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閱讀吧
打開小說閱讀吧APP
閱讀更多精彩小說內容
目錄
設置
客戶端
三個妹妹三個妹妹
汪潔洋

第一章 簡婕

1

不得不說,有些時候我無法選擇。

眩暈過後,我終於從黑暗中逃離,右邊肋骨卻岔了氣。

這很像腸胃炎初期的症狀——氣體在腸道各處萌生,肆意遊走一番,本該從下麵悄然排出,卻凝在肋骨包圍的腔體裏,等著打嗝逆襲。

如果您是女人,還可回味月經前夜的感受,伴隨惡心腹脹,刺痛從乳房邊緣沿經絡至腋下,“嗖”一下又蔓延到後背,但卻沒法指出痛點。

如果您還無法想象就趕緊作罷,這畢竟不是好事,我不認識您, 這會兒也顧不上,我正自身難保呢!

我被人裹住了,手腳都無法動彈,就像一個頂端開口的粽子或雞肉卷。但我不打算反抗,因為這種感覺既暖和又舒服。

我的臉緊貼一片柔軟的所在,嘴裏正含著什麼物件,下意識地吮吸幾下,伴隨一股腥腥甜甜,某種液體順著嗓子徐徐流下。

等眼睛縫裏瞄到光亮,耳朵和鼻子都恢複知覺,我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個女人的懷裏!而包裹我的是一條淺黃色的毛巾毯,上麵居然還有天線寶寶的圖案。和寶寶一樣,我也穿著連體褲。我立刻明白咽下的是什麼,趕快吐出嘴裏的東西! “怎麼就不吃了?”

一個柔柔的女人聲音,她把那顫巍巍的物件重新塞進我嘴裏,我趕快用舌頭推了出來。

“我來看看。”

一個男人靠了過來,我聞到他身上的香水味兒,原來他一直噴這個牌子。

“剛才還哭個不停,吃一口又不吃了。”

女人挺起胸脯又塞,我也橫下一條心,緊閉雙唇。

“算了,不勉強你,肚子餓了再吃。”女人整理好內衣,用溫潤的手撫摸我的額頭。

“這孩子懂事,知道少喝點給別人留著。”

男人用手指戳了戳我的臉蛋,我瞪了瞪他,這個壞家夥!

女人並不介意,換左手抱我,右手輕拍我的背,一個聲音帶拐彎的嗝兒伴著奶酸味從我的嗓子眼兒溢出,剛才的岔氣便順了。

“他不吃,該喂我了吧?”

男人笑嘻嘻地摟住女人的肩膀,女人笑吟吟地把我妥帖地放下, 雙手捧住他的臉,嘴唇就貼了上去。我睜開眼,正好看到這幅情景, 趕忙又閉上。

阿彌陀佛,上帝保佑,阿門!

“還是等他睡了吧。”女人掙脫男人,“在孩子麵前,畢竟不好……”

“沒事,他才多大呀!”男人撒嬌,“我可等不及啦,咱們已經多久沒見麵了?”女人掰手指頭:“從我懷孕 7個月到現在,大半年了。” “那你說我還能等嗎?”男人邊說邊吻,女人不再拒絕。

完了,白來一趟!

我暗自煩惱,接下來如果觀看現場表演,我的小心臟肯定受不了, 還是先走為妙吧!

“你說這麼小的孩子能聽懂大人說話嗎?我怎麼感覺他在瞪我!”

“他當然要瞪你了,出來約會還帶著他。”

“不是,他剛才的眼神,真的很奇怪。”

“瀟瀟,我是多麼愛你,這麼久沒見,我快瘋了,別折磨我了!” 這個叫瀟瀟的女人瞬間被情話催眠,重新抱住男人,用頭發蹭著他的下巴:“肯定是我多心了,我也很想你,很愛你……”

看來這次真的白跑了,剛燃起的小希望像蠟燭一樣“噗嗤”被吹滅,我歎了一口氣。

“聽見了沒?他在歎氣呢!”

女人再次推開男人,湊到我身邊:“寶寶,是你在歎氣嗎,你為什麼歎氣呀?”

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趁她直視我的臉,我抓住機會張口說道: “馮瀟瀟,有一天……”

2

從黑暗中逃回來,我滿嘴奶味。桌上的咖啡還熱,我趕緊抿了一口——腥,還是腥!

雖然隻有短短幾分鐘,但我必須提前回來,這樣的場合怎麼久留呢,看久了別說眼睛受不了,心臟也受不了啊!

身旁的沙發上,一個男人雙眼緊閉,睡得深沉,我又聞到了他的香水味兒,就是這個牌子。珍兒想替我叫醒他,算了,讓他再睡一會兒吧,我便起身刷牙。

烏雲低垂,雷聲滾滾,維珍港開始下雨了。

我喜歡下雨,這個世界上有點小情小調的女人,哪個不喜歡偶爾下點雨,跟著流點淚呢?

在我的辦公室,整個海港壯麗的景色盡收眼底,是賞雨最佳的地點。

可我喜歡的是小雨,絲絲滑滑,特供給淑女賞玩,卻絕不是眼前這粗暴的壯漢光景——

窗外,天空和海水已渾濁一體,豆大的雨粒複仇一般密集地砸向我的落地窗,閃電也來助興,其中一條恰好擊中不遠處的大廈,樓頂的避雷針釋放出刺眼的火花。

珍兒知道我怕打雷,不準我站在窗邊。白晝如夜,辦公室的燈光已自動調節,書桌上鑲著彩色馬賽克的台燈、牆邊的陶瓷鏤空中式落地燈和角落裏的各處夜燈緩緩亮起,給腳下的阿拉伯手工地毯染上一層橙色的光暈來。

我厭惡白色燈光,當年那件事情之後,從昏迷中醒來,一睜眼看到的就是頭頂白晃晃的無影燈……

辦公室是我自己設計的,和我這個學數學的相得益彰,色彩碰撞, 線條律動,裝飾極簡,外人唯一不解的是,這裏除了電話機,再也找不到任何電子產品,尤其是現代人愛不釋手的電腦。

我厭惡電腦,因為有一次,我的眼睛俯視筆記本電腦觸摸區的那塊小鏡麵時,看到自己的眼角堆滿了令人絕望的魚尾紋,暴露出我極力隱藏在化妝品下麵,日漸老態龍鐘的真實模樣,從此我就憎恨物體嶄亮的表麵。

其實,我厭惡和害怕的遠不止這些,嚴重的幽閉空間恐懼和極度的潔癖,都隻是我強迫症的一小部分。事實上,一切吵鬧,不和諧、不對稱、不整潔都讓我心煩意亂,而且隔一段時間,我就會在名單上新增莫名其妙的項目。

再看我的辦公室,位於維珍港景觀最好的高檔寫字樓裏,我大筆一揮,買下整層,開了這家事務所。不過事務所沒有指示牌,大樓指引裏也沒有標注,電話簿裏更是找不到,我雇了珍兒這一位助手,隻有這樣的寬敞和安寧才讓我放鬆。

有珍兒就夠了,我的生活十分簡單,她能幫我打理好一切。

此刻,我一邊喝著珍兒替我現磨的黑咖啡,一邊端詳眼前還在昏睡的男人——他已經看不出平日的瀟灑,眼窩深陷,胡子拉碴,十幾天前,剛失去了最愛的女人。

現在,這位老同學,需要我的幫助。

3

等洛冬的眼皮子跳了幾下,我便推了推他,訓道:“你這個鬼崽子,怎麼把我帶到那裏去啦?”

“抱歉啊,也不知道怎麼了,我的腦海裏突然就出現了這一幕。” “故意邀請我看現場直播,你不是暴露狂吧?”

洛冬滿臉通紅,把男女隱私展現給外人,的確難為情!不過好在我們是老同學,我也沒告訴他我剛才經曆的細節,不然他會更加無地自容,我也少不了尷尬。

其實呀,我根本就沒怪他——看來這件事洛冬果然記憶深刻。不過,哪個人會輕易放過打趣老同學的機會呢,於是我丟了一個珍兒新烤的咖啡紙杯蛋糕給他,繼續糗他:“這麼饑渴呀,還帶著孩子約會?”

唉,洛冬是真的歎氣:“沒辦法,那個男人盯得太緊,帶著孩子我們才能見上一麵……”

“你們既然這麼相愛,為什麼不離婚在一起呢?”珍兒插話。

沉默片刻,洛冬才把臉從雙手做成的臨時掩體裏抬起,輕聲道:“是因為責任感——懦弱的是我,我愛瀟瀟,愛得可以放棄我的生命。但我卻沒勇氣離婚,我有很多顧慮,不想辜負妻子,更放不下孩子……”

“混賬話!”珍兒狠狠白了洛冬一眼,腮幫子鼓得像隻小河豚。我寬容地看看珍兒,用眼神示意洛冬不要介意。畢竟是老同學了,我倒能理解他,雖然洛冬夫人我見過,請允許我在這裏歎息—— 那是個甚至不需浪費筆墨去形容的家庭主婦。而洛冬麵對的,就是那個老得渣子都不剩的人類難題,在紅顏知己和糟糠之妻中間,究竟該如何選擇和了斷。

當然,最後洛冬做了選擇,馮瀟瀟也做了了斷……

“這次行嗎?”洛冬把話題扯回來。

“有點兒懸。”

我實話實說,因為剛講完那句話我就“跑”了,後麵發生的事兒我一概不知道。

也是啊,一個吃奶的嬰兒忽然講出完整的句子,不是嚇死人嗎! 不過這能怪我嘛,都是洛冬帶的“路”,爛攤子也隻能由他自己收拾了——

“後麵的事情你記得吧?”我把手指插進頭發,給還沒全幹的頭皮透透氣。

“她當時嚇傻了!”洛冬用舌頭舔舔嘴唇上的蛋糕屑,細心地把包裝紙放進垃圾桶,“因為我沒聽見,就說肯定是幻覺,她想想也是,最後不了了之。”

珍兒這時候用眼神提醒我注意時間,我笑著站了起來,這次不行, 還得安排下一次。不過如此親密的肌膚接觸,對我和洛冬的情人—— 馮瀟瀟來說也許是好事。

洛冬難掩失望,但還是握住我的手:“心肝兒蘇黎姐姐,今天辛苦你了,但願我們下次成功!”

“一定會成功。”

送走洛冬,我走上露台,一個人對著維珍港吹海風。 大雨轉瞬即逝,天空已然澄澈,海港恢複了平和寧靜。

一隻嘴角帶鵝黃色線條的雛鳥撲騰了好幾下,我以為它要跌落摔死,誰知道卻在危急時刻抓住露台的扶手,用力一蹬,再次飛回海麵。

死了也好,重新托生去。活著也罷,且活且修行。

我右側後背又開始隱隱作痛,惡心漾了上來,珍兒扶住我的胳膊:“蘇老師,您臉色難看,趕快休息一下吧!”

4

沒錯,剛才發生的一切都是真實的。

我不是穿越劇導演,不靠寫科幻小說謀生。20 年前的我也不敢相信,世上真有如此玄妙的力量——我能幫助其他人,喚回死去的靈魂,指引他們重生。

不過心無敬畏的人是難以理解的,因為他們是偏執的懷疑論者。懷疑,是隱藏無知最好的手段。

用人類已知的語言解釋我的力量非常困難,但我們又必須讓客人聽明白。還好有珍兒這位出色的助手,她比我說得清楚:人的確有靈魂,靈魂獨立於肉體存在。

不過靈魂隻能住在鮮活的肉體裏,一旦器官瀕死,靈魂就會慌亂, 需要盡快尋找新的肉體依附;如果找不到,隻能委身於空氣中,最後能量耗盡,完全消散。

這個時候,如果有外力指引,幫助靈魂找到新的肉體,就可以使其重生。

而我就是指引人,指引的過程我稱之為“喚回”。

世上有沒有鬼我真說不清,但客人經常請我解釋靈魂和鬼之間的區別。

喚回靈魂的儀式並不複雜,不同於神婆驅鬼,經常要殺雞宰羊, 裝模作樣弄得血腥恐怖,靈魂喜歡簡潔的做派——我就坐在一間安靜的房間裏,漸漸入定後把靈魂帶回人間。

不過問題來了,如何讓陌生的靈魂乖乖地跟我這位“指引人” 走呢?

靈魂可不會隨隨便便聽人召喚,它們很任性,隻會跟約定好的人走。

所以我必須先催眠委托人,進入委托人的回憶,在某些特定場合, “化身”為第三人,取得被喚回人的信任,說服他或她的靈魂在臨死前一刻“跟我走”。

每次珍兒說到這裏,客戶的嘴已經合不上了。

這時我就會踱著步子,捧著我的骨瓷咖啡杯重新出場:“對不起,我要補充一點。”說到這裏我總會高高昂起頭,用下巴尖對著客戶, 清清嗓子說道,“我隻能喚回靈魂,不能修複肉體。想看疑難雜症,治療各種絕症的不要來找我,因為肉體的衰老不可逆轉,這是宇宙中殘酷的事實。我也不能改變曆史,比如我無法告訴你今晚雙色球的中獎號碼,被喚回人還是會在特定的時間死去,因為我不是上帝。”

珍兒這時候配合默契,會用極其崇拜的眼神望著我,直到我心滿意足地扮完式樣,背影再次飄回自己的辦公室,才滿臉帶笑地繼續為客人解釋——

而且,也不是所有死去的人都能被喚回,比如莎士比亞——

為什麼?因為這個世界上可能已經不存在“真正”愛他的人,這種愛不是口頭上的緬懷,禮節上的愛戴,更不是欣賞和崇拜,而是發自內心的渴求!

這種渴求一般來自於父母、愛人、子女和兄弟姊妹,是血親和姻親的最親密層級。換句話,隻有至親才能喚回死者的“靈魂”,我們也隻接受這類喚回請求。

死的確是可悲的,因為除了活人的心裏,他們已無處生存。

所以與其說是蘇老師喚回了靈魂,不如說是世上的愛和留戀,讓死去的靈魂得以安放……

“沒有肉體,喚回靈魂還有什麼用呢?”

這樣無禮的問題,我是最懶於回答的,不僅懶於回答,還想跳上桌子罵人摔東西!還好有珍兒,在我每次瀕臨發怒的邊緣,禮節性地把客人帶離我的視線。

“有什麼用?這些淺薄、愚蠢的家夥!”

我顫巍巍地拉開抽屜,掏出香煙,點上一支放在煙灰缸裏,趴在桌上一次又一次深呼吸,直到稀薄的煙霧飄進鼻腔,內心的激動才平複一些。

每一個嘗過永失吾愛滋味的人,都會自己找到答案。

比如我——不過我已經答應珍兒,每周五不能因痛失孩子而哭泣,因為身體總要歇一歇。

我日夜為之痛哭的是我的女兒,唯唯,20 年前死去了。

勸我的人很多,孩子隻是父母人生的一部分,不是全部,穿白衣騎白馬,失去了就是無緣,要學會放下。更多的人是非議我矯情,天底下沒了孩子的人多了,痛苦是肯定的,但像我這樣夜夜流淚的卻沒幾個。

我懶於爭辯,也無話可說,因為我和別人不一樣。

別人的孩子死於意外或疾病,我的孩子卻是我殺的! 我殺的……

是我——

把她從十層樓高的露台扔下去,眼見她如同一隻還沒長齊翅膀的雛鳥,墜落在地麵之後,鮮紅飛濺……

5

不可否認,靈魂喚回很像江湖騙子的把戲,現實中也不乏懷疑者, 網絡上的爭論更激烈,好在我從不上網,遠離了煩擾。

我懶於解釋,因為解釋沒有用。

我曾經反複告訴警察,告訴我能遇見的每一個人,是我殺了唯唯! 是我,這個殘酷的禽獸,親手殺死自己的女兒……

我苦苦哀求他們把我關進監獄,送上電椅,讓我不再苟延殘喘地活下去,可除了讓醫生給我打針,他們就是不信我的話!

我隻好拉住每一個人的手,死盯著他們的眼睛,不準對方把視線移開,然後一遍一遍給他們講這個故事——

相信我,我沒有失憶,因為就算小蚊子都有記憶! 小的時候,我到山裏玩耍。

那是夏天的傍晚,茂密的草叢中,有不知名的小路,彎彎曲曲伸進樹林。我一個人走在小路上,這時候,出現了很多小蚊子,它們嗡嗡嗡,不厭其煩地嗡嗡嗡,沒頭沒尾地嗡嗡嗡,圍著我的身體打轉轉, 特意在我的眼皮前晃悠,甚至還往我的鼻孔和嘴裏鑽。

我騰出一隻手,左右揮舞著,想趕走它們。

可是,它們就是這麼死纏爛打,不管我怎麼趕,還是一群一群圍著我。

於是,我開始跑,想甩掉它們,我撒丫子跑啊跑啊,累得氣喘籲籲,可是一停住,它們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立刻又把我包圍了。

這時候我氣急了,我本來不想傷你們,天堂有路你們不走,地獄無門你們闖進來,那就不要怪我不客氣啦!

說時遲那時快,我抬起右手,照著臉頰狠狠一拍,隻聽“啪”的一聲,我展開手掌,裏麵赫然趴著一隻已經“再見了”的小蚊子。

我舉著這隻倒黴蛋兒的屍體,在樹林裏發出得意的笑聲。你猜怎麼著?

從這一刻起,竟然再沒有一隻小蚊子圍著我了,剛才還嗡嗡嗡的蚊子部隊轉眼影兒都沒有了!

一隻也沒有!

你說說,小蚊子是不是都有記憶?

那我難道不如一隻小蚊子嗎?所以請相信我,我記得清清楚楚, 唯唯是我殺的……

可惜,這個故事我講得不夠精彩,因為每個聽過的人,不是搖頭就是歎息,有的人的確在點頭,可我從他的眼神裏看出他並不相信, 還有的女人背過身去抹眼淚。

他們是在故意折磨我,不準我死得痛快!

不僅如此,他們還編造出另一個版本,把我囚禁在一個空蕩蕩的地方,按住我的肩膀,把我綁在床上,輪流在我的耳朵邊大喊,就是想讓我相信,唯唯的死是個意外。

終於,我放棄了,假裝接受他們的說法,並且不再提起唯唯,他們才饒過我,停止給我打針吃藥,讓我離開那裏。

隻是這 20 年來,我每晚幾乎隻做一個夢,那就是唯唯墜樓—— 這是個緩慢而又真切的分鏡頭劇本:從她的雙腳脫離露台的支撐,臉上瞬間出現的恐懼,肌肉緊繃擠壓骨頭的“吱吱”聲,到她展開雙臂, 眼神裏逐漸恢複平靜,最後沉悶地落地一擊,搞不清血從哪裏噴出來一股,其他從鼻孔和嘴巴滲出……

等唯唯最終咽氣,我就會在痛苦中清醒,感覺眼淚從我這張令人憎恨的臉上流了下來。

這是魔鬼的眼淚,不值得憐憫。

6

我不接生客,對熟客也百般挑剔,多年來,被任性的我拒在門外的不計其數。最後我嫌煩,把客人篩選的活兒全部交給珍兒,樂得清閑。

珍兒每次見我對客戶發飆,隻能私下再去安撫,偶爾也勸我多點耐心,畢竟客戶是上帝,咱們是收了高昂費用的。

珍兒就是聰慧,她找到了懷疑論者樂於接受的所謂“科學術語”,耐心地解釋——

電腦控製技術和人腦研究飛速發展,借助腦電波,一個人的思想可以複製或轉移到他人的大腦或電腦上,甚至可以暫時控製對方的大腦。

蘇老師的腦電波能跨越時空,借助委托人的大腦,與被喚回人的大腦形成共鳴,等到被喚回人肉體瀕臨死亡時,再次通過腦電波的發射和接收,指引被喚回人的腦電波進入指定的大腦——某個新生兒的大腦中,因為新生兒的腦部很容易侵入。

所謂靈魂,就是腦電波。

所以,蘇老師不是異類,她隻是走在了科技的前列。

謝謝珍兒用“科技”包裝了我,她講得對,難怪冥想初期我經常眩暈,原來是腦電波達到了峰值。

對了,忘記正式向您介紹,我叫蘇黎,48 歲,曾就讀於維珍大學數學係,一直沒有正當職業,除了年輕時和一個傾慕我容貌,我又仰慕其才華的男人談了半場戀愛,一生隻開了這家事務所。

這個男人就是唯唯的父親。為什麼叫半場戀愛呢?因為這是無疾而終的感情,所以隻能算半場——我被他拋棄了。

不過這都是過去式,也屬於我的隱私,我從來不怕別人笑話,你們有什麼資格笑話我?我吃了你們的沒有?拿了你們的沒有?礙了你們的事沒有?都沒有,好了,那你們早點散,洗洗睡。

可我自己為什麼會舊事重提呢?因為正是這次經曆,才讓我有了現在的“能力”——靈魂喚回的能力不是天生的,是機緣之下後天習得的。

無法準確說出世界上還有多少人能喚回靈魂,有曆史記錄的據說有幾百個,現在活著的大概有七八個。在維珍港,除了我,還有一個。

這些人生活在社會的邊緣地帶,絕大多數被當成瘋子,其他的被稱為騙子。而我,是為數不多的幸運者,因為成功地幫助維珍港首富喚回了他母親,得以在主流社會立足。

可我幸運嗎?

一個親手殺死自己女兒的女人,還能幸運嗎?

7

太陽一下子從烏雲中跳出,我從黑暗走進光明。

進入冥想的最初幾秒會惡心和心悸,但很快,就被吸入麻醉劑般的暢快取代。珍兒說我偶爾會抽搐,手舞足蹈,不過並沒有胡言亂語。畢竟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已經能逐漸控製自己的力量,並嫻熟使用。

還沒等眼睛適應周圍的環境,我已經感覺到了緊身衣和絲襪的束縛。

我很久沒穿緊身衣了,那還是和唯唯的父親談戀愛的日子,我會穿上各種性感的緊身衣,拉低一點,腋窩往中間夾緊,擠出乳溝,食指銜在唇上,眼睛半睜不睜的,用上睫毛看他,再若無其事地離開他的視線,幾分鐘之後又回來。這樣反複晃悠幾遍,他就會突然把我抓住,雨點一樣的吻印在緊身衣下麵的皮膚上。

可惜,我現在隻能穿寬鬆的衣服。棉或麻的布料,綴幾枝幾葉, 請維珍港最好的裁縫做成寬鬆的袍子,恨不得從上到下罩住曾經春光爛漫的軀體,順便把我的靈魂也隱藏在內。

不過此刻,我身上的這件衣服實在太緊了,而且還有一條叫我無語的丁字褲,緊緊地勒在那條溝裏。老天爺!我從來不穿丁字褲,如果非要我把一根繩子卡在溝裏,不如勒在我的脖子上。

等我聞到了身上微弱的香水味道,看到自己有一雙頎長白皙的手時,又歡快起來,這次是女人!我喜歡扮女人,得心應手一些。

在一個有著圓頂的狹小空間裏,身邊的人都坐著,我和另一位美女共同推著一輛小車,身體微微搖晃。

我在飛機上。

“我要雞肉的。”一位尖嘴猴腮有點倒三角眼的女士推了推我,“沒聽到嗎?我都說了幾次了,我要雞肉的!”

“不好意思,給您。”

我的對麵,一位穿深藍色製服的女孩兒,圍著紫色的圍裙,趕快遞了一個餐盒給這位乘客,還使了個眼色給我:“你怎麼啦?”

哦,我知道,我必須快速適應自己的新身份,因為這次我是一名空姐,低頭看了看名牌,在高聳的胸部上麵,“克裏斯蒂娜”隨著呼吸起伏。

一秒鐘我就愛上了這個身體,我畢竟到了一定歲數,下垂和鬆弛不可避免,而這個身體,鮮嫩又充滿彈力,就像剛打下來的筍尖。

我甚至感知到了自己靈魂的貪婪,她在不知廉恥地哀求,蘇黎, 占有這個肉體吧,咱們不要還給她……

卑鄙的靈魂!

想起此行目的,我趕快停止胡思亂想,一邊分餐盒,一邊環顧四周尋找洛冬和馮瀟瀟。

我已經進入了洛冬的記憶,他們肯定就在不遠處。果然,在靠窗的位置,洛冬穿了件黑色外套,戴著墨鏡,身邊坐著之前給我喂過奶的女人。

“房間裏戴墨鏡,不是瞎子就是傻子!”心裏數落著這個蠢家夥, 讓我想起了維珍港的老話。

說實話,這次我一點也不急著回去——反正在飛機裏他們也跑不掉,而且我從小就是製服控,難得當上空姐,這次就趁機多玩一會兒吧!

更重要的是,飛機上不是講話的好地方,我首先要保證被喚回人不過度恐慌,這是對我的考驗。畢竟一個陌生人忽然講出那樣的話, 的確夠驚人的!

好玩!

我心情大好,餐盒也發得起勁,甚至想要哼起歌來。

8

把餐盒遞給馮瀟瀟時,我仔細端詳她,上次沒敢細看,這次發覺她果然氣質出眾。美沒有固定格式,特別是氣質,一萬種女人有一萬種不同。同為女人,我品女人可不糾結於是否眉眼精致,是否大胸翹臀,我看的是精氣神,是向上的清新,還是向下的渾濁。

通過精神風貌,基本上可以洞穿所有女人的心思。

說起精氣神,就必須說珍兒,芭蕾舞專業畢業的女孩兒,挺拔上揚,神采奕奕,氣場是輕盈的。站街的女人,也有看似特別漂亮的,但那眼神那舉止,氣場就是汙濁的。

我沒有歧視的意思,但這就是靈魂和鬼魂的區別。

馮瀟瀟和珍兒的氣質很像,聽說她是維珍港電台女主播,有著性感的聲音,洛冬就是先被她的聲音催眠,再愛上她的人。

想起上次有幸品嘗了她的乳汁,很是尷尬,慌亂中我打翻了手中的托盤。好在“克裏斯蒂娜”人緣很好,機組人員對她都很善意。我不敢再造次,更不敢到處亂碰,這是在飛機上,從天上掉下來可不得了!

我已經很久沒做一個受歡迎的女人了,多年來我深居簡出,幾乎沒有朋友,更沒有男人,左立,還算嗎?

左立。

為什麼我會在此刻想到他?

我提醒自己不能再走神,更不能忘記此行的目的,正想找機會再靠近馮瀟瀟時,飛機突然開始劇烈地顛簸起來!

機上廣播開始,機長提醒乘客係上安全帶,空乘人員也回到座位上。

飛機被一片灰蒙蒙的烏雲包圍,顛簸越來越厲害,像過山車一般, 透過舷窗,能清晰看到閃電就在機翼上方肢解,飛機如同汪洋裏的一片樹葉,隨時會被撕裂和吞噬。

這次顛簸看來不尋常,連我身邊的乘務長都表情嚴肅,再一次劇烈顛簸,機艙裏開始有乘客尖叫,我抬起屁股,看到洛冬和馮瀟瀟緊貼著椅背,兩個人的頭靠在一起,雙手交疊擁抱。

難怪他會帶我到這個場景裏!

此處危險,我正猶豫要不要回去,猛然間,一股巨大的推力把我按壓在椅背上,飛機突然急速下降,失重!這隻大鳥就像坐上雪橇一樣,沿著一條陡峭的斜坡快速下滑。與此同時,氧氣麵罩彈落。

我的耳邊被各種尖叫包圍,連空姐都開始哭泣。強大的失重讓我心臟凝固,安全帶把我牢牢地綁在椅子上,可我的身體卻追趕不上椅子下降的速度,安全帶把肚子勒得生疼!

空難!這是空難啊!

已經完全忘記來這裏做什麼,我正和一群陌生人徘徊在生死邊緣。

不知時間想要凝固在哪裏,時空扭曲反轉過後,把我們拋出黑洞!

不久,飛機的下降速度變緩,慢慢地恢複平穩,經過一個平穩期, 飛機離開了烏雲區域,窗外又變得蔚藍,飛機不斷拉高,再拉高……

我和乘務長站在艙門與乘客道別,驚魂未定的乘客,有的在謾罵航空公司,有的臉上還掛著眼淚,更多的是麵色慘白,一言不發。我知道這是最後的機會了。

洛冬和馮瀟瀟拖著箱子走過來,我鼓起勇氣,微笑著攔住他們—— “馮瀟瀟,如果有一天,我喊你的名字,一定要跟我走!”

“你說什麼?”

看著她錯愕的表情,我隻好硬著頭皮再講一次:“有一天,我喊你的名字,一定要跟我走!”

“您是在和我說話嗎?”

我忙點頭,看到洛冬也是驚訝的表情,心裏暗笑。我握住馮瀟瀟的手臂:“請相信我,是你愛的人要我來幫你!”

可能是對美麗的空姐沒有敵意,也可能被我眼睛裏的真誠打動,還可能剛剛經曆了空難,馮瀟瀟還以微笑,“好,我記住了,你喊我的時候,我會跟你走。畢竟,今天已經經曆了生死,我還有什麼地方不敢去呢?”

9

醒來的時候,鼻子裏已經儲存了濃鬱的百合花香味,一下子就吸入肺裏,這是洛冬帶來的。他說香水百合是我最愛的花,我不想更正, 我從來就沒喜歡過這種傻而碩大的花朵,味道又濃烈嗆人,這怎麼會是我的格調?

男人經曆的女人多了,經常張冠李戴,弄巧成拙。

讀書時,洛冬也潦草地追求過我,現在想想,連個玩笑都不算。知道這次“成功”了,老同學醒來也沒急著走,除了和我閑聊,他還想知道更多喚回細節。

我一般不向委托人敘述我的所見所聞,理由很簡單,複述起來很累,解釋起來更累,我也不希望看到他們的隱私被別人窺視後的尷尬和驚慌。

但洛冬是我同學,而且有時候我也會好奇,我沒頭沒腦地丟下一句話後就跑了,可是後來呢?我走後究竟發生了什麼呢?

不過我也猜得八九不離十,被喚回人肯定目瞪口呆,留下可憐的委托人收拾殘局。

“吵了一架,是我挑的頭。”洛冬承認,“我不停逼問她,哪個愛她的人要帶她走。”

“醋壇子醃黃瓜。”我站起來原地伸懶腰,“你現在知道了吧,這個人就是你自己!”

“這是一次成功的接觸,被喚回人已經答應跟蘇老師走,接下來可以進入最後的喚回階段了。”珍兒插話。

“不是要冥想三次嗎?”洛冬問。

“誰說的呀?”珍兒又給中年大叔解釋,其實與被喚回人的靈魂接觸是沒有次數規定的,蘇老師會綜合考慮效果,一般不超過三次。

至於為什麼是三次,珍兒笑了,那還得問問任性的蘇老師! 我也苦笑,本人喜歡三、七和九這幾個數字,再無他因。

不過一次就成功的例子也比比皆是,我給洛冬舉例,之前有一位老婦人要喚回死去的丈夫,隻說了幾句話被喚回人就答應跟我走,不過我們約定好,必須要在喚回時喊他的乳名——阿萬。

那是一次奇妙的喚回,因為被喚回人對我一見鐘情。

那次我化身的是女警,回到了 70 年代的維珍港,在熱鬧狹小的漁市,勇敢青年阿萬抓住了一個小偷。當我偷偷“邀請”英雄某一天跟我走時,他差點當場就跟我走了。

幾十年後老婦人告訴我,阿萬後來坦白,他愛上過一位美麗的女警,但他還是和妻子攜手度過一生。隻不過,我留在了他的記憶深處, 鼓勵他一輩子做個好人,最後我還成功喚回了他的靈魂,算是皆大歡喜的結局。

“這種經曆還真充滿溫情!”

珍兒感歎,可洛冬並不滿意,嘟囔著:“這畢竟是小概率事件吧,我覺得還是三次靠譜!”

我不理他,假裝忙前忙後,洛冬追著我撒嬌:“好姐姐,幫忙幫到底,這件事對我太重要了,咱還是妥妥地再來一次,行不?”

“馮瀟瀟都已經答應了,還費那個勁幹嗎?”珍兒攔著。“那我就不走了,我賴在這兒!”

我見洛冬真的四仰八叉歪在我的沙發上,哭笑不得之際,瞥見那一大束百合,馮瀟瀟的樣子浮現眼前,隻好拍了拍他的肩膀:“哥們,行,再來一次!”

10

眼前還是珍兒道別的笑臉,洛冬臨睡前硬要握住我的手,等他沉沉睡去我也閉上眼睛,不久便入定。等我離開黑暗,猛睜開眼睛,發現雙腳正走著。

我又走在一條狹長的走廊上,頭頂的白熾燈有點閃動,眩暈和心悸立刻重新湧來,我說過我對白色燈光過敏。

癢,在腳趾縫裏,奇癢鑽心,我能感覺自己的兩個腳趾正在一雙大靴子裏來回蹭著,真巴不得脫下鞋立刻摳一摳!

腳氣!

嗚呼哀哉!雖然出身名門,但不妨礙我得過這種常見卻不好啟齒的小毛病。不過說來有趣,我一直覺得苔蘚像植物裏的腳氣,可能因為都長在潮濕的地方,癢起來也是成片成片的。

我聞到身上濃重的汗味,聽到自己的喘息,我戴著口罩,我是個男人。

我又推著車子往前走,洛冬同學又讓我推著車子往前走!

好吧,我無可奈何,這次肯定不是空姐,因為隻有我一人推車, 低頭看了看手中的推車,隻嚇得差點咬下舌頭!

這是一張醫院裏推病人用的推車,在一塊大白布下麵,依稀露出人體的輪廓,頭,腳——

我!在!推!死!人!

我得承認,我差點嚇死過去!

雖然每天在和“死人”打交道,但我怕屍體,怕得要命,怕得馬上就要一起死過去!

在一條長長的走廊裏,我推著不知道是哪位的屍體,穿著不合腳的大靴子和白大褂,孤零零地走著。我真想把推車趕緊丟掉,但手掌卻好像鑲了磁鐵,扶手反倒越抓越緊。

我不敢去看屍體,他或她正仰麵躺著,如果他現在坐起來,雙手可以立刻插進我的胸口,掏出我的心臟。

我真後悔自己平時喜歡看恐怖片,現在好了,各種毛骨悚然的畫麵,這個時候統統派上了用場!

就在這工夫,身後一陣小風溜過,我的骨頭都酥透了。我怎麼敢回頭,後麵是什麼情況誰知道啊?!

也許後麵的情景更可怕,一大群僵屍正在我身後撲棱棱地蹦躂, 隻等我回頭,我根本不敢繼續聯想,可我又這麼善於聯想,感覺頭皮馬上就要炸開了。

我想馬上“回去”,可卻回不去,很難解釋,就好像慣性,因為我到這個時空才隻有幾秒鐘,我無法馬上離開。

真是進退兩難呀!

除了一塊小小的口罩我再無掩體,隻好拚命吸氣讓自己冷靜, 生唯唯宮縮那會兒我也這樣吸氣,助產護士說這樣氧氣多會放鬆, 但此時濃重的消毒水味道讓我加倍慌張,“死人”的氣味進入身體更是恐怖!

我知道洛冬和馮瀟瀟就在不遠處,前方就是一道門,咬緊牙關, 蘇黎,堅持到底!

此時,我真想掐死洛冬,但還是不能怪他。因為比起開心幸福, 恐怖和悲傷更容易讓人記憶深刻,這是在人類形成的早期,大腦對死亡威脅的一種應對。

有科學家研究過,全球數十億人每天都在做夢,噩夢與回憶密切關聯,可以歸結為 12 類:遭到追擊、受傷、遇險、丟失重要物品、考試、高空墜落、出醜、遲到、電話斷線、災難、迷路和死人。

現在大家知道,為什麼我總會出現在這類回憶現場的原因了——

我忍不住歎氣,看來真要退休,這份工作太傷神,做不下去啦!

終於捱到走廊盡頭,眼前的門“呼”地被扯開,來自人間的嘈雜和氣味撲麵而來,此刻感覺是那麼的心曠神怡,哭聲也立刻入耳。

“請家屬節哀,馮瀟瀟女士的遺體告別儀式就要開始了。”

音箱裏傳來一陣低沉的男聲,司儀朝我示意。我環顧四周,黑壓壓地站著很多人。

我秒懂,這裏是靈堂,我是屍體搬運工!

洛冬!我心裏這個罵呀,馮瀟瀟已經死了,我根本無法和她交流, 你還帶我到這裏幹什麼?我必須得回去了,回去馬上和你算賬!

我正想進入冥想狀態,從原路返回,靈堂裏卻騷動起來,一個男人從人群中衝了出來,直奔我,不是,是衝屍體而來。

我一眼就認出來——正是洛冬,沒刮胡子的洛冬。他就要撲到屍體的一瞬間,我趕快把推車扯了過來。

“你幹什麼!”一個男人上前幾步,攔住屍體,我看過照片,這是馮瀟瀟的老公。

“請出去!”一位滿頭白發的老者下令,家屬模樣的幾個男人架起洛冬往外拖。洛冬沒有反抗,任由人擺布。司儀遞了個眼神給樂隊,哀樂立刻響起,好像一切都沒有發生。

我忽然憐憫起這位老同學來,你指望他像電影裏那樣歇斯底裏是不可能的,今天的行為已經打破了他的極限,他出身維珍港的書香門第,如今事業有成。今天能衝向屍體,已是他全部的勇氣。

我也憐憫起馮瀟瀟的老公,自己的妻子為了別的男人放棄家庭、孩子甚至生命。這個男人的條件並不比洛冬差,我也看得出他還愛馮瀟瀟,至少給了她一個體麵的葬禮。

我又想起左立,如果我是現在手推車上的女人,他能為我做什麼?

馮瀟瀟是自殺,在自家臥室割腕,這樣的屋子還怎麼住人呢? 死也不為別人考慮,不知怎麼,我竟然恨起這個女人,更憐憫那個我曾經替他吃奶的孩子。

而我自己呢,還不是同樣可恨至極?!

醒來後我沒有數落洛冬,隻是向他保證我一定可以喚回馮瀟瀟, 洛冬不能再堅持,隻是眼神無助又哀怨。

11

我理解愛之深沉,在洛冬鄭重的囑托下,我終於開始喚回—— 為了入定之後不嘔吐不排泄,提前兩天我就禁食,還喝蓖麻油清洗了腸胃。

慢慢地,輕輕地,“我”離開維珍港的寫字樓,從露台騰空,飄蕩著,去往那片荒蕪之地。

此刻我的感受與人臨死前的感受驚人相似:首先,一陣奇怪的聲音飄然而至,好像風笛,順著聲音,我能清楚感覺到靈魂與肉體脫離, 自己成為一片羽毛。我在肉體中不停出入,直到我能站在體外看著自己的軀殼。我已經喪失了對時間的感受,我想與人訴說,但沒人能聽到我的聲音。

這一切隻有短短一瞬,接下來,我被神秘力量強行拉入黑暗的空間,一個真空的餅狀物,掠過顆粒質感的邊緣地帶,這股力量迫使我朝某一方向前行。

和之前進入洛冬的記憶不同,這次前方沒有光亮,一片死寂,我隻能被動地到達一個難以描述的異域。

洛冬沒有看到馮瀟瀟去世的現場,所以不能把我帶回到她瀕死的最後時刻。我隻能到靈魂消散之前最後彙集的“荒蕪之地”找她,失去肉體的靈魂在能量耗盡之前,最後聚集在這裏。

這裏既是靈魂的臨終關懷所,也相當於靈魂的墳場。

失去肉體的靈魂也有壽命,有的曆經百年不肯散去,有的隻有短短幾天。

不過已經有了“約定”的靈魂會盡量在此徘徊,等待指引人兌現承諾,帶他們重回人間。這些靈魂是幸運的,因為有了重生的機會。我還記得自己第一次到這片荒蕪之地的情景,雖然我把肉體留在

處於赤道地區的海島港口——溫暖的維珍港,但我的靈魂,也被這裏的絕望和壓抑感染,有徹骨的寒冷和恐懼。

我知道,眼前的黑暗就是靈魂,一層一層,沒有空隙,無邊無際。它們緊緊包裹著我,與我“耳鬢廝磨”,試探地和我的眼光進行交流,膽怯地詢問自己是不是我要喚回的名字,痛苦地渴求我召喚自己回到人間。

我真希望自己是救世主,可以幫助到每一個靈魂,可惜,我的力量微乎其微,幸運兒實在太少了。

帶著一絲歉意和無可奈何,我在靈魂之海穿梭遊走,同時呼喚: “馮瀟瀟,聽到了嗎?請跟我走!”

我一遍一遍地重複,盡量讓這召喚傳得遠一點,再遠一點。不久,傳來沙沙的聲響,很細微……

12

和在手術室外待產的心情一樣,洛冬早就坐立不安,看我出來, 一把扯住我就開始結巴:“怎麼,怎麼樣了?”

“喚回了。”我就像剛接生完的產科醫生,假裝擦了一把汗水,笑望他道:“15:35分出生,是個女孩兒,在維珍港牧穀醫院的產房。”

洛冬不知所措地搓著手,由於緊張過度不停打冷戰,我都聽到他的牙齒咯吱作響。

“去吧,到了牧穀醫院找夏院長,珍兒會幫你安排。”

“可我怎麼知道是她?”洛冬好不容易平靜下來,這是每個人都會問的問題。

“你和她之間,一定有專屬於你們的秘密。”這也是我一貫的回答。我最後還是決定破例陪洛冬一起去牧穀醫院,我對老同學必須禮遇,因為讀書時我們就是很好的玩伴。

這是一個剛出生的嬰兒,夏院長站在我們旁邊,透過玻璃窗和我們一起看她。

夏敏,也就是夏院長,事實上,她也具有和我相同的能力。她就是維珍港另外一個指引人,我們喚回的靈魂,都安排在她的醫院出生。

我的確沒什麼朋友,不管同性還是異性。

從小到大,因為父親的原因,我被過度保護,玩伴隻是幾個被精心選擇的虛偽政客家或商人家裏,秉性傲慢卻又善於偽裝的孩子。洛冬勉強還算正常,兒時的他總是沉默不語地坐在我身旁,沒完沒了地玩迷宮。大學時我迷上了左立,毅然決然地為他生下唯唯,更無心再交友。

我偶爾會和夏院長聚聚,一起逛街喝咖啡,算是好朋友。

夏敏比我小兩歲,一直獨身。維珍港的很多人都在納悶,容貌氣質這麼卓絕,追求者數不勝數的女人為什麼不肯結婚生子?隻有我知道個中緣由——她也是 20 年前忽然擁有召回靈魂的能力,也是在一場巨大的變故之後,和我一樣失去了最重要的親人——她的愛人。

那是維珍港被海嘯吞噬的夜晚,在醫學院讀博士的她與愛人,在轉危為安之後又齊心協力去救一位掛在樹枝上的老人,結果他在她的麵前,消失在黑暗的海水裏。

在清邁佛寺靜修的日子我們結識,也一起被幸運地選中,擁有了靈魂喚回的能力。回到維珍港後,我們遵守承諾幫助需要幫助的人, 夏敏更是成為了既能撫慰靈魂,又可以修複肉體的醫生。

當然,每分每秒,我們都想要喚回自己的摯愛,我們反複進入對方的回憶,在摯愛死亡的現場,甚至特意到了荒蕪之地一遍遍呐喊, 但不管試多少次,最後都以失敗告終……

這真是殘酷至極!

而且更殘酷的是,每一次喚回,都是對這些可怕經曆的重溫。 我反複帶著夏敏回到唯唯墜樓的那個露台,讓她和我一起眼看瘦小的女兒被親生母親摔死。我也不得不隨著青年時代,還梳著一條馬尾辮的醫學院女博士,親眼看著愛人腳下的樹枝折斷,而這根樹枝, 就是因為夏敏不慎踩了上去……

我的靈魂無數次沉入海底,試圖托起那個男孩兒的身軀,夏敏也希望用自己的靈魂作為唯唯落地的緩衝,可是,這一切都是癡人說夢。

每次失敗之後,我們都會相對無語,最後各說一句結尾: “我真希望能砍斷雙手……”

“我真希望能砍掉雙腳……”

13

“那個!”

夏敏院長為洛冬指引嬰兒,在我們鼓勵的目光下,洛冬走近這個還是粉紫色的新生兒,小嬰兒的身體也在微微顫抖。

“瀟瀟,是你嗎?”

洛冬靠近嬰兒,輕輕呼喚,他不敢用力呼吸,好像麵對的是價值連城的珍寶。可那個嬰兒,緊閉雙眼,毫無反應。

洛冬焦急地望向我,我明白這種處境,這對雙方都很難。誰讓洛冬是我的老同學呢,還是我來吧!

我慢慢蹲下,直到可以看清嬰兒透明皮膚下的絲絲血管,才輕聲說道:“馮瀟瀟,你好,謝謝你跟我回來!”嬰兒的嘴角果然動了一下,洛冬猛地衝了上來。

“解釋起來很難,但歡迎你回到人間,你可以睜開眼睛了。”我的話音剛落,嬰兒就把眼睛睜開,洛冬發出一聲驚呼。

這是天使才有的眼睛,洛冬認出來了,此刻嬰兒的眼睛,是她的。“是你嗎?”男人喜極而泣,小嬰兒“哦”了一聲,舉起手,洛冬輕握住這隻柔嫩的小手,放在自己的掌心,如同握住全世界。

“失去你是我最大的痛苦,你為什麼那麼傻!就算今生我們有緣無分,你也應該好好活下去。我費盡力氣請蘇黎喚回你,就是想祈求你的原諒……那天我孩子的媽媽跑去告訴你,她又懷孕了,其實是騙你的,為什麼你就要相信,以為我會背叛你?”

嬰兒皺了一下眉頭,夏院長看看我,指指手表,我扶住洛冬的肩膀道:“你們聊吧,不過 72 小時之後她就會失去之前的記憶,等一下她的家人就要過來了,你們還有 30 分鐘。”

把洛冬一個人留在育嬰房,珍兒在外麵等候,我到夏敏的辦公室喝咖啡,30 分鐘不知不覺就過去了。

“想說的話都說完了嗎?”

“3 天之後,她真的就什麼都不記得了嗎?”洛冬垂頭喪氣地出現在我們身邊。

“完全不記得。”我知道這樣很殘忍,但還是如實回答。“然後她的靈魂會去哪裏?”

“隱藏在肉體深處,與這副肉體本來的靈魂一起感受生老病死, 喜怒哀樂,相當於再活一次。等到上一世壽命終結的日子,就會徹底灰飛煙滅,無法再次被喚回了。”

“那就是說她的靈魂隻有這一次機會,同樣隻能活 32歲嗎?”

洛冬幾乎是號啕大哭,哽咽之間又好似在勸說自己:“這樣也好, 32+32=64,總好過 32……”

我不知道還能怎麼安慰老同學,能做的隻有這麼說:“其實你也要放下,死亡是永恒主題,誰也無法逃脫。這世上有太多死亡來得猝不及防,親人來不及道別才迫切地要喚回對方的靈魂,你和馮瀟瀟如今心結已解,她再次擁有 32 年的人間體驗,你也得好好生活!”

我們又走進育嬰房,小嬰兒已經睡著,但也是滿臉淚痕。替她擦去淚水,我又想起唯唯。

“蘇黎,我不會打擾她的生活,在我有生之年,以陌生人的身份在角落裏注視她,我會資助她和她的家人,等我死了,把遺產全部留給她,行嗎?”

我還能怎樣,隻好點頭歎氣。

這樣的情形,我雖然看得多了,可每次也無法忍心拒絕。

14

我可不是追求上進之人,得過且過是我的信條,如果能爭氣一點, 我也不會過上這麼稀裏糊塗的人生。

父親的六個子女中,我排行第三,沒有長子的壓力,也可以不用承擔起家庭的責任。智慧並不遺傳,父親養了一群白眼狼,愚蠢,揮霍,冷酷,也包括我。可我們出身富貴之家,穩居上流社會,連我都認為老天爺不開眼。

當父親打定主意一輩子養活這個最懶散的女兒時,我又沒能讓他如願。

洛冬的委托做完後,我給珍兒放了假。珍兒的父母逼她相親,電話打個沒完,女孩子半推半就赴約去了,我也打算去島的東海岸旅行。

維珍港進入台風季節,傾盆大雨落地生煙,一波接一波,竟像跟誰在賭氣,輪渡和直升機都停運了,我的行程也被迫取消。

雨勢正猛,我披著毯子縮在辦公室,百無聊賴,除了喝咖啡看書睡覺,再也沒什麼消遣。

渾濁的海水拍打堤岸,吞沒了海麵上巨大的島嶼。不遠處賭場旁邊的豪華酒店霓虹閃耀,勉強刺穿雨霧,恍惚間竟也有一絲慘淡。

這景象令我煩悶,偌大的事務所隻有我一人,四周寂靜冷清,甚至能聽到自己的心跳,這時候我有點後悔丟棄了所有滴滴叭叭亂吵亂叫的電子產品,搞得事務所寂靜得就像荒蕪之地。

我趴在窗子向下張望,馬路上偶爾有呼嘯駛過的汽車,樓下便利店裏人影綽綽。

肚子餓了,辦公室裏卻隻剩咖啡,紙杯蛋糕已消滅殆盡,我也不會點外賣。咖啡越喝越餓,我想起寫字樓大堂有一個餐吧,偶爾我會在那裏將就一下,雖淡而無味,純屬果腹,可我本來吃得就不多, 一塊蛋糕點綴一顆櫻桃足矣。近來我更加沒有胃口,珍兒說我又瘦了一圈。

就裹這條毯子吧,我趿拉著便鞋,剛走出電梯進大堂,就看到CLOSED 的小牌子,台風來臨餐吧竟然也不肯營業。

在大廳踟躕了半天,向大堂管家借了把雨傘,趁雨勢已小,我提起裙角,走進雨裏。

我說過,自己喜歡下雨。傍晚時分在雨裏漫步無比愜意,心情立刻清亮起來。

沒有目的地,我盡量放空大腦,把決定權交給腳丫,不知不覺就走了幾個街區,眼前出現了一家不起眼的排檔,門口還是那幾株棕櫚。

其實這正是我想來的地方,這家外表平常的檔口,除了本地老饕知曉外,觀光客絕對不會造訪。可就是這個不起眼的小店,海鮮鍋卻是我的最愛。

這是一家幾十年的老字號,現在的老板娘是創始人的孫媳婦。今天店裏人不多,幾個男人占據了電視機下麵的桌子,一邊看球賽,一邊熱火朝天吃得歡實。涼爽的天氣沒必要打開空調,不過頭頂的風扇還在吱呀打轉,卷來雨水的濕潤,沁人心脾。

避開別人的視線,找個窗邊的位置,清秀的老板娘朝我一笑, 我默契點頭。很快海鮮鍋就上了桌,火在下麵點了起來,香味立刻就來了。

肚子這份鬧騰啊,胃腸就要跳出來自己往裏塞東西了,我隻好用手指敲著飲料杯的邊緣轉移注意力,一邊偷偷咽著口水。等老板娘終於幫我掀開鍋蓋,一大鍋真材實料的海鮮出現在眼前。

這真是一場盛宴!

燒熱的石鍋灑上大粒海鹽,小洋蔥細絲和魷魚卷墊底,開了口的扇貝、貽貝、海螺層層疊疊,上麵一層又是飽滿的白海蝦、琵琶蝦、小生蠔和野生鮑魚,最上麵是用來點綴和調味的香茅和細薑絲。老板娘熟練地拿起秘製醬料碟,小米椒加蒜末配醬油汁,我趕快用餐巾遮住自己,隨著“刺啦”一聲,絕美的醬料滑進海鮮鍋底,濃香四溢。

我端起甘蔗汁喝了一口潤潤嘴,筷子夾起一隻貽貝放在口裏,汁汁水水頓時爆裂,美味一下子蔓延開……

美絕了!美醉啦!

我正享受極品美味,正好有個球隊進了球,我也忍不住叫了聲“好”,那桌的一個男人聞聲回頭張望,目光相碰,我一下子就認出了他。

那男人放下筷子,走了過來,我隻好站了起來。“怎麼這麼巧?”

“是啊,真巧。”我有點緊張,咽下口裏正嚼著的鮑魚。

“一個人嗎?”

這不是明擺著嘛!那男人也發覺多此一問,尷尬笑笑:“沒想到你還會到這裏。”

“哦。”

“我是和朋友一起來的,他們是外地人,如果想吃維珍港本地菜, 沒有哪裏比這裏更合適了,晚上我還會帶他們到賭場轉轉,畢竟想體驗維珍港的生活,沒有哪裏比賭場更合適。”

我是這段話的原作者,沒想到他還記得。那男人看我露出淺笑, 也立刻欣喜起來。

“蘇黎,我們有多少年沒見了,你好嗎?”

“20 年,很好。”

“你還是這樣美,這樣優雅。”對方恭維我,我隻好說“謝謝”。火舔著鍋底,老板娘來幫我加湯汁,借這個機會,我終止了這場

談話,他也知趣地說道,我不打擾你了,朋友在那裏,希望我們還能再見。

我把椅子轉了過來,背對那張桌子,一個人繼續品味美食,不知怎麼的,海鮮鍋因為加了心事,味道也變得怪異起來。

我聽到身後傳來的歡聲笑語,維珍港警察署何念警長和朋友正在推杯換盞。但我卻清晰感受到他的目光,就如同唯唯死去那天我們的第一次見麵,在我的背上不斷地燒灼。

拾起餐巾擦擦嘴角,把飯錢和小費放在桌上,我便快步離開。

15

從海鮮檔一出門,我就一路狂奔起來,顧不上雨水和稀泥飆到臉上,直到氣喘籲籲再也跑不動,眼角餘光確定沒人跟來,我才站住。這時發現自己倉皇逃竄連雨傘都忘記帶了,雨漸疾,幹脆就去不遠處的賭場躲雨吧!

這裏必須鄭重聲明,我可不是個賭徒,隻是偶爾為之的玩家。

在老虎機、21點和德州撲克上花幾百維珍幣還算不上賭博,隻是一個孤獨女人偶爾消磨時光的賭戲而已。

在維珍港,博彩業是合法的。維珍港雖然隻有彈丸大小,前總督是一位老者,這位總督深受維珍港人民的愛戴,在他的帶領下,維珍港快速發展成為國際化自由貿易港,也成為世界金融和經濟中心。雖然銀行林立,世界 500 強紛紛在此建立總部和分支機構,維珍港最著名的依然是博彩,以及由此衍生出的旅遊業。

前總督先生本身就是一位職業玩家,他從來不避諱自己對賭戲研究的癡迷,作為國際上著名的數學家和博弈論大師,他可以輕而易舉地計算出任一種賭戲莊閑雙方的輸贏概率,也是很多新賭戲的設計師。

不過,維珍港以賭場著名,爛賭徒也很出名,至少有一半本地人依附賭場生存。

有賭就有毒品、色情和暴力,這裏槍支泛濫,但維珍港又是全世界治安最好的地區之一,能夠做到兩者統一真是對統治者智慧的考驗,外人都評價正是由於我們的前總督善於用博弈論管理國家,維珍港才得以長治久安。

我也喜歡賭場,這肯定是受到父親的影響。可我更喜歡賭場精心營造的氛圍,從門口衣冠楚楚的迎賓和戴著黑超墨鏡的保安開始;走進寬敞的大廳,賭場的每一個角落都大氣奢華,燈光恰到好處,地毯軟絨絨的,各種遊戲機五光十色,發出誘人的聲音;免費暢飲的咖啡、可樂,時刻供應的美食和雞尾酒,還有各種秀場。

在賭場,我反而感覺安全、舒適和自在。

事實上,賭場是文明的社交場合,拖鞋和背心不被允許,言行不恰當也不被允許。不想玩的時候,我就會坐在中央吧台看表演,這些女孩兒個個身懷絕技,一躍就可以跳上高高的鋼管,做出各種超出想象的高難度體操動作。

珍兒還是搞不懂這些有什麼特殊魔力,其實我還有個小秘密—— 賭場有嚴格的安檢,必須攜帶證件,因為法律規定 18 歲以下的未成年人不能進入。這裏的保安可不講任何道理,我就被攔下來幾次。我說看我的樣子肯定有 18 歲了吧,對方就會表情嚴肅地說,不行,小姐,我認為您還不滿 18 歲,請出示身份 ID 卡!

對於女人來說,這樣的訓斥是異常甜美的。恢複年輕的感覺,讓人如癡如醉。

16

雖然維珍港賭場雲集,前總督先生酷愛賭戲,卻還是不能坐在賭桌前和一群玩家廝混,除非我這個做女兒的哭鬧撒嬌,他才會順水推舟答應下來。

我總是納悶父親在哪裏滿足他的“賭癮”,因為我幾乎看不到他參與任何賭戲。但旁人都說總督府龐大的地下室裏有一間豪華賭場, 各種賭戲一應俱全,政要巨賈會和父親在裏麵消磨時光——不過我一直懷疑這個地方的存在,因為直到我離開家,我也沒有在迷宮一樣龐大的總督府找到這方“人間天堂”。

總督光顧對於任何一家賭場都是至高榮耀,父親會帶著幕僚和隨從,裝扮成視察的模樣,在賭場裏麵煞有其事地指點一番,最後,懷抱任性的女兒,坐上 21 點牌桌。但也最多玩幾局,父親就必須離開, 走之前他都會留下數額不菲的小費給荷官,並且不帶走一個籌碼。

第二天,報紙上會出現父親的特寫照片,但背景卻是模糊的,因為賭場不準任何人拍照,我的臉也被打了馬賽克,因為賭場不準 18 歲以下人士進入。隻是這一切規矩在敬愛的總督這裏統統不生效了, 父親隻要給出慈愛的笑容,任何人都會忌妒至極,痛恨自己沒有這樣的父親。

在他的盛名之下,多年來,我在維珍港的所有賭場都得到了極度的禮遇,以至於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渴望躲避賭場的過度熱情,真正享受博弈帶給我的樂趣。

父親在政壇隱退之後,不知從哪一天開始,我上了博彩業黑名單。因為我的另一個身份。

在這份全球賭場之間流通的名單上,我的身份是具有威脅性的算牌者,因為深得父親真傳,我也是概率論和博弈論高手,賭戲研究專家,維珍大學數學係高材生。

在父親身邊時,衣食無憂,我也懶得算牌,最多檢查一下自己的大腦是否生鏽。左立拋棄我和唯唯之後,我堅決不要父親資助,喪失了生活來源,那段時間隻能靠算牌糊口——這樣才上了黑名單。

不過還是礙於父親的情麵,賭場對我依舊敞開大門,任我贏點生活費糊口,但個別賭場也會禮節性地提醒,我隻能玩老虎機和輪盤, 不歡迎我大肆贏錢。

其實,這麼多年來,我與父親之間也在進行著無休止的博弈,我們彼此揣摩對方的出招,潛意識裏又在尋找納什均衡。

但這樣選擇的結果又常常印證了納什均衡的悖論,我和父親都試圖做出的最優選擇,卻沒有導致最佳的結果。

唯唯的死就是這個悖論的佐證。

把我們都擅長的博弈論用在父女關係上,倒真是一件悲哀和諷刺的事情。

17

21 點牌桌前空出一個位置,在一群陌生人中間我坐了下來,左右兩位男士都對我致意,還有兩個閑晃悠的男人端著可樂站在我身後觀戰。

丟給荷官一枚大額籌碼,他麻利地給我換成小額籌碼,我開始下注。

我沒動腦子算牌,今天的手氣不好,圍在我身邊的男人很快散去, 不一會兒,籌碼輸得差不多,把最後兩枚丟給荷官作為小費,我起身離座。

在休息區拿了一杯咖啡,我在賭場裏到處溜達,一會兒看看德州撲克,一會兒到華人聚集的百家樂前湊湊熱鬧。

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我的眼前——那不是我妹妹,蘇夜嗎? 我是黎明,她就是黑夜。

蘇夜是那種隻需一眼便終生難忘的女人。曾經有位男士在電梯裏驚鴻一瞥,十幾年後偶遇,依然激動地向她表白。

我們的母親是維珍港著名的電影明星,遺傳給我們的容貌當然出眾,但我說過,女人不能隻看長相,要看氣度。我們接受過最好的教育,知道如何假裝舉止優雅,談吐無瑕,但蘇夜性格灑脫豪爽,性感大方,比我更加魅力四射。

她是天體物理研究學者,和我一樣,也是受了父親愛好的影響。除了賭戲,父親最鐘愛的就是天文學。

總督府雖然找不到傳說中的秘密賭場,但屋頂的小型天文台可是我們最喜歡光顧的地方之一。黎明和黑夜,都是看星星的好時機,父親常常一個人在天文望遠鏡下遠眺夜空,我和蘇夜陪在身邊,我在做數字遊戲,蘇夜在看宇宙膨脹理論。

如今已是三個孩子母親的蘇夜還是風情萬種,戴著兩個碩大的耳環,穿了一件利落的小夾克外套配黑色緊身鉛筆褲,濃密的頭發高傲地挽起,露出飽滿的額頭。點睛之筆是淑女必備的絲巾,暗紫色有金屬鏈條圖案的絲巾從脖子垂下紮在腰間,形成一件別致的小衫。

此刻她正撅著小屁股,趴在德州撲克賭桌旁邊,和幾個男人說笑。站這麼遠我都能看到,她的臉因為興奮閃著光彩,膚色紅潤。

我走到她身後,鉚足全身力氣,咬緊牙關,狠狠地一拍她的肩膀, 把她嚇了一大跳!

“姐,是你呀,嚇死我啦!”

“死了嗎,不是還有氣嘛?”

“總這麼嚇人,我早晚會死。”

“你可瀟灑了,又背著妹夫出來 HAPPY!”

“哪有?”蘇夜又用男女通吃的撒嬌手段對付我,“夏偉業整天忙得跟狗一樣,哪有時間管我呢,他不理我,我也不理他!”

“你就嘚瑟吧,小心被他抓個正著!”我故意沒好氣地說道。

姐妹說話間,我想起當初蘇夜出嫁的情景——我牽著蹣跚學步的唯唯,不敢出現在父母眼前,隻好躲在家門不遠處,送出精心準備的寒酸禮物。

我的妹夫是一位成功商人,名字叫夏偉業,他是左立的同學,因為有這層淵源,算是我們的介紹人。

蘇夜招呼牌桌上的男人介紹道:“這是我姐姐,蘇黎小姐。”眾人說幸會,我揮手,“你們玩吧,我不多打擾。”

臨別時我扯過蘇夜:“你一個人在外麵瘋,這麼一群臭男人,你要保護好自己……”

“我知道啦,我又不是小孩子,這樣的地方不適合你,早點回家, 我會給你打電話的。”說罷輕撫我的肩膀。

18

蘇夜會不會給我打電話,我壓根不會在意,更不會等她的電話。我和蘇夜是父親珍愛的兩個女兒,父親對男孩兒比較嚴苛,隻溺愛女孩兒。他不止一次告訴身邊人,我們就是他的兩顆眼球。

我們接受的啟蒙教育就是博弈論,父親會站在寬敞的客廳中間, 懷抱著我們喜歡的禮物,召喚我們玩遊戲,石頭剪子布三歲之後就不玩了,我們玩得最多的是猜人和選數遊戲。

父親會說:“孩子們,給你們 10 次提問機會,猜出我心裏所想的這個人名。”

這個遊戲隻要運用提問技巧,通過問題設置,把人物篩選出來不難,沒幾次我們就不屑再玩了。直到父親把提問次數下降為 5 次,又總是想出一些冷門人物,我們才偶爾挑戰一下。

父親又說:“女孩兒們,請從 1到 100 之間選一個數字,如果這個數字你猜中了,禮物就是你的,沒有猜中,我就會把禮物捐給福利院。”通常我們有 5 次機會,隨著年齡的增加,選擇的機會降為 4次, 不過不管我們是否選中,父親最後還是給了我們禮物。

從 1 到 100,這個遊戲一猜即中的概率很小,隻有 1%,為了降低難度,父親在我們每輪猜錯之後都會告訴我們猜得太高還是太低。這個遊戲我們百玩不厭,看似簡單的遊戲其實卻是一場真正的博

弈,我們的對手不是數字,而是寫下這個數字的博弈論大師——我們的父親蘇總督。

要想在遊戲中擊敗父親非常困難,我們必須充分考慮到他可能會采取的策略和布下的陷阱,而父親對我們的性格了如指掌,他又可以準確推斷出我們可能采取的策略,再次誘導我們走向錯誤的方向。

當然,平日做遊戲的時候,父親不會把博弈的技巧運用到極致,我們不是他的敵人,這隻是親子活動的一部分。而且我和蘇夜對父親的小心思也了如指掌,溺愛的他希望我們把禮物全部高興地贏走。

可是,我清楚記得最後一次玩這個遊戲的情景,我已經懷了唯唯, 父親找到我。

“你就甘心這樣過一輩子嗎?帶著你肚子裏的孩子回家吧!”

“我不,我要等左立,這是我們的孩子,我要和他一起養大。”

“可他失蹤這麼久,這個懦弱的男人退縮了,隻有你還在傻乎乎地守著!”

“他會回來的。”

“那好吧。”來不及染發,頭上已有星星點點斑白的父親哀怨地望著我,“我們再玩一次猜數字遊戲吧,5 次機會,這次的賭注是你的孩子,我贏了,你就帶她搬回來,你贏了,我就允許你們自生自滅。”

我點頭,父親背過身在紙上寫下一個數字,折好放在身邊。

“47。”我說,父親搖搖頭,“低了。”

“76。”我說,父親搖搖頭,“低了。”

“90。”我說,父親依然搖搖頭,“低了。”

我嫻熟地使用著技巧,第 1 輪我應該猜 50,這個“二分位數字” 是最理想的策略,將數字區間二等分並選擇中間數,可以幫助我把數字盡快鎖定。

如果低了,第 2輪我就應該猜 75,這又是一個“二分位數字”,繼續低,第 3 輪就猜 88,還低,第 4 輪就是 94,如果還低,第 5 輪就交給運氣了,我會在 95、96、97、98、99、100中間蒙一個,此時, 我的勝算在六分之一。

這是理論模型,但是不要忘記,我的對手是父親,站在他的立場上,他會盡量回避恰好在二分位上的數字,不然就會被我輕易猜中,而我也不想浪費一猜即中的可能,所以,每一輪報數都在“二分位數

“96。”我說,這是第 4 輪,我看看父親的臉,他依然搖搖頭,“低了。”

“不會這麼簡單吧!”

我恥笑父親,我的心裏已經有底了,這個遊戲我們父女之間玩了太多次了,今天,父親選擇的一定是個特殊數字——100,因為他一定猜測到我會回避特殊數字,就故意出其不意,其實這也是博弈的技巧。

因為他實在不希望自己深愛的女兒懷著一個沒有名分的孩子,獨自流落在外,今天的賭局,他比我更輸不起!

不過也有一種可能,他猜出我會這樣揣摩他的心思,將數字改成另外幾個。我說過這是一場博弈,每個人出招之前務必要考慮到對方可能的反應,這樣看來,97、98、99 也有可能,概率對於我還是四分之一,我依然沒有必勝的把握。

但我還是站了起來,來到父親的身邊,拉住他的手,緊盯著他的眼睛,緩緩地問:“在說最後這個數字之前,我想問您,父親,您愛我嗎?”

父親毫不猶豫地回答:“我當然愛你,勝過愛我的生命。” “您覺得什麼是愛?”

政治家父親沉默了,我知道這個問題對平日的他來說太容易了, 他可以長篇大論來一場聲情並茂的演講,但他現在無言以對,因為我是他的女兒,這個問題戳進他的心裏。

“那您知道真愛對人生的價值嗎?沒有左立,我活著也是行屍走肉。如果你一定要一具軀體,我會還給您,但請同時為我準備好墳墓。”

不等他回答,我擁抱住父親:“好吧,還是先說我的答案吧——

99。”我堅定地望著父親,挺著我的大肚皮,“這意味著我和左立,還有我們的孩子,一定會天長地久!”

“猜對了,你可以走了……”父親虛弱地癱坐在沙發上。“我能看看那張紙嗎?”

父親如同被頸椎病折磨般痛苦地搖頭:“沒有必要,你已經贏了,我隻能說,祝你好運,我的女兒……”

19

半小時之前我就感覺有人跟蹤我,這是維珍港的大型食品連鎖超市,世界各地的食物在這裏幾乎都能買到。

我喜歡吃一種野櫻桃醬,酸酸甜甜,小時候母親也會做。我固執地隻認一個牌子,這個味道最接近母親的手藝,維珍港也隻有這裏才有。

我很少出門,不喜歡開車,我害怕狹小的空間,更怕一個人去地下停車場。我經常來這個食品超市,我喜歡這裏寬敞的大廳,一排排整潔的貨架和五彩繽紛的盒子罐子,我更喜歡長時間流連在新鮮的蔬菜和水果周圍,不被人打擾,精心挑選。

超市今天有很多本地產的小蘿卜,就用農夫編的草籃子裝著,擺放在一個顯眼的位置,紅皮子綠纓子,可愛得像一群嬰兒,我一顆接一顆選著,今晚可以用珍兒給我的,她母親做的西瓜豆瓣醬蘸著生吃。

我的心情特別好,甚至哼起了小曲,我又把鮮豔欲滴的草莓、藍莓、提子和桃子放在購物車裏,櫻桃醬、黑啤、三文魚、奶酪、泡菜餅一股腦地丟進去,各種香軟的麵包和健康零食也不放過。

我正充分享受大采購的滿足,竟忘記了剛才有人跟蹤我——可能是父親,這麼多年,他一直派人在我身邊晃蕩,不用去理睬!

看著滿滿一推車的食品我才想起來,自己沒有開車,等下可要拎很遠一段路才能找到的士,不過那也沒辦法,我是不會把這些好吃的再放回貨架上的。

我正盤算著晚餐怎麼搭配這些食材,收銀員小姐向我問好,等價格都打好,一摸皮包我傻眼了。

錢包不見了!

這可是尷尬的事情呀,這麼多人在排隊,我隻好退到旁邊,掏出手機撥給珍兒,才發現手機竟然也不見了!

我這個瘋婆子究竟把腦子放在哪裏了?!

是丟了還是忘帶了,正責怪自己粗心,緊跟在我身後的一位女士走了過來:“需要幫忙嗎?”

“不,謝謝!”我習慣性拒絕了,我是這樣的性格,不喜歡麻煩別人,更不可能接受陌生人的幫忙。但是一想到要和這些小蘿卜道別,竟也有一絲遲疑。

“這種情況誰都會碰到,我也曾忘記帶錢包。”女人好看地一笑,

“如果不介意,我可以替您付款,您回家把錢轉到我的卡上就好了。” 這女人身上淡淡的香味讓我感覺親切,不知怎麼的我竟然接受了

她的幫助,記下她的卡號。 “ 再見,祝您有個好心情 !” “您的心情更好!”

買單時的小插曲轉眼就忘記了,拎著兩個大袋子走出超市大門, 午後依然刺眼的陽光炙烤著大地,我站在的士搭乘點,隊伍彎彎曲曲, 車子卻稀稀拉拉,我也不免焦躁起來。

幾分鐘之後,一輛白色的豪華小車停在我的旁邊,車窗搖下來, 是剛才那位幫我付款的女士,她把太陽鏡架在頭頂:“要不要搭車,我送您一程?”

我趕快笑笑道:“太麻煩,不用了。”

“沒關係的,我現在正好也沒事。”

我有些動心,但猶豫了一下還是拒絕。

“那好,再見,祝您有個好心情!”那女人不再勉強,車子便絕塵而去。

20

除了數字,我對其他事物都不敏感。身為政治家的女兒,我對政治也絕緣。

維珍港並不風平浪靜,反抗大航海時代入侵的殖民統治的運動由來已久,年輕一輩的維珍港人迫切希望殖民者滾出自己的土地。

等街上又聚集了浩浩蕩蕩的遊行隊伍,我也借機偷懶,預約全部取消,除了在露台上看看熱鬧就是蒙頭大睡,珍兒幾次跳到床上硬拉我起來,不然我真會睡到下午去。

“蘇老師,這樣不行,這是亞健康狀態,睡多了並不好!” “不好就算了,大不了死了。”我扯過被子,往頭上一蒙。

“幹嗎這樣活著呢?”珍兒把窗簾猛地扯開,“我不指望您像我一樣每天早早起床看書,鍛煉身體,結交朋友,但您不能自暴自棄吧!”

“你這口吻倒像教育孩子。”我翻了個身,用枕頭蓋住眼睛。

“您不就像個孩子嘛,總讓我操心!”

“ 我老了,你還年輕,不能和你比了。”我繼續任性。

珍兒打開窗子,海風呼地吹了進來:“蘇老師,看看鏡子裏的您,說您 30歲很多人相信,人生路還長著呢,我也許還沒您活得長。”

“年輕有什麼好?也就是上街遊遊行,瞎鬧騰罷了。”

“上街怎麼了?您的思想可 out 了,作為維珍港人,我們對這個國家有一份責任,有國才有家。殖民統治這麼多年,殖民者挖空心思地掠奪我們的資源和財富,該讓他們離開了!” “維珍港現在難道不好嗎?”

珍兒明知道我是前總督的女兒,在我麵前還是鮮明地表達自己的政治觀點,擺明欺負我不關心政治。

“尊嚴無價!”珍兒一板一眼地堅定回答。

算啦,我了解珍兒小姐的脾氣,我如果不起床,她是會各種嘮叨沒完沒了的。懶洋洋地從床上爬起來,趿拉上拖鞋,看到珍兒已幫我把牙膏擠在牙刷上,早餐也擺在桌上。

“看來我得給你加薪水了。”

“又加?”珍兒邊整理床鋪邊說道,“隻要您能學會照顧好自己,讓我少操點心,不加薪水我也願意。”

“你對你母親是不是也這樣嘮叨啊?”我一邊刷牙一邊逗珍兒。“當然了,我整天就為你們兩個長不大的孩子操心!”

一股暖流湧上心頭,這個善良的女孩把我比作母親,正為我忙前忙後,我又想起了唯唯,如果珍兒是唯唯多好!一邊偷偷歎息我一邊暗下決心,即使不是,我也一定要好好對待珍兒。

吃完早餐,開始工作,難得我會乖乖坐在辦公桌前,都是因為珍兒早上的一席話。電話突然響了起來,珍兒接了起來。

“不好意思。”我的助手皺眉,“簡小姐,您的委托我們暫時不予接受。”

對方好像是個女人,講了半天,珍兒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對不起,預約滿了,我們不接。”

我有些奇怪:“每次都是我拒絕委托人,你是千年大好人,這次怎麼這樣堅決呢?而且這段時間明明沒有委托,咱們倆坐吃山空,山大王一樣占據偌大的辦公室,無聊地對著打哈欠鬥嘴兒玩,你不是也想偷懶吧?”

珍兒有點閃爍,支吾半天,才不情願地遞上一份卷宗。珍兒的工作極其嚴謹,對每一位打進電話谘詢的客人都建立了詳細檔案,我草草翻開一下,沒看出什麼所以然來。

“是找妹妹的,我認為不是很急,找妹妹急什麼呀?這段時間您的身體不太好,我也不想您太傷神。”

“那也是!”我趕快附和珍兒,把卷宗丟在了一邊,“算啦,還是偷懶舒服!那以後你可不要批評我懶了。”

“好吧。”珍兒在心裏權衡片刻,抬起頭時眼神亮晶晶的。

21

這個叫簡婕的女人,人如其名,簡潔、幹練。

她一身駝色小套裝,手拿黑色提包,配同色係的鞋子,大氣沉穩。美中不足的是,五官的比例還是出了問題,高高的顴骨,寬寬的額頭,眼睛就顯得小了。這樣看來,想身躋美女行列,她能拚的就隻剩氣質。

還好,她的氣質非常突出,笑容也耐看。

這是今天早晨突然衝進事務所的不速之客,珍兒正要攔住她,她卻熱情地和我握手:“蘇老師,還記得我嗎?”我立刻認出她來,這不就是食品超市幫我付款的女人嗎!

“您認識她?”珍兒問道。

“認識。”雖然猶豫,但出於禮節,我還是請她走進我的辦公室, 坐在我對麵的沙發上。

“你就是那位要喚回妹妹的委托人嗎?”

“對,我的妹妹。”簡婕一開口,我便喜歡上她的聲音,吐字特別清潤,“可惜,您的助手小姐,一直不給我這樣的機會,沒有辦法,我隻能貿然來訪。”

珍兒不愛聽這話,臉色不好看。我重新翻開簡婕的卷宗,麵對一片空白的申請表格,抓起桌上的鉛筆,自己替珍兒填了起來——

“叫什麼名字,幾歲去世的?”

簡婕頓了一下,看看珍兒和我說:“我有三個妹妹,她們都不在人世了,我想喚回她們。”

我一驚:“三個妹妹都死了嗎?你一共有幾個姐妹?”

“一共三個,都不在了。”

哦,我和珍兒麵麵相覷,這種悲慘的情況確實第一次遇到。

簡婕眼圈紅了:“我們姊妹四個,我是大姐。二妹叫簡冰,車禍意外身亡;三妹叫簡娜,死因比較複雜,以後再詳細告訴您;小妹叫簡妮,食物中毒去世。”

“那你們的父母還健在嗎?”珍兒接茬,語氣已變得柔和。

“都不在了……”簡婕用紙巾吸吸眼淚,“現在隻剩下我一個人。”

“那您結婚了嗎?”

“這很重要嗎?”

“也不是。”珍兒麵露難色,“您可能不知道,靈魂喚回收費很高,要不要和家人商量一下?”

“不必了,錢不是問題。”簡婕語氣輕鬆。

“那你為什麼要花這麼一大筆錢喚回三個妹妹呢?”珍兒時刻觀察著對方的表情。

“您可能無法體會一個人孤身在這世界的痛苦,沒有任何親人。” “我們能體會!”珍兒語氣堅定。

“可是,即使三個妹妹都找回來,你們也無法成為一家人了,她們隻有 72 小時的記憶。而且為什麼不喚回父母呢?父母去世的時候年紀比較大,喚回他們的靈魂還能在這個世界上存留久一點……”

簡婕無言以對,轉身求助我:“蘇老師,我以為你們會充分尊重委托人的意願,我不想解釋,看來我來錯了地方!”

我其實並不覺得珍兒的疑問有什麼不妥,但垂眼看到便簽盒裏之前簡婕寫下的銀行賬號,想起人家曾經幫助過自己,隻好用眼神製止珍兒並告訴簡婕:“我已經決定幫你喚回三個妹妹。”

“真的嗎?”簡婕驚喜。

珍兒急得站了起來,看到我已然下定決心,才癟著嘴坐下。

委托落實了,氣氛也輕鬆下來,我想請簡婕品品我的獨家秘製咖啡。她婉拒,麵前的礦泉水就很好。

辦公室的桌上擺了 6 杯清水,倒在一模一樣的透明玻璃杯裏,原來就在簡婕進來前兩分鐘,有一家媒體過來采訪,因為我拒絕接受, 對方轉身離開,沒人來得及喝水。珍兒手忙腳亂,還沒把他們的撤下去,給簡婕倒的那杯也擺在一起。

聊了半天,珍兒又隨手把杯子歸置了一下,現在這些玻璃杯裏裝了一樣的透明液體,高度幾乎一樣,杯子也沒有區別,看不出喝沒喝過,完全分不清了。

擺在桌上這麼久,難免有吐沫飛濺,珍兒正想再倒一杯,簡婕每個杯子瞥了一眼,拿起左手邊的某個杯子輕輕抿了一下——

“這杯是你倒給我的。”

等簡婕走了之後,我四仰八叉地躺在沙發上吃水果,珍兒一個人對著那幾個杯子還在研究,我問為什麼,她隻是一笑。

© 小說閱讀吧, 版權所有

天津每日趣閱網絡技術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