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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民帝國農民帝國
蔣子龍

6.搶窪

生氣也好,絕望也罷,郭存先到底還年輕,這就是優勢,等那股撞到腦門子上的邪火一退,就又會將壞事往好處想,彎著心眼兒給自己打氣。他盤算著隻要雨不再繼續下,打起好天太陽一曬,大水很快就能退下去。畢竟旱了好幾年,地都幹透了,前幾天隻因大雨下得太急,才存了這麼多水,隻要水退得快,興許還能保住一多半的收成。有點收成就糊弄著餓不死人。自己頭一年當隊長,怎麼也不能讓大夥兒挨餓呀,那就未免太不順氣了。

豈料老天爺並不是他們家的,根本不管他順氣不順氣,大雨隻停了一天就又接上了,時大時小,時斷時續,甩打了一天一夜之後,漸漸轉成了連陰雨,黏黏糊糊地擺開了一種沒完沒了的架勢。天空混沌一片,陰沉得厚實而均勻,沒有深淺,沒有一絲縫隙,莊稼人都看得懂,老天爺隻要擺出這樣一副臉色,就是連下一兩個月的雨都有可能。總覺著自己嘛時候都不會沒主意的郭存先,這回卻真的沒咒念了,暗憋暗氣地蹲到第六天頭上,就說什麼在屋裏也待不住了,抓起草帽就衝進雨裏。

衝出去又能怎樣?老天爺不會因為他挨雨澆就晴天。連雪珍在後邊高聲問他去哪裏,他都沒聽到,或者聽到了卻懶得搭腔,因為他也說不清自己是要去哪裏?他上邊淋著雨,下邊蹚著腳脖子深的水,腦子裏像頭頂上的雨天一樣混混沌沌……等他下意識地來到大隊部的房子跟前,才明白了自己的想法,原是想跟村上的大頭頭討個主意。這裏是郭家店的最高權力機構,應該會有主意的。按理說雨下得這麼大,村裏的頭頭早就該召集各隊的隊長們碰個頭,商量個救災的辦法。頭頭心裏怎麼想你無法知道,既然人家不找你,偏你自己又沉不住氣,那就隻好來找人家唄。他記不得自己有多長時間沒來過這個地方了,今天一不是為自己來求頭頭辦事的,二不是被頭頭叫來挨叱的,他是以一種平等的公事公辦的心態走進大隊部的院子。先看見有兩掛大車在雨裏淋著,靠北麵一拉溜五間正房,外邊兩間是大隊會計和保管員待的地方,裏邊的三間才是黨支部的所在地,村上的領導們在這裏辦公。

此時從屋子裏傳出與郭存先的心境大相徑庭的嬉笑聲和喊叫聲,蓋住了院子裏的雨聲。他推開門一步跨進去,同時也將雨水帶進了屋子,迎麵卻撲過來一股濃烈的煙霧,嗆得他強忍著才沒有咳嗽出來。屋裏的炕上炕下全是人,有大隊裏多少能管點事或應著名不管事的幹部,有基幹民兵,有幾個愛舔眼子溜溝喜歡巴結幹部的落地幫子,竟還有兩三個其他生產隊的隊長,他們打牌的打牌,下棋的下棋,起哄的起哄……反正下雨天也沒有別的事幹。有人聽到門響抬眼看看是他,一聲沒吭就又埋下頭去玩兒自己的。有人連頭也不抬卻吆喝他快點關門,別讓雨潲進來。也有愛說話的跟他打招呼:是存先哪,稀客,有事啊?郭存先心裏說,有事能跟你們這幫王八蛋說嗎?他拿眼在屋子裏來回踅摸著,沒有看到陳寶槐和韓敬亭。這會兒就有人念煽音了:郭隊長眼裏能看得見咱們嘛,人家是來找大頭的。屬於他四隊的基幹民兵歐廣明,衝著他說:大隊長被雨澆病了,在家裏躺著發燒呢。書記去公社開會,被大雨擋住回不來了。郭存先眼睛看著歐廣明,有點發愣。自打他進門後就始終沒張嘴說話,愣兒吧唧地闖進來,又愣兒吧唧地掉頭出去了。

郭存先重又鑽進雨水裏,卻不知道自己還想去哪裏。難道真要追到大隊長家裏去?韓敬亭正病著,這時候一腳水一腳泥的到人家家裏去跋砸,有點太討人嫌了。再說這又是為了誰呀,值當得嗎?但他又不願意再回到自己家裏,憋屈得一個人直想撞頭。反正身上已經淋濕了,就蹚著水聽憑兩隻腳帶著繞了個彎,拐到龍鳳合株跟前,不想瘋子二叔高高地坐在一個大樹杈上向他招手,顯然是叫他也上去。郭存先突然來了興致,說了歸齊還是二叔活得好,別人都快愁死了,他卻爬到大樹上看雨景。可話又說回來,他愁得恨不得拿腦袋撞牆,看什麼都不順眼,又有嘛用呢?還不如像二叔這樣活得像個小孩子,無憂無慮的嘛事都不操心。

他摘掉濕漉漉的草帽,站到大樹下往上打量了幾眼,然後縱身攀了上去。由於樹幹太粗,他拚命伸展兩臂還是抱不過來,就隻能用手指使勁摳住濕滑的樹皮,一點點向上爬。他一邊爬一邊在心裏琢磨,二叔這麼大歲數是怎麼上去的呢?看來他身上是真有點好玩意兒……在他快爬到樹杈的時候,還是二叔伸胳膊拉了他一把。這個樹杈上密不透風,二叔身上的衣服竟然還是幹的,郭存先止不住一陣欣喜:“二叔你可真會選地方,這兒又舒服又涼快。”郭敬時抬手指著村外,讓他向開窪看。郭存先在樹杈上站穩了腳,順著二叔的手向遠處一看,就覺得一陣頭皮發麻,兩眼發暈,郭家店的窪裏真的成了大海!天連水,水連天,白花花地浮淹浮淹,無邊無際。離著村子近的地方,影影綽綽還能看到水麵上浮動著稀稀拉拉的高粱穗、棒子尖……

郭敬時說:“大水沒頂,莊稼要爛了。”

郭存先就覺著自己的腦袋都大了,轟轟山響,瞪著兩眼愣神……好半天才緩上勁兒來,囑咐二叔雨一小就趕快回家。然後哧溜一下子滑到樹下,劈喳啪喳地就往村裏跑。

他又回到大隊部,二話不說就拽出了歐廣明,拉著歐廣明又挨家掏窩似的喊出了四隊的幾個壯勞力,怕這些貧下中農擺弄不轉,又拉上了絕對會聽話的劉玉成和金來旺哥倆,就站在當街的雨地裏,發布了郭家店最底層的一級領導—/生產隊長的緊急動員令:搶窪!

郭存先在雨水中大聲喊叫著:“咱不能眼瞅著莊稼都爛在水裏,高粱至少已經灌了四五成漿,棒子雖然還很嫩,曬幹了多少也能磨出點麵子,有的豆子都快熟了……我想動員咱全隊的壯勞力,立即下窪搶莊稼,搶回一點是一點……”

不等他說完,愣頭青歐廣明先衝他喊上了:“隊長,你是不是跟二叔一樣也瘋啦?好天氣下地還跟拉纖似的哪,你不看看這是嘛天呀,窪裏的水估摸得齊腰深,你就是拿繩子捆也不一定能有人跟你下地。”

“我不拿繩子捆,冒雨搶窪的,一天給記三個工。”

“眼下到處都是水,即便從地裏把莊稼搶回來,放到場上也還是被水泡著,裏外不是一樣嗎?”

“我想了一個招,誰搶回的莊稼,就拿回自己家裏去,不管是堆在炕上也好,上鍋炒幹了也好,反正那些糧食就歸你管了。要是像前兩年似的,因為遭災不再交公糧,糧食就都是你的了,如果還得交公糧,你就再拿點出來。你們說這個辦法行不行?”

當街上的幾條漢子都不說話了。四周一片沙沙聲,細密的雨綹子如漫天大網般罩住了他們。大家都是挨餓挨怕了的,也是吃大食堂吃怕了的,一想到趁著大雨能把糧食搶到自己的家裏,搶回多少就都是自己的了,至少這些天可以敞開肚子吃飽,誰都不可能不動心……

金來喜率先表態:“我看這個辦法行。存先是個好隊長,跟著你準沒錯,搶窪算上我們哥倆。”

其他人也紛紛表態讚成。事不宜遲,郭存先立刻把眼前的人分成幾撥,挨家挨戶去通知四隊的人,立刻就下窪。但隻準搶收自己隊的莊稼,先掰棒子、剪高粱穗。

大家應聲而散。歐廣明卻湊到郭存先身邊提醒說:“存先大哥,人家都說我愣,看來十個我也愣不過你一個。你就不想想,這件事幹完了,你這個隊長可能也就當到頭了。”

郭存先也把嘴湊到他耳朵邊上:“謝謝你的吉言,那不是救了我嗎?但我告訴你,我弄回來的莊稼不會往家裏拿,要放在隊部裏。”

說完他還順勢推了歐廣明一把,讓他趕快去通知分給他的那些戶。

郭存先返身回隊裏,拿上一個大笸籮,用繩子一牽,像拉著一艘小船一樣就下窪了。他知道,四隊得到通知的人,一定還會站到房子外麵看看,是不是真有人下窪,莊稼人膽小,都喜歡隨大溜,特別是覺著出格的事,有人帶頭他們就會跟上來,沒有人打頭他們就還要再慎乎著,等待那個敢出頭的人。

果然,他走到半路時再回頭瞧,漫天雨水中已經出現了一支隊伍,拉著笸籮的,腦袋上扣著破簸箕的,背著大筐披著麻袋的,更有聰明的將喂牲口的木槽子當船拉了出來,還有的卸下了大門板當木筏子用……郭存先稱心地笑了,為自己的主意得到實行感到自得,扭頭領著大夥直奔玉米長得最好的那塊地。

雨還在下,街巷成了小河,每座房子都是大水中的孤島,人們被困在家裏。往常凡遇到下雨天,農民們樂不得放公假,貓在炕上就不動彈了,除非碰到火上房的急事。眼前天上下著、地上泡著,房子著火的事不大可能發生,卻有比火上房更讓人著急的事,竟讓淹在雨水中的郭家店惶惶不安,人人都預感到要出事,或許還伴隨著一種興奮和躁動,一種妒忌和幸災樂禍……出門就得蹚水,可還是老有人跑出來,下麵蹚著水,上麵淋著雨,向窪裏扒頭探腦……泡在大雨裏的老北窪,被四隊的人攪翻了,他們大呼小叫,嘰嘰嘎嘎,像過年一樣從水裏向外撈莊稼,誰撈著就是誰的。

這還了得,好像末日來臨,天下大亂,公社解散了,還有沒有王法!不錯,四隊的地大都在北窪,可北窪裏不光是四隊的地,誰知道他們會不會趁亂把別隊的莊稼也弄到自己家裏去?其實要解決這種猜忌非常容易,其他生產隊的人到自己地裏看看就行了,或者幹脆也像四隊一樣冒雨把莊稼從水裏搶出來。可其他生產隊的隊長們都沒有下這樣的令,因為他們大多是老隊長,經得多見得廣,哪會像郭存先這麼爭強逞能,不知天高地厚。他們心裏都清楚他這是要找倒黴,而且會牽累四隊的人跟著他遭罪,別看眼下撒著歡地從水裏往回搶莊稼,到最後準是白受這份大累,等天好了上邊一句話,還不都得把剛焐熱的糧食再交出來。所以呀,還是不要急著出頭,下雨天就是睡覺的天,嘛事也別幹,就等著看好戲吧。

但其他生產隊的普通社員,卻沒有他們的頭頭這麼沉得住氣。第二天就有個別膽大的,也開始下窪撈莊稼。到第三天,下窪的人就又多了一些。那些躲在家裏眼紅的人,一直沒看見有人管,等待中的好戲也老不出台,這不明擺著是不撈白不撈嗎,於是也加入了搶窪的行列……漸漸地竟攪得有大半個郭家店的人,都在房子裏待不住了。

這場雨也真是邪行,沒黑沒白地足足下了有半個多月,算是著著實實地澇到底了。雨停以後又過了一個多月,地裏的存水才退淨,總算露出了郭家店的大窪。除去一泡爛泥,任嘛都沒了。莊稼早被搶出來的,就算落在手裏了;沒有搶出來的,全爛在了地裏。向四外一望,空空蕩蕩,幹幹淨淨,叫人從頭頂涼到腳後跟。從雨裏搶了點糧食的人家,心裏多少還有點底,下雨時在炕上躺著光等看熱鬧的人,這時候心裏就起膩了,今冬明春又得出去擀氈了,不擀氈就得靠一個月八斤紅薯幹活著,那能不浮腫嗎?腫著若能真活下來就算認便宜。這種普遍的絕望和恐慌,籠罩和壓抑著郭家店,心裏的那股悶氣越積攢越強烈,漸漸轉化成怨恨。本來應該恨老天缺德,沒有搶窪的人私下裏抱怨的也是自己的隊長為嘛不發令……可是,當這股邪火燒大了以後,卻拐個彎全衝著郭存先來了。本來嘛,如果不是他下令搶窪,這時候郭家店就會嘛事沒有。遭災大家都有份,挨餓大家一塊挨,哪像現在,七條腸子,八塊肝花,有飽的有餓的,有明著哭的,有偷著笑的,有罵祖宗八輩的,有挑大拇哥的……真是亂營了。

郭存先又不是傻子,豈能沒感覺。這天早晨,他發現在家裏基本不抬眼皮不說話的瘋子二叔,吃早飯的時候卻直不愣登地光盯著他,竟不動筷子不碰碗,等他將粥喝完,二叔反常地把自己的粥又倒進他的碗裏,然後就下炕走了。郭存先理解這是二叔對自己的疼愛,或許是表達一種安慰。他一天到晚地常在龍鳳合株底下,那兒可是郭家店的閑話中心,一定是聽到什麼消息了。所以早飯後郭存先沒有去四隊,把自己的木工工具都翻掇出來,天潮有些家什已經生鏽了。他搬出石頭,舀了半盆水,開始仔細地先磨斧子。

他的寶貝斧子還沒有磨好,該來的就來了。藍守坤帶著五六個民兵走進他的院子,看見他先打哈哈:“喲嗬,磨上斧子了,是不是又準備出去砍棺材掙大錢哪?你郭存先就是腦瓜好使,猜到自己犯事了。不過這次你走不了了,哪裏都不能去,要老老實實地在家裏待著。”

郭存先抬頭看看他,沒有吱聲,繼續磨自己的斧子。

孫月清和朱雪珍慌慌張張地從屋裏跑出來,一見眼前這陣勢先嚇了一跳,又趕緊將藍守坤往屋裏讓。藍守坤說不用了,我是奉陳書記之命來傳達黨支部的決定。郭存先膽大包天,利用隊長的職務帶頭鬧單幹,煽動倒退,惡劣地破壞人民公社,造成極大的危害。自即日起撤掉四隊隊長的職務,還要報請上級做進一步的處理。所以在上級的處理決定沒下來之前,你不許擅自離開郭家店。還有,黨支部決定收繳你們四隊私搶私分的糧食,是你們自己拿出來,還是叫民兵進屋裏搜?

郭存先“噌”地站起來:“藍守坤我告訴你,我和我弟弟冒雨搶回來的糧食都放在四隊的隊部裏,沒有往家拿過一個高粱穗、一顆棒子粒,四隊人都可以證明,不信你去問你們的基幹民兵歐廣明。現在你沒有權利搜我的家,帶著你的人快出去。”

“謔,你提著斧子想拚命啊?”

“我不想拚命,你剛才看見了我正磨斧子。如果你想拚命,我陪著,反正你的命值錢,我是個普通社員,命賤。”

“誰跟你拚命?我是來幹公事的,既然你說糧食都放到隊裏了,我們就先去隊裏看看,當然也會找別人查問的。如果你說的不是真話,我們還會再來。”

等藍守坤帶著人都走了,朱雪珍的臉色還沒轉過來,煞白煞白的跑到丈夫跟前,緊盯著他的眼睛小聲說:“剛才可把我嚇壞了,他們要是硬進屋裏搜,你真會砍他們?”

郭存先滿肚子的火氣還沒有發出來,恨恨地說那還能客氣?他們真要敢碰我,今兒個就得倒下幾個,甭想再有打存誌那樣的便宜事了!

雪珍拉拉他的胳膊:“你怎麼這麼愣呀?”

“一個男人該拚的時候就得拚,你豁不出去就得受氣。剛才你害怕就說明他們也怕了,要不然就會進屋裏亂翻騰,騎咱脖子拉屎。這也是咱們家的門風,我不能給我爹丟臉。”

孫月清剛才一直站在屋門口沒動,這工夫也緩上勁兒來,上前奪下他手裏的斧子:“咱不磨了,今後哪兒也不去了,就在家裏踏踏實實過日子。別人餓不死咱就能活。”

郭存先沒有強勁兒,看著老娘把他的工具一件件的都收起來,又全放回了南屋。就好像今天的事都是木匠家什惹的禍。而在他的心裏,卻暗自感謝那把斧子,沒有它剛才或許還鎮唬不住藍守坤。看來以後遇到事,身上就得帶著件家什。

孫月清收拾完工具又回到兒子身邊,看著存先的臉色,安慰說:“不當隊長更好,省得多受累還落抱怨。”

郭存先的眼睛躲避著母親和妻子的眼光,開始一圈圈地在院子裏轉磨磨,腦子裏也像推磨一樣老圍著今天的事轉不出來。掐著手指頭數一數,他滿打滿算隻當了三個半月的隊長,成了郭家店壽命最短的隊長,這也太寒磣人了,既有今日,何必當初!藍守坤剛才還說要報請上邊處理,是嚇唬人還是真有這回事?現如今當個農民就算是一擼到底了,再處分能把個農民怎麼樣?莫不是還要把他處理到大牢裏去?那恐怕是陳寶槐、藍守坤這幫東西的能力所辦不到的……他越想胸口越堵得慌,越堵得慌心裏的氣就越大,突然返身回到自己的屋子,一頭栽到了炕上。

到晌午頭了,雪珍幫著婆婆在外間屋忙飯,存珠在西屋擺桌子。存誌從外麵一回來就嚷嚷開了:“亂了亂了,郭家店鬧翻天啦!”

孫月清問兒子:“又出嘛事了?”

郭存誌從吃過早飯就出去了,並不知道家裏發生的事,還拿著一副看熱鬧的架勢給家人講故事:“大隊的民兵挨家挨戶地搜查咱四隊的人家,你們猜怎麼著?這一上午搜了二十多戶,愣是沒翻到一簸箕糧食……”

雪珍好奇:“那些從水裏搶出來的糧食呢?”

“搜到誰家都說是吃了。”

“一個多月能吃那麼多呀?”

“就是這麼說唄,跟糊弄日本鬼子一個樣。這叫‘堅壁清野’,六年級的語文書上就有這一課。不過,咱們四隊的隊部倒是真被他們給抄家了,我們好不容易搶出來的糧食全被拉走了,還說我哥也得被撤職,在村裏都傳開了……”

老娘生氣了:“不用他們撤,咱自己就不想幹了。快到東屋喊你哥出來吃飯。”

存誌順腳拐進了哥嫂的屋子,見郭存先坐在炕梢,腦袋頂著牆,左手托著腮幫子,嘴裏嘶嘶地直往裏邊嘬涼氣,不禁一挓挲:“哥,你怎麼啦?”

“沒事,牙疼,告訴咱娘我不吃了。”

聽到存誌這麼一咋呼,孫月清立馬跟了進來,扳著存先的臉先看看牙,再摸摸腮,不紅不腫,便很有把握地斷定是急火攻心,就是叫那幫私孩子給氣的。立即支使存誌去找村上的大夫,卻被存先攔住了:“不許去,也別到外邊說我牙疼,不能讓人家看笑話,我沒那麼嬌氣。”

存珠搶過來說我去,不說你疼,就說是我自己的牙疼,要點藥來不就行了嘛。說完便躥了出去。

誰也沒成想,郭存先的牙疼還真成個事了,在此後的兩天多愣是沒吃一點東西,也沒下炕,把托人剜竅能淘換到手的藥都吃光了也不頂用,請大夫上門或出去看大夫他又不幹。最後沒辦法,瘋子二叔隻好擼來一把龍鳳合株的樹葉子,讓他放進嘴裏用左半邊發疼的牙咬緊,嘛時候咬爛了再換新葉。這還不算,到夜深人靜了,二叔不知從哪兒變出幾張黃紙,拿在手裏繞著存先的腦袋轉了三圈,嘴裏還念念有詞地在嘟囔著什麼,然後出門而去,黑燈瞎火地直奔大東窪,好像是用那幾張黃紙引領著存先的疼痛走了,還不許別人跟著。雪珍虛掩上院門,讓婆婆回屋睡覺,由自己給二叔守門就行了,反正她裏外都是睡不著。娘倆剛走到屋門前,就聽到身後的大門吱扭一聲又被推開了,雪珍說沒想到二叔這麼快就回來了。她們回轉身才覺得進來的並不是二叔,心裏一下子有些緊張。

來人回身又輕輕地將大門關好,緊走幾步來到跟前才小聲說:“大嬸子,是我,歐廣明,來看看存先大哥。”他胳膊窩裏還夾著個布袋子,拿下來順勁兒掖到孫月清手裏,“這是幾斤棒子,找個家什倒出來。”

孫月清一激靈:“你幹嗎還帶糧食來?”

“這本來就是存先大哥給的,他為這個倒黴了,我們不能裝傻充愣吃悶心食,快收起來吧。”

孫月清不接:“廣明這可不行,你們家也挺難的。”

“大嬸子,這跟難不難兩回事,就是一大把,吃不了幾口,不過是點心意。快倒出來吧,褲子我還得要哪。”

歐廣明將糧食硬塞到孫月清手裏,她接過袋子卻覺著手裏還拉拉扯扯的,進屋到亮地方一看,棒子粒是裝在一條褲腿裏,褲腿口拿繩子係著。她差點沒笑出來,卻立刻又被心裏泛上來的一股苦澀給遮住了,嘴裏不免叨咕著:“你娘走了快一年了吧?”

“去年剛上凍的時候走的。”

“廣明你也該說個媳婦了。”

“你老說得倒輕巧,誰家的姑娘願意進我們家的門?窮先不說,炕上躺著個癱爹,下邊還有個半傻不苶的兄弟,一進門就伺候三個光棍兒,現如今的女的哪受得了這份累!”

“大嬸子給你惦記著這檔子事。”孫月清說著將棒子倒進鍋台上的一個盆裏,用勁兒將褲子抖摟幹淨,卻發覺屁股上都快磨爛了,就叫雪珍把廣明讓進東屋跟存先說話,自己到西屋給他補褲子。

郭存先吐掉嘴裏的樹葉子,裝作剛被吵醒的樣子:“是廣明啊,你怎麼來了?”

“你三天沒到隊裏露個麵兒了,還不興來看看你,有些事也得跟你念叨一下。”

“我剛把虱子棉襖脫掉,好不容易肅靜兩天,你有事不跟新隊長念叨,跟我念叨嘛?”

“我就是來跟你說這事的,村上想讓韓冬良接你。”

“二虎哥?”

“是呀,可他死活不幹,今兒個白天在隊裏跳著腳地罵街,說誰要再想讓他當隊長可別怪他說出難聽的來,真是個子。”

“最後怎麼辦?”

“想叫郭存孝幹,大家也覺得可以,你們是遠叔伯兄弟,人又老實巴交,三杠子打不出個屁來,由你在後邊給出著主意,興許能行。”

“廣明,你以為我有當隊長的癮哪?自己被撤了還要給別人出主意。可話說回來,他們為什麼不找你?”

“在他們眼裏我還太小,沒腦子。我也確實幹不了,光家裏那一攤子就夠崴的。”

他們正說著話,金來喜手裏也提著一小袋東西悄沒聲地進來了,進門先道歉:“對不住,我見大門沒閂,二門沒關,就不見外地自己闖進來了。”說著將手裏的袋子遞給朱雪珍,“這是一點棒子,快收起來。”

雪珍為難地看著丈夫,郭存先問:“今晚是怎麼回事,你們是不是商量好了,為嘛都給我送糧食,以為我撤了隊長就揭不開鍋了?”

金來喜說:“誰也沒商量,但白天大夥在隊裏確實戧戧了大半天,都說要是就這麼叫你下去,四隊以後沒人再願意當隊長了。”

歐廣明將雪珍往外間屋裏推:“既然都拿來了你就用不著再客氣。”

郭存先心裏有些發熱:“實話跟你們說,這兩天我心裏也一直跟自己鬧別扭,就覺著這三個半月我真是冒傻氣,像中了邪一樣,現在看不值得賣這份命。可今兒個晚上看到你們倆的心意,我又覺得這三個半月的隊長沒白幹。”

金來喜說:“存先兄弟,這樣想就對了,這三個多月你讓郭家店的人見識了什麼叫本事,也知道了當隊長的該怎麼個當法……我今晚把話撂在這兒,兄弟你早晚還會上來的。我來是還有點別的事要告訴你,我老婆的娘家來信說,山東有集了,集上有炸果子的、賣饅頭的,沒有糧票也可以吃到飯。你猜我琢磨嘛?山東離咱這兒不過幾百裏地,他那兒能開集,咱這兒也應該快了,隻要一有集,咱們就活了,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真的?”郭存先果然興奮起來,他心裏想的還要多,有了集他就有了施展的地方,就不必隻困在郭家店,隊長不隊長的就是狗屁了……

孫月清補好了歐廣明的褲子,拿進來交給他:“廣明啊,以後有洗洗涮涮縫縫連連的活兒,就拿到我這兒來,甭不好意思。”

“哎。”

金來喜也起身說:“我們倆也該走了,你們快歇著吧。”

郭存先下炕送他們出去,在外邊都沒敢大聲嚷嚷,兩個人分頭向兩下裏走了,很快就隱沒在黑影裏。郭存先回身剛要插門,娘小聲提醒他,你二叔還沒有回來哪。就在這工夫院門又輕輕地被推開了,從這個推門的勁兒頭他就知道不是二叔,以為是剛走的那兩個人中的一個又回來了,可進來的這個人讓他萬萬沒想到,幾乎是從來沒登過他家門的劉玉成。他慌慌張張地將肩上的口袋拿下來塞給郭存先:“存先大哥,我的玉米沒弄好,發黴了,這是一點高粱,你別嫌寒磣。”

郭存先沒有接口袋,卻一反手叼住了對方的手腕子:“玉成你跟我說實話,這是誰下的令讓你給我送糧食?”

劉玉成越發緊張了:“存先大哥你別誤會,真是沒人下令,大夥兒就是覺得你忒冤了,你搶回的糧食又都被充公了,四隊人心裏都不落忍。”

“你說的是實話?沒人逼你?”

“沒有,真的沒有!”

“我怎麼覺著你們像商量好了似的?”

“我的確是跟金來喜前後腳到的,但不是商量好的,看他先進來了我就在外邊等著,剛才看見他們出去了我這才敢進來。”

郭存先心裏一動:“玉成謝謝你,但高粱我不能要。”

“是嫌我成分不好?”

“你說哪兒去了……你們現在光剩下兄妹倆了,更不容易。”

“存先大哥,你當隊長的這幾個月可沒把我不當人看,我心裏有數。”說完硬將糧食袋子捅到郭存先懷裏,轉身就走。郭存先一手抓住袋子,用另一隻手去拉他,讓他進屋待一會兒。他說:“太晚了,改天再來。”

郭存先說:“我還有話問你,你們把糧食都藏哪兒了,怎麼藍守坤他們就沒搜出來?”

“雨下了這麼長時間藏起點糧食還不容易,哪兒挖個坑不能藏個一二百斤?他們藏得好,金來喜會瓦匠手藝,把炕洞子掏大將糧食藏進去,還不會受潮。我成分高,沒敢全藏起來,成心把發黴的棒子放在外邊一點讓民兵們搜走。”

郭存先笑了,在黑燈影兒裏笑得很開心,他忽然覺得自己的牙不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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