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七日,天高雲淡,金風送爽,菊香書屋更顯得清幽典雅,呈現出一派少有的閑適。毛澤東點燃一支煙,走到窗前,對著一盆金黃色的菊花凝眸沉思。在繚繞升騰的煙霧中,他喃喃自語:“得賢將者,兵強國昌;不得賢將者,兵弱國亡。”讀過古代兵書的人都知道,這是呂尚名篇《六韜》中的一句話。
中午,毛澤東設家宴為即將赴東北就任的中國人民誌願軍司令員兼政治委員彭德懷壯行。毛澤東沒有專門的餐廳,宴會就在辦公室兼客廳的菊香書屋東廂房舉行。
毛岸英把彭德懷接到餐廳。毛澤東一邊和彭德懷握手一邊說:“老彭啊,明天你就要去東北走馬上任了,今天中午有時間,咱們吃個便飯。”
飯菜不算豐盛,隻是比平時的四菜一湯多了兩個菜。彭德懷看了一下桌子上紅紅綠綠的家常菜,有苦瓜炒臘肉、辣子火焙魚、肉末酸豆角等,高興地說:“好菜,一看就是湖南風味!”
“都是岸英探親時從家鄉帶來的,好多年沒吃到這麼地道的湘菜了!”毛澤東身為開國元首,仍不改簡樸之風,他對飲食質量的要求可以說是非常馬虎,對孔老夫子那套“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說法深不以為然。
“是啊,我也有很長時間沒吃過湖南的臘肉、臘魚、辣椒了。”彭德懷說著,四下裏打量一番,問,“主席,怎麼不見江青同誌?”
毛澤東以他慣常的幽默口吻回答:“她是候鳥,冷的時候去南方,熱的時候去北方,不常在家。”
彭德懷微微頷首,不再說話,在毛澤東的示意下落座。
席間,毛澤東作為東道主頻頻舉杯勸酒,彭德懷雖有海量,因肩負著天大的擔子,不敢開懷暢飲。毛岸英則跑裏跑外,端菜斟酒,添茶遞煙,格外殷勤,惹得彭德懷不由得多看他幾眼。
賓主喝過幾杯酒,毛澤東笑吟吟地說:“老彭啊,我有一事相求。”
“主席,你請講!”彭德懷放下了筷子。
“我這個兒子不想在工廠幹了,他想跟你到朝鮮打仗去!”毛澤東指著岸英說,“抗美援朝,是政治局同誌集體討論決定的,兒子報名想當誌願軍是他自己選擇的,他要我批準,我可沒得這個權力喲!你是司令員,你看要不要收他這個兵呢?”
彭德懷聞言一怔,連忙對毛岸英說:“你在單位負有重要責任,恐怕離不開吧?去朝鮮可有危險呢,美國飛機到處扔炸彈,你還是在後方吧,在國內搞好社會主義建設也是對抗美援朝的支持嘛!”
聽彭德懷這樣一說,毛岸英有些著急:“彭叔叔,這不是開玩笑,我考慮好幾天了,你就讓我去吧,我要親眼看看美國鬼子這隻紙老虎是個啥樣子!我在蘇聯的時候,進過軍事院校,當過坦克兵,和德國鬼子打過仗,參加過蘇聯的大反攻,還一直打到柏林呢!”
“好,有勇氣!你這位參加過二戰、打敗過希特勒的坦克中尉,人不大,現代化作戰經驗還是滿豐富的嘛!”彭德懷說完轉過頭去麵向毛澤東,用征詢的目光看著他,似乎在說:我哪能到主席家裏招兵買馬,這件事還得你這個當老子的做主呀!你是同意還是不同意呢?
然而,高深莫測的毛澤東未作反應,隻是拿起筷子簡單說了一句話:“有話慢慢談,民以食為天,先吃飯要緊。”
毛岸英給彭德懷斟上滿滿一杯酒:“彭叔叔,我爸爸喝酒不行,您多喝一點,我敬您老人家一杯,這可是您喜歡喝的茅台酒啊!”
“對了,岸英,你小子結婚快一年了,我還沒喝過你的喜酒呢!”
“這次補上,這次補上!”毛澤東一邊用筷子往彭德懷碗裏夾菜,一邊笑著說,“抗美援朝我是積極分子,你老彭百分之百地支持我。不過這個決心可不容易下喲!一聲令下,三軍出動,那就關係到數十萬人的性命。打得好沒得說,打不好,危及國內政局,甚至丟了江山,那我毛澤東對曆史、對人民都沒法子交代喲!”
“請主席放心,既然我們要出兵,就一定要打贏這一仗。”彭德懷堅定有力地說。
“事情哪有那麼簡單喲!”毛澤東沉默一會兒,接著說,“美國不僅財大氣粗,而且兵多將廣。我國鋼產量隻有六十五萬噸,而美國的鋼產量為九千八百萬噸,是我們的一百六十三倍;美國有八十五年沒有受到戰爭的破壞,武器裝備上也比我們強得多,美國一個軍有各種炮一千五百門,我們一個軍才三十六門,差距太大了。”
彭德懷虎目圓睜:“差距確實很大,風險也確實存在。但朝鮮有難,不論就國際主義來說,還是就愛國主義來說,我們都不能坐視不管。”
毛澤東讚許地點點頭:“但是帝國主義從來就是欺軟怕硬,美帝國主義也不例外,我看捅他一下子也沒什麼了不起的!”
“關鍵是能不能打贏,打贏了,風險就小;打不贏,風險就大。我看最多無非是他們進來,我們再回山溝去,就當我們晚勝利幾年,有麼子了不起!”
“老彭啊,這是一場比保衛延安更艱苦複雜的戰爭,如何能戰勝敵人,你想過沒有?”毛澤東知道他們麵對的不是腐朽不堪的國民黨軍隊,而是曆經二戰洗禮的世界上最強的軍隊。對付這樣一個擁有更多、更先進武器的強大敵人,實在是太難了!
“據了解,麥克阿瑟這個人恃強驕橫,目空一切。我們就以驕而乘之,正如主席您說過的‘你打你的原子彈,我打我的手榴彈’,發揮我軍的優勢,最終是能夠打敗敵人的。另外,還有世界人民,包括美國人民在內,他們在道義上、精神上會支援我們的。”
“說得好,說得好!”毛澤東重新點燃一支煙,“老彭啊,我看第一仗先把恐美病打掉。你的小名叫石穿,我叫石三伢子,我這塊石頭投向杜魯門,你那塊石頭投向麥克阿瑟,我看即使不把他揍扁,也能嚇得他尿了褲子!”
彭德懷聽得開心,哈哈大笑說:“主席,有你這塊金剛石領頭,我這塊冥頑不靈的頑石也就跟著一塊打過鴨綠江去了!”
這時,毛岸英端著兩碗稀飯走上來,毛澤東笑著說:“岸英,你剛才不是對彭叔叔說打仗有你一份嗎?”
“是啊,我剛才和彭叔叔說過了。”毛岸英向彭德懷身邊跨進一步,“彭叔叔,現在可以批準了吧!”
彭德懷見事已至此,隻好依從:“那好吧!我就收下你這位第一個報名入朝參戰的誌願軍戰士。不過,我這裏可沒有坦克給你開喲!”
“岸英,跟這個老總打仗可非比一般,他是不鑽地洞的,哪裏打得激烈他就在哪裏露麵。你做過洋學生,他是陽司令喲!”毛澤東分外高興,興致勃勃地調侃起來。
“是啊,打仗鑽地洞心裏就不寬敞了,聽不到炸彈聲心裏就別扭,指揮員的眼光盯在戰士的刺刀尖上,心裏才踏實。”彭德懷說完又看看毛岸英,“不過,你得聽從我的安排。”
“行,保證服從您的命令,幹什麼都行,隻要能去朝鮮!”毛岸英高興地答道。
“你不是會俄語嗎?那你就留在我的身邊當翻譯官吧,將來少不了和蘇聯方麵打打交道。”
“謝謝彭叔叔!”
“哎——”彭德懷把後音拉得很長,“以後不要再叫叔叔了,我是你的司令員,你是我的參謀。你要再叫我彭叔叔,我就不帶你去朝鮮了。”
“是,彭總!”毛岸英舉手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
“這就對了!”彭德懷又麵向毛澤東,表情嚴肅地說,“主席,你親自把兒子送往前線,去抗美援朝,這件事要是讓記者知道了,那可是頭條新聞喲!”
“我看還是不讓他們知道為好,否則傳到杜魯門的耳朵裏,又要說我毛澤東好戰嘍!”善戰而不露兵氣的毛澤東說完爽朗地笑了起來。
彭德懷嘴上答應了帶毛岸英赴朝,但心裏著實有些不放心。頭一次和美國佬作戰,國內親美、崇美、恐美的人不少,而毛主席送子從軍,這本身就是一種示範的姿態。但是,彭德懷深知毛澤東對岸英的喜愛,他畢竟是毛澤東和楊開慧的長子呀,戰爭不是兒戲,真要有個三長兩短,他彭德懷是沒法向毛主席交代的!
兩眼盯著酒杯的彭德懷此時想起一首唐詩:“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他的心裏嗖的一聲冷噤了,於是抬起頭來望著毛澤東,婉言勸阻道:“主席,這件事是不是再考慮考慮?”
毛澤東臉色一沉,目光嚴峻地說:“剛才你老彭不是答應了嗎?怎麼現在又變卦了!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嘛!”
“主席,你聽我說……”
毛澤東打斷彭德懷的話,轉用低緩平和的口氣說:“老彭啊,我看你就收下他吧,我替岸英求個情!打仗是要有人上戰場的,也一定會有人犧牲。既然我是軍委主席,就應該首先把自己的兒子送上前線。岸英會講俄語和英語,你到朝鮮免不了要跟蘇聯人、美國人打交道,有他在你身邊,同各方麵聯絡都方便些。”
聽了毛澤東這一番語重心長的話,彭德懷不再作聲,隻是兩眼盯著天花板,眼眶泛著亮光,任憑淚水往下流。毛澤東為了中朝友誼,為了世界和平,把黨的命運、國家的命運、自己的政治生命,甚至家庭都押上去了,足見他為打贏這場戰爭的勇氣和信心!想到此,彭德懷猛然一拍桌子:“好,我收下了!岸英,我帶你去朝鮮!”
毛澤東舉起酒杯,朗聲說道:“那麼,這杯酒……是為你們兩個人壯行的囉!還是那句老話,祝你們旗開得勝,馬到成功!”說完,很少喝酒的毛澤東破例地一下子把酒倒進嘴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