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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訶夫

在流放地

老謝是一個外號叫“明白人”的小老頭,此刻他正和一個誰也不知道姓名的年輕韃靼人坐在岸邊的篝火旁。另外三名擺渡工人待在小木屋裏。謝苗是個六十歲上下的老頭子,瘦骨嶙峋,牙齒快掉沒了,可是肩膀挺寬,看上去還挺硬朗,這時他已經喝得爛醉如泥了。他本來早該進屋去睡覺,但他口袋裏還有半瓶伏特加,他擔心屋裏的夥計們跟他討酒喝。韃靼人生著病,沒精神,他裹緊破衣衫,正在講到他的家鄉辛比爾斯克如何如何好,他撇在家裏的妻子多麼漂亮多麼聰明。他最多也不過二十四五歲,此刻,在篝火的映照下,他臉色蒼白,一副愁苦的病容,看上去像是個孩子。

“那當然,這兒不是天堂,”明白人說,“你自己也看到了,這地方隻有水,光禿禿的河岸,到處都有的黏土,此外再沒有別的東西……複活節早已過去了,可眼下河麵上還有流冰,今天早上還下了一場雪。”

“不好,不好!”韃靼人說著,戰戰兢兢地朝四下裏張望。

在十步開外流著一條烏黑的寒氣襲人的河流,河水“汩汩”有聲,拍打著布滿洞穴的黏土河岸,急匆匆地奔向不知何方的遙遠的海洋。貼近這邊河岸,有一條黑糊糊的大駁船,這裏的船工管它叫“浮船”。河對岸遙遠的地方,有幾處火光忽兒亮起來,忽兒又熄滅了,像幾條火蛇在遊動:這是有人在燒去年的荒草。蛇樣的火光之後又是一片黑暗。可以聽到不大的冰塊撞擊駁船的聲音從那邊傳來。四周潮濕而陰冷……

韃靼人抬頭眺望天空。滿天星星,跟他在家鄉看見的一樣多,周圍也是一片漆黑,可總覺得缺少點什麼。在家鄉,在辛比爾斯克,完全不是這樣的星星,天空也不一樣。

“不好,不好,”他反複說道。

“你慢慢就會習慣的!”明白人說,笑了起來,“現在你還年輕,傻,你嘴上的奶味還沒幹,憑你那股傻勁覺得,這世上沒有比你更不幸的人,可是將來總有一天你會說:‘求上帝保佑,但願人人都能過上這種生活才好!’你瞧瞧我。再過一個星期,等水退下去,我們就要在這裏安排好擺渡的事,你們就要離開這裏,在西伯利亞到處飄蕩,我卻可以留下來,繼續在這兩岸間擺過去渡過來。就這樣我白天晚上來來去去了二十年。謝天謝地!我什麼也不要。隻求上帝保佑,但願人人都能過上這種生活才好。”

韃靼人往火堆上添些枯枝,挨近火堆躺下,說:

“我爹經常生病。等他死了,我娘和妻子要上這兒來。她們答應過的。”

“你要你娘和老婆來幹什麼,”明白人問,“簡直糊塗,夥計。你這是讓魔鬼迷了心竅,滾它的魔鬼!你千萬別聽它的話,這該死的東西!別讓它得意。它用婆娘來勾引你,你就跟它作對,說:‘我不稀罕!’它用自由來誘惑你,你就要咬牙頂住,說:‘我不在乎!’我什麼也不要!沒有爹娘,沒有老婆,沒有自由,沒有莊園,沒有一根木橛子!什麼也不要,見它的鬼去!”

謝苗抓起酒瓶,猛喝了一大口,接著說:

“我呀,夥計,可不是普通的莊稼漢,也不是粗人出身,我是教堂執事的兒子。當初我沒被流放的時候是多麼自由自在,住在庫爾斯克,進進出出穿著禮服。可現在,我把自己磨練到了這種地步:我能赤條條躺在地上睡覺,靠大吃青草過日子。隻求上帝保佑,但願人人都能過上這種生活。我什麼也不要,什麼人也不怕,在我看來,這世上沒有比我更富有更自由的人。當年,我從俄羅斯發配到這裏來的時候,從頭一天起我就下定決心:我什麼也不要!魔鬼拿妻子、拿親人、拿自由來誘惑我,可我卻對他說:我什麼都不要!我打定了主意,堅持下來,所以你瞧,我過得很好,我沒有怨言。誰要是對魔鬼讓一讓步,哪怕隻聽它一回,他就要完蛋,他就沒救了;他會陷進泥潭,滅了頂,休想再爬出來。別說像老弟你這樣糊塗的莊稼人,就連那些出身高貴、受過教育的老爺也照樣完蛋。大約十五年前,有位老爺從俄羅斯發配到這裏。據說他偽造了一份遺囑,不跟自家兄弟平分財產。他還是公爵或男爵哩,也許隻是一名文官——誰知道呢!好,他來到這裏,頭一件事就是在穆霍金斯克為自己買下一幢房子和一塊地。他說:‘今後我要靠我的勞動和汗水來過活,因為我現在已經不是老爺,而是一名移民了。’我對他說,‘沒什麼,上帝會保佑你的,這是一件好事。’那時候他還是個青年,愛張羅,整天忙忙碌碌:他總是親自割草,有時去捕魚,還能騎著馬跑個六十來俄裏山路。不過隻有一件事糟糕:從頭一年起,他就三天兩頭跑格林諾,去郵政局取信。他站在我的渡船上,老是歎氣:‘唉,謝苗,家裏很久沒有給我寄錢來了,到底是什麼緣故?’我說:‘你用不著錢,瓦西裏·謝爾蓋伊奇,您要錢幹什麼?您把往事都拋開,忘了它,就當它從來沒有發生過,就當它是一場夢,您從頭開始生活好了!’我又說:‘您可別聽魔鬼的話,它不會把好處帶來送給你,隻會把你拉到絕路上去,您現在想錢,再過一陣子,瞧著吧,您又會想別的東西,之後想更多更多的東西。您若想讓自己幸福,那麼最重要的就是要記住您什麼也不要。對了……’我對他說,‘要是命運狠心地欺負了您和我,那麼絕不要向它求饒,不向它屈膝下跪,而是要蔑視它,嘲笑它。要不然它就會嘲笑我們。’我就是這麼對他說的……大約兩年之後,我又把他渡到這邊岸上來,他搓著手,笑嘻嘻的。他說:‘我這是去格林諾接我的妻子。她可憐我,就來了。我妻子待我多好,心地善良。’他樂得氣也透不出來了。於是過了一天,他和妻子一道坐車來了。太太年輕漂亮,戴著帽子,懷裏還抱著個小女孩。各式各樣的行李一大堆。我那瓦西裏·謝爾蓋伊奇樂得在她身邊團團轉,怎麼看也看不夠,怎麼誇也誇不夠。他說:‘沒錯,謝苗老兄,哪怕在西伯利亞,人們也照樣能生活得下去!幸福照樣能出現在西伯利亞!’我心想:得了吧,用不了多久他就樂不出來了。打那時起,差不多每個星期他都要去一趟格林諾:打聽俄羅斯寄錢來了沒有。花銷大得很呀。他說:‘她是為我才留在西伯利亞,為我毀掉了自己的青春和美貌,她願意跟我同甘共苦,所以我應當想盡一切辦法讓她開心……’為了讓太太高興,他就跟那些長官和形形色色的壞蛋交往。不用說,他得供那幫人吃喝,家裏還得有鋼琴,沙發上還得有一條毛茸茸的叭兒狗——活見鬼!……總之,他擺闊氣,嬌寵她。可是太太也沒跟他過太久。她怎麼住得下去呢?這地方隻有黏土、水、寒冷,要蔬菜沒蔬菜,要水果沒水果,沒有任何交際,而她是京城裏一位嬌生慣養的太太……她當然悶得慌了,再說她丈夫吧,不管怎麼說,已經不是老爺,而是個移民流刑犯——談不上體麵了。也就是過了三年吧,我記得在聖母升天節前夜,河對岸有人大聲喊叫。我把渡船劃到那裏,我這一瞧不要緊,原來——是那位太太,她把臉遮得嚴嚴實實,身邊站著一位年輕的老爺,一名文官。旁邊還有一輛三套馬車……我把他們渡到這邊岸上,他們坐上雪橇一陣風似的走了,轉眼就無影無蹤了!不過他們還是讓人發現了。一清早,瓦西裏·謝爾蓋伊奇趕著雙套馬車飛奔而來。他問:‘謝苗,我妻子跟一個戴眼鏡的老爺來過這裏沒有?’我說:‘過河了,你去野地裏追他們去吧!’他策馬飛奔追他們去了,追了五天五夜。後來我又把他送到河對岸時,他撲倒在渡船上,拿頭使勁撞船板,還嚎啕大哭。‘事情是明擺著的’,我說,還笑他,點撥他:‘哪怕在西伯利亞,人們也照樣能生活得下去!’他撞得更厲害了……後來他就開始盼望自由。他妻子跑回俄羅斯去了,所以他一心想回去找她,把她從情人手裏奪回來。從此他就開始每天出去,我的小老弟,差不多天天騎著馬飛跑,要麼上郵局,要麼進城找長官。他把呈文不斷寄出去,遞上去,請求他們憐憫他放他回家。他常提到,光是電報費他就花去了二百多盧布。他把地賣了,把房子抵押給猶太人。他本人頭發白了,背也駝了,臉色發黃,跟癆病鬼沒什麼兩樣。他跟人說話的時候,嘴裏結結巴巴,老是嗯嗯嗯……還眼淚汪汪的。他就這麼遞呈文,足足折騰了八年。可是後來他又活過來了,又快活起來:他迷戀上了新的東西。你猜是怎麼回事:她女兒長大了。他瞧著她,心疼她。她呢,說實在的,長得真不錯:很漂亮,黑眉毛,性情活潑開朗。每個禮拜天父女倆總要一道去格林諾的教堂。兩人總是並排站在渡船上,她笑容滿麵,他呢,眼睛一忽兒也不離開她。他說:‘是啊,謝苗,哪怕在西伯利亞,人們也照樣能生活下去。在西伯利亞也會有幸福。你瞧瞧,我的女兒有多好!你跑出一千俄裏恐怕也找不出另一個這樣的好姑娘。’我嘴上說:‘你女兒是挺好,這沒錯,是實話……’心裏卻想:‘等著瞧吧……這妞兒正年輕,她的血液正在沸騰,她想過好日子,可是這地方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後來,還沒多久,她果然開始煩悶了……她蔫下去,蔫下去,整個人憔悴了,病了,現在連路都走不動了。害了癆病。這就叫西伯利亞的幸福!見他的鬼去!這就叫西伯利亞人過的日子……他開始到處找醫生,把他們接回家來。隻要聽說三百俄裏開外有醫生,或者有巫師,他就馬上趕車去接他們。花在醫生身上的錢呀,這就多了!要是依我說,不如把這些錢換酒喝的好……她早晚都是一死。等她一死,他可就完蛋了。要麼傷心得去上吊,要麼逃回俄羅斯——事情是明擺著的。他真要逃跑,人家就會抓他,審他,判他服苦役,到那時候他就要嘗嘗鞭子的滋味了……”

“好,好,”韃靼人嘟噥著,凍得直發抖。

“好什麼?”明白人問。

“妻子呀,女兒呀……苦役,和苦惱算不了什麼,他總算見到了妻子,見到了女兒……你說什麼也不要。可是你什麼也沒有——不好!他妻子跟他一塊兒過了三年,這是老天爺的恩典。什麼也沒有——不好;三年——好。你怎麼就不懂呢?”

韃靼人整個人顫栗著,費勁地搜羅著他所知道的有限的俄語詞彙,結結巴巴地說:求上帝保佑,千萬別讓人在外鄉得病,死掉,埋進這片寒冷的鐵鏽般的土地裏。又說,隻要妻子能來到他身邊,哪怕隻待一天,隻待一個鐘頭,那麼為了這種幸福,他都願意承受任何什麼樣的苦難。而且他會感謝上帝,過上一天幸福生活,總比什麼也沒有強。

然後他又講到,他的妻子是一個多麼漂亮,多麼聰明的女人。說著說著,他雙手抱住頭,痛哭起來。他一再向謝苗擔保:他沒有犯過絲毫罪,他受了冤屈。他的兩個兄弟和一個叔叔搶走了農民家的幾匹馬,把那個老頭打得半死,可是村社不憑良心辦事,下了判決,把兄弟三個統統流放到西伯利亞來了,叔叔是有錢人,倒留在家裏了。

“你會習慣的!”謝苗說。

韃靼人沉默不語,用一雙哭紅的眼睛呆呆地望著篝火。他一臉的迷茫和驚恐,仿佛他至今仍舊沒弄明白,他為什麼會流落到這裏,處在黑暗和潮濕中,處在陌生人中間,而不是在辛比爾斯克。謝苗挨著火躺下來,不知什麼緣故冷笑一聲,低聲哼起一支曲子來。

“她跟她父親在一起有什麼快樂?”過了一會兒謝苗又說起來,“他愛她,他得到了安慰,這話沒錯;可是,夥計,你對他得加倍小心行事:他可是個嚴厲的老頭子,固執。年輕的妞兒可不需要嚴厲……她們需要溫柔,需要哈哈哈、嗬嗬嗬,需要香水和化妝品。是這樣……唉,事情啊事情!”謝苗歎口氣,費勁地站起身來,“酒全喝光了,這下可以去睡了。怎麼樣?我走啦,夥計……”

韃靼人獨自一個人時,他又添些枯枝,側身躺下,呆望著篝火,開始思念起家鄉和妻子來。她若能來住上一個月,哪怕隻住一天,那該多好啊!隨後,要是她想回去,那就讓她回去好了!來住上一個月,哪怕一天,也總比什麼也沒有強。可是萬一妻子說到做到,真的來了,那他拿什麼養活她呢?在這種地方她住到哪兒去呢?

“要是沒吃沒喝的,叫她怎麼活得下去?”韃靼人大聲問。

他現在沒日沒夜都在劃船,他們才給他十盧比。不錯,過路人會給點茶錢和酒錢。可是那幾個夥計把進款都私分了,一個小錢也不給韃靼人,還一個勁兒地取笑他。他窮得挨餓,挨凍,成天擔驚受怕……眼下他渾身酸痛,發抖,他本該進屋去躺下睡覺,可是他在那邊沒有被子蓋,比這岸邊還冷。這裏雖說也沒有東西可蓋,好歹還可以生堆火……

再過一個禮拜之後,等這裏的水全退下去,他們安置好平底渡船的時候,所有的船工,除了謝苗之外,所有的那個村子裏人都無事可幹了。到那時韃靼人隻好走村串戶去乞討,去找活兒幹。他妻子才十六歲,長得漂亮,嬌滴滴,羞答答——難道能要她不戴麵紗也在這個村子討飯嗎?不行,這事想一想都可怕……

清晨。駁船、水中的柳叢和水上的波紋已經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了。要是回頭看——那邊是一片黏土高坡。坡底下有一間農舍,屋頂苫著褐色的幹草,往上一些的地方,不少鄉村木屋擁擠。公雞已在村子裏“喔喔”啼叫了。

紅土高坡、駁船、河流、壞心眼的異鄉人、饑餓、寒冷、疾病——所有這一切或許實際上都並不存在,或許這一切僅僅是夢中所見——韃靼人這樣尋思。他覺得他睡著了,甚至能聽到自己的鼾聲……當然,他現在是在家裏,在辛比爾斯克,隻要他叫一聲妻子的名字,她準會答應;他母親就在隔壁房間裏……可是,天下竟有這麼可怕的夢!幹嗎要做這種夢呢?韃靼人微笑著睜開了眼睛,這是什麼河?伏爾加嗎?

天空飄著雪花。

“喂!”對岸有人在喊叫,“放渡船過來!”

韃靼人一下子驚醒了,連忙跑去把他的同伴們叫醒,好把船劃到對岸去。幾個船工一邊走到河岸上來,一邊穿上他們的破皮襖,睡意未消地操著啞嗓子罵街,一個個凍得縮著脖子。他們剛從睡夢中醒過來,河上飄來的那股刺骨的寒氣,顯然讓他們感到既可惡又可怕。他們慢吞吞地跳上駁船……韃靼人和那三名船工拿起寬葉長槳,這些槳在黑暗中看上去像龍蝦的腳,謝苗把肚子抵著長長的船舵。對岸的叫聲仍舊沒停,甚至放了兩槍,大概以為船工多半睡著了,或者去村裏下酒館了。

“行了,急什麼!”明白人說,那種口氣仿佛他深信不疑:這世上什麼事情都不必去著急,因為照他看來,一切事情到頭來總是一場空。

笨重的駁船離開了岸,在柳叢中間漂浮而去。柳樹慢慢往後退去,隻能憑這一點才知道駁船在移動,而沒有停在某個地方。幾名船工行動一致地劃著槳。謝苗用肚子壓著船舵,身子不時地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從船幫的這一側翻到了另一側。在黑暗中看去,這些人好像坐在某個洪荒年代、長著好些長爪的怪獸身上,它要把他們送到一個寒冷而荒涼的國度,這樣的國度即使在噩夢中也難得見到。

他們艱難地穿過了柳樹叢,駁船進入空曠的水麵。對岸已經可以聽到船槳的嘎吱聲和有節奏的濺水聲。就又有人在喊:“快點!快點!”又過了十來分鐘,駁船沉重地撞到碼頭上。“天老下個沒完,老下個沒完!”謝苗嘟噥著,抹去臉上的雪,“這麼多雪都是打哪兒來的,真是天才知道!”

等船的是個穿著一件狐皮短襖,戴一頂白羔皮帽子的瘦高個老頭,站在離馬不遠的地方,一動也不動。他的神色憂鬱而專注,仿佛正在極力回憶某件事情,對他自己的健忘感到很是生氣。當謝苗走到他跟前,笑嘻嘻地摘下帽子時,那人就說:

“我到阿納斯塔西耶夫卡去急著找醫生。我女兒又病重了,聽說那裏新派來了一位醫生。”

馬車被拖上駁船,又往回劃去。謝苗叫他瓦西裏·謝爾蓋伊奇的那個人,在大家劃船的時候,始終站著不動,咬緊厚嘴唇,眼睛望著一處地方發呆,馬車夫請求他允許在他麵前抽煙,他也不答話,好像沒聽見似的。謝苗用肚子壓著船舵,瞧著他挖苦說:

“哪怕在西伯利亞,人們也照樣能生活下去。活得下去喲!”

明白人一副洋洋自得的神色,仿佛他證實了一件事情,仿佛他正高興事情的結果當真不出他所料。身穿狐皮短襖的人的那副不幸而又無可奈何的樣子,分明讓他十分快活。

“現在出門,瓦西裏·謝爾蓋伊奇,路上盡是爛泥,”他看到車夫在岸上套馬便說,“您應該再等上兩個禮拜,到那時路就會幹些。要不然索性別出門……要是您出門跑一趟真會有什麼好處,倒也罷了,可是您自己也知道,人們一輩子東奔西跑,日日夜夜地跑,到頭來總是毫無用處。這可是實實在在的!”

瓦西裏·謝爾蓋伊奇默默地賞了酒錢,坐上遠程馬車,趕路去了。

“瞧他,又跑去找醫生去了!”謝苗說,冷得縮起脖子,“好,去找真正的醫生吧,那就和去野地裏追風、想抓住魔鬼的尾巴一樣,見你的鬼去!好一個怪人,主啊,求您寬恕我這個罪人吧!”

韃靼人帶著痛恨、厭惡的神情走到謝苗跟前,渾身發抖,用夾著韃靼話的蹩腳的俄語說:

“他好……好,你——壞!你壞!老爺是好人,他好;你是畜生,你壞!老爺是活人,你是死屍……上帝造人是讓他活著,讓他高興,讓他傷心,讓他憂愁,可是你什麼也不要,所以你不是活人,你是石頭,是泥土!石頭什麼也不要,你什麼也不要……你是石頭——所以上帝不喜歡你,隻喜歡老爺。”

大家哄堂大笑。韃靼人輕蔑地皺起了眉頭,一揮手,裹緊破衣衫,朝篝火走去。幾個船工和謝苗拖著沉重的腳步走進了小木屋。

“好冷啊!”一個船工聲音顫抖地說。他在潮濕的泥地上鋪上麥桔杆,然後躺下去,伸直身子。

“是啊!真不暖和!”另一個人附和道,“這日子真是活受罪!……”

大家都躺下睡覺了。門被風吹開了,雪飄進屋子裏。誰也懶得爬起來去關門:冷是冷,可是去關門又太麻煩。

“我挺好。”快要入睡的謝苗迷迷糊糊地說,“隻求上帝保佑,但願人人都能過上這種生活才好。”

“你呀,當然,服了一輩子苦役,連鬼都不願意抓你。”外麵傳來狗吠似的嗚嗚聲。

“這是什麼聲音?是誰在那兒?”

“是韃靼人在哭。”

“瞧他……真是個怪人!”

“他早晚會習——習慣的!”謝苗迷迷糊糊說完,馬上就酣然入睡了。

其他的人也很快進入了夢鄉。那門就這樣開著始終沒人去關。

一八九二年五月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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