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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宮奇案明宮奇案
吳蔚

第二章 紅顏素心

這一晚,星河明澹,月色如銀,是他一生中極其難忘的一夜。但事實上,他根本記不大清楚這夜做了些什麼,向來不大飲酒的他居然飲得大醉,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睡在了薛素素閨房的繡床上。香來深淺,明月窺窗。故人不見,好夢驚回。

京城的警巡捕盜職責素來由五城兵馬指揮司、錦衣衛和巡城禦史共管。馮府所在的仁壽坊歸中城兵馬司管轄,官署就在馮府西麵。

王名世先後遣散賓客和戲班,獨獨留下傅春。又命仆人叫來一隊兵馬司兵士,讓他們先將刺客屍首運去皇城大明門西的錦衣衛官署。這才招手叫過傅春,道:“傅公子適才一語驚人,挺身為東廠解圍,陳廠公很是感激。陳廠公的意思,是想請公子從旁協助,設法查出這刺客的來曆。”

傅春為人任俠好義,況且他跟王名世在浙江會館照過幾次麵,說得上認識,也不推辭,慨然應道:“好說,傅某自當盡力。”

王名世道:“那好,傅公子請先回浙江會館休息,有需要時,我自會來尋公子。”傅春滿口答應,又道:“我暫時搬出會館了,跟那邊那位沈兄同住在堂子胡同的藤花別館。”王名世點頭道:“我記下了。”

傅春遂過去挽了沈德符手臂,告辭出來。

沈德符聽說傅春答應幫助東廠調查馮琦遇刺案,不免憂心忡忡,問道:“你當真要這麼做麼?”傅春道:“當然。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又狐疑問道:“你怎麼是這副口氣?莫非你有什麼難言之隱?”

沈德符道:“不是我有難言之隱,而是這件案子有難言之隱。”傅春道:“堂堂禮部尚書在自家壽宴上遇刺,而刺客真正想殺的人其實是遼東巡撫,如此又離奇又巧合之事,內中當然有難言之隱了。”

沈德符道:“你如此聰明,難道沒有看到那些朝廷大員們的態度麼?行刺事件就發生在刑部尚書眼前,蕭尚書卻一聲不吭,生怕沾上一丁點兒幹係,這不是明擺著這件案子碰不得麼?”

傅春道:“你是說,在場的官員都已經猜到刺客背後的主使非同小可?”他知道沈德符博覽群書,又熟知各種人事典故,曆來對時局判斷極準,忙問道:“依你看,這刺客會是誰派來的?”

沈德符搖了搖頭,小心翼翼地道:“刺客的目標是遼東巡撫李中丞,李中丞久在外地為官,說不定是在外地結下的仇家。”

傅春嗤笑道:“你可是前後話語矛盾了。若真是李中丞在外地結下的仇家,這些朝中大員何至於噤若寒蟬?”沈德符隻道:“回家再談。”

出來馮府大門,卻見東首的大鐵獅子旁站著兩名妙齡女子,正是名滿京華的薛素素和齊景雲。

這還是沈德符第一次看見薛素素卸掉武旦麵妝後的樣子,一件綠色小衫,白紗連裙,姿度豔雅,在火光下愈發顯得玉骨冰肌,光麗照人。她也正好奇地打量著沈德符,嘴角微微上翹,似笑非笑。

不知怎的,沈德符胸口忽然有一股久違的熱潮湧起,疾步走到薛素素麵前,結結巴巴地道:“你……你……”薛素素微笑道:“我怎麼了?”沈德符道:“你是……你是……”

傅春見好友失態,忙搶過來介紹道:“這位是素素姑娘。”又為二女引見沈德符。

沈德符回過神來,慌忙致歉。薛素素芳華絕代,早已見慣男人為自己神魂顛倒的樣子,也不以為意。

傅春問道:“你們怎麼還在這裏?”薛素素笑道:“還不是為了你。”

齊景雲忙道:“我見王千戶獨留下公子,擔心傅郎會有事。正好素素跟千戶熟識,所以求她也留下來陪我等候傅郎,以防萬一。”

傅春心中感動,上前握住齊景雲的小手,道:“會有什麼事?走吧,我先送你們回去。”扶著二女上了車子。

幾人同住在黃華坊,隻隔幾條胡同,幾乎是同路。沈德符和傅春沒有騎馬,便跟在車子後麵步行。

傅春低聲埋怨道:“你秀水家中早娶有嬌妻美妾,何至於失魂落魄至此?虧我之前還在素素麵前誇讚過你,說你沈公子自小出入京師權貴門第,是見過大世麵的人。”沈德符搖搖頭,道:“不是。”

傅春道:“不是什麼?”沈德符道:“不是你想的那樣。你可還記得我昨晚跟你提起過的雪素?”傅春道:“當然記得。你青梅竹馬的玩伴,多年來念念不忘的心上人。”沈德符道:“不知怎麼,我適才第一眼見到素素姑娘時,忽然想起了雪素。”

傅春道:“素素長得像你那位雪素?”沈德符道:“模樣自然是不像的,雪素哪有她這般美貌?但我總覺得她身上有什麼地方跟雪素很像。”

傅春扯住他手臂,正色道:“唯一共同的地方就是名字中有個‘素’字!小沈,你和雪素分開時,都還隻是十歲出頭的小孩子。這麼多年過去,你也該放下了,是朋友我才先警告你,你可千萬不要先入為主地將素素當成雪素。”

沈德符輕歎一聲,心中暗暗禱告道:“雪素,分別這麼多年,希望你一切安好,願家父和尊母在天之靈都保佑你。”

驀然間記起一件事來:當年他最後一次見到雪素母親潤娘時,曾見到她懷中掉出過一塊象牙腰牌,跟適才錦衣衛千戶王名世從刺客身上搜出的一模一樣。當然,東廠錦衣衛腰牌除了編號、刻字外,外形、大小都是相同的,可潤娘明明是個走江湖賣藝的貧苦婦人,甚至不得不依附於沈家才在京師勉強有安身之地,又從哪裏得到的錦衣衛牙牌呢?

他當時年紀還小,注意力完全在舍不得潤娘離開的雪素身上,根本沒有留心其他事情,但此刻回憶起來,竟是對那塊錦衣衛牙牌印象出奇的深刻!

越想越是心驚,暗道:“莫非潤娘明裏是江湖藝人,實際的身份卻是東廠或是錦衣衛的暗探,她當年莫名其妙地失蹤也跟她的真實身份有關?母親趕走雪素時曾經說過是潤娘害死了父親,當初我以為隻是母親的氣話,既然潤娘身份可疑,莫非父親之死亦是另有隱情?今日馮世伯暗示我不要太在意功名,歸隱讀書也是美事,是不是也跟這件事有關?”

心中波濤洶湧,呼吸陡然急促了起來。身旁的傅春都覺察到了,關切地問道:“你怎麼了?身體不舒服麼?”

沈德符暗道:“此事幹係太大,告訴小傅隻會害他。”強定心神,道:“沒事,就是有些氣喘。”送齊景雲、薛素素二女回去勾欄胡同的家中,這才回來藤花別館。

剛到胡同口,黑暗中猛地竄出一人來,將二人嚇了一跳。那人叫嚷道:“沈公子,你可算回來了!叫我好等。”

定睛一看,卻是駙馬都尉冉興讓。

明代自立國以來,便規定公主隻能下嫁平民百姓,以此來防止外戚幹政。冉興讓本是河北的一名普通農民,四年前幸運地被選為壽寧公主的駙馬。壽寧公主名朱軒媁,是當今皇帝第七女,生母更是因“國本之爭”鬧得朝野無人不知的鄭貴妃,那位傳聞中要取代太子朱常洛儲君地位的福王朱常洵就是她的親弟弟。因為寵愛鄭貴妃,萬曆也格外疼愛壽寧公主,命其每五日都來上朝,恩賜遠勝過其他女兒。冉興讓雖出身貧苦,卻生得高大健壯,相貌堂堂,加上為人淳樸憨厚,很得公主喜歡。盡管兩口子地位懸殊,倒也能恩愛相處。

然而不幸的是,即使貴為金枝玉葉,個人生活也不能隨心所欲。祖宗家法規定,駙馬“嫁”到公主府,不能與公主同吃同住,而是另屋安置。駙馬若要與公主同寢,須得有公主宣召。而公主宣召駙馬也不能想什麼時候見就什麼時候見,還有時間限製。一般說來,公主宣召駙馬入內,應在傍晚“三哺”時分,天亮之前必須把駙馬打發走。否則,公主、駙馬就是有違禮教,有荒淫之舉。也就是說,大明的公主和駙馬實際上隻能做“夜裏夫妻”,僅是性媾關係。

不僅如此,公主如果想宣召駙馬入內共度良宵,還得事先給府吏、太監、保姆一些錢財,不然他們就會處處刁難,找出各種借口,使公主難遂心願。如勸諫公主“應節欲自愛,不可縱欲過度”等,這些話就如軟刀子一般,令臉皮兒薄的公主不戰自潰。尤其是公主府的保姆,最為刁鑽古怪。按照皇室慣例,公主下嫁,會選取一名可靠穩妥的宮女作為保姆,隨同公主出居公主府中,掌管公主房中之事。保姆都是沒有嫁過人的老宮女,心理上有各種畸形的怪癖,往往見不得旁人恩愛,千方百計地要阻撓。譬如壽寧公主保姆名梁盈女[1],曾經在翊坤宮侍奉過鄭貴妃,仗著是鄭貴妃心腹,不僅視駙馬冉興讓為奴仆,千方百計地刁難,就連最得皇帝寵幸的壽寧公主的一舉一動也都要受她牽製。

冉興讓的別室位於堂子胡同,距離藤花別館不遠。這位性情憨厚的駙馬鬱悶之餘,常常坐在大門口的台階上發呆。被路過的沈德符看見過幾次,覺得這駙馬傻氣得可愛,遂邀請他來藤花別館飲茶喝酒,由此結為好友。

沈德符乍然見到冉興讓,先是嚇了一跳,隨即醒悟過來,問道:“是公主要召見你麼?”

一聽到“公主”二字,冉興讓明顯興奮起來,搓著雙手,道:“是。公主派人來傳話,說梁媽媽的老相好忽然從外地回來了,梁媽媽心情大好,準許這個月我多見公主幾次。不過……不過我這個月的例銀已經用完……”

傅春聽說駙馬是來借錢,好在進公主府時打點有意阻撓的人,忙從身上摸出錢袋,數也不數,將袋子塞在冉興讓手中,又問道:“小沈,你身上有多少?全拿出來。”

沈德符道:“都到家門口了,何須這麼麻煩?”打門進去,命老仆取了一封五十兩銀子交給冉興讓,又道:“下次再來,如若我不在,駙馬直接向老仆索要便可。”

冉興讓千恩萬謝,道:“等下個月我領了俸祿,一定歸還二位。”

魚寶寶聞聲出房,問明究竟,忍不住笑道:“還是算了吧。駙馬那點俸祿,還不夠被公主府的下人們打秋風的,回頭我替你還給小沈。快去吧,春宵一刻值千金呢。”冉興讓遂紅著臉辭去。

傅春忍不住感歎道:“誰能想得到,鄭貴妃仗著聖上寵愛,呼風喚雨,將大明天下攪得不得安寧。而她自己的親生女兒連見丈夫一麵都如此困難。”

沈德符道:“這是祖宗家法使然,任誰也難以改變。話說回來,祖宗家法也不是全無是處,如果沒有祖製擺在那裏,怕是聖上早就立福王為太子了。”傅春道:“說得極是。累了,去睡吧。”

魚寶寶道:“哎,你們兩個去哪裏了?怎麼渾身的脂粉味兒?”傅春道:“脂粉味兒,哪裏有?倒是寶寶你身上……”一邊笑著,一邊湊了過去。

魚寶寶慌忙躲開,斥道:“小傅如此不正經,回頭我可要告訴齊景雲去。”傅春笑道:“我們同是男子,互相開個玩笑,有什麼正經不正經的,你可別想找借口去接近景雲。”

魚寶寶嗤笑一聲,道:“隻有你才拿你的景雲當寶貝。”自回房去了。

這一夜,沈德符自是耿耿難寐。直到天快亮時,才抵不住乏意,沉沉睡去。

次日一早,沈德符匆匆起床,洗漱完畢,去了一趟國子監。返家走過東四牌樓時,忽覺腹中饑餓難耐,想了一想,便朝勾欄胡同而去。

北京古稱“薊”,“山川形勝,足以控夷、製天下”。明人有詩雲:“帝京南麵俯中原,王氣千秋湧薊門。渤海東波連肅慎,太行西脊引昆侖。”正因為有著極其優越的地理環境,自古就是聯係長城內外、大漠南北的樞紐,金、元兩朝都在此建都。

明代北京城是在元大都的基礎上改建,整座城市由內城和外城組成,內、外城並不相套,僅是相鄰,因而更準確的說法應該是北城和南城。

內城即老北京城,周回四十裏,四四方方,隻有西北缺了一角,據稱是為了象征《周易》八卦“天塌西北,地陷東南”之理。內城周圍築有高大的城牆,夯土包磚,高達四十餘尺。城牆四角建有曲尺形角樓,各高近百尺,上有一百四十四個射箭孔,用於瞭望與防禦。城牆外挖有護城河,最寬處有一百六十尺,最窄處也有十餘尺,河中可以通行小船。岸邊植有大批柳樹,楊柳依依,清風柔情,枝上柳絮,夕陽方明,襯以巍峨的城牆,河柳亦成為北京著名的景觀。當今禮部侍郎郭正域有《玉河柳》一詩吟詠道:

盈盈金縷繞瑤宮,不似新栽自永豐。

帶雨遠籠長信影,飛花亂點上林紅。

輕翻綠浪濯晴日,漫舞纖腰眠晚風。

半拂宮牆半在水,無情有態兩朦朧。

堪稱曼妙京柳的絕好寫照。

內城四麵開有九門,除南麵三門外,東、西、北各有二門,因而又有“四九城”之稱。九門各有分工,叫做“九門九車”:正南門正陽門走天子鑾駕;朝陽門走糧車;東直門走木材車;崇文門走貨車;安定門走糞車;西直門走水車;宣武門走囚車;阜成門走煤車,城門洞裏還特意刻有梅花的圖案,以取“煤”的諧音;德勝門因為名字吉利,成為出兵征戰之門。九門不僅僅是單純的供通行的門洞,而由城樓、箭樓、閘樓和甕城等組成的群體軍事防禦建築,重簷飛峻,麗彩橫空,既美觀又實用。

內城的正中是城中城——皇城,周長二十餘裏,內中有皇宮、園囿及宮廷服務機構。四周圍牆刷成紅色,上覆黃琉璃瓦,典雅尊貴,顯出皇家特有的氣派。

皇城四麵各開一門,正南門為承天門,其餘三麵分別為北安門、東安門、西安門。

皇城的正中心是皇宮紫禁城,是大明皇帝居住和辦公的中心。紫禁城的名稱是借喻天象而來。古人將天上的星辰分為三垣、二十八星宿和其他星座。三垣包括太微垣、紫微垣和天市垣。其中,紫微星在三垣中央,因此成了代表天帝的星座,有“紫微正中”之說。而天帝住的地方叫紫宮,皇帝是天之驕子,所以模仿天帝把自己住的地方叫紫宮。自秦漢開始,皇帝的居所又叫禁中,即不許人隨便出入之意,因而合稱為紫禁城。

紫禁城周長七裏,城牆高達三十餘尺,南北東西各開有午門、玄武門、東華門、西華門。城池分為外朝和內廷兩部分。南部外朝以三大殿——太和殿、中和殿和保和殿為中心,富麗堂皇,氣勢威武,是皇帝舉行大典和召見群臣、行使權力的主要場所;北部內廷以乾清宮、交泰殿、坤寧宮為中心,是皇帝和後妃們居住及皇帝處理日常政務的地方。後廷裏帝後居中,東、西又各有六宮給嬪妃們居住。整個建築規劃得井井有條,每一處裝飾無不充滿了奇思妙想。

由於事先有嚴謹的布局,內城的街道都是橫平豎直,以正南正北居多,因而即使是初到北京的外地人,也不容易迷路。在兩條南北向大街崇文門裏街、宣武門裏街與東西向的朝陽門大街和阜成門大街的兩個交叉路口,各建四個牌坊,俗稱東四、西四牌樓。崇文門裏街和東長安街,以及宣武門裏街和西長安街的交叉路口建有單座牌坊,俗稱東單牌樓、西單牌樓。這四座牌樓占據著內城的中心點,巷子胡同齊整如線,曆曆可數。

外城則完全不同於內城,始建於嘉靖年間,之前也沒有規劃,隻是為城防需要,倉促上馬。當時邊患嚴重,韃靼不斷入侵,甚至一度逼近京畿,導致京師戒嚴。嘉靖皇帝為了進一步拱衛京師,下令在內城之外再加一圈外郭。

擴建工程先從正陽門外的南麵開始,將原先城外最熱鬧的居民區以及重要的禮製建築天壇、山川壇等一並圍入城中。然而南城修成後,國庫拿不出更多的錢,所以隻好將這道外郭城牆從東西兩端折而向北和舊城城牆相接,使整個北京城形成一個“凸”字形輪廓。

這塊南外城周長二十八裏,開有七座城門:南麵有左安門、永定門、右安門三門,東有廣渠門,西有廣寧門,北麵角落裏一邊一座的是東便門、西便門。

南城原本就是通向南方的陸路交通要道,通惠河漕運重新開通後碼頭也彙集在這一帶,因而是手工業和商業集中區,商肆、旅邸櫛比鱗次,人口異常稠密,街道是隨商業興隆而發展,因而修得歪歪斜斜,與內城的整齊劃一迥然不同。

但論起北京最熱鬧的市井所在,還不是南城,而是東四牌樓一帶,特別是黃華坊的本司胡同、勾欄胡同、馬姑娘胡同、宋姑娘胡同、粉子胡同等八大胡同,不但茶樓酒肆林立,店鋪雲集,還是胭脂紅粉聚居的地方。其中,又以勾欄胡同最為繁華,車馬行人熙來攘往,日夜不息。

勾欄又叫勾肆,或者叫棚、邀棚、遊棚,是固定的演出場地。勾欄胡同原是元代皇帝專用的娛樂場所,元朝覆滅後,禦勾欄被廢棄,原址隻剩下一間大房和花園。花園內有一小廟,廟內有一銅鑄女像,坐式,高四尺八寸,方麵含笑,美姿容,頭向左偏,頂盤一髻,插花二枝,身著短襖,露蓮鉤,右臂直舒,作點手勢,揚左腿,左手握蓮鉤,情態妖冶,楚楚動人。傳聞是妓女崇奉之神。為妓女作像,且為銅鑄,可謂十分罕見。

勾欄胡同的百貨小吃如茶湯、果餅也非常有名。昔日穆宗皇帝在裕邸時,常常微服來到勾欄胡同一飽口福,後來當上了皇帝,還念念不忘果餅之美味,於是向近侍詢問。很快,尚食監及甜食房開出單子,上麵列著需要買辦的鬆榛棖餳等製作果餅之物,花費數千金。穆宗笑道:“此餅隻需五錢銀子,便可於東長安大街勾欄胡同買一大盒,何用千金?”近侍俱縮頸慚愧而退。

有意思的是,穆宗在位時,每年於紫禁城玄武門考查比賽射箭技術,優勝者也僅僅是賞賜兩枚勾欄胡同的果餅算是獎勵。

這還是沈德符以貢生身份重返北京後第一次來到勾欄果餅鋪,特意選了一張靠牆角的桌子坐下,點了一碗茶湯和兩枚果餅。居然還是那個價錢,一點兒都沒有變化。

沈德符不禁有些感慨。夥計嘻嘻笑道:“五年前,果餅曾漲過兩文錢,有一天來了一位南方口音的老先生,敲打著竹筷唱了一支曲子給店家聽,店家聽了不但沒有收他錢,還重新恢複原來的餅價。”

沈德符最好收集民間異聞趣事,聽了興趣大增,忙問道:“你可還記得歌詞?”夥計道:“店家央求老先生教過,我們這裏人人會唱。”咳嗽了聲,輕輕哼唱道:“白麵兒細發,彩旗兒高插,黑地裏蒸作下。東籬正要賞黃花,闕買無閑暇。題句劉郎,一場閑話,看光陰如過馬。慶重陽幾家,上行市半霎,切不可高抬價。”

沈德符點頭道:“這曲調是依唐教坊《朝天子》而作,詞也寫得好。”夥計笑道:“這小的就不懂了,反正唱著挺順口的,客官們也愛聽。公子稍候,茶湯馬上就到,小的這就去請茶湯師傅過來。”

片刻後,一隻青花茶碗被擺上八仙桌,茶蓋斜插在茶托上,茶碗中盛滿糜子麵。衝茶湯的師傅提著一個特製的大銅壺轉到附近不遠處,手臂一抬,略略微傾,一股熱氣騰騰的滾水從細長的壺嘴噴出,在半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徑直奔向茶碗,刹那間水滿茶湯熟。情形煞是驚險,卻無一滴水濺出,整個過程本身就是一場精彩絕倫的表演。再來品嘗茶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茶湯是北京市井坊間小吃的典型代表,甚至連皇宮也以茶湯的美味程度來衡量禦膳房的水準。京師向有諺語雲:“翰林院文章,武庫司刀槍,光祿寺茶湯,太醫院藥方。”民間稱為“四可笑”,其實為反諷,意思是翰林院的文章、武庫司的刀槍、光祿寺的茶湯以及太醫院的藥方都隻是虛有其表,名實不相稱。

沈德符向衝茶湯師傅點頭示謝,取過桌上的糖罐,舀了兩勺紅糖放入茶湯中,仔細攪拌均勻,這才端起來咂了一小口。十多年過去,居然還是那個味道,一點都沒變!

忽聽見街對麵酒樓上有歌女和著絲竹唱道:“自別後遙山隱隱,更那堪遠水粼粼。見楊柳飛綿滾滾,對桃花醉臉醺醺。透內閣香風陣陣,掩重門暮雨紛紛。怕黃昏忽地又黃昏,不銷魂怎地不銷魂。新啼痕壓舊啼痕,斷腸人憶斷腸人。今春,香肌瘦幾分,摟帶寬三寸。”

其實隻是一支普通的別情曲子,但不知怎的,沈德符少年時的記憶忽然被啟開了——一場閑話,看光陰如過馬——無數往事瞬間湧上心頭,唏噓惆悵不已。

正好夥計端著熱騰騰的果餅上來,沈德符問道:“可有今年新曬的槐花?”夥計道:“有。公子是要配茶湯麼?”沈德符道:“嗯。”

茶湯的主料是糜子麵,佐料多種多樣,有紅糖、白糖、芝麻、核桃仁、鬆子仁、薑絲、豆腐絲、海帶絲、花生米等,客人可以根據口味各取所需。但槐花用於茶湯調味並不多見,那夥計取來一包槐花幹,笑道:“公子喜歡用槐花拌茶湯,跟素素姑娘可算是對上了。”

沈德符心念一動,問道:“你說的素素姑娘,可是勾欄胡同的薛素素?”夥計笑道:“正是。聽公子口音是外地人,原來也知道素素姑娘。”

沈德符忙從懷中摸出一小塊碎銀子,扔在桌上,匆匆朝勾欄胡同趕來。

勾欄胡同口有兩棵大槐樹,華蓋如雲,枝葉相連,將半邊巷口都遮在樹蔭下,令這處有名的煙花之地多了幾分靜謐之意。

沈德符昨晚和傅春一起送過薛素素歸家,尚記得位置。來到門前扣了扣銅環,開門的卻是齊景雲。她果然不愧是京城四大名妓之一,有著完美的容顏——頭發烏黑似漆,臉龐光滑如玉,身材窈窕,柔橈嫚嫚,嫵媚纖弱,即使是洗盡鉛華,不事妝扮,也依舊美麗動人。她見到沈德符,很是驚異,問道:“沈公子是來找素素的麼?”

沈德符道:“嗯。素素姑娘在麼?”齊景雲遲疑道:“在是在,不過她還在房裏睡覺。素素一般要下午才起身。公子既是傅郎的好友,也不算外人,請先進來坐,我去叫一聲素素。”沈德符也不推辭,抬腳進來。

這是一座一進的小四合院,坐北朝南,有正房三間,東、西各有廂房三間,圍成一個四四方方的院子。除了朝向相反外,格局跟藤花別館一模一樣。甚至中間庭院種植的也是紫藤,難怪人們稱“槐樹、紫藤、四合院”是京師的三大特色。

這處宅子是薛素素自置的住處,齊景雲新近為自己脫籍贖身,花光了積蓄,臨時寄居在這裏。她先領沈德符進來自己居住的廂房,奉了茶水,這才去正房敲門。片刻後回來告道:“素素說今日身子不大好,形容憔悴,有礙觀瞻,不便相見,請公子改日再來。”

這不過是當紅妓女推辭客人的習慣用語,沈德符聽了不免有些失望,但心有不甘,站起身來,卻不離去,問道:“素素姑娘是哪裏人?”齊景雲笑道:“沈公子想知道素素的事情,最好還是自己當麵向她打聽比較好。她性情豪爽,喜歡幹脆的男子。”

沈德符臉皮子薄,登時紅到脖子根兒,隻得訕訕告辭。

回來藤花別館,卻見大門前站著數名錦衣衛校尉,均是一身飛魚服,手扶繡春刀,全副武裝,氣氛頗為緊張。

錦衣衛全稱“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和東廠一樣,是直接聽命於皇帝、執掌詔獄的特殊官署,獨立於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大司法機關之外。作為皇帝最親信的機構,錦衣衛的曆史比東廠還要悠久,明太祖時就已經作為皇帝侍衛的軍事機構存在,最高長官稱指揮使,俗稱大金吾,通常由皇帝的親信武將擔任。明太祖朱元璋為了鏟除功臣、加強統治,逐漸將其發展為特務機構,特令其掌管刑獄,賦予巡察緝捕之權,從事偵查、逮捕、審問活動,以對朝中大臣和民間百姓進行監督。

錦衣衛雖然權高勢大,毒焰高漲,在規製上仍隻是個正三品的部門,既不能與執掌中樞政務號稱“宰輔”的內閣並列,也不能公然居於六部、都察院、大理寺之上。直到嘉靖九年,明世宗下定製,規定錦衣衛與內閣分列於禦座左右,內閣在東,錦衣衛在西,從此閣臣愈嚴重,而錦衣衛亦日益崇顯。就連錦衣衛官服飛魚服也與文官禽服、武官獸服完全不同,為金黃色,暗示權力高高在上之意。

錦衣衛仗著有皇帝做靠山,有專門的法庭和監獄,往往以四處偵查為由,騷擾官民,搞得人心恐懼,寢食不安。處理案件,往往望風撲影,栽贓陷害。抓到所謂的犯人後,並不帶回官署,而是帶到偏僻無人的地方毒打一頓,叫做“打樁”,逼迫犯人交代出值錢之物收藏之處,再將犯人的家產抄掠一空。將犯人屈打成招後,再送到司法部門定罪。即使抓錯了,三法司也不敢捋錦衣衛的虎須為無辜者平反。有的錦衣衛校尉收人賄賂,為出錢者報仇,強行將好人誣陷為罪犯。還有的校尉受賄以後,把殺人主犯改為脅從,再用旁人來抵罪。

由於錦衣衛用法深刻,為禍甚烈,朝野人人畏懼,見到錦衣衛裝束者唯恐避之不及。沈德符乍見之下,也是一驚,但隨即想到或許是為昨晚馮琦遇刺之事而來,寬下心來,上前隨口問道:“你們是王千戶的下屬麼?”

一名錦衣衛百戶王曰乾應聲問道:“你是誰?”沈德符道:“我是這裏的住戶。”

傅春已聞聲迎出門來,將沈德符扯進房來,笑道:“你回來得正好,我正向王千戶舉薦你,一同來辦這件案子。”王名世點點頭,道:“傅公子稱沈公子有過目不忘之才,博覽群書,盱衡中外,於朝野掌故無所不通,必定能幫上忙。”

沈德符向來謙遜隨和,但不知什麼緣故,一向與人友善的他竟對這位大權在握的錦衣衛千戶有些不尋常的厭惡,略帶嘲諷地反問道:“怎麼,王千戶是不相信麼?”王名世淡淡道:“王某確實有心見識討教。”

沈德符“哼”了一聲,道:“王千戶是浙江永嘉人,祖輩都是儒生,步入武職緣起於尊祖父。尊祖名諱王德,字汝修,號東華,是嘉靖十七年進士,初授東昌府推官,勤政有能,累官至戶科給事中。後因與吏部尚書李默不和,被落職閑住。回到家鄉時,正遇上倭寇侵犯浙江,王公將母親安置在城中,拿出全部家財招募勇健之士,保衛家鄉,數次擊敗倭寇進攻。某次出城追擊逃寇時,中伏遇害,時年四十二歲。朝廷得知後,贈王公太仆少卿,立祠湣忠,子蔭錦衣衛百戶。王公長子如圭為嘉靖四十三年舉人,出任溧陽知縣,次子如璧蔭父官,累官至錦衣衛副千戶。王公之孫名名世,字了塵,因是本朝第一位武三元,所以年紀輕輕便官居錦衣衛正千戶,即便是閣下了。”

王名世聽他張口便將自己家世說道得一清二楚,連年份都絲毫不差,竟比東廠中最得力的番子還要厲害,心中驚訝萬分,但他生性冷峻,表麵還是不動聲色,淡淡道:“沈公子果然厲害。有你來相助東廠和錦衣衛調查馮尚書遇刺案,當真是再好不過。”

沈德符冷然道:“沈某一介布衣,才疏學淺,又要準備秋季鄉試,怕是……”

正要一口拒絕,驀然間心念一動——自從他昨晚回憶起腰牌一事後,潤娘的形象便始終縈繞於心頭,是那樣的深刻,卻又是那般模糊,帶著難以名狀的神秘,強烈地吸引著他。最關鍵的是,他隱隱覺得潤娘的失蹤和父親的突然病死有所關聯。想要弄清楚這樁陳年往事,還有什麼比利用東廠和錦衣衛勢力更便利的呢?這轉瞬間的考慮,令他立即改口道:“也好。家父生前與馮世伯是至交好友,查清楚他遇刺的案子,也是我做晚輩的該盡的責任。”

王名世道:“甚好。我昨晚問過馮府上下,沒有人認得刺客,他是自己來到馮府門前,聲稱有急事要找遼東巡撫李植。仆人見他一身東廠番子打扮,又持有牙牌,不敢怠慢,就直接引他進來了。”

傅春問道:“千戶可有確認刺客的身份?”王名世道:“我叫了所有東廠檔頭來辨認屍首,沒人認得他,也沒人上報有番子失蹤。”

沈德符道:“刺客身上不是搜到一塊錦衣衛牙牌麼?可有查到牙牌本身的主人?”王名世微一遲疑,道:“牙牌被陳廠公拿走了,我還沒有來得及查驗編號。”

沈德符急道:“這牙牌是重要線索,千戶可有問過廠公……”

傅春重重咳嗽了聲,道:“牙牌之事,陳廠公查到線索,自會告知王千戶。倒是這件案子,有一些前後矛盾之處。”王名世昨晚已見識到他的聰明機智,很是佩服,道:“願聞其詳。”

傅春道:“刺客行刺的對象其實是李植巡撫,可李巡撫在外為官二十年,即使結下仇家,也該是外地人。按照常理,仇家報仇通常會謀劃許久,選擇最合適的地方、最恰當的時機。李巡撫久在遼東,此次回京述職隻是臨時起意,回到京師才不過兩日,仇家不可能在得知消息後飛快地跟來北京,又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籌劃好行刺事宜。”

王名世道:“不錯,是這個道理。但傅公子昨晚也從稱謂上推斷刺客是外地民間人士。”

傅春道:“這就是我說前後矛盾的地方。刺客的確是外地人,但他背後一定還有主謀,這主謀是什麼人可就難說了,能及時知道李巡撫回京的消息和行蹤,又能弄到一身能當麵騙過東廠千戶的番子衣服,嘿嘿,肯定不是普通人。小沈,你該熟知李植巡撫的履曆,可知道他跟朝中什麼權貴結下了仇怨?”

沈德符道:“李世伯跟亡父是同年進士,一同選庶吉士。但他誌向遠大,總想做一些實際政事,所以很快離開了翰林院,放為江西道禦史。張江陵[2]過世後,李世伯上書彈劾司禮太監兼東廠提督馮保十二大罪狀,又揭露張江陵與馮保交結恣橫,聖上於是下令籍沒張家。李世伯因‘盡忠言事,揭發大奸有功’晉升為正四品太仆寺少卿,不久與首輔申時行[3]在定陵選址上產生爭議,被言官彈劾,放為外官迄今。”頓了頓,又道:“我曾聽說李世伯也一度想要回到中樞,但他曾經肆意攻詰故內閣首輔張江陵,難免會令其他大學士產生兔死狐悲之感,所以內閣無論是誰在位執政,都是千方百計地阻撓他回朝任職。不過,要論深仇大恨,不惜走到雇凶行刺這一步的,隻能數得上馮保和張江陵了。”

王名世搖搖頭道:“這二人早已身死名裂,張端公的子弟也被發遣戍邊,張家敗落已久,沒有報複李植的能力。”

沈德符不快地道:“那麼依照王千戶的高見,刺客背後的主謀一定是現任朝中顯宦了?我想不出有哪個高官會與邊疆巡撫……”驀然想到什麼,頓住話頭,目光爍爍瞪著王名世。

王名世甚是平靜,絲毫不避,問道:“沈公子可是想到什麼人?”沈德符道:“不錯。王千戶想聽實話麼?”王名世道:“這是當然。王某不敢說一定能做得到秉公無私,但如果我覺得沈公子有不妥之語,一定不會傳出這間屋子。”

沈德符又猶豫起來。傅春卻是個豪爽性子,容不得他這般吞吞吐吐,催道:“快說!快說!”

沈德符前後望了一眼,確認房門掩好,才壓低聲音道:“既然一定要我說,我猜這件事多半跟遼東稅監有關。”傅春道:“啊,遼東稅監高淮?對,他確實像是會做這件事的人。”

遼東稅監高淮與遼東總兵馬林不和,鬧得就差動真刀真槍了。遼東巡撫李植調停不成,此次回京目的就是奏請萬曆皇帝為邊境大局著想,召高淮回朝。高淮得知消息後自然很是不滿,他一向驕橫,一怒之下策劃行刺李植也是情理之中。

然而高淮是隸屬司禮監的宦官,司禮監掌印陳矩是其上司,這件事即使跟東廠無關,司禮監也難脫幹係。從昨晚陳矩的反應來看,他應該是事先不知道行刺之事。那麼,他一聲不吭地收走牙牌,會不會是他已經從牙牌上猜到事情跟高淮有關?

傅春道:“高淮既有動機,又有能力,絕對是首屈一指的嫌疑人。但有一點說不通的是,刺客裝扮成番子,除了方便混進馮府外,更大的作用是要陷害東廠。這實在不合情理,東廠的首領陳矩也是司禮監的掌印,高淮膽子再大,也不該去惹自己的頂頭上司。不然的話,他在外,陳矩在內,有的是苦頭吃。”

王名世道:“二位公子分析得都極有道理。我這就派人去調查遼東稅監高淮,看他最近有無派人回京。但在得到實證之前,這些推斷隻限於咱們三人知道。”傅春道:“這是當然。”

王名世道:“我還要趕去向李巡撫詢問案情。沈公子既然與馮尚書熟識,不妨去看看他的傷勢如何,順便詢問一下馮尚書對這件案子的看法。”

傅春奇道:“千戶跟尚書夫人不是親戚麼?為何不自己去問馮尚書?”王名世道:“這個……還是沈公子出麵更方便些。”

沈德符心道:“看樣子王名世也知道馮世伯與夫人不大和睦之事。”他不欲馮府家事外揚,忙道:“千戶不提,我也正要去探望馮世伯。”

王名世道:“那好,我晚些再來找二位。”拱手告辭出去。

沈德符心中猶自惦記著那塊刺客身上搜到的牙牌,待王名世一走便急問傅春,道:“我適才問及牙牌,你為何搶著打斷了我?東廠提督陳矩命手下千戶調查案子,卻當麵將牙牌收走,這不是很詭異的事麼?”傅春道:“陳矩這麼做,必然有他的道理。況且你也說了,他是當著眾人的麵收走牙牌,難以隱瞞,最後必然會主動給大家一個交代。你又何須多此一問,好像懷疑陳矩似的,得罪了他,可不是好玩的事。”

沈德符歎道:“東廠領敕給關防,提督官校,威焰已張,不宜更兼樞密,所以內廷故事,司禮監監印與東廠必由兩人分掌。而今陳矩一人身兼兩大要職,勢力足以一手遮天,即使是內閣,也對其無可奈何。除了聖上本人外,再無人可以牽製他了。”

傅春道:“我倒認為陳矩是個既聰明又識大體的人,他應該跟行刺一事無關。不然的話,他為什麼要當場下命千戶王名世偵辦案子時拉上我呢?”沈德符道:“他當時以為你是馮府親屬,又聰明地幫他解了圍,自然要表示一下。”

傅春道:“不錯,陳矩是以為我與馮尚書熟識,拉上我,有外人參與,就可以表明東廠和錦衣衛無私。但另一方麵,我加入了進來,等於是王千戶身邊多了一個探子。若事情與陳矩有關,不是更加難以掩蓋真相麼?”

不等沈德符回答,魚寶寶溜進來問道:“你們在聊什麼?這麼神秘。怎麼錦衣衛也參與進來了?”死磨爛纏,非要二人說出究竟。聽罷又訝然道:“堂堂禮部尚書遇刺,我怎麼沒有聽到半點兒風聲?”

傅春道:“這又不是什麼好事,朝廷當然要想方設法竭力掩蓋了。”

魚寶寶歪著腦袋想了想,道:“要我看,這件事多半跟李贄李先生有關,聽說有不少人認為是馮尚書害死了李先生。”傅春道:“太學生於玉嘉因李贄痛罵馮尚書之事我也略有所聞,不過李贄自己都自身難保,他的追隨者應該沒有報複馮尚書的能力。”

魚寶寶道:“那麼會不會跟內閣首輔沈一貫有關?沈閣老跟馮尚書爭鬥已久,這次一定想借壽宴這個機會整他撒撒氣。”傅春又好氣又好笑,道:“雖然沈閣老一直跟馮尚書不和,但始終是閣老壓著尚書。若要撒氣,該是尚書對付閣老才對。”

魚寶寶道:“嗯,好吧,算你說得有理。不過我也要參與這件案子。”傅春和沈德符笑而不應。

魚寶寶不滿地道:“你們這是什麼表情?難道怕我會壞事麼?人多力量大,多一個人,就多一分力。要我說,該把隔壁冉駙馬也拉進來,反正他成天也無事可做。”

傅春卻驀然想起一件事來,道:“呀,寶寶這話倒是提醒我了!你們可還記得昨晚冉駙馬來借錢,稱公主府保姆梁盈女的老相好從外地回來了?”沈德符道:“記得啊,正因為如此,那姓梁的才大發善心,準許駙馬與公主相會。”

傅春笑道:“小沈沒明白我的意思。梁盈女……”魚寶寶搶著道:“梁盈女是宮女,她的老相好自然是太監。”傅春道:“這次寶寶搶答對了。”

明代皇宮中宦官和宮女相好的事很普遍,他們形同夫妻,稱為“對食”,相互稱對方為“菜戶”。但由於生理缺陷,雙方在一起廝混,隻是為了獲得心理上的滿足,並不能過真正的夫妻生活。永樂年間,明成祖的妃子魚氏難忍深宮寂寞,與身邊的親信宦官私通對食,成祖皇帝知曉後特別惱火,因此而大開殺戒,處死了兩千八百名宮人。

沈德符也是聰明之人,經一語提醒,便會意了過來,道:“你是說,梁盈女的老相好很可能就是遼東稅監高淮?”傅春道:“既是太監,又是從外地回來,不是稅監就是礦監了。至於那人是不是遼東稅監高淮,我可就不敢肯定了。”

沈德符連連搖頭,道:“這不可能。稅監是聖上派駐外地的欽差,不得詔令,不可擅自回京。我在馮府見到李巡撫等幾位長輩,他都沒有聽過高淮奉召回京之事,擅自潛回京師,可是‘違旨犯禁’的大罪。”

魚寶寶道:“什麼可能不可能的,囉唆!去問一下冉駙馬不就知道了。”

當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正好駙馬冉興讓登門還錢,興高采烈地道:“昨晚公主悄悄給了我一包財物,夠我用上好一陣子了。”

魚寶寶便當麵向他打聽梁盈女相好的來曆。

冉興讓道:“我沒有見過那個人,他和梁媽媽一直躲在房中飲酒。不過我瞧他氣派挺大的,屋子外麵站著許多華衣奴仆,都是畢恭畢敬的,想來地位應該不低。如果三位公子實在想知道他是什麼人,我下次再去公主府時悄悄打聽一下。”

傅春道:“如此,就有勞駙馬了。”冉興讓道:“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公主還特別讓我對幾位公子轉致謝意呢。”隨後便樂滋滋地去了。

沈德符沉吟道:“如果那在公主府跟梁盈女鬼混的人真是遼東稅監高淮,他鐵定是跟馮府行刺案有關了。回頭該把這件事告訴王千戶。”

傅春笑道:“這個不急,等冉駙馬打聽清楚再說。還有一件事我想要問你,你明顯對王名世有氣,是不是因為薛素素?”

沈德符先是一愣,隨即連連搖頭道:“當然不是。王名世是錦衣衛,又是東廠千戶,你也該知道朝野對這些人都是敬而遠之的,我那隻是普通人的反應而已。”嘴上雖矢口否認,心頭卻是一片茫然,暗道:“原來我心中始終放不下素素姑娘,對王名世惡聲惡氣也是因為昨晚見到他遣散戲班時親自送素素走出園子。”

傅春上前挽住他手臂,笑道:“走,我這就帶你去勾欄胡同見素素,一解你相思之苦。”沈德符嚇了一跳,連連掙紮叫道:“不,不能去。”不得已,隻得說了今日吃薛素素閉門羹的經過。

傅春笑道:“你傻瓜啊,你平白無故地找上門,她當然就把你當普通姐夫[4]給拒絕了。但你我二人現在受東廠邀請協助查案,素素昨晚也在行刺現場,我們找上門去詢問案情,她無論如何也推辭不掉的。”

沈德符料不到還有這樣的說法,不禁愣住。

魚寶寶不以為然地道:“原來你們兩個積極幫錦衣衛調查案子,隻是為了假公濟私。”

傅春笑道:“你說得不全對,我們是公私兼顧。小沈現在總算明白我為什麼一定要拉你來查案?要贏得佳人的芳心,也該知道對手的底細啊。不過說實話,我對王名世印象蠻好的,他這人看起來性子冷峻,但實在不像是什麼壞人。”

沈德符悻悻道:“素素姑娘肯另眼相看的人,當然不會是什麼壞人了。”傅春哈哈大笑道:“你小子還真有度量。走吧,算起來素素也該起床了。”

沈德符心道:“今日已經吃過一次閉門羹了,無論如何不能再去。”忙道:“我正要去看望馮世伯呢,還是改日再去拜訪素素姑娘吧。你到底是要跟我去鐵獅子胡同,還是要一個人去勾欄胡同?”

傅春笑道:“正事要緊,自然是要跟你去馮府。”又問道,“寶寶你呢?”魚寶寶道:“嗯,我還有事,你們兩個自己去吧。”

沈德符遂與傅春買了一些果品,趕來馮琦府上。正好在大門前遇到遼東巡撫李植和中書舍人趙士楨,四人便一道進來探訪。

馮琦身子仍是虛弱,尚臥在床上休養,妻妾和長子馮士傑均侍立在房中。馮琦聽說李植幾人來探訪,忙命人請客人進來,又道:“士傑,你扶你娘先回去休息,這裏有瀟湘侍奉就足夠了。”馮士傑應了一聲。

薑敏隻得吩咐道:“瀟湘,你要好好服侍老爺。”夏瀟湘道:“是,夫人。”

馮琦便扶著夏瀟湘半躺在床欄上,請沈德符幾人坐在圓凳上。沈德符不敢與李植等同坐,隻道:“小侄站著就好。”傅春卻毫不客氣,上前一屁股坐下。

李植道:“老馮,真是對不住,你這全是在代我受過,昨晚那刺客要殺的人其實是我。”馮琦道:“沒事,不過是一點兒皮外傷而已。”又道:“你就是沈賢侄的朋友傅春麼?我聽說了昨晚的事,你觀察入微,也很有膽色,是個機智聰明的年輕人,很好。”

趙士楨本來還疑惑傅春的身份,聽說他是沈德符的至交好友,便道:“這房裏的都不是外人,老夫就有話直說了。那刺客當場自殺,可見是怕被捕後被逼,供出背後主謀。老李,你要小心些才好,那主使可不是善茬兒。”李植道:“我知道,多謝。”

傅春道:“聽趙中舍的語氣,莫非已經猜到誰是幕後主使了?”趙士楨是個爽快性子,明明是猜測,還是脫口說了出來,道:“除了遼東稅監高淮,誰還有這個膽量?”

傅春問道:“李中丞也是這麼想的麼?”李植微一遲疑,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原來遼東總兵馬林與稅監高淮大起爭端,李植表麵中立,一直為二人調解糾紛,甚至還公然吹捧高淮,但暗中卻是支持馬林一方。他自己悄悄上了不少奏章,列舉高淮種種罪狀,請求萬曆皇帝召回稅監。

趙士楨道:“按照慣例,凡在外之題本、奏本,在京之奏本,均由通政使司抄錄登記後呈遞內閣,內閣票擬[5]後再進呈內廷。然而聖上怠政已久,奏本都堆在司禮監中,有的由司禮監掌印代為批複,絕大多數卻是束之高閣。高淮就是從司禮監出來的太監,我敢說,他一定是打聽到了奏章的內容,恨老李背後捅他一刀,所以他也跟你玩一手陰的——派刺客行刺。”

李植歎道:“聖上素來袒護稅監,我想扳倒高淮不容易,所以也想學學李三才[6],略略用些手段來對付他。”

趙士楨嘿嘿道:“李三才,那是什麼人!不是誰都能跟他一樣不擇手段的,你李植跟他不是一類人。你可要當心了,我怕高淮不會就此善罷甘休。”李植道:“而今既然撕破了臉皮,就算回去遼東後高淮要真刀實槍地來對付我,我也不怕。”

傅春笑道:“李中丞的計策也不是全無用處。如果高淮被氣得發了瘋,生怕李中丞回京述職對他不利,擅自跟到京師,禦史是不是可以彈劾他玩忽職守?那麼他就沒有理由再繼續擔任稅監了。”

趙士楨“哼”了一聲,道:“高淮又不是傻子,他怎麼會膽大包天到……”驀然止住,緊盯著傅春道:“你是說,高淮他真的回來京師了?”傅春道:“我有五成把握可以肯定。”

李植忙道:“你是怎麼知道的?”傅春道:“這個我暫時還不能說。不過既然各位先生如此著急,我這就去尋找十成把握的憑據。”

馮琦一直一言不發,此時居然從床上坐起來,連聲催道:“好,好,傅賢侄,你快去尋證據。一旦有真憑實據,我就立即聯絡各位同僚上書彈劾高淮。”傅春道:“是。”

出來馮府時,正好迎麵遇到錦衣衛千戶王名世。傅春忙大致說了高淮可能潛回京師之事。王名世皺緊眉頭,顯然不大相信。

沈德符心中念念不忘,忙問道:“關於那塊牙牌,東廠可有查到什麼?”王名世搖了搖頭,道:“廠公還沒有告訴我消息。”忽然他意識到什麼,開始用一種奇怪的眼光審視沈德符,似是開始懷疑他不斷打聽牙牌一事的目的。

沈德符強作鎮定,道:“什麼?”王名世道:“沒什麼。牙牌的事……”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傅春見天色已然不早,忙道:“牙牌的事日後再說。王千戶是來找李巡撫問案的麼?他人就在裏麵。”招手叫了一輛大車,扯著沈德符登上車子,吩咐車夫道:“去石大人胡同的宜園。”

車夫問道:“是壽寧公主府上麼?”傅春道:“就是那裏。”

沈德符不解,道:“我們不是要去找冉駙馬麼?該去堂子胡同才是。”傅春道:“你沒看見麼,馮尚書他們憂心如焚,等不及冉駙馬打聽消息了。”

公主是天之驕女,住處當然不同於普通人家。明代立國之初,明太祖朱元璋曾下詔製定公主府第的規製:廳堂九間十一架,施花樣獸頭,梁棟鬥拱簷角彩色繪飾,唯不用金;正門五間七架,大門用綠油、銅環,石礎、牆磚鐫鑿玲瓏花樣。

壽寧公主因是當今皇帝最寵愛之女,宅子賜第名“宜園”,修建得遠遠超過規製——不僅房梁等飾金,門窗均用珠寶裝飾,井欄、藥臼、槽櫃等都是金銀製作;床用水晶、玳瑁、琉璃等製作,床腿的支架雕飾也是金龜銀鹿。隻可惜金山銀海的閨房中,幽閉的隻是公主寂寞孤獨的心。倒不如像普通百姓家那樣,小夫小妻朝夕相對,恩恩愛愛,相伴相依。

來到公主府門前,暮色已濃。駙馬冉興讓正興衝衝地從街口轉過來,見到沈德符和傅春下車很是驚異,問道:“你們是來找我的麼?不好意思,我還沒有來得及打聽清楚那個人的來曆。幸好公主今晚又要召見我,我會記得這件事的,明日一早就會有消息告訴二位。”

傅春笑道:“這件事不用勞煩駙馬啦,我自己來辦就是。駙馬請先進去,免得公主久候。”

冉興讓雖然納罕,但他性子單純,也不再多問,憨憨一笑,便先進去了。

傅春又等了一會兒,這才上前對門仆道:“我有急事來找高公公,他人在不在裏麵?”那門仆立即露出了警惕之色,道:“什麼高公公?這裏是壽寧公主府。”

傅春笑道:“這我自然知道。而且我說的不是陪嫁到公主府的高公公,而是外麵回來的高公公。”門仆道:“你是……”

傅春左右望了一眼,有意壓低聲音,道:“我遼東來的。你聽不出我有口音麼?”門仆道:“啊,原來真是高公公的人。快些隨小的進去,公公正在花廳與梁尚宮[7]飲酒。”

傅春道:“進去就不必了,免得外人起疑。你替我帶個條子給高公公就行了。”從懷中掏出一張折紙,遞給門仆。門仆不敢怠慢,忙拿著進去。

一旁沈德符問道:“你給他的是白紙麼?如此會不會打草驚蛇?”

傅春笑而不答,取出一小塊碎銀子給車夫,道:“你速去鐵獅子胡同馮尚書府,就說是小沈派你去的,告訴馮尚書說,那人就在壽寧公主府。”車夫道:“好咧。”收了銀子,趕上大車摸黑去了。

沈德符道:“那我們要怎麼辦?等在這裏麼?”傅春笑道:“等在這裏做什麼?九門已經關閉,你還怕高淮跑了不成?今晚紫禁城必定天翻地覆,你我去勾欄胡同喝酒聽琴去。再好好睡上一覺,等著明日看熱鬧。”

二人遂往北而來。勾欄胡同與石大人胡同隻隔幾條胡同距離,一刻工夫便走到了薛素素家。

婢女豆娘來開了門,她認得傅春,忙告道:“兩位小娘正在書房寫字畫畫呢。”領著二人進來四合院,到書房外叫了一聲。齊景雲聞聲迎出來,歡喜道:“我料不到傅郎今晚還會來。”

傅春笑道:“今日來有正事要辦,我和沈公子是來找素素的。”齊景雲也不多問,隻望了沈德符一眼,便領著二人進來書房。

書房內燈燭通明,薛素素正伏案揮筆,頭也不抬地道:“請二位公子稍等一會兒,等我畫完這幅蘭花。”

齊景雲便請傅春和沈德符隨意坐下,自己親自到廚下烹茶。

薛素素的書房名為脂硯齋,布置得甚為雅致。書案、方桌、座椅等家具均是時下最流行的花梨木,窮盡機巧,極其考究,一望便是姑蘇名匠製作。盆景、畫屏等裝飾器物擺放隨意,卻不淩亂。

北牆正中掛著一幅絹本仕女畫像,高一尺七寸二分,闊七寸二分,畫欄邊石竹下有勾葉蘭,題字“玉簫堪弄處,人在鳳凰樓”,學筆弄墨,無不臻妙,小楷有《黃庭》之氣韻。款題“薛氏素君戲筆”,下鈐“第五之名”,兩白文方印。原來是薛素素的自畫像。

沈德符心道:“這薛素素當真是全才,非但能在舞台上扮演武藝高超的武旦,還能寫字作畫,下筆迅掃,出手不俗,意態入神。我居然還一度將她想象成雪素。雪素不過是貧苦賣藝女的女兒,既沒有她的絕色容貌,亦不能有她這份驚世才氣。”

正凝望畫像出神,忽聽得薛素素叫道:“傅公子,沈公子,請移步一觀。”卻是叫二人過去觀賞她的新作。

那是一幅素色墨蘭,逸筆草草,以少少許勝多多許。精工秀麗,落筆不凡,無一點媚俗氣。

傅春笑道:“不錯呀,湘畹一朵,寄韻寫懷,頗展騷人幽抱。素素筆法越來越老道,堪比金陵馬湘蘭[8]了。”薛素素笑道:“公子這話可隻能限於在脂硯齋裏說,千萬別讓外人聽見了笑話。”

沈德符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在桌案上的硯台上。那方青硯[9]一望便是珍品,寬一寸五分許,高一寸九分許,小才盈握。質地細膩,如肉之脂,微有胭脂暈及魚腦文,黯然有光。硯四周鐫刻有“柳枝舊脂猶存”字樣。

薛素素見他雙眼片刻不離硯台,便笑道:“這是一位朋友送的脂硯,此書房亦得名於此。沈公子出身名門,想來也是行家,不妨品評一下這方脂硯。”

沈德符道:“不敢。”上前取過硯台,仔細撫摩,道:“這硯上的胭脂純出自天然,難得之極。雕工精細,順理成章,該是姑蘇名匠吳萬有的傑作。”

又將硯台高高舉起,卻見硯台底部刻有一首草書五絕:“調研浮清影,咀毫玉露滋。芳心在一點,餘潤拂蘭芝。”款“素卿脂硯”。

沈德符驚道:“這……這是王稚登的手筆麼?”

王稚登字百穀,是當世有名的風流才子,少有文名,善書法,四歲能屬對,六歲善書擘窠大字,十歲能作詩,長而駿發有盛名,曾拜名重當時的吳郡才子文征明為師。嘉靖末年入太學,因寫“色借相君袍上紫,香分太極殿中煙”的牡丹詩名揚京師。萬曆時曾召修國史。萬曆十四年與屠隆、汪道昆、王世貞等組織“南屏社”,廣交朋友,人稱“俠士”。其人雖在山野,卻是能詩善書,真草隸篆皆能,聲華顯赫,時人均以得到片縑尺素為勝事。

難怪沈德符驚訝,王稚登曾與他父親沈自邠一道修史,沈自邠對其文采風流讚不絕口。沈德符久聞王稚登大名,卻一直無緣得見,想不到今日意外在薛素素處看到其五絕草書,恣意汪洋,果是大家手筆。

薛素素抱過一具珊瑚紅漆盒子,笑道:“沈公子果然好眼力。不錯,這硯是吳萬有所製,硯背草書是王百穀親題。”

翻過盒子,果見盒底有小楷書款“萬曆癸酉姑蘇吳萬有造”。打開盒子,盒蓋內刻有細暗花紋的薛素素像,憑欄立帷前,筆極纖雅。右上篆“紅顏素心”四字,左下“杜陵內史”小方印,竟是仇英之女仇珠[10]所畫。這珊瑚盒子和硯台薈萃三位名師巧匠手筆,本身就是貴重之極的寶物。

沈德符一邊品味筆法,一邊暗道:“連王稚登這樣名傾朝野的大名士都要送脂硯向素素示好,可見跟她相交男子的身份地位都是如何的非同小可。我雖微有薄名,終究隻是仰仗祖父之靈,一介布衣,怕是無論如何難入她的法眼了。”

沈德符心中頗有自怨自艾之意,忽舉眉揚目,卻見薛素素正目不轉睛地望著自己,眼波朦朧,看起來頗有些脈脈含情的意味,先是一愣,隨即心口一熱,登時有些意亂神迷起來。

正好齊景雲捧茶進來,沈德符忙放下脂硯,走過來坐下,假意品茶。胸口卻“砰砰”直跳,眼角餘光不由自主地朝薛素素瞟去。她卻甚是平靜,將畫作略作收拾,便過去坐下一起品茶。

齊景雲問道:“二位公子還沒有用過晚飯吧?我和素素也還沒有吃,正好讓豆娘多準備一些酒菜,大夥兒一起吃也熱鬧些。”

薛素素笑道:“來得早不如趕得巧。正好昨日有朋友從蘇州來,捎帶了幾壇三白酒,我還沒有來得及啟封呢。”

傅春大喜道:“好極了!當今風尚雖然流行婺州金華,但其實姑蘇三白比婺州金華要好。金華味甘而滯舌,少許尚可,多飲則拖遝不可耐。三白則清亮怡人,喝上一整壇都沒事。”

齊景雲抿嘴笑道:“傅郎又在胡吹了,怕是半壇酒下去就倒了,還一壇酒呢!”薛素素打趣道:“你還不知道傅公子麼?他酒量雖然一般,卻是飲不醉兩下情牽,喚不醒一點心迷。”

傅春笑道:“世事有千變,人生無百年。難忘是花下,何物勝尊前。更何況是姑蘇三白這等天下名酒!咱們今晚就來個一醉方休。”

這一晚,星河明澹,月色如銀,是沈德符一生中極其難忘的一夜。但事實上,他根本記不大清楚這夜做了些什麼,向來不大飲酒的他居然飲得大醉,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何時離開了脂硯齋書房,又是如何睡在了薛素素閨房的繡床上。

香來深淺,明月窺窗。花開花落盡,柳飛柳無言。故人不見,好夢驚回。一半為春愁,一半為花羞。

果然如傅春所料,這個月明之夜也是個天翻地覆之夜。倒不是真有什麼人在京城中鬧得雞飛狗跳,而是次日一早,奏章如雪片般飛到了通政使司通政使楊時喬的案頭。

吏部尚書李戴、刑部尚書蕭大亨、禮部尚書馮琦三大尚書聯名上疏彈劾高淮“撤離信地遼東,挾兵潛往京師,此為數百年來未有之事”;

禦史張似渠彈劾遼東稅監高淮私自撤離遼東,潛匿京師,擁兵城下,是“違旨犯禁”;

兵科給事中田大益稱:“高淮搜括士民,取金至數十萬,招納諸亡命降人,意欲何為!”又指出高淮不奉詔旨,擅自回京,意在經營窺探,妄圖典兵權,製造禍亂;

工科給事中宋一韓奏:高淮在遼東畜養死士,演練射擊,並儼然以將帥自居。同時到處騷擾郵傳,需索營衛,蹂躪地方,淩辱職官,奴役士夫,草菅軍民,劫掠行人,乃至勾通屬國外吏,假傳聖旨,責令朝鮮國王進貢,索冠珠,求貂皮,要馬匹,可謂罪行累累;

左都禦史溫純稱高淮竊弄皇帝威福,納結虎狼,作威作福;

禦史袁九皋稱高淮“罪惡萬端”,該逮治嚴刑定罪。

如此等等,均是彈劾遼東稅監高淮,要求將其繩之以法的奏章,來勢洶洶。

按照明代規章製度,大臣寫奏本須用高一尺三寸的花椒白麵公文紙,否則就是不如式,會最終影響其任內的考核成績。然而這些上書大多用的是普通紙張,可見有多少九卿大臣連夜在奮筆疾書,甚至來不及等到次日到官署用標準規格的公文紙重新謄寫一遍,便徑直投送到通政司,可謂倒高倒得迫不及待。

楊時喬字宜遷,號止庵,江西上饒人,嘉靖四十四年進士。這人是個朝野公認的好官,剛正清廉,絕請托,拒賄賂,謝交遊,住公房,遇事敢言,數陳時政得失,切中要害,中外傳誦。有意思的是,他官任通政使,專管呈遞奏本,但萬曆皇帝卻最煩他這人的奏疏,常常因小過派宦官斥責他,卻從來不問其罪,在京師傳為奇談。

按照慣例,奏章都要先由通政使司啟視後抄錄副本,再呈送內閣,供大學士們票擬。馮琦於壽宴上遇刺一事尚未傳開,楊時喬還不知道事情究竟,曆來彈劾稅監、陳說稅監之害的奏章不計其數,但像今日這樣眾大臣不約而同地彈劾同一名稅監的事實屬罕見,料想發生了大事,一時也不能相信高淮會愚蠢到私下潛回京師,急忙派屬吏出去打探真相。

不一會兒,屬吏就急匆匆進來稟告道:“不用再去六部求證打聽了!小人路過隔壁錦衣衛官署時,那些校尉們正在談論這件事,說是遼東稅監高淮帶了三百多人偷偷潛回京師,一直躲在壽寧公主府上。還說高淮跟禮部馮尚書遇刺有莫大關係,那刺客要殺的對象本來是遼東巡撫李植。”

一個閹人,居然張狂到敢行刺朝廷重臣,可謂犯了眾怒,難怪這麼多大臣爭先恐後地彈劾他。

楊時喬聞言也是勃然變色,一拍案桌,命道:“快派人將先錄好的奏章送去內閣。本官也要寫封奏疏彈劾這膽大妄為的高淮!”

* * *

[1]據沈德符《萬曆野獲編》中《宮人姓名》稱:“本朝宮女命名,最不典雅。如世宗壬寅宮婢逆案,其名俱蓮菊蘭荷之屬,與外間粗婢命名無異。然而出外則不然。隻如遣出監公主駙馬府者,則聯其父之姓名,如趙甲,則雲趙甲女,錢乙則雲錢乙女之類是也。”梁盈女即表示其父名梁盈。

[2]張江陵:指權相張居正,江陵人,穆宗隆慶元年(1567年)入內閣,神宗即位後為內閣首輔,萬曆十年(1582年)病故。

[3]申時行:字汝默,號瑤泉,長州(今江蘇蘇州)人。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進士第一,授翰林院修撰,後掌翰林院事。萬曆五年(1577年),由禮部右侍郎改吏部右侍郎。又以文字得張居正賞識,以吏部左侍郎兼東閣大學士,參與朝廷機務。張居正死後,繼張四維為內閣首輔。執掌朝政期間,為政務寬大。然隻圖自保,多承神宗旨意,不能大有建樹。湯顯祖任南京禮部主事時,曾彈劾他“柔而多欲,任用私人,靡然壞政”。言官說他陽從群臣,暗中巧妙地推卸責任,排陷同僚。萬曆十九年(1591年)被劾致仕。萬曆四十二年(1614年)卒,詔贈太師,諡文定。

[4]明代稱妓女為小娘,稱嫖客為姐夫。客人稱老鴇為外婆。

[5]票擬:對內外臣的題奏本章,內閣先草擬出批複或批辦的意見。“用小票墨書”,即把批閱建議用墨筆寫在紙上,再連同原奏一起呈送皇帝,供皇帝閱審定奪。“票擬”名出自《明史・鄭以偉傳》:“文章奧博,而票擬非其所長。”皇帝審閱後,用朱筆直接批在本章,成為最後的決策,稱為“朱批”。

[6]李三才:字道甫,號修吾,陝西臨潼人,寄籍順天通州(今北京通縣)。萬曆二年進士,授戶部主事,曆郎中。萬曆二十七年(1599年)以右僉都禦史總督漕運,巡撫鳳陽(今安徽鳳陽)諸府。當時礦監陳增肆虐,李三才以各種手段裁抑,不惜買通死囚栽贓陷害來殺其爪牙。陳增為之奪氣,再也不敢橫行。李三才善籠絡朝士,結交者遍天下,與東林黨顧憲成是至交好友,臧否人物,議論時政,聲名極盛。

[7]尚宮:宮中女官名稱。宮官女職置六局、一司。六局為尚宮、尚儀、尚服、尚食、尚寢、尚功,一司為宮正。俱正五品。六局分領二十四司,每司二人或四人,女吏十八人,正六品。

[8]馬湘蘭:著名的“秦淮八豔”之首。本名馬守真,小字玄兒,因祖籍湘南,又酷愛蘭花,所以常在畫幅中題名“湘蘭子”,所寫的兩卷詩集也命名為《湘蘭集》,因而人們稱其馬湘蘭。雖姿容平常,但氣質出眾,且為人曠達,常揮金以濟少年,是以成為金陵首屈一指的名妓。癡戀江南才子王稚登,但未成婚嫁。在王稚登七十大壽時,集資買船載歌妓數十人,前往蘇州置酒祝壽,“宴飲累月,歌舞達旦”,歸後一病不起,最後強撐沐浴以禮佛端坐而逝,年五十七歲。馬氏多才多藝,通音律,擅歌舞,能自編自導戲劇。在繪畫上造詣很高,其蘭花圖和蘭花詩是當時文人雅士爭相收藏的珍品。《曆代畫史彙傳》中評價其畫技是“蘭仿子固,竹法仲姬,俱能襲其韻”。現有《墨蘭圖》存世,收藏於日本東京博物館。

[9]此硯即世所盛稱《脂硯齋評本石頭記》之脂硯。清朝末年,大臣端方攜帶脂硯、薛素素自畫像和《紅樓夢》佳本入川,端方後於四川保路運動中被殺。脂硯流落於蜀人藏硯家方氏手,薛素素自畫像和《紅樓夢》本則不知所在。《紅樓夢》早期抄本的批語作者署名為“脂硯齋”,成為一大文化謎題。《紅樓夢》學者對其人多有爭議,或謂為曹雪芹之族叔,或謂為曹雪芹之堂兄弟,或謂即曹雪芹本人,或謂為史湘雲。高鶚和程偉元在發行一百二十回《紅樓夢》時,刪除了所有的脂批(脂硯齋批語),並對脂本(有脂批的抄本)文本進行了局部的刪改。

[10]仇珠:號杜陵內史,太倉(今屬江蘇省)人,仇英女。仇英工畫,尤精仕女,風調秀雅纖麗,神采生動,為明四大畫家(另三人為沈周、文征明、唐寅)之一。仇珠秉承家學,工繪事,畫山水人物,秀麗脫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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