝是大西北的邊防要塞,一向是南宋的戰略要地,雖然宋金處於和平時期,吳璘卻始終治軍經武如同戰時,常備不懈。他守蜀三十餘年,在軍民中有很高威望。紹興三十一年(1161年),金國皇帝完顏亮舉兵南下,吳璘任四川宣撫使,先後收複隴、洮、蘭、原等州,因功加太傅,封新安郡王。病逝於任上後,又被南宋朝廷追封為信王,諡號武順,生前死後都極盡榮光。
吳璘死後,其第五子吳挺任興州諸軍都統製,兼任利州西路安撫使、知興州,接替父親掌握了四川兵權。如此,吳氏自吳玠、吳璘一代起,世職西陲,威行四川,其軍號為“吳家軍”。
天水一朝以“陳橋兵變”“黃袍加身”開國,江山得來十分容易,沒有經過“馬上打天下”一關,以致國無良將,所謂的開國名將也大多徒有虛名。而太祖皇帝趙匡胤為了防止唐末藩鎮割據、武人作亂再度重現,立國不久即有“杯酒釋兵權”之舉,大力抑製武將地位,從此武人位輕。
大宋重文輕武,亦是典型的內向型王朝,對外采取守勢,一切苟且;對內則千方百計地壓製、提防武將。北宋名將狄青品行、武功出眾,在對西夏的作戰中浴血奮戰、屢戰屢勝,成為平民百姓和宋軍將士心目中的蓋世英雄,引發了狂熱的崇拜之潮。每當狄青露麵時,人群便如同潮水般湧過去,將他圍得水泄不通,隻求一睹這位傳奇人物的風采,以致道路為之堵塞不通。而狄青的種種事跡,也在民間越傳越神奇,甚至被賦予了神話般的色彩。朝廷一向忌憚武將功高權重,軍民愛戴狄青之舉,純出於自發行為,反而更加重了皇帝和文臣們對他的猜忌。這位曾經馳騁沙場的一代名將,為宋王朝立下汗馬功勞,最終卻未能在疆場上馬革裹屍,而是死在了皇帝和文臣的迫害中,上演了一出“大將未死敵手”的悲劇。
北宋滅亡後,南宋王朝創建於憂患之間。宋高宗趙構即位後很長一段時間內,都被金人追得逃竄流離,無處容身。因戰爭需要,高宗皇帝不得不一改前策,將兵權盡付大將——也正是靠著張俊、韓世忠、劉光世、嶽飛、吳玠五支主力軍的奮勇抵抗,局勢才漸漸穩定了下來,扭轉了南宋初年混亂無序的狀態。其中,嶽飛、韓世忠、劉光世、張俊被稱為“中興四將”,均為當世名將。尤其是嶽飛、韓世忠先後率軍擊敗了金和偽齊的兩次南侵,戰功赫赫。宰相張浚對二人極為讚賞,多次向宋高宗稱讚韓世忠忠勇、嶽飛沉鷙,可以倚辦大事。
嶽飛資曆雖不及其他三將,然而他獨掌一方兵馬,所部號“嶽家軍”。金軍曾哀歎道:“撼山易,撼嶽家軍難!”足見嶽飛一軍戰鬥力極強。他不僅武略超人,在文學上也頗有建樹,其文激情磅礴,文辭剛勁;其詩格調高昂,一如其文;其詞更是氣勢磅礴,一闕《滿江紅》不知令天下多少男兒熱血沸騰。得張浚讚語推薦後,嶽飛聲名鵲起,威望漸有超越其他三將之勢,就連皇帝都不得不對他格外側目。
紹興七年(1137年)二月,嶽飛的武階官升為最高的太尉,職銜也升為宣撫使。而淮西宣撫使劉光世因在偽齊劉豫南侵時,不守廬州[15],退保采石,幾誤大事,被宰相張浚彈劾,說其人沉溺酒色,不重國事,不宜仍握兵柄。於是宋高宗罷免了劉光世的兵權。
本來宋高宗已經詔令將劉光世所部劃歸嶽飛統轄,但新任樞密使秦檜極力反對。宰相張浚當時兼任都督,想將劉光世部收歸都督府,便將劉光世部劃給都督府參謀軍事呂祉節製,並任命相州觀察使、行營左護軍前軍統製王德為都統製,劉光世舊部將酈瓊為副都統製。嶽飛認為呂祉不熟悉軍旅之事,而且王德位輕望微,不足以居酈瓊之上。但張浚認為嶽飛有私心,不過是因為沒有得到劉光世部而怨恨,沒有聽從。
果然不久後,酈瓊與其屬下八人把頂頭上司王德告到了都督府,都督府判王德有理。酈瓊還不服氣,又上告到禦史台。王德也反過來指責酈瓊。宋朝廷為了平息紛爭,將王德召往建康,將原歸王德統率的部隊重新交給呂祉節製。酈瓊又向呂祉訴說王德的不是,呂祉不但大力袒護王德,還密奏朝廷,請求罷除酈瓊及統製官靳賽的兵權。但負責書寫密奏的書吏朱照泄露了奏語,酈瓊派人在半途搶劫了密奏,看了內容後,一怒之下殺死呂祉,率四萬精兵投奔了金人所立的傀儡政權偽齊劉豫。這就是著名的“淮西之變”。
“淮西之變”是南宋曆史上最大的一次兵變事件,主戰派首領張浚由此被罷相,從此閑置二十餘年,直到宋孝宗趙眘即位後才重新被起用。
不僅如此,這一重大兵變促使宋高宗對武將產生了高度警覺之心,嶽飛、韓世忠等人之前用戰功贏取的皇帝的信任,在這次淮西兵變後全部轉成了猜忌。宋高宗的思想由此產生了根本性的變化,他決意再次揀起老祖宗的“強幹弱枝、守內虛外”,奉為國策,由之前的同意北伐迅即轉為求和,派往金國求和的使臣絡繹不絕,投降派秦檜也接替張浚當上了宰相。在宋高宗看來,國亡的巨痛和家破的深仇都不要緊,最重要的是保住他的皇位,之前宋軍浴血奮戰取得的戰果剛好也為他與金國議和提供了討價還價的砝碼。嶽飛後來蒙冤被害,雖然內中原因複雜,卻也與他文武雙全、名望過高不無幹係。
西蜀“吳家軍”聲名雖不及昔日“嶽家軍”,然而卻一樣令朝廷忌憚。大臣留正公然稱:“西邊三將,唯吳氏世襲兵柄,號為‘吳家軍’,不知有朝廷。”趙汝愚亦雲:“吳氏世專蜀兵,非國家專利,請及今以漸抑之。”
朝廷擔心吳氏權力過大,最終尾大不掉,於是千方百計地予以掣肘。第二代吳家軍領軍人物吳挺在世時,南宋先後任命名臣留正、趙汝愚、範成大等人出任四川製置使,以抑製吳氏。又將吳挺愛子吳曦另授官職,強行調離四川。
紹熙三年(1192年),吳挺病重,已有瀕死之狀。時宋光宗在位,得到密報後,急派戶部侍郎丘崈[16]出任安撫製置使兼知成都府。丘崈是當時有名的能吏,為人慷慨放言豪邁,曾道:“生無以報國,死願為猛將以滅敵。”他本人素以吳氏世掌西兵為慮,這次出任四川製置使,自然肩負秘密使命,一到任上,便著手鏟除吳挺勢力。吳挺本人對朝廷的猜忌亦心知肚明,備受煎熬,最終在臨死前上表請求致仕。朝廷喜出望外,順水推舟,免去其興州諸軍都統製的軍職。
不久,吳挺在難以名狀的痛苦中死去。其子吳曦時任武功大夫[17],任和州知州,按理該立即回四川奔父喪,卻被朝廷強令起複,不準回川奔喪。
然而興州都統人選遲遲未定,興州大軍異常不安,軍中籍籍,幾近生變。吳家軍將士強烈要求少主人吳曦回興州繼承父職,丘崈先後派去軍中暫代都統製的人全部都莫名其妙地死去,事態極為嚴重。
當時韓侂胄任知門事[18],主張朝廷順應形勢,任命吳曦回川承襲興州諸軍都統製一職,以穩定四川軍心。宋光宗見四川局勢一觸即發,也有些沉不住氣,急召吳曦赴臨安聽旨,已有派吳曦回川安定大局之意。
就在吳曦赴臨安途中,另一重臣趙汝愚用手段勸說宋光宗改變了主意,任命荊鄂諸軍都統製張詔為成州團練使、興州諸軍都統製,以李世廣為副都統製。張詔原是名將張俊部下,李世廣則是吳挺心腹,在吳家軍中有很高威信,加上朝廷接連采取措施削減興州都統製的權力,四川局麵才勉強安定了下來。
吳曦到達臨安後,由於朝廷任命張詔的詔書已下,他回川承襲父職的希望完全化為了泡影。而朝廷亦有意不再將他外放為官,而是任命為虛有其名的環衛官[19],留在京師,其實隱有將他扣作人質、威脅吳家軍不得輕舉妄動之意。
吳曦外號吳巴子,得名於他右臉頰上的那塊紅疤。傳聞小時候父親吳挺問他誌向,他回答得不合父意,吳挺勃然大怒下,順手將其投入火爐中。雖經侍從搶救,但他臉上還是留下一塊火灼的傷疤。
成人後的吳曦不再有少年時尖銳的鋒芒,他長袖善舞,擅長斂財,加上為人豪氣大方,揮金如土,交遊極為廣闊。即便這次未能回四川在父親靈前盡最後的孝道,他似乎也能體諒朝廷的難處,並未如何放在心上。當然,身為名將後人,心中多少會期待有重掌兵權的機會。
半年過去,南宋局勢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光宗皇帝在皇後李鳳娘威壓之下得了瘋病,無力處理朝政,被逼退位為太上皇。寧宗皇帝即位,與吳曦交好的韓侂胄執掌了朝政,他的轉機也隨之到來,被任命為建康都製統。不久又被調回京師任殿前都指揮使,升任禁軍最高統帥,加太尉,深得權臣韓侂胄倚重。
霍儀雖是第一次來臨安,對吳曦的經曆倒是一清二楚,道:“吳太尉地位雖高,卻不真領兵,不過是空有虛職而已。畢公又不是他下屬,何須著急避他?”
畢再遇歎道:“若隻是吳曦,老夫自然是不需回避的。我們嶽家軍一係,跟他們吳家軍一係一向不大和睦,素無往來。不過這位吳太尉八麵玲瓏,將朝中權貴都奉承得極好,又剛剛跟我們的馬軍司郭帥結了兒女親家。”
郭帥即是侍衛馬軍司都指揮使郭倪。郭氏亦是武將世家,郭倪祖父郭浩在抗金戰場上多有戰功,然而因與吳玠結怨,多受壓製,未能成為一代名將。到了孝宗時期,郭氏家族才開始嶄露頭角。由於朝廷一再對吳氏抑製打壓,郭氏反而有後來居上之意。郭倪有兄弟三人,都是朝中極有權勢的將領,其叔父即是當初以武力支持寧宗皇帝即位的郭杲,張詔病死後,又接替興州都統一職,目下正統領西蜀軍隊。
霍儀亦知吳氏與郭氏宿怨極深一事,聽說吳曦居然能在吳家勢衰之時,將女兒吳祤嫁給了正當紅的郭氏中堅郭倪之子郭亮,驚訝之極,歎道:“這位吳太尉,能耐當真不小。”
畢再遇點點頭,道:“若是被吳太尉瞧見老夫帶你來了豐樂樓,回頭他告訴他的親家,郭帥再問起你來曆,老夫又不能謊言欺瞞長官,被他們知道你的真實身份,怕是對你不好。”轉頭見到吳曦已帶著夏震重新進了豐樂樓,想到霍儀來一趟臨安十分不易,又道:“不如……”
霍儀忙道:“臨安風物眾多,這宋嫂魚羹不吃也罷,咱們不妨再到別處看看。”畢再遇微一遲疑,道:“也好。那邊有家太平樓,也是相當不錯的。”霍儀道:“全憑畢公做主。”剛一轉身,便與一名年輕男子撞了個滿懷。
霍儀連忙道歉,那男子卻顧不上回應,徑直上前執住畢再遇的手,欣喜地問道:“畢叔叔,你何時回了京師?”
那年輕男子正是名將嶽飛之孫嶽珂,早先為人舉薦入朝為官,而今擔任軍器監少監[20]職務,在目下權臣韓侂胄蠢蠢欲北伐建功的局勢下,正是要害機構的要害職務。
畢再遇是嶽飛部將畢進之子,素來依禮奉嶽飛後人為主,“啊”了一聲,忙躬身施禮,道:“小公子,想不到能在這裏遇見你。”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答道:“下官奉命回京公幹,正好有些空閑,帶這位同鄉小友遊西湖,剛好路過這裏,居然撞見了小公子。”忙為霍儀引見。
霍儀早聽聞嶽珂大名,忙抱拳道:“久仰,久仰。”
嶽珂亦介紹自己的兩位同伴給畢、霍認識,道:“宋慈、連世榮二位都是福建人氏,是朱熹老夫子的弟子,亦是我的好友。最近朝廷鬆了黨禁,他二人為地方府學舉薦,來了京師太學就讀。”
宋慈出自建陽大族宋氏,是大儒朱熹的再傳弟子。連氏亦是書香門第,連世榮祖父連康時是宣和六年(1124年)進士,父親連士登則是紹熙四年(1193年)進士。連世榮祖姑姑嫁給了大儒朱熹的師傅兼嶽父劉勉之,論起輩分,連世榮是朱熹子侄輩,比宋慈還高了一輩。
畢再遇道:“原來都是名家子弟,少年俊傑,好,好。”宋慈忙道:“我亦久聞畢公大名,想不到今日有緣得見。”
畢再遇很是驚訝,奇道:“宋公子居然也知道老夫的名字。”宋慈道:“我在家鄉有個朋友名叫孫應龍,是建寧府武學的武學生,他一直稱畢公武功天下第一,還說要找機會與畢公較量。”
嶽珂笑道:“這話我也親耳聽到過。”
眾人互相廝見寒暄一番。嶽珂問起畢再遇突然回京緣由,畢再遇道:“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據說有金國使者要來臨安,下官受命回京候命,以接比箭之差。”
宋、金兩國使者互相往來,通常都要到校場上比試射箭。原先隻是金人嘲笑大宋重文輕武、國中無人,有意讓宋臣出醜之舉,後來成為慣例。南宋朝廷亦著意選拔文武雙全的官員作為使臣,如名臣虞允文才名既高,箭術亦相當了得,反而令金人對手處在了下風。而金國派往宋朝的使者處境則更加尷尬,南宋往往會從禁軍選拔射藝精良的衛士參與較量,金使往往不敵。是以金人曾有規定,使臣若與宋人比試射箭不勝,回國後要重重治罪。到了金世宗一朝,才免去“治罪”一說,改為在選拔赴宋使者時,要提前考校其騎射武藝等,以免與宋人比試箭法時受辱。
畢再遇武藝驚絕,騎射拳法在禁軍中均排名第一,已多次參與與金使比試箭術,這次奉召回京,亦是因此類差事。
嶽珂聽了不免心中嗟歎——金人騎射之術橫行天下,是以在短短時間內先後滅掉遼國和北宋,金人以箭術向外國使臣誇耀,算是人之常情。而南宋本是戰敗之國,向金俯首稱臣,卻為了爭麵子,不惜選拔國中射術最高的武士來與金國使臣較量,未免有些小題大做。畢再遇何等人物,卻隻淪為金宋兩國比箭娛樂的玩偶。如果朝廷能將這等爭強好勝之心用在治國上,使國富民強,金人箭術再高,又有什麼用呢?
畢再遇亦對這類無聊的比試甚感無趣,便絕口不再提及此事,問道:“小公子也是帶著朋友來遊西湖嗎?”嶽珂笑道:“西湖早遊過了。今日剛好是宋慈、小連入太學滿一百日,我們在豐樂樓訂了座,要慶賀一下。”
畢再遇訝然道:“我們來這邊已經有小半個時辰了,始終掛著‘客滿’的招牌。三位公子居然能在豐樂樓預先訂座?”嶽珂笑道:“這實在是沾了宋慈未婚妻子月娘的光了。”
原來宋慈的未婚妻子餘月月亦來了臨安。她表兄王壯飛在城裏開了一家飲子[21]店,兼賣草藥,生意極好。她雖與宋慈訂了親,但畢竟未正式過門,在老家建陽孤零零的一個人難以立足,遂幹脆來京師幫襯表兄。她醫術頗精,又是女子,名聲漸漸傳揚開去,便有一些不方便讓男大夫看病的女主顧特意找上門來,其中就有豐樂樓名廚宋易安。
酒樓、酒肆雖則賣酒,究竟還是要靠可口菜式來吸引食客,如此,請得一個好廚子就格外重要。凡京師有名的私營酒樓,招牌都直接寫上大廚的名字,如南瓦子的熙春樓王廚、新街巷口的花月樓施廚、金波橋的風月樓嚴廚、靈椒巷口的賞新樓沈廚、下瓦子前的日新樓鄭廚等。豐樂樓是官酒庫,當然不能叫豐樂樓某廚,但這絲毫不影響宋易安的第一大廚身份。她亦隻會做一道菜——宋嫂魚羹,可就是這一道菜,奠定了宋氏在京師菜肴中至高無上的地位,除了魚羹本身做得好吃外,還因為它被高宗皇帝親口讚賞過。
北宋滅亡後,汴京人氏宋五嫂跟隨難民一路逃到臨安,與小叔一道棲息在西湖邊上,以捕魚為生。有一天,小叔淋雨後患重病臥床不起,宋五嫂在家中為其熬煮魚湯和雞蛋補身子,正好官差來抓捕壯丁建造皇宮,要帶走小叔。宋五嫂向官差苦苦哀求,慌亂中,不慎打翻了灶上的調味瓶。官差走後,鍋中魚蛋已成羹狀。不料小叔食後覺得味道異常鮮美,胃口大開,身體也很快康複。宋五嫂由此得到啟發,遂專門製作此魚羹在西湖邊售賣,並稱之為“宋嫂魚羹”。
淳熙六年(1171年),宋高宗趙構登乘龍舟遊西湖,命內侍買龜、魚放生湖中,並宣喚在湖邊做買賣的小商販,各加賜予,表示與民同樂。高宗皇帝無意中聽到宋五嫂的汴京口音,感到十分親切,便命她進獻了一碗魚羹,吃後讚美不已,並念宋五嫂年老,賜予金銀絹匹。從此,宋嫂魚羹聲名鵲起,“人所共趨”,富家巨室爭相購食,成了馳譽京城的名肴。宋五嫂本人亦成為臨安巨富,被奉為膾魚之“師祖”。
宋嫂魚羹如此受歡迎,效仿製作者不計其數,但風味始終不及宋嫂魚羹味道正宗。宋五嫂的丈夫、子女均在靖康之禍中為金人所殺,她便將做法傳給侄子周年,周年又傳給兒子周雙全。事實上,在周年一輩時,周家便已是富翁,周雙全本人對經營祖傳魚羹並無多大興趣,其子女亦是如此。十年前,就在宋嫂魚羹麵臨失傳的危險時,周氏遠親周易安自北方金人占領區逃歸。她生性心高氣傲,又正值豆蔻年華,不願意就此寄人籬下,無以謀生,表示願意學習魚羹製法,拜周雙全為義父不說,還改姓為宋。周雙全見其誠意十足,遂將魚羹秘方完完整整地傳給了義女。
宋易安學會製作宋嫂魚羹後,又在烹飪方法上進行了改進和提高,配料更為精細講究,其所製成的成品魚羹色澤黃亮,鮮嫩滑潤,宛若蟹羹,故有“賽蟹羹”之稱,一經麵市,便被臨安食客視為巧奪天工之珍品,一時聞名遐邇,聲譽更在當年宋五嫂魚羹之上。
宋代廚娘是一種專門職業,雖在女伎中最為“下色”,卻需要十分精湛的技藝才能勝任。北宋時期,南饌未通行京師,開封城裏竟沒有能斫膾者,隻有大臣梅聖俞家中有一位廚娘會此技藝,故歐陽修等人想吃膾時,便提魚前往梅家。
南宋年間,有一名喜食美食的官員托人物色一位廚娘。很快,委托人尋到了一位有容藝、曉書算的廚娘。廚娘臨到之前,先派一位腳夫送信來,要求用車去接她。官員見書信辭語委婉、字跡端楷,便知此廚娘非庸碌之輩。果然,廚娘到達後,氣度不凡,容止俱雅。官員還未品嘗她做的菜肴,就已十分高興。待初試廚娘手藝,隻見她掉臂而入,切抹批臠,慣熟條理,真有莊子比喻的運斤成風之勢。所做出的食饌,芳香脆美,濟楚細膩,難以用語言形容。
在以“享樂為上”的京師,廚娘是熱門職業,臨安城中以女子命名的名牌食品和食店不在少數。突出者如李婆婆雜菜羹、王小姑酒店、王媽媽家茶肆等,要麼廚藝精良,要麼經營得法,均是廚娘中之佼佼者。
宋易安學會了製作宋嫂魚羹這樣一門技藝,瞬間成為炙手可熱的人物,各大酒樓爭相花高價延請,想將她羅致麾下。連眾多官酒庫也放下架子,加入了競爭的行列。宋易安最終選擇了豐樂樓,她本人也由此成為這座天下最大官酒樓的頭牌大廚,雖隻是個廚娘的身份,卻是臨安達官貴人爭相巴結的對象。這次宋慈三人能夠在人潮洶湧的豐樂樓預訂到一張桌子,完全是宋易安的麵子。
宋慈見畢再遇有流連之意,忙道:“聽說這豐樂樓的位子極不好等,相請不如偶遇,畢公和霍君若是不嫌棄,不妨與我等三人一同入樓就座,如何?”
嶽珂也道:“是啊,今日湊巧是右丞相陳相公的生辰,聽說他包下了豐樂樓三樓整整一層,而今隻有一樓散席和二樓閣子可以接客,等到空座可是不大容易。”
畢再遇“噢”了一聲,這才明白為什麼適才會看到吳曦從豐樂樓出來,料想他是提前到此安排便衣禁軍警戒——既是右丞相陳自強要在豐樂樓慶生賀壽,全京城的權貴們今日都會集結在這裏了。
嶽珂道:“畢叔叔,我許久不見你,正有些軍器上的事情要向你請教,不如一同進樓喝上一杯。”畢再遇嗬嗬笑道:“既是如此,那下官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他話音剛落,霍儀便插口道:“畢公好壞的記性,我們不是還要趕著去見一位朋友嗎?”
畢再遇為人耿直,不擅作偽,聞言一愣,問道:“有嗎?哪位朋友?”霍儀道:“就是城裏的那位朋友。”
畢再遇總算明白過來,他雖然極想與嶽珂一聚,但既然客人堅持要走,隻能就此作罷,當即拱手辭去。又問道:“小公子,你住在哪裏?回頭得空我再來尋你。”
嶽珂道:“在西麵三橋一帶。畢叔叔打聽三橋巷大瓦子王家飲子便知道了。”畢再遇道:“記下了。”
等畢再遇和霍儀走遠,嶽珂這才問道:“你可認得那霍儀?”宋慈道:“不認識。”
嶽珂道:“奇怪,我看他一直在暗中打量你,而且是那種警覺審視的眼神。”宋慈道:“嗯,我也留意到了。”
連世榮道:“我怎麼覺得那霍儀的口音跟辛公有些像啊。”
他口中的辛公,即是指歸正人辛棄疾,而今任浙東安撫使兼知紹興府。
嶽珂道:“辛公是濟南曆城人。畢叔叔適才隨口提到了霍儀是他同鄉小友,畢叔叔的籍貫是兗州泗水[22]人,那麼霍儀也該是山東人了,口音跟辛公相似沒什麼奇怪的。”
他自己剛說完沒什麼可奇怪的,轉念便醒悟過來——辛棄疾有山東口音,是因為自小出生成長在濟南,畢再遇在南宋之地長大,言談之間便不帶任何鄉音。那霍儀既是與辛棄疾口音相近,又如此年輕,必是自金人占領區潛逃到大宋的。至於霍儀為何用那種古怪的眼光打量宋慈,可能性有很多種。最大的可能性是,他聽過宋慈其人其事。既然畢再遇也是今日才認識宋慈,那麼霍儀隻能是在北方聽說的。宋慈雖在建陽小有名氣,然而以中國地大人眾而言,實在是微不足道,名不見經傳。談論他的北方人,一定是到過福建建陽,親眼見識或是聽說過他精細縝密、擅長查案,那麼很有可能就是楊安國和楊妙真兄妹。
當年楊安國和楊妙真欲起兵反金,有心利用辛棄疾在南、北漢人中的巨大號召力,一路跟隨尋訪到閩地,力邀他回山東主事。雖為辛棄疾拒絕,兄妹二人卻陰差陽錯地卷入一係列事件,最終漁翁得利,得到了辛棄疾苦苦尋訪多年的秦氏寶藏。楊氏兄妹返回北方後即利用這筆財富招兵買馬,聚眾起義抗金,因義軍將士均身穿紅襖為標誌,時人稱為“紅襖軍”。
山東響馬自古有名,西漢王莽時期有赤眉軍,隋末有瓦崗軍,唐末有黃巢,北宋末年則有水泊梁山一百零八條好漢起義。紅襖軍起事後,殺掠官吏,開倉濟貧,立即得到廣大漢民的響應,支持者甚眾,楊氏兄妹一度稱雄一方。彼時金人忙於應付北方蒙古人的擾邊及境內契丹人的反抗,根本無暇對付紅襖軍,便采取招安的策略,向楊安國許以高官厚祿。楊安國經過考慮後,接受了金人的官職,而今官任防禦使,仍節製原班人馬,倒應了宋人的那句俗諺:“欲得官,殺人放火受招安。”
如果霍儀果真是從楊安國和楊妙真口中聽說宋慈事跡,那麼他一定與這對兄妹熟識,說不定正是其下屬,那麼他這次來南宋又是為了什麼呢?自韓侂胄主政以來,密謀北伐已久,他力排眾議,起用爭議極大的辛棄疾便是明證。而今南宋更是公然在襄陽造船,增設兵馬,戰爭的硝煙陡然濃厚了起來。金人雖有所覺察,停止了幾處與南宋交易的榷場,但因為疲於應付北方的蒙古,無力南顧,又素來輕視宋人軟弱,隻派使臣警告南宋不要輕舉妄動,強調金、宋兩國務須恪守宋孝宗年間達成的“隆興和議”。那麼會不會是楊氏兄妹眼見金國國力日衰,亦有心東山再起,所以派霍儀來與南宋朝廷聯絡?既是如此,霍儀為何不直接向邊境接待官員表露身份,而是要通過同鄉畢再遇偷偷摸摸地來到臨安呢?
嶽珂是極聰明機警之人,這些前後關聯轉念便即想到,料想以宋慈之精細,必然也已猜到霍儀極可能與楊氏兄妹有所牽連。然而他既與畢再遇在一起,料想不至於生出什麼枝節來。便笑道:“這件事回頭有機會再問畢叔叔吧。我們可是說好今日要大吃一頓的,可別辜負了美味的宋嫂魚羹。”
連世榮笑道:“總聽說宋嫂魚羹如何如何好吃,耳朵都快要起繭子了。百聞不如一見,我們還在等什麼?”
三人遂往豐樂樓而來。剛到大門前,便被一名酒保伸手攔住。那酒保名叫任昌,道:“三位公子,實在抱歉,今日客滿,裏麵一個空位都沒有,請改日再來吧。”擠出的笑容極見勉強,語氣也頗為不耐煩。忽有一輛廂車馳到門前停下,他轉頭見到,立即舍了嶽珂、宋慈幾人,滿臉堆笑,迎了上去。
廂車簾子掀開,一股奇特的香氣溢出,令人聞之心醉。一名青衣女使先鑽了出來,敏捷地跳下車,打起簾子,這才露出正主兒的臉——卻是一名絕色女子,紅華曼理,海棠標韻。她臨出來的一刹那間,一旁盛開的桃花似是都黯然失色了。
那粉衣女子扶著女使的手下了車。酒保任昌已然搶過來奉承,點頭哈腰地笑道:“豔娘可算到了。吳太尉已經催問了好幾次了。”
那豔娘輕輕“嗯”了一聲,便如風嬌水媚,聲音動聽之極。她走出幾步,不知如何留意到宋慈等人,轉頭將三人一一掃視,含情凝睇,撩人心懷。
宋慈為人沉穆,又已與名醫王且光外孫女餘月月定親。嶽珂已娶信王趙璩之女趙師瀅為妻,趙師瀅本身就是大美人。二人倒也罷了,隻有連世榮尚未婚娶,被那豔娘一望,心馳神蕩,幾乎不能自持。
豔娘似早已習慣天下男子為其容光傾倒,淺淺一笑,露出兩頰笑窩來。又特意多矚目連世榮了片刻,這才轉身。登階時,看到牆角賣唱的盲人父女,笑容立斂,皺緊了眉頭。
那拉胡琴[23]的老者姓金,人稱金老。唱歌的年輕女子是他女兒,名叫金滿子。父女二人均患有嚴重的青盲症[24],隻略比盲人強些。二人長期在豐樂樓前賣唱,倒也有些酒客喜歡金滿子溫柔可人,歌聲婉轉清亮,特意點她的場,叫她進樓唱歌。因而豐樂樓並不驅逐這對父女,甚至在刮風下雨的時候,還允許他二人到樓裏躲避。
豔娘問道:“今日是什麼日子,他們父女為何還在這裏?”任昌忙道:“陳丞相特別交代過,今日壽宴不得驚動外人,要讓豐樂樓看起來跟平日一樣。若是驅走了他們父女,那不是跟平日不一樣了嗎?”又笑道:“娘子不喜歡他們,小的這就去趕他們走。”
豔娘撇了撇嘴,不屑地道:“算了,一對臟東西,理他們作甚。”扶著女使小環的手,一擰纖腰,進門去了。
連世榮一直眼巴巴地望著豔娘,為她的柔情綽態迷戀不已,心道:“昔日李太白有詩雲:吳娃與越豔,窈窕誇鉛紅。呼來上雲梯,合笑出簾櫳。對客小垂手,羅衣舞春風。這豔娘豔極麗極,窈窕之極,望之如沐春風,我該如何親近她才好?”當她的背影驀然消失於視線中時,登感失魂落魄,心中惆悵不已。
嶽珂歎了口氣,道:“這位小娘子一定就是中瓦子的上廳行首[25]豔歌行。”
臨安既是風流繁茂之地,娼妓業也相當發達,如大瓦子、中瓦子、下瓦子等客棧集中之地亦有大量妓館。
瓦子亦稱瓦,有“來時瓦合,去時瓦散”之意。宋高宗時,名將楊沂中因部卒多來自西北,沒有家室,遂於城內外大建瓦舍,招妓為冶遊之所,即為臨安瓦子之來曆,瓦子亦成為妓院的別稱。
臨安城中有五處瓦子,城外則有十九處。大瓦子位於保佑坊之西,地甚繁華。中瓦子則在木瓜弄、上後市街、由義弄至三元坊一帶,由於地處禦街中心,歌館平康諸坊均彙集此處,為臨安娼妓業的中心地段。下瓦子又名北瓦,位於眾安橋至弼教坊、扁擔弄一帶,以表演為特色,建有十三座勾欄,日夜演出雜劇、說書、雜技、皮影戲、傀儡戲等,遊人甚眾,極是熱鬧。自古以來,當權者多選人煙繁茂處作為行刑場所,臨安的行刑之地就是眾安橋,嶽雲、張憲及行刺奸相秦檜的義士施全均在此遇難。另外還有南瓦子和東瓦子,又有抱劍營,亦是妓館青樓雲集之地。
每一行都自有這一行的翹楚,諸多妓女中,以抱劍營柳翠和中瓦子豔歌行最為出名,都是色藝雙全的絕代佳人,柳翠擅撫琴吹簫,豔歌行則是能歌善舞。隻不過她成名已久,今日一見,竟然是一副天真爛漫的少女模樣,卻不知是她年紀本輕,還是駐顏有術。
酒保任昌送了豔娘進去,出來見宋慈幾人還站在一旁,忙趕過來道:“幾位公子還要等座嗎?小的不妨悄悄告訴幾位,今日酒樓有事,怕是等不到了。”
嶽珂便報了己方三人名字。任昌慌忙賠笑道:“原來三位就是宋嫂的貴客,小的多有怠慢。宋嫂交代過今日有貴客來,特意為幾位留了二樓最好的閣子,快些請進。”點頭哈腰,忙不迭地領路先行。
宋慈特意從懷中掏了一小塊銀子,拿過去塞到那盲女金滿子的手中,這才去追嶽珂等人。
進來豐樂樓,愈發覺得此樓位置極好——正好建在一塊往西伸出的凸地上,西麵和南麵均臨水,西窗可遠眺蘇公堤,南窗外則能望見夕照山雷峰塔。
庭院中已停有不少車馬,還有三三兩兩蹲在牆角等候主人的車夫和小廝。
進來迎賓大廳時,正好遇見禁軍統製夏震。任昌忙解釋道:“這三位是宋嫂的貴客,宋嫂為他們留了二樓閣子。”夏震點點頭,道:“本官認得嶽郡馬。”
今日是宰相陳自強生辰,嶽珂也接到了帖子。隻是他本就對陳自強印象不佳,不願意借壽宴之機公然拍馬屁,況且早已定下今日要與好友宋慈到豐樂樓相聚慶祝,便借有私事推脫。想不到陳自強也將壽宴定在了豐樂樓,此番巧合著實難遇。倘若遇見同僚,不免有些難以自處。好在他為人豁達,隻朝夏震點頭招呼,也不多言解釋,便擦身去了。
一樓散席大廳卻並不是想象中的那樣,雖然也坐著不少客人,可並沒有客滿,離傳說中人聲鼎沸的程度差遠了。客人們情態各異,有站在扶廊邊欣賞湖景的,有與同伴竊竊私語的,有自斟自飲、哼唱小曲的,但卻少有高聲喧嘩者。
連世榮道:“這不是沒有客滿嗎?為何不讓外麵的客人進來?”任昌忙低聲解釋道:“今日有貴客包了三樓,上頭來了命令,為安全起見,不準一樓散廳和二樓閣子接客。公子見到的這些人要麼是時常來的熟客,要麼是有些來頭的,不得已才放他們進來。”
宋慈道:“那宋嫂為我們三人安排閣子,是不是也擔了風險?如此,實在不好意思。”
連世榮道:“我們可是一個多月前就預訂下要來豐樂樓慶祝,當時誰會知道今日湊巧是陳丞相生日呢。”宋慈道:“若是我們事先知道,其實可以改期的。”
任昌笑道:“別說隻是陳丞相要在豐樂樓慶生,就是韓太師[26]來了這裏,也不能得罪我們宋嫂的貴客。幾位公子就放心吧。”
連世榮明知酒樓人多眼雜之地,可心中還是忍不住,憤憤道:“名為慶生,不過是又一個撈錢的門道罷了。”
雖則宰相陳自強向下級官員索要賄賂是眾所周知的事,嶽珂還是急忙朝連世榮使了個眼色,道:“今日我們隻談魚羹,不談時政。”
連世榮道:“唉,哪有談時政,我不過是隨口發句牢騷罷了。”
任昌笑道:“公子放心,這牢騷小的聽多了,都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言下之意,無非是暗示他絕不會泄露主顧的談話了。雖不知真假,但這酒保既勢利又機靈,倒也蠻適合酒樓這種地方。
連世榮心中猶惦記適才驚鴻一瞥的豔娘,有意拉了任昌落在後頭,向他打聽豔娘來曆。
任昌笑道:“那位小娘子是中瓦子麗春院的行首豔歌行,公子應該聽過她的芳名吧?不過小的好心勸公子現實些,不要輕易去招惹她,想做她入幕之賓的,無一不是當朝權貴。去年有個浪蕩子慕名到麗春院拜訪,因不得其門而入,便站在院外高聲怒罵了幾句。結果第二日就被人發現橫躺在自家門口,渾身上下都是傷,三個月都下不了床。”連世榮不禁咋舌道:“這麼厲害!”
任昌道:“還有趙知府家的三公子,因為與客人爭風吃醋,揚言要砸了麗春院,結果走在半道時被人用磚頭砸下了馬來,雖然傷得不重,受的驚可是不小,從此再也不敢去招惹豔娘。這可是趙三公子,宗室子弟!趙知府都不敢吭一聲。公子想想看,那豔娘背後的人有多厲害。”
連世榮聽了,自忖沒有那個本事能與豔娘一親芳澤,雖然心有不甘,卻也是無可奈何,心頭的欲火便慢慢被無望一點一點地澆滅了。
上來二樓,隻見樓廊裏擁著十餘名黑衣挎刀男子,封鎖了通往三樓的樓梯口,應該是身著便衣的禁軍衛士。衛士一掃幾人,便齊刷刷地將眼光彙集到嶽珂腰間的長刀上。
那長刀是現任大理國王段智廉之弟段智祥送給辛棄疾的禮物,原是一長一短兩把,辛棄疾將長刀給了嶽珂,將短刀給了宋慈,宋慈又轉送給未婚妻餘月月防身。刀鞘是象皮做成,刀柄纏皮藤,外表著實並不起眼,然大理刀為天下名器,有“吹毛透風”之稱,即使刀在鞘中,亦有隱隱光華,行家一望便知是一柄好刀。
嶽珂早已習慣如此場麵,微微一笑。有衛士認出了他,正要搶上來拜見,他忙舉手“噓”了一聲。那衛士會意,笑著讓到一旁。
正好奉議郎郭亮自三樓下來,一眼望見嶽珂,叫道:“嶽郡馬!”嶽珂避之不及,隻得上前招呼。
郭亮是侍衛馬軍司都指揮使郭倪之子,也是殿前司都指揮使吳曦的女婿,新娶了吳曦之女吳祤。他雖出身武將世家,又因父親敬慕崇拜三國名臣諸葛亮而得名“亮”,卻不如父兄那般愛耍刀弄棒,目下因年紀還小,在朝中任奉議郎散官。
郭亮奇道:“嶽郡馬來了不上樓去,怎麼反而朝一邊去?”嶽珂道:“我陪朋友有點私事,已經向長官告過假了。”
郭亮會意苦笑道:“若不是家父遠在建康,非得逼我替他老人家來賀壽,我也要告假。郡馬快些去吧,免得再被旁人撞見尷尬。”遂拱手作別。
連世榮道:“郭氏在朝中勢力如此龐大,這位郭家少公子倒是沒有絲毫驕橫跋扈之氣,難得。”嶽珂笑道:“凡事總有例外,郭亮斯文儒雅,倒不大像出自將門。”
連世榮道:“不過聽說郭夫人十分厲害,倒有幾分吳家將的做派,可是真事?”
郭亮夫人即殿前司都指揮使吳曦長女吳祤。郭吳二人成親是典型的政治聯姻,夫妻感情不大和睦,常常爭吵不休。不過年輕夫妻拌嘴是常見之事,男女雙方又各自出身名門,有點小脾氣小鬧騰也是正常之事。嶽珂不願意在背後議論旁人私事,隻一笑置之。
豐樂樓二樓中央是一個四方的大儲物間,西子庫運來的官酒都是大壇裝,酒樓賣酒則以瓶論,將壇酒用酒瓶分裝後,就存放在這裏,隨時取用。儲物間四麵是一道回字主廊,約有一二十步長,主廊對麵則是一順水的小閣子間,時稱閣子,即專為尊貴客人提供的包房。
就位置而論,西麵一排閣子正朝西湖長堤,視野最為開闊,是上上之選,價格也最貴。其次是南麵閣子,窗外即是雷峰塔及西湖南段,算是上選。再次則是北麵閣子,可以遠眺西湖北段及孤山,算是中選。最差的則是東麵閣子,窗外便是臨安城的西城牆,是下選,不過價錢比其他三麵閣子便宜得多,幾與一樓散席大廳無異,隻想找個清靜地方談事的人,大多會選擇此處。
酒保任昌引著三人徑直來到西南角落的二一三號閣子,笑道:“這是這一層樓最大最好的閣子了,既寬敞又亮堂,窗外即是西湖。”
進來一看,果然如此。這間閣子比普通的小閣子大數倍,因為把角,西、南兩麵均開有窗戶,內中置一張長方形大桌。
任昌道:“幾位公子先請稍坐,小的這就去告知宋嫂。隻是眼下樓裏樓外都在忙陳相公的壽宴,沒有足夠的人手,宋嫂也不得空,怕是公子們要多等一會兒了。”
嶽珂道:“無妨,你自去忙。久聞豐樂樓風光旖旎,美酒佳肴還在其次,我三人正好先一飽眼福。”
任昌訕笑道:“景色雖好,可也不能當飯吃啊。小的這就去為幾位公子取些果子點心來。”打起簾子去了。
宋慈三人遂來到窗前,推開窗戶,一股清涼水氣登時迎麵襲來。今日天陰,西湖上略有薄霧籠罩,雖不能遠眺,然則煙水朦朧,愈顯蒼茫浩淼之意。南麵的青山及雷峰塔影影綽綽,隻能依稀看到大致的輪廓。霧裏看花,終隔一層,仿若絕代美女披上了麵紗,若即若離,愈發顯出幾分神秘美感來。
站在窗前,留戀美景,竟不知酒保任昌何時又進了閣子,正將托盤上的餐具、酒瓶、果子、點心一一擺在大桌上。
任昌道:“宋嫂已經知道三位公子,然而廚房事務實在太多,她一時分不出身來。請幾位公子先用些點心,稍後宋嫂會親自來奉酒菜。”宋慈道:“有勞。”
忽有一人掀開簾子進來,卻是適才在豐樂樓門前見過的豔歌行的女使小環。她不過十六七歲模樣,其主人豔歌行芳菲嫵媚,風情萬種,她卻是氣勢洶洶,怒目橫生,揮著手帕,指點著任昌的鼻子,大聲道:“這間閣子是我家小娘子早就預訂了,你為何又將它讓給旁人?”
任昌吃了一驚,道:“豔娘不是要在三樓陪客嗎?如何還要預訂二樓的閣子?”小環道:“小娘子是為她的師傅預訂的。”
任昌忙道:“原來是這樣。那小的這就去為豔娘的師傅另安排一間上好閣子。”小環道:“不行,這間二一三號閣子景致最好,我家小娘子指名要這間。”
宋慈為人隨和,不欲生事,便道:“既然如此,我們三個另換一間也無妨。”
任昌連連擺手道:“哎呀,不行,不行的。宋嫂那脾性,被她知道了可不得了。小環娘子,小的實在不知道你家小娘子什麼時候預訂了這間閣子,可小的知道宋嫂早在一個月前就為這三位公子預訂好了。你看要怎麼辦?不如小環娘子去跟豔娘說一聲,求懇她暫且通融一下?”
小環怒道:“小娘子的師傅人就在外麵,還怎麼通融?聽你話裏的意思,好像是我們沒理了,非要強奪宋嫂預訂的閣子。你是要我上去請我家小娘子下來主持公道嗎?”
任昌慌忙道:“不是,當然不是。”他既不敢惹豔歌行,可得罪了宋嫂,他也別想再在豐樂樓裏做事,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還是嶽珂道:“既是豔娘的師傅人已經到了,不妨先請進來一見,然後再決定誰讓出閣子,如何?”小環賭氣道:“見就見,難道還怕了你了。”打起簾子,揚聲叫道:“薑先生,瓊娘,請進來吧。”
進來的卻是一名灰衣老者,扶著一名四十餘歲的婦人。那婦人麵色蠟黃,臉頰深深凹陷了下去,看起來病得厲害。
小環道:“這位是薑先生。這位是瓊娘,就是教過我家小娘子歌舞的師傅。喂,你們幾個報上名來。”
嶽珂卻一眼認出那灰衣老者正是當今詞作名家薑夔,忙上前見禮,道:“薑先生可還記得我?我是嶽珂,幾年前曾隨辛公與陸遊陸公相會,在沈園[27]見過先生一次。”
薑夔字堯章,自號白石道人,世稱薑白石。他早年孤貧,屢試不第,幹脆以布衣身份過著放浪山水的生活,奔走於名公巨卿之門,與範大成、楊萬裏、辛棄疾等名士多有交往。因其人能製譜度曲,韻味諧婉,跌宕多姿,詞作則熔鑄工煉,精深華妙,因而音節文采,並冠一時,形成了自己獨特的格律詞派,即世人所稱的婉約派,時稱“詞莫善於薑夔”。
除了詩詞外,薑夔還對散文、書法、音樂無不精善,是繼北宋蘇軾之後又一難得的藝術全才。範成大稱其道:“翰墨人品,皆似晉宋之雅士。”其著名詞作《揚州慢》被譽為有“黍離之悲”,詞雲:
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
過春風十裏,盡薺麥青青。
自胡馬窺江去後;廢池喬木,猶厭言兵。
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
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
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
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薑夔也認出了嶽珂,卻料不到在此機遇下相會,忙問道:“辛公可還好?”嶽珂道:“辛公正在浙東安撫使任上,最近就要來京陛見,聽說已動身上路,大約這幾日就會到京。到時我做東,再約請先生與辛公一聚。”薑夔道:“好,甚好。”
宋慈見薑夔初遇嶽珂時雖略現喜色,然依舊眉頭緊鎖,也無引見瓊娘給眾人相識之意,料想他帶女伴來此,無非是因為瓊娘病重,時日無多,想要一邊欣賞美景,一邊共度一段安靜時光,遂向任昌使了個眼色,先拉著連世榮走了出去。
任昌跟了出來,為難地問道:“宋公子是打算讓出二一三號閣子給薑先生嗎?那小的要如何向宋嫂交代,她知道了,定然不依不饒。”
宋慈道:“你就跟宋嫂說,換閣子是我的意思,是我嫌這閣子太大,桌子也太大,吃飯喝酒不方便,我想換一間小些的。”
任昌登時轉憂為喜,笑道:“宋公子真是好人,好人會有好報的。”又道:“西北角的二二五號閣子也不錯,與剛才那間同樣大小,唯一不同的就是西麵、北麵開窗,雖看不到雷峰塔,卻可以看見孤山,視線也是極好。”引著宋慈進來二二五號閣子。
推門後,才發現閣子內早已經有人——西窗前站著一名五十歲出頭的老者,一旁立著兩名侍從模樣的中年男子。
侍從見有人闖進來,幾步跨過來,挺身攔住,厲聲喝道:“你們是什麼人?要做什麼?”
那老者始終未回過身來,任昌也不知道對方來頭,慌忙賠笑道:“小的是豐樂樓酒保,正領客人入座,實不知這間閣子有人,叨擾了。”忙不迭地退了出去,就近引宋慈和連世榮來到二二四號閣子,道:“公子請稍等,小的這就再去置酒。”
等了一會兒,任昌重新取了碗筷、注子、旋子[28]等酒具擺好,端上時新菜蔬果品,亦有肥羊、嫩雞,釀鵝、精肉等下酒肴饌,一式的朱紅盤碟,極是豐盛,令人胃口大開。
剛將酒燙好,嶽珂便從二一三號閣子趕了過來,解下腰刀放在桌上,笑道:“薑先生讓我謝謝你們,謝謝你們肯主動讓出大閣子。”宋慈道:“舉手之勞而已,有什麼可謝的。”
連世榮道:“不過那小女使著實太凶了,態度真讓人吃不消。”
談話間,外麵漸有嘈雜之音,樓廊裏不斷傳來喧嘩聲、笑語聲、招呼聲,樓上也開始不斷有來來回回走動的腳步聲,大約是為宰相陳自強慶生的賓客陸續到達,壽宴就快要開始了。
豐樂樓的酒由官酒庫西子庫供應,口味清甜,酒勁綿軟,不容易醺醉。宋慈幾人邊聊邊飲,剛飲完一注酒,便聽見酒保任昌搶先打起簾子,在門前嚷道:“宋嫂魚羹到!”
卻見一名二十來歲的女子用木盤托著一個熱氣騰騰的大陶盆進來。這女子,就是豐樂樓廚娘宋易安了。她梳著高高的發髻,穿交領短衣,著長裙。袖子高挽,銀索攀膊[29],露出手腕長圈套鐲來。雖村妝野服,鼻尖還綴著汗珠,卻是姿致天然,別有一番動人之處。
宋慈等人忙起身迎接。宋易安將陶盆小心放置妥當,施了一禮,道:“公子萬福。初次見麵,不成敬意,這就請趁熱品嘗小女子親手製作的魚羹吧。”
她雖然禮數周全,但神色卻有些冷淡,並不因為宋慈是她救命恩人的未婚夫而多裝出幾分熱情。這亦是她一貫的性格,大約與她本人的成長經曆有關。她是漢人,與著名女詞人李清照同鄉[30],據稱其家離趙明誠、李清照夫婦昔日閑居住所甚近,其名字即取自李清照之號。她自小生長在金人占領區,備受歧視,吃了許多苦頭,成年後被當地的猛安[31]看上,欲霸占為侍妾。她不甘心淪為金人玩物,在新婚之夜反抗逃走,結果全家被那猛安殺死。她自己曆盡艱險,南逃來大宋,到臨安投奔親戚,卻一再遭遇周家白眼。好在她有一股子逆境中磨煉出來的韌勁,不但學到了宋嫂魚羹的製作方法,而且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方有了今日的盛名和地位。
宋慈幾人慌忙致謝,宋易安略略點點頭,又問道:“月娘沒來嗎?”宋慈道:“月月出門為人看病去了,晚一些會過來。”
樓長蔣進忽然急奔進來,叫道:“陳丞相到了,指名要宋嫂去看菜式。宋嫂,麻煩你趕快上去看看,這可是怠慢不起的貴客。一會兒韓太師要來,得趕在他老人家到之前將菜式準備妥當。”
宋易安臉上明顯露出不快之色,但也並未多說什麼,隻向宋慈等人點了點頭,辭了出去。
連世榮早已等不及了,先取勺子舀了一勺魚羹,一口吞下。
嶽珂道:“味道如何?”連世榮伸出舌頭,“噓噓”出聲,模樣甚是滑稽,道:“燙!好燙!”
嶽珂笑道:“你慢點吃不行嗎?這麼一大碗魚羹,足夠數人吃的,又沒人跟你搶。”
三人各盛了一碗魚羹,稍稍放得涼些,再細細品嘗,果覺鹹中帶甜,鮮美異常,滋味無窮。
連世榮連吃了兩碗,這才出聲讚道:“不錯,真不錯,名不虛傳。這位宋嫂雖然態度差了些,是個冰山美人,做出的魚羹味道當真不差,難怪能馳名臨安。”
嶽珂笑道:“你埋怨這位宋嫂對你態度差?你可知道辛公聽說宋易安是從北方逃歸的同鄉後,曾慕名到豐樂樓來,不過不是為吃她的魚羹,隻是想跟她聊聊家鄉的風物,卻吃了個大大的閉門羹,人家宋嫂連臉都沒露半分。”
連世榮道:“呀,原來宋嫂這般冷傲,連辛公都不理睬,看來我們月娘的麵子可大了去了。”
宋慈道:“月月跟我提過宋嫂,說她很不容易,而今即使有名動京華的手藝,內心還是有許多外人難以想象的苦。”
嶽珂道:“那是肯定了。她全家被害,自己一人逃來南方,人生地不熟,不得不獨立謀生,又是女子……”
正議著,忽聽見窗外有男子放歌道:“朝出耕田暮飯牛,林泉風月共悠悠。九重雖竊阿衡貴,爭得功名到白頭[32]。”歌聲悠揚洪亮,中氣十足,一字一句,清晰入耳。
宋慈和嶽珂相視一眼,一齊起身。連世榮隻顧吃魚羹,頭也不抬地道:“你們去瞧什麼熱鬧?這唱歌的人是存心去三樓搗亂的,一會兒就會有赤老[33]趕去捉他。”
宋、嶽二人忙趕來西窗前——卻見幾隻灰白色的水鳥正飛掠過水麵,一名漁夫打扮的男子撐著一葉小舟,劃破水麵,正自湖心朝豐樂樓駛來。他身材高大,披著的棕色蓑衣隻到膝蓋之處,頭上戴一頂寬大的竹笠,看不清麵孔。
西湖有“靈石樵歌”一景,指靈石山靈石塢一帶幽靜深窈,人跡罕至,唯有樵夫往來其間,山歌一曲,輒與樵斧“叮叮”之聲相應答,岩石皆響,號稱“山中之清籟”。眼前之湖中漁唱,雖無山水相應,卻別有詩般意境——
孤舟蓑笠,背後是若隱若現的長堤畫橋,腳下是如影隨形的薄霧水汽,空蒙靈秀,仿若一幅絕美的山水圖畫。
* * *
[1]錢俶:五代十國時吳越國王,948—978年在位。本名弘俶,以犯宋太祖父諱,去“弘”字。吳越國建立者錢鏐之孫,後歸宋。
[2]淨慈寺夥房大鐵鍋迄今猶存。今杭州淨慈寺寺門右側新鐘樓內之大梵鐘則不是古物,是1984年日本水平寺為報法乳之恩與淨慈寺共同出資重鑄。
[3]據趙彥衛《雲麓漫鈔》載:“武林(杭州別稱)東西二水,東曰龍源,西曰錢源,合流過橫坑橋入於錢湖,蓋即此也。澗水入湖之處,名金沙港。因此港之沙皆為金色,故此又名金溪。”“曲院”字原為“麴院”。
[4]油壁車:古代一種乘坐用的輕車,車壁用油塗飾,多為婦女乘坐。
[5]汴京最大之酒樓即樊樓,又名豐樂樓。樊樓故事參見作者另一本小說《斧聲燭影》。
[6]行在:即指臨安。南宋建立後,宋高宗一度駐蹕建康(今江蘇南京),臨安(今浙江杭州)稱行在。直到紹興二年(1132年)正月才進駐臨安,紹興八年(1138年)正式定都臨安。
[7]宋代對酒實行專賣,酒庫為官方管理的專門藏酒或釀酒的地方。南宋點檢所(宋代管理酒庫的機構,通常由臨安知府兼管)在臨安設有十三所官營酒庫,其中七所設有酒樓,對外經營。西酒庫即設在豐豫門外,設有太平樓。因此地麵臨西湖,風景絕佳,遊人眾多,故又分出子庫,稱西子庫,豐樂樓則歸西子庫。
[8]宋代軍製,殿前司和侍衛司兩大機構分領中央禁軍,並兼總各地廂軍。侍衛司又分為馬軍司及步軍司,均置都指揮使、副都指揮使、都虞候各一人。南宋紹興年間,馬軍司位居禦前諸軍下。宋孝宗時,馬軍司留駐建康府(今江蘇南京),成為屯駐大兵。
[9]樓鑰:字大防,號攻媿主人,明州鄞縣(今浙江寧波)人。隆興元年(1163年)中進士,曾修《淳熙法》。宋光宗時,為起居郎兼中書舍人。韓侂胄當權,朱熹被逐,樓鑰挺身為朱熹辯護,由此被罷官為民。樓鑰書寫樓匾為好奇者取去為曆史真事。
[10]一百萬錢指一百萬銅錢,即一千貫銅錢。一千個銅錢為一貫(又稱一緡mín),價值約等於一兩白銀。一金約等於十兩白銀。北宋物價,宋神宗年間熙寧八年(1075年)鬥米約值五十錢。南宋物價高於北宋物價,最低記錄為宋孝宗淳熙三年(1176年),鬥米值一百五六十錢。通常為鬥米二百錢上下,逢災年往往漲到三百錢以上,最高曾達七百錢。
[11]宋製,樞密院掌管軍政,統率全國軍隊,與中書省並稱“二府”,最高長官樞密使位高權重,與中書省之同平章事合稱“宰執”。樞密院長官依次為樞密使、同知樞密院事、簽書樞密院事、同簽書樞密院事等。
[12]一石約等於一百一十市斤。南宋軍人挽弓最高紀錄為嶽飛所創。嶽飛年輕時曾專門拜師學習射箭、槍法,武藝高強,臂力過人,能手挽三石三鬥強弓、腳開八石強弩。而當時,手挽弓一石五鬥、腳開弩三石五鬥就有資格當禁軍。
[13]宋武將官階自上而下,有橫行正使十四階,諸司正使八階,橫行副使十二階,諸司副使八階,共五十三階。武節郎是諸司副使第四階,總第三十八階,屬於下級軍官。又,太尉為武官最高官階,正二品,在許多場合下,則作為對武將的尊稱。
[14]南宋行政區劃分路、州(或稱府,或稱軍)、縣三級。利州:今四川廣元。興州:今陝西略陽。
[15]廬州:今安徽合肥。采石:今安徽當塗北。
[16]崈(chóng):古同“崇”。
[17]武功大夫:第二十七級武階。和州:治所在今安徽和縣。
[18]知門事:宋代門司主管官員,掌朝會、遊幸、宴享讚相禮儀等事。《宋史·職官誌六》:“舊製有東、西上門,多以處外戚勳貴。建炎初元,並省為一……五年,詔右武大夫以上並稱知門事兼客省、四方館事。”
[19]宋承前代之製,置左、右金吾衛、左、右衛、左、右驍衛、左、右武衛、左、右屯衛、左、右領軍衛、左、右監門衛、左、右千牛衛十六衛上將軍、大將軍、將軍,四十八階,並為環衛官。無職事,無定員。初太祖趙匡胤為諸節度使罷後安置而設,其後則用以安置宗室,或為武臣的贈典。南宋初多不除授。孝宗隆興中,始命學士院討論典故,複置十六衛,仍是環衛官,諸衛將以下是中郎將、郎將兩階,並規定:節度使則領左、右金吾衛上將軍;承宣使,政和前為節度觀察留後,則領左、右衛上將軍;在內則兼帶,在外則不帶,正任為上將軍,遙郡為大將軍;諸司使正使為將軍,副使為中郎將,使臣以下為左、右郎將。是時,帝諭宰相:“欲以此儲將才,重環衛如文臣儲才於館閣也。”
[20]軍器監:中央級兵工廠,掌監督繕治兵器什物,以給軍國之用,最早設立於北周建德四年(575年)。唐代沿其舊製設置軍器監,置軍器監丞,一人,正七品上,掌判監事。北宋初年,製造兵器之事由三司胄案(官署名)統理。宋神宗年間,王安石變法,以兵器不夠精良,廢胄案,重新設立軍器監,監官以文官充任。南宋以來,軍器監歸工部管轄,內分六案(部門):工作、營造、材料、兵匠、知雜檢法、禦前軍械所。官職先後設有丞、監、少監及主簿等。宋孝宗隆興以後,南宋軍器製造活動大為減少,官吏員額也有所裁撤,軍器監事務稀簡,成為儲才之所。
[21]飲子:一種具有藥用價值的湯料,類似於中草藥湯藥和現代飲料的混合體。
[22]兗州泗水:今屬山東。此泗水即大儒朱熹詩句“勝日尋芳泗水濱”之泗水,時為金人占領。
[23]胡琴:即中國傳統的二胡,因張兩條弦,故名。又稱胡琴、二弦、嗡子、胡胡等。其前身可能是中國唐代的奚琴,為唐末北方民族西奚的一種樂器。在宋代又稱稽琴、二弦。唐宋之際,奚琴(稽琴)有拉奏和彈撥兩種演奏方式。拉奏時以竹片在兩弦之間摩擦發音。北宋時才出現以馬尾弓拉弦的胡琴,並逐漸替代了以竹片擦弦的稽琴。經過後代發展,除原有的二弦胡琴外,又出現了四胡、京胡和板胡等。
[24]青盲症:黑睛與瞳神之氣色、形態正常,唯視力嚴重下降,甚至失明的慢性內障眼病。
[25]宋代妓女稱“錄事”或“酒糾”,亦稱為“小姐”(也用來稱呼對散樂路歧人即賣唱歌女等地位低微的女性)。妓院中姿色出眾、地位最高者稱為“上廳行首”或“行首”。
[26]指權臣韓侂胄。他於嘉泰三年(1203年)加太師(三公之首)爵位,長期躲在幕後操控朝政大權,朝廷宰相、執政官員無不對其傾心巴結奉承,是南宋舉足輕重的人物,地位和權力遠高出一般的宰相。直到開禧元年(1205年)才加平章軍國事,班次在宰相之上,正式由幕後走到台前。
[27]沈園:為宋代江南著名的私家園林,因為主人姓沈,故名。遺址在今浙江紹興,原有樓台亭閣皆已不存,僅有假山、小橋、水井等係當年舊物。南宋詩人陸遊初娶表妹唐婉,後被迫分離,紹興二十五年(1155年)邂逅於沈園,時唐婉已改嫁趙氏宗室,陸遊亦另娶,重憶往事,感慨萬端,陸遊當即題《釵頭鳳》詞於園壁,極言離索之痛。四十四年後,慶元五年(1199年),陸遊再遊沈園,作《沈園》一詩:“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飛綿。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無複舊池台。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彼時唐婉早已鬱鬱去世,陸遊已經七十五歲,然心中創傷依舊,寫下了這首終生不渝的哀思戀歌。
[28]注子:酌酒器具。旋子:又稱旋杓,燙酒器具。古人喝酒,多要溫熱後才飲。將酒盛在旋子中,放在熱水桶裏旋轉幾下,酒即溫熱。
[29]攀膊:民間為便於操作而發明的通用工具,將衣袖用繩索縛定掛於頸項間,以把袖子高高捋起。高級者才用銀索“攀膊”。
[30]李清照號易安居士,曆城(今山東濟南)人,與辛棄疾同鄉。宋徽宗大觀元年(1107年),李清照公公趙挺之去世,與趙氏有仇的權相蔡京趁機構陷趙家。趙明誠、李清照夫婦遂遠離政治漩渦,回到山東老家,“屏居鄉裏十年,仰取俯拾,衣食有餘”。
[31]猛安:金人官職名,可世襲。
[32]阿衡:商初輔宰,商湯至太甲時任相,輔導帝王,主持國政。後引申為任國家輔弼之任,宰相之職。九重:指代皇宮。古製,天子之居有門九重,故稱。這首歌詞前兩句是說:耕田牧牛,朝朝暮暮,伴著林泉明月,自有一份悠閑自在,自有與世無爭的寧靜和人生至樂。後兩句則是反問,就算取得了朝廷宰輔之位,不過是一時之貴,到時連性命都保不住,又哪能能保得住功名。
[33]赤老:宋時對軍人的鄙稱。見宋人江休複《江鄰畿雜誌》:“都下鄙俗,目軍人為赤老,莫原其意,緣尺籍得此名耶。”名將狄青官拜樞密使(最高軍事長官),亦被人蔑稱為“赤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