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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蔚

第一章 無為寺

大理陽苴咩城出北門十裏,再往西十裏,有座無為寺,坐西朝東,西倚蒼山蘭峰[1],南臨雙鴛溪[2],掩映於鬆柏之中,山明川麗,仿若畫境。這不是一座普通的寺廟,是昔日南詔國王閣羅鳳為印度名僧讚陀所建,山寺門前的五株巨大香杉樹,便是建寺時閣羅鳳親手種植。樹下建有碧荷池,養有金魚數千,為讚陀得自於各大江大河。到了大理國時期,無為寺成為皇家寺院,第二代皇帝段思英、第八代皇帝段素隆、第十六代皇帝段和譽[3]等八位皇帝遜位後,均在這裏出家為僧。塵事如土,滄桑幾度,回首漢宮樓闕暮,數聲鐘鼓自微茫,森森柏影中,隱藏著許多不為外人所知的皇室秘密。

無為寺內石泉之北建有翠華樓,專供身份特殊的段氏僧人居住。樓高六丈,為五重樓,梁柱均是須兩人才能合圍之巨柏。又取南中檀香為枋板,餘香繞梁,百年不絕。頂層為觀經處,內藏天下佛經、天下兵書、天下文華各一庫,稱“南中第一藏經樓”。在圍欄式的樓頂,還可遙望陽苴咩城內的另一處雄偉壯麗的高樓——五華樓。四樓則是丹青室,內藏唐貞觀以來名畫、書法千軸,絹卷百餘,多為南詔攻打中原蜀地時掠奪所得。

寺後有天然救疫泉一眼,泉水從石縫滲出,清涼甘甜,能治百病,是大理首屈一指的泉水。救疫泉北側建有一座藥師殿,格局建製要遠遠高出一般寺廟的藥師殿。這裏除了供奉藥師佛外,還有另一個更為重要的功用——大理的太醫院,會聚著大理醫術最精湛的大夫,儲藏有天下最貴重的藥材,包括許多奇藥。

除了藏書、醫術兩樣外,武術也是無為寺一絕。大理尚武成風,皇帝也不例外。第八代皇帝段素隆在位時酷愛刀法,出家後習性不改,選取八百名刀法精湛的精兵編為羅漢軍,並辟無為寺為大理傳武聖地,自此寺內僧人武藝高強者層出不窮,尤以無依功、羅漢刀、奇門拳[4]三樣功夫最為獨到。

翠華樓前又建有演武廳,專供皇室、貴族子弟學習武藝,遂成為大理習武重地。即使大理滅國後,此慣例照舊沿襲,段氏、高氏、楊氏、張氏、董氏等白族[5]大姓子弟,均在此練武強身。大理總管身邊最精銳的羽儀[6],也大多從這些人中挑選。

時值陽春三月,翠華樓周遭的千餘株茶花、千餘盆蘭花一齊盛開,五顏六色,斑斕似錦。花海如潮,香氣氤氳,人在其中,如置身仙境。演武廳前更有一株高達數十丈的白茶花,已經有五六百年的曆史,尚如新植,花朵如玉蘭般大小,花瓣瑩白比玉,花心殷紅勝血,豔而不妖。人站在茶樹下,華蓋若雲,千萬朵茶花繁密如星辰,幾可把天遮住。

演武廳中也是春意盎然,南北兩排刀劍、戈戟、棍棒等兵器架下,擺著一盆一盆的蘭花,均是大雪蘭、紅梅素、鳳尾蘭、醉美人等各色罕見品種,花豔如彩霞,幽香似玉魂。

與室外室內明媚春光毫不相襯的是,堂中正有兩名十八九歲的白族少年在比試武藝。二人個頭高矮差不多——一個身板瘦削,麵容蒼白,頗見文弱之色,手執一柄鐸鞘[7];一個魁梧壯實,額頭上有一塊傷疤,平添幾分彪悍之氣,持一根鐵鞭——緊緊纏鬥在一起。

旁側尚有兩男兩女在品度觀戰。一名藍衣少女格外引人注目,她的服飾極其怪異——上衣又小又短,緊貼上身,還裸露出了滾圓的右臂和腰部;黝黑深邃的臉龐上兩隻大眼睛晶晶發亮,忽閃忽閃地好像會說話;耳上戴著兩隻金環,右臂上方纏著鑲金的象牙臂鐲;容貌既不似蒙古人,也不似當地人,更不似漢人。她名叫伽羅,是印度僧人之女[8],自幼養在無為寺中,除了外貌外,其他均與大理人無異。

伽羅凝神看了一會兒場中的情形,歎道:“十招之內,楊寶必定要輸。我早說過,無論他怎麼練,也是打不過高浪的。”又轉頭向身旁的少女道:“寶姬[9],這次打賭你輸定了。”

那被稱作“寶姬”的少女一襲白色衣裙,上身套著件緊身的絳紅色領褂,一頭烏黑亮發編成發辮,用紅巾纏繞著盤在額頂,左腰間掛著一柄短劍。整個人看上去幹練清爽,英姿勃勃,毫無女子的脂粉氣。她便是大理第九代總管段功之長女段僧奴——在西南邊陲雖無公主之名,卻有公主之實——她自幼習武,武功不弱,早已看清場內交戰形勢,內心頗為焦急,口中卻故作不以為然地道:“才未必呢。”

伽羅笑道:“你徒弟楊寶雖說絕頂聰明,讀書遠比我們大夥兒強,可武藝需要的是氣力,你瞧他,已經毫無還手之力了。”段僧奴道:“你又不懂武功,怎會知道?”伽羅笑道:“我自然比不上寶姬你那般武功高強,十歲便能獨自射殺惡熊,可我好歹在無為寺長大,見過的比武不計其數,見得多了,孰高孰下,一望便知。你瞧,楊寶武功遠遠不及高浪是真,可最關鍵的是,他並無爭強好勝之心,他就是這樣的平和性子,你非逼著他練武比試,他是無論如何也贏不了。”

段僧奴知她說的是事實,不免有些怒楊寶不爭起來,賭氣道:“他連高浪都打不過,看他怎麼能選得上羽儀。”伽羅笑道:“咦,楊寶為何非要選上羽儀不可?他學問好,即使將來不世襲他阿爹鶴慶[10]知事的位子,也可以去做文官當清平官[11]呀。不過,那可就不是寶姬你的功勞了,你隻教了楊寶武藝,讀書功課反倒是他教你呢。”

此時才是三月中旬,在無為寺習教的世家子弟大多數因回鄉祀祖[12]過年猶逗留家中,須得三月底觀音市[13]結束後才陸續返回,這幾名少男少女約好提早來到無為寺,原來是在為三月底的羽儀選拔做準備。

段僧奴無話可說,卻又不願意服輸,道:“伽羅,這很不公平。”伽羅笑道:“可是你自己非要賭的,高潛可以作證呢。”

高潛大約二十歲年紀,麵色蒼白,看起來體弱多病。他正站在二女身後,看了段僧奴一眼,囁嚅著道:“嗯,這個……這個……”“這個”了半天,卻始終說不出下句話來。伽羅笑道:“瞧,高潛就是膽子小,不敢得罪寶姬。”

高潛父親高蓬與段僧奴之母高蘭是親兄妹,因而與段僧奴有表兄妹之實,他也是幾人中年紀最長者,當眾受伽羅譏笑,明知道她是有口無心,麵子上還是有些掛不住,羞愧地低下了頭。

伽羅又問一旁的段寶道:“坦綽[14],你說,你阿姊是不是有些太霸道了些?”段寶眉梢一挑,若有所思了一會兒,才道:“阿姊很好。”他年紀最小,卻極沉穩,儼然一副大人的模樣。

便在眾人議論走神之時,高浪鐵鞭一橫,身子一撇,大喝一聲,飛起一腳,踢在楊寶右手腕上。楊寶手腕劇痛,兵器登時脫手,飛向大門處。高浪逼上一步,將鐵鞭抵在他胸前,大笑道:“哈哈,你小子輸了。”楊寶眼角餘光瞥見門處正有一人影,顧不得頸中白刃相加,急忙高聲喝叫道:“小心!”

卻見那柄鐸鞘迅如閃電,瞬間即至門口。眾人驚呼聲中,來人讓過鋒刃,輕輕巧巧地將鐸鞘金柄抄在手中,朗聲笑道:“原來我這個羽儀長人緣這麼不好,還沒有見著麵就先著了暗器了。”

楊寶忙道:“高浪,我輸了。”撥開胸前鐵鞭,抹了一把額頭的汗珠,搶到門前,歉然道:“抱歉了,施秀羽儀長,是我不小心……”

那施秀三十餘歲年紀,一張圓臉黑裏透紅,還帶著孩子般的稚氣,身形卻是高大威武,腰間別一把浪劍,這是羽儀長才有的殊榮。他為人風趣幽默,見楊寶一臉愧色,忙笑道:“是我不好,你們正比武呢,我冒冒失失地就闖了進來。”倒轉鐸柄,將鐸鞘還給了楊寶。

高浪上前道:“施秀羽儀長,你來得正巧,聽說你當年是擂台勝主[15],武藝不凡,不如這就下場指點一二吧。”

施秀出身貧苦,與兄長施宗全靠當年打擂取勝才得以入仕段氏,如今兄弟二人雙雙為總管府羽儀長,對自身武藝向來自負,不過眼下有正事要辦,哪裏有心思陪這群孩子練武,忙笑道:“無為寺中有無依、達智禪師這等絕頂高手,哪裏輪得到我來指點?浪公子,你可是舍近求遠了。”

伽羅見那邊有驚無險,這才轉頭笑道:“哈,我贏了。”段僧奴撇了撇嘴角,悻悻道:“你這次想要什麼賭注?”伽羅將嘴唇湊近她耳邊,低聲道:“不要別的,隻要你今晚陪我去回光院那怪和尚房裏尋寶。”段僧奴訝然道:“尋寶?呀,伽羅,你竟然想去普照禪師房中偷東西。”伽羅道:“噓,小點聲。”又笑道:“不是偷,就是想看看怪和尚那口箱子裏藏著什麼寶貝。”

段僧奴偏著腦袋,沉思不語。伽羅急道:“寶姬難道不好奇嗎?我知道你自己其實早就想去看了。”段僧奴道:“嗯,好吧。”看了一旁段寶一眼,不欲弟弟卷入此事,又低聲叮囑道,“不過,這事不能再讓旁人知道。”伽羅道:“這是自然。”頓了頓,又道:“還是叫上高浪他們幾個吧,萬一……”

二女正悄然議論,施秀已經走過來,躬身行禮道:“寶姬,信苴(jū)[16]有令,請你即刻回總管府。”

段僧奴心中正盤算與伽羅密議之事,聽了不免吃了一驚,問道:“明日不就是十五[17]嗎,阿爹阿姆按照慣例要來無為寺聽經,為何今日還著急召我回府?羽儀長可知道是為了何事?”施秀微一遲疑,隨即道:“具體是什麼事,屬下也不知道。”又道:“屬下尚有事要留在無為寺。高潛、高浪,你二人立即護送寶姬回總管府,”頓了頓,故作嚴厲道:“若有差池,唯你二人是問。”高潛忙應聲道:“是。”

高浪卻頗有不屑之色。他是騰衝知府高惠之子,這一係的高氏曾經把持大理國朝政一百餘年,若非蒙古人滅了大理國又還政給段氏,大理軍政大權至今該還在他父子手中。如今高氏雖然失勢已久,騰衝卻依舊是世封領地,他是長子,按理日後該承襲騰衝知府職位,根本不稀罕加入羽儀衛隊,因而並不十分將施秀放在眼裏,也不願意聽其號令。不過因段寶姐弟在場,他也沒有公然表示異議,隻略微點了點頭。

段寶忽然問道:“阿爹隻召阿姊一人嗎?”施秀道:“回坦綽話,信苴隻召了寶姬一人。”段寶點了點頭,不再言語,隻重重看了姊姊一眼。段僧奴見父親隻召自己一人,料來不是什麼大事,便道:“伽羅,我晚飯前自當回來。”伽羅會意一笑。

幾人出來演武廳,施秀自匆匆往前院趕去,似有什麼要緊事。伽羅奇道:“呀,羽儀長這麼般急,該不會是趕去南禪房看望那幾名漢人?”段僧奴笑道:“你就是好奇心重,想知道的話,剛才幹嘛不直接問施秀羽儀長?”又道,“我得先回城去了。”伽羅道:“嗯,快去快回。”

楊寶忽道:“寶姬請等一下,你……果真猜不到是何事嗎?”伽羅忙道:“原來你早猜到了,快說說看。”

楊寶四下看了一眼,露出了古怪的神情,又猶豫起來。段僧奴疑心頓起,喝道:“楊寶,你這副樣子怎麼跟施秀羽儀長剛才的神情一樣?快說,到底是什麼事?”楊寶道:“嗯,寶姬隻需去前院問問施秀羽儀長帶來的羽儀,是不是建昌[18]頭人阿榮派人來了大理,自可明白其中究竟。”

段僧奴臉色登時大變,問道:“你是怎麼知道的?”楊寶道:“如今紅巾明玉珍正率大軍進攻中慶,正值多事之秋,信苴之前特意交代寶姬、坦綽,不可再像往日那般隨意出獵遊玩,須得好好留在寺中,原是出於保護的考慮。信苴明日要來寺中聽經,今日卻突然派人前來,且隻召寶姬一人,瞧施秀羽儀長的神態,分明是知道緣由卻不肯相告,定然是怕寶姬知道真相後另生枝節。既是如此,事情必然是跟建昌頭人阿榮有關了。”

這建昌是西南三十七部落中最強大的一支,素為大理倚重。須知大理的軍事製度不同於中原——大理境內全民皆兵,閑時為民,戰時當兵,稱為“鄉兵”。鄉兵一百戶設總佐一人,一千人設理人官,一萬人設都督,平時參加軍事訓練,均以武藝高強為榮耀。其中又選出精兵約三萬,為常備軍,分駐各處重鎮及險要之地。駐守陽苴咩城的則是常備軍的精銳,稱“羅苴子”。由於人口有限,一旦有大的戰事,大理自身軍隊不夠,還須調動三十七部落軍隊,稱“夷卒”,是極為重要的一支軍事力量。三十七部多數是烏蠻,也有幾部是瑤人,居地分散在滇池東、北、南三方,其所派出的夷卒均是精銳中的精銳,驍勇善戰,用作前鋒,可以以一當百,甚至還有部落建有專門的象隊,所向披靡。昔日段思平建立大理國,便是靠三十七部的助力,因而得國後永久免除三十七部的徭役,立盟誓互保和好。後來高氏擅權大理,卻不敢廢除段氏,就是因為有三十七部支持段氏。可以說,這三十七部頗有能力左右雲南局勢,以致後來梁王孛羅[19]與大理第八代總管段光——也就是現任總管段功之兄長——互相攻伐、爭奪地盤時,也想招徠西南三十七部落,試圖利用他們來牽製段氏西南翼。然而自段思平建立大理國後,大力推行漢族文化,采取各種措施發展生產和貿易,西南經濟遠比南詔時發達,百姓富庶,段氏當然也極得人心。而元朝統治中原後,將人刻意分為三六九等,漢人列為最低等,又輕視儒生,從朝廷到地方,各級官吏多屬無知粗暴貪殘之輩。即使是梁王孛羅這樣鎮守雲南宗王級的人物,也不過是眼光短淺的赳赳武夫,文化程度甚至遠不及段氏,武功也有所不及,曆次與段光爭鋒,隻有采用下毒等卑劣手段時才有勝績,真刀實槍對壘時,無不大敗而歸。雲南當地最崇尚英雄人物,有這樣的比較,孛羅在西南的名望便可想而知了。

但即便如此,段氏對西南部落亦是須時時籠絡。這建昌頭人阿榮比段僧奴要大上十歲,少年時隨父親阿黎到大理謁見大理總管段功,正遇段夫人高蘭產下長女僧奴,阿黎覺得是天降吉兆,便為獨子求娶僧奴。當時段功即大理總管位不久,威信不及父兄,東麵又時時麵臨梁王孛羅的武力威脅,借助建昌部落之處甚多,便一口答應了阿黎的求婚。段氏與部落聯姻稀鬆平常,這本來是一樁美事——何況阿榮長成後高大威猛,英武過人,順利繼承了頭人之位,多次出兵襄助段氏,段僧奴亦是生得美豔如花,練就了一身好武藝。偏偏她生就了一副火爆脾氣和執拗性格,多次為這樁婚事同父母鬧別扭。她年滿十歲時,阿榮便已經迫不及待地派人來迎娶,她卻寧可出家為尼也不去建昌。段功無奈,隻好以寶姬年紀尚幼為由,往後拖延婚事。今年段僧奴將滿十六歲,按楊寶的推測,當是阿榮又派人來提親了。

幾人瞬間均恍然大悟。段僧奴花容慘淡,道:“呀,果真是呢。我可不想回府了,阿爹準是又要逼我嫁到建昌去。”

大理不似中原男女關防極嚴,女子未成親前可隨意與男子來往,即使雙方發生關係也是平常。她與這幾人一起長大,情同手足,也沒有什麼可避諱的話語。各人交換了一下眼色,段寶道:“可是阿姊,聯姻之事非同兒戲,你若是再違抗阿爹之命,他定然要大發脾氣。”

段僧奴自是深知這層關節,父親一直視她為掌上明珠,寵愛程度甚至遠過其弟,但唯獨在婚姻一事上不肯讓步,總說什麼“人無信則不立”,非要她嫁去建昌不可,吵鬧過多次也無濟於事。她生性爽朗,率性敢為,自然不似尋常女子忸怩作態,但此刻臨此人生頭等大事,也未免惶然起來,無計可施之下,隻拿眼去望楊寶——他雖武功不濟,卻是博學多才,見識也是他們這群人中最出類拔萃的一個,甚至他父親鶴慶知事楊昇有時候還拿國家大事問他意見呢。

楊寶卻沉默不語,他正想著阿榮挑選這個時機來提親,似乎有些太過巧合——此時此刻,占據蜀中的紅巾首領明玉珍及其弟明勝正屯兵金馬山[20],準備攻打中慶。倘若孛羅兵敗,元軍勢力退出雲南,那麼,毫無疑問,大理將是明玉珍的下個目標。另有一層,建昌部落位於四川境內,與明玉珍自立的大夏國接壤,一直是大理北邊的屏障,其中利害可想而知。

段僧奴見楊寶隻顧埋頭沉思,以為他畏懼段功,不敢相幫自己,便賭氣道:“大不了我剃了頭發做尼姑去。”伽羅忙道:“寶姬先別著急,楊寶隻是推測,事實未必便如他所說。你先等在這裏,我替你到前院問下究竟。”不待段僧奴回答,便自步下台階。

楊寶回過神來,叫道:“伽羅,等等我……我同你一起去。”疾步追上伽羅,拉起她的手,一道往前院跑去。

段僧奴見二人手牽手湮沒在花海中,更加煩躁不安起來。她知道這裏有許多男子都喜歡伽羅,卻無人敢對她表示好感,她並不是嫉妒伽羅——當然偶爾也會有小小的酸意——她是大理總管獨女,這樣的身份,生下來注定就是要用作政治聯姻的,盡管她很小就明白這一點,然而她還是希望人生會有所改變,而不是像早就計劃好的那樣——嫁給一個頭人,做一個頭人的妻子——所以她努力讀書、學習作詩、苦練武藝。她甚至時常幻想能像自己的父母那樣——自小一道在無為寺習文練武,青梅竹馬,情誼篤厚,成人後自然結成了夫妻。然而,她在這裏,人人敬畏她是總管之女,包括這些一起長大的夥伴——楊寶敢牽伽羅的手,卻從來沒有牽過她的手呢。

忽聽得段寶問道:“阿姊,你真的很討厭阿榮嗎?”段僧奴見他一臉嚴肅,有些驚訝,當即正色答道:“我都沒有見過阿榮幾麵,怎麼可能討厭他?”段寶道:“那阿姊為什麼不肯嫁他?”段僧奴道:“阿姊不討厭他,可也不喜歡他,阿姊想嫁的是一個自己真心喜歡的人。阿寶,難道你將來會娶一個你不愛的女子做你的妻子嗎?”段寶大模大樣地點了點頭,道:“如果阿爹要我這麼做,我一定會的。”

段僧奴一時愣住,不知道這個才小自己一歲的弟弟為何會有這樣的想法,正詫異間,忽見伽羅去而複返,快步奔過來叫道:“寺裏來了許多羽儀,還有許多羅苴子,怕是要發生大事了。”

段僧奴正煩惱不堪,沒好氣地道:“還能有什麼大事?”伽羅同情地望了高潛一眼,才道:“大家都說明日梁王使者要與信苴一道來寺裏聽經,還說要蒙古人預備做一場大法事祭奠前信苴呢。”

她所指“前信苴”,便是指大理第八代總管段光,也就是段僧奴的伯父。段光壯年時忽患奇病,來到無為寺養病,不日後病死,火化[21]後骨灰就近撒在了蘭峰上。寺內一直有傳聞說,段光跟大理將軍高蓬——即為高潛親生父親,也是當今總管段功正妻高蘭之兄長——一樣,是被梁王孛羅暗中派人用孔雀膽劇毒毒死,甚至有寺僧親眼見到段光入棺櫃時通體發綠,這正是中了孔雀膽劇毒的症狀。孔雀膽為大理特製秘藥,無色無味,中毒後兩個時辰才毒發,死者無任何異狀,根本看不出是中毒而死,且屍體不朽壞,三天後會變綠。當然,高蓬被梁王買通廚子下孔雀膽毒殺是真事,段光中了孔雀膽而死卻隻是捕風捉影,至少從來沒有被公開承認過。

無論真實情況如何,自段光以來,梁王與大理段氏一直是死敵,段功即位後雖然關係有所緩和,不再大規模地兵戎相見,但也是老死不相往來。如今忽聽到梁王孛羅派了使者來為段光做法事,不免大吃了一驚,幾人異口同聲地問道:“當真?”伽羅尚不及回答,便聽見有人朗聲接道:“千真萬確。”

隻見花叢中轉出三名男子來,除了楊寶外,其他二人年長一些,均是一身韋衣勁裝,腰係韋帶,中懸懸掛朱色雙鞘大理刀[22],正是羽儀的標準打扮。伽羅道:“瞧,他們二人都來了,說是要來無為寺作準備。”

那兩名羽儀打扮的男子分別叫楊安道、楊勝堅,均是白族世家子弟,也是在無為寺中長大,三年前被選作了羽儀。二人上前朝段僧奴姐弟欠身行禮,段僧奴擺手道:“都是自己人,何苦還來這一套。果真有梁王使者來了大理嗎?”楊勝堅道:“是的,不僅梁王派了使者到大理,就連行省也派了人來呢。”

伽羅奇道:“他們都是蒙古人,不是一夥兒的嗎,幹嘛還分兩家派人來?”楊勝堅笑道:“他們可不是一夥兒的,向來鬥得厲害著呢。這次來的目的也各自不同,梁王使者是來向我大理求救,請求信苴發兵。開春以來,梁王軍連戰皆敗,中慶已經被明玉珍大軍團團圍住,梁王困守在城中,已經是窮途末路了。”

高浪冷笑道:“他們蒙古人不是最瞧不起漢人,自稱天下無敵的嗎,如今怎麼還被紅巾那群烏合之眾困住了?”楊勝堅往日最喜高談闊論,自當了羽儀後言行已經收斂了許多,不便接話,隻笑道:“總之,梁王老頭這次可是糗(qiǔ)大了。”

段僧奴問道:“行省使者也是來求阿爹發兵救他們的嗎?”楊勝堅道:“他們明明是這樣想,口中倒不這麼說,說是來送朝廷赦免脫脫的詔書。”高浪皺眉道:“脫脫八年前不就死了嗎?赦免還有何用?”楊寶道:“還是有用的,一是可以為脫脫恢複名譽,二來脫脫家人也不必再受牽連,可以重新回去京師做官。”

楊寶心思機敏,口中這般說,心下卻感蹊蹺:脫脫當年被流放雲南中慶後,又受到元梁王孛羅的大力排擠,被進一步流放到大理騰衝[23]——也就是高浪父親高惠的封地——後來也被朝廷賜藥毒死,骸骨也埋在那裏。雖然段氏與梁王交惡,但大理名義上還是受行省羈縻,行省可以找到許多借口派使者來大理,為何偏偏選擇了送赦免脫脫的詔書這個奇怪的理由?他想了一想,甚覺不解,又問道:“信苴是如何答複使者的?”楊勝堅笑道:“兩批使者信苴都沒有召見。我猜,他們這次要吃閉門羹了。”頓了頓,道,“你們不知道,這次行省使者領頭的竟然是個極年輕的回回小子,怕是比楊寶你還要小呢。”楊寶問道:“是麼?那他當有過人之處了。”

段僧奴卻不耐煩去理會這些,急著追問道:“建昌阿榮果真派了使者來嗎?”楊勝堅與楊安道互相看了看,楊勝堅支吾道:“這個……施秀羽儀長特意交代,不準我們告訴寶姬。”他這麼說,其實已經是回答“是”了。段僧奴氣衝衝地道:“哼,我就知道是這樣。”

楊安道忙道:“其實不是阿榮頭人派了使者……”段僧奴正失望之極,忽聽得有所轉機,登時轉怒為喜,嗔道:“早說明白……”卻聽見楊安道續道,“是阿榮頭人親自來迎親了。”

段僧奴“啊”了一聲,怔住了當場。她萬料不到未婚夫會親自前來,那當真是棘手之極。

伽羅道:“呀,寶姬,你這次麻煩可大了。楊寶,你快給出出主意,我們要怎樣才能幫到寶姬?”楊寶躊躇道:“嗯,這個……”露出了為難的神色來。高浪沉聲道:“今晚直接去五華樓殺了阿榮不就得了。”

眾人駭然失色,無不呆望著他。高浪冷冷道:“難道你們還有別的法子嗎?殺了阿榮,這才是唯一可以救寶姬的法子。”

諸人均知高浪所言不差,可他公然提議暗殺建昌頭人,萬一傳到信苴耳中,必然要受重罰,搞不好連性命都要丟掉,若是被西南諸部落知道,更是要大起騷動。段僧奴既是總管之女,自然識得輕重——阿榮絕非大理仇人,而是段氏臂膀,若他在大理被人暗殺,整個西南部落就全成了大理勁敵——忙道:“高浪不過是開句玩笑,大家千萬別當真。”可眾人打量高浪,看他一臉正經嚴肅,哪有半句玩笑的樣子。

楊安道是個老實人,先期期艾艾地打破了難堪,道:“高浪,這話你可千萬不能再說了,想也別想。”高浪冷笑道:“我都說出來了,難道你打算去向信苴告密嗎?”楊安道漲紅了臉,道:“我……我可是好意……”楊勝堅忙道:“我和安道還有事,得先走了。剛才的話,我們可是一句都沒有聽見。”向楊安道使個眼色,正要離開,卻被楊寶一把扯住,悄聲問道:“住在南禪房的漢人,是不是四川明王明玉珍派來的使者?”

楊勝堅大吃一驚,本能地問道:“你怎麼知道?”旋即意識到自己這句話是白問,那使者悄悄住進無為寺已經有數日,以楊寶的機警聰明,會看不出絲毫端倪嗎?忙搖頭道,“我不知道,我可什麼也沒說。”慌忙拉著楊安道去了。

餘人心思卻依舊在如何幫段僧奴擺脫困境上,伽羅忽叫道:“哎呀,施秀羽儀長又來了,還有張判官。寶姬,他們肯定是來逮你的,怎麼辦?”

抬眼望去,果見施秀正與同倫判官張繼白一道朝練武廳走來。見到父親的心腹傳令官張繼白也出現了,段僧奴知道避無可避,歎了口氣,道:“讓他們在這裏等我,我回房換件衣服就來。”伽羅道:“寶姬真要就此跟他們回總管府嗎?”段僧奴點了點頭,黯然道:“隻能如此。”

伽羅完全沒了主意,扯住楊寶的手臂,催道:“你快想法子救救寶姬呀。”段僧奴卻似已經下定了決心,毅然轉身離去。楊寶詫然望著她的背影,幾乎不能相信她會就此屈服。

段僧奴匆忙離開演武廳,徑直回到南側小樓的住處,剛進院落,便見一人仰天橫臥在甬道上,醉顏酡紅,酒氣熏天,右手還緊緊攥著一隻皮酒袋。段僧奴皺緊了眉頭,喝道:“段文,你怎麼大白天的又喝醉了?”

這段文是第八代總管段光遺腹子,他尚在母親腹中父親便病逝,剛出生母親又難產大出血而死。段功憐侄子孤苦,特意親自教養在總管府中,預備將來將總管的位子傳給他。不料這孩子自小就酗酒成性,訓也訓過,罵也罵過,關也關過,無論怎麼教他讀書寫字,他就是不肯學,無奈之下,段功隻好送他來了無為寺,任他作為。他的住處紫竹院在演武廳北麵,與段僧奴居住的蘭若樓正好南北相對,時常醉酒後走錯方向。段僧奴倒是見怪不怪,隻是素來反感這位成天喝得醉醺醺的堂兄,見他不應,上前氣惱地踢了他一腳。段文隻哼了一聲,連眼睛也未睜一下。段僧奴見他醉得著實不輕,不及睬他,任憑他躺在原地。匆匆上到二樓臥房,推開南窗,窗下便是潺潺的雙鴛溪。她取出一條長繩,一頭結在房中的木柱上,另一頭丟出窗外,隨即躍上窗台,抓住繩索攀下樓去。無為寺地麵高出雙鴛溪許多,石塊壘成的牆基約有十餘丈高,石縫間長滿了荊棘雜草,不過她終究是習武之人,又不是第一次爬窗,下去不費吹灰之力。

寒溪湛湛,流水冷冷。此處是雙鴛溪下遊,水勢湍急,噴雪漸玉,好在溪邊縱有水,尚有一些嶙峋瘦石可以墊腳。往西麵山上爬了長長一段,溪麵窄了許多,溪水漸小,水薄而清,清澈甘洌的水中能見到成群的透明小魚,隻有無名指般大小,正酣暢地遊來遊去。再往上行,露出水線的斑斕石頭更多,成為通過溪流的捷徑。段僧奴踩著幾塊突出的大石,跳到雙鴛溪南麵,進入了蒼山蘭峰樹林。

雖是春風駘蕩,然則一進林中,頓感森森涼意。雖然因為大樹的遮擋,見不到連綿的山巒,大山的氣息卻是越來越濃,無可阻擋。林間不多遠處,一隻綠孔雀正在向一隻雌孔雀求偶交配——那雄雀的尾羽足有三尺來長,泛著幽幽的綠光;雌孔雀則無尾屏,背部羽毛綠中泛褐,遠遠不及求愛者美麗——卻見雄雀將尾屏高高豎起,倏忽開屏伸展,恰如一麵五彩繽紛的扇子,左右搖擺,顫動不已。

此時正是孔雀繁殖期,無為寺後院中也養有不少孔雀,段僧奴早見得多了,也不足為奇。隻是那雄孔雀正做出各種優美的舞蹈動作、拚命炫耀自己的美麗時,忽聽到人聲,立即收了雀屏,大步飛奔,竄進了灌木叢中。雌孔雀倒是愣了下,回頭瞧了一眼,這才踱踱地去追雄孔雀。

雖然輕而易舉逃離了無為寺,可是要往何處去,段僧奴尚沒有頭緒。追兵轉瞬即到,她須得立即做出決定,她猜施秀一旦發現她逃走,必定搶先調派人手到山口把守,既出不去,便幹脆往峰頂攀去。蘭峰足夠大,施秀即使派人搜山,數天之內未必能找得到她。

蒼山積雪,四季不消,越往山上走,樹木漸趨高大稠密,白雪亦越來越多,晶瑩嫻靜,仿若一個冰清玉潔的水晶世界。幸運的是,她對這一帶地形極為熟悉,走了大半個時辰,終於來到雲霧繚繞的半山腰。這裏樹林邊的懸崖上有棵半傾的大杉樹,樹繁葉茂,筋骨盤曲,華蓋有五六丈之巨,大樹下遮蓋著一處不大的石台,不但極為隱蔽、藏身容易,還可以俯瞰無為寺全貌。

她來到石台坐下,脫下靴襪晾在一旁,褲腳裙裾也被溪水打濕,不過並不礙事。往下眺望,隻見無為寺籠罩在蘭峰山影下,內中人頭像小黑蟻般來回攢動,也不知是在緊張她的失蹤,還是在為明日段功、梁王使者的到來做準備。

日頭不住地西墜,天風颯颯,雲動如流水,眼見陽光一絲一縷地從麵前溜走,一時之間,頗感茫然,天下之大,竟似沒有她的容身之處,身為王女,被身份左右著婚姻大事,到底是幸,還是不幸?她本是個豪邁慷慨的女子,一念及此,亦不禁有些哽咽起來。

正怏怏傷懷時,忽聽到南側有極細微的腳步聲,一轉眼,湖光瀲影的一瞬間,她看見了一名青年男子——他正取下頭上的次工[24],露出一身漢人的裝扮來。大理雖是白族為主,漢人卻也不少,有數百年前南詔自四川擄掠的幾萬唐人後代,也有來往貿易的行商估客,更有曆代逃避中原戰亂舉家遷來此處的漢人。隻是眼前這名漢人很不一般,不過二十七八歲年紀,既非書生,亦非行商,麵如冠玉,風神俊朗,一雙眼睛如山鷹般銳利明亮。段僧奴從來沒有見過如此英俊好看的男子,隻呆望著他,渾然忘記了了自己的身份和處境。

那男子卻是絲毫沒有留意到有人在暗中窺探,他一手握一柄寶劍,一手拿著新取下的次工,慢慢沿著杉樹虯根下來,似乎也想來平台躲藏。忽聽得有人好奇地問道:“喂,你是誰?你怎麼在這裏?”

那男子沒想到如此僻靜之地竟然有人,一驚之下,本能地扔下次工,要去拔劍。忽見一白族少女顏若春花、目若點漆,正坐在樹下向他招手。他眼光閃動,先落在她腰間佩劍上,又見她神色並無絲毫惡意,還帶著幾分孩子氣的調皮及靈性,這才放開劍柄,沉聲問道:“你又是誰?怎麼藏在這裏?”他的聲音低沉渾厚,顯得十分深邃。

段僧奴一時對這個漢人男子產生了濃厚的興趣,當即自我介紹道:“我叫寶姐……”她頭一次對一個陌生人說出了自己的乳名,臉上微微泛起紅潮,頓了一頓,又續道,“我是逃婚到這裏避難的。你叫什麼名字?”

那男子道:“嗯。”探身往下望了望,見再也無路可下,轉身便走。段僧奴忙叫道:“喂,等一下。”那男子彎腰撿起次工重新戴好,道:“還有什麼事?”段僧奴道:“你還沒有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呢。”男子冷冷地道:“就是告訴你,你也不會認識我。”竟是頭也不回地走了。

段僧奴自生下地來便是眾星捧月,受盡逢迎和奉承,還沒有這般受人冷遇。她性子好強,呆得一呆,忙穿好靴子,追將上去,問道:“你是紅巾明玉珍派來的使者,住在蘭峰下麵的無為寺,對不對?”男子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腳下卻是絲毫不停。段僧奴道:“喂,你們漢人都這般沒禮貌嗎?我問你名字,你為何不答?”

那男子卻不再睬她,加快腳步。段僧奴氣惱不已,追了幾步,卻見他往山下而去,心下不免有所遲疑。忽聽到前麵遠遠有人叫道:“喂,站住!”正是羽儀長施秀的聲音。段僧奴嚇了一跳,慌忙跳入山道旁的草叢中。

隻聽見施秀走近那男子,警惕地問道:“你是誰?在這裏做什麼?”段僧奴心道:“施秀既是不認識他,想來他不會是明玉珍派來的使者了。”那男子答道:“在下頭一次來到大理,久聞蒼山風光秀麗,想來遊覽一番,不料不熟悉地形,胡亂走到了此處。”

施秀一時不語,顯然是不相信那男子是遊客,但他著急尋找段僧奴,不及仔細盤問對方,便厲聲告道:“蘭峰是大理禁地,外人不得擅入,你快些下山去。”那男子道:“是,多有冒犯。”剛走出數步,忽聽得施秀又叫道:“等一下,你……在山上有沒有見到一名十五六歲的絳衣少女?”

段僧奴心中登時狂跳不已,那男子隻要說“剛剛才見過”,施秀定會派人仔細搜索這一片樹林,那麼她插翅也難逃脫。卻聽見那男子道:“沒有。”言語中沒有絲毫的猶豫。

段僧奴一時愣住,心道:“他為什麼要這麼說?他是想幫我嗎?他又為什麼要幫我?”發了好一陣子呆,回過神來,才發現周圍人聲全無,恍然明白施秀相信了那漢人男子的話,已經帶人下山了,他果真救了她。

眼見得日落西山,林間蔭翳,寒氣漸重。山腳的寺中又傳來一陣渾厚的鐘聲,她突然得到了某種提示,決定要重新回到無為寺,那裏是最危險的地方,卻也是最安全的地方。也許,她還可以再見到那個漢人男子,無為寺前院有廂房專門提供給雲遊僧人及香客居住,那男子不及回城的話,說不定就在無為寺住下了。

她是個敢想敢做的人,一念及此,當即毫不遲疑地往山下而去。她當然不能從東麵正門進寺,隻好沿原路返回。到得蘭若樓自己房間的南窗下,暮色朦朧中,竟然見到那根繩索還在原處掛著。想來施秀等人也是依葫蘆畫瓢地縋窗而下,一路追上山,因而不及收回。大喜之下,忙重新攀回臥房,收了繩索,掩好窗戶,走過去敲了東麵牆壁三下,輕輕叫道:“伽羅!伽羅!”又敲了三下,卻是無人回應。見外麵天色黑定,這才醒悟伽羅等人定然是去食堂吃晚飯了。再從門縫中往外探看,那醉酒橫臥在甬道上的堂兄段文也不見了,大約是被施秀發現,命人抬回了北麵紫竹院住處。

她向來好動,此刻卻隻能獨自悶坐在房中,也不敢燃燈燭。無為寺不同總管府,蘭若樓不設婢女,隻在每日清晨、中午定時有仆婦來清掃整理。夜幕拉下,萬物陷入沉睡,白日的喧囂完全褪去,沒有了伽羅的歡聲笑語,住處顯得異常靜謐。一陣難以名狀的寂寞,悄然湧上她心間,但她也不敢輕易離開小樓,怕被巡防的武僧撞見。

無為寺為東西向,主體建築共分三處院落:一是前院——包括山門、過廳、三座大殿、練武場、藏經閣,以及北廂房、南禪房。北廂房供寺內僧人居住,南禪房則提供掛單的遊僧及香客居住,能進得了無為寺,香客身份自然非富即貴。南禪房西首還有一座獨立的回光院,小巧玲瓏,為普照禪師住處;過了藏經閣西的樹林,一道高牆由南至北高高聳立,高牆後便是中院了——是大理王室及世家子弟讀書習武的地方,包括演武廳、念書堂、翠華樓,世家子弟的住處則分布在演武廳南北;翠華樓之西,還有一處獨立的院落,西倚蒼山蘭峰,東臨花苑,南側有救疫泉,北側種滿奇花異草、養有數十隻孔雀,這便是藥師殿了。這裏原本沒有圍牆,自從二十年前有人從殿內偷走大理秘藥孔雀膽,並用其毒死了大理將軍高蓬——即為高潛親生父親——後,這裏便成為了寺中禁地,加修了高牆,成為院中之院,被稱為後院。由於地位尊崇特殊,無為寺跟陽苴咩城中總管府一樣,實行夜禁製度,天黑山門即落鎖,各要害處均分派有武僧把守。中院、後院平日就是禁地,外人不得擅入,到晚上更是巡防森嚴。

雖然暫時可以在自己的房間安身,卻被逼足不能出戶,宛若軟禁,段僧奴不免有些鬱鬱起來。並不全然是因為被迫逃婚的緣故,她本是個喜歡熱鬧的人,從小到大身邊無時無刻有一群好夥伴,前呼後擁慣了,此刻孑然一身,渾身都不自在。不禁又想起適才在蘭峰半山腰遇到那個新鮮又神秘的漢人男子來,心道:“也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今晚有沒有宿在寺中?嗯,他不過是個遊客,諒來寺僧不會讓他進來寺裏。他生得這般氣宇軒昂,應該不是普通人呀。哎,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見到他。”她胡思亂想著,麵上又泛起一陣紅潮來。

正少女思春時,忽聽到南窗下有重物濺水之聲,嚇了一跳,忙悄悄走過去,推開窗縫往外看,隻見夜色闃然,水霧繚繞,並無人影,這才放了心,料來不過是水貂之類的動物,施秀搜尋不到她,不至於仍從原路返回。

她順勢倚在窗口,悵然有所感思,不知明日欲往何方,又不知何處可往。春風寂寂,長夜寥寥,月下花飄,幽香陣陣。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忽聽見窸窸窣窣一陣腳步聲,幾人走進院中,有人喟然憂道:“也不知道寶姬逃去了哪裏?”正是伽羅的聲音。

段僧奴大喜,走到門邊,剛要出聲叫喊,又聽見楊寶道:“寶姬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多半還在蘭峰上。”

段僧奴聽他說“寶姬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語氣中大有同情憐憫之意,仿佛是在談一個無家可歸的少女,不禁火冒三丈,拉開門怒道:“誰說我沒有別的地方可去?”

院中幾人一聽見她的聲音,又驚又喜,急忙奔上來樓。伽羅拉起她的手,道:“原來寶姬還在這裏!可把我們幾個擔心壞了。”欣喜之情溢於言表。高浪也笑道:“寶姬真是聰明,虧得施秀還派了許多人出寺搜尋,哪知道正主兒卻躲在這裏。”

段僧奴一見到夥伴,早將所有的不快拋到腦後,笑道:“我與伽羅今晚有約定,當然要回來這裏了。”伽羅喜道:“呀,真是我的好姊妹呢。”段僧奴四下不見段寶,問道,“我阿弟呢?”伽羅道:“坦綽以為你偷偷跑掉,猜到信苴要大發脾氣,先回城去請夫人出麵說情了。”段僧奴癟了癟嘴唇,道:“阿姆[25]才不會為我說情呢,她什麼事都聽阿爹的。不過……”頓了頓,道,“阿寶倒真是好。”楊寶見二女在廊上說個不停,生怕被巡視的武僧發現,忙道:“先進伽羅房中再說。”

幾人進得房中,關好門窗後才點燃燈燭。段僧奴這才發現高潛也不在,忙問道:“高潛人呢?”高浪不屑地道:“他嬌貴得緊,不知怎生又肚子疼了。”言語中對這位族兄大有鄙夷之意。

伽羅也道:“今日高潛臉色一直不大好,我說給他看看是什麼毛病,他卻不肯,嘿嘿,我猜他是嫌我醫術差,就讓他自己去藥師殿找我師父看,也不知道後來去了沒有。他晚飯都沒出來吃呢。”她是藥師殿白沙醫師的弟子,頗精醫道。

段僧奴道:“嗯,高潛表哥自小就是毛病多,吃了多少藥也不見好,我阿姆說他是天生羸弱。”她口中這般說,心中也著實有些瞧不起這個表兄,自小體弱多病,文才武功樣樣不行不說,性情又窩囊軟弱,毫無大誌,她父親幾次叫他去朝中任職,學點本事,他卻始終不肯,雖說身世可憫——父母均被梁王買凶毒死,隻留下繈褓中的他,孤零零的一個人——可在大理這樣的地方,即使是總管之子,也得憑真材實料才能贏得尊重。事實上,在無為寺中習教的世家子弟,就數高潛和段文最為人輕視。

此時,高浪提到要吃些什麼,段僧奴這才感覺肚子有些餓了,叫道:“哎呀,我也還沒有吃飯呢。”伽羅道:“呀,晚飯有寶姬最愛的乳扇和弓魚[26]。”忙一推高浪,催道,“你快去食堂看看還有沒有。”高浪心道:“這跑腿的事本該輪到高潛去做。”雖有些不情願,還是應了一聲出去了。

伽羅問道:“寶姬你一直躲在自己房中嗎?”段僧奴道:“你倒是猜猜看。”伽羅不願多想,隻拿眼去看楊寶。楊寶道:“寶姬去而複返,確實是最聰明的法子。”段僧奴道:“你怎麼猜到我是去而複返?”楊寶道:“瞧寶姬的靴子和裙子,還是濕的呢。”段僧奴低頭一看,笑道:“真是呢。”忙摸索著回到自己臥室,找出幹淨衣服鞋子換上,又重新梳攏了頭發,這才回到伽羅房中。

三人說笑了一會兒,伽羅道:“可寶姬如此躲著,也不是長久之計。楊寶,你平日主意最多,快想個好法子。”楊寶搖頭道:“沒有好法子。”伽羅道:“要不然……我們設法把寶姬送去印度?”楊寶道:“不必著急。目前局勢未明,寶姬躲過這一陣子,事情或許會有轉機。”段僧奴忙問道:“什麼轉機?”楊寶道:“這個……”卻有所遲疑,不願意明說。

原來照楊寶所想,如今西南三足鼎立——大理段家掌管了雲南西部,梁王控製了雲南東部,明玉珍則奪取了蜀中。三方勢力中,按理來說本該梁王最強,然而曆任梁王與行省爭權,狠鬥了幾十年,甚至還各自調發軍隊,發生過幾次大規模的戰爭,梁王雖然最終占到上風,但自身實力亦大為削弱,又窮兵黷武,妄想如同擊敗行省一般鏟除段氏,陸續與幾任大理總管開戰,早已經是兵微將寡。明玉珍出身紅巾軍,人多勢眾,又以恢複漢人統治為號召,極得中原人心,但畢竟占據四川時間不長,又是四麵受敵的境地——北邊有陝西元軍精銳的威脅;東邊湖北、湖南是他的死對頭陳友諒的地盤;南邊有梁王孛羅;西南邊麵對的則是大理段氏的勢力,尤其受段氏羈縻的建昌部落,便是位於四川境內——防線如此漫長,兵力再多,也必然要被分散。因而比較起來,大理反倒是最強的一支,雖百年前遭蒙古滅國之厄,地盤大大削減,然段家數百年經營雲南,根深蒂固,非同小可。正因為如此,眼下明玉珍與梁王交戰,雙方均派使者來拉攏段功信苴,就是大理地位舉足輕重的明證。而到目前為止,段功信苴的態度也相當微妙,他不令明玉珍使者居住在專門招待貴賓的五華樓,而是悄悄安排在無為寺,顯然是不願讓外人知道,尤其不想讓梁王那一方知道。但是對梁王、行省使者,他也隻是接了書信,不肯親見使者,可見對自父兄起與蒙古人結下的梁子並不能輕易釋懷。但無論如何,大理雖是掌握主動的一方,卻必須要作出選擇,因為坐山觀虎鬥等於同時拒絕了明玉珍和梁王兩方,後患無窮。那麼,段功信苴會選擇與明玉珍結盟,還是與梁王和好呢?到目前為止,沒有人知道。可是,對段僧奴來說,這其中卻有個機會。無論從哪方麵來說,她嫁給建昌頭人阿榮都是上上之選,對大理有利,隻是以她的剛硬性格,勢必難以成行。段功信苴寬厚仁愛,決計不會死逼愛女,然而一旦阿榮得知寶姬寧死不嫁,顏麵掃地,必定會懷恨在心,以建昌部落強悍凶狠的風氣,多半要興兵鬧事。若是大理與明玉珍結盟,雙方正好同時對建昌部落和梁王形成夾擊之勢,但若大理與梁王和好,局麵便會不利得多,大理的北邊和東部便分別處在建昌和明玉珍的威脅之下。楊寶所言有個機會,便是指一旦段功與明玉珍結盟,或許不必再顧慮建昌,也不會逼寶姬出嫁。隻是這話他卻不便說出口,大理段氏歸順元朝已近百年,一旦傾向明玉珍就等於是公然背叛朝廷,明玉珍若能奪得中原江山尚值得一試,可他爭得到天下嗎?

段僧奴卻是著急得很,連連催道:“你快說啊,到底是什麼轉機?”楊寶道:“我隻是隨口一說,這件事全在信苴。”段僧奴卻是了解他性格,知道他絕對不會隨口一說,上前一步,逼問道:“我既教過你武功,就是你師父,師父命令你,快說,轉機到底是什麼?”楊寶卻是不肯鬆口,道:“沒有。”

正僵持間,高浪匆匆進來道:“乳扇和弓魚都沒有了。”伽羅見他空手而回,大為不滿。他身後突然冒出一人,訕訕道:“乳扇其實還剩幾塊,剛好被我吃掉了。我不知道寶姬還在……”

段僧奴不防高浪身後緊跟著一人,大吃一驚,以為是來逮她回城的羽儀,本能往窗口逃去。那人忙道:“是我。”定睛一看,原來是高潛,這才鬆了口氣,埋怨道:“高潛表哥,你怎麼不吭一聲就冒出來了?嚇了我一跳。”

高潛將一盤生肉放到桌上,慌忙賠禮道:“抱歉,我該先招呼一聲的。”段僧奴道:“現在沒事了。高潛表哥,你怎麼突然來了?不是說肚子疼嗎?去藥師殿看過了嗎?”高潛道:“唔,我身子是有些不舒服……”高浪道:“我適才可是親眼瞧見高潛站在樹下抹眼淚呢。”

眾人大奇,伽羅道:“肚子疼得這般厲害嗎?快過來讓我瞧瞧。”高潛忙道:“已經好了。再說哪有掉眼淚,不過是沙子迷了眼睛……”高浪道:“明明是……”楊寶及時拉了他一下,道:“寶姬餓了,趕緊先吃飯。”

伽羅望了一眼那盤生肉,驚道:“呀,高潛你怎麼將香料蒜汁直接澆到肉上了?”高潛忙辯解道:“不是我……是高浪……”高浪瞪了他一眼,不以為然地道:“幹嘛大驚小怪,反正寶姬切了肉也是蘸著香料吃,和在一起豈不方便?”

段僧奴早餓得慌了,哪裏還顧得上講究,忙道:“這樣便很好。”自腰間抽出短劍,坐在桌邊,邊割邊吃,狼吞虎咽之勢,渾然不似名門之女。

她手中短劍是柄罕見的利器,頗有來曆——她父親段功初即大理總管之位時,有火球劃天,聲聞百裏,由北往南而下,墜落在蒼山玉局峰。火球冰冷後裂開,露出中心一大塊玄鐵,可剁鐵而不傷刃,削發可下。因是天降神物,被百姓獻於總管府,段功令十名匠人磨劍兩年有餘,取蒼山雪水淬火,始成一長一短兩柄劍。由於是玄鐵所鑄,長劍重達十二斤,長三尺,刃寬一寸六,中厚八分,色烏亮而冰寒,配雙龍奪珠金鞘,稱“烏鋼劍”,成為段功的隨身佩劍。短劍長一尺六,寬兩指,配象皮鞘,鑲五色寶石,稱“女兒劍”,理所當然地給了段僧奴。此劍工藝精巧,削金斷玉,吹毛立斷,此刻卻被她隨意用來割肉,高浪看在眼中,不免有些可惜。

卻聽見伽羅問道:“高浪,你才吃過晚飯不久,又去食堂拿肉,沒人懷疑你嗎?”高浪道:“他們正忙著架三腳架燒三道茶[27]呢,哪裏顧得上理我。”

這三道茶是大理人招待貴客的習俗,通常要在屋裏現煮現喝,但達官貴人嫌煙氣熏眼,往往命人在廚下煮好了茶才端上。

伽羅問道:“是給南禪房那幾個漢人的嗎?嗯,楊寶說他們是明玉珍的使者,也算得上中原來的貴客。”高浪冷笑道:“果真是貴客,就該住進五華樓,怎麼來了這裏?”段僧奴道:“這你還不懂嗎?我大理雖然與梁王交惡多年,但名義上畢竟還是大元朝的子民,這明玉珍自稱為皇帝,是大元的反賊,阿爹怎能讓人知道他正與反賊暗中來往?”高浪道:“知道了又怎樣,我大理兵精馬壯,還怕他們蒙古人嗎?”段僧奴笑道:“這話還是等你當上了將軍再說吧。”

伽羅道:“也不對呀,就算是明玉珍的使者,可他們不是已經來了好幾天了嗎,怎麼突然又要上三道茶?”高浪甚是得意,笑道:“你們還不知道吧,那個中原大財主沈富又來了!”段僧奴道:“沈富雖然與首座無依禪師熟識,卻算不上是什麼貴客。”高浪道:“不過這次沈富又帶了個書生同來……”

高潛忽插口道:“你們別瞎猜了,我聽人說,茶是送去回光院的。”段僧奴奇道:“原來是有客人要來探訪普照禪師。”伽羅搖頭道:“我不信,怪和尚能有什麼客人。楊寶,你說呢?”楊寶一直默不作聲,聽伽羅問到自己,才道:“這事倒很不尋常。”

他這般說,並非因為普照禪師素來行蹤詭秘,從不出住處回光院半步,而是無為寺前院自有僧人專用的庖廚,與後院世家子弟的食堂分開,一是僧人隻吃素食,二則是為了安全著想,防止有人向世家子弟投毒。然而此時卻聽說正用後院廚房為普照禪師燒茶,不免有些詫異了。

旁人卻沒有他這般細微心思。伽羅向段僧奴使了個眼色,二人早有默契,段僧奴當即咳嗽了聲,道:“我跟伽羅一會兒要去普照禪師房裏瞧瞧,你們幾個有沒有膽量跟我們去?”高浪道:“那怪和尚有什麼好瞧的?”伽羅道:“他有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都藏在一口箱子裏。高浪,你不敢去就算了。”高浪冷笑道:“我有什麼不敢去的?倒是伽羅你不會武功,一會兒翻牆頭,還不是要我和楊寶拉你。”伽羅笑道:“嗯,那可要多謝你了。”

高浪又冷眼斜睨高潛,言下之意無非是說你武功也是不濟,還是不要去了。高潛扭轉了頭,不敢看他,囁嚅道:“寶姬,我也想去……”段僧奴爽快地道:“當然是一道去了!放心,高潛表哥,一會兒我拉你上去。”切了一大片肉放入口中,拿短劍一拍桌子,站起身來,道:“事不宜遲,咱們這就去吧。”

楊寶驚道:“寶姬真要去冒險嗎?”段僧奴道:“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就在寺裏麵,有什麼可冒險的?”

伽羅本是首倡之人,見楊寶連使眼色,也頗為猶豫起來,道:“可是寶姬,你別忘了,你自己正在逃亡中呢,外麵施秀羽儀長不知道派了多少人在搜尋你。”段僧奴笑道:“那是外麵的事,施秀決計猜不到我人還在無為寺中。何況普照禪師的回光院也是寺中禁地,他決計不敢輕易闖入。楊寶,你到底去還是不去?”她是個說一不二的人,決定了的事情旁人無論如何都勸不回頭,楊寶無奈,隻得點了點頭。

當下吹滅燈燭,取了繩索,來到院落中。四人先不著急出門,在門口靜候了一盞茶工夫,果聽見一隊武僧輕輕巡過,繼續往西,向翠華樓去了。幾人忙悄悄溜出院子,也不敢走中院院門,那裏有武僧把守,見眾人夜晚外出,勢必要追問,何況段僧奴目前亦不可露臉。不過從她居住的小樓徑直往東五百步,便是隔斷前院與中院的高牆,翻過這道牆,剛好就是回光院的院落。

眾人雖然是第一次摸去回光院,但翻牆卻是輕車熟路,先躲到牆根下。高浪將飛鉤取出來,那飛鉤又名“鐵鴟腳”,形狀如錨,帶有四個尖銳的爪鉤,用鐵鏈係之,再續接繩索,原是軍中用在戰場上鉤取敵人的兵器,用來翻牆也是絕好的工具。他往西退開數步,將飛鉤在頭上揚了幾下,瞄準位置後,手上使勁,驀然甩出,那飛鉤帶著繩索飛上牆頭,“嗖”的一聲落在另一麵,再緩緩將繩索拉緊,直到鉤子鉤緊東牆麵的石縫,這才叫道:“可以了。”隨即率先拉著繩索爬上牆頭。段僧奴第二個爬了上去。再次是高潛,抓緊繩索,段僧奴與高浪在上麵使勁一扯,便連拖帶爬地上去了。第四個是伽羅,她絲毫不會武功,又是弱質女子,手臂無力,隻能另用繩索綁住腰間,楊寶在下麵托,高浪、高潛在上麵拉,饒是如此,還是頗為費力。

回光院中靠近石牆的位置剛好有一棵梨樹,段僧奴沿牆頭走近,躍到樹身上,先溜了下來。

回光院坐南朝北,北麵是處三開的房屋,為普照禪師住處。東麵則是兩間石屋,一間堆放些雜物,另一間本是侍奉普照的小沙彌的住處,但普照不喜旁人打擾,凡事寧可自己動手,將小沙彌逐了出去,遂一直空著,日常飲食茶水自有僧人定時送來院中。

隻見院中悄然無聲,唯獨正堂燈火通明,一高大身影映在窗上,赫然便是那神秘的怪和尚普照禪師,似正在稟燭讀書。

正欲走過去瞧得清楚些,忽聽見背後牆頭伽羅驚叫一聲,回頭一看,原來是她到了牆頭,一時頭暈,站立不穩,差點摔下牆來,幸好高浪眼疾手快,一把扯住了她腰間繩索。段僧奴忙“噓”了一聲,回望室內燈光人影,依舊在一頁一頁地翻書,看得極為仔細,並未覺察室外動靜。

好不容易將伽羅吊下來,高浪從牆頭一躍而下,低聲埋怨道:“伽羅,你可比上次重了許多。”伽羅笑嘻嘻地道:“是嗎?說明我長大了。”

正說著,楊寶、高潛也順著梨樹滑了下來。幾人一齊溜到廊下,高浪伸手將窗紙戳破,果見普照禪師正席坐在蒲團上讀書,神情極是專注。

段僧奴悄聲問道:“那口箱子在哪兒?”伽羅道:“在怪和尚的臥室裏。”

正犯愁如何在普照禪師的眼皮底下溜進他的臥室,忽聽到外麵有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遠遠有人命道:“注意四下警戒。”赫然是羽儀長施宗的聲音。

段僧奴驚得嘴巴都張得大了,這施宗是施秀的兄長,也是她父親最親信的羽儀長,每每他一出現,就意味著段功也要出現。又聽見有數人低聲應道:“是。”各自分散了開去,似已將回光院圍住。

五人登時猜到今晚來見普照禪師的貴客不是旁人,正是段僧奴的父親——大理總管段功,大驚失色下,慌忙躲到石屋前的茶樹叢中。偏偏這回光院中栽種的是數叢恨天高[28],高尚不及一人,又來不及回去翻牆,幾人隻好一齊伏下身子,鑽進茶花叢中,盼望能仗著夜色逃過那精明的施宗的眼睛。

不料施宗卻始終沒有進院來,隻守在門口,眾人料到他是在靜候段功的到來,大氣也不敢出。

楊寶心道:“信苴摸黑來到無為寺,事先竟不令寶姬姐弟知道,可見不想泄露一丁點行蹤。既是如此神秘,當是為明玉珍使者而來,隻是為何眾多羽儀不去隔壁南禪房警衛,卻來回光院門口呢?”百思不得其解。

過了一盞茶工夫,又聽見外麵一陣腳步聲騖驟而來,施宗搶上前道:“信苴!”段僧奴聽到父親到來,心中“怦怦”直跳。她已經有半月未見父親,多少有些思念,此刻卻是矛盾不已,既想見他,又不願意他出現。

隻聽見門外段功淡淡“嗯”了一聲,問道:“禪師在裏麵嗎?”施宗道:“是。”又聽見員外郎楊智的聲音道:“張判官飯前已經將信苴要來的消息告知禪師了。”他是段氏家臣,足智多謀,素為段功倚重。

段功便不再多問,見院門虛掩,輕輕推門而入,朗聲道:“有客夤夜拜訪,還望禪師賜見。”回光院東麵即是南禪房,明玉珍使者便住在一牆之隔,他不肯報“大理總管段功”的名號,自是不願意張揚,也是怕旁人聽見。

茶樹叢中幾人聽得段功進來,埋低了頭,不敢多看,隻有段僧奴忍不住從花間窺探——隻見父親頭戴次工,一身白色便服平添幾分儒雅之氣,看上去不像個威震西南的大理總管,倒似學館中的教書先生。

忽聽見室內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答道:“請進。”藏在花叢中的幾人還是第一次聽到普照禪師開口說話,大為稱奇,他明明看起來已經年過五十,何以聲音如此充沛?莫非也是習武之人?

隻見段功自頭上取下次工,交給身後的楊智,大踏步走進室內。普照禪師放下手中書冊,指著對麵的蒲團,道:“請坐。”

外麵茶樹下幾人望見窗上映影,均是一般的心思:“這普照禪師好大的架子,信苴親到,他竟是不起身迎接。”心下雖是大訝,身子卻不敢絲毫動彈,因楊智正率三名羽儀捧茶進來,因未奉召喚,不敢擅自進屋,隻在院中佇立等候。

隻聽見普照禪師緩緩道:“八年前的活命之恩,沒齒難忘,我一直未有機會當麵向信苴道謝。今日得以親見信苴,果是龍章鳳姿,我這個‘謝’字,也終於可以講出口了。”段功道:“些許微勞,何勞禪師言謝。”又道,“禪師來大理八年,足不出戶,還沒有喝過我大理招待貴客的三道茶吧?”普照道:“確實沒有嘗過。不過聽信苴言下之意,似有離別之意。”段功微笑不答,隻朝外叫道:“上茶。”楊智一揮手,三名羽儀將茶送進室內,旋即又魚貫退出。

段功拎起第一隻木盤中的小陶罐,往兩隻茶杯中注入茶水。陶罐保溫極好,倒出來時竟還是騰騰熱氣。段功做了個“請”的手勢,道:“禪師請用。”

普照見那茶杯本小,還隻注了小半杯,幾乎一口便可以喝完,料來此茶必有講究,便端起茶杯,卻不飲用,隻慢慢品著那茶的氣味。室外便是怒放的茶花,香氣馥鬱,那茶卻獨有一股清氣,能夠壓倒綿綿不絕的花香。

段功笑道:“第一道是清茶,用的是大理特產沱茶。我大理習俗,酒滿敬人,茶滿欺人,因而這道茶隻有小半杯。請禪師品嘗。”當下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普照也學著他的樣子,輕飲一口,隻覺得茶水又濃又釅又苦,他本是蒙古人,從小到大一直喝白酥油、牛奶煎煮的磚茶,當然喝不慣這種講究清雅的清茶。

段功又端起第二隻木盤中的陶罐,往杯中隻注入六七分滿,道:“這是第二道蜜茶,用茶葉混合蜂蜜、果仁、乳扇煎製而成。”普照嘗了一口,鮮甜中有股羊奶味道,甚合自己口味,當即一口飲完。

段功道:“第三道是鹽茶,顧名思義,茶中放了鹽粒、花椒、桂皮等物。”普照端起來一飲而盡,味道跟鹹湯差不多,更多了一股辛辣之氣,過了一小會兒,才感覺舌尖微有麻辣之感回旋,當即道:“信苴這三道茶,先苦,再甜,後回味,想來必有深意。”段功道:“禪師苦盡甘來,如今朝廷中赦免禪師的詔書已正式下達,禪師終於可以回到大都與家人團聚了。”

二人聲音甚低,然畢竟隻有一窗之隔,廊下茶樹叢中段僧奴幾人聽得一清二楚。楊寶心思機敏,最先會意過來,暗道:“原來普照禪師就是前丞相脫脫!這可真是讓人意想不到。脫脫八年前在騰衝被朝廷賜飲毒酒而死,不知道為何被信苴救了,藏在無極寺中。難怪……難怪雲南行省要在這個時候送朝廷赦免脫脫的詔書到大理來,看來他們早已經知道脫脫未死,此舉隱有威脅信苴之意,雖然朝廷現下赦免了脫脫,畢竟信苴當年私救脫脫是違抗聖旨的大罪。”轉念又想,“自與梁王孛羅交惡以來,我大理違抗朝命的事多了,單說與梁王幾場大戰,也比救一個脫脫嚴重得多,哪用懼怕區區雲南行省之威脅。何況此時蒙古人正有求信苴,想請他發兵抵抗明玉珍,豈敢輕易開罪?看來脫脫一事另有隱情。莫非……莫非是想趁機請脫脫回去輔佐梁王,甚至是輔佐蒙古皇帝,挽救危局?瞧他飲三道茶的樣子,毫無出家人淡泊之心,可見豪情壯誌猶在。”

正沉思間,忽覺有人拉扯自己的衣袖,轉頭一看,卻是段僧奴,正焦急地指著室內,似也意識到普照的真實身份非同一般,有詢問證實之意。他微微抬頭,見楊智還帶著羽儀站在庭院中,距離這邊僅十餘步遠,忙朝段僧奴搖了搖頭,示意她千萬不可妄動。段僧奴本是個急性子,此刻被情勢壓製不能開口說話,當真是心急如焚。

室內靜默無言,那普照禪師果真是前中書右丞相脫脫,此刻他本人亦是心潮澎湃——他本姓蔑裏乞氏,是權臣伯顏之侄,於險惡的政治鬥爭中長大。伯顏為中書右丞相時權傾朝野,官銜長達二百四十六字,“時天下貢賦,多入伯顏家,省院台官皆出其門下,每罷朝,皆擁之而去,朝廷為之空也”,如此聲勢,自然深為皇帝妥懽歡帖睦爾所忌。他擔心將來伯父倒台後禍及自己,於是極力討好皇帝,並聯合擁皇勢力,趁伯顏外出打獵罷黜了其官職,皇帝得以親政,他也一躍成為中樞重臣,改伯顏舊政,大行文治,恢複科舉取士[29],由此得了“賢相”之名,被朝野視為重振大元國勢的希望。然而,上天並不總是眷顧他,之後的幾年災荒頻繁,國庫吃緊。為了緩解危機,他下令印製至正交鈔,新鈔一出便迅速貶值,淪為廢紙,民間物價暴漲,米價貴似珠。湊巧黃河連連決口,朝廷征發大量民工治河,弊端和暴政最終觸發了紅巾軍大起義。巨大的危機倒成了他脫脫展露軍事才華的契機,在精銳元軍先後慘敗的情況下,他親率大軍征討,一舉襲破紅巾軍將領芝麻李占據的徐州,殘酷屠城,雞犬不留,並因此軍功被封為太師,受命總製諸王諸省軍,繼續征討占據高郵的張士誠。那是他人生中最輝煌的一刻,元軍主力傾巢而出,大軍號稱百萬,旌旗千裏,金鼓震野,盛況前所未有。張士誠連吃敗仗,正要舉城投降之際,皇帝突然下詔指責他“勞師費財,坐視寇盜”,削去所有官爵。這真無異於晴天霹靂,後來他才知道是有奸臣在背後中傷,而皇帝竟然聽信了讒言。部下均勸他說“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卻不願公然抗詔,順從地交出了兵權,被流放到雲南。他被臨陣奪職後,百萬大軍一時潰散,元朝兵機不振自此開始。倘若當初皇帝信任他,放手任他作為,還會有今日之盜賊縱橫、生靈塗炭嗎?想來皇帝午夜回憶,也有諸多追悔之處,不然何來眼前赦免一說。隻是,時至今日,任是管仲、樂毅再世,怕是也無回天之力。一念及此,脫脫忍不住喟然長歎道:“唉,太遲了。”

段功道:“禪師在我大理蟄伏八年,雄心不減當年,何有‘太遲’一說?”脫脫先是一愣,心道:“看來我暗中繪製‘萬裏江山圖’,還是沒能逃過這段功的耳目。”又見對方態度平靜,似並無敵意,當即搖了搖頭,道:“我所言‘太遲’,是說目下天下局勢已經一發不可收拾,非人力所能挽回。”

楊寶聽了更是暗暗心驚——這脫脫足不出戶,竟能知道天下局勢,當真不可小覷。此人聰明絕頂,為中書丞相時便有“精幹老練”之名,又在大理八年,盡知虛實,若他果真去了梁王身邊,豈非對大理大大不利?

卻聽見段功道:“即便如此,禪師應該知道,你我皆是局中人,身不由己,須得作出選擇。”言語中饒有深意。脫脫低著頭,沉默了片刻,道:“信苴請稍候。”起身走向室內。

外麵五人趴在茶樹下,也不知道室內二人還要談多久,偏偏楊智等一直如木樁般站在院中不走,無法動彈下,大有度時如年之感。伽羅心中早後悔了千遍萬遍,真不該如此辛苦地爬牆來偷看這怪和尚的箱子,換作平日,她早主動站了出去,信苴為人寬厚,即使知道他們在外麵偷聽,也不過輕言訓斥幾句,偏偏此時寶姬正在逃婚當中,絲毫露不得行蹤。正苦悶處,忽覺頭發上有一隻蟲子蠕動,大驚之下急忙去拉身旁的高浪,示意他幫著弄掉頭上的蟲子。高浪不明所以,隨口問道:“做什麼?”

聲音雖輕,頓時有羽儀驚覺,也不作聲,隻走到門口向羽儀長施宗指了指廊下。施宗微一點頭,做了個手勢,幾名羽儀各自手持兵刃,分成左右兩隊,悄悄朝茶樹叢中包抄了過來。楊寶早已經瞧得真切,反應極快,急忙起身走出來,道:“是我,楊寶。”又回身叫道:“你們三個還不快出來?”高浪、高潛、伽羅依言走出,隻剩段僧奴依舊趴著,不敢動彈。

施宗乍然見到幾人從茶樹後走出,當即上前,沉聲問道:“你們幾個在這裏做什麼?”楊寶支吾道:“嗯,也沒什麼,就是想翻牆出去玩,結果剛巧被你們堵在院子裏了。”

施宗知道這群孩子在寺中頑皮胡鬧,時常還會翻牆出院,做出各種驚人之舉,而要不驚動武僧溜出中院,翻牆走回光院確實是最為便捷的線路,因而絲毫不感到驚訝,隻低聲斥道:“還不快些回去睡覺。”楊寶忙應道:“是。”

高浪大方地走到牆角,將掛在牆頭的繩索收了,這才昂然離去。施宗見他一副無法無天的派頭,大有自己當年的影子,簡直哭笑不得。

楊智一直默不作聲,等高浪出去,才招手叫過一名羽儀,低聲囑咐道:“你悄悄跟住他們,說不定他們幾個知道寶姬的去處,會暗中與她聯絡。”那羽儀道:“是。”應命而出。

茶樹叢中段僧奴隱約聽見,不禁大為氣惱,暗道:“楊智員外可真是狡猾,難怪大家都稱他是總管府的‘智囊’。這下可好,我連無為寺也待不下去了,這可該如何是好?”

院中一番動靜,雖然並不如何響亮,室內段功卻也聽得一清二楚,不過他生性沉穩,隻佯作不知。等了片刻,卻見脫脫抱著一口箱子出來,打開來看,卻是裝滿了卷軸。脫脫指著那箱子道:“這是我在這八年內所繪的中原州域形勢、山川險隘之圖,還真要多謝信苴允準我借閱翠華樓藏書。”段功道:“何足掛齒。”

脫脫見他不動聲色,訝然道:“很少有人能見到這一箱子圖卷後還無動於衷,信苴難道不是為它們而來嗎?”段功笑道:“禪師誤會了。我今晚前來,隻為見禪師一麵,順便告知赦免詔書一事。”

脫脫一向桀驁驕傲,即使是段功對他有救命之恩,言語也甚是冷淡,如今見對方一無所圖,這才真正折服於對方的胸襟氣度,嘴上雖然不說什麼,心中卻是歎息不已。

段功見他不語,以為他還不明白,又進一步解釋道:“之前我說作出選擇,是說禪師可以選擇留在這裏,也可以跟行省使者回去中慶,隻是北上大都要麻煩得多——中原烽火狼煙,南方盡不在朝廷掌握中,保險起見,禪師須得走海路。”脫脫毫不遲疑地道:“我要去梁王孛羅那裏。”

段功大為驚訝,道:“禪師適才不是說‘太遲了’嗎?”脫脫道:“我生是大元人,死是大元鬼,即使是太遲,也須得盡力而為。”段功道:“那禪師何不立即北上大都?我自當派人護送。”脫脫搖了搖頭,道:“日前漢人氣盛,我朝大將又各起內訌,自亂陣腳,中原腹地已是難保,西南卻可獨立於中原之外。隻要助梁王孛羅守住雲南,進可攻,退可守,與北方成呼應之勢。將來我蒙古大軍反攻中原,雲南便是南方的重要基地。”

段功心道:“此人眼光謀略果是不同一般。若他能助梁王孛羅一臂之力,或許可以反敗為勝,阻止紅巾明玉珍勢力進入雲南。”他胸懷坦蕩,不似脫脫那般陰鷙深沉,當即道:“禪師遠見卓識,果非常人。湊巧梁王派了使者來大理,現正住在城中五華樓……”脫脫道:“梁王是派人來向信苴求救的吧?”言中頗有揶揄嘲諷之意,似是對梁王很不以為然。段功答道:“正是。”

脫脫道:“信苴如何答複?”段功道:“嗯,我還沒有召見使者。”他不願意謊話欺人,道,“不敢有瞞禪師,這件事,我原也不打算管。”脫脫點頭道:“信苴是個坦率之人,襟懷夷曠。孛羅為人粗鄙狂妄,野心勃勃,自接管雲南以來,數次派兵侵犯大理,又多有不義之舉,信苴忌恨他,也是人之常情。”

段功緩緩道:“我並非因為忌恨梁王才不願意發兵。”一指那口箱子,“禪師胸懷韜略,既有經世治國之才,又有八年心血凝結其中,想來這些圖卷非同小可。”脫脫傲然道:“有心奪取江山、稱霸天下者,得我圖卷,可謂如虎添翼、事半功倍。”段功道:“可在我眼中,這些圖卷不過是普通的地圖而已。自我先人四百年前創立‘大理’以來,一直隻固守本土,從無向外擴張之心,更談不上要去逐鹿中原、雄霸天下。”

脫脫吃驚地望著段功,仿若是在看一個陌生人。他是蒙古人,自小便是以鐵蹄征服世界的成吉思汗為傲,萬裏江山似錦,無數英雄折腰,這段功竟對大好河山無動於衷,實在是有些出乎他意料,忍不住問道:“自古英雄披肝瀝膽,無非是向馬上求取功名,漢人也說‘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信苴今日之實力,遠在梁王之上,當真對雲南全境無半分覬覦之心嗎?百年之前,這些地方可全是大理的地盤。”段功歎道:“若真被大理得了雲南全境,如今被明玉珍三路大軍圍攻的就是我段氏了。”

脫脫道:“這麼說,信苴是決意要坐山觀虎鬥了?”段功道:“並非段某有意如此,而是大理自靠佛佑立足西南以來,僻地自守,隻以清平為國策。”脫脫道:“然而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一旦明玉珍攻下中慶,下一個目標便會是大理。”段功道:“果真如此的話,我段功自當親自率軍抵擋,力保境內百姓晏然安穩。”

脫脫見他決然果斷,頓時想起一事來,驚道:“莫非……莫非明玉珍也派了使者來與信苴通好?”段功既不承認,也不否認,隻道:“而今局麵複雜,保一方太平才是我段氏首要之責。”脫脫料他已決意不肯出兵相助梁王,萬難勸動,隻好使出了最後一招,厲聲道:“信苴切莫忘了,若非我大元世祖皇帝[30]的恩惠,段家哪有今日之風光?”

外麵段僧奴聽見,忍不住勃然大怒,心道:“這普照好生無禮,哪壺不開提哪壺,蒙古人明明於我大理有滅國之恨,何來恩惠一說?”

她卻是不知道這其中的是是非非,大理國自第十二任國王段廉義起,相國高智升便攫取了全部朝政,竭力鞏固高家勢力,後來更是發展到高家世居相國,專擅政柄,段氏形同虛設,這種局麵一直延續到大理國滅亡前——國王段興智毫無實權,事事受相國高泰祥製約。大理精兵本戰鬥力極強,絲毫不弱於蒙古軍,卻被蒙古忽必烈率大軍直奔陽苴咩城下,就是因為相國高泰祥將絕大部分軍隊調在他的封地善闡[31]周圍,王城防守極其虛弱。可以說,高氏對大理國的速亡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後蒙古人殺相國高泰祥,扶持段興智統治雲南,大理雖然滅國,但段興智卻由此擺脫高氏欺壓,對蒙古感恩戴德,主動獻大理國地圖《大理圖誌》,並率大理軍隊充當蒙軍前鋒。高氏在大理國擅權的這段曆史,對段家來說不是什麼光彩事,後世段氏總管除了對高氏嚴加防範外,很少對子孫提及,況且高氏子孫興旺,至今仍是白族大姓,段功之母高藥師便是高泰祥嫡係後人,就連段功自己也娶了高氏才女高蘭為妻,再重複這些往事隻會激化高氏與段氏子弟的矛盾。但無論如何,確實如脫脫所言,段氏重掌大理軍政實權,很大程度上要歸功於蒙古人。段僧奴不了解這些恩怨,段功卻是知道,一時難以回答,沉吟不語。

脫脫又道:“況且中原漢人蠻子陰險狡詐、詭計多端,若是被張士誠、明玉珍、朱元璋之輩得了江山,西南還有信苴立足之地嗎?”段功道:“禪師何出此言?我大理立國後,曾與中原宋朝和平相處三百餘年,其間常常互通有無,友好往來。”

脫脫曾經任都總裁官,主修《宋史》《遼史》《金史》,對中原這段曆史遠比段功熟識,當即冷笑道:“你道是宋人友愛仁慈嗎?宋朝自宋太祖趙匡胤開國起,杯酒釋兵權,導致舉國武功極弱,北部燕雲十六州又陷在契丹人手中,中原無所屏障,邊患危機極其嚴重,先後麵臨遼國、西夏、金國的鐵蹄威脅,三百年來,西北邊境上幾乎沒有停止過戰爭,若是再在西南向你大理開戰,豈不是要腹背受敵[32]?況且中原之地不利於養馬,宋人沒有馬源,還須借助你大理[33]。”

段功道:“話雖如此……”脫脫蠻橫地打斷了他,道:“唐朝時,漢人武功強盛,那時還沒有大理國,隻有南詔。開元年間,唐玄宗李隆基為牽製吐蕃,有意支持南詔王皮羅閣吞並其他五詔部落,建立了南詔國。十年後,皮羅閣之子閣羅鳳即位,與爨氏部落聯姻,勢力由此進入滇池地區。唐人感到了壓力,大搞政治陰謀,派李宓以反間計挑起爨氏內訌,導致爨歸王被亂臣殺死,歸王妻子阿姹求救於南詔,南詔出兵殺了亂臣,但由此與唐人關係破裂。唐人有意加倍征取南詔糧稅,又計劃扶持閣羅鳳之弟於誠節取代閣羅鳳。閣羅鳳還想盡力挽回與唐朝的關係,親自到姚州[34]拜會唐朝官員張虔陀,不料張虔陀見到閣羅鳳妃子慕容玉珠貌美[35],竟用酒灌醉了閣羅鳳,奸汙了慕容玉珠。閣羅鳳酒醒後得知真相,十分憤怒,派人到長安向唐朝皇帝控訴張虔陀,唐玄宗隻知道沉迷於楊貴妃的溫柔鄉中,根本不予理會。張虔陀又上書誣告閣羅鳳謀反,唐人宰相楊國忠從中添油加醋。閣羅鳳忍無可忍,起兵殺了張虔陀,就此拉開了天寶戰爭的序幕。宰相楊國忠派劍南節度使鮮於仲通率八萬兵馬,分三路進兵征伐南詔。閣羅鳳三次派使臣謝罪求和,說明起兵實為張虔陀所逼,然而唐軍置之不理。閣羅鳳遂奮力禦敵,並向吐蕃求援,一場惡戰下來,唐軍全軍覆沒,僅主帥鮮於仲通一人逃師夜遁。唐軍慘敗的消息,卻被利欲熏心的唐人宰相楊國忠報成了大捷,隻身逃回的鮮於仲通竟然也成了英雄人物,由唐玄宗親自設宴招待,並擢升為京兆尹,而那些戰死在洱海邊的唐軍戰士隻成為枉死的冤魂。第二年,唐朝再派大將賈顴率軍三萬攻打南詔,再次全軍覆沒,主將賈顴也被生擒。第三年,宰相楊國忠再派兵七萬揮軍南詔,因兵員不足,下令在陝西、河南、河北等地強製征兵,哭聲連道[36],這樣的軍隊,士氣可想而知。這一仗,唐軍仗著人多勢眾,先後突破了龍首關、龍尾關[37]天險,一度逼近南詔王城,關鍵時刻,南詔得吐蕃軍馳援,抄斷了唐軍後路,唐軍大敗,流血成川,積屍壅水,主帥李宓也戰死。戰事結束後,南詔國王閣羅鳳認為‘生雖禍之始,死乃怨之終,豈顧前非而忘大禮’,下令收拾唐軍將士死屍就地祭祀埋葬,這就是至今遺跡猶存大理的萬人塚。之後唐朝爆發安史之亂,國勢急遽衰微,自顧不暇,再無力大舉進攻南詔……”

他頓了頓,又道:“南詔雖然取得了天寶戰爭的勝利,但從此又開始受吐蕃牽製。閣羅鳳死後,異牟尋繼為南詔國王,麵對吐蕃繁重的稅貢、軍役以及遣送人質等要求,開始感到不滿。清平官鄭回本是唐朝西瀘[38]縣令,被擄掠到南詔為官,他極力勸說異牟尋重新歸附唐朝。當時唐朝劍南西川節度使韋皋是個頗有遠見的官僚,也積極策劃重新招降南詔,以牽製吐蕃。在幾方努力下,南詔、唐人終於走向了緩和,雙方派代表在蒼山會盟,唐朝封異牟尋為雲南王。點蒼會盟後,南詔發兵,大破吐蕃於神川[39],奪其城邑十六座,將吐蕃勢力全部趕出了雲南。此後,吐蕃衰弱,無力進攻,唐朝國內藩鎮林立,也無力幹涉南詔,由於沒有強鄰,南詔遂成為西南強國。到了南詔國王世隆時,雙方關係再度惡化,不因為別的,僅僅因為唐人認為世隆的名字犯了唐太宗李世民和唐玄宗李隆基的名諱,逼著他改名才予以冊封。在漢人看來,兩個死了已經上百年的皇帝的名字,絕對比與異邦的和平友好要重要得多。幸好世隆是個有骨氣之人,不但不肯改名,反而被激發了胸中高傲之氣,於是自封為皇帝。當時唐朝腐朽,迫近崩潰,唐人邊境官員貪暴昏懦,常常為私利製造邊釁,比如逼迫南詔用好馬一匹換取鹽一斤,最終再次引發了大規模的戰爭。唐人總結說:‘南詔兩陷安南、邕管,一入黔中,四犯西川,征兵運糧,天下疲弊,逾十五年,租賦大半不入京師,三使、內庫由茲空竭,戰士死於瘴癘,百姓困為盜賊,致中原榛杞,皆南詔故也。’明明是唐人自己處理不當,卻將過錯完全推到了南詔身上……”

他端起自己的碩大茶杯飲了一口,續道:“世隆之子隆舜即位後,因國內漢人鄭買嗣[40]弄權,有心重新與唐修好。唐人西川節度使高駢突然提出願以公主和親,隆舜大喜,多次派人入唐誠心求娶,希望也能像昔日吐蕃讚普鬆讚幹布娶得文成公主那樣,成就一段千古佳話。唐僖宗經過考慮,同意以安化公主許婚。隆舜為此特意派出國中三位清平官趙隆眉、楊奇混、段義宗入唐,商議迎娶公主事宜,結果三人在到達成都後被高駢一並毒死。所謂以公主和親,正是唐人詭計,試圖以此等卑劣伎倆來削弱南詔實力……”

他說到這裏時,一直不動聲色的段功皺了皺眉頭。脫脫瞧在眼中,他本是個敏慧之人,又在宮廷爭鬥的漩渦中長大,極擅長從顏色中察人心思,心道:“莫非明玉珍也派使者來與大理聯姻?可隻聽說明玉珍有一子,未聽說他有女兒,不過紅巾流行義子、義女那一套。”也不及多想,又繼續道,“即便如此,隆舜還不死心,以為唐朝是禮儀之邦,必定不會不講信義,更不會視兩國外交如同兒戲,又再次派使臣來迎娶公主,並獻上許多奇珍異寶。當時唐朝內亂,黃巢占領了京師長安,僖宗皇帝正避難四川,不敢直接得罪南詔,推說正為公主準備嫁妝。過了兩年,南詔再派使者來迎娶公主,僖宗皇帝無可推托,隻好約定禮使、副使及婚使,打算擇日送安化公主南下和親。剛好此時黃巢亂平,僖宗皇帝又推托要回京師再說。所謂唐人以公主和親一事,到隆舜死也未能成行。不久,漢人鄭買嗣忘恩負義,殺南詔王族八百餘人,毀南詔祖廟陵墓,自立大長和國,南詔覆滅。東川節度使楊幹貞又滅大長和國,自立大義寧國。通海節度使段思平——也就是信苴之先祖——又滅大義寧國,建立了大理國。信苴隻要看一看南詔的曆史,便可知漢人朝廷時時刻刻充斥著陰謀與謊言。漢人總說以史為鏡,這些往事,難道還不值得信苴對漢人警惕嗎?”

這些故事,段功大略知道一些,但卻不如脫脫了解得這般細致入微,此番聽其朗朗道來,當真是驚心動魄的一部血淚史。就連窗外的段僧奴聽了也大是心驚,大理教習世家子弟,素來以詩詞歌賦、釋儒經典為主,極少涉及曆史,這些故事她還是頭一次聽說,暗道:“原來漢人竟會以公主和親為由誘殺南詔三位清平官,真可謂卑鄙。那清平官楊奇混……不正是楊寶的先祖嗎?原來是死在了漢人手中。”

又聽見室內脫脫續道:“反觀我大元朝,武功威震天下,雖然殺戮不少,然從無失信一說。昔日高麗臣服於我大元,世祖皇帝猶將親生女兒下嫁高麗國王,以示天恩浩蕩。當初大理國滅,我世祖皇帝也未加害,封令祖段興智為摩訶羅嵯[41]。換作漢人得勢,以其曆朝曆代作為來看,信苴捫心自問,高麗、大理還有立足之地嗎?”

段功自是知曉脫脫這番長篇大論,目的在於說服自己不要相信明玉珍等漢人,然則對方學識淵博,引經據典,著實難以反駁,所言又確是事實。若是大宋有大唐那般強盛的武功,北部又無契丹、女真等邊患,大理國果真能與其和平相處三百餘年嗎?實際上,兩國之間還真有那麼一次一觸即發的大戰——宋仁宗在位時,廣原蠻儂智高投宋不成,被逼反宋,為宋人名將狄青平定,儂智高率殘餘部眾逃入大理。狄青一路追擊到大理邊境,先派人向大理國王段思廉索要,被拒後又招募大批死士到大理行刺,最終迫使大理國王段思廉將儂智高殺死,獻出首級。由於大理收容了部分儂智高的隨從,如醫術高明的白和原、文采出眾的黃瑋等人還得到了重用,宋朝極為恐慌,疑忌段思廉並未殺死真的儂智高,調派大軍往四川和廣南,有東、北夾擊大理之勢。大理為之震動,段思廉派使臣向宋朝辯白無用,又不願意犧牲無辜的白和原、黃瑋等人,也不得不立即征調重兵,往邊境屯守。如此劍拔弩張,相持一年有餘,最後還是因四川物價飛漲、將士多有嘩變,宋朝被迫率先撤軍。此事雖然最終避免了兵戈相見,卻是芥蒂深結。到宋徽宗時,有宋臣提出在黎州大渡河外置城,以加強與大理的貿易,立即遭到了彈劾,一直力促大理歸宋的廣州觀察使黃璘也獲罪而死,宋朝完全是將大理當作了大敵,從此,大理與宋朝不相往來。若非北宋不久後被金人所滅、南宋建立後需要向大理購買軍馬,恐怕真的未必是相安無事。

脫脫見段功一直緘默不語,知道他心中已經有所觸動,續勸道:“即便放開陳年往事不談,信苴當是知曉,張士誠、朱元璋、陳友諒、明玉珍這些反賊盡是不講信義之徒——張士誠窮途末路時,本已經投降歸順我大元,後來困境稍解,立又複叛,如此反複幾次,倒是真應了他的名字——士,誠小人也;朱元璋本是紅巾將領,如今羽翼豐滿,以下犯上,挾持小明王韓林兒作威作福,哪有絲毫君臣之禮?他殺掉韓林兒自立為皇帝是早晚之事;陳友諒身為徐壽輝部屬,貪圖權勢,弑主自立,更是為天下英雄所不恥;明玉珍也是紅巾部將,奉徐壽輝之命進據四川,陳友諒殺徐壽輝自立為主後,他本該繼續奉韓林兒為主,結果他也學陳友諒,登基稱帝。這幾人對待他們自己人尚且如此,如今更是互相攻伐,毫無忠義友愛之心,結盟如同放屁,信苴謙謙君子,如何能與其相處?”

段功道:“禪師坦誠相勸,段某深受啟發。今日我不妨告知禪師實話,我們白族人最講忠信二字,自先祖百年前歸順了大元世祖皇帝,段氏便永世為大元子民,絕不會再生二心。”脫脫喜出望外,讚道:“好個有信有義的民族!如此說來,信苴是斷然不會與明玉珍結盟了?”段功道:“正是。然則拒絕與明玉珍結盟是一回事,發兵相助梁王一臂之力則是另外一回事……”

正說到關鍵之處時,忽聽得一牆之隔的南禪房有“乒乒乓乓”桌椅摔倒之聲,正當夜深人靜之際,甚是響亮。

[1]蘭峰:蒼山十九峰由北至南的第八峰。

[2]雙鴛溪:蒼山十八溪由北至南的第八溪。

[3]段和譽(又名段正嚴)即為金庸先生名著《天龍八部》中大理世子段譽原型,無為寺即為小說中天龍寺原型。大理崇尚佛教,“家無貧富,皆有佛堂,人不以老壯,手不釋念珠”,蒼山沿山遍布佛寺,最盛時多達五百座。大理國段氏傳位二十二代,共有十位皇帝因各種原因先後退位為僧,其中八位在無為寺剃度。

[4]見明人李以恒(又號玉笛山人)所著《淮城夜話·元末大理十大高僧》。本小說中多數細節如建築、武功、蘭花、茶花等,均引自與大理相關的古代典籍。

[5]白族:又稱民家,即中原史書中所稱的“白蠻”,本書一律采用“白族”稱呼,以示對這個與世無爭的民族的敬意。

[6]羽儀:類似中原皇室的心腹侍從。羽儀長則類似於侍衛長。

[7]雲南金、銀、銅、鐵等礦產豐富,南詔、大理冶煉之術也極為高明。鐸鞘為傳自南詔的兵器,又稱“鐸槊”,形狀像刀戟殘刃,有孔傍達,柄部飾金,名貴且十分鋒利,“所指無不洞也”,在唐朝時已經馳名天下。另有略次於鐸鞘的鬱刀,用毒藥毒蟲鍛造,淬以白馬血,經十餘年才可使用,刀身有劇毒,中人肌膚無須見血立死。又有浪劍,為精利之劍。

[8]印度密宗阿吒力僧人均有家有室,著名僧人讚陀崛多曾娶南詔王勸豐佑之妹越英。阿吒力是梵文“Acarya”的音譯。伽羅出自梵文tagara,意為香爐木。

[9]寶姬:大理國對皇帝之女的稱呼,類似中原的“公主”。大理雖然滅國已久,但不少稱謂依舊沿襲舊稱。又,古大理習俗尊重女性:丈夫去世後妻子有繼承權;貴族女子與世家子弟一道接受官學教育;平民女子未婚前可任意與男子交往發生性關係,無中原男女避嫌一說,婚姻大多是自由戀愛的形式,即《元史》中所言“雲南俗無禮儀,男女往往自相配偶”。但婚後偷情則是違法行為,一旦事敗,通奸男女均要處死。

[10]鶴慶:今雲南鶴慶。

[11]清平官:大理官職名,類似中原的文官。

[12]古代大理每年臘月二十四為祀祖日。

[13]白族人以傳說中觀音會盟羅刹的地方(位於蒼山中和峰下)為觀音市,每年三月十五到二十五聚集此朝拜觀音、踏歌、易物等,俗稱“三月街”,風俗至今尚存。

[14]坦綽:大理國對皇帝之子的稱呼,類似中原的“太子”。

[15]大理尚武,每年有官方舉辦的擂台比武,擂主為上任擂台勝者,參賽者不論身份、不論民族,隻論本事,最終取勝者六人授予官職。頗類似中原的武舉。

[16]信苴:大理國對諸王的稱呼,類似中原的“殿下”,後成為大理總管段氏的名號。

[17]大理崇佛,舉國上下每月初一、十五要吃素聽經,聽經寺廟也分等級,段氏到無為寺,大臣到崇聖寺,普通百姓則去一般的寺廟。

[18]建昌:今四川西昌一帶。

[19]當時孛羅隻封雲南王,公元1355年才晉封梁王,本小說為方便,一律稱梁王。

[20]金馬山:今雲南昆明附近。據清人顧祖禹所著《讀史方輿紀要》:“金馬山,府東(指昆明)二十五裏,西對碧雞山,相距五十餘裏,其中即滇池也。”金馬、碧雞二山隔滇池相對,山上有神祠,相傳為漢時祭金馬、碧雞處。

[21]古代大理風俗,人死後先浴屍,再將死者裝入棺材,棺材如方櫃,死者被束縛坐在裏麵。親屬擊銅鼓送葬,子孫以剪發為孝,哭聲如歌。到葬地後先焚櫃火化屍體,再盛骨而葬。然鄭買嗣滅南詔後,殺南詔蒙氏皇族八百餘人於五華樓,又發掘曆代南詔王陵,取走地宮寶藏,將遺體焚燒後,拋骨灰於滄瀾江。段氏鑒於前朝王陵劫難,自立國起便不再興建王陵地宮,皇帝死後三日內火化,骨灰直接掩土,或隨意撒於風景秀麗之處。唯獨割下雙耳裝於金瓶中,再灌滿水銀函封,稱“金瓶藏耳”。金瓶收藏地點極其隱秘,隻有繼位的君主一人知曉。負責放置金瓶的人完成使命後必須自殺,以永久保守秘密。

[22]大理刀刀刃長四尺,刀鞘兩層,放大小刀各一把。

[23]騰衝:今雲南騰衝。

[24]次工:大理極為流行的一種帽子,男女均喜歡戴,竹子所編,類似中原漁夫所戴的蒲笠,上覆黑氈。大理無跪拜之禮,見麵取下次工已經是極尊重對方的禮儀。

[25]阿姆:母親。大理習俗,人稱謂前加“阿”字,表示尊敬和親切。

[26]乳扇:始於大理的雲南名產,一般由羊乳製成。弓魚:產於大理洱海。

[27]雲南產茶,普洱茶最為著名。宋朝向西北、西南買馬,常以茶葉為支付貨幣,唯獨與大理交易,須支付金銀、布帛、食鹽,因大理本身產好茶,據說《紅樓夢》中“女兒茶”即為大理茶。

[28]恨天高:花桃紅色,重瓣,花瓣邊緣多為粉色,是茶花中極其珍貴的品種,也是植株最矮小的品種,生長極為緩慢,百年老樹高不過兩米,故得其名。

[29]科舉製始於隋唐,對中國影響深遠。元朝建立後直到元仁宗時才實行科舉製度,因漢人文化水平普遍要高出許多,中舉者多為漢人。伯顏掌權後,為防止漢人做官,下令廢止科舉。

[30]大元世祖皇帝:指元世祖忽必烈。忽必烈率軍滅大理國後,俘虜國王段興智(即金庸名著《射雕英雄傳》中“南帝”之原型),後被赦免,賜予金符,回雲南繼續管理原屬各部。

[31]善闡:又記為鄯闡,今雲南昆明。

[32]有一種廣為流傳的說法的是,趙匡胤建立宋朝後,曾經用玉斧指著地圖劃大渡河為界——約定大渡河以西歸大理管轄,即所謂“宋揮玉斧”。

[33]大理馬因善“馳驟”名動天下,好馬能日行四百裏。宋朝時,因北方邊患嚴重,大多軍馬都是從大理購入。

[34]姚州:今雲南姚安,當時唐朝於此設姚州都督府。

[35]南詔尊重女性,國王、酋長等外出公幹,往往同時攜帶家眷。

[36]大詩人杜甫親眼目睹當時情形,寫下了《兵車行》這首千古傳誦的詩作:“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爺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鹹陽橋……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

[37]蒼山與洱海之間有一道南北走向的衝積平原,大理腹心就位於這一狹長的平原上,東臨洱海,西倚蒼山。北、南蒼山與洱海的最狹窄處分別築有一城,稱龍首關(今上關)和龍尾關(今下關),以扼守要衝。元人王明嗣有《龍首關》詩道:“萬裏雲南道,壯哉龍首關。氣吞西洱水,勢扼點蒼山。”

[38]西瀘:今四川西昌。

[39]神川:今雲南境內金沙江一帶。

[40]鄭買嗣:即前麵所提唐朝縣令鄭回七世孫。

[41]摩訶羅嵯:蒙古語,意為大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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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宗聽了大吃一驚,無為寺號稱皇家寺院,坦綽、寶姬等重要人物長年在此生活,守衛之嚴密不下城中總管府,竟有人能潛入寺中刺殺了紅巾使者,這是從所未有之事,想來刺客武功非同小可,正欲親自趕去,又擔心中了敵人調虎離山之計,忙召入數名羽儀,命他們陪同楊智緊守在普照禪師禪房門口,不得擅離信苴一步,安排妥當,這才率人趕去隔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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