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之夜,陸遠之看到我的纏足後猛地後退:
“真惡心。”
回門那天,母親盯著我的守宮砂怒罵:
"你怎麼連丈夫都留不住?"
母親的指責,父親的謾罵。
其實都沒有陸遠之抱著別的女人,當眾讓我裸足跳舞來得恥辱。
滿堂哄笑中,我的心死了,而陸遠之也出國留洋,棄我而去。
他的留洋照片寄回家——
西裝革履摟著穿洋裙的白雲飛,她腳上的高跟鞋亮得刺眼。
“離婚吧。”他回國第一句話。
我笑著遞給他兩份文書:
“陸遠之,你記住,是我休你。”
1.
婚期定在重陽節。
花轎顛簸了四個時辰,我終於看清我的丈夫——
劍眉星目,西裝革履,可他的眼神像看一件不合時宜的擺設。
洞房夜,他命令我脫鞋。
月光下,畸形的腳背弓起一道醜陋的弧度。
他猛地後退,撞翻了梳妝台上的法國香水:"真惡心。"
那晚他沒碰我。
天亮時,我的繡鞋被扔在金魚池裏,珍珠沉在水底,像死魚的眼睛。
回門那天。
母親盯著我的守宮砂,臉色比粉還白:
"你怎麼連丈夫都留不住?"
我解開裹腳布,露出流膿的傷口:"娘,這就是您要的金蓮。"
藤條掉在地上。
她抱住我,聲音發顫:
"女人都是這麼過來的......等你生了兒子......"
但是陸遠之越來越不愛回家。
偶爾回來,西裝內袋裏總夾著戲票。
那晚。
我夢見自己穿著白裙子奔跑。
可裹腳布突然變成毒蛇,纏住了我的腿。
驚醒時,前院傳來汽車喇叭聲。
月光太亮,亮得我眼睛發疼——
原來不是月亮,是天亮了。
2.
回門那天落了大雨。
我跪在沈家祠堂的青磚地上。
聽著父親新納的姨娘在隔壁唱《遊園驚夢》。
膝蓋下的算盤珠硌得生疼。
可比起腳上的傷,這簡直像撓癢癢。
"才過門三天就被趕回書房睡?"
父親手裏的紫檀戒尺敲在我肩胛骨上。
“沈家養你十六年,就養出這麼個廢物?”
戒尺帶著風聲落下。
我下意識蜷縮,卻看見母親站在窗邊,正用繡花針挑亮燈芯。
火苗竄起來,映著她眼角的皺紋,像幹涸的河床。
"老爺。"
她突然開口,“陸家派人來催了。”
父親踹翻腳邊的銅盆,熱水濺在我潰爛的腳背上。
我死死咬住嘴唇,直到嘗到血腥味也不敢出聲。
六歲那年,哥哥背不出《論語》被罰跪。
我偷偷給他送糕餅。
被父親發現後,他讓我吞下了整塊燙餅。
"滾回陸家去。"
父親揪著我頭發往外拖,“要是被休回來,你就吊死在祠堂橫梁上。”
馬車輪碾過積水,我掀開簾子,看見母親站在角門邊。
雨幕裏她像張褪色的剪紙。
手裏攥著我今早偷偷塞給她的東西——
那瓶藏在床底的砒霜。
陸遠之在書房見我。
他正在擦一支鍍金的勃朗寧手槍。
"沈靜婉。"
他推了推金絲眼鏡,“我明天要宴請領事館的人。”
我盯著他皮鞋尖上的泥點。
想起今早那個穿蕾絲襯裙的女人從他書房跑出去的樣子。
她沒穿襪子,小腿白得晃眼。
"把腳裹好。"
他扔來一個絲絨盒子,“跳支步步嬌。”
盒子裏是雙綴滿珍珠的弓鞋。
我抖得幾乎拿不住,腳心的膿血沾在絲綢內襯上,暈開褐色的花。
宴會那晚,我站在廳中央。
樂師奏曲,可我的腳連站直都做不到。
陸遠之摟著領事夫人的腰,朝我抬了抬下巴。
"諸君請看。"
他掀開我的裙擺,“這就是聞名天下的三寸金蓮。”
滿堂哄笑中,我聽見自己的腳骨在嘎吱作響。
法國領事用象牙手杖挑起我的下巴,酒氣噴在我臉上:
“陸,你的小妻子比蠟人館的展品還精致。”
陸遠之大笑,往我胸口塞了顆珍珠。
後來我常常夢見那個場景。
夢裏我撿起碎珍珠塞進嘴裏。
牙齒一顆顆崩落,珍珠卻從眼眶裏掉出來。
冬至那天,我在廚房熬阿膠。
春桃慌慌張張跑進來,說少爺帶了個穿白狐裘的女人進了書房。
我端著藥膳去送,在門外聽見女人的嬌笑。
"你那個裹腳太太…"
她聲音黏得像蜜,“看著就倒胃口…”
門突然打開。
陸遠之的領帶鬆垮垮掛著,脖子上還有口紅印。
他身後坐著個燙卷發的女子,正用銼刀磨著鮮紅的指甲。
"這是白雲飛小姐。"
陸遠之皺眉看我手裏的湯盅,“以後我的書房,你不準進。”
湯盅砸在地上時,我才發現自己的手抖得多厲害。
白小姐——
那個唱《玉堂春》出名的白雲飛——
翹著二郎腿,絲襪勒出大腿的肉痕。
她故意踩住我裙角,看我踉蹌著扶住門框。
"陸少爺。"
她晃著高跟鞋,“聽說裹腳女人那裏…特別緊?”
陸遠之大笑。
我逃回臥房,發現梳妝台上放著一本翻開的報紙。
上麵用紅筆圈著句話:“纏足女子乃民族之恥”。
那天半夜,我被皮帶抽醒時,還以為在做噩夢。
陸遠之醉醺醺地騎在我身上,皮帶扣刮破了我後背的皮肉。
"賤人!"
他揪著我頭發往床柱上撞,“誰準你動我的鐘?”
我這才看見地上散落的齒輪零件。
那是他托人從瑞士帶回來的八音鐘。
今早我擦灰時,春桃不小心碰倒了。
血順著額頭流進眼睛時,我突然想起母親的話。
她說當年祖母被祖父打斷腿。
就是咬著被角一聲不吭,後來祖父反而敬重她。
我學著咬住錦被,可劇痛讓我像離水的魚一樣彈起來。
陸遠之似乎被我的反抗激怒了。
他扯開我的寢衣,皮帶雨點般落在胸腹上。
有一瞬間,我錯覺自己回到了纏足那天,聽見骨頭斷裂的聲音。
"你們這些舊式女人…"
他喘著粗氣,“就像這破鐘…”
皮帶扣刮過小腹時,我疼得蜷縮起來。
他最後啐了一口,搖搖晃晃地走了,留下我像個破布娃娃癱在床上。
春桃用繡花針給我挑出背上的皮帶扣碎片時,哭得手都在抖。
"小姐…"
她蘸著白酒擦我傷口,“咱們逃吧…”
我望著帳頂的百子圖,那些繡出來的胖娃娃正衝我笑。
逃?
沈家會打斷我的腿,陸家會要春桃的命。
更何況,我這樣的殘廢,能逃到哪裏去?
開春時,我發現自己懷孕了。
郎中搭脈時。
我盯著他發黃的指甲,想起白雲飛染著鳳仙花汁的指尖。
他說我胎像不穩,要靜養。
陸遠之知道後,第一次踏進我的院子。
他站在門檻外,像怕沾到什麼臟東西。
"生個兒子。"
他扔下句話,“我就給你請西醫治腳。”
那天起,我每天喝三碗安胎藥,苦得舌根發麻。
春桃偷偷在藥裏加蜂蜜,被管家發現後罰跪在碎瓷片上。
我拖著浮腫的腳去求情,管家卻說這是陸遠之的命令。
"少爺說了。"
他斜眼看我的肚子,“丫鬟不懂規矩,會帶壞小少爺。”
五月端午,我正在繡虎頭鞋,前院突然一陣喧嘩。
白雲飛帶著兩個女學生闖進來。
她新剪了齊耳短發,脖子上係著條紅絲帶。
"陸太太。"
她轉著手裏的洋傘,“遠之讓我來拿他的懷表。”
我攥緊繡繃,針尖刺進指腹。
那塊懷表是陸家祖傳的,成親那天婆婆親手掛在我帳子上。
"在…在書房…"
我聲音啞得自己都吃驚。
白雲飛突然大笑,傘尖挑起我下巴:
"你們這些裹腳女人,連撒謊都不會。"
她湊近我,香水味熏得我頭暈。
“懷表就在你枕頭底下,夜夜抱著男人東西睡覺,很寂寞吧?”
我站起來想走,卻被她帶來的女學生攔住。
她們穿著黑裙子白襯衫。
胸口別著"女子師範"的徽章,看我的眼神卻像看一隻臭蟲。
"諸位同學請看。"
白雲飛猛地掀開我裙擺。
“這就是吃人的舊禮教!”
我畸形的腳暴露在陽光下,腳踝上還有昨夜抽筋留下的淤青。
女學生們發出誇張的驚呼,有個戴眼鏡的甚至掏出筆記本速寫。
"不要臉!"
春桃撲上來護住我,被白雲飛一把推開。
混亂中不知誰伸腳絆我。
我向後栽倒時,看見白雲飛塗著口紅的嘴彎成新月。
後腰撞上石階的瞬間,一股熱流順著腿根往下淌。
醒來時,屋裏彌漫著血腥味。
郎中在屏風外歎氣,說是個成形的男胎。
我摸到平坦的小腹,那裏還留著青紫的皮帶印。
陸遠之是三天後回來的。
他站在床尾,西裝筆挺,手裏拿著份文書。
"領事館派我去歐洲考察。"
他瞥了眼染血的被褥,“半年後回來。”
我盯著他領帶上別的鑽石領針,那是我嫁妝裏最值錢的東西。
他突然俯身。
我以為他要掐死我,可他隻是扯走了我枕下的懷表。
我數著窗外的梧桐葉等死。
可閻王爺不收我,就像陸遠之不要我一樣幹脆。
能下床那天,我讓春桃扶著去了趟西醫院。
洋大夫戴著橡膠手套,檢查我潰爛的腳時直搖頭。
他說我子宮嚴重受損,再難生育。
臨走時,他遞給我一份化驗單,說是陸遠之上周體檢的報告。
"你丈夫…"
他斟酌著詞句,“有傳染性病灶…”
我盯著診斷書上"梅毒三期"幾個字,突然笑出聲。
春桃嚇得直拉我袖子,可我怎麼也止不住笑。
多諷刺啊,他嫌我的裹腳布臟,自己卻爛在了根子上。
回家路上,我買了包砒霜。
藥鋪夥計包藥時。我望著玻璃櫃裏陳列的西洋藥瓶,突然想起白雲飛那句話——
“你們這些舊式女人”。
是啊,我是舊式女人。
舊式女人報仇,從來不用新式法子。
半年後陸遠之回國那天,我正在祠堂給婆婆上香。
他闖進來時,西裝革履,身後跟著穿白色洋裝的白雲飛。
"離婚吧。"
他扔下一紙文書,“新式婚姻講究好聚好散。”
我慢慢插好香,轉身從供桌下取出個錦盒。
裏麵是兩份文書:一份是他的診斷書,一份是我寫的休書。
"陸遠之。"
我笑著遞過茶,看他喝下,“是我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