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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訶夫

第六病室

醫院的後院裏有一幢不大的,四周長著密密麻麻的牛蒡、蕁麻和野生大麻的廂房。這幢房子的屋頂是鐵皮的,已經生了鏽;煙囪半歪半斜;門前台階已經朽壞,長滿雜草;牆上的灰漿隻留下斑駁的殘跡。廂房的正麵正對著醫院,後牆朝著田野;一道上麵釘著釘子的灰色圍牆把廂房和田野隔開。這些尖端朝上的釘子、灰色的圍牆和偏屋本身,所有這些都顯得陰森恐怖,隻有醫院和監獄才會有這種特殊的氛圍。

您如果不害怕被蕁麻螫痛,那您就沿著通向廂房的那條彎曲小道走過去,看一看裏麵。走進頭一道門,我們來到了前堂。在牆角下和爐子旁邊扔著一堆堆醫院裏的破爛東西。什麼床墊啦,破舊的病人服啦,長褲啦,藍白條紋的襯衫啦,毫無用處的破鞋啦……所有這些皺皺巴巴的破爛混雜在一起,胡亂堆放著,正在黴爛,發出一股悶臭的氣味。

看守人尼基塔,嘴裏銜著一隻煙鬥,他老是躺在這堆烏七八糟的破爛東西上。他是個年老的退伍兵,那身舊軍服上的紅領章早已褪成棕黃色。他的臉嚴厲而枯瘦,兩道下垂的眉毛使他那張臉上充滿了一副草原牧羊犬的神氣,他的鼻子通紅,身材矮小,看上去瘦骨嶙峋,筋脈凸顯,可是氣派威嚴,拳頭粗大。他屬於那種頭腦簡單、唯命是從、忠於職守、腦筋反應遲鈍的人。這種人最喜歡紀律和秩序,並將它視為高於一切,因而深信:他們就得挨打。他打他們的臉、胸、背,打著什麼部位算什麼部位,相信不這樣,這地方就要亂了。

您再往裏走,便進入了一間寬敞的大房間,要是不把前堂算在內的話,整座房子就全由它占去了。這裏的牆壁被塗成混濁的淡藍色,天花板被煙熏得挺黑,像鄉下的農舍一樣——顯然,每逢到了冬天,這裏的爐子日夜冒煙,房間裏淨是煤氣。窗子的裏邊裝著鐵柵欄,樣子很難看。地板顏色灰暗,滿是木刺。房間裏滿是酸白菜味、燈芯的焦糊味、臭蟲味和氨水味,這股渾濁的氣味讓您一進門的最初印象,就仿佛進入了一個圈養動物的畜欄。

房間裏擺著幾張床腳被釘死在地板上的床。在床上坐著、躺著一些穿著藍色病號服的人,頭上戴著舊式尖頂帽。這些人都是瘋子。

這房間裏一共住著五個人。隻有一個人出身貴族,其餘的都是小市民。睡在離房門最近的是個又高又瘦的小市民,褐色的小胡子閃閃發亮,眼眶滿是淚痕,托著頭坐在床上,死死盯著一個地方發呆。他一天到晚都在發愁,搖頭,歎氣,苦笑。他從不參與別人的談話,即使人家問他什麼,他照例一概不予回答。給他端來食物,他就機械地吃下去,喝下去。從他那劇烈而痛苦的咳嗽、骨瘦如柴的模樣和臉頰上的潮紅可以看出來,他正害著肺癆病。

在他旁邊是個矮小、活潑、十分好動的老頭,留一把尖尖的小胡子,一頭烏黑的像黑人那樣的鬈發。白天他在病室的兩扇窗子間不停地走來走去,或者像土耳其人那樣盤腿坐在自己床上,同時無休止地吹著口哨,學灰雀啼叫,還小聲唱歌,嘿嘿竊笑。他的這種孩子氣的樂趣和活潑的性格,即使在夜裏也能表現出來:他常常爬起來向上帝禱告,也就是用雙拳捶胸,用手指頭摳門縫。他是猶太人莫謝伊卡,大約二十年前,他因為帽子作坊燒毀而引發神經錯亂,變成了瘋子。

全體病人中,隻有莫謝伊卡一人得到允許可以外出,甚至可以離開醫院到街上去。他很久以來就享受著這一特權,大概因為他是醫院的老住戶,又是個不傷人的傻子,再者他早已成了城裏供人逗樂的小醜。隻要他一出現,就會立即被一群孩子和狗圍住,對此人們也早就看慣了。他穿著又大又破的病號服,戴著滑稽的尖頂帽,穿著拖鞋,有時光著腳,甚至沒穿長褲,在街上走來走去,在民宅和商店的門口站住要錢。有的給他一點克瓦斯喝,有的給他點麵包吃,還有人給他一個小錢,因此他回來時通常已吃得飽飽的,滿載而歸。他帶回來的東西全都讓尼基塔沒收了去,歸他自己享用。這個老兵幹起這種事來很不客氣,他粗魯地、氣急敗壞地翻遍他的每一個口袋,還呼喚著請上帝來作證,詛咒說他從今往後絕不再放這個猶太人上街,他認為這種事應該比這個世界上任何一件事都遵守秩序。

莫謝伊卡喜歡幫別人的忙。他經常給同伴端水,在他們睡著的時候給他們蓋好被子,還答應下次從街上回來送每人一個小錢,並且給每人縫一頂新帽子,他還用勺子給左邊的鄰居、一個癱瘓病人喂飯吃。他這樣做既不是出於同情,也不是出於什麼人道主義性質的考慮,他隻是摹仿右邊的鄰居格羅莫夫的舉動,不由自主的依照鄰居的意思辦事。

伊凡·德米特裏·格羅莫夫是個大約三十三歲的男子,出身於貴族家庭,擔任過法院民事執行員,屬十二品文官,患有被害妄想症。他要麼縮成一團躺在床上動也不動,要麼在房間裏不停地走來走去,像在鍛煉身體,很少有坐著的時候。一種令人驚慌不安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擔心,弄得他總是十分激動、急躁、緊張。外屋裏隻要稍微有一絲動靜,或者院子裏有人叫一聲,他便立即抬起頭,豎起耳朵聽:莫非是有人來找他,要把他抓走?遇到這種時候,他的臉上就露出極其驚慌和厭惡的神情。

我喜歡他這張方臉,顴骨很高,臉色總是蒼白而愁苦,像一麵鏡子那樣反映出他那顆飽受驚嚇又苦苦掙紮的心靈。他的這種愁眉苦臉的樣子是奇特的,病態的,然而那清秀的麵容雖然被深沉而真誠的痛苦刻下了細紋,卻顯出理性和知識分子所特有的文化素養,他的眼睛放射出熱烈而健康的光芒。我也喜歡他本人,他彬彬有禮,樂於助人,對所有的人都異常客氣,除了尼基塔。誰要是不小心掉了扣子或者茶匙什麼的,他總是趕緊從床上跳下來,拾起那件東西還給人家。每天早晨他都要跟同伴們道早安,臨睡前祝他們晚安。

如果把他一貫緊張的心情和病態的臉相除了外,他的瘋病還有如下表現:有時一到傍晚,他就裹緊那件破舊的病號服,渾身發抖,牙齒打戰,開始在牆角之間、病床之間急速地走來走去,好像他正發著高燒。有時他突然猛地站住,瞧一眼他的同伴們,想必是有十分重要的話想要說,可是他大概又考慮到他們不會聽他講話,或者即使聽了也聽不懂,於是他便煩躁地搖著頭,繼續在牆角之間、病床之間走來走去。可是過不了多久,想說話的欲望又重新壓倒一切顧慮,占了上風,他就管不住自己,熱烈地、激昂地講起來。他的話絲毫沒有條理,時快時慢,像是夢囈,前言不搭後語,使人怎麼也聽不明白,然而在他的言談中,在他的聲調中,有一種異常美好的東西。他一講話,您會覺得他既是瘋子又是正常人。他的那些瘋話是無法用文字來表達的。他談到人的卑鄙,講到醫院裏蹂躪真理的粗暴,講到人間未來的美好生活,講到這些鐵窗總是使他想到強權者的愚蠢和殘酷。結果這就成了一首亂糟糟的、不連貫的雜曲,盡管是老調重彈,然而卻永遠不會過時。

在十二年或是十五年之前,有一個文官,他姓格羅莫夫。在城裏一條最主要的大街上,他有自己的房子,並且頗有名望,家境殷實。他的兩個兒子,一個叫謝爾蓋,一個叫伊凡。謝爾蓋讀到大學四年級的時候得了急性肺癆病,死了。他的死亡像是給災難開了個頭,自他死後一連串的不幸突然降臨到這家人頭上。剛埋葬了謝爾蓋不出一周,年老的父親又因為舞弊和挪用公款而受到審判,不久因傷寒病死在監獄的醫院裏。房子連同所有不動產均被拍賣,父親撇下伊凡·德米特裏和他的母親去世之後,他們隻有自謀生路。

原先,在父親生前,伊凡·德米特裏在莫斯科上大學,每月能收到六七十個盧布的生活費,他根本不懂什麼叫窮,現在他不得不一下子改變自己原先奢侈的生活。他為了掙幾個小錢,要從早到晚去一家報酬很低的教館做抄寫工作,盡管這樣辛苦地工作卻仍舊要挨餓,因為他把全部收入都寄給母親維持生活了。伊凡·德米特裏忍受不了這種生活。他灰心喪氣,生起病來,不久就離開學校,回到了家鄉。在這裏,在這座小城裏,他多方托人,謀到了縣立學校的一位教員的位子。可是他跟同事們相處得不是很融洽,學生也不喜歡他,不久他就辭職了。母親又去世了。他在長達半年的時間裏找不到工作,隻靠麵包和水生活,後來又當上了法院的民事執行員。之後他一直擔任這個職務,直到因病而被辭退。

他給人的印象從來都是不太健康的,即使在青春年少的大學期間也是這樣。他總是臉色蒼白,身體消瘦,動不動就感冒,吃得少,睡不好。隻要喝一杯紅葡萄酒就頭暈,歇斯底裏發作。他喜歡跟人們來往,但由於他生性多疑,又愛生氣,他跟任何什麼人都沒有好過,也沒有朋友。他對城裏人的評論向來帶著輕蔑,說他覺得他們的粗魯無知和渾渾噩噩的禽獸般的生活是他深惡痛絕的。他用男高音說話。聲音響亮而激烈。說時要麼帶著譏諷和憤慨的口氣,要麼就帶著驚奇和熱心的口氣,不過任何時候他的表情都是誠懇的。不論人家跟他談什麼,他總是歸結到一件事上去:這個城市的生活既無聊又悶人,市民們沒有高尚的趣味,過著糊塗的、毫無意義的生活,到處充斥著形形色色的暴力、愚昧、腐化和偽善。卑鄙的人錦衣玉食,正直的人卻忍饑挨餓;這個社會需要創辦學校,主辦正義的地方報紙、劇院、大眾讀物,知識力量的團結;必須讓這個社會看清楚自己的麵目,為自己感到害怕才成。他批評人們的時候總加上濃重的色彩,而且隻有黑白二色,不承認有其他的色調。他把人類分成卑鄙小人和正直君子兩種,中間的人是沒有的。談論起女人和愛情他總是熱烈而入迷,但他一次也沒有戀愛過。

盡管他言論很尖刻,又容易衝動,城裏人卻喜歡他,背地裏都親切地叫他萬尼亞。他那種待人和藹、樂於助人的天性,為人的正派,道德的純潔,就連他那件破舊的小禮服,病態的外貌,家庭的不幸,也總能喚起人們心中美好的、熱烈的、憂傷的感情。此外他受過良好的教育,博覽群書,用城裏人的話說,他無所不知,在這個城市裏是一部供人查考的活字典。

他老是坐在俱樂部裏,神經質地撚著小胡子,翻閱雜誌和書籍。看他的臉色可以知道,他不是在閱讀,而是在吞咽,而且根本來不及咀嚼。但人們必須承認,閱讀是他的一種病態的嗜好,因為不管他抓到什麼,哪怕是去年的報紙和日曆,他都急不可待地貪婪地讀下去。在家裏他總是躺著看書。

在秋天的一個早晨,伊凡·德米特裏豎起大衣領子,在泥濘中啪嗒啪嗒地走著,穿過小巷和後街,費力地去找一個小市民的家,憑執行票向他收款。每到早晨他總是心情抑鬱。在一條巷子裏他遇到四個荷槍實彈的士兵押送著兩名戴著手銬的犯人。以前伊凡·德米特裏經常遇見犯人,他們每一次都在他心裏引起憐憫和不安的感覺,可是這一次相遇卻給他留下一個異樣的、奇怪的印象。不知什麼緣故他突然覺得,他也會像那樣戴上手銬,走在泥地裏,被送進監獄去。他在小市民家待了一會兒,在回家的路上,在郵局附近他遇見一個認識的警官,那人跟他打了招呼,還和他沿著大街並肩走了幾步,不知什麼緣故他又覺得這很可疑。回到家裏,他一整天都無法把那兩個犯人和荷槍的士兵從腦子裏趕出去,一種莫名其妙的惶恐不安的心情攪得他無法閱讀和集中精力想心事。晚上他在屋裏沒有點燈,一夜失眠,不住地想他也許會戴上手銬,被關進監獄。他不知道自己曾犯過什麼錯,而且可以擔保他今後也絕不會去殺人、放火、偷東西。可是,無意中偶然犯下罪行不是很容易嗎?而且不會有人誣陷嗎?最後,還有審判方麵的錯誤不是很容易嗎?難怪千百年來人民的經驗教導說:誰也不能發誓永遠會不討飯、不坐牢。而在現行的審判程序下,審判錯誤是相對存在的,沒什麼可奇怪的。凡是對別人的痛苦有著職責或事務關係的人,如法官、警察和醫生,時間一長,出於工作習慣,就會變得麻木不仁,以致對他們的當事人即使不願意也不能不采取敷衍了事以外的態度。從這方麵講,他們跟在後院裏殺羊宰牛而看不見血的農民沒有什麼不同。在對人采取這種敷衍了事的、沒有感情的態度的時候,為了剝奪一個無辜的人的一切公民權利並判他徒刑,法官隻需一件東西,那就是時間。隻要有時間去完成某些法定程序,然後就大功告成了——法官就是憑這個才領取薪水的,事後你休想再在這個離鐵道二百俄裏的肮臟的小城尋找公正和保護。再說,既然社會把一切暴力視作明智、合理的必要手段,而一切仁慈的舉動,如宣告無罪的判決,卻引起沸沸揚揚的不滿和報複情緒,在這種情況下,奢談公正,豈不是可笑嗎?

第二天早上,伊凡·德米特裏起床後心裏非常害怕,額頭上冒出冷汗,此時他已經完全相信,他隨時都可能被捕。“既然昨天那些陰鬱的思想這麼久不肯離開我,”他想道,“可見其中必定有點道理。這些想法的確不可能無緣無故地鑽進我腦子裏的。”

有個警察從他的窗口慢慢踱步走過:這可不會沒有來由。瞧,有兩個人站在房子附近不動,也不言語。他們為什麼這麼沉默呢?

伊凡·德米特裏從這以後一天到晚提心吊膽。所有路過窗下的人和走進院子的人都像是奸細和暗探。中午,縣警察局長照例坐著雙套馬車走過大街,他這是從城郊的莊園坐車到警察局上班。可是伊凡·德米特裏每一次都覺得馬車跑得太快,局長臉上有一種特別的神情,他分明是急著跑去報告,說城裏有一個十分重要的犯人。每逢有人拉鈴或者敲門,伊凡·德米特裏就渾身打顫;每逢在女房東家裏遇到陌生的客人,他就坐立不安。可是一遇見警察和憲兵他就微笑,還吹著口哨,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他一連幾夜都失眠,擔心被捕,可是又故意像熟睡的人那樣大聲打鼾、呼氣,好讓女房東以為他睡著了。要知道如果夜裏他睡不著覺,那就意味著他受到良心的譴責而痛苦不堪,這可是了不起的罪證!事實和常理使他相信,所有這些恐懼都是荒唐的,都是心理作用;另外,如果把事情往好處想,即使被捕坐牢其實也沒有什麼可怕的,隻要良心清白就行了。可是他越是往有理性有條理的方向思考,他內心的惶恐不安反而變得越是強烈痛苦。這就像一個隱士本想在處女林裏開出一小塊安生之地,他越是辛辛苦苦用斧子砍,林子反而長得越來越茂盛。伊凡·德米特裏最後意識到,這也沒有用處,就索性不再思考,完全聽憑絕望和恐懼來折磨自己。

他開始過隱居的生活,避開人們。他原先就不是很喜歡自己的工作,現在簡直是幹不下去了。他深怕他會受人蒙騙,上什麼圈套或是趁他不防備往他的口袋裏塞些賄賂,然後揭發他。或者他自己一不小心在公文上出點錯——類似偽造文書,或者他把別人的錢不小心丟失了。奇怪的是,他以前的思想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靈活機動過,現在他每天都能想出成千上百個不同的理由,覺得應當認真為自己的自由和名譽擔憂。正因為如此,他對外界、特別是對書籍的興趣便明顯地淡薄,他的記憶力也大為衰退了。

雪在春天來臨時融化了,在公墓附近的一條山溝裏發現兩具部分腐爛的屍體。這是一個老婦人和一個小男孩,帶有因傷致死的跡象。於是城裏人議論紛紛,不談別的,隻談這兩具屍體和尚未查明的凶手。伊凡·德米特裏擔心別人以為他是凶手,便整天在大街小巷走來走去,還麵帶微笑。一旦遇見熟人時,他的臉色就紅一陣,白一陣,開始表白說沒有比殺害弱小的、無力自衛的人更可惡的罪行了。可是這種作假的行為很快就弄得他精疲力盡,他想了一陣,決定,處在他的地位,他頂好就是躲到女房東的地窖裏去。他在地窖裏坐了整整一天,後來又坐了一夜和一個白天。他實在冷得厲害,好不容易挨到天黑,就像賊那樣溜進自己的房間裏。天亮之前,他在房間中央一直站著,身子一動不動,留心聽著外麵的動靜。大清早,太陽還沒有升起,就有幾個修爐匠來找女房東。伊凡·德米特裏明明知道,他們是來翻修廚房裏的爐灶的,可是恐懼卻告訴他,說這些人是打扮成修爐匠的警察。於是他悄悄地溜出房子,沒戴帽子,沒穿上衣,驚駭萬分地沿著大街飛跑。狗在他身後吠叫,有個農民在後麵不住地喊叫,風在他耳邊呼嘯,伊凡·德米特裏覺得全世界的暴力都聚集在他的背後追他,正在追他。

最後,有人把他攔住了,並把他送回家,打發女房東去請醫生。醫生安德烈·葉菲梅奇(這人以後還要提到)開了在頭上冷敷的藥液和鎮靜劑的藥方後,愁眉苦臉地搖搖頭。臨走前他對女房東說,以後他不會再來了,因為他不該打擾發了瘋的人。由於伊凡·德米特裏在家裏生活無法自理也得不到醫療,隻好把他送進醫院,安置在性病病室裏。他每天晚上睡不著覺,任性胡鬧,攪得病人不得安寧,不久安德烈·葉菲梅奇便下令把他轉到第六病室去了。過了一年,城裏人已經完全忘了伊凡·德米特裏,他的書讓女房東隨便堆在屋簷下的一輛雪橇裏,被頑皮的孩子們一本本陸續偷走了。

猶太人莫謝伊卡是伊凡·德米特裏左邊的鄰居,右邊的鄰居是個農民,胖得滾圓,一張癡呆呆的臉上毫無表情完全缺乏思想的痕跡。這是一個不愛動的、貪吃的、不愛幹淨的畜生,早巳喪失了思想和感覺的能力。從他身上不斷冒出一股酸臭的氣味。

每當收拾床鋪的時候,尼基塔總是狠命打他,使足力氣,一點也不顧惜自己的拳頭。這時候,可怕的還不是他挨了打,這是誰都能習慣的——可怕的是這個傻子挨了打卻毫無反應:一聲也不響,一動也不動,連眼睛也一眨不眨,隻是身子稍稍晃一下,像一隻沉甸甸的大木桶。

第六病室的第五個,也就是最後一個病人是個小市民,從前是在郵局幹揀信的工作。他是個瘦小的金發男子,一張和善的麵孔上帶點調皮的神色。從他那雙聰明、安詳的眼睛以及明亮而快活的眼神看來,他很有心計,心裏藏著一樁很重要的、愉快的秘密。他在枕頭和床墊底下藏著什麼東西,從來不肯拿出來給別人看,並不是怕人搶了去,或偷了去,而是因為不好意思拿出來。有時他走到窗前,背對著同房病人,把一個什麼東西戴在胸口上,還低下頭看了又看。如果要是這時有人走到他跟前,他就慌裏慌張,把胸前的東西很快扯下來。不過要猜破他那點秘密倒也不難。

他常對伊凡·德米特裏說:“您得向我道喜,上司為我呈請授予二級斯丹尼斯拉夫勳章。二級勳章向來隻頒發給外國人,可是不知什麼緣故他們要為我破例哩,”他笑著說,還大惑不解地聳聳肩膀,“嘿,老實說,我可真沒有料到。”

“這類事我一點也不懂。”伊凡·德米特裏陰鬱地聲明。

“可是您猜我將來還會得到什麼勳章嗎?”以前的郵局分揀員狡黠地眯細眼睛接著說,“我一定能得到一枚瑞典的‘北極星’。這種勳章是值得費點力氣。那是一個白十字架和有一條黑帶子的勳章。漂亮極了。”

這座偏屋裏的生活比任何別的地方都單調。每天早晨,除了癱瘓病人和胖農民以外,病人都在前堂裏的一個大木桶裏洗臉,用病號服的底衣當手巾用。這之後他們用帶鐵把的錫杯子喝茶,茶是由尼基塔從醫院主樓裏拿來的。每人隻許喝一杯。中午他們喝酸白菜湯和粥,晚上吃中午剩下的粥。三餐之間的空閑時間,他們除了躺下、睡覺,就是看窗外,在房間裏走來走去。天天這樣。甚至以前的郵局揀信員說的那幾種勳章也還沒變。

新人在第六病室是很難見到的。醫生早就不接收新的精神病人了,而在這個世界上想訪問瘋人院的人總是不多的。理發師謝苗·拉紮裏奇隔兩個月來這裏一次。至於他怎麼給瘋子們理發,尼基塔怎麼幫他的忙,這個醉醺醺、笑嘻嘻的理發師一到,病人們怎樣亂作一團,我們都不願意描寫了。

除了理發師以外,還從來沒有一個人到這裏來看一看。病人們注定一天到晚隻能見到尼基塔一個人。不過近來在醫院的主樓裏流傳著一個相當奇怪的謠言。

傳說好像醫生開始常到第六病室了。

這是個奇怪的謠言!

安德烈·葉菲梅奇·拉金,從某一點上說是個特別的人。據說他年輕時篤信宗教,準備幹神甫的行業。一八六三年他中學畢業,他有心進神學院學習,可是他的父親是名醫學博士和外科醫師,他刻薄地挖苦了他一頓,還斷然宣布,如果他真去做教士,就不認他做兒子。這話是真是假,我不知道,不過安德烈·葉菲梅奇本人不止一次地承認,他不怎麼愛好醫學或者一般的專業學科。

不管怎樣,他在醫科畢業以後,並沒有去當教士。從開始行醫到現在看不出他如何篤信宗教,他怎麼看都不像是個虔誠信教的人。

他的外表像個笨重、粗俗的莊稼漢。他的臉、胡子、平順的頭發和結實笨拙的體格,使人想起大道邊上小飯鋪裏那種酒足飯飽、隨隨便便、待人粗魯的店老板。他粗糙的臉上,布滿細小的青筋,眼睛小,鼻子發紅。由於身材高,肩膀又寬,所以手腳也很大,似乎一拳打出去,就能置人於死地。不過他的步態徐緩,走起路來謹慎而謙虛。在狹窄的過道裏遇見人時,他總是先站住讓路,說一聲:“對不起!”他的聲音完全不是預料中的男低音,而是嗓子尖細、音色柔和的男中音。有個不大的瘤子在他的脖子上,使得他沒法穿刮漿過的硬領衣服,所以他老是穿柔軟的亞麻布或棉布襯衫。總之,他的服裝看起來不像個醫生。一套衣服他一穿就是十年,新衣服他通常總是到猶太人的鋪子裏去買,新衣服穿在他身上就跟舊衣服一樣又難看又皺。同一件常禮服,他看病也好,吃飯也好,出門也好,總是穿那套。不過他這樣做倒不是因為他吝嗇,而是因為不注重自己的儀表。

當安德烈·葉菲梅奇來到這個城市就職的時候,這個“慈善機關”的情形簡直糟透了。病室裏、過道上、醫院的院子裏,臭氣熏天。醫院的勤雜工、助理護士和他們的孩子們都跟病人一塊兒住在病房裏。人們抱怨,蟑螂、臭蟲和老鼠攪得大家沒法住。在外科病房裏,丹毒從來沒有絕跡過,整個醫院隻有兩把外科手術刀,一個體溫計也沒有,浴室裏堆放著土豆,總務處長、女管理員和醫士一起向病人勒索錢財。據說安德烈·葉菲梅奇的前任老醫生把醫院裏的酒精偷偷拿出去賣,他還網羅護士和女病人,成立了一個後宮。城裏人全都清楚這些烏七八糟的事,甚至言過其實,可是大家對待這種現象卻滿不在乎。有些人還強詞奪理,說什麼住醫院的都是小市民和農民,他們應該很滿足了,因為他們家裏的生活比醫院裏還要糟得多,總不能供他們吃鬆雞吧!另一些人則辯解說,沒有地方自治局的資助,光靠這座小城本身的財力是辦不成一所像樣的醫院的;謝天謝地,醫院雖差一些,總算有一個。而新成立的地方自治局,不論在城裏還是城郊都不再開設診療所,因為他們在視察醫院以後認為城裏已經有醫院了。

安德烈·葉菲梅奇視察醫院以後,斷定這個機構道德敗壞,對病人的健康非常有害。依他看來,目前所能做的最明智的可行辦法就是把所有的病人放出去,並關閉這所醫院。但他考慮到,光憑他個人的權限是一定辦不成這件事的,況且這也於事無補,就算把肉體上的和精神上的汙穢從一個地方趕出去,那它也會轉移而出現在另一個地方;隻好等待它自行消失。再說,人們既然開辦一個醫院,而且容忍它存在下去,可見它的存在自有它的必要性。偏見以及所有這些日常生活中的種種卑鄙齷齪的醜事也是必要的,因為久而久之它們會轉化為有用的東西,正如畜糞會變成黑土一樣。這個世界上沒有一種好東西在起源的時候會不沾一點肮臟。

安德烈·葉菲梅奇上任之初對待醫院裏的混亂采取的態度是相當冷漠的。他隻要求醫院的勤雜工和護士不要睡在病室裏,並且購置了兩櫃子的醫療器械,至於總務處長、女管理員、醫士和外科的丹毒,仍舊都維持原狀保持不變。

安德烈·葉菲梅奇對智慧和正直這種東西是十分喜愛的,然而要在自己身邊建立明智和正直的生活,他卻缺乏堅強的毅力,缺乏這方麵的信心。下命令,禁止,堅持己見,這些他全都辦不到。就好像他發過誓,永遠不提高嗓門,永遠不用命令的口氣對別人說話似的。“給我這個”或者“把那東西拿來”這樣一些話他很難說出口。每當他餓了,他總是遲疑地嗽一嗽喉嚨,對廚娘說:“最好給我一杯茶”或者“最好給我弄點吃的”。至於吩咐總務處長不準再偷盜,或者把他趕走,或者幹脆廢除這個多餘的寄生職位——這些他完全是辦不到的。每當有人欺騙安德烈·葉菲梅奇,或者奉承他,或者拿來一份明明是造假的賬單要他簽字時,他總是漲紅臉,盡管他覺得心中有愧,但還是在賬單上簽了字。遇到病人向他抱怨挨了餓,或者怪護士態度粗暴,他就慌慌張張,慚愧地嘟噥說:

“好吧,好吧,我調查一下……多半這是誤會……”

安德烈·葉菲梅奇在剛開始時工作十分勤奮。每天從早晨起他就開始給病人看病,做手術,甚至接生,一直幹到吃午飯。女病人都說他細心,診斷很準,特別是兒科疾病和婦女病。可是日子一長,他因為工作單調乏味、而且徒勞無益,顯然感到厭煩了。今天接診三十個病人,到明天一看,加到三十五個了,後天就是四十,照這樣一天天,一年年幹下去,可是城市的死亡率卻並沒有因為我的努力工作而減低,病人仍舊不斷地來。一個上午,要對四十名就診病人真正有所幫助,這在體力上是辦不到的,因此盡管不願意,結果也不能不成為騙局。一個年度接診一萬兩千名病人,如果簡單地說一句,那就是欺騙了一萬兩千名病人。同樣地,假如讓重病人住進病房,照科學的規章給予治療,這也是辦不到的,因為規章倒是有的,卻沒有科學。要是拋開空洞的議論,像別的醫生那樣一板一眼地照章辦事,那麼目前最需要的是潔淨和通風,而不是垃圾和汙濁的空氣;其次是有益健康的食品,而不是酸臭的白菜湯;三是助手,而不是竊賊。再說,既然死亡是每個人正常合理的結局,那又何必阻止人們去死呢?如果某個商人或文官多活了五年十年,那又有什麼好處呢?要是認為醫學的任務在於用藥品來減輕痛苦,問題就來了:為什麼要減輕痛苦呢?據說,首先,痛苦使人精神完美,其次,如果人類當真學會了用藥丸和藥水減輕痛苦,那麼就會完全拋棄宗教和哲學,可是到目前為止人類在宗教和哲學中不僅找到了逃避各種煩惱的保障,甚至找到了幸福。普希金臨死前經受了極大的痛苦,可憐的海涅因癱瘓而臥床好幾年。那麼為什麼某個安德烈·葉菲梅奇或者瑪特廖娜就不該生病呢?反正這些人的生活毫無內容,如果再沒有痛苦,那他們的生活就會完全空虛,變得跟變形蟲的生活一樣了。

這種想法把安德烈·葉菲梅奇得悶悶不樂,從此他不再天天去醫院上班了。

他每天過的就是這樣的生活。他通常早晨八點左右起床,穿好衣服,喝茶。然後他在書房裏坐下看書,或者去醫院上班。在醫院裏,門診病人坐在又窄又黑的小過道裏等著看病。勤雜工和護士們在他們身邊跑來跑去,皮靴在磚地上踩得咚咚響,瘦弱的住院病人也從這裏穿行;死屍和裝滿汙物的器具也從這裏抬過去;病兒啼哭,寒風吹進來。安德烈·葉菲梅奇知道,這樣的環境是一種苦刑,尤其對發燒的、害肺癆的和一般敏感的病人更是有害無益,可是那又有什麼辦法呢?醫士謝爾蓋·謝爾蓋伊奇正在候診室裏迎候他。他是個矮胖子,圓鼓鼓的臉刮得很光,洗得幹幹淨淨。他態度溫和,舉止從容,穿一身肥大的新西裝,看上去與其說像醫士,倒不如說像參政議員。他在城裏私人行醫,生意做得很大,他係著白領結,自認為比醫生精通醫術,因為醫生不私下行醫。診室的牆角立著一個裏麵放一尊很大的聖像的神龕,麵前點一盞笨重的長明燈,旁邊有個高燭台,蒙著白罩子。四壁牆上掛著好幾幅主教的肖像,一張聖山修道院的風景照片和一圈圈幹枯的車矢菊。謝爾蓋·謝爾蓋伊奇信仰上帝,喜歡莊嚴的儀式。聖像就是他出錢買來要放在這兒的。每逢禮拜天,由他指定一個病人在診室裏大聲吟唱讚美詩,唱完之後,謝爾蓋·謝爾蓋伊奇便拿著香爐,搖爐散香,走遍各個病室。

而病人又有很多,時間很短促,因此診病工作隻限於簡短地問一問病情,然後發點氨搽劑或蓖麻油之類的藥。安德烈·葉菲梅奇坐在那兒,臉頰被拳頭支撐著,沉思著,隨口提幾個問題。謝爾蓋·謝爾蓋伊奇也坐著,搓著手,時不時地插上一兩句話。

他常說:“因為我們沒有好好的向仁慈的上帝祈禱,才會受窮受累。的確如此!”

安德烈·葉菲梅奇在門診看病的時候,不做任何手術。他一見到血就不舒服,所以早就不做任何手術了。每逢他不得不扳開嬰孩的嘴,看一下喉嚨,小孩子哇哇地哭叫,揮舞小手招架的時候,他的耳朵裏便嗡嗡地響,弄得他頭發暈,眼睛裏湧出淚來。他趕緊開個藥方,擺一擺手,讓女人把小孩子快點帶走。

通常在門診看病的時候,病人都很膽怯,說話前言不搭後語,再加上身邊正襟危坐的謝爾蓋·謝爾蓋伊奇,牆上的那些畫,他自己二十年來一成不變的提問——不久就弄得他厭煩了。他看了五六個病人以後就走了。剩下的病人由醫士接著看下去。

安德烈·葉菲梅奇愉快地想到,謝天謝地,他早已不私人行醫了,現在沒有人來打攪他了。一回到家後,他立即坐到書房裏桌子旁邊開始看書。他很多書都讀得津津有味。他薪水中有一半都用來買書,六間一套的寓所有三間堆滿了書和舊雜誌。曆史和哲學方麵的著作是他最喜歡讀的了。醫學書他隻訂了一份《醫師》雜誌,而且他總是從後麵讀起來。每次他都能不間歇地讀上幾個小時而不覺著累。他跟伊凡·德米特裏不一樣,伊凡·德米特裏那樣讀得又快又急,容易衝動,而他是慢慢地看,深入,讀到凡是他喜歡的或者讀不懂的地方他常常停一停。在書的旁邊總要放上一小瓶伏特加,一根醃黃瓜或者一個鹽漬蘋果,而且不用盤子裝,直接放在呢子桌布上,每過半個鐘頭,他就為自己斟上一杯伏特加,慢慢喝下去,眼睛卻始終沒離開書,然後不用眼睛看,用手摸到黃瓜,咬下一截來。

大約到下午三點鐘的時候,他會小心翼翼地走到廚房門口,嗽一嗽喉嚨,說:

“達留什卡,最好給我弄點吃的……”

午飯燒得很差還不幹淨,吃完之後,安德烈·葉菲梅奇就雙手交叉抱在胸前在各個房間裏走來走去,一邊思索著什麼事情。時鐘敲了四點,後來敲了五點,他還在走來走去地想心事。偶爾廚房的門吱嘎響起來,從門裏探出達留什卡那張帶著睡意的紅臉。

“安德烈·葉菲梅奇,到您喝啤酒的時間了吧?”她不安地問。

“不,還沒到時候……”他回答,“再等一會兒……再等一會兒……”

郵政局長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在快接近傍晚時來訪。在跟全城居民的交往中,隻有他還沒有讓安德烈·葉菲梅奇感到厭煩。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原先是個很有錢的地主,在騎兵團服役,但後來家道中落,迫於生計隻好在晚年時進了郵政部門裏做事。他精力充沛,身體健壯,白色絡腮胡子蓬蓬鬆鬆,舉止彬彬有禮,嗓音洪亮,聲音悅耳。他善良,重感情,可是脾氣暴躁。在郵局,隻要有顧客提出抗議,或不同意他的某些做法,或者隻是議論幾句,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立即漲紅了臉,周身發抖,雷鳴般地吼道:“你閉嘴!”因此這個郵政局早已出了名,到這個機關去一趟真要戰戰兢兢。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認為安德烈·葉菲梅奇有教養,心靈高尚,因而尊敬他,喜愛他。他對本城的其餘的居民則像對待他的下屬一樣總是看不起他們。

“我來了!”他說著走進安德烈·葉菲梅奇的書房,“您好,我親愛的朋友!您一定討厭我了,對不對?”

“正好相反,我很高興,”醫生回答說,“見到您我總是很高興。”

兩位朋友在書房的長沙發上坐下,先默默地抽一陣煙。

“達留什卡,最好給我們弄點啤酒來!”安德烈·葉菲梅奇說。

兩人仍舊一言不發喝完第一瓶啤酒。醫生在想心事,米哈伊爾一副快活而興奮的神色,好像有一件極其有趣的事要講出來。談話總是由醫生開頭。

“多可惜啊!”他說得徐緩而平和,一邊搖著頭,眼睛不瞧對方(他向來不直視人家的臉),“真是太可惜了,尊敬的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在我們這個城市裏,根本沒有人能談些高深的或者有趣的話題,他們沒有這個能力,也不喜歡這樣做。這對我們來說是巨大的損失。就連知識分子也不免於庸俗,他們的智力水平,我敢斷言,一點也不比下等人高。”

“完全對。我同意。”

“您知道,”醫生平靜從容地接著說,“在這個世界上,除了人類智慧最崇高的精神表現之外,一切都是渺小而沒有趣味的。智慧在人和動物中間劃了一條鮮明的界線,暗示著人類的神聖,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它能取代人類的不朽——盡管不朽是不存在的。因此,智慧是快樂的惟一可能的源泉。可是在我們周圍看不到也聽不到智慧——這就是說我們的快樂被剝奪了。不錯,我們有書,但是這跟活躍的交談和積極的交往是根本不一樣的。要是您容許我做個不完全恰當的比喻的話,那麼我要說:書是音符,交談才是歌。”

“完全對。”

接著是沉默。達留什卡從廚房裏出來,呆板的臉上帶著幾分愁苦,拳頭支著臉,在房門外站住,想聽聽他們講什麼。

“唉!”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歎了口氣,“真希望現在的人能聰明起來!”於是他講起過去的生活多麼健康、快活、有趣,那時俄羅斯的知識分子多麼聰明,他們多麼看重名譽和友誼。他們借錢給人家不要借據,朋友有困難自己不伸手幫助他,那是被看作恥辱。再說從前那些出征、冒險、爭論多麼有意思啊!還有什麼樣的朋友,什麼樣的女人啊!說到高加索,那是多麼迷人的地方!有個營長的妻子,是個怪女人,常常穿上軍官製服,獨自騎馬進山,向導也不帶。據說她跟山村裏的一個小公爵有點風流韻事。

“我的聖母娘娘……”達留什卡歎道。

“再說那時候喝得多痛快!吃得多麼豐盛!我們是多麼激烈的自由主義者!”

安德烈·葉菲梅奇聽著,卻沒聽進去:他一邊思考著什麼,一邊喝著啤酒。

“我常常夢見聰明的人,跟他們談一談天,”他忽然打斷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的話說,“我的父親讓我受到良好的教育,可是他在六十年代的思想影響下,硬要我當醫生不可。我覺得,假如當年我沒聽他的話,那麼我現在一定處在智力運動的中心了。我多半做了大學的教授。當然,智慧也不是永恒的,而是短暫易逝的,可是您已經知道,我為什麼對它如此偏愛。生活是惱人的牢籠。當一個有思想的人進入成年,他的思想意識成熟起來的時候,就會不由自主地感到仿佛自己掉進了沒有出路的陷阱。實際上,他從虛無到有生命,由不得自己做主,而是由某些偶然的條件促成的……這是為什麼?他想弄清自己生活的意義和目的,人家卻什麼也說不出來,或者說些荒誕無稽的話。他敲門——沒人給他開門。最後死神來找他——這同樣是由不得他自己做主的。打個比方,正如監獄裏的人被共同的災難聯係著,當他們聚到一處時心情就輕鬆些,同樣的道理,當看重分析和歸納的人們聚到一處,在交流彼此的引以自豪的自由思想中消磨時光時,你就不會覺得生活在牢籠裏了。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智慧是不可替代的快樂。”

“完全對。”

安德烈·葉菲梅奇不看朋友的臉,隻顧自己說著,一直平靜地談論著有智慧的人和跟他們的談話。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專心地聽著,連連讚同:“完全對。”

“那麼您不相信靈魂不死吧?”郵政局長突然問道。

“不相信,尊敬的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我不相信,而且也沒有理由相信。”

“說實話,我也懷疑。不過,我有一種感覺,好像我永遠不會死去。哎,我暗自想到:得了吧老家夥,你該死了!可是靈魂裏有個聲音悄悄地說:別信這話,你死不了!……”

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在九點一過便告辭回家。他在前室穿上皮大衣,歎著氣說:

“可是,我們被上帝拋棄在這麼個窮鄉僻壤了!最糟糕的是我們還得死在這裏。唉!……”

安德烈·葉菲梅奇送走朋友以後,在桌旁坐下,開始看書。寧靜的夜晚,四周悄無聲息。時間仿佛停了,跟埋頭讀書的醫生一起屏住了氣息。仿佛除了這書和帶綠罩子的燈以外,什麼也沒存在似的。醫生那張粗俗的臉上漸漸地容光煥發,在人類智慧的進展麵前露出了感動和欣喜的笑容。啊,為什麼人不能永生呢?他想。為什麼要有腦中樞和腦室,為什麼要有視力、語言、自覺能力和天才呢,既然所有這一切注定要埋進土裏,到頭來同地殼一起冷卻,隨後千百萬年沒有意義、沒有目的地隨著地球繞著太陽旋轉。既然要冷卻,既然要隨著地球旋轉,那就完全沒有必要從虛無中孕育出人和他高度的近乎神的智慧,然後仿佛開玩笑似的又把人變成泥土。

物質的變化就是這樣,然而用類似這種永生來安慰自己是多麼的懦弱!自然界中所發生的這種無意識的變換過程,甚至比人的愚蠢更為低劣,因為愚蠢中畢竟還有知覺和意誌,而那些過程中卻什麼也沒有。隻有那種在死亡麵前感到恐懼而不是感到尊嚴的懦夫,才能解嘲說,他的軀體遲早會化作青草、石頭、蛤蟆……在物質變化中看見人的不朽,這是一種奇談怪論,正如一把珍貴的提琴被砸碎變得毫無用處後,有人卻預言裝提琴的盒子會有燦爛的前途一樣荒唐。

安德烈·葉菲梅奇在時鐘每次敲響時就往圈椅的椅背上一靠,閉上眼睛,思索一會。他在剛從書中讀到的那些美好思想的影響下,不由得把目光轉向自己的過去和現在。過去是可惜的,最好不想為妙。而現在也跟過去一樣。他知道,當他的思想隨著冷卻的地球繞著太陽旋轉的時候,在他寓所旁邊的醫院主樓裏,人們卻在肉體上遭受著疾病和渾身膿瘡的折磨。有的人也許睡不著覺,正在跟臭蟲作戰,有人正在受著丹毒的傳染,或者因為繃帶纏得太緊而呻吟,也許有的病人正跟護士們玩牌喝酒。每年有一萬二千人受到欺騙;整個醫院,跟二十年前沒什麼兩樣,依然建立在偷盜、爭吵、誹謗、徇私的基礎上,建立在拙劣的招搖撞騙上;醫院依舊是不道德的機構,並且對病人的健康毫無幫助。他知道在第六病室的鐵窗裏尼基塔經常毆打病人,也知道莫謝伊卡每天都到城裏走來走去討飯。

另一方麵他又清楚地知道,醫學在近二十五年來發生了神話般的變化。他在大學裏念書的時候就覺得,醫學不久就會遭到煉金術和玄學同樣的命運,可是現在,每逢他夜裏看書時,醫學就常常觸動他,喚起他心中的驚喜之情甚至使他入迷。的確,它的輝煌成就簡直是意想不到的,那是多麼深刻的革命啊!多虧抗菌素,偉大的皮羅戈夫認為甚至將來都做不了的許多手術,現在也能做了。連普通的地方自治局醫生都敢做膝關節切除術。至於剖腹術,隻有百分之一是致命的。結石病已經被看作小事一樁,甚至沒有人再為它寫文章了。梅毒已經能夠徹底治愈。還有遺傳學說,催眠療法,巴斯德和科赫的發現,以統計學為基礎的衛生學,還有我們俄國的地方自治局醫療係統。精神病學以及它現代的精神病分類法、診斷法、醫療法,這些同過去相比,簡直像一座雄偉的厄爾布魯士。現在人們不再往瘋子頭上潑冷水,也不給他們穿緊身病號服,用比較人道的方式對待瘋子,據報上說,甚至為他們舉辦演出和舞會。安德烈·葉菲梅奇知道,憑現代的觀點和時尚來看,像第六病室這樣的醜惡現象也許隻有在離鐵道二百裏的偏僻小城裏才會出現,因為這裏的市長和全體議員都是半文盲的小市民,他們把醫生看作祭司,即使醫生把燒熔的錫水灌進病人的嘴裏也隻能相信而不能做任何批評。要是換了別的地方,社會人士和報刊早就把這個小小的巴士底砸得稀爛了。“可是這又怎麼樣呢?”安德烈·葉菲梅奇睜開眼睛問自己,“由此能得出什麼結論來呢?抗菌素也罷,科赫也罷,巴斯特也罷,現實生活在這裏基本上仍舊沒變。患病率和死亡率一如往常。人們為瘋子舉辦舞會,演戲,可是依舊不能讓他們自由行動。可見這一切都是虛妄和徒勞,其實,最好的維也納醫院和我的醫院之間並沒有很大的分別。”

然而一種悲哀和近似嫉妒的情緒使他再也不能無動於衷了。這大概是因為疲勞,他那沉甸甸的頭向書本垂下去,他隻好雙手托住臉,心裏想道:

“我正在做著有害的事情,我拿人家的錢卻欺騙他們。我不誠實。不過,話又說回來,我自己也是無能為力,我隻是必不可少的社會罪惡的一小部分,所有的縣官都是禍害,都白領著薪水……可見不誠實並不是我的過錯,而是時代的過錯……我要是生在二百年以後,我就不同了……”

在時鐘敲了三下之後,他熄滅燈進了臥室。但他一點想睡的感覺也沒有。

地方自治局在兩年前一時大方,決定在開辦地方自治局醫院之前,每年撥款三百盧布,作為市立醫院擴充醫務人員的補助金。因此,為了協助安德烈·葉菲梅奇的工作,縣醫生葉夫根尼·費多雷奇·霍博托夫也應聘來到這個城市。他是個三十歲不到的青年,高顴骨,小眼睛,是個身材高大的黑發男子,看來他的祖先多半是異族人。他剛到這個城市時身無分文,隻有一個又小又破的手提箱,還帶著一個據說是他的廚娘的難看的年輕女人。這個女人還有一個吃奶的孩子。葉夫根尼·費多雷奇經常戴一頂鴨舌帽,腳穿高統靴,冬天穿一件短皮襖。他跟醫士謝爾蓋·謝爾蓋伊奇和會計成了好朋友,可是不知為什麼他總是躲著他稱做貴族的其餘官員。他的整個住所裏隻有一本書:《一八八一年維也納醫院最新處方》。他總是隨身帶著這本書去看病人。他不喜歡打牌,但每天晚上他都到俱樂部玩台球,他很喜歡在談話中用這類詞:“無聊之至”,“廢話連篇”,“故布疑陣”等等。

他每個禮拜來醫院兩次,查病房,看門診。醫院裏沒有抗菌劑,隻能用拔血罐放血,這些都惹得他非常氣憤,但他也沒有運用新辦法,怕的是這樣會得罪安德烈·葉菲梅奇。他把自己的同事安德烈·葉菲梅奇看作老滑頭,疑心他有很多的錢,私下裏嫉妒他。如果能占據他的職位那才好呢。

在一個三月底的春天的黃昏,地上的積雪早已融化,醫院的花園裏椋鳥在啼叫。安德烈·葉菲梅奇把他的朋友郵政局長送到大門口時,猶太人莫謝伊卡正帶著他討來的東西回來,剛走進院子。他沒戴帽子,光腳穿一雙淺色雨鞋,手裏拿著一小包人家施舍的東西。

“給我一個小錢吧!”他凍得直哆嗦,笑著對醫生說。

向來不肯拒絕人的安德烈·葉菲梅奇給了他一個十戈比硬幣。

“這多麼糟,”他瞧著莫謝伊卡的光腳和又紅又瘦的踝骨想道,“瞧,都濕透了。”

他的內心激起一種既像憐憫又像厭惡的感情,就跟在猶太人身後朝偏屋走去,時而看看他的禿頂,時而看看他的踝骨。醫生剛走進屋子,尼基塔立即從那堆破爛東西上跳起來,立正行禮。

“你好,尼基塔,”安德烈·葉菲梅奇溫和地說,“發給這個猶太人一雙靴子才好,他要著涼了。”

“是,老爺。我去報告總務處長。”

“勞駕了。你可以用我的名義請求他,就說是我要你這麼辦的。”

從外屋通向第六病室的門正開了。伊凡·德米特裏躺在床上,用胳膊肘撐著抬起身子,驚慌地聽著不熟悉的聲音,突然認出了醫生。他氣得渾身發抖,跳起來,漲紅了臉,圓瞪著眼,一臉凶相地跑到病室中央。

“醫生來了!”他哈哈大笑地叫著,“到底來了!先生們,我向你們道喜,醫生光臨我們的寒舍!該死的混蛋!”他突然尖叫一聲,使勁地跺一下腳,那副模樣是病室裏的人從來沒有見過的,“打死這個混蛋!不,打死還嫌便宜了他!該把他淹死在糞坑裏!”

安德烈·葉菲梅奇聽到這話,就從外屋朝病室裏看,溫和地問道:

“為什麼?”

“為什麼?”伊凡·德米特裏嚷道,帶著威嚇的神情走到他麵前,一麵戰戰兢兢地裹緊身上的病號服,“為什麼?你是賊!”他憎惡地說,還鼓起嘴巴,似乎想啐他一口,“騙子!劊子手!”

“請您消消氣,”安德烈·葉菲梅奇慚愧地微笑著說,“我向您保證,我從來沒有偷過東西,至於別的話,您恐怕言過其詞了。我看得出來,您在生我的氣。請消一消氣,我求您,如果你願意的話,請冷靜地告訴我:您為什麼會生我的氣?”

“那麼為什麼您把我關在這裏?”

“因為您有病。”

“不錯,我有病。可是要知道,成百上千的瘋子卻行動自由,因為你糊塗得分不清瘋子和清醒的人。為什麼我和這幾個不幸的人,就該像替罪羊似的在這兒代人受過,被關在這裏?在道德方麵,我們這兒的任何人都比您、醫士、總務處長,以及你們醫院裏所有的混蛋要高尚得多,可是為什麼被關在這兒的是我們,而不是你們呢?這是什麼道理?”

“這跟道德和道理沒有關係。一切都要看機會。誰被關起來,他就隻好待在這裏,誰沒有被關起來,他就可以自由行動。就這麼回事。至於我是醫生,您是精神病患者,這其中既與道德無關,也無道理可言,這純粹是一種毫無道理的湊巧罷了。”

“這種廢話我聽不懂……”伊凡·德米特裏悶聲說著,在自己床上坐下來。

莫謝伊卡仗著現在醫生在,尼基塔不敢當麵搜查他,就趁機把不少麵包、紙幣和果核攤在自己的床上。他仍舊凍得直打哆嗦,用悅耳的聲音很快地說著猶太話。他多半幻想自己又開鋪子了。

“放我出去吧。”伊凡·德米特裏說,他的聲音發顫。

“我辦不到。”

“為什麼辦不到?為什麼?”

“因為這不是我能決定的。請您想一想看,就算我放您出去了,這對您會不會有什麼好處?您出去試試看,城裏人或者警察還會捉住您,再送回來的。”

“不錯,不錯,這倒是實話……”伊凡·德米特裏說著,用手抹了一下額頭,“這真可怕!那麼我該怎麼辦?怎麼辦呢?”

伊凡·德米特裏的聲調,以及他那張年輕聰明的臉和愁苦的麵容,都讓安德烈·葉菲梅奇覺得很喜歡。他有心對這個年輕人親熱些,想安慰他幾句。於是他挨著他坐到床邊,想了想開口說:

“您剛才問怎麼辦,像您現在的這種處境,頂好是從這裏逃出去。然而可惜,這樣做徒勞無益。您會叫人抓住的。一旦社會對罪犯、精神病人和一般不穩當的人嚴加防範,把他們隔離起來,這個社會是不會如此輕易善罷甘休的。剩下來您隻有一種辦法:安下心來,並且認定您待在這裏也很不錯,這也是不可避免的。”

“這對任何人都不是不可避免的。”

“既然監獄和瘋人院存在,那就總得有人住進去才成。不是您就是我,不是我就是別的什麼人。您等著吧,到遙遠的未來,監獄和瘋人院也許都會絕了跡,到那時也就不會再有這些可惡的鐵窗,不會再有這樣的瘋人院。毫無疑問,這樣的時代是早晚要來到的。”

伊凡·德米特裏冷冷一笑。

“您在開玩笑,”他眯縫著眼睛說,“像您和您的助手尼基塔之流的老爺們跟未來一點關係也沒有,但是您可以放心,體諒心情的先生,美好的時代總是會來的!縱使我說得非常通俗,您盡管取笑,但是,新生活的曙光將普照大地,真理必定勝利,而且那時候在我們的大街上將舉行盛大的慶典!我是等不到那一天了,早死了,不過我們的後代會等到的。我用整個靈魂祝賀他們,我高興,為他們高興!前進!求主保佑你們,朋友們!”

伊凡·德米特裏閃著亮晶晶的眼睛,站了起來,向窗子那邊伸出雙手,繼續用激動的聲調說道:

“從這些鐵窗裏我祝福你們!真理萬歲!我高興!”

“我看不出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值得這樣高興,”安德烈·葉菲梅奇說,他覺得伊凡·德米特裏的舉動像在演戲,不過這同樣讓他喜歡,“將來監獄和瘋人院即使沒有了,真理會像您剛才講的那樣勝利了,不過要知道事情的本質是永遠不會改變的,自然界的規律依然如故。人們仍舊會像現在這樣生病、衰老、死亡,不管將來有多麼燦爛的曙光照耀您的生活,到頭來人還得被釘進棺材,扔進墓穴裏。”

“那麼永生呢?”

“哎,算了吧!”

“您不相信,嘿,可是我卻相信。不知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還是伏爾泰的書裏有一個人物說,要是真的沒有上帝,那麼人們也必須把他臆造出來。我深信,即使沒有永生,那麼偉大的人類智慧早晚也會把它創造出來的。”

“說得好,”安德烈·葉菲梅奇愉快地微笑著說道,“您有信念,這是好事。有信念的人哪怕被幽禁在四堵牆當中也會生活得快樂的。請問您以前大概在什麼地方念過書吧?”

“是的,我在大學裏念過書,不過沒有讀完。”

“您是個有思想、愛思考的人。在任何好或壞的環境中您都能找到內心的平靜。旨在探明生活意義的那種自由而深刻的思考,對人世無謂紛擾的全然蔑視——這是迄今為止人類最高境界的兩種幸福。哪怕您生活在三道鐵柵欄裏麵,卻仍舊能享受這種幸福。第歐根尼住在木桶裏,可是他比人間所有的帝王更幸福。”

“您那個第歐根尼是傻瓜,”伊凡·德米特裏陰沉地說,“您為什麼要對我談起第歐根尼,談起什麼怎樣理解生活?”他突然生氣了,跳起來叫道,“我愛生活,熱烈地生活!我得了被害妄想症,心裏經常有一種痛苦的恐懼在煎熬著我,不過有的時候我心裏充滿了對美好新生活的渴望,這時我就害怕發瘋。我渴望著正常的生活,非常渴望!”

他在病室裏激動地走來走去,然後壓低聲音又說:

“當我開始幻想的時候,我腦子裏就出現種種幻覺。好像有人走到我跟前來,我聽到說話聲和音樂聲,我似乎覺得,我是在樹林裏散步,或者在海邊徘徊,我是那麼熱烈地渴望奔忙、操勞的生活……請告訴我,外麵有什麼新聞嗎?”伊凡·德米特裏問,“外頭怎麼樣了?”

“您是想知道城裏的新聞呢,還是一般的情形?”

“那就先跟我講講城裏的新聞,再講講一般的情形。”

“好吧。城裏乏味得令人厭倦……找不到一個人可以談天,聽不到一句有意思的話。也沒有什麼新來的人。不過,最近倒是來了一個年輕的醫生霍博托夫。”

“居然在我活著的時候就有新人來了。怎麼樣,他是個卑鄙小人吧?”

“對了,他是一個沒有教養的人。您知道嗎,說來也奇怪……從各方麵看,我們的許多省城都挺活躍,並沒有智力停滯的情形——這就是說,省城裏應當有真正有教養的人。可是不知什麼緣故,每一回他們給我們派來的人都叫人有些失望。這兒真是個不幸的城市!”

“是的,真是個不幸的城市!”伊凡·德米特裏歎道,又笑起來,“那麼一般的情形呢?在報紙和雜誌上有人寫了些什麼好文章?”

病室裏已經暗下來。醫生站起來,開始敘述國內外發表的一 些重要文章,講起當前出現了什麼樣的思想潮流。伊凡·德米特 裏專心聽著,不時提出些問題,可是突然間,他仿佛想起了什麼 可怕的事情,立刻抱住頭,在床上躺下,背對著醫生。

“您怎麼啦?”安德烈·葉菲梅奇問道。

“您休想再聽見我說一個字,”伊凡·德米特裏粗魯地說,“離我遠點!”

“這是為什麼?”

“我對您說:離我遠點!真見鬼了!”

安德烈·葉菲梅奇聳了聳肩膀,歎口氣,走了出去。經過外屋時他說:

“這裏最好收拾一下,尼基塔……氣味難聞得很!”

“是,老爺。”

“多麼招人喜歡的年輕人!”安德烈·葉菲梅奇一麵走回寓所一麵想道,“我在此地住了這麼久,他好像還是我所遇到的頭一個值得交談的人。他善於思考,關心著應該關心的事。”

這以後他坐下看書,上床睡覺,想著伊凡·德米特裏。第二天早晨醒來,他記起昨天結識了一個聰明有趣的人,便決定一有空閑就再去看他一次。

伊凡·德米特裏依舊保持著那種姿勢抱著頭,縮著腿躺在床上。

“您好,我的朋友,”安德烈·葉菲梅奇說,“您沒有睡著吧?”

“首先,我不是您的朋友,”伊凡·德米特裏把嘴埋在枕頭裏說,“其次,您這是白費心思:您休想再從我嘴裏聽到一個字。”

“奇怪……”安德烈·葉菲梅奇狼狽地嘟噥說,“昨天我們本來談得很融洽,可是不知什麼緣故您突然生氣了,一下子什麼也不肯談了……恐怕我說了什麼不得體的話,或者是說了些想法不符合您的信念……”

“哼,居然要我這麼相信您的話!”伊凡·德米特裏直起身子,帶著既嘲諷又驚慌的神情望著醫生,他的眼睛是紅的。“您盡可以到別的地方去刺探和拷問,可是在這裏您辦不到。我還在昨天就已經想明白您為什麼上這兒來的原因了。”

“奇怪的想法!”醫生淡淡一笑,“這麼說,您把我當成密探了?”

“是的,是這樣……我就是這麼想的,密探也罷,醫生也罷,總歸是一回事,反正都是派來試探我的。”

“唉,您這個人,請原諒我直說……真是個怪人!”

醫生在床前的凳子上坐下,不以為然地搖著頭。

“不過現在假定您是對的,”他說,“就算我陰險地想抓住您的什麼把柄好告到警察局去,您被捕了,於是受審了。可是難道您在法庭上或在監獄裏就一定比在這裏更糟嗎?就算判您終生流放甚至服苦刑,難道就一定比關在這間病室裏更糟嗎?我以為不會更糟……那您又有什麼可怕的?”

聽完這番話,伊凡·德米特裏的心暫時安定下來了。他安心地坐下了。

那是下午四點多鐘。平常這個時候,安德烈·葉菲梅奇總在寓所的各個房間裏走來走去,達留什卡便問他是不是該喝啤酒的時間了。這一天風和日麗,晴空萬裏。

“我吃完飯出來溜達溜達,您瞧,順路就上這兒看看您,”醫生說,“外麵完全是春天了。”

“現在是幾月?三月嗎?”伊凡·德米特裏問道。

“是的,三月底。”

“外麵到處是爛泥吧?”

“不,不完全是。花園裏已經有路可走了。”

“現在要是能坐上一輛四輪馬車去郊遊倒是挺適宜的,”伊凡·德米特裏像剛醒來似的揉揉他的紅眼睛說,“然後回到家裏溫暖舒適的書房……請一位好大夫治治頭疼……我已經過了很久這種禽獸不如的生活了。這裏糟糕透了!糟糕得叫人受不了!”

經曆了昨天的興奮之後,他累了,無精打采,懶得說話。他的手指不住地發抖,頭疼得很厲害,臉色很差勁。

“溫暖舒適的書房跟這個病室之間並沒有什麼多大的差異,”安德烈·葉菲梅奇說,“人的恬靜和滿足不在他身外,而在他的內心。”

“您這話是什麼意思?”

“普通人以身外之物,像馬車和書房,來衡量命運的好壞;而有思想的人以內心平靜與否來衡量它的好壞。”

“您或許應該到希臘去宣傳這套哲學,那裏氣候溫暖,空氣中充滿著橙子的芳香,而這套哲學跟這裏的氣候卻相互衝突。我跟誰談起過第歐根尼來了?大概就是跟您吧?”

“是的,昨天您跟我談起過他。”

“第歐根尼用不著書房和溫暖的住所,那邊沒有這些東西也已經夠熱了 。隻要住在木桶裏,吃橙子和橄欖就足夠了。如果他生活在俄羅斯,那麼別說十二月,就是在五月份他也會要求搬進屋裏去,否則他準會給凍得縮成一團了。”

“不,對寒冷,以及一般人們所說的普通的痛苦,人可以做到毫無感覺。馬可·奧勒留說過:‘痛苦是人對病痛的一種生動的概念,如果你運用意誌的力量去改變這個概念,拋開它,不再訴苦,痛苦就會消失。’這話說得很中肯。大聖大賢或者一般的有思想、愛思索的人,之所以與眾不同,就在於他蔑視痛苦、忽略痛苦,他總感到心滿意足,對任何事物都不感到驚奇。”

“那麼說我痛苦,不滿,對人的卑鄙感到吃驚,是因為我是白癡。”

“您用不著這樣說。隻要您能經常地深入思考一番,您就會明白,那些攪得我們心神不寧的身外之物是多麼微不足道。竭力去探明生活的意義——真正的幸福所在。”

“探明生活的意義……”伊凡·德米特裏皺起眉頭說,“什麼身外之物,內心世界……對不起,我實在不懂。我隻知道,”他站起來,怒氣衝衝地看著醫生說,“我隻知道上帝創造了我這個有血有肉有神經的人,就是這樣,先生!人的機體組織既然是有生命的,那麼它對外界的一切刺激就不會無動於衷,它會有所反應。我就有反應。受到痛苦,我就喊叫,流淚;看到卑鄙行為,我就憤慨,看到肮臟,我就厭惡。在我看來,說實在的隻有這樣才叫真正的生活。這個有機體越是低下,它的敏感程度就越差,它對外界刺激的反應能力就越弱;機體越高級,也就越敏感,對現實的反應就越強烈。這點兒道理您應該不會不懂吧?身為醫生,居然連這麼簡單的道理都不明白!為了能蔑視痛苦、永遠知足,對什麼都不感到驚奇,瞧,就得修煉到這般地步,”伊凡·德米特裏指著一身肥肉的胖農民說,“要不然讓痛苦把你磨練得麻木不仁,對苦難失去一切感覺,換句話說,也就是變成了活死人。對不起,我不是大聖大賢,也不是哲學家,”伊凡·德米特裏氣憤地繼續道,“您那些道理我一點也不懂。我也不善於講道理。”

“剛好相反,您講起道理來很出色。”

“您剛才講到的斯多葛派哲學家,是一些了不起的人,但他們的學說早在兩千年前就停滯不前了,當時一步也沒有向前邁進,將來也不會前進,因為那種學說不切實際,脫離生活。它隻是在少數終生致力於研究、賞玩各種學說的少數人中間獲得成功,而大多數的人並不理解它。任何鼓吹漠視財富,漠視生活的舒適,蔑視痛苦和死亡的學說,對絕大多數人來說,是完全無法理解的,因為大多數人生來就沒有享受過富裕,也從沒享受過安逸的生活,而蔑視痛苦對他們來說也就是蔑視生活本身,因為人的全部實質就是由寒冷、饑餓、屈辱、損失等感覺以及哈姆雷特式的怕死感覺構成的。全部生活不外乎這些感覺。人可以因生活而苦惱,而憎恨它,但決不會蔑視它。是這樣。我再說一遍,斯多葛派的學說絕不會有前途,從開天辟地起直到今天,您也看明白,不斷進展的是鬥爭,對痛苦的敏感,對刺激的反應能力……”

伊凡·德米特裏的思路突然中斷,他停下來,煩躁地擦著額頭。

“我本來想說一句重要的話,可是我的思路亂了,”他說,“我剛才說什麼來著?哦,對了!我想說的是,有個斯多葛派的人為了替親人贖身,就自己賣身做奴隸。您瞧,這就是說連斯多葛派的人對刺激也不會毫無反應的,因為要做出舍己為人這種壯舉,就得有一顆義憤填膺、悲天憫人的心靈才行。我在這個牢房裏把學過的東西都忘光了,要不然我還會記起一點別的事情,譬如拿基督來說,怎麼樣?基督對現實生活的反應是哭泣、微笑、憂愁、憤怒,甚至難過。他並沒有麵帶微笑去迎接痛苦,也沒有蔑視死亡,而是在客西馬尼花園裏禱告,求天父叫這苦難離開他。”

伊凡·德米特裏笑起來,坐下了。

“就算人的安寧和滿足不在他身外,而在他自己的內心,”他又說,“就算人應當蔑視痛苦,對什麼都不表示驚奇。可是您根據什麼理由鼓吹這些呢?您是智者?哲學家?”

“不,我不是哲學家,不過每個人都應當宣揚它,因為這是在情在理的。”

“不,我想知道的是,您憑什麼認為自己有資格來宣揚探明生活意義、蔑視痛苦等等這類觀點?難道您以前受過苦?您理解痛苦的意義?容我問一句:您小時候挨過打嗎?”

“沒有,我的父母痛恨體罰。”

“可是我經常挨父親的毒打。我的父親是個性情暴躁、害痔瘡的文官,鼻子很長,脖頸發黃。不過我們還是談談您吧。您有生以來,從來沒被人用指頭碰過一下,誰也沒有嚇唬過您、折磨過您,您健壯得跟牛一樣。您在您父親的庇護下長大成人,他供您上學讀書,之後一下子就謀到這個高薪而清閑的差使。二十多年來您一直住著不花錢的公房,供暖、照明、仆役,一應匝俱全,而且有權愛怎麼幹就怎麼幹,愛幹多少就幹多少,哪怕一點事兒不做也無關緊要。您生性就是個懶散、邋遢的人,所以您費盡心思把您的生活安排得不讓任何什麼事情來打攪您,免得您動一動位子。您把應做的工作交給醫士和別的壞蛋去做,自己卻坐在溫暖安靜的書房裏,攢錢,看書。為了消遣,思考著各種各樣高尚的無聊問題,而且還,”伊凡·德米特裏看一眼醫生的紅鼻子,“愛喝酒。總而言之,您並沒有見識過真正的生活,完全不了解生活,對於現實,您隻是在理論上認識它。至於您蔑視痛苦、對什麼都不表示驚奇,其原因很簡單:四大皆空,身外之物和內心世界,蔑視生活、痛苦、死亡,探明生活的意義,真正的幸福——凡此種種都是最適合俄國懶漢的哲學。比方說,您看見一個農民在打他的妻子。何必抱不平呢?由他去打好了,反正人生來,遲早有一天是會死的,況且打人的人所侮辱的不是被打的人,而是他自己。酗酒是愚蠢的,不成體統的,但喝酒與不喝酒最終的結局都是死。再譬如有個村婦來找您看病,她牙疼……哼,那算什麼?疼痛是人對病痛的一種概念罷了,再說人生在世免不了災病,大家都要死的,所以你這婆娘,去你的吧,別妨礙我思考和喝酒。年輕人來討教他該怎樣生活,怎樣做才對。換了別人回答前一定會認真考慮慎重回答,可是您的答案是現成的:努力去理解生活的意義,或者努力去尋找真正的幸福。可是那個荒唐的‘真正的幸福’究竟是什麼東西呢?當然,答案是虛無的。我們這些人被關在鐵牢裏長期幽禁,渾身膿瘡,受盡折磨,可是這很好,也很合情合理,因為這個病室和溫暖舒適的書房之間沒有什麼分別。好方便的哲學:不用做事,而良心清清白白,並自以為是個智者……不,先生,這不是哲學,不是思想,也不是眼界開闊,而是懶惰,是巫師顯靈,是癡人說夢……是的!”伊凡·德米特裏又生氣了,“您蔑視痛苦,可是,如果用房門把您的手指頭夾一下,您恐怕就要扯開嗓門大喊大叫起來了!”

“也許我並不大喊大叫呢。”安德烈·葉菲梅奇溫和地微笑著說。

“是嗎!可能嗎?瞧著吧,要是您突然中風。‘咚’地一聲栽倒了,或者有個混蛋和無恥小人,利用他自己的地位和官勢當眾侮辱您一場,您明知他這樣做仍舊可以逍遙法外——哼,到那時您就會明白叫別人去探明生活的意義、和追求真正的幸福是怎麼回事了。”

“您的話很有自己獨特的見解,”安德烈·葉菲梅奇滿意地笑著、搓著手說,“您對概括的愛好,這使我感到既愉快又吃驚。您剛才對我的性格特征勾勒了一番,簡直精彩極了。我得承認,同您交談給我精神上帶來了莫大的樂趣。好吧,我已經聽完了您的話,現在請您費心聽我說一說……”

十一

一個多鐘頭過去了,談話才剛結束,伊凡·德米特裏顯然給安德烈·葉菲梅奇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此後他開始每天到這間屋子裏。他早晨去,下午去,黃昏時也仍舊能看到他跟伊凡·德米特裏在交談。伊凡·德米特裏起先見著他還有點拘束,懷疑他居心不良,就公開表示自己的敵意,可是後來跟他處熟了,他的聲色俱厲的態度就變成了一種寬容的嘲諷。

不久醫院裏到處流傳著一種謠言,說醫師安德烈·葉菲梅奇開始經常去第六病室。醫士也好,尼基塔也好,護士們也好,誰都弄不明白他為什麼到那兒去,而且一坐就是好幾個鐘頭,到底談些什麼,為什麼也不開藥方。他的行為太古怪了,連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也常常發現他不在家,這在過去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達留什卡更是心慌,怎麼醫生不在規定的時間喝啤酒,有時甚至連吃飯都耽誤了。

那是六月底的一天,醫生霍博托夫來找安德烈·葉菲梅奇商量點事,發現醫師不在家,就到院子裏找他。在那兒有人告訴他,說老醫生到精神病人那兒去了。霍博托夫走進偏屋,站在外屋裏,聽見了下麵的談話:

“我們永遠談不到一塊兒,您休想讓我相信您的那一套信仰,”伊凡·德米特裏氣憤地說,“您根本不了解現實生活,您從來沒有受過苦,反而像條水蛭那樣專靠別人的痛苦而生活。我呢,從生下那天起就一直在受苦直到今天,因此我老實對你說:我認為我在各方麵都比您更高明,比您有資格。您不配來教訓我。”

“我根本沒有存心要您認同我的信仰,”安德烈·葉菲梅奇平靜地說,他很惋惜對方不肯了解他的心意,“問題不在這裏,我的朋友。問題不在於您受苦而我沒有受過苦。痛苦和歡樂都是暫時的,我們不談這些,由它們去吧。問題在於您和我都在思考,我們看出彼此都是善於思考和推理的人,不管我們的見解多麼不同,但思考把我們緊緊連在了一起。要是您能知道,我的朋友,我是多麼厭惡那種無所不在的狂妄、平庸和愚昧,而每次跟您交談我又是多麼愉快就好了!您是有頭腦的人,我覺得跟您相處很快樂。”

霍博托夫把門推開一條縫,往病室裏看了一眼。伊凡·德米特裏戴著尖頂帽和醫師安德烈·葉菲梅奇並排坐在床邊。瘋子做著怪相,直打哆嗦,還不時神經質地裹緊病號服。醫師低著頭,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臉色發紅,表情顯得非常無奈和悲傷。霍博托夫聳聳肩膀,冷笑一聲,跟尼基塔互相看一眼,尼基塔也聳聳肩膀。

霍博托夫跟醫士在第二天一起到偏屋裏來,兩人站到前室裏偷聽。

“咱們的老爺子似乎完全瘋了!”

“主啊,饒恕我們這些罪人吧!”莊重的謝爾蓋·謝爾蓋伊奇歎了一口氣,小心地繞過水窪,免得弄臟他那雙擦得鋥亮的鞋子,“老實說,尊敬的葉夫根尼·費多雷奇,我老早就預料到會發生這樣的事兒!”

十二

在這以後,安德烈·葉菲梅奇開始感覺四周有一種神秘的氣息包圍著他。醫院裏的勤雜工、護士和病人一遇見他就從頭到腳地瞧他,然後交頭接耳地說話。往常他喜歡在醫院的花園裏遇見總務長的女兒小姑娘瑪莎,可是現在每當他麵帶微笑走到她跟前想摸摸她的小腦袋時,不知因為什麼緣故她總是飛快地跑開。郵政局長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聽他說話,也不再總是“完全正確”,而是令人莫名其妙地惶惶不安地嘟噥:“是的,是的,是的……”同時若有所思地憂傷地看著他。潛移默化中他開始勸自己的朋友戒掉伏特加和啤酒,不過他是一個講究禮貌的人,在勸的時候並不直截了當地說,總是旁敲側擊地暗示他。先對他講到一個營長,那是一個出色的人;之後講到團裏的神父,也是一個可愛的年輕人;說他們因為經常喝酒,所以經常生病,可是把酒戒掉之後,什麼病都好了。他的同事霍博托夫來過兩三次,他也勸他戒酒,而且無緣無故地勸他服用溴化鉀藥水。

安德烈·葉菲梅奇在八月裏的時候收到市長的一封來信,說是請他去共同商量一件很要緊的事。他在約定的時間來到市政廳,在那裏安德烈·葉菲梅奇發現在座的還有軍事長官,政府委派的縣立學校的學監,市參議員,霍博托夫,另外還有一位胖胖的頭發金黃的先生,經介紹,原來這是一位醫師。這位醫師姓一個很難上口的波蘭人的姓,住在離城三十俄裏遠的養馬場,現在是湊巧路過這個城。

“這裏有一份關係到你們醫院的申請,”大家互相打過招呼圍桌坐下來以後,市參議員對他們說,“葉夫根尼·費多雷奇說,醫院主樓裏的藥房太窄了,應當把它搬到側屋去。當然啦,搬是可以的,這不成問題。關鍵問題在於側屋需要整修一番。”

“是的,不整修是不行的,”安德烈·葉菲梅奇想了想,“比如說,把院子角上的那個側屋布置出來充當藥房,那麼這筆費用我認為至少需要五百盧布。這是一筆非生產的開支。”

大家沉默了一會兒。

“十年前我已經呈報過,”安德烈·葉菲梅奇低聲繼續道,“若要保持這個醫院的現狀,那麼它將是這個城市的一個超過了它負擔能力的一個奢侈品.這個醫院是在四十年代建成的,不過當時的經費情況跟現在有所不同。現在這個城市把過多的錢花費在不必要的建築和多餘的職位上了。我認為,換一種方式,這筆錢完全可以維持兩所模範的醫院。”

“好,那您就提出另外一個辦法吧!”市參議員趕忙說。

“我已經向您呈請過:把醫療部門移交地方自治局管理。”

“是啊,您要是把錢交給地方自治局,它就可中飽私囊了。”淺發的醫生笑著說。

“曆來如此。”市參議員表示同意,也笑了。

安德烈·葉菲梅奇垂頭喪氣地用暗淡無光的眼睛看著金黃頭發的醫生說:

“說話要公道才對。”

又是一陣沉默。茶端上來了。不知什麼緣故那個軍事長官很不好意思,他隔著桌子碰碰安德烈·葉菲梅奇的手,說:

“您完全把我們忘了,大夫。不過您跟我們不同,您是個修士:既不愛打牌,也不喜歡女人。您跟我們這班人來往一定覺得無聊吧。”

大家談起,在這個城市裏,上流人士的生活是多麼無聊。沒有劇院,沒有音樂,在俱樂部最近開的一次舞會上,二十來位女士才有兩名男舞伴。年輕人不跳舞,卻老是擠在小吃部附近,不然就打牌。安德烈·葉菲梅奇沒有抬起眼睛看任何人,慢慢地平靜地開始講起來,城裏人把他們生命的精力、心靈和智慧都耗費在打牌和搬弄是非上,不會也不願意把時間用在有趣的談話和讀書上,不肯享受智慧所提供的樂趣,這真是可惜,太可惜了。隻有智慧才是有趣味的、值得注意的,至於其餘的一切都是泛泛的不值一提的。霍博托夫專心地聽著自己同事的講話,突然問道:

“安德烈·葉菲梅奇,今天是幾號?”

聽到提問以後,他和金黃頭發醫生用一種自己也覺得不高明的主考官的口氣開始盤問安德烈·葉菲梅奇:今天是星期幾,一年當中有多少天,第六病室裏是不是住著一個了不起的先知。

安德烈·葉菲梅奇在回答最後一個問題時,紅著臉說:

“是的,他是一個病人,不過他是個有趣味的年輕人。”

此後再沒有人向他提任何問題。

當他在前廳裏穿大衣的時候,軍事長官伸出一隻手來放在他的肩頭上,歎口氣說:

“我們這些老頭子到該退休的時候啦!”

安德烈·葉菲梅奇在走出市政廳時才明白過來,原來這是個奉命來考查他的智能的委員會。他回想他們對他提的種種問題,不禁漲紅了臉,不知為什麼他生平第一回為醫學感到惋惜和悲哀。

“我的天哪,”他想起那些醫生剛才怎麼考查他,不由得暗想,“要知道他們不久前剛聽完精神病學的課程,參加過考試,怎麼現在變得這麼一竅不通?他們連精神病學的概念都沒有。”

他非常生氣有生以來第一次受到了別人的侮辱,生氣了。

郵政局長在黃昏時分來看他。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沒向他打招呼,而是徑直走到他跟前,抓住他的雙手,激動地說:

“親愛的,我的朋友,請您相信我的真誠的好意,並把我看作您的朋友……親愛的!”他不容安德烈·葉菲梅奇開口講話,仍舊激動地繼續道,“我喜歡您是因為您有教養、心靈高尚。請聽我說,我親愛的朋友。醫學守則要求醫生不能對您說真話,而我作為軍人必須實話實說:您的身體如今不是很正常!原諒我,親愛的朋友,但這是實情,您周圍的人早已注意到這一點了。剛才葉夫根尼·費多雷奇大夫對我說,為了您的健康著想,您務必要休息一下,散散心。完全正確!好極了!我的度假日過幾天就到了,我也想外出換換空氣。請表明您是我的朋友,我們一道走!仍舊照往日那樣一道走。”

“我覺得我身體十分健康,”安德烈·葉菲梅奇想了想說,“我不能去。請允許我用別的方式來向您表明我的友情。”

出門遠行,既不知道到哪兒去,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去,丟開書,離開達留什卡,離開啤酒,完全打破已經建立了二十多年的生活方式——這種主意他一開始就覺得又荒唐又離奇。可是他想起了在市政府的那番談話,想起了離開市政府回家路上經曆的那份沉重的心情,他又覺得暫時離開這個城市,躲開這些把他當成瘋子的蠢人,倒也未嘗不可。

“那麼您究竟打算去哪兒呢?”

“去莫斯科,去彼得堡,去華沙……我曾在華沙度過了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五年。那是個多棒的城市啊!我們一道去,親愛的朋友!”

十三

醫院在一個星期以後,建議安德烈·葉菲梅奇休養一下,其實就是變相地要他辭職,他滿不在乎地照著做了。又過了一個星期,他和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已經坐上一輛郵車,動身去最近的火車站了。天氣涼爽晴朗,藍湛湛的天空,一望無際的原野,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到火車站有二百俄裏路程,坐馬車得走兩天,沿途歇兩夜。每到一個驛站,總有人端來茶水,杯子沒有洗幹淨,或者套馬的時間久了一點,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便氣得漲紅了臉,渾身哆嗦,大聲喝斥:“閉嘴!不準強辯!”一坐進遠程馬車之後,他就一刻不停地講起他當初去高加索和波蘭王國旅行的事。多麼驚險的經曆,多麼熱情的接待!他說話的聲音非常宏亮,同時做出一副驚訝的神色,讓人以為他是在說謊。另外,他總是一麵講話一麵衝著安德烈·葉菲梅奇的臉噴氣,對著他的耳朵哈哈大笑,弄得醫師很別扭,也妨礙他思考和集中精力。

到了火車站,他們為了省錢,買了三等車廂的票,坐進一節不準抽煙的車廂裏。半數乘客是上流人士。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不久就跟他們搞熟了,從這個座椅換到那個座椅,大聲說,他們真不該在這種糟糕的鐵路上旅行。簡直上當受騙!如果騎一匹好馬走就完全不同啦,一天趕上一百俄裏路,過後仍然精神抖擻,舒服得很。至於講到我們收成不好,那是因為平斯克沼澤地的水都叫人排幹了。總而言之,到處都糟透了。他顯得十分興奮,高聲談笑,不容別人插嘴。這種無休止的扯蛋,哈哈大笑和指手劃腳,讓安德烈·葉菲梅奇感到十分厭倦。

“我們兩人當中究竟誰是瘋子?”他懊喪地想,“是我這個竭力不驚擾乘客的人,還是這個自以為比大家都聰明有趣,因而不讓其他人休息的利己主義者呢?”

在莫斯科,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穿上沒有肩章的軍服和鑲著紅絲條的軍褲。在外出時還戴上軍帽,穿上軍大衣,走在大街上使得士兵們見著他都要立正敬禮。安德烈·葉菲梅奇現在才感到,這個人原來所有的貴族氣派中的良好素養已經喪失殆盡,隻留下一些惡習。他喜歡別人伺候他,哪怕在完全不必要的時候也一樣。火柴就在他麵前的桌子上,他自己也看見了,但還是向仆役嚷嚷,要他拿火柴來。他從來不認為穿著內衣褲在女賓麵前走來走去是件難為情的事。他對所有的仆人,哪怕是老人,也一律稱呼“你”,發火的時候,就罵他們是蠢貨和傻瓜。安德烈·葉菲梅奇覺得,這些雖然都是老爺派頭,但非常令人厭惡。

首先,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領他的朋友到伊維爾教堂裏。他熱烈地祈禱,不住地磕頭、流淚。完事以後,還深深地歎口氣說:

“即使你不信教,可是禱告一下心裏也會覺得踏實點。吻聖像吧,親愛的。”

安德烈·葉菲梅奇有些尷尬地吻了吻聖像。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則起嘴唇,晃著腦袋,小聲念著禱詞,眼淚又湧上了眼眶。隨後兩人到克裏姆林宮,觀看了皇家的炮和鐘,甚至伸出手去摸了一摸,欣賞了莫斯科河對岸的景色,參觀了救世主教堂和魯緬采夫博物館。

他們在捷斯托夫飯店吃飯。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把菜單看了很久,摩挲著絡腮胡子,用那種素來覺得到了餐館就像在家裏那樣的美食家的口氣說:

“我們倒要瞧瞧今天你們拿什麼菜來招待我們,親愛的!”

十四

醫師做著一切他旅遊時該做的事,但他心裏隻有一種感覺:討厭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他一心想離開他的朋友獨自休息一下,躲著他,藏起來,可是這位朋友卻認為有責任寸步不離地跟在他身邊,盡量為他安排各種娛樂消遣。等到實在沒有東西可看的時候,他就用閑談來給他解悶。安德烈·葉菲梅奇連著隱忍了兩天。但第三天他實在忍不住了,便向朋友聲明他病了,想留在家裏歇一天。朋友說,既然這樣他也不出去了。確實,也該休息一下了,要不然兩條腿都要跑斷了。安德烈·葉菲梅奇躺在長沙發上,臉對著靠背,咬牙切齒地聽朋友東拉西扯。他熱烈地斷言,法國早晚一定會打垮德國,說莫斯科有無數騙子,說想看出馬的優劣,不能光憑外貌,等等,等等。醫師感到耳朵裏嗡嗡地響心砰砰直跳,但是出於禮貌,他不好意思要朋友走開或者閉嘴。幸好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自己覺得枯坐在旅館裏悶得慌,飯後獨自出去散步了。

等到隻剩下安德烈·葉菲梅奇一人時,他這才體驗到一種休息的感覺。一動不動地躺在沙發上,意識到房間裏隻有自己一人,這是件多麼令人愉快的事啊!沒有孤獨就不會有真正的幸福。墮落天使之所以背棄上帝,大概是因為他渴望享受天使們沒有領略過的孤獨吧。安德烈·葉菲梅奇本打算想一想這幾天來的所見所聞,可是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的影子卻在他的腦子裏揮之不去。

“要知道他是出於友誼,出於好心才放棄度假日,陪我出來旅行,”醫生煩惱地想道,“可是,這種友愛的保護卻讓人覺得是種束縛。看上去他是個善良、寬厚、快活的人,其實是個無聊得很的家夥。無聊得叫人受不了。有些人就是這樣明明愚蠢得很卻總是裝作會說聰明話和好話。”

安德烈·葉菲梅奇在之後的幾天裏一直推說自己病了,不肯離開旅館的房間。他臉對著長沙發的靠背,躺在長沙發上,遇到朋友用閑談為他解悶,他便苦惱不堪,遇到朋友外出,他就休息養神。他埋怨自己不該出門旅行,埋怨朋友變得越來越貧嘴、放肆。他無論怎樣也無法把思想提到一些嚴肅而高尚的方麵去。

“這就是伊凡·德米特裏所說的現實生活,它把我折磨的好苦。”他心想,氣惱自己的小題大做,“不過,這沒什麼要緊……等我回到家,一切都會跟先前一樣……”

在彼得堡仍舊是他成天不出旅館,躺在沙發上,隻有喝啤酒時才站起來的局麵。

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老是催他到華沙去。

“親愛的,我上那兒去幹什麼?”安德烈·葉菲梅奇懇求他,“您一個人去吧,您讓我回家好了!我求您了!”

“那可不行!”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抗議道,“那是個無與倫比的城市。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五個年頭是在那裏度過的。”

安德烈·葉菲梅奇的性格中缺乏那種堅持己見的個性,他隻好勉為其難地跟著到華沙去了。到了那裏,他照樣沒有走出旅館的房間,躺在沙發上,生自己的氣,生朋友的氣,生那些怎麼也聽不懂俄語的仆役的氣。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卻照樣健壯快活精神抖擻,一天到晚在城裏溜達,找他舊日的朋友,好幾次徹夜未歸。有一回,不知他在什麼地方過了一夜,大清早才回到旅館,而且神情激動,來回踱步,滿臉通紅,頭發蓬亂。他在房間裏從這頭走到那頭走了很長時間,嘴裏喃喃自語,後來站住了,說:

“名譽要緊啊!”

他又走了一陣兒,忽然雙手抱住頭,用悲慘的語調說:

“是的,名譽要緊!真該死,當初我就不該堅持己見,一定要來遊曆這個巴比倫!親愛的,”他對醫生說,“您蔑視我吧:我打牌輸了錢!借給我五百盧布吧!”

安德烈·葉菲梅奇數出五百盧布,一句話也沒說地就把錢交給他的朋友。他的朋友仍舊因為羞愧、憤怒而滿臉通紅,設頭沒腦地賭了一個毫無必要的咒,戴上帽子,出去了。大約過了兩個鐘頭他回來了,往一張圈椅裏一坐,大聲歎一口氣,說:

“我的名譽總算保住了!我們走吧,我的朋友!我連一分鐘都不願意再待在這個討厭的城市了。到處都是騙子!奧地利的間諜!”

在十一月時,他們才回到他們的城市,街上積了很深的雪。霍博托夫醫生接替了安德烈·葉菲梅奇的職位,不過他仍舊住在原來的寓所裏,等著安德烈·葉菲梅奇回來後騰出醫院的寓所。那個被他稱為廚娘的醜女人已經在一間廂房裏住下了。

城市裏又散布著關於醫院新的流言蜚語,據說那個醜女人跟事務長吵過一架,還說事務長好像向她下跪告饒了。

安德烈·葉菲梅奇第一天回到本城就不得不找房子搬家。

“我的朋友,”郵政局長不好意思地對他說,“原諒我提個唐突的問題:您手裏有多少積蓄?”

安德烈·葉菲梅奇默默地數數自己的錢,說:

“八十六個盧布。”

“我問的不是這個,”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沒聽懂醫生的話,慌張地說,“我問的是您手裏總共有多少家底?”

“我剛才已經告訴您了:八十六個盧布……此外什麼也沒有。”

醫生在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的心裏向來是個高尚的正人君子,但仍舊疑心他手裏大約有兩萬存款。現在聽說安德烈·葉菲梅奇已成了乞丐,甚至沒有錢來維持生活,不知怎麼他忽然流下眼淚,抱住了自己的朋友。

十五

安德烈·葉菲梅奇後來在一棟有三扇窗的小房子裏住了下來,那房子是小市民別洛娃家的。房子隻有三間屋,外加一個廚房。醫生住在窗子臨街的兩個房間,達留什卡和帶著三個孩子的女房東擠在第三個房間和廚房。有時女主人的情夫來過夜,這個醉醺醺的漢子整夜吵鬧,嚇得孩子們和達留什卡膽戰心驚。他一來就在廚房裏坐下,開始要酒喝,大家都覺得很不自在。醫生動了憐憫之心就把哭哭啼啼的孩子們帶進自己房裏,讓他們在地板上睡下,他從中得到很大的快樂。

他還是跟以前一樣,八點鐘起床,喝完早茶以後便坐下來閱讀自己的舊書和舊雜誌。他已經沒錢買新書了。不知道是因為那些書是舊書,還是環境變了,總之讀書不再像從前吸引他了,而且很快就使他疲倦了。為了不虛度光陰,他把舊書編出一個詳細目錄,再把小小的書目標簽貼到書脊上,他覺得這件機械而費事的工作比讀書還有趣。這種單調而煩瑣的工作往往在不知不覺中弄得他昏昏欲睡了,現在他什麼也不想,這一來時間便過得飛快。即使在廚房裏坐下,幫達留什卡削土豆皮,或在蕎麥粒中撿小石子他也覺得很有趣。一到星期六和星期日,他必定去教堂。他站在牆邊,眯細眼睛,聽唱詩班唱詩,想起他的父親,他的母親,想起大學生活,想起各種宗教。他心裏變得平靜而憂傷,走出教堂的時候,總惋惜禮拜儀式結束得太快了。

他到醫院裏去看望過伊凡·德米特裏兩次,想再跟他談一談。但是那兩次伊凡·德米特裏情緒都非常激動、氣憤。他請醫生不要再來打擾他,因為他早已討厭空談了。他說,他為自己的一切苦難,向那些該詛咒的壞蛋請求一種補償——單獨囚禁。難道連這一點要求也要遭到拒絕嗎?當安德烈·葉菲梅奇向他告辭、祝他晚安時,兩次他都沒好氣地回答說:

“滾你的去吧!”

安德烈·葉菲梅奇現在不知道他該不該第三次去看望他。不過他心裏還是想去的。

往日在吃完午飯的那段時間,安德烈·葉菲梅奇總是在房間裏走來走去,沉思默想,可是現在從吃完午飯一直到喝晚茶這段時間裏,他一直臉對著靠背躺在沙發上,完全無法擺脫滿腦子的世俗想法。他想到工作了二十多年,既沒有領到養老金,也沒有領到一次補助。不由得憤憤不平,誠然他工作得不算勤懇,可是要知道,所有的工作人員,不管勤懇也好,不勤懇也好,都是能領養老金的。當代的公道正在於官品、勳章、養老金,這些都不是在於道德品質的好壞和工作能幹與否而發放的,而是按職務發放的,並不關工作得怎麼樣,那為什麼惟獨他一個人要成為例外呢?他現在是身無分文了。他不好意思走過小鋪,一看到老板娘就覺得害臊。他已經欠下三十二個盧布的啤酒錢,也欠著小市民別洛娃的房租錢。達留什卡偷偷變賣舊衣服和舊書,還對女房東撒謊,說醫生不久就會領到一大筆錢。

他惱恨自己,不該外出旅行花掉了他的一千盧布積蓄。有這一千盧布現在會多麼有用啊!他心裏煩躁抱怨有人總來打擾他。霍博托夫自認為有責任不時來探訪這位有病的同事。可是他那肥頭胖臉,他那種粗俗的故作寬容的口氣,他嘴裏的“同事”,連他那雙高統靴子,處處都讓安德烈·葉菲梅奇看了討厭。頂討厭的是,他居然自認為有責任給安德烈·葉菲梅奇看病,而且自以為醫術高明。他每一次來訪都帶一瓶溴化鉀藥水和幾顆大黃藥丸。

認為有責任經常來拜訪他的還有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他經常來為他解悶。每一回他走進安德烈·葉菲梅奇的房間,總是裝出隨隨便便的樣子,不自然地哈哈大笑,一再向他表明他今天氣色很好,謝天謝地,局麵有了轉機,從這樣的話裏也可以得出結論,他認為自己朋友的病情毫無希望了。他總是羞愧難當,神情緊張,並極力揚聲大笑,說些滑稽的事,是因為他至今仍未歸還在華沙欠下的債。他的那些笑話和奇聞軼事現在好像永遠講不完,這對安德烈·葉菲梅奇和他本人來說都成了件很辛苦的事。

有他在,安德烈·葉菲梅奇照樣臉對著牆躺在沙發上,咬著牙聽他說話。他的內心本來就壓著層層積怨,這積怨隨著他朋友的拜訪逐漸加深,好像就要湧到他的喉嚨口了。

為了壓下這些無聊的感情,他趕緊去想,他本人也罷,霍博托夫也罷,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也罷,早晚都要死的,不會在大自然中留下一絲痕跡。要是設想百萬年之後有個精靈飛過地球上空,那麼這個精靈所看到的也隻是粘土和光禿的峭壁。一切東西,不論是文化還是道德準則,都會消滅,連一棵牛蒡都長不出來。那麼在小鋪老板娘麵前覺得害臊,微不足道的霍博托夫,或者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的令人討厭的友誼,這些又算得了什麼?這一切都微不足道,無聊得很。

可是這樣的想法已經無濟於事。他剛想到百萬年之後的地球,這時穿著高統靴的霍博托夫或是故意哈哈大笑的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就會從光禿的峭壁後麵突然閃現出,甚至能聽到他那含著羞愧的低語:“華沙的借款,親愛的,過幾天我就還給你……一定。”

十六

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在一天下午來拜訪他,安德烈·葉菲梅奇正躺在沙發上。湊巧,霍博托夫帶著一瓶溴化鉀藥水也來了。安德烈·葉菲梅奇費勁地爬起來,坐好,兩條胳膊支在沙發上。

“今天,我親愛的,”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開口說,“您的氣色比昨天好多了。您顯得挺有精神!真的,挺有精神!”

“也該到複原的時候了,同事,”霍博托夫打著哈欠說,“這麼拖拖拉拉恐怕您自己也膩煩了吧。”

“咱們會複原的!”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快活地說,“我們還要活到一百歲呢!一定能!”

“一百歲不好說,再活二十年應該沒問題,”霍博托夫安慰說,“沒關係,沒關係,同事,您可別泄氣……別再胡思亂想了。”

“我們還要大顯身手呢!”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哈哈大笑,還拍拍他朋友的膝頭,“我們要大顯身手的。求上帝保佑,到明年夏天咱們去高加索玩一趟,騎著馬兒到處逛一逛,——駕!駕!駕!等我們從高加索回來,瞧著吧,大概還要熱熱鬧鬧地操辦婚禮呢。”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調皮地擠擠眼睛,“我們會給你說成一門親事的,親愛的朋友,讓您成親……”

安德烈·葉菲梅奇忽然感到,積怨一下子湧到喉頭上來了,他的心臟猛烈地跳動起來。

“真庸俗!”他說,很快站起來走到窗前,“難道你們不明白你們說得太庸俗了嗎?”

他本想說得溫和些、禮貌些,可是卻不由自主地突然攥緊拳頭,高高舉過頭頂。

“離我遠點!”他大喝一聲,嗓音都變了,臉漲得通紅,渾身打顫,“滾出去!你們倆都滾出去!滾!”

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和霍博托夫都站了起來,先是莫名其妙地瞧著他愣住了,後來害怕了。

“兩個人都滾出去!”安德烈·葉菲梅奇不斷地嚷道,“呆子!蠢才!我既不要你們的友誼,也不要你們的藥水,蠢才!庸俗!可惡!”

霍博托夫和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不知所措地互相看一眼,踉蹌地退到門口,走進了前室。安德烈·葉菲梅奇抓起那瓶溴化鉀,朝他們背後使勁扔去。玻璃瓶砰的一聲在門檻上砸碎了。

“滾蛋!”追到前室,他用含淚的聲音喊道:“滾!”

安德烈·葉菲梅奇在客人走後,像發瘧疾一樣不住地哆嗦,躺到沙發上,反反複複地嘟噥著:

“呆子!蠹才!”

等他的火氣平靜下來,他首先想到的是可憐的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現在一定羞愧的不得了,心裏難受極了,他覺得這件事做得太可怕了。以前從來沒出過這種事。頭腦和分寸跑哪兒去了?通情達理和明智的淡漠都到哪兒去了?

醫生十分羞愧,不住地埋怨自己,嚇得徹夜未眠。第二天早上,十點來鐘,他動身到郵政局去向郵政局長陪禮道歉。

“昨天的事我們不要再提了,”大為感動的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緊緊握住他的手,歎口氣說,“誰再提舊事,讓他的眼睛瞎掉。留巴夫金!”他忽然大叫一聲,弄得所有郵務人員和顧客都打了個哆嗦,“搬把椅子來!你等著,”他對一個農婦喊道,她正把一封掛號信從鐵格子裏遞給他,“難道你沒看見我正忙著嗎?”他又轉身接著對安德烈·葉菲梅奇溫和地說:“坐下吧,我懇求您,親愛的朋友。”

他沉默了一會兒,輕輕地撫摩著膝頭,然後才說:

“我心裏一點也沒有生您的氣。害病可不是鬧著玩的事,這我知道。昨天您發病了,嚇壞了我和大夫。事後我們又談起您,談了很久。我親愛的。您應該認真治一治您的病了?事情不能照這樣發展下去?請原諒我作為朋友直言不諱,”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開始小聲說,“您生活在極其惡劣的環境裏:住處狹小,肮臟,無人照料,沒錢治病……我親愛的朋友,我和大夫真誠地懇求您,聽從我們的忠告:住到醫院裏去養病吧!那裏有營養食品,有人護理,有人治病。葉夫根尼·費多雷奇,我們私下裏說一句,盡管是個舉止粗俗的人,不過他醫術精湛,咱們倒完全可以信任他。他已經答應我,他要給您治病。”

安德烈·葉菲梅奇被郵政局長這種真誠的關懷和突然出現在臉頰上的眼淚感動了。

“我尊敬的朋友,不要聽信那種謠言!”他也小聲說,一手按到胸口上,“別信他們的話!那全是騙人的!我的病隻在於二十年來我在這個城市裏找到了一個有頭腦的人,而他又是個瘋子。我根本沒有害病,我隻不過落進了一個魔圈裏,再也出不去了。我覺得隨便怎麼樣都無所謂,我做好了承擔一切惡果的準備。”

“到醫院裏去養病吧,我的朋友。”

“我無所謂,哪怕跳進萬丈深淵也沒關係。”

“親愛的,您得保證處處都聽葉夫根尼·費多雷奇的安排。”

“好吧,要我保證我就保證。可是我要再說一遍,我尊敬的朋友,我落入了一個魔圈。現在不管什麼東西,就連我的朋友們真誠的關懷,也包括在內,隻會導致一個結局——我的毀滅。我正在毀滅,而且我現在有勇氣承認這個事實。”

“好朋友,您會康複的。”

“何必再說這種話呢?”安德烈·葉菲梅奇忿忿地說,“很多人在一生中的最後階段才能體會我此刻的心境。一旦有人告訴您,您的腎臟有毛病,或者心房擴大之類的話,所以您必須治療,或者有人告訴您,您是瘋子,是罪犯,總之換句話說,一旦人家突然注意您,那您就得知道您落入了魔圈裏,再也出不去了。您竭力想逃出來,卻越發陷得深了。索性聽天由命吧,因為任何人的力量已經不能挽救您了。我就是這樣想的。”

這當兒鐵格子那邊擠滿了顧客。安德烈·葉菲梅奇不想妨礙公務,便站起來告辭。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再一次請求取得他的諾言,然後一直把他送到大門口。

霍博托夫穿著短皮襖和高統靴出乎意料地在當天傍晚來到安德烈·葉菲梅奇家裏來。他平靜地說,那語氣仿佛昨天根本沒發生過任何事:

“我是有事來找您的,同事。我來邀請您,您願意不願意跟我一道去參加一次會診?”

安德烈·葉菲梅奇心想,霍博托夫大概想讓他出去走一走,解解悶,或者真要給他一個賺點兒錢的機會,於是穿上衣服,跟他一道走到街上。他暗自高興總算有機會彌補一下昨天的過失,兩人和解了,並且從心裏感激霍博托夫,他居然隻字不提昨天的事,可見分明原諒他了。別人很難料到這個沒有教養的人會有這樣細膩的感情。

“那麼您的病人在哪兒?”安德烈·葉菲梅奇問道。

“在我的醫院裏。我早就想請您來看一看了,那是一個很有意思的病例。”

他們走進醫院院子,繞過主樓,朝瘋人住的偏屋走去。不知什麼緣故走這段路時兩人都沉默不語。他們一走進前室,尼基塔照例跳起來,挺直身子立正。

“這裏有個病人忽然由肺部引出並發症,”霍博托夫同安德烈·葉菲梅奇一塊走進第六病室時低聲說,“您在這兒先等一下,去取我的聽診器之後。我馬上就回來。”

他說完就匆忙出去了。

十七

天色逐漸暗沉下來,伊凡·德米特裏依舊躺在自己床上,把臉埋在枕頭裏。癱瘓病人一動不動地坐著,輕聲抽泣,嘴唇不住地嘟動。胖農民和從前的揀信員已睡覺了。屋裏一片寂靜。

安德烈·葉菲梅奇坐在伊凡·德米特裏的床沿上等著。可是一個半鐘頭過去之後,霍博托夫還是沒有來。尼基塔卻抱著病號服,也不知誰的內衣褲和一雙拖鞋來到了麵前。

“老爺,請您換衣服,”他輕聲說,“您的床在這邊,請過來,”他指著一張顯然是不久前剛搬來的空床接著說,“不要緊,上帝保佑,您會複原的。”

這下子安德烈·葉菲梅奇全明白了。他一句話也沒說,按照尼基塔的指點走到那張床前,坐在床邊。他看到尼基塔站在一旁等著,便自己脫光身上的衣服,他感到很難為情。又趕緊穿上病號的衣服,內褲太短,襯衫又太長,那件長袍上還有熏魚的氣味。

“您會複原的,上帝保佑。”尼基塔又說了一遍。

他伸手抱起安德烈·葉菲梅奇換下來的衣服,走出去,隨手關上身後的門。

“無所謂……”安德烈·葉菲梅奇想道,羞臊地裹緊長袍的衣襟,直覺得穿上這身新衣服他像個囚徒了,“這也無所謂……禮服也罷,製服也罷,這身病號服也罷,反正都一樣……”

可是懷表怎麼樣了?側麵口袋裏的記事本怎麼樣了?還有香煙呢?尼基塔把他的衣服拿到哪兒去了?這樣一來,恐怕直到死的那一天為止,他再也沒機會穿自己的褲子、坎肩和靴子了。這一切實在太離奇了,乍想簡直不可思議。盡管直到現在安德烈·葉菲梅奇還是相信,小市民別洛娃家的房子跟這第六病室之間沒有什麼差別,相信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無聊、空虛,然而他的手還是發抖,腿腳冰涼。一想到待一會兒伊凡·德米特裏就會起床看見他穿著病號服。就不由得害怕。他站起來,在病室裏走了個來回,後來又坐下。

就這樣他坐了半個鐘頭,一個鐘頭,他感到厭倦和煩悶得要命。難道我要在這鬼地方坐上一天,一星期,甚至像這些人那樣一坐就是好幾年嗎?是的,他坐一陣,走一陣,又坐下了。他還可以走到窗前,瞧一瞧窗外,然後再從這個牆角走到那個牆角。可是這以後再做什麼呢?就這樣像個木頭人似的始終坐著想心事嗎?不,總這樣是不行的。

安德烈·葉菲梅奇躺下去,可立即又坐起來,用袖子擦去額頭上的冷汗。於是他覺得他的整個臉上都有一股熏魚的氣味。他又在病室裏走來走去。

“這一定是出了什麼誤會……”他說,茫然地攤開雙手,“這個得解釋一下才成,這是誤會……”

正想著,伊凡·德米特裏醒來了。他坐起來,用兩個拳頭托著腮幫子。他吐了口唾沫。然後懶洋洋地看一眼醫生,顯然他還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但不久他那張帶著睡意的臉上便露出了惡毒的譏諷的神情。

“啊哈,他們把您也關到這裏來啦,親愛的!”他還眯起一隻眼睛用帶著睡意而嘶啞的聲音說,“我很高興。您以前吸別人的血,現在輪到別人吸您的血了。妙不可言!”

“這一定是出了什麼誤會……”安德烈·葉菲梅奇說。他顯然被伊凡·德米特裏的話嚇壞了,慌張地說,他聳聳肩膀,重複道:“這一定是誤會……”

伊凡·德米特裏又吐了口唾沫,躺下了。

“該詛咒的生活!”他嘟噥說,“這種生活真叫人痛心,令人屈辱的是,它不是以我們的苦難得到補償而結束,也不像歌劇中那樣以禮讚而結束,卻是用死亡來結束。總有一天勤雜工會來拉住屍體的胳膊和腿,把他拖到地下室裏。呸!不過那也沒關係……到了那個世界就要輪到我們過好日子了……到那時我的幽靈也要從那個世界回到這裏來顯靈,嚇唬這些惡人。我要把他們嚇得昏了頭。”

莫謝伊卡回來了,看到醫生,就伸出一隻手。

“給個小錢吧!”他說。

十八

安德烈·葉菲梅奇走過去望著窗戶外麵的田野。天色已黑下來,在右側的地平線上,一輪冷冷的、紅色的月亮升起來了。在離醫院圍牆不遠的地方,不過一百俄丈開外,矗立著一幢高大的圍著石牆的白房子。那是監獄。

“瞧,這就是現實生活!”安德烈·葉菲梅奇想道。他覺得害怕極了。

這月亮,這監獄,這些釘在圍牆上的鐵釘,連同遠處燒骨場上騰起的火焰,全都讓人不寒而栗。他聽見身後傳來歎息聲。安德烈·葉菲梅奇回過頭去,看見一個胸前戴著亮閃閃的星章和勳章的人,正微微笑著,狡黠地擠著一隻眼睛。那模樣也顯得可怕。

安德烈·葉菲梅奇自欺欺人地想使自己相信:月亮和監獄並沒有什麼蹊蹺的地方,神智健全的人也照樣佩戴勳章,世上萬物早晚都要腐爛,化作塵土。可是他忽然陷入絕望,伸出雙手抓住窗上的鐵欄杆,竭盡全力搖起它來。堅固的鐵窗卻紋絲不動。

隨後,為了擺脫恐怖,他走到伊凡·德米特裏床邊,坐下了。

“我的精神支持不住了,親愛的朋友,”他喃喃低語,戰戰兢兢地擦著冷汗,“我的精神崩潰了。”

“可是您不妨談談人生哲理呀。”伊凡·德米特裏挖苦他說。

“我的上帝,上帝啊……對了,對了,有一回您說俄國沒有哲學,然而大家都談哲學,連小人物也大談哲理問題。其實您知道小人物大談哲理對誰都沒有什麼害處,”安德烈·葉菲梅奇有一種仿佛要哭出來、想引起憐憫的語氣說,“我的朋友,為什麼您要發出這種幸災樂禍地嘲笑人的笑聲呢?既然小人物感到不滿,為什麼他不能發發議論呢?一個有頭腦的、受過教育的、有自尊心的、愛好自由的人,一個聖潔如神靈的人,竟然沒有別的路可走,隻能到一個肮臟愚昧的小城裏來做醫生,把整整一輩子消磨在給病人拔火罐、貼水蛭、貼芥末膏上麵!招搖撞騙,狹隘、庸俗!啊,我的天哪!”

“您在說蠢話。要是您討厭當醫生,那就去當大臣呀。”

“不行,我什麼都做不了。我們軟弱,親愛的……對世事我向來漠不關心,我積極而清醒地思考著,可是生活剛剛粗暴地碰我一下,我的精神就支持不住了……泄氣了……我們軟弱,我們不中用……您也一樣,我的朋友。您聰明、高尚,您從母親的乳汁裏吸取了美好的激情,可是您剛剛邁進生活,就疲倦了,生病了……我們軟弱、軟弱啊!”

黃昏即將來臨時,除了恐懼和屈辱的感覺之外,安德烈·葉菲梅奇無時無刻不感受到另外一種難以擺脫的痛苦。最後,他弄明白了,他這是想喝啤酒,想抽煙了。

“我要從這兒出去,我親愛的,”他說,“我要叫他們在這點個燈……這樣我可受不了……我無法忍受下去……”

安德烈·葉菲梅奇走到門口,打開門,可是尼基塔立即跳起來,擋住他的去路。

“您上哪兒去?不行,不行!”他說,“到睡覺的時候啦!”

“可是我想出去一會兒,在院子裏散一散步。”安德烈·葉菲梅奇慌張地說。

“不行,不行,這是不許可的。您自己也知道。”

尼基塔砰的一聲關上門,並且用背頂住門板。

“可是就算我出去了,也不會傷害別人呀!”安德烈·葉菲梅奇聳聳肩膀問道,“真不明白!尼基塔,我一定要出去!”他用顫抖的嗓音說,“我一定要出去!”

“不許搗亂,這樣可不好!”尼基塔告誡他說。

“鬼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伊凡·德米特裏突然跳下床喊道,“他沒有權力不放我們出去。他們怎麼敢把我們關在這裏?法律上明明規定,不經審判不能剝奪任何人的自由!這是暴力!專橫!”

“當然,這是專橫!”安德烈·葉菲梅奇受到伊凡·德米特裏呼喊聲的鼓舞,添了點兒勇氣也說,“我要出去。非出去不可。他沒有權力!放我出去,我跟你說!”

“你聽見沒有,愚蠢的畜生?”伊凡·德米特裏大聲叫罵,用拳頭捶門,“你開門,要不然我就把門砸碎!屠夫!”

“開門!”安德烈·葉菲梅奇渾身發抖,大喊道,“我要你開門!”

“你盡管喊呀!”尼基塔在門後回答,“隨你去說吧!”

“至少你去把葉夫根尼·費多雷奇叫到這兒來。就說,我請他來一趟……來一會兒!”

“他老人家明天自己會來的。”

“他們絕不會放我們出去!”這當兒伊凡·德米特裏繼續道,“他們要在這裏把我們活活折磨死!哦,主啊!難道下麵那個世界裏真的沒有地獄,這些壞蛋真的可以不受懲罰?正義在哪裏?快開門,壞蛋,我透不過氣來!”他聲嘶力竭地喊道:“好吧,我來撞個頭破血流!你們這些殺人凶手!”

尼基塔迅速打開門,用雙手和膝蓋粗暴地推開安德烈·葉菲梅奇,然後掄起胳膊,一拳打在他的臉上。安德烈·葉菲梅奇感到一股帶鹹味的巨浪兜頭上來,把他向床那邊衝去,他的嘴裏真的有股鹹味:多半他的牙齒出血了。他像要遊出這股大浪似的,揮舞著胳膊,抓住了什麼人的床,同時感到尼基塔在他背上又打了兩拳。

伊凡·德米特裏也尖叫一聲。想必他也挨打了。

之後悄無聲息一片寧靜。淡淡的月光透過鐵窗照進來,在地板上鋪著網子一樣的陰影。真可怕。安德烈·葉菲梅奇躺在那兒,屏住呼吸,戰戰兢兢地等著再一次挨打。他覺得好像有人拿一把尖刀,紮進他的身子,在胸腔內和腹腔內攪了幾下似的。他疼得直咬枕頭,磨牙。忽然間,在他那亂糟糟的腦子裏,清晰地閃出一個可怕的叫人受不了的念頭:如今在月光下像鬼影般的這幾個人,若幹年來一定天天都在忍受著這樣的疼痛。可是他二十多年來對此卻一無所知,而且也不想知道——怎麼能這樣呢?他沒有受過苦,甚至沒有疼痛的概念,因此這不能怪他。可是,良心的譴責卻像尼基塔那樣固執無情,使他從後腦勺一直到腳後跟都變得冰涼。他一躍而起,想用盡氣力大喊一聲,飛快跑去殺了尼基塔,然後打死霍博托夫、總務長和醫士,最後自殺,可是從他的胸腔裏卻發不出一絲聲音,兩條腿也不聽使喚了。他喘不過氣來,拚命拉扯胸前的長袍和襯衫,它們被猛地撕得粉碎。他倒在床上,不省人事了。

十九

他在第二天清晨醒來時頭疼得厲害,耳朵嗡嗡地響,感到周身癱軟。想起昨天自己的軟弱他不覺得害臊。昨天他膽怯,甚至怕見月亮,而且真誠地說出了以前他萬沒有料到自己會產生的思想感情,比方說想到小人物感到不滿難免愛發議論的想法。可是現在他覺得一切都無所謂了。

躺在那兒既不吃不喝,也不動,又不說話。

“對我來說,什麼都一樣,”別人問他話時他想,“我不想回答……對我來說什麼都一樣。”

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在午飯後趕來了,送給他四分之一俄磅茶葉和一俄磅果凍。達留什卡來過幾次,臉上露出茫然的悲傷神情,在床頭一站就是一個鐘頭。霍博托夫也來看望他,帶來一瓶溴化鉀藥水,吩咐尼基塔燒點什麼熏一熏病室。

在傍晚臨近時,安德烈·葉菲梅奇因腦溢血而死去。起初他感到一陣猛烈的寒顫和惡心,仿佛有一種使人惡心的東西浸透他的全身,甚至鑽進他的手指,從胃裏湧到頭部,淹沒他的眼睛和耳朵。眼前的東西都變成了綠色。安德烈·葉菲梅奇明白死神即將降臨,他忽然想到伊凡·德米特裏、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以及千千萬萬的人都是相信永生的。萬一真會不死呢?然而他並不希望永生,他的這個念頭也隻是一閃而過。他昨天在書裏讀到的一群體態優雅、美麗異常的鹿正從他麵前跑過去,隨後一個農婦向他伸出一隻手來,手裏拿著掛號信……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說了一句什麼話。隨後一切都消失了,安德烈·葉菲梅奇永遠失去了知覺。

勤雜工來了,抓住他的胳膊和腿,把他抬到小教堂裏去了。他躺在那裏的桌子上,睜著眼睛,夜裏月光照著他。到早晨謝爾蓋·謝爾蓋伊奇來了,對著十字架上的耶穌像禱告一番,把他前任上司的眼睛闔上了。

第二天,安德烈·葉菲梅奇下了葬。為他送葬的隻有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和達留什卡兩人。

一八九二年十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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