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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趙員外重修文殊院 魯智深大鬧五台山

第四回趙員外重修文殊院 魯智深大鬧五台山

詩曰:

躲難逃災入代州,恩人相遇喜相酬。

隻因法網重重布,且向空門好好修。

打坐參禪求解脫,粗茶淡飯度春秋。

他年證果塵緣滿,好向彌陀國裏遊。

話說當下魯提轄扭過身來看時,拖扯的不是別人,卻是渭州酒樓上救了的金老。那老兒直拖魯達到僻靜處,說道:“恩人,你好大膽!現今明明地張掛榜文,出一千貫賞錢捉你,你緣何卻去看榜?若不是老漢遇見時,卻不被做公的拿了?榜上現寫著你年甲、貌相、貫址。”魯達道:“灑家不瞞你說,因為你上,就那日回到狀元橋下,正迎著鄭屠那廝,被灑家三拳打死了,因此上在逃。一到處撞了四五十日,不想來到這裏。你緣何不回東京去,也來到這裏?”金老道:“恩人在上,自從得恩人救了,老漢尋得一輛車子,本欲要回東京去,又怕這廝趕來,亦無恩人在彼搭救,因此不上東京去。隨路望北來,撞見一個京師古鄰(1),來這裏做買賣,就帶老漢父子兩口兒到這裏。虧殺了他,就與老漢女兒做媒,結交此間一個大財主趙員外,養做外宅。衣食豐足,皆出於恩人。我女兒常常對他孤老(2)說提轄大恩。那個員外也愛刺槍使棒,常說道:‘怎地得恩人相會一麵也好。’想念如何能夠得見。且請恩人到家,過幾日卻再商議。”

魯提轄便和金老行不得半裏,到門首,隻見老兒揭起簾子,叫道:“我兒,大恩人在此!”那女孩兒濃妝豔飾,從裏麵出來,請魯達居中坐了,插燭也似拜了六拜,說道:“若非恩人垂救,怎能夠有今日!”魯達看那女子時,另是一般豐韻,比前不同。但見:

金釵斜插,掩映烏雲;翠袖巧裁,輕籠瑞雪。櫻桃口淺暈微紅,春筍手半舒嫩玉。纖腰嫋娜,綠羅裙微露金蓮;素體輕盈,紅繡襖偏宜玉體。臉堆三月嬌花,眉掃初春嫩柳。香肌撲簌瑤台月,翠鬢籠鬆楚岫雲。

那女子拜罷,便請魯提轄道:“恩人,上樓去請坐。”魯達道:“不須生受,灑家便要去。”金老便道:“恩人既到這裏,如何肯放教你便去?”老兒接了杆棒包裹,請到樓上坐定。老兒分付道:“我兒陪侍恩人坐一坐,我去安排飯來。”魯達道:“不消多事,隨分(3)便好。”老兒道:“提轄恩念,殺身難報,量些粗食薄味,何足掛齒?”女子留住魯達在樓上坐地。金老下來,叫了家中新討的小廝,分付那個丫鬟一麵燒著火。老兒和這小廝上街來,買了些鮮魚、嫩雞、釀鵝、肥餶(4)、時新果子之類歸來,一麵開酒,收拾菜蔬,都早擺了,搬上樓來。春台上放下三個盞子、三雙箸,鋪下菜蔬果子下飯等物。丫鬟將銀酒壺燙上酒來,女父二人輪番把盞。金老倒地便拜。魯提轄道:“老人家,如何恁地下禮?折殺俺也!”金老說道:“恩人聽稟,前日老漢初到這裏,寫個紅紙牌兒,旦夕一炷香,父女兩個兀自拜哩。今日恩人親身到此,如何不拜?”魯達道:“卻也難得你這片心。”

三人慢慢地飲酒。將及晚也,隻聽得樓下打將起來,魯提轄開窗看時,隻見樓下三二十人,各執白木棍棒,口裏都叫:“拿將下來!”人叢裏,一個人騎在馬上,口裏大喝道:“休教走了這賊!”魯達見不是頭,拿起凳子,從樓上打將下來。金老連忙拍手叫道:“都不要動手!”那老兒搶下樓去,直至那騎馬的官人身邊,說了幾句言語。那官人笑將起來,便喝散了那二三十人,各自去了。

那官人下馬,入到裏麵,老兒請下魯提轄來。那官人撲翻身便拜道:“聞名不如見麵,見麵勝似聞名,義士提轄受禮!”魯達便問那金老道:“這官人是誰?素不相識,緣何便拜灑家?”老兒道:“這個便是我兒的官人趙員外。卻才隻道老漢引甚麼郎君子弟在樓上吃酒,因此引莊客來廝打。老漢說知,方才喝散了。”魯達道:“原來如此,怪員外不得。”趙員外再請魯提轄上樓坐定。金老重整杯盤,再備酒食相待。趙員外讓魯達上首坐地,魯達道:“灑家怎敢?”員外道:“聊表相敬之禮。小子多聞提轄如此豪傑,今日天賜相見,實為萬幸。”魯達道:“灑家是個粗鹵漢子,又犯了該死的罪過。若蒙員外不棄貧賤,結為相識,但有用灑家處,便與你去。”趙員外大喜,動問打死鄭屠一事,說些閑話,較量些槍法,吃了半夜酒,各自歇了。

次日天明,趙員外道:“此處恐不穩便,可請提轄到敝莊住幾時。”魯達問道:“貴莊在何處?”員外道:“離此間十裏多路,地名七寶村便是。”魯達道:“最好。”員外先使人去莊上,叫牽兩匹馬來。未及晌午,馬已到來,員外便請魯提轄上馬,叫莊客擔了行李。魯達相辭了金老父女二人,和趙員外上了馬。兩個並馬行程,於路說些閑話,投七寶村來。不多時,早到莊前下馬。趙員外攜住魯達的手,直至草堂上,分賓而坐。一麵叫殺羊置酒相待,晚間收拾客房安歇。次日,又備酒食管待。魯達道:“員外錯愛,灑家如何報答。”趙員外便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如何言報答之事?”

話休絮煩。魯達自此之後,在這趙員外莊上住了五七日。忽一日,兩個正在書院裏閑坐說話,隻見金老急急奔來莊上,徑到書院裏,見了趙員外並魯提轄;見沒人,便對魯達道:“恩人,不是老漢心多,為是恩人前日老漢請在樓上吃酒,員外誤聽人報,引領莊客來,鬧了街坊,後卻散了,人都有些疑心,說開去。昨日有三四個做公的來鄰舍街坊打聽得緊,隻怕要來村裏緝捕恩人。倘或有些疏失,如之奈何?”魯達道:“恁地時,灑家自去便了。”趙員外道:“若是留提轄在此,誠恐有些山高水低,教提轄怨悵;若不留提轄來,許多麵皮都不好看。趙某卻有個道理,教提轄萬無一失,足可安身避難,隻怕提轄不肯。”魯達道:“灑家是個該死的人,但得一處安身便了,做甚麼不肯?”趙員外道:“若如此,最好。離此間三十餘裏有座山,喚做五台山。山上有一個文殊院,原是文殊菩薩道場。寺裏有五七百僧人,為頭智真長老,是我弟兄。我祖上曾舍錢在寺裏,是本寺的施主檀越(5)。我曾許下剃度一僧在寺裏,已買下一道五花度牒(6)在此,隻不曾有個心腹之人了這條願心。如是提轄肯時,一應費用都是趙某備辦。委實肯落發做和尚麼?”魯達尋思:“如今便要去時,那裏投奔人?不如就了這條路罷。”便道:“既蒙員外做主,灑家情願做了和尚,專靠員外照管。”當時說定了,連夜收拾衣服盤纏、段匹禮物,排擔了。次日早起來,叫莊客挑了,兩個取路望五台山來。辰牌已後,早到那山下。魯提轄看那五台山時,果然好座大山。但見:

雲遮峰頂,日轉山腰。嵯峨仿佛接天關,崒嵂參差侵漢表。岩前花木,舞春風暗吐清香;洞口藤蘿,披宿雨倒懸嫩線。飛雲瀑布,銀河影浸月光寒;峭壁蒼鬆,鐵角鈴搖龍尾動。宜是由揉藍染出,天生工積翠妝成。根盤直壓三千丈,氣勢平吞四百州。

趙員外與魯提轄兩乘轎子抬上山來,一麵使莊客前去通報。到得寺前,早有寺中都寺、監寺出來迎接。兩個下了轎子,去山門外亭子上坐定。寺內智真長老得知,引著首座、侍者出山門外來迎接。趙員外和魯達向前施禮,真長老打了問訊(7),說道:“施主遠出不易。”趙員外答道:“有些小事,特來上刹相浼。”真長老便道:“且請員外方丈吃茶。”趙員外前行,魯達跟在背後,看那文殊寺,果然是好座大刹。但見:

山門侵峻嶺,佛殿接青雲。鐘樓與月窟相連,經閣共峰巒對立。香積廚通一泓泉水,眾僧寮納四麵煙霞。老僧方丈鬥牛邊,禪客經堂雲霧裏。白麵猿時時獻果,將怪石敲響木魚;黃斑鹿日日銜花,向寶殿供養金佛。七層寶塔接丹霄,千古聖僧來大刹。

當時真長老請趙員外並魯達到方丈。長老邀員外向客席而坐,魯達便去下首坐在禪椅上。員外叫魯達附耳低言:“你來這裏出家,如何便對長老坐地?”魯達道:“灑家不省得。”起身立在員外肩下。麵前首座、維那、侍者、監寺、都寺、知客、書記,依次排立東西兩班。莊客把轎子安頓了,一齊搬將盒子入方丈來,擺在麵前。長老道:“何故又將禮物來?寺中多有相瀆檀越處。”趙員外道:“些小薄禮,何足稱謝?”道人、行童收拾去了。趙員外起身道:“一事啟堂頭大和尚:趙某舊有一條願心,許剃一僧在上刹,度牒詞簿都已有了,到今不曾剃得。今有這個表弟,姓魯名達,是關內軍漢出身,因見塵世艱辛,情願棄俗出家。萬望長老收錄,慈悲慈悲,看趙某薄麵,披剃為僧。一應所用,小子自當準備,煩望長老玉成。幸甚!”長老見說,答道:“這個事緣,是光輝老僧山門,容易,容易。且請拜茶。”隻見行童托出茶來。怎見得那盞茶的好處?有詩為證:

玉蕊金芽真絕品,僧家製造甚工夫。

兔毫盞內香雲白,蟹眼湯中細浪鋪。

戰退睡魔離枕席,增添清氣入肌膚。

仙茶自合桃源種,不許移根傍帝都。

真長老與趙員外眾人茶罷,收了盞托,真長老便喚首座、維那商議剃度這人,分付監寺、都寺安排辦齋。隻見首座與眾僧自去商議道:“這個人不似出家的模樣,一雙眼卻恁凶險。”眾僧道:“知客,你去邀請客人坐地,我們與長老計較。”知客出來,請趙員外、魯達到客館裏坐地。首座、眾僧稟長老說道:“卻才這個要出家的人,形容醜惡,貌相凶頑,不可剃度他,恐久後累及山門。”長老道:“他是趙員外檀越的兄弟,如何撇得他的麵皮?你等眾人且休疑心,待我看一看。”焚起一炷信香,長老上禪椅盤膝而坐,口誦咒語,入定去了。一炷香過,卻好回來,對眾僧說道:“隻顧剃度他。此人上應天星,心地剛直,雖然時下凶頑,命中駁雜,久後卻得清淨,正果非凡,汝等皆不及他。可記吾言,勿得推阻。”首座道:“長老隻是護短,我等隻得從他。不諫不是,諫他不從便了。”

長老叫備齋食,請趙員外等方丈會齋。齋罷,監寺打了單賬,趙員外取出銀兩,教人買辦物料,一麵在寺裏做僧鞋、僧衣、僧帽、袈裟、拜具。一兩日都已完備。長老選了吉日良時,教鳴鴻鐘,擊動法鼓,就法堂內會集大眾,整整齊齊五六百僧人,盡披袈裟,都到法座下合掌作禮,分作兩班。趙員外取出銀錠、表禮、信香,向法座前禮拜了。表白宣疏已罷,行童引魯達到法座下。維那教魯達除了巾幘,把頭發分做九路綰了,扌周揲起來。淨發人先把一周遭都剃了,卻待剃髭須。魯達道:“留了這些兒還灑家也好。”眾僧忍笑不住。真長老在法座上道:“大眾聽偈。”念道:

寸草不留,六根清淨。與汝剃除,免得爭競。

長老念罷偈言,喝一聲:“咄!盡皆剃去!”淨發人隻一刀,盡皆剃了。首座呈將度牒上法座前,請長老賜法名。長老拿著空頭度牒而說偈曰:

靈光一點,價值千金。佛法廣大,賜名智深。

長老賜名已罷,把度牒轉將下來。書記僧填寫了度牒,付與魯智深收受。長老又賜法衣袈裟,教智深穿了。監寺引上法座前,長老用手與他摩頂受記道:“一要歸依佛性,二要歸奉佛法,三要歸敬師友,此是三歸。五戒者:一不要殺生,二不要偷盜,三不要邪淫,四不要貪酒,五不要妄語。”智深不曉得禪宗答應“是”、“否”兩字,卻便道:“灑家記得。”眾僧都笑。受記已罷,趙員外請眾僧到雲堂裏坐下,焚香設齋供獻,大小職事僧人各有上賀禮物。都寺引魯智深參拜了眾師兄師弟,又引去僧堂背後叢林(8)裏選佛場(9)坐地。當夜無事。

1952年8月4日,毛澤東在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第一屆全國委員會常務委員會第三十八次會議的講話中指出:“各民主黨派和宗教界要進行教育,不要上帝國主義的當,不要站在敵人方麵。拿佛教來說,它同帝國主義聯係較少,基本上是和封建主義聯係著。因為土地問題,反封建就反到了和尚,受打擊的是住持、長老之類。這少數人打倒了,‘魯智深’解放了。我不信佛教,但也不反對組織佛教聯合會,聯合起來劃清敵我界限。”(《毛澤東選集》第五卷,人民出版社,1977年版,第68頁。)

次日,趙員外要回告辭,長老留連不住,早齋已罷,並眾僧都送出山門。趙員外合掌道:“長老在上,眾師父在此,凡事慈悲。小弟智深乃是愚鹵直人,早晚禮數不到,言語冒瀆,誤犯清規,萬望覷趙某薄麵,恕免恕免。”長老道:“員外放心,老僧自慢慢地教他念經誦咒、辦道參禪。”員外道:“日後自得報答。”人叢裏喚智深到鬆樹下,低低分付道:“賢弟,你從今日難比往常,凡事自宜省戒,切不可托大,倘有不然,難以相見。保重保重!早晚衣服,我自使人送來。”智深道:“不索哥哥說,灑家都依了。”當時趙員外相辭長老,再別了眾人,上轎,引了莊客,攧了一乘空轎,取了盒子,下山回家去了。當下長老自引了眾僧回寺。

話說魯智深,回到叢林選佛場中禪床上,撲倒頭便睡。上下肩兩個禪和子(10)推他起來,說道:“使不得。既要出家,如何不學坐禪?”智深道:“灑家自睡,幹你甚事?”禪和子道:“善哉!”智深裸袖道:“團魚灑家也吃,甚麼善哉?”禪和子道:“卻是苦也。”智深便道:“團魚大腹,又肥甜了,好吃,那得苦也?”上下肩禪和子都不睬他,由他自睡了。次日,要去對長老說知智深如此無禮。首座勸道:“長老說道他後來正果非凡,我等皆不及他,隻是護短。你們且沒奈何,休與他一般見識。”禪和子自去了。智深見沒人說他,到晚放翻身體,橫羅十字倒在禪床上睡,夜間鼻如雷響;如要起來淨手,大驚小怪,隻在佛殿後撒尿撒屎,遍地都是。侍者稟長老說:“智深好生無禮,全沒些個出家人體麵!叢林中如何安著得此等之人?”長老喝道:“胡說!且看檀越之麵,後來必改。”自此無人敢說。

魯智深在五台山寺中,不覺攪了四五個月。時遇初冬天氣,智深久靜思動。當日晴明得好,智深穿了皂布直裰,係了鴉青絛,換了僧鞋,大踏步走出山門來。信步行到半山亭子上,坐在鵝項懶凳(11)上,尋思道:“幹鳥麼!俺往常好酒好肉每日不離口,如今教灑家做了和尚,餓得幹癟了!趙員外這幾日又不使人送些東西來與灑家吃,口中淡出鳥來,這早晚怎地得些酒來吃也好。”正想酒哩,隻見遠遠地一個漢子,挑著一副擔桶,唱上山來。上麵蓋著桶蓋。那漢子手裏拿著一個旋子(12),唱著上來。唱道:

九裏山前作戰場,牧童拾得舊刀槍。

順風吹動烏江水,好似虞姬別霸王。

魯智深觀見那漢子挑擔桶上來,坐在亭子上,看這漢子也來亭子上歇下擔桶。智深道:“兀那漢子,你那桶裏甚麼東西?”那漢子道:“好酒。”智深道:“多少錢一桶?”那漢子道:“和尚,你真個也是作耍?”智深道:“灑家和你耍甚麼!”那漢子道:“我這酒挑上去,隻賣與寺內火工道人、直廳轎夫、老郎們做生活的吃。本寺長老已有法旨,但賣與和尚們吃了,我們都被長老責罰,追了本錢,趕出屋去。我們見關著本寺的本錢,見住著本寺的屋宇,如何敢賣與你吃?”智深道:“真個不賣?”那漢子道:“殺了我也不賣!”智深道:“灑家也不殺你,隻要問你買酒吃!”那漢子見不是頭,挑了擔桶便走。智深趕下亭子來,雙手拿住扁擔,隻一腳,交襠踢著。那漢子雙手掩著,做一堆蹲在地下,半日起不得。智深把那兩桶酒都提在亭子上,地下拾起旋子,開了桶蓋,隻顧舀冷酒吃。無移時,兩桶酒吃了一桶。智深道:“漢子,明日來寺裏討錢。”那漢子方才疼止,又怕寺裏長老得知壞了衣飯,忍氣吞聲,那裏敢討錢?把酒分做兩半桶挑了,拿了旋子,飛也似下山去了。

隻說魯智深在亭子上坐了半日,酒卻上來;下得亭子,鬆樹根邊又坐了半歇,酒越湧上來。智深把皂直裰(13)褪膊下來,把兩隻袖子纏在腰裏,露出脊背上花繡來,扇著兩個膀子上山來。看時,但見:

頭重腳輕,對明月眼紅麵赤;前合後仰,趁清風東倒西歪。踉踉蹌蹌上山來,似當風之鶴;擺擺搖搖回寺去,如出水之龜。腳尖曾踢澗中龍,拳頭要打山下虎。指定天宮,叫罵天蓬元帥;踏開地府,要拿催命判官。裸形赤體醉魔君,放火殺人花和尚。

魯智深看看來到山門下,兩個門子遠遠地望見,拿著竹篦(14),來到山門下攔住魯智深,便喝道:“你是佛家弟子,如何噇(15)得爛醉了上山來?你須不瞎,也見庫局裏貼的曉示:但凡和尚破戒吃酒,決打四十竹篦,趕出寺去;如門子縱容醉的僧人入寺,也吃十下。你快下山去,饒你幾下竹篦。”魯智深一者初做和尚,二來舊性未改,睜起雙眼罵道:“直娘賊!你兩個要打灑家,俺便和你廝打!”門子見勢頭不好,一個飛也似入來報監寺,一個虛拖竹篦攔他。智深用手隔過,叉開五指,去那門子臉上隻一掌,打得踉踉蹌蹌。卻待掙紮,智深再複一拳,打倒在山門下,隻是叫苦。智深道:“灑家饒你這廝!”踉踉蹌蹌攧入寺裏來。

監寺聽得門子報說,叫起老郎、火工、直廳轎夫三二十人,各執白木棍棒,從西廊下搶出來。卻好迎著智深。智深望見,大吼了一聲,卻似嘴邊起個霹靂,大踏步搶入來。眾人初時不知他是軍官出身,次後見他行得凶了,慌忙都退入藏殿裏去,便把亮槅(16)關上。智深搶入階來,一拳一腳,打開亮槅,三二十人都趕得沒路。奪條棒,從藏殿裏打將出來。

1938年6月,加拿大胸外科醫生白求恩來到晉察冀革命根據地,聶榮臻在山西五台山金剛庫迎接他。白求恩告訴聶榮臻,他離開延安的時候,毛澤東專門同他談了話。毛澤東說:“中國有一部很著名的古典小說,叫做《水滸傳》,寫了魯智深大鬧五台山的故事,五台山就在晉察冀。”毛澤東還風趣地對他說:“五台山,前有魯智深,今有聶榮臻,聶榮臻就是新的魯智深。”白求恩到來後,曾對聶榮臻說,你這個魯智深,同那個魯智深可不一樣喲!魯智深醉打山門,把寺廟破壞了,你卻保護了五台山的廟宇。(聶榮臻:《聶榮臻回憶錄》【中冊】,解放軍出版社,1983年版,第487頁。)

1948年,毛澤東在五台山參觀寺院,問方丈:“五台山上有兩個名人出家,一個是魯智深,一個是楊五郎,他們是在哪個寺廟裏當和尚?”方丈說:說法各不一樣。五台山有幾個山門,塔院前也叫山門,菩薩寺也有山門。傳說中魯智深大鬧五台山,是在菩薩頂的寺廟。菩薩頂寺廟也是五台山五大禪處之一。魯達打死鎮關西以後便逃到代州,在趙員外的協助下,來到五台山菩薩寺當了和尚,起名叫魯智深。一次他喝醉了酒,就醉打山門,大鬧僧堂。他隻當了7個月的和尚,就被送下了山,去東京汴梁大相國寺安身。楊五郎一次打敗了仗,在突圍中憤恨奸臣當道,殘害忠良,便決定棄甲,在太平興國寺出家當了和尚。遼兵見他是個和尚,沒有理睬他。這樣,楊五郎才沒有當俘虜。他到太平興國寺當和尚以後,人們就把興國寺叫五郎廟了。方丈說完後,毛澤東對周恩來說:“五台山也到了,又實地看了一些古跡,這總比隻聽傳說要實際多了。以後有機會,我們一定要再來看看……”(閻長林:《在大決戰的日子裏》,中國青年出版社,1986年版,第74頁。)

監寺慌忙報知長老。長老聽得,急引了三五個侍者,直來廊下,喝道:“智深,不得無禮!”智深雖然酒醉,卻認得是長老,撇了棒,向前來打個問訊,指著廊下對長老道:“智深吃了兩碗酒,又不曾撩撥他們,他眾人又引人來打灑家。”長老道:“你看我麵,快去睡了,明日卻說。”魯智深道:“俺不看長老麵,灑家直打死你那幾個禿驢!”長老叫侍者扶智深到禪床上,撲地便倒了,攧攧地睡了。眾多職事僧人圍定長老,告訴道:“向日徒弟們曾諫長老來,今日如何?本寺哪裏容得這等野貓?亂了清規!”長老道:“雖是如今眼下有些攧唕,後來卻成得正果。無奈何,且看趙員外檀越之麵,容恕他這一番。我自明日叫去埋怨他便了。”眾僧冷笑道:“好個沒分曉的長老!”各自散去歇息。

次日早齋罷,長老使侍者到僧堂裏坐禪處喚智深時,尚兀自未起。待他起來,穿了直裰,赤著腳,一道煙走出僧堂來。侍者吃了一驚,趕出外來尋時,卻走在佛殿後撒屎。侍者忍笑不住,等他淨了手,說道:“長老請你說話。”智深跟著侍者到方丈,長老道:“智深,雖是個武夫出身,今來趙員外檀越剃度了你,我與你摩頂受記,教你一不可殺生,二不可偷盜,三不可邪淫,四不可貪酒,五不可妄語。此五戒,乃僧家常理。出家人第一不可貪酒,你如何夜來吃得大醉?打了門子,傷壞了藏殿上朱紅槅子,又把火工道人都打走了,口出喊聲,如何這般所為?”智深跪下道:“今番不敢了。”長老道:“既然出家,如何先破了酒戒,又亂了清規?我不看你施主趙員外麵,定趕你出寺。再後休犯!”智深起來合掌道:“不敢,不敢。”長老留在方丈裏,安排早飯與他吃,又用好言語勸他;取一領細布直裰、一雙僧鞋與了智深,教回僧堂去了。

昔大唐一個名賢,姓張名旭(17)作一篇《醉歌行》,單說那酒,端的做得好,道是:

金甌瀲灩傾歡伯,雙手擎來兩眸白。

延頸長舒似玉虹,咽吞猶恨江湖窄。

昔年侍宴玉皇前,敵飲都無兩三客。

蟠桃爛熟堆珊瑚,瓊液濃斟浮琥珀。

流霞暢飲數百杯,肌膚潤澤腮微赤。

天地聞知酒量洪,敕令受賜三千石。

飛仙勸我不記數,酩酊神清爽筋骨。

東君命我賦新詩,笑指三山詠標格。

信筆揮成五百言,不覺尊前墮巾幘。

宴罷昏迷不記歸,乘鸞誤入雲光宅。

仙童扶下紫雲來,不辨東西與南北。

一飲千鐘百首詩,草書亂散縱橫劃。

但凡飲酒,不可盡歡。常言酒能成事,酒能敗事,便是小膽的吃了,也胡亂做了大膽,何況性高的人?

再說這魯智深自從吃酒醉鬧了這一場,一連三四個月不敢出寺門去。忽一日,天氣暴暖,是二月間天氣。離了僧房,信步踱出山門外立地,看著五台山,喝采一回。猛聽得山下叮叮當當的響聲,順風吹上山來。智深再回僧堂裏,取了些銀兩揣在懷裏,一步步走下山來。出得那“五台福地”的牌樓來看時,原來卻是一個市井,約有五七百人家。智深看那市鎮上時,也有賣肉的,也有賣菜的,也有酒店、麵店,智深尋思道:“幹呆麼!俺早知有這個去處,不奪他那桶酒吃,也自下來買些吃。這幾日熬得清水流,且過去看有甚東西買些吃。”聽得那響處,卻是打鐵的在那裏打鐵。間壁一家門上,寫著“父子客店”。

智深走到鐵匠鋪門前看時,見三個人打鐵。智深便道:“兀那待詔(18),有好鋼鐵麼?”那打鐵的看見魯智深腮邊新剃暴長短須,戧戧地好滲瀨人(19),先有五分怕他。那待詔住了手,道:“師父請坐,要打甚麼生活(20)?” 智深道:“灑家要打條禪杖、一口戒刀。不知有上等好鐵麼?”待詔道:“小人這裏正有些好鐵,不知師父要打多麼重的禪杖、戒刀,但憑分付。”智深道:“灑家隻要打一條一百斤重的。”待詔笑道:“重了,師父!小人打怕不打了,隻恐師父如何使得動?便是關王刀,也隻有八十一斤重。”智深焦躁道:“俺便不及關王?他也隻是個人!”待詔道:“小人據常說,隻可打條四五十斤的,也十分重了。”智深道:“便依你說,比關王刀,也打八十一斤的。”待詔道:“師父,肥了不好看,又不中使。依著小人,好生打一條六十二斤的水磨禪杖與師父,使不動時,休怪小人。戒刀已說了,不用分付,小人自用十分好鐵打造在此。”智深道:“兩件家生要幾兩銀子?”待詔道:“不討價,實要五兩銀子。”智深道:“俺便依你五兩銀子,你若打得好時,再有賞你。”那待詔接了銀兩道:“小人便打在此。”智深道:“俺有些碎銀子在這裏,和你買碗酒吃。”待詔道:“師父穩便。小人趕趁些生活,不及相陪。”

智深離了鐵匠人家,行不到三二十步,見一個酒望子,挑出在房簷上。智深掀起簾子,入到裏麵坐下,敲那桌子叫道:“將酒來!”賣酒的主人家說道:“師父少罪,小人住的房屋也是寺裏的,本錢也是寺裏的,長老已有法旨,但是小人們賣酒與寺裏僧人吃了,便要追了小人們本錢,又趕出屋。因此,隻得休怪。”智深道:“胡亂賣些與灑家吃,俺須不說是你家便了。”店主人道:“胡亂不得,師父別處去吃,休怪休怪!”智深隻得起身,便道:“灑家別處吃得,卻來和你說話!”出得店門,行了幾步,又望見一家酒旗兒直挑出在門前。智深一直走進去,坐下叫道:“主人家,快把酒來賣與俺吃!”店主人道:“師父,你好不曉事!長老已有法旨,你須也知,卻來壞我們衣飯。”智深不肯動身。三回五次,那裏肯賣?智深情知不肯,起身又走。連走了三五家,都不肯賣。智深尋思一計:“若不生個道理,如何能夠酒吃?”遠遠地杏花深處、市梢盡頭,一家挑出個草帚兒(21)來。智深走到那裏看時,卻是個傍村小酒店。但見:

傍村酒肆已多年,斜插桑麻古道邊。

白板凳鋪賓客坐,矮籬笆用棘荊編。

破甕酢成黃米酒,柴門挑出布青簾。

更有一般堪笑處,牛屎泥牆畫酒仙。

智深揭起簾子,走入村店裏來,倚著小窗坐下,便叫道:“主人家,過往僧人賣碗酒吃!”莊家看了一看,道:“和尚,你哪裏來?”智深道:“俺是行腳僧人,遊方到此經過,要賣碗酒吃。”莊家道:“和尚若是五台山寺裏的師父,我卻不敢賣與你吃。”智深道:“灑家不是。你快將酒賣來!”莊家看見魯智深這般模樣,聲音各別,便道:“你要打多少酒?”智深道:“休問多少,大碗隻顧篩來!”約莫也吃了十來碗酒,智深問道:“有甚肉?把一盤來吃。”莊家道:“早來有些牛肉,都賣沒了。”智深猛聞得一陣肉香,走出空地上看時,隻見牆邊沙鍋裏煮著一隻狗在那裏。智深便道:“你家見有狗肉,如何不賣與俺吃?”莊家道:“我怕你是出家人不吃狗肉,因此不來問你。”智深道:“灑家的銀子有在這裏。”就將銀子遞與莊家道:“你且賣半隻與俺吃。”那莊家連忙取半隻熟狗肉,搗些蒜泥,將來放在智深麵前。智深大喜,用手扯那狗肉,蘸著蒜泥吃。一連又吃了十來碗酒,吃得口滑,隻顧要吃,那裏肯住?莊家倒都呆了,叫道:“和尚隻恁地罷(22)!”智深睜起眼道:“灑家又不白吃你的,管俺怎地?”莊家道:“再要多少?”智深道:“再打一桶來。”莊家隻得又舀一桶來。智深無移時又吃了這桶酒,剩下一腳狗腿,把來揣在懷裏,臨出門又道:“多的銀子,明日又來吃。”嚇得莊家目瞪口呆,罔知所措,看見他早望五台山上去了。

智深走到半山亭子上,坐了一回,酒卻湧上來,跳起身,口裏道:“俺好些時不曾拽拳使腳,覺道身體都困倦了,灑家且使幾路看。”下得亭子,把兩隻袖子掿在手裏,上下左右使了一回。使得力發,隻一膀子搧在亭子柱上,隻聽得刮剌剌一聲響亮,把亭子柱打折了,坍了亭子半邊。門子聽得半山裏響,高處看時,隻見魯智深一步一攧搶上山來。兩個門子叫道:“苦也!前日這畜生醉了,今番又醉得不小可!”便把山門關上,把栓拴了。隻在門縫裏張時,見智深搶到山門下,見關了門,把拳頭擂鼓也似敲門。兩個門子那裏敢開?智深敲了一回,扭過身來,看了左邊的金剛,喝一聲道:“你這個鳥大漢,不替俺敲門,卻拿著拳頭嚇灑家,俺須不怕你!”跳上台基,把柵剌子(23)隻一拔,卻似(24)蔥般拔開了,拿起一根折木頭,去那金剛腿上便打,簌簌的,泥和顏色都脫下來。門子張見道:“苦也!”隻得報知長老。智深等了一會,調轉身來看著右邊金剛,喝一聲道:“你這廝,張開大口也來笑灑家!”便跳過右邊台基上,把那金剛腳上打了兩下。隻聽得一聲震天價響,那尊金剛從台基上倒撞下來。智深提著折木頭大笑。

兩個門子去報長老。長老道:“休要惹他,你們自去。”隻見這首座、監寺、都寺,並一應職事僧人,都到方丈稟說:“這野貓今日醉得不好,把半山亭子,山門下金剛都打壞了,如何是好?”長老道:“自古天子尚且避醉漢,何況老僧乎?若是打壞了金剛,請他的施主趙員外自來塑新的;倒了亭子,也要他修蓋。這個且由他。”眾僧道:“金剛乃是山門之主,如何把來換過?”長老道:“休說壞了金剛,便是打壞了殿上三世佛,也沒奈何,隻可回避他。你們見前日的行凶麼?”眾僧出得方丈,都道:“好個囫圇粥(25)的長老!門子,你且休開門,隻在裏麵聽。”智深在外麵大叫道:“直娘的禿驢們!不放灑家入寺時,山門外討把火來,燒了這個鳥寺!”眾僧聽得叫,隻得叫門子:“拽了大栓,由那畜生入來。若不開時,真個做出來!”門子隻得撚腳撚手把拴拽了,飛也似閃入房裏躲了。眾僧也各自回避。

隻說那魯智深雙手把山門盡力一推,撲地攧將入來,吃了一跤。扒將起來,把頭摸一摸,直奔僧堂來。到得選佛場中,禪和子正打坐間,看見智深揭起簾子鑽將入來,都吃一驚,盡低了頭。智深到得禪床邊,喉嚨裏咯咯地響,看著地下便吐。眾僧都聞不得那臭,個個道:“善哉!”齊掩了口鼻。智深吐了一回,扒上禪床,解下絛,把直裰帶子都必必剝剝扯斷了,脫下那腳狗腿來。智深道:“好,好,正肚饑哩!”扯來便吃。眾僧看見,便把袖子遮了臉。上下肩兩個禪和子遠遠地躲開。智深見他躲開,便扯一塊狗肉,看著上首的道:“你也到口。”上首的那和尚把兩隻袖子死掩了臉。智深道:“你不吃?”把肉望下首的禪和子嘴邊塞將去。那和尚躲不迭,卻待下禪床,智深把他劈耳朵揪住,將肉便塞。對床四五個禪和子跳過來勸時,智深撇了狗肉,提起拳頭,去那光腦袋上必必剝剝隻顧鑿。滿堂僧眾大喊起來,都去櫃中取了衣缽要走。此亂喚做“卷堂大散”,首座哪裏禁約得住?

智深一味地打將出來,大半禪客都躲出廊下來。監寺、都寺不與長老說知,叫起一班職事僧人,點起老郎、火工道人、直廳轎夫,約有一二百人,都執杖叉棍棒,盡使手巾盤頭,一齊打入僧堂來。智深見了,大吼一聲,別無器械,搶入僧堂裏佛麵前,推翻供桌,扌絕兩條桌腳,從堂裏打將出來。但見:

心頭火起,口角雷鳴。奮八九尺猛獸身軀,吐三千丈淩雲誌氣。按不住殺人怪膽,圓睜起卷海雙睛。直截橫衝,似中箭投崖虎豹;前奔後湧,如著槍跳澗豺狼。直饒揭諦也難當,便是金剛須拱手。恰似頓斷絨絛錦鷂子,猶如扯開鐵鎖火猢猻。

當時魯智深掄兩條桌腳打將出來,眾多僧行見他來得凶了,都拖了棒,退到廊下。智深兩條桌腳著地卷將來,眾僧早兩下合攏來。智深大怒,指東打西,指南打北,隻饒了兩頭的。

當時智深直打到法堂下,隻見長老喝道:“智深,不得無禮!眾僧也休動手。”兩邊眾人被打傷了十數個,見長老來,各自退去。智深見眾人退散,撇了桌腳,叫道:“長老與灑家做主!”此時酒已七八分醒了。長老道:“智深,你連累殺老僧!前番醉了一次,攪擾了一場,我教你兄趙員外得知,他寫書來與眾僧陪話。今番你又如此大醉無禮,亂了清規,打坍了亭子,又打壞了金剛,這個且由他,你攪得眾僧卷堂而走,這個罪業非小。我這裏五台山文殊菩薩道場,千百年清淨香火去處,如何容得你這等穢汙!你且隨我來方丈裏過幾日,我安排你一個去處。”智深隨長老到方丈去。長老一麵叫職事僧人留住眾禪客,再回僧堂,自去坐禪;打傷了的和尚,自去將息。長老領智深到方丈歇了一夜。

次日,真長老與首座商議:“收拾了些銀兩齎發他,教他別處去,可先說與趙員外知道。”長老隨即修書一封,使兩個直廳道人徑到趙員外莊上說知就裏,立等回報。趙員外看了來書,好生不然,回書來拜複長老,說道:“壞了的金剛、亭子,趙某隨即備價來修。智深任從長老發遣。”長老得了回書,便叫侍者取領皂布直裰、一雙僧鞋、十兩白銀,房中喚過智深。長老道:“智深,你前番一次大醉,鬧了僧堂,便是誤犯;今次又大醉,打壞了金剛,坍了亭子,卷堂鬧了選佛場,你這罪業非輕;又把眾禪客打傷了。我這裏出家是個清淨去處,你這等做,甚是不好。看你趙檀越麵皮,與你這封書,投一個去處安身,我這裏決然安你不得了!我夜來看了,贈汝四句偈言,終身受用。”智深道:“師父教弟子那裏去安身立命?願聽俺師四句偈言。”

真長老指著魯智深,說出這幾句言語,去這個去處。有分教:這人笑揮禪杖,戰天下英雄好漢;怒掣戒刀,砍世上逆子讒臣。直教名馳塞北三千裏,證果江南第一州。畢竟真長老與智深說出甚言語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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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古鄰:老鄰居。

(2)孤老:娼妓稱長期固定的相好客人、非正式夫妻關係的男方。

(3)隨分:隨便、照常的樣子。

(4)餶:醃魚。

(5)檀越:梵文譯音的略稱,即施主。

(6)度牒:官府發給僧侶、道士的出家許可執照。依宋律,凡欲出家,須出錢到官府購買度牒。按宗教

(7)問訊:僧人的一種常禮,雙手合掌胸前,低頭敬揖,也叫合十。

(8)叢林:寺院。

(9)選佛場:寺院裏開堂設戒的場所。

(10)禪和子:參禪悟道的人。

(11)鵝項懶凳:一種狹長的短凳。

(12)旋子:即旋杓,一種盛酒量賣的器具。

(13)皂直裰:皂色的僧袍。

(14)竹篦:一種將竹子的一端劈成條片、一端紮住的刑具。

(15)噇(chuán):過度地吃喝,有貶義。

(16)亮槅:廳堂上能透光的餶扇門。

(17)張旭:唐代著名書法家,尤善草書,有“草聖”之稱,與李白的詩歌、裴餶的劍舞並號“三絕”。性嗜酒,傳說他往往大醉後狂呼疾走,然後落筆揮毫,因此又稱“張顛”。

(18)待詔:宋、元時對手藝匠人的尊稱。

(19)滲瀨人:嚇人、令人恐懼。

(20)生活:手藝匠人的工作及成品都稱“生活”,這裏指鐵器。

(21)草帚兒:用草紮的把子。小酒店用以代替酒旆。

(22)隻恁地罷:就這樣兒吧。這裏是告誡、到此為止的意思。

(23)柵剌子:柵欄。

(24)扌絕juē):折斷。

(25)囫圇粥:糊塗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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