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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朱貴水亭施號箭 林衝雪夜上梁山

第十一回朱貴水亭施號箭 林衝雪夜上梁山

詩曰:

天丁震怒,掀翻銀海,散亂珠箔。六出奇花飛滾滾,平填了山中丘壑。皓虎顛狂,素麟猖獗,掣斷珍珠索。玉龍酣戰,鱗甲滿天飄落。誰念萬裏關山,征夫僵立,縞帶沾旗腳。色映戈矛,光搖劍戟,殺氣橫戎幕。貔虎豪雄,偏裨英勇,共與談兵略。須拚一醉,看取碧空寥廓。

話說這篇詞章名《百字令》,乃是大金完顏亮所作,單題著大雪,壯那胸中殺氣。為是自家所說東京那籌好漢,姓林名衝,綽號豹子頭,隻因天降大雪,險些兒送了性命。那林衝當夜醉倒在雪裏地上,掙紮不起,被眾莊客向前綁縛了,解送來一個莊院。隻見一個莊客從院裏出來,說道:“大官人未起,眾人且把林衝高吊起在門樓下。”看看天色曉來,林衝酒醒,打一看時,果然好個大莊院。林衝大叫道:“甚麼人敢吊我在這裏?”那莊客聽得叫,手拿柴棍,從門房裏走出來,喝道:“你這廝還自好口!”那個被燒了髭須的老莊客說道:“休要問他,隻顧打!等大官人起來,好生推問。”眾莊客一齊上。林衝被打,掙紮不得,隻叫道:“不妨事,我有分辨處。”隻見一個莊客來叫道:“大官人來了。”林衝朦朧地看見那官人背叉著手行將出來,至廊下問道:“你等眾人打甚麼人?”眾莊客答道:“昨夜捉得個偷米賊人。”那官人向前來看時,認得是林衝,慌忙喝退莊客,親自解下,問道:“教頭緣何被吊在這裏?”眾莊客看見,一齊走了。林衝看時,不是別人,卻是柴進,連忙叫道:“大官人救我!”柴進道:“教頭為何到此,被村夫恥辱?”林衝道:“一言難盡!”兩個且到裏麵坐下,把這火燒草料場一事備細告訴。柴進聽罷,道:“兄長如此命蹇!今日天假其便,但請放心。這裏是小弟的東莊,且住幾時,卻再商議。”叫莊客取一籠衣裳出來,叫林衝徹裏至外都換了,請去暖閣裏坐地,安排酒食杯盤管待。自此林衝隻在柴進東莊上,住了五七日。

滄州牢城營裏管營首告:“林衝殺死差撥、陸虞候、富安等三人,放火延燒大軍草料場。”州尹大驚,隨即押了公文帖,仰緝捕人員,將帶做公的,沿鄉曆邑、道店村坊畫影圖形,出三千貫信(1)賞錢,捉拿正犯林衝。看看挨捕甚緊,各處村坊講動了。

且說林衝在柴大官人東莊上,聽得這話,如坐針氈。俟候柴進回莊,林衝便說道:“非是大官人不留小弟,爭奈官司追捕甚緊,排家搜捉,倘或尋到大官人莊上時,須負累大官人不好。既蒙大官人仗義疏財,求借林衝些小盤纏,投奔他處棲身。異日不死,當效犬馬之報!”柴進道:“既是兄長要行,小人有個去處,作書一封與兄長去,如何?”正是:

豪傑蹉跎運未通,行藏隨處被牢籠。

不因柴進修書薦,焉得馳名水滸中?

林衝道:“若得大官人如此周濟,教小人安身立命,隻不知投何處去?”柴進道:“是山東濟州管下一個水鄉,地名梁山泊。方圓八百餘裏,中間是宛子城、蓼兒窪。如今有三個好漢在那裏紮寨,為頭的喚做白衣秀士王倫,第二個喚做摸著天杜遷,第三個喚做雲裏金剛宋萬。那三個好漢,聚集著七八百小嘍羅打家劫舍。多有做下迷天大罪的人,都投奔那裏躲災避難,他都收留在彼。三位好漢亦與我交厚,常寄書緘來。我今修一封書與兄長,去投那裏入夥如何?”林衝道:“若得如此顧盼,最好。”柴進道:“隻是滄州道口見今官司張掛榜文,又差兩個軍官在那裏搜檢,把住道口。兄長必用從那裏經過。”柴進低頭一想道:“再有個計策,送兄長過去。”林衝道:“若蒙周全,死而不忘!”柴進當日先叫莊客背了包裹出關去等。柴進卻備了三二十匹馬,帶了弓箭旗槍,駕了鷹雕,牽著獵狗,一行人馬都打扮了,卻把林衝雜在裏麵,一齊上馬,都投關外。

1955年10月11日,在黨的七屆六中全會上,毛澤東作了《農業合作化的一場辯論和當前的階級鬥爭》的講話。他指出,要正確對待犯錯誤的同誌。他說:“關於犯錯誤的同誌,我想隻有兩條:一條,他本人願意革命;再一條,別人也要準許他繼續革命。……我們不要當《阿Q正傳》上的假洋鬼子,他不準阿Q革命;也不要當《水滸傳》上的白衣秀士王倫,他也是不準人家革命。凡是不準人家革命,那是很危險的。白衣秀士王倫不準人家革命,結果把自己的命革掉了。”(《毛澤東著作專題摘編》(下),中央文獻出版社,2003年版,第205頁。)

卻說把關軍官坐在關上,看見是柴大官人,卻都認得。原來這軍官未襲職時,曾到柴進莊上,因此識熟。軍官起身道:“大官人又去快活?”柴進下馬問道:“二位官人緣何在此?”軍官道:“滄州大尹行移文書,畫影圖形,捉拿犯人林衝,特差某等在此守把。但有過往客商,一一盤問,才放出關。”柴進笑道:“我這一夥人內,中間夾帶著林衝,你緣何不認得?”軍官也笑道:“大官人是識法度的,不到得(2)肯夾帶了出去。請尊便上馬。”柴進又笑道:“隻恁地相托得過?拿得野味,回來相送!”作別了,一齊上馬出關去了。行得十四五裏,卻見先去的莊客在那裏等候。柴進叫林衝下了馬,脫去打獵的衣服,卻穿上莊客帶來的自己衣裳,係了腰刀,戴上紅纓氈笠,背上包裹,提了袞刀,相辭柴進,拜別了便行。

隻說那柴進一行人,上馬自去打獵,到晚方回。依舊過關,送些野味與軍官,回莊上去了。

林衝與柴大官人別後上路,行了十數日。時遇暮冬天氣,彤雲密布,朔風緊起,又早紛紛揚揚下著滿天大雪。行不到二十餘裏,隻見滿地如銀。但見:

冬深正清冷,昏晦路行難。長空皎潔,爭看瑩淨,埋沒遙山。反複風翻絮粉,繽紛輕點林巒。清沁茶煙濕,平鋪濮水船。樓台銀壓瓦,鬆壑玉龍蟠。蒼鬆髯發,皓拱星攢,珊瑚圓。輕柯渺漠汀灘,狐艇獨釣雪漫漫。村墟情冷落,淒慘少欣歡。

林衝踏著雪隻顧走,看看天色冷得緊切,漸漸晚了。遠遠望見枕溪靠湖一個酒店,被雪漫漫地壓著。但見:

銀迷草舍,玉映茅簷。數十株老樹杈枒,三五處小窗關閉。疏荊籬落,渾如膩粉輕鋪;黃土繞牆,卻似鉛華布就。千團柳絮飄簾幕,萬片鵝毛舞酒旗。

林衝看見,奔入那酒店裏來,揭開蘆簾,拂身入去。倒側首看時,都是座頭。揀一處坐下,倚了袞刀,解放包裹,抬了氈笠,把腰刀也掛了。隻見一個酒保來問道:“客官打多少酒?”林衝道:“先取兩角酒來。”酒保將個桶兒,打兩角酒,將來放在桌上。林衝又問道:“有甚麼下酒?”酒保道:“有生熟牛肉、肥鵝、嫩雞。”林衝道:“先切二斤熟牛肉來。”酒保去不多時,將來鋪下一大盤牛肉、數盤菜蔬,放個大碗,一麵篩酒。林衝吃了三四碗酒。隻見店裏一個人背叉著手,走出來門前看雪。那人問酒保道:“甚麼人吃酒?”林衝看那人時,頭戴深簷暖帽,身穿貂鼠皮襖,腳著一雙獐皮窄攧靴,身材長大,貌相魁宏,雙拳骨臉,三丫黃髯,隻把頭來摸著看雪。

林衝叫酒保隻顧篩酒。林衝說道:“酒保,你也來吃碗酒。”酒保吃了一碗。林衝問道:“此間去梁山泊還有多少路?”酒保答道:“此間要去梁山泊,雖隻數裏,卻是水路,全無旱路。若要去時,須用船去,方才渡得到那裏。”林衝道:“你可與我覓隻船兒。”酒保道:“這般大雪,天色又晚了,那裏去尋船隻?”林衝道:“我與你些錢,央你覓隻船兒渡我過去。”酒保道:“卻是沒討處。”林衝尋思道:“這般怎的好?”又吃了幾碗酒,悶上心來,驀然間想起:“以先在京師做教頭,每日六街三市遊玩吃酒,誰想今日被高俅這賊坑陷了我這一場,文了麵,直斷送到這裏,閃得我有家難奔,有國難投,受此寂寞。”因感傷懷抱,問酒保借筆硯來,乘著一時酒興,向那白粉壁上寫下八句五言詩。寫道:

仗義是林衝,為人最樸忠。

江湖馳譽望,慷慨聚英雄。

身世悲浮梗,功名類轉蓬。

他年若得誌,威鎮泰山東!

林衝題罷詩,撇下筆,再取酒來。正飲之間,隻見那漢子走向前來,把林衝劈腰揪住,說道:“你好大膽!你在滄州做下彌天大罪,卻在這裏!現今官司出三千貫信賞錢捉你,卻是要怎地?”林衝道:“你道我是誰?”那漢道:“你不是林衝?”林衝道:“我自姓張。”那漢笑道:“你莫胡說!現今壁上寫下名字,你臉上文著金印,如何耍賴得過!”林衝道:“你真個要拿我?”那漢笑道:“我卻拿你做甚麼!你跟我進來,到裏麵和你說話。”那漢放了手,林衝跟著,到後麵一個水亭上,叫酒保點起燈來,和林衝施禮,對麵坐下。那漢問道:“卻才見兄長隻顧問梁山泊路頭,要尋船去。那裏是強人山寨,你待要去做甚麼?”林衝道:“實不相瞞,如今官司追捕小人緊急,無安身處,特投這山寨裏好漢入夥,因此要去。”那漢道:“雖然如此,必有個人薦兄長來入夥。”林衝道:“滄州橫海郡故友舉薦將來。”那漢道:“莫非柴進麼?”林衝道:“足下何以知之?”那漢道:“柴大官人與山寨中大王頭領交厚,常有書信往來。”原來王倫當初不得地之時,與杜遷投奔柴進,多得柴進留在莊子上住了幾時;臨起身又齎發盤纏銀兩,因此有恩。林衝聽了便拜道:“有眼不識泰山。願求大名。”那漢慌忙答禮,說道:“小人是王頭領手下耳目。小人姓朱名貴,原是沂州沂水縣人氏。山寨裏教小弟在此間開酒店為名,專一探聽往來客商經過,但有財帛者,便去山寨裏報知。但是孤單客人到此,無財帛的放他過去;有財帛的來到這裏,輕則蒙汗藥麻翻,重則登時結果,將精肉片為羓子(3),肥肉煎油點燈。卻才見兄長隻顧問梁山泊路頭,因此不敢下手。次後見寫出大名來,曾有東京來的人傳說兄長的豪傑,不期今日得會。既有柴大官人書緘相薦,亦是兄長名震寰海,王頭領必當重用。”隨即叫酒保安排分例(4)酒來相待。林衝道:“何故重賜分例酒食?拜擾不當。”朱貴道:“山寨中留下分例酒食,但有好漢經過,必教小弟相待。既是兄長來此入夥,怎敢有失祗應。”隨即安排魚肉盤饌酒肴到來相待。兩個在水亭上吃了半夜酒,林衝道:“如何能勾船來渡過去?”朱貴道:“這裏自有船隻,兄長放心。且暫宿一宵,五更卻請起來同往。”

1943年7月12日,毛澤東在為延安《解放日報》寫的社論《質問國民黨》裏,批評了破壞團結抗戰運動的國民黨。他說:“如果事變的結果,隻是你們旗開得勝地‘統一’了邊區,削平了共產黨,而日本人卻被你們的什麼‘蒙汗藥’蒙住了,或被什麼‘定身法’定住了,動彈不得,因此民族以及你們都不曾被他們‘統一’了去,那末,我們的親愛的國民黨先生們,可否把你們的這種什麼‘蒙汗藥’或‘定身法’給我們宣示一二呢?假如你們也沒有什麼對付日本人的‘蒙汗藥’、‘定身法’,又沒有和日本人訂立默契,那就讓我們正式告訴你們吧:你們不應該打邊區,你們不可以打邊區。”(《毛澤東選集》第三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6月第二版,第904—905頁。)

注:“蒙汗藥”,相傳能使人暫時麻醉、失去知覺的藥,常攙於水酒中。此處見於《水滸傳》所敘有關客舍,如朱貴酒店(第十一回)、孫二娘十字坡酒店(第二十七回)、李立揭陽嶺酒店(第三十六回)。“定身法”,中國古代民間所謂的一種法術,能使人暫時五體不能動彈,常見於明人小說《封神演義》、《西遊記》等書。

當時兩個各自去歇息。睡到五更時分,朱貴自來叫林衝起來。洗漱罷,再取三五杯酒相待,吃了些肉食之類。此時天尚未明,朱貴把水亭上窗子開了,取出一張鵲畫弓,搭上那一枝響箭,覷著對港敗蘆折葦裏麵射將去。林衝道:“此是何意?”朱貴道:“此是山寨裏的號箭。少頃便有船來。”沒多時,隻見對過蘆葦泊裏,三五個小嘍羅搖著一隻快船過來,徑到水亭下。朱貴當時引了林衝,取了刀仗、行李下船。小嘍羅把船搖開,望泊子裏去,奔金沙灘來。林衝看時,見那八百裏梁山水泊,果然是個陷人去處。但見:

山排巨浪,水接遙天。亂蘆攢萬隊刀槍,怪樹列千層劍戟。濠邊鹿角,俱將骸骨攢成;寨內碗瓢,盡使骷髏做就。剝下人皮蒙戰鼓,截來頭發做韁繩。阻當官軍,有無限斷頭港陌;遮攔盜賊,是許多絕徑林巒。鵝卵石疊疊如山,苦竹槍森森似雨。戰躺來往,一周回埋伏有蘆花;深港停藏,四壁下窩盤多草木。斷金亭上愁雲起,聚義廳前殺氣生。

當時小嘍羅把船搖到金沙灘岸邊。朱貴同林衝上了岸,小嘍羅背了包裹,拿了刀杖,兩個好漢上山寨來。那幾個小嘍羅自把船搖到小港裏去了。林衝看岸上時,兩邊都是合抱的大樹,半山裏一座斷金亭子(5)。再轉將過來,見座大關,關前擺著刀槍劍戟、弓弩戈矛,四邊都是擂木炮石。小嘍羅先去報知。二人進得關來,兩邊夾道遍擺著隊伍旗號。又過了兩座關隘,方才到寨門口。林衝看見四麵高山,三關雄壯,團團圍定,中間裏鏡麵也似一片平地,可方三五百丈。靠著山口才是正門,兩邊都是耳房。朱貴引著林衝來到聚義廳上。中間交椅上坐著王倫,左邊交椅上坐著杜遷,右邊交椅上坐著宋萬。朱貴、林衝向前聲喏了。林衝立在朱貴側邊。朱貴便道:“這位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姓林名衝。因被高太尉陷害,刺配滄州,那裏又被火燒了大軍草料場,爭奈殺死三人,逃走在柴大官人家,好生相敬。因此,特寫書來,舉薦入夥。”林衝懷中取書遞上。王倫接來拆開看了,便請林衝來坐第四位交椅,朱貴坐了第五位,一麵叫小嘍羅取酒來。把了三巡,動問:“柴大官人近日無恙。”林衝答道:“每日隻在郊外獵較樂情。”

王倫動問了一回,驀然尋思道:“我卻是個不及第的秀才。因鳥氣合著杜遷來這裏落草,續後宋萬來,聚集這許多人馬伴當。我又沒十分本事,杜遷、宋萬武藝也隻平常。如今不爭添了這個人。他是京師禁軍教頭,必然好武藝。倘若被他識破我們手段,他須占強,我們如何迎敵?不若隻是一怪,推卻事故,發付他下山去便了,免致後患;隻是柴進麵上卻不好看,忘了日前之恩……如今也顧他不得!”有詩為證:

英勇多推林教頭,薦賢柴進亦難儔。

鬥筲可笑王倫量,抵死推辭不肯留。

當下王倫叫小嘍羅一麵安排酒食,整理筵宴,請林衝赴席,眾好漢一同吃酒。將次席終,王倫叫小嘍羅把一個盤子托出五十兩白銀,兩匹紵絲來。王倫起來說道:“柴大官人舉薦將教頭來敝寨入夥,爭奈小寨糧食缺少,屋宇不整,人力寡薄,恐日後誤了足下,亦不好看。略有些薄禮,望乞笑留,尋個大寨安身歇馬,切勿見怪。”林衝道:“三位頭領容複:小人千裏投名,萬裏投主,憑托柴大官人麵皮,徑投大寨入夥。林衝雖然不才,望賜收錄,當以一死向前,並無諂佞,實為平生之幸,不為銀兩齎發而來。乞頭領照察!”王倫道:“我這裏是個小去處,如何安著得你?休怪,休怪!”朱貴見了,便諫道:“哥哥在上,莫怪小弟多言。山寨中糧食雖少,近村遠鎮可以去借;山場水泊,木植廣有,便要蓋千間房屋卻也無妨。這位是柴大官人力舉薦來的人,如何教他別處去?抑且柴大官人自來與山上有恩,日後得知不納此人,須不好看。這位又是有本事的人,他必然來出氣力。”杜遷道:“山寨中那爭他一個!哥哥若不收留,柴大官人知道時見怪,顯的我們忘恩背義。日前多曾虧了他,今日薦個人來,便恁推卻,發付他去?”

宋萬也勸道:“柴大官人麵上,可容他在這裏做個頭領也好。不然見得我們無義氣,使江湖上好漢見笑。”王倫道:“兄弟們不知。他在滄州雖是犯了彌天大罪,今日上山,卻不知心腹。倘或來看虛實,如之奈何?”林衝道:“小人一身犯了死罪,因此來投入夥,何故相疑?”王倫道:“既然如此,你若真心入夥時,把一個投名狀來。”林衝便道:“小人頗識幾字,乞紙筆來便寫。”朱貴笑道:“教頭,你錯了!但凡好漢們入夥,須要納投名狀。是教你下山去殺得一個人,將頭獻納,他便無疑心。這個便謂之投名狀。”林衝道:“這事也不難。林衝便下山去等,隻怕沒人過。”王倫道:“與你三日限。若三日內有投名狀來,便容你入夥;若三日內沒時,隻得休怪。”林衝應承了,自回房中宿歇,悶悶不已。正是:

愁懷鬱鬱苦難開,可恨王倫忒弄乖。

明日早尋山路去,不知那個送頭來?

當夜席散,朱貴相別下山,自去守店。林衝到晚取了刀杖、行李,小嘍羅引去客房內歇了一夜。次日早起來,吃些茶飯,帶了腰刀,提了樸刀,叫一個小嘍羅領路下山。把船渡過去,僻靜小路上等候客人過往。從朝至暮,等了一日,並無一個孤單客人經過。林衝悶悶不已,和小嘍羅再過渡來,回到山寨中。王倫問道:“投名狀何在?”林衝答道:“今日並無一個過往,以此不曾取得。”王倫道:“你明日若無投名狀時,也難在這裏了。”林衝再不敢答應,心內自已不樂。來到房中,討些飯吃了,又歇了一夜。

次日清早起來,和小嘍羅吃了早飯,拿了樸刀,又下山來。小嘍羅道:“俺們今日投南山路去等。”兩個來到林裏潛伏等候,並不見一個客人過往。伏到午時後,一夥客人約有三百餘人,結蹤而過。林衝又不敢動手,讓他過去。又等了一歇,看看天色晚來,又不見一個客人過。林衝對小嘍羅道:“我恁地晦氣!等了兩日,不見一個孤單客人過往,如何是好?”小嘍羅道:“哥哥且寬心,明日還有一日限,我和哥哥去東山路上等候。”當晚依舊上山。王倫說道:“今日投名狀如何?”林衝不敢答應,隻歎了一口氣。王倫笑道:“想是今日又沒了。我說與你三日限,今已兩日了,若明日再無,不必相見了,便請那步(6)下山,投別處去。”林衝回到房中,端的是心內好悶。有《臨江仙》詞一篇雲:

悶似蛟龍離海島,愁如猛虎困荒田,悲秋宋玉淚漣漣。江淹初去筆,霸王恨無船。高祖滎陽遭困厄,昭關伍相受憂煎,曹公赤壁火連天。李陵台上望,蘇武陷居延。

當晚林衝仰天長歎道:“不想我今日被高俅那賊陷害,流落到此,天地也不容我,直如此命蹇時乖!”過了一夜,次日天明起來,討些飯食吃了,打拴了那包裹,撇在房中,跨了腰刀,提了樸刀,又和小嘍羅下山過渡,投東山路上來。林衝道:“我今日若還取不得投名狀時,隻得去別處安身立命。”兩個來到山下東路林子裏潛伏等候。看看日頭中了,又沒一個人來。時遇殘雪初晴,日色明朗。林衝提著樸刀,對小嘍羅道:“眼見得又不濟事了,不如趁早。天色未晚,取了行李,隻得往別處去尋個所在。”小校用手指道:“好了,兀的不是一個人來!”林衝看時,叫聲:“慚愧!”隻見那個人遠遠在山坡下,望見行來。待他來得較近,林衝把樸刀捍剪了一下,驀地跳將出來。那漢子見了林衝,叫聲:“阿也!”撇了擔子,轉身便走。林衝趕將去,那裏趕得上?那漢子閃過山坡去了。林衝道:“你看我命苦麼!等了三日,甫能等得一個人來,又吃他走了。”小校道:“雖然不殺得人,這一擔財帛可以抵當。”林衝道:“你先挑了上山去,我再等一等。”小嘍羅先把擔兒挑上林去。隻見山坡下轉出一個大漢來。林衝見了,說道:“天賜其便!”隻見那人挺著樸刀,大叫如雷,喝道:“潑賊,殺不盡的強徒!將俺行李那裏去?灑家正要捉你這廝們,倒來拔虎須!”飛也似踴躍將來。林衝見他來得勢猛,也使步迎他。

不是這個人來鬥林衝,有分教:梁山泊內,添幾個弄風白額大蟲;水滸寨中,湊幾隻跳澗金睛猛獸。直教掀翻天地重扶起,戳破蒼穹再補完。畢竟來與林衝鬥的正是甚人,且聽下回分解。

1945年5月31日,毛澤東在中國共產黨第七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結論中,提出要多想問題。他說:“一個問題來了,一個人分析不了,就大家來交換意見,要造成交換意見的空氣和作風。我這個人凡事沒有辦法的時候,就去問同誌們,問老百姓。打仗也是這樣。我們要善於跟同誌們交談。比如,《逼上梁山》就是一個集體創作,《三打祝家莊》也是一個集體創作,《白毛女》也是一個集體創作,讓自己的功勞同大家共有,這有什麼不好呢?《共產黨宣言》就是馬克思、恩格斯兩個人合作寫的。我們搞了一個《關於若幹曆史問題的決議》,又搞了一個政治報告,如果不是大家都來,一個人怎麼能夠搞得完全呢?首先要承認這一點,就是一個人搞不完全,要依靠大家來搞,這就是我們黨的領導方法。要用這樣的方法來啟發同誌的思想,去掉盲目性。”(《毛澤東文集》第三卷,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398頁。)

注:此處的《逼上梁山》是一部新編曆史劇,寫宋徽宗時,太尉高俅專權,民不聊生。禁軍教頭林衝同情百姓,高視作眼中釘,欲借故除之。一日,高養子高五遊廟,見林衝妻張氏貌美,上前調戲,為林衝及其友人魯智深所逐。虞候陸謙向高俅獻計,令人偽作出售寶刀,使林買去,複誘之持刀入高府內之白虎堂,誣指為行刺高太尉,論罪,發配滄州。陸謙使解差於途中加害,魯智深暗中跟蹤至野豬林,救下林衝。林衝迫於無奈,隻得走上梁山,落草為寇。

1945年9月,毛澤東在重慶期間會見了國民黨高級官員陳立夫。在會見時,毛澤東說,我們上山打遊擊,是國民黨剿共逼出來的,是逼上梁山。就像孫悟空大鬧天宮,玉皇大帝封他為弼馬溫,孫悟空不服氣,自己鑒定是齊天大聖。可是你們卻連弼馬溫也不給我們做,我們隻好扛槍上山了。(王炳南:《陽光普照霧山城——憶毛主席在重慶》,《人民文學》雜誌1977年第9期。)

1947年12月21日,毛澤東在陝北米脂縣楊家溝,對晉綏平劇院演出隊作了《改造舊藝術,創造新藝術》的講話。他在講話中說:“世界上本來百分之九十的人是工人、農民,我們住的房子,都是他們雙手蓋起來的,土豪劣紳連個柱子都搬不動,可是許多的舊戲卻把勞動人民表現成小醜。當然,舊戲中也有些劇本是好的,如《打漁殺家》之類。有些舊戲你們可以改造它,用自己的創造力掌握了這門藝術,並且從政治上來個進步,你們就可能寫些新的東西。打仗也是個創造,但這是死了好多人才換來的。一九二七年我在武漢時還是個白麵書生,但是在以後二十年的戰爭中創造了打仗的新的方法,同樣,我們黨的每一個工作人員和幹部,在各種工作中都有可能發揮自己的創造力。前途是我們的。打敗仗我們不怕,不打敗仗我們就不知道仗應該是如何打法。平劇這個劇種在延安曾有過很多的爭論。平劇把老爺、太太、少爺、小姐寫成一個世界,窮人就不算數。平劇的形式目前我們不忙改,隻挑出若幹需要修改的戲,首先從內容著手改造。過去在延安改造了兩個戲,一個是《逼上梁山》,一個是《三打祝家莊》,缺點就是太長了。有些舊戲我看寫的還很精練。希望你們大膽地進行藝術創造,將來奪取大城市後還要改造更多的舊戲。”(《毛澤東文集》第四卷,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325—326頁。)

1955年10月15日,毛澤東在北京同日本國會議員訪華團就中日關係和世界大戰問題作了談話。他說:“第一次世界大戰打出個蘇聯共產,第二次世界大戰打出許多國家共產。從曆史上看,共產是世界大戰打出來的。打仗,人民的精神就緊張,緊張的結果,就另外想出路。人並不是一生下來,他母親就囑咐他搞共產,我的母親也沒有要我搞共產。共產是逼出來的,七逼八逼就逼上了梁山。”(《毛澤東外交文選》,中央文獻出版社、世界知識出版社,1994年版,第224—225頁。)

1957年10月9日,毛澤東在中國共產黨第八屆中央委員會擴大的第三次全體會議上,就做事情要考慮有兩種方法時說:“這兩種方法究竟哪一種好?這種問題可多啦,就是放不開。北京34個高等學校,一個都放不開,沒有一個爽爽快快放開的。因為這是放火燒身的問題呀!要放開,需要有充分的說服,而且要有一種相當的壓力,就是公開號召,開許多會,將起軍來,‘逼上梁山’。”(《毛澤東選集》第五卷,人民出版社,1977年版,第473頁。)

1962年4、5月間,毛澤東來到浙江杭州,召集部分政治局委員和大區書記參加會議,討論農村工作。晚上浙江省委組織舞會。晚會中,有的演員把一些杭州的歇後語說給毛澤東、周恩來猜。毛澤東也給大家說了幾句歇後語,如:“楊宗保和穆桂英的姻緣——打出來的。”“周幽王點烽火—— 一笑值千金。”“呂布戲貂蟬——英雄難過美人關。”“林衝上梁山——官逼民反。”(李約翰、鐔德山、王春明:《和省委書記們》,中央文獻出版社,1994年版,第179—180頁。)

1964年8月19日,在北戴河,毛澤東召集李雪峰、烏蘭夫、劉仁、劉子厚等到他的住處談話。這次談話的內容很多,一開頭就談到黨對文學藝術的領導問題。他說:“打漁的人,手裏有網,網有許多眼,那是目。有一本《朱子綱目》,說到綱不舉目不張。……文學藝術你們管不管呀?我是十五年沒有管了。在延安時,看了《逼上梁山》的戲後,給齊燕銘寫過一個信。過去舞台上叫老爺、少爺、小姐、太太。曆史是人民創造的,舞台上的人民是渣子,這是一個曆史的顛倒,現在要把這個顛倒扭轉過來。”(陶魯笳:《一個省委書記回憶毛主席》,山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4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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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信:保證兌現的許諾、承諾。

(2)不到得:不至於、未必會。

(3)羓(bā)子:肉幹。

(4)分例:指按規矩、定例供給的一定質量、數量的東西或錢財。

(5)斷金亭子:草莽山寨中表示同心協力的建築。

(6)那步:即挪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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