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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元懸疑錄開元懸疑錄
吳蔚

第一章 日月雙飛

自來探幽懸甕者,通常由晉祠北麵龍王頭登山。上行三裏許到望川亭,亦是全山最佳觀景之處——仰瞻數峰拱立,翠壁橫空,出煙霞縹緲間,殊可望而不可即;坐看千岩獻秀,嵐翠欲流,藹藹浮浮,極造化氤氳之妙;遠眺太行橫亙數百裏,盤紆巍鬱,蒼翠迷茫;俯瞰晉溪所溉平田萬頃,如繡如雲,而汾流環繞如帶,沿河村落曆曆在指掌間。

舊館分江日,淒然望落暉。

相逢傳旅食,臨別換征衣。

昔記山川是,今傷人代非。

往來皆此路,生死不同歸。

——唐 張說《還至端州驛前與高六[1]別處》

周朝時,年少的周成王與弟弟叔虞玩耍嬉戲時,順手削取了一片桐葉,當做分封諸侯時的玉圭遞給叔虞,假意道:“以此封若。”史佚[2]立即請擇日封立叔虞。周成王吃了一驚,道:“吾與之戲耳。”史佚道:“天子無戲言。言則史書之,禮成之,樂歌之。”

周成王於是封叔虞於唐,地在河、汾[3]之東,方圓百裏,叔虞遂號唐侯。叔虞之子燮父襲封後,因境內有晉水[4],改稱晉侯,是為晉國之始祖。

春秋末年,晉國大卿趙簡子家臣董安在晉水北岸、懸甕山東側修築城池,周六裏,號晉陽。秦滅晉後,在河、汾之地設太原郡,治所晉陽,晉陽自此又有了太原的別稱。西漢時,漢武帝於天下設十三刺史部,太原始稱並州,領太原、上黨、西河、雲中、定襄、雁門、朔方、五原、上郡九郡。東漢時,並州始治晉陽。

太原圖

唐高祖李淵正式起兵前任太原留守,封唐國公,其爵號“唐”便是來自西周叔虞的封地名稱,而唐高祖得天下後亦以“唐”為國號。對於大唐而言,太原是龍興之地,有著非比尋常的意義,故有“龍城”之稱。

一代女皇武則天亦是並州文水[5]人氏,她執掌大權後,為光耀故鄉,下製以太原為北京,與西京長安、東京洛陽鼎足並立。時人雲:“天王三京,北都其一。”真切地道出了太原在大唐的地位。

武則天被驅趕下台後,唐廷因人廢事,廢去了太原“北都”名號,但太原有“襟四塞之要衝,控五原之都邑”之地利,依然是“雄藩巨鎮,非賢莫居”。唐玄宗登基後,考慮到太原是大唐發祥之地,升並州為太原府,再度提高了太原的地位。

太原府府治太原,府城原本在汾水西麵,即晉陽縣,府級官署及晉陽縣廨均位於縣城之中。貞觀年間,唐太宗派名將李勣出任並州長史,李勣又在汾水東麵新建東城,稱太原縣,與西城晉陽縣隔水相望。武則天執政時,以能吏崔神慶為並州長史,大肆營建北都。崔神慶“跨水聯堞”,在汾河上築起中城,連接東、西兩城,由此形成東、西、中三體合一的新太原城。

西城雖是舊城,卻是太原的政治經濟中心,名勝極多,如晉陽宮[6]、興國寺、中城飛閣等。然論及太原第一等名勝,首推城外的晉祠。晉祠始建於北魏年間,又稱唐叔虞祠,為祭祀叔虞而建,位於懸甕山山麓。酈道元在其名著《水經注》中記載道:“際山枕水,有唐叔虞祠,水側有涼堂,結飛梁於水上。晉川之中,最為勝處。”北齊時,文宣帝高洋大肆擴建晉祠,“大起樓觀,穿築池塘”,規模愈大。

傳說晉陽起兵前,李世民無法預測成敗,曾親到晉祠祭拜,祈求神靈庇護。他如願當上皇帝,為答謝神恩,將不惜花費巨資再度擴建晉祠——樓台計峙,泉流潺繞,一派園林風韻。

貞觀二十年(646年)正月,唐太宗李世民率領群臣到晉祠遊覽,並豎碑留念。皇帝親自撰寫了碑文《晉祠之銘並序》。唐太宗酷好書法,其人書法亦有相當造詣,骨格雄奇,氣勢不凡,儼然有開創規模。晉祠碑一出,立即廣為流傳。唐廷時常將其拓片作為禮物饋贈外國使者,懸甕山晉祠也隨之名揚四海。

古懸甕山晉祠圖

懸甕山[7]古稱龍山。山上林木蔥鬱、鬆柏茂密,有難老、善利二泉,為晉水發源地,是上佳的風水寶地。奇書《山海經》記載雲:“懸甕之山,其上多玉,其下多銅,其獸多閭麋,晉水出焉。”太原出產利器,有“並刀如水”之俗諺,懸甕山既是活水源頭,又多銅鐵礦石,正是鐵匠藝人夢寐以求的理想聖地。大唐開國名將尉遲敬德本是鐵匠出身,功成名就後,特意在懸甕山邊修建了一處豪華別墅,謝賓客不與通,整日躲在別墅中打鐵煉丹,自娛自樂。尉遲敬德侄子尉遲洪道少年出家為僧,法名窺基[8],師從名僧玄奘。後尉遲敬德受其影響,有心向佛,遂自捐別墅為寺廟,即為今晉祠之南的十方奉聖禪寺,簡稱奉聖寺。

太原大風堂亦建在懸甕山下,位於大風村最南麵。這家鐵匠鋪本是民間自辦,因其打造的刀劍鋒銳耐用,大唐軍隊也多選用其兵器,由此變成了半官方性質。隻是老堂主辛武始終拒絕接受朝廷官職,每年也隻肯為軍器監[9]提供定量的兵器。而今辛武將事務交給了獨子辛漸,辛漸雖跟父親一樣,未在朝中掛職,卻因娶了皇親國戚為妻,兼之中過武進士,愈發令大風堂名揚四方。

稀奇的是,今日大風堂中沒有傳出慣常“當當”的鍛煉打鐵聲,而是喜樂聲連連。原來時逢老堂主辛武夫人賀英六十大壽,賓客如雲,內中不乏名流權貴,甚至連契丹王[10]李娑固和奚王李大酺也各自派了使者南來道賀。

賀英原本姓李,是大賀氏部落酋長李楷固的親姊姊,有契丹公主的身份,後因政治聯姻,還做過一段時間唐高宗的妃子,地位尊貴。現任契丹王李娑固則是前契丹首領李盡忠堂弟,與賀英亦是血緣關係極近的堂兄妹,這次特派了牙官可突幹南下道賀。

奚王李大酺娶了大唐固安公主辛悅仙,因賀英丈夫辛武亦姓辛,便命固安公主拜辛武為伯父,欲以中原慣用的聯族來加強關係,以彌補昔日背叛契丹、大唐的舊過[11]。這次賀英大壽,李大酺最是積極,老早便開始積極張羅,派了妻子固安公主辛悅仙攜帶重禮趕來太原賀壽。

當今皇帝唐玄宗亦專門派了宦官楊思勖前來賀壽賜禮,不僅因為賀英身份及有國夫人封號,還因賀英兒媳李弄玉也是皇親國戚,是唐高宗次子李賢之女、玄宗皇帝的堂妹,在高宗女孫輩中排行第一,地位極尊,封號長信郡主[12]。李弄玉兄長邠王李守禮、堂兄弟寧王李憲、申王李㧑、岐王李範、薛王李業、堂姊妹薛國公主、金仙公主、玉真公主等也各自有使者奉來禮物。

除了朝廷及契丹等特使外,太原府少尹[13]兼天兵軍[14]節度大使張說、司錄參軍[15]張均、兵曹參軍宋希玉等一幹地方長官亦如數到場。辛武以打鐵為生,不善言辭,甚感局促。倒是大徒弟祝鋒勤快踏實,其子祝銳更是精明強幹,堂中管事周白告雖則年輕,來大風堂也才三四年時間,卻極擅長交際,三人分工合作,將一眾賓客招呼得妥妥帖帖。

辛武已過花甲之年,由於日日打鐵不息,身體強健,滿臉紅光,氣色極好。時逢妻子六十華誕,又是貴客滿堂,老堂主心裏卻始終高興不起來。這些遠道而來的賓客,一大半是出乎他意料的,而他真心期待相聚的大風村村民們卻已是十不存一,其餘人要麼被強行遣返原籍,要麼被謫徙邊州圈禁,這全因不久前唐廷開始在全國實行的“括戶”政策。

括戶是指官府派專員檢查戶口,將隱漏不報和逃亡人口搜括出來,遣送還鄉或就地入籍。因所括人口多已客居於當地,所以又稱括客[16]。此措施旨在清查浮客,解決百姓流亡及朝廷賦稅不足的問題,自古有之。北朝時,東魏大臣高隆之銳意改革,任河北括戶大使,檢括人口,此為“括戶”名之始。唐朝統一天下後,實行租庸調製[17]。與前代相比,租庸調製主要是改革了徭役製,“庸”規定每丁歲役二十天,較之之前的雜役大為減輕,並可以物代役,從而使人民能夠安於生產,適應了當時生產力亟待恢複發展的局麵。田租及戶調的征收也有所節製,唐廷規定凡稅斂數字,均須在縣衙和村坊正式張榜公布,以防稅吏隨意加派勒索。正是得益於租庸調製,唐朝立國不久,經濟逐步上升,戶口逐年增多,很快就形成了“天下大治”的局麵。

租庸調製度完全以人丁為本,一旦在籍編戶大大減少,國家賦稅收入自然相應減少。且租庸調必須有均田製的前提,即所謂“有田則有租,有家則有調,有身則有庸”,一旦均田製破壞,租庸調製也無從實施。武則天執政以來,民間人口增加,王公貴族又不斷兼並土地。對於新增人口,公家已無土地實行均田製。如此,男丁既然沒有得到足夠的土地,還要繳納定額的租庸調,終為沉重賦役所逼,被迫棄家離鄉,逃離原籍,淪為流民,即俗稱的“浮人”——

有的逃入山林或到他鄉開墾土地耕種;有的逃入城市充當雇傭;有的成為大地主、大莊園主的佃戶;還有許多人製造偽勳和充當色役[18]以逃避徭役。

這些人口都不再為國家所控製,編戶大大減少,甚至出現了“天下戶口,亡逃過半”的局麵,嚴重影響了朝廷的財稅收入。武則天晚年也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鳳閣舍人李嶠[19]提出括戶措施,“設禁令以防之,垂恩德以撫之,施權衡以禦之,為製限以一之”,建議既防又撫、既禦又一、寬嚴結合、恩威並施。武則天遂派遣十道使括天下逃戶,然效果並不顯著。

唐玄宗即位後,由於之前宮廷政變不斷,政局動蕩不安,百姓逃亡積弊持續惡化。監察禦史宇文融在政治上精明而有眼光,上書玄宗皇帝,稱“天下戶口逃移,巧偽甚多,請加檢括”,建議檢查色役偽濫,搜括逃戶。玄宗正為“邦賦不入,人偽斯甚”而困擾,宇文融上書正中下懷,即命其製定詳細檢括之法。十二天後,宇文融擬定的括戶方針及具體辦法被唐玄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頒行天下。

這紙製令首先談了一番括戶的必要性,稱“戶口歲增”而稅賦不益的原因,而豪民與奸吏的欺壓導致百姓離鄉,致使流亡日益嚴重。為了解決“戶口逃移,田籍錯紊”的弊端,朝廷一方麵禦之恩撫,免除積欠,救濟孤窮,另一方麵需施之威服,設立法禁。隻有以威濟恩,以嚴糾寬,才能改變“國章或弛,氓偽實繁”的狀況。

其次則是括戶的具體措施:州縣逃亡戶口,限定百日之內到官府自首。按期自首的逃戶自願返歸故籍,或係關輔、軍府之地按令不符合附籍的,登記存檔,暫不遣返,由官府通知原籍,待至秋後遞還。如有百戶以上集體返鄉的,須由原籍派員帶領,立即返歸。免六年賦、調,即開元七年(719年)十二月以前,凡諸州勾征未納的貸糧種子、地稅,並宜放免。超過百日,過期不首,以違法論處,即加檢括,遞邊遠州縣為百姓。家口隨逃者,亦便同送。公私敢容庇者抵罪。

製書下後,宇文融出任推勾使,置勸農判官十人,皆攝禦史,分巡天下,依據簿籍檢括逃戶。由於宇文融精明強幹,雷厲風行,所選判官均為能吏,括戶令在短期內收到了一定效果,括得戶口八十餘萬,田數大致與此相等。宇文融由此得到玄宗賞識,自正八品上的監察禦史擢升為從六品上的兵部員外郎。

然這八十萬戶口數目水分極大,以宇文融為首的判官急於立功,務為刻急,各自州縣長官一心逢迎上司,以為括得越多越好,於是虛報數額,甚至以本地實戶為新附括戶,田地畝數亦是如此。再說逃戶,雖然也遵循“樂住之製”原則,允準從寬鄉、近處、役重處編戶,然隻有準令式合附者,才能地附籍,其餘的一律要“牒還故鄉”,因此受到逃戶的大力抵製。官府為此不惜采取高壓手段,派出兵馬,專門追捕那些不肯自首、不願歸鄉的逃戶,再將這些人繩捆索綁,押解到北方偏遠邊塞居住。由於被貶謫西北邊疆者極多,河東道[20]甚至專門辟出一縣,以安置逃戶。

朝中大臣也多認為括戶為擾民之舉,然唐玄宗一意孤行,將反對宇文融的官員盡數貶出朝外。然高壓手段並未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天下民情洶洶不已。那些被押到邊遠之地的逃戶心中不平,傳聞多有與降胡[21]勾結謀變者。唐玄宗又令心腹家奴王毛仲出任朔方道[22]防禦討擊大使,令其與朔方大總管王晙、隴右節度使郭知運聯兵,預備以武力解決逃戶、降戶問題。

太原多風,大風村更是位於風口,常年大風不息,本地人多不願意居住於此。名將李勣任並州長史時,在汾水東麵新建了一座城池,稱太原縣,並采取措施鼓勵人們搬往新縣居住,土生土長的大風村村民大多在那個時候搬去了新城,隻剩下依賴於懸甕山礦石、林木及水源的鐵匠鋪大風堂,大風村成了地地道道的鐵匠村。高宗之後,陸續有雕刻、製墨藝人入村定居,又有諸多逃戶來到這裏靠開墾山田、砍柴打獵為生,數十年新舊交替、繁衍生息,這才重新形成了一個像模像樣的熱鬧村落。朝廷括戶令下達後,因太原是北方重鎮,宇文融特從當地官吏中選拔出兩人出任勸農判官,一是太原司錄參軍張均,另一是兵曹參軍宋希玉,專門負責安緝戶口、檢責剩田。由於懸甕山是逃戶聚集地,遂成為清查重點。

辛武倒是本地人,大風堂中亦收留有不少逃戶。然由於鐵匠屬工匠類[23],不入普通戶籍,雖也有為朝廷服役的義務,但大風堂每年為軍器監供應一定數量的兵器,以此折算成堂中男丁的色役,遂不必再另行分番服役,這算是大風堂利用其所產兵器精良鋒銳天下無雙而為堂中弟子謀取的一項福祉。如此,大風堂男丁既無須另行服役及繳納賦稅,所以不在括戶之列。好幾名大風堂弟子本是普通百姓,因走投無路、無力謀生而投奔大風堂中,反倒因此而逃過一劫。

隻是其他村民就沒有那麼幸運了,逃戶們被一一括檢出來,由於均不符合所謂的準令式,遂被強行遣返還鄉。這些人多是因為在家鄉難以維持生活或是結下難解仇怨才被迫外逃,加上在大風村居住多年,更有子孫三代者,幾乎人人都不願意返鄉。然官府因朝命在身,催逼不止,大風村一度哭聲震天,聞之令人心酸。

更有親人骨肉被迫分離的場麵。村頭的張大娶了村尾黃家的女兒,生下兩個兒子,然兩家均是逃戶,張大來自河北,黃家來自關中,均需各回原籍。張大妻子黃氏戶籍仍在關中,必須隨娘親返鄉,張大則必須帶著兒子歸返河北,夫妻離散,母子分離,痛不欲生。

最慘的是製墨工匠闕新、閻用之,這對師徒新來大風村不到十年,取懸甕山山上鬆樹製墨,所製鬆煙[24]譽滿晉陽,行家稱其色彩光澤尚在潞州鬆墨[25]之上。然其師徒姓名均不在本地工匠戶籍上,這次也被清查了出來。過了百日自首期後,闕新師徒見官府欲以武力強逼,便搶先逃入懸甕山中。官府為殺一儆百,派兵進山追捕。闕新跌下山穀而死,閻用之被抓獲,按照律法規定,遞解到蘭池州[26],與降胡雜居在一起。

經過一番括戶折騰,大風村空了一大半,餘下住戶基本上都是大風堂的人,其他村民都被強行遣返回鄉。這些村民中,許多都是辛武自小熟識、相交多年的老朋友,跟最晚入村定居的闕新也已有十年交情。闕新製作鬆墨一絲不苟,卻又愛惜懸甕山樹木,不願意濫砍濫伐,大風堂燒火打鐵亦多燃用鬆木,他便常常帶著小徒弟閻用之到堂中灶口集取鬆煙,不顧煙熏火燎。辛武很讚賞闕新認真的態度,因而尤覺其人死得可惜。而帶兵追捕闕新的兵曹參軍宋希玉現今就在他家堂上做客,這叫他如何能開心得起來?

辛武微微歎了口氣,招手叫過孫子辛稷,問道:“你爹人呢?”

辛稷十四五歲年紀,卻是少年老成,答道:“爹爹一早出了門,到現在也沒回來。稷兒已經問過許多人,都不知道他去了哪裏。”

辛武皺了皺眉,道:“大概你爹也料不到今日會來這麼多貴客。他身為大風堂堂主,人卻不在堂中招呼客人,難成體統。”

辛稷道:“或許娘親會知道爹爹下落。稷兒就去後堂找娘親,請她設法尋爹爹回來。”辛武很滿意孫子的聰明伶俐,點點頭道:“嗯,就這麼辦。”

辛稷直往後堂而來。穿過中庭時,忽見妹妹辛秢與一名年輕下人正在樹下嘀咕著什麼,便叫了一聲。辛秢倒是嚇了一跳,忙推著那下人轉身。那下人便急急轉身往廚下去了。

辛稷微覺奇怪,問道:“那人是誰?”辛秢隨口搪塞道:“我也不知道他是誰,反正是家裏臨時從奉聖寺請來打雜的幫手。”又問道:“哥哥不用在前院幫忙嗎?”辛稷道:“我進來找娘親。”

辛秢道:“我剛從後堂出來,娘親不在那裏。”辛稷不由一愣,問道:“娘親去了哪裏?”辛秢道:“我也不知道。”

辛稷一時難以相信母親竟不在堂中陪伴公婆、招待固安公主等女賓,到後堂門口一瞟,當真不見母親,隻有辛武大徒弟祝鋒妻子段氏引著兒媳以辛家人身份在幫忙前後張羅。

辛秢笑道:“我就說吧。不過今日有貴賓在此,娘親不會離開太久,或許是方便去了。我幫哥哥找她。”

兄妹二人便轉身來到辛漸、李弄玉夫婦居住的芳甸。這芳甸位於大風堂最南端,坐西朝東,背倚山巒,北為菜地,南麵有一片園林,李弄玉閑暇時便在園子中擺弄花草。

辛秢先揚聲叫道:“娘親!”卻沒有人應。辛秢奇道:“居然不在這裏?”辛稷道:“或許娘親出去尋找爹爹了。”

正要離開,忽聽到院門“吱呀”一聲打開,李弄玉肅然走了出來,問道:“你們兩個在這裏做什麼?”

辛秢歡呼一聲,上前挽住母親手臂,笑道:“原來娘親人在裏麵呀。”李弄玉道:“娘親發髻亂了,回房重新弄了下。”又問辛稷道:“你爹爹還沒回來嗎?”辛稷道:“是。阿翁說外麵新來了許多貴客,讓娘親設法尋爹爹回來。”

李弄玉道:“你爹有重要事情要辦,不過一定會在宴席開始前回來。你和阿翁先去招呼客人,設法拖些時刻。”

辛秢奇道:“且不說外麵來了許多達官貴人,爹爹還能有什麼事比祖母六十大壽還重要?”

李弄玉道:“自然是有的。”不願意多說,隻交代兄妹二人先去前院,便自往後堂去了。

辛秢道:“到底是什麼事那麼重要?娘親明明知道,還不肯明說。”辛稷道:“或許爹爹跟王叔叔、狄叔叔他們有約。”“王叔叔”“狄叔叔”分指辛漸好友王翰、王之渙和狄郊。

辛秢道:“哥哥怎麼會知道?”辛稷道:“王、狄三位叔叔跟爹爹最為要好,今日祖母壽宴,必定會到場,他們三位都還沒到,想必是跟爹爹在一起。”

辛秢“啊”了一聲,道:“一定是這樣。”又笑道:“哥哥雖然比我先猜到,那隻是因為你人在前堂,沒有見到王、狄三位叔叔,不算你比我聰明。”

她與辛稷是雙胞胎,隻比兄長晚出生半個時辰,自懂事起便不服氣,事事要與兄長爭先。辛稷既為長兄,當然是讓著妹妹,道:“當然不算。我們走吧。”

懸甕山南北走向,主峰海拔三百餘丈。方山踞其巔,巔又分三絡,皆磊落有丈夫氣概:北為風峪山,因群峰環抱聳峙,又名臥虎山。山上有洞,清幽虛玄,自然天造。每當大風來到,山穴吞吐風雲,肅然有聲,俗稱風洞。地方官民每年三月都要到洞前祭祀風神,否則年內便會多風,為害當地;南為柳峪山,峰巒蜿蜒回繞,又名天龍。北齊曾在山上建天龍寺,更有著名的天龍山石窟;中絡則是懸甕山,連峰矗立,縈回累石。山石懸而起者,無論小大,皆酷似古甕形。

自來探幽懸甕者,通常由晉祠北麵龍王頭登山。沿途古木欹斜,巨石森立,映帶參差如畫。上行三裏許,峰回路轉,豁然開朗,出現了一座寬敞平台。台上有望川亭,始建於北齊天保年間,鄉人呼之“大亭台”。上倚層峰,層巒突兀;前臨絕壁,險鞻可駭;壁下澗流注壑,叮叮咚咚,如彈古琴,如鳴環佩。

望川亭亦是懸甕山最佳觀景之處——仰瞻數峰拱立,翠壁橫空,出煙霞縹緲間,殊可望而不可即;坐看千岩獻秀,嵐翠欲流,藹藹浮浮,極造化氤氳之妙;遠眺太行橫亙數百裏,盤紆巍鬱,蒼翠迷茫;俯瞰晉溪所溉平田萬頃,如繡如雲,而汾流環繞如帶,沿河村落曆曆在指掌間[27]。

春秋末年,晉國四大夫智伯、魏桓子、韓康子、趙襄子把持朝政,互相攻打,其中又以智伯實力最強。公元前455年,智伯聯合魏桓子、韓康子進攻趙襄子,趙襄子退守晉陽,倚仗深溝高壘,堅守不出。智、魏、韓三軍將晉陽團團圍住,多次攻城,始終難以逾越城池一步。某日,煩惱的智伯登懸甕山觀察地形,忽見山中泉流萬道,繞晉陽城滾滾望東而去。智伯由此得到提示,決意築壩挖渠,引晉水灌城。水倒是灌進了晉陽,街道房屋盡被大水淹沒。趙襄子情急之下,派門客悄悄出城,遊說魏、韓兩家反戈一擊,許諾成功後平分智伯土地。魏、韓也一直被智伯欺淩,久有不平之心,居然答應了趙襄子的條件。兩日後,趙襄子與魏桓子、韓康子共同行動,挖開蓄水堤壩,將晉水轉而引入智伯大營中。智伯從夢中驚醒,慌忙涉水逃命,於亂軍中被殺。此即為著名的“三家分晉”,被公認為劃時代的曆史事件,是春秋和戰國的分水嶺,趙襄子、魏桓子、韓康子三人亦各自成為趙、魏、韓三國之始祖。而智伯為水淹晉陽所挖渠道亦保留了下來,成為晉水的幹渠,後人在舊渠基礎上加以修浚,轉變為灌溉田地的水渠,並取名為“智伯渠”。智伯登山觀察敵情之處,即是今日望川亭所在。

大風堂堂主辛漸此刻人正在望川亭中,同座的還有王翰、王之渙、狄郊三位好友。四人不顧賀英壽筵在即,來此相聚,隻為完成二十年前的約定——

當年亦是這樣的晴空朗日,幾人還是意氣風發的少年,在賀英壽筵之後乘著醉意登懸甕山,落日觀山,雲霞千變,於望川亭拔劍高歌,又定下二十年後再度相聚於此的誓約。而今二十年期限已到,好友中卻少了一人,李蒙已在數年前沉江而亡。

李蒙娶皇親貴戚武靈覺為妻後,將家安置在京城。武靈覺是定王武攸暨之女,原有永年縣主封號,然其嗣母[28]太平公主與玄宗皇帝爭權失敗後,不但太平公主被賜死,早死的武攸暨亦被刨墳拋骨,武攸暨與前妻所生之子、太平公主與前夫薛紹及後夫武攸暨所生諸子,除薛崇簡一人因與玄宗皇帝關係匪淺外,其他均被處死。武靈覺身為叛逆之女,雖因已出嫁且素來痛恨太平公主而免受牽連,但其封號卻被褫奪。李蒙生父李滌也受了牽連,被貶為外地小官。李蒙當日是為了營救父親才與武靈覺交往,不想風雲變幻,武氏與太平公主先後失勢,加上世人均痛恨武氏一黨,他的處境和生活一度相當艱難。

好在唐玄宗即位後不久,武靈覺堂妹武靈霜成為皇帝寵妃。武靈霜生父武攸止與武靈覺之父武攸暨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當年武攸止去世,正是武靈覺到文水接尚且年幼的武靈霜入宮,改由武則天親自撫養,地位待遇堪比公主。然風光的日子並不長久,武則天一手創立的武周王朝垮台,武靈霜也變得一錢不值,無人理睬,由此淪落為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宮女。到唐玄宗即位時,武靈霜已經長大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十五六歲年紀,芙蓉顏麵,豆蔻年華,有著姣麗可人的容貌與流光溢彩的風情。最為人稱道的是,她天生有種貴族氣質,舉手投足間有堂祖母武則天的風範,氣度逼人,一下子就引起了玄宗皇帝的注意,由此得幸。武靈霜性情乖巧,善於逢迎,很快就博得了玄宗的歡心,逐漸變成專寵專房,日夜陪侍在左右,不久即賜號惠妃,寵冠後宮,位逾皇後。

而唐玄宗即位前,宮廷政變不斷,武氏一黨多被誅殺,武靈覺成為碩果僅存的與武惠妃血緣關係最近的親人。武惠妃不忘舊情,得勢後對堂姊武靈覺多方予以照顧,李蒙夫婦這才得以在持續不斷的反武浪潮中渡過了難關。

開元五年(717年),李蒙進士及第。按照慣例,新科進士要舉行一係列的慶祝活動,如座主[29]宴請進士的相識宴、進士親朋好友道賀的燒尾宴等。最隆重者,要數進士自發組織的雁塔題名和關宴曲江。時人稱:“唐人登科,燕集曲江,題名雁塔,一代之榮。”雁塔指慈恩寺大雁塔,曲江則是長安東南的遊苑,周回七裏,占地三十頃,本是漢樂遊苑,隋代鑿之為池,唐代以來成為京都著名遊覽勝地。

李蒙中進士後,亦與同年劉嶷、王泠然、裴士南、梁褒等人約好日期出遊曲江。當日登上遊船者,除了開元五年三十名新科進士外,還有兩位不速之客,即開元四年進士張均和風流名士李稍雲。張均是名臣張說長子,李稍雲則是範陽[30]盧若虛女婿,是京師有名的花花公子,機智詼諧,誕率輕肆,最好縱酒聚飲,因擅長製作酒令,在民間名望極高[31]。他不獨自己上船,還帶了一幫名優娼妓前來助興。李蒙等人自然求之不得,遂聯袂泛舟曲江,大縱歌妓。

酒正酣時,眾人推李蒙作文記錄當日盛事。文章成時,正是日暮時分。眾人已是半醉不醉,史翽最先站起,從李蒙手中取過文章,略略一讀,便高聲叫好。裴士南等十餘人蜂擁過來,欲爭看文章,遊船驟然偏向一邊,頃刻間即覆沒於水中。隻有張均、史翽、王泠然等少數人得救,李蒙、劉嶷、裴士南等新科進士及李稍雲、歌妓、篙工盡皆溺死[32]。由於事發時曲江風平浪靜,進士們所乘畫舫為唐中宗之女宜城公主出借,是長安最大最好的遊船,卻在瞬間莫名傾覆於水中,遂成為當年哄傳一時的奇事。

而在這之前,天下災異連連——先是太上皇睿宗皇帝崩於百福殿,隨之是突厥默啜可汗在得勝回朝途中為拔曳固散卒頡質略所殺;繼之關中大旱,莊稼歉收,長安乏糧少食,唐玄宗不得不顧睿宗三年之喪未終,準備率群臣東行洛陽就食。尚未成行,太廟四室莫名損壞。玄宗大駭,衣素服,避正殿,以克謹天戒。

李蒙沉舟事件恰好在太廟損壞後、玄宗動身前往洛陽前,時人視為另一天警。然玄宗不顧群臣諫阻,堅持啟程東行。結果到達洛陽當日,濃霧不散,咫尺之內難辨人形。玄宗心有所畏,宣布大赦天下。災禍仍然如影隨形,同年夏季,皇帝最愛之子李嗣一卒於東都。李嗣一是玄宗寵妃武惠妃所生長子,極得寵愛,玄宗甚至有意廢除趙麗妃所生太子李瑛[33],改立李嗣一為太子,因其年幼尚未成行。李嗣一幼年而卒,被認為是老天爺對玄宗未服滿父喪的懲罰。

於是,開元五年前後的這些悲劇事件,被塗上了重重的靈異神秘色彩。

死者已矣,生者戚戚。李蒙死後,其妻武靈覺放棄榮華富貴,在洛陽觀德坊景福寺出家為尼,辛漸、王翰等人亦永遠失去了一位至交好友。而今再度聚首,追憶往昔,不免唏噓感慨。

年華如水,人事滄桑。眾人亦由少年步入了中年,年近不惑,際遇卻各不相同——辛漸自父親手中接管了大風堂,又娶得嬌妻長信郡主李弄玉,膝下更有一對雙胞胎兒女。狄郊亦與鐘愛的平民女子海印成親,多年來行醫於晉地,已是聲望極高的名醫。

王翰一直單身未婚,於景雲元年(710年)中進士,與名臣張說、李邕交往酬唱,還在長安公然張榜,否定吏部銓曹銓敘注擬之等第,轟動京師,成為文壇大事。他如此大鬧一番,視天下才子如無物,自然不為朝廷賞識,被罷黜在外。好在王翰家資富饒,既然做不了官,便長年閑居太原家中。不過終究還是因為才名遠揚,前後被兩任太原長官張嘉貞、張說器重,倚為心腹幕僚。他曾為張說往西北前線輸送馬匹與糧草等軍需物資,於涼州[34]寫下《涼州詞》:“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悲壯中不減豪情,意味無窮,一時傳誦天下,成為千古名篇。

相比之下,王之渙是眾好友中最不得誌的一個,娶妻生子不久,妻子即一病而逝。他本人雖慷慨有大略,倜儻有異才,詩文才華不在王翰之下,弱冠之年即有“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裏目,更上一層樓”。氣象萬千之名作,卻未能考中進士。開元初,始以門蔭步入仕途,調補冀州衡水縣主簿,於任上娶李滌三女、李蒙幼妹為妻。因為人豪放不羈,常擊劍悲歌,為同僚不滿,遭眾人誣陷,遂棄官而去。此後漫遊各地,足跡遍及黃河南北。長期的遊曆生涯開闊了王之渙的視野,他遊河西時作《涼州詞》雲:“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膾炙人口,可謂“皤發垂髫,皆能吟誦”,詩名不在王翰之下。隻是遊子終要歸根,何況是有家有口的人。最近,他亦遷回晉陽定居。

王之渙經曆最為坎坷,然樂觀詼諧性情不改,見眾人念及往事,情緒有些低落,便笑道:“大夥兒可還記得李蒙體胖、死活翻不過圍牆的情形?”又將當年五個小夥伴偷入晉陽宮出糗的故事講了一遍。

他講得繪聲繪色,辛漸等人回想起當年李蒙的窘樣,不由得笑出聲來。隻有王翰一人板臉未笑。他為人最是張揚狂放,今日卻總是沉默寡言,不免有些不同尋常。

王之渙不滿地道:“阿翰,你今天是怎麼回事?話少不說,還總是擺出一副苦相來。是不是有什麼心事?不妨直說出來。”

王翰“嗯”了一聲,躊躇了好大一會兒,才道:“我新得到了一些李蒙沉江一案的線索。”

王之渙很是不解,道:“阿翰這些年一直待在太原,怎麼會有李蒙案線索?”王翰道:“是有人特意派信使從京師趕來告訴我的。”又道:“本來今日是賀大娘壽誕,我不想你們大家夥兒心裏不痛快,想拖幾日再說的。”

狄郊既是醫者,最善察言觀色,心思亦最為縝密,立即聽出了端倪,問道:“如此說來,李蒙沉江一案不是因為眾進士爭看文章打翻了船,而是另有蹊蹺?”王之渙道:“是,信使肯定地告訴我,當年遊船沉江是人為造成,內中另有隱情。”

眾人聞言均是一驚,眉頭各見沉重之色。

辛漸遲疑問道:“這信使是什麼來頭?他的話可信嗎?”王翰道:“當然可信,因為他是趙曼派來的。”

趙曼原是民間歌妓,色藝俱佳,當年王翰等人聯袂遊天下,在蒲州[35]與她有過一麵之緣。後趙曼無意中卷入變故,流落潞州,為外放到潞州任職的臨淄王李隆基所鐘情,納為侍妾。而今趙曼已貴為唐玄宗後妃,封號麗妃,其愛子李瑛亦被立為太子,是大唐未來的皇帝。

辛漸等人聽說是趙麗妃派人給王翰通風報信,遂不再質疑消息的真假性,隻問道:“到底是什麼隱情?”王翰道:“信使沒有多說,隻說害人者來頭極大,你我所有人加起來都惹不起。”

王之渙憤憤道:“哼,惹不起也要惹!害了差不多滿船的人,還想逍遙法外嗎?”又狐疑問道,“李蒙過世已有好幾年,為什麼現在才提起這件事?”

王翰道:“趙曼也是最近無意中聽到風聲。她知道我們幾個跟李蒙情同手足,不忍見他冤沉江底,便派人來太原告訴了我。”

王之渙道:“可這信使辛苦跑這一趟,沒有實質性線索,等於什麼都沒告訴啊。”王翰道:“當日船沉,張均人也在場,是極少數幸存的當事人,我們不妨先從他身上下手。”

張均是太原少尹張說長子,本人亦官任太原司錄參軍,幾人料想他既是地方長官,多半要出席賀英壽宴,便預備下山,回大風堂尋人。王翰侍妾瑤花帶了梨雲、梅雪、金壺、瓊枝四名侍女遠遠候在一旁,見主人起身,忙過來侍奉,將石桌上的果子、酒水、食具等一一收進食盒。

瑤花原是胡女,為太原長官張說所贈,褐發碧眼,有絕世姿容,深為王翰寵愛。王之渙低聲問道:“你走到哪裏,都要帶著這些女子嗎?”王翰道:“沒有她們,出門可是不方便。”王之渙朝辛漸、狄郊搖頭,三人均是苦笑。

王翰深知好友嫌有侍女在旁側說話不夠自在方便,也頗覺有理,便吩咐道:“瑤花,你不必再留在這裏,先帶她們幾個回大風堂,看郡主是否需要幫忙。”

王之渙早求之不得,忙道:“今日賀大娘六十大壽,想來女賓不會少,大風堂弟子雖多,卻都是男子。瑤花五人去了,正好可以幫上郡主大忙。”

瑤花遲疑問道:“主人當真不留一人嗎?可以讓梅雪她們四個下山,奴家留下來侍奉主人。”王翰笑道:“你也去吧。不過將食盒留下來,興許我們還要多坐一會兒。”

瑤花見主人堅持,便嬌嗲著應了一聲,一扭纖腰,徑直引著侍女下山去了。

王之渙舉起雙臂,大大伸了一個懶腰,道:“沒有她們站在身後,我舒坦多了。”

旁人聽他說得有趣,均哈哈大笑起來。

王之渙道:“這有什麼好笑的,是真事!阿翰,你那個寶貝瑤花那雙眼睛滴溜溜的,像一汪潭水,每次她一看我,我就渾身不自在。”

王翰笑道:“我知道了,以後再有聚會,隻要有你之渙在場,絕對不帶侍妾。”

忽見一名灰衣僧人迅步爬上平台,往望川亭而來。幾人以為是山下奉聖寺的和尚,也不在意。卻不想那人走了過來,叫道:“幾位郎君果然在這裏。”不是和尚,而是一名相貌黑醜的女尼。

眾人均是一愣,辛漸最先會過意來,問道:“你……你是武靈覺娘子嗎?”那女尼雙手合十道:“貧尼法號和上,武靈覺是貧尼出家前的名字。”

辛漸道:“法師是替李蒙來赴約的嗎?”和上道:“嗯。李郎在世時,貧尼多次聽他提過二十年之約。他還曾與貧尼約定,萬一他因故不能回來太原,就要由貧尼代他赴約。”

王翰等人還是第一次聽說此事,但見和上氣喘籲籲,滿麵疲憊之色,顯是為趕路而吃了不少風霜之苦,不由得麵麵相覷。

狄郊忙問道:“李蒙為什麼說可能會回不來太原?他是不是有什麼不好的預感?”

和上明顯驚懼了一下,似是偷取糖果的孩子被大人當場抓了個現形。但她隨即搖了搖頭,頹然道:“貧尼也不知道。”又道:“貧尼既已完成李郎心願,也沒有什麼遺憾了。各位郎君若是有事,就請先去忙吧。”

辛漸便道:“法師千裏赴約,不光李蒙,就連我們四個也深為感激。法師遠道而來,路途勞累,不妨先隨我們下山歇息。”

和上搖頭道:“貧尼想在這裏略坐一坐,看看李郎一再讚賞的晉陽風光到底是什麼樣子。”

辛漸道:“那也好。家母今日華誕,我等還要趕回去參加壽筵。稍後我再派人來接法師。法師既然來了太原,不妨多盤桓些時日。”

和上也不回應,隻往亭邊坐了,將目光投向遠方。

王翰等人素來與她疏遠,也對她沒有什麼好感,唯一的關係僅僅因為她是李蒙的妻子,見她如此態度冷淡,也不強求,遂自行下山。

四人進來大風堂,見賓客眾多,堂內堂外擠滿了人,連太原長官張說都到了,均大吃了一驚。辛漸既是堂主,少不得要立即過去應酬賓客。王翰跟張說等人簡單打了聲招呼,便迫不及待地將張均拖了出來。

張均見王之渙、狄郊已等在庭院中,似有大事發生,忙問道:“怎麼了?”

王翰與張均之父張說既有師徒情分,又是忘年交,平日與張均亦稱兄道弟,毫不客氣,道:“我來問張兄,當年曲江沉船事件,內中可是有什麼隱情?”

張均大吃一驚,張大的嘴巴一時合不攏,怔了好半晌,才問道:“王兄從哪裏聽到的消息?”

王之渙道:“這麼說,沉船事件當真另有隱情了!”

張均也不知道對方到底是聽到了風聲,還是隻在幹咋呼,想從自己這裏套話,便支支吾吾地道:“事隔多年,我早記不大清楚了。”

王翰道:“張兄,你該知道李蒙跟我們幾個的關係,就算他人不在了,這份情誼還是一如往昔。你再不將實話說出,可是不夠仗義。”

張均躊躇片刻,勉強答道:“到底有沒有隱情,我也不能確定。其實你們最該去問一個人。”王之渙忙問道:“是誰?”張均道:“李蒙夫人武靈覺。”

王翰與同伴交換一下眼色,忙問道:“為什麼該問武靈覺?”張均道:“她是李蒙的妻子。果真有隱情的話,她最應該知道啊。”

王之渙搖頭道:“不對,這不是一個好理由。張參軍這話吞吞吐吐的,沒有完全說明白。”

張均遲疑道:“這個……”王翰厲聲道:“今日張兄不把話說明白,決計走不出這個門。就算張兄要跟王翰絕交,我也在所不惜。”

張均見王翰動了真格兒,加上他妻兒多病,還有許多要求助狄郊的地方,忙道:“好了好了,我將我所知告訴幾位便是。”左右看了一眼,又道:“這裏人來人往,還有不少朝廷來的特使,實不是說話的地方。”王之渙道:“不如去辛漸書房。”

王翰幾人與辛漸自小一起長大,出入大風堂慣了,遙見辛漸被圍在人群中難以脫身,也不跟他招呼,徑直往芳甸而來。芳甸距離大風堂主院甚遠,中間還隔有一大片菜地,相對清靜多了。

王之渙率先推開院門,道:“我們反客為主,自己跑進芳甸,郡主會不會怪罪?”

王翰搶白道:“郡主怪罪,你就不進去了嗎?”王之渙嘻嘻一笑,道:“照進不誤啊,誰叫郡主嫁給姓辛的呢。”

剛到階下,便見到書房窗後人影閃動。王之渙道:“咦,裏麵有人呢。該不會是郡主吧?哎呀,我剛才那句玩笑話,一定被她聽到了。”

話音剛落,便有一名青年男子開門從書房出來。王之渙見他麵生,問道:“你是……”

那人低下頭,也不理會,隻與他擦肩而來。

狄郊和張均落在後頭。剛走進院門,狄郊一眼見到那男子形跡可疑,腰間斜插著一柄短刀,忙叫道:“之渙,阿翰,小心了!”

王之渙狐疑道:“難不成是竊賊?喂,你站住!”

那男子見行蹤已然暴露,拔腿就跑。王翰忙叫道:“好你個竊賊!往哪裏逃!”挺身上前阻攔。

那男子極有力氣,直衝過來,側身用肩頭一頂,竟將王翰撞得連退幾步,一跤跌坐在地上。又見院門被狄郊、張均二人堵住,幹脆疾步奔到牆邊,挺身一躍,攀上牆頭,迅速翻了過去。等到狄郊等人扶起王翰,追出院時,那人早跑得遠了。

王之渙道:“這竊賊好大膽子,竟敢來大風堂行竊。”推測竊賊必定是聽說今日老堂主夫人壽誕,料想芳甸無人,想進來撈點兒好處。

張均是太原府長官,官位僅次於少尹,治下卻發生了大白天入室行竊一事,且就在自己眼前,不免臉上無光。

王翰自忖己方四名男子,竟擋不住一名竊賊,還讓他翻牆逃走,亦覺得難堪,擺手道:“算了,人已經跑了,先問話要緊。”

幾人進來書房坐下。張均也不待旁人催促,道:“你們可知道武靈覺為什麼出家?”王翰道:“聽說是因為裴伷先。”

裴伷先是名相裴炎之侄,幾度受武則天迫害,幸運未死,還娶了突厥公主為妻。他積聚了大量財物後,大肆招攬門客,成為民間一支不容忽視的力量。王翰等人壯遊蒲州時,曾與裴伷先發生過一段不算太友好的故事。而狄仁傑與李弄玉聯合反武時,亦曾借助裴伷先的勢力。後中宗複位,不肯為裴炎恢複名譽[36],李弄玉為此憤而拒絕恢複皇族身份。睿宗即位後,追複裴炎官爵,徹底為裴氏平反,召裴伷先入朝為官。並追贈兄長李賢為皇太子,諡章懷,史稱章懷太子,李弄玉這才接受朝廷郡主封號。

裴伷先身居高位後,仇家武氏已在曆次宮變中被鏟除殆盡,但還剩一個仇家——武靈覺。當年武靈覺過蒲州蒲津浮橋時,倚仗權勢,不肯下馬步行,縱馬衝過浮橋,導致浮橋上人群騷動,裴伷先伯母被擠下浮橋,被滔滔黃河淹沒。裴伷先曾發誓報仇,但自李蒙娶武靈覺為妻後,李弄玉曾出麵勸說,裴伷先遂答應看在辛漸等人與李蒙的情誼上暫時放棄報仇。然李蒙一死,這協議便失效了。武靈覺辦完李蒙喪事後次日,時任廣州都督的裴伷先便派人找上門,重提當年蒲津浮橋慘案,表示此仇不報非君子。武靈覺又驚又愧,幾日後便往洛陽景福寺出了家。

唐玄宗從寵妃武惠妃處得知事情經過後,勃然大怒,下詔逮捕裴伷先議罪。宰相張嘉貞為逢迎皇帝,奏請杖責後流配。彼時張說在朝,立即上書反對道:“自古刑不上大夫,因其接近君主,所以才說‘士可殺而不可辱’。裴伷先官任三州都督,對朝廷也有功勞,如果犯罪,應死即殺,應放即流,不應該在朝堂受辱決杖,且律法八議[37],勳貴在列,切不可再行杖刑了。”

唐玄宗認為有理,便隻將裴伷先罷官了事,但不久後又起用他為蒲州刺史,蒲州正是當年裴伷先與武靈覺結下怨仇的地方,頗具諷刺意味。裴伷先聽說武靈覺已經出家,且心中多悔恨之意,遂就此作罷。這樁多年前結下的梁子,這才算揭過了。

王之渙聽張均別的不說,先提武靈覺出家緣由,忙問道:“莫非武靈覺出家不是因為裴伷先派人上門尋仇?”

張均道:“當年事發我人在船上,事發後也在京師待了很長一段時間,還去參加了李蒙的葬禮。”重重歎了口氣,道:“我聽人說過另外一個故事,不過不一定是真的。”

王翰連聲催道:“賣什麼關子,快說!快說!”

張均道:“聽說當年李蒙與同科進士約好日子同遊曲江,早上出發時,卻被夫人攔住,堅決不準他去。這夫人,就是武靈覺了。”

王翰道:“新科進士遊覽曲江,早成慣例,為什麼要阻攔?”

張均道:“誰說不是呢。武靈覺說不出理由,隻是蠻橫地不準丈夫出門,李蒙當然不依,夫婦二人爭吵了起來。武靈覺便下令仆人動手,強行將李蒙鎖入房中,還在門外一再強調,不準他出去是為他好。”

王之渙聳然動容,道:“莫非武靈覺早知當日要出事?”

張均不答,續道:“李蒙不明所以,心中焦慮異常,最後竟然翻窗越牆而出。幾位與李蒙親近,該知道以他肥碩的身材,竟然能翻出高牆,足見是下了極大的決心。”又道:“這隻是我聽來的故事,不知真假。不過當日雁塔題名時,李蒙人確實不在,在曲江是遊船臨出發前才匆匆趕到。大夥兒還問他為什麼耽誤了,居然連雁塔題名都沒參加,他隻是抹汗傻笑。我親眼見到李蒙外衣非但有土,衣角還被什麼東西掛破了一大塊。好在眾人著急出遊,也沒有在意。後來眾推由他寫文章記事,其實就是對他遲到的懲罰。”

王翰登時醒悟過來,道:“張兄認為是武靈覺事先知道遊船會出事,但她未將原委告訴丈夫,導致李蒙執意翻牆赴約,最終沉水而死。武靈覺心中愧疚,所以才出家為尼,對嗎?”

張均道:“這是王兄你說的,可不是我說的。”言外之意,分明是承認了。

武靈覺果真事先知曉沉船內幕的話,倒能解釋她為何在出家多年之後還念念不忘替丈夫赴二十年之約,足見李蒙意外之死對她打擊極大,即使跳出紅塵之外,心中仍然不能平靜。盡管這事聽起來異峰突起,實在有些匪夷所思,好在武靈覺人來了太原,不難證實,可以當麵向她問個明白。

王翰道:“當年我曾問過張兄當日沉船情形,武靈覺阻夫赴約這一節,你之前為什麼不說?”

張均道:“武靈覺曾幹涉李蒙出遊這件事,我是聽閑人暗中議論,當時以為隻是捕風捉影、以訛傳訛的謠言,因為世人都不喜歡武靈覺,又兼之她在李蒙死後出了家,無聊之人便刻意附會出一些故事,作為談資解悶。”

王之渙道:“張參軍當日親眼看到李蒙外衣破了,後來又聽到李蒙翻牆赴約的故事,難道沒有將這兩者聯係起來嗎?”

張均搖頭道:“完全沒有。時人都說曲江沉船是天禍,我也一直如此認為。謠傳的武靈覺那件事我從來沒有當過一點兒真,甚至都不屑跟人提起。直到不久前……”他及時頓住了話頭,露出警覺的神情來,不肯再說下去。

狄郊一直在旁邊靜靜聆聽,忽然插口問道:“張參軍莫怪我多問一句,敢問當年張參軍為什麼要上那艘遊船?”

這話問得並不唐突。唐人極度重視同年,然李蒙等人是開元五年新科進士,張均則是早一年的進士,跟李蒙等人並無幹係,他貿然插入進去,多少有些煞風景的意思。

張均眉頭緊蹙,遲疑著不答,似在顧慮什麼。

王翰道:“怎麼,連這也不能說?難道張兄上船這件事,內中也另有隱情?”張均仍是默不作聲。

王之渙道:“若果真沉船事件是人為造成的、京兆府立案調查的話,張參軍可是頭號嫌疑犯。”

張均愕然道:“這話怎麼說?”王之渙道:“張參軍是開元四年進士,莫名跑到開元五年進士聚會的船上,顯然有不明動機。而事後一船人差不多全死了,張參軍又是極少數獲救的人之一,極可能是早有準備。你沒有嫌疑,誰有嫌疑?”

張均想了一想,確實如此,隻得道:“我將實情告訴三位便是。”

原來當年張均不請自去、冒昧踏上李蒙等人乘坐的遊船,是因為聽說新科進士劉嶷之前曾跟人打賭,若能高中皇榜,便將其叔叔劉知幾所撰《史通》一書偷出來供大家觀閱。

劉知幾是本朝著名史官,曆任著作佐郎、中書舍人、著作郎,又撰起居注,兼修國史二十餘年,參與編撰《高宗實錄》《則天皇後實錄》《中宗實錄》《睿宗實錄》等,因排行第五,時稱“劉五”。他主張史家必須具備“才、學、識”三長,尤以史識最為重要,強調直筆,提倡史家不掩惡,不虛美,愛而知其醜,憎而知其善。然自唐太宗設立史館以來,為控製史官,特命宰相大臣監修史書,劉知幾感到權貴多所幹預,以致史官無著述自由,凡事皆需仰承監修旨意,不能直書其言,一度辭去官職,從事私人修史工作。並立誌撰寫一本輝煌巨著,以一家獨創之學,對史館壟斷史學表示抗議。由於其人名氣太大,他辭官不久,朝廷又請他回中央任職,繼續擔任史官。

唐玄宗即位後,名臣張說以宰相身份參與監修國史,發現劉知幾所撰《則天實錄》中記錄了自己曾依附武則天麵首張易之、張昌宗兄弟一事,心中很不是滋味,道:“劉五太不能容人了!”暗中要求另一史官著作郎吳兢改動幾個字,卻被吳兢斷然拒絕。

而《則天實錄》是宰相能幹預的監修官方史書,所以當張說後來聽說劉知幾辭職在家中修撰《史通》一書後,非常緊張,不知道劉知幾會下筆將自己寫成什麼樣子。然劉知幾其人,素來不畏權勢,剛正不阿,隻認“秉筆直書”四字,威逼利誘亦難改其誌。張說自知無力改變什麼,唯一心願隻是想看看《史通》到底寫了些什麼。

王翰聽到這裏,這才恍然大悟,道:“張兄上船,是為了觀閱劉嶷偷出來的《史通》,好替尊父達成心願。”

張均點點頭,道:“但劉嶷那小子是個大話精,他根本沒有偷到《史通》,隻帶來了一卷劉知幾的手劄。還大言不慚地稱《史通》隻是史論[38],跟眾人關心的宮廷秘史、名人逸事無幹。”又歎道:“我當日為了上船,事先可是費了不少心思,因為怕旁人猜到我的用意,特意請出了京城名公子李稍雲,我則是作陪的身份出現。隻是想不到遊船出了意外,我僥幸得救了,李兄他……”想到李稍雲和那些上船助興的歌妓全是因為自己的一點私心才意外赴了黃泉,很是愧疚。

王之渙道:“人已經去了,再後悔也沒用。張參軍果真覺得對不起李稍雲的話,就該說出全部事實,好找出真相,為他伸冤報仇。”

張均搖頭道:“王公有所不知……”隨即轉換話頭道:“正因為死的人已經死了,活著的人才更要珍惜性命,我可不想惹禍上身。三位,今日張某言盡於此。日後旁人問起,就當沒有這場談話。”站起身來,意欲離開。

狄郊忽道:“張參軍想談卻又有所顧慮的事,是不是前一陣子喧囂一時的黃獅子舞事件?”

張均震驚之極,問道:“狄公是如何知道的?”

狄郊道:“這個不難猜到。張參軍當年上船,是為了觀看劉知幾的《史通》。而張參軍剛才還說過,你本來沒有將武靈覺那件事當真,直到不久前。如果反過來推算,尋找不久前發生的跟劉知幾有關的事,不就是黃獅子舞嗎?”

張均“啊”了一聲,拱手道:“佩服!佩服!佩服!”連說三次,這才道:“狄公既已猜到,也無須我多言了。”

獅子舞即舞獅,是由西域傳入的假形舞蹈,人披上線綴成的毛皮扮成獅子,被人用繩子牽著,還以拂子來耍弄它。唐代時引入宮中,成為燕樂[39]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表演時,有五頭獅子各立一方,每頭獅子伴有十二個獅子郎,另有百餘人組成的樂隊合奏高唱《太平樂》,因而又稱《五方獅子》《太平樂》。規模宏大,氣氛熱烈。

五獅顏色各不相同,與東、南、西、北、中五方對應,青色獅子代表東方,紅色獅子代表南方,白色獅子代表西方,黑色獅子代表北方,而黃色獅子則代表中央。黃色是土地之色,為中央正色,在唐代之前本是普通服色,自唐代天子以黃袍為常服後,民間百姓便不能再穿黃袍,黃袍從此成為皇帝禦物,而黃色也成為皇權的象征。《太平樂》中,黃色獅子位居中間,即代表中央控製四方之意。

而所謂“黃獅子舞”事件,即牽涉劉知幾長子劉貺以及上任太樂丞不久的新科狀元王維。當時唐玄宗將在宮中舉行宴會,太樂令劉貺令樂人排演《太平樂》,忽然莫名得罪,稱黃獅子跳舞隻有皇帝才有權利欣賞,他竟敢在皇帝不在場時令樂人扮成黃獅子起舞。劉貺由此被流配邊遠地區,其副手王維也受到牽連,好在其人音樂才華出眾,受到玄宗之弟岐王李範及親妹玉真公主賞識,隻被貶為濟州[40]司倉參軍。

最奇的是,之後皇帝還將親兄弟寧王李憲、申王李㧑、岐王李範、薛王李業四王盡貶出朝,出為外州刺史。是以時人猜測“黃獅子舞”事件涉及諸多宮廷內幕。不久,著名史官劉知幾亦牽涉其中。劉知幾得知長子劉貺被流情由後,十分憤怒,上書申述。唐玄宗非但不理會,還將劉知幾也貶為安州[41]別駕。如此一來,“黃獅子舞”被公認是唐玄宗刻意針對劉知幾的事件。玄宗針對的也並不是劉氏個人,而是他書寫的史書,實是因為玄宗上位,曲折複雜,有諸多不欲為外人知的內情。

玄宗是睿宗第三子,其生母竇氏雖則出身高貴,但並非睿宗正妃,因而他乃是庶子身份。大唐匡複後,中宗複辟登位時,膝下尚有三子成年,按照宗法製度,皇位既輪不到睿宗,更輪不到庶子出生的玄宗。玄宗得位之關鍵契機,全在當年中宗皇帝食蒸餅時中毒而死。關於謀害中宗之元凶,亦有多種說法,其中又以中宗妻女韋皇後、安樂公主聯合下毒流傳最廣。

安樂公主雖眼高手低,卻頗具野心,一直想學祖母武則天當女皇帝,不斷請求做皇太女。中宗懦弱昏聵,對妻子言聽計從,對女兒百般遷就,是好丈夫、好父親,但卻有最後的底線——他再溺愛家人,卻不敢在違背禮法和祖製的路上走得太遠。安樂公主心中怨恨,竟起了歹意。而韋氏自當上皇後,恣意妄為,有不少醜事穢聞——她不顧皇後身份,與諸多男子私通,其入幕之賓包括梁王武三思、散騎常侍馬秦客、光祿少卿楊均等。

景雲元年(710年)四月,定州男子郎岌冒死上書,告發韋皇後淫穢,且與武三思門人宗楚客勾結謀反。中宗不納,最後還是韋皇後出麵,力勸丈夫將郎岌當眾杖殺,以殺一儆百。

一個月後,許州司戶參軍燕欽融兩次上書,稱“皇後淫亂,幹預國政,宗族強盛,朋比為奸,危害社稷國家”。中宗既感到震驚,不願意相信,卻又心有疑慮,心情之複雜難以言喻。

韋皇後故伎重施,要求中宗將燕欽融召入宮中,當廷杖死。中宗沒有照辦,反而瞞過皇後,將燕欽融悄悄召入宮中,當麵質問。燕欽融毫無懼色,揭發了韋皇後及其他人的醜行,有憑有據。中宗一直沉默不言,過了好半天,才神色慘淡地說了一句:“朕日後再召你進來。”

燕欽融退下,從內殿直出,到宮院外時,兩廂忽然擁出一幫武士。為首宰相宗楚客手持敕書,說奉有皇上詔命,立命人將燕欽融丟在殿庭石上,折頸而死。

事發後,中宗沒有責罰宗楚客矯詔一事,但燕欽融所言顯然已經影響了他對韋皇後的信任。皇帝總是悶悶不樂,不像平時那樣親近皇後,甚至常常有意無意地躲開她。中宗這樣子,不僅使韋皇後恐慌,連安樂公主也不安起來。

六月二日,距燕欽融被殺十五日後,中宗在神龍殿批閱奏章,宮人奉上他最愛吃的蒸餅,皇帝食餅後即中毒身亡。

由於韋皇後和安樂公主均有加害中宗的動機,又有方便下手的機會,加上皇後姘夫散騎常侍馬秦客精通醫術、光祿少卿楊均善於烹調,中宗暴死後韋皇後又密不發喪,時人均認為是韋皇後母女聯合下的手。之所以鋌而走險,是因為中宗已經意識到韋皇後不貞不潔,且大封韋氏子弟、正暗中培植自己的勢力。而一旦除去中宗,韋皇後便可學武則天臨朝聽政,再立安樂公主為皇太女,母女二人均得償所願。

然熟悉宮廷政治的人一眼便能看出,韋皇後下毒一說未必可信。韋皇後出自京兆韋氏大族,但其人目光短淺,安樂公主亦是毫無見識,母女二人在朝野間惡名累累,之所以能夠幹預朝政,全是因為中宗的庇護。朝臣對這對作威作福的母女亦多警惕之心,好不容易才由武周變回了大唐,沒有人願意見到女主再度君臨天下的局麵。在如此形勢下,中宗活著,韋皇後和安樂公主得到的好處顯然要大得多。而中宗一死,二人就此失去靠山,以這對母女在皇族中的名望,希圖獨霸朝政,根本不能如願,後來的事實也證明確是如此。

中宗死後,韋皇後嚴密封鎖消息,征調府兵五萬人入京,由韋氏子弟駙馬韋捷、駙馬韋灌、左千牛中郎將韋錡、長安令韋播等統領,占據京城要害之處,由中書舍人韋元代替金吾衛巡警京城六街。韋皇後再傻,也不可能在這個時候立安樂公主為皇太女,她隻有一子李重潤,早年被武則天杖殺,不得不立其他嬪妃所生的溫王李重茂為太子。中宗死後第三日,韋皇後才對外公布皇帝死訊,同時宣布大赦天下,“常赦所不原者鹹赦除之”,以此來收買人心。京城卻立時為恐懼緊張的氣氛所籠罩,街巷之間相傳將有政變之事,往往偶語,人情不安,足見朝野之間對韋氏執政並無信心。

中宗毒發而亡當日,盡管韋皇後一黨高度戒備,還是有一個神秘人悄悄潛入皇宮大內,來到昭容[42]上官婉兒住處。這行蹤鬼祟的不速之客,便是時有“一言九鼎”之稱的太平公主。

先說上官婉兒。她是高宗朝名相上官儀孫女,上官儀因反對武則天持政,以“離間二聖、無人臣禮”罪名被殺,累及家族,兒子上官庭芝也被斬首,兒媳鄭氏抱著上官家唯一後代——年僅一歲的上官婉兒沒入掖庭為奴。鄭氏是官宦之女,知書識禮,上官婉兒在母親的精心教導下,熟讀經書史籍,不僅能吟詩著文,甚至書法、數術、弈棋等無所不精。由於才華出眾,她稍一成年,便在宮人中嶄露頭角,才名甚至傳到了武則天耳中。武則天當時還是高宗皇後身份,便召見上官婉兒,當場出題考較。婉兒對答如流,文章須臾而成,才思敏捷,筆氣舒爽,有名士之風。武則天很是讚賞,感歎道:“此女才智非凡,賽過須眉。”於是免去上官婉兒奴婢身份,初封為才人,令其掌管宮中詔命。

上官婉兒接到詔令後,百般滋味交織心頭——對殺父仇人的憎恨,對知遇之恩的感激,對未來的緊張,對皇後的恐懼——真有說不清的煩惱。但是一兩年之後,上官婉兒就成了武則天最信任的貼身女官。武則天稱帝後,上官婉兒負責起草詔敕,時稱“內舍人”。

期間,上官婉兒曾因違逆旨意被處以黥刑,被武則天下令在額頭烙上了印記,姣好麵容盡毀。所謂“違逆旨意”一說是上官婉兒與男寵張昌宗私相調謔時被女皇發現,因而被處以黥刑。另一說則更加離奇。傳說上官婉兒自小愛慕前太子李賢,曾趕赴巴州[43]看望。李賢曾在木門寺曬經石寫下詩句道:“明允受謫庶巴州,身攜大雲梁潮洪。曬經古刹順母意,堪歎神龍雲不逢。”上官婉兒到達木門時,傳來李賢已經被害的消息,悲痛欲絕,便請人在曬經石上修了一座亭子,題詩道:“米倉青青米倉碧,殘陽如訴亦如泣。瓜藤綿瓞瓜潮落,不似從前在芳時。”之前武則天為廢除李賢太子位,誣陷其謀反。李賢作詩道:“種瓜黃台下,瓜熟子離離。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尚雲可,四摘抱蔓歸。”想以骨肉親情來感動母後,但還是被廢,貶為庶人,被遷到巴州。上官婉兒詩作隱含前事,又有深切悼念李賢之意,自然惹怒了武則天。

受黥刑後,上官婉兒特意從額頂梳下一些頭發,本意是要遮住烙印,不想平添幾分嫵媚風情。許多宮女爭相效仿,流傳開去,即後世所稱“劉海”。但“違逆旨意”這件事並未從本質上改變武則天對上官婉兒的信任。上官婉兒在險惡的宮廷環境下長大,善於逢迎,懂得隨波逐流的生存之道,曲意迎合之下,更得女皇歡心。武則天晚年怠於政事,遂命婉兒處理百司奏表,參決政務。婉兒權勢日隆,就連武派核心人物梁王武三思也刻意巴結討好她,二人遂成為秘密情人。

神龍革命後,武則天被迫退位,唐中宗複辟。中宗也十分重視並信任上官婉兒處理政事的才幹,仍委任她為自己的秘書,專秉內政。不久,又納作嬪妃,進拜昭容,仍執掌詔命。上官婉兒乖巧異常,為了避免與韋皇後衝突,又將自己的情夫武三思引薦給韋皇後。武三思相貌不凡,床上功夫了得,很得韋皇後歡心。如此,在韋皇後和上官婉兒的支持下,即使反武浪潮此起彼伏,武三思不但沒有被殺或被黜,反而躍升成為司空,位列三公,並聯手除掉了恢複唐室有功的五王集團,導致武氏一黨再次專權於朝堂。盡管上官婉兒設立修文館,廣召當朝詞學之臣,對文人提拔獎掖,在促進文學繁榮上做出了貢獻,但時人仍認為上官婉兒是力保武氏再起、害死五王的罪魁禍首。

中宗共有四子:李重福、李重潤、李重俊、李重茂。次子李重潤為韋後所生,風神俊朗,孝友好書,因看不起張易之、張昌宗兄弟以男色侍奉女皇、在外乘機招權納賄的行為,曾跟人私下議論,聲稱總有一天要殺死這兩個人。張氏兄弟得知後跑去向武則天告狀,武則天不問青紅皂白,命人將李重潤等人活活打死。而長子李重福為宮女所生,身份卑微,又娶了張易之外甥女為正妃,因而深為韋皇後厭惡。韋皇後誣陷李重福是害死李重潤的元凶之一,奏請中宗將其貶往均州[44]。三子李重俊雖被立為太子,卻因為不是韋後親生,一樣不受寵愛。

安樂公主對庶出的哥哥李重俊也很看不起,與丈夫武崇訓經常一道辱罵太子,背後稱其為“奴”。李重俊聽說後怒火中燒。他正當血氣方剛的年紀,決心也學習祖輩太宗皇帝發動玄武門之變,起兵誅滅武三思,逼中宗退位。

經過仔細分析,李重俊覺得滿朝文武中唯有遼陽郡王李多祚忠誠爽直,值得信賴,便去向李多祚尋求幫助。李多祚前後掌禁軍、北門宿衛二十餘年,曾參與神龍革命、逼迫武則天退位,扶持唐中宗複辟帝位、重建李唐,對武三思擅權也很憤慨,此時見太子流淚傾心訴說,很受感動,決定幫助太子起事。此外,李多祚還聯絡了部將李思衝、李承況、獨狐之等人協助太子。

神龍三年(707年)七月六日,太子李重俊和李多祚、李思衝等人假稱奉皇帝緊急詔令,率羽林三百多人襲擊武三思府第。武三思此時正擁著侍妾飲酒作樂,兒子武崇訓也陪坐一旁,安樂公主進宮去還沒有回來。羽林軍一擁而入,見一個殺一個,將武三思父子牽到太子李重俊馬前。太子李重俊罵了幾聲,拔出佩劍刺死二人,又下令殺盡武三思全家。隨即命左金吾大將軍李千裏及其子李禧分兵把守各處宮門,自己同李多祚一起殺入肅章門,直奔中宗、韋皇後的寢殿。

中宗與韋皇後、上官婉兒以及安樂公主等人夜宴方罷,忽見右羽林大將軍劉景仁飛奔前來報告:太子李重俊謀反,已帶兵殺入肅章宮。中宗嚇得渾身發抖。韋皇後大罵道:“我早說過你這兒子不是個東西,不聽我的話,死路一條!”

還是上官婉兒鎮靜,告道:“玄武門堅固可守,請皇上皇後立即登上玄武門樓,一來可暫避殺身之禍,二來可宣布緊急詔命,征調兵馬討逆。”

中宗、韋皇後便跟著上官婉兒慌慌張張地來到玄武門門樓。皇帝、皇後都沒主意,上官婉兒老謀深算,便以中宗名義令將軍劉景仁立即率領在玄武門值夜的百餘飛騎嚴守門樓,抵禦叛兵。

這時,李多祚已經領兵來到玄武門,見中宗在門樓上,又有飛騎守衛,不敢貿然行動。他為人耿直,不敢輕易對皇帝無禮,導致目的不夠堅定明確,當斷不斷,已經注定了失敗的結局。

中宗在門樓上斥責李多祚道:“朕待你不薄,為何助太子謀反?”李多祚回答道:“武三思淫亂宮闈,臣等奉太子令,已將武三思父子正法,太子與臣等並無謀反之意,隻是請求陛下準許肅清宮闈之亂,臣立即退兵,再向陛下請罪。”

一聽到武三思父子已被殺,韋皇後、上官婉兒以及安樂公主都大哭起來。

李多祚又高呼道:“上官婉兒勾引武三思入宮,是第一等罪犯,請陛下速速將她交出來!”

中宗還沒有答話,上官婉兒已是淚水滿麵,跪在中宗腳下,哭道:“臣妾並無這等事,請陛下明察。臣妾死不足惜,隻恐叛賊們先是索要臣妾,再索要皇後,最後索要陛下。”

中宗一時沒有了主意。上官婉兒上前指點了幾句,中宗這才向城下大聲宣道:“叛軍們聽著,你們原是朕的親信宿衛,為何跟從李多祚謀反?若能立時反正,殺死李多祚,朕不但不計前罪,還另加封賞,保證你們的榮華富貴!”

羽林軍本來以為太子和李多祚是奉詔令起事的,現聽到中宗的親口宣告,方知自己跟著李多祚成了叛逆。各人都有老小家口,未免動心,大家一時沉默。當時,宦官宮闈令楊思勖主動請求出戰,先斬殺了李多祚女婿羽林中郎將野呼利,羽林軍隨即一齊擁向李多祚,將他亂刀砍死。李思衝、李承況等將領也被殺死在亂軍中。楊思勖一戰成名,從此以宦官身份為將,以嗜殺善戰出名。

太子李重俊帶領幾十名侍從突圍而出,逃向終南山。兵部尚書宗楚客調動兵馬,迅速平息了這場叛亂。太子李重俊在終南山樹林中休息時,被手下士兵刺死,割下首級獻給了朝廷。中宗聞報後,毫不痛惜,反將兒子的首級獻入太廟,並奠祭武三思和武崇訓的靈柩,甚至還把兒子的首級掛在朝堂示眾。對於中宗這種古怪之極的做法,大臣們既氣憤又寒心,但誰也不敢多說什麼。

官職卑微的永和縣丞寧嘉勖路過長安,見到被懸掛示眾的太子李重俊首級,立即脫下自己的衣服,包住首級,傷心得號啕大哭。他哭的不是素昧平生的太子,而是痛心大唐骨肉相殘的血腥,傷感動蕩不安的局勢。宗楚客知道後,立即將寧嘉勖流放到嶺南[45]。寧嘉勖很快因水土不服死在流地。

上官婉兒在平定李重俊之變上起了極為關鍵的作用,但經曆這件事後,她的立場起了巨大變化。之前表弟王昱曾警告她,若是繼續親近武氏、韋後,將會給上官家族帶來滅頂之災。起初上官婉兒並不在意,但在李重俊兵變中,李多祚叩閣指名索殺她,且公然指責她是勾引武三思入宮的罪犯,她才知道自己在世人心目中的印象,遂決意轉而支持李唐宗室,與太平公主尤為親近。

中宗四個兒子中,次子重潤、三子重俊已死,長子重福獲罪流放在均州,剩下的幼子重茂,年僅十歲。中宗很想立重茂為皇太子,遭到韋皇後的反對,她對不是自己親生兒子的李重茂根本不放心。而安樂公主恃寵驕恣,想當皇太女的願望越發強烈,開府置官,“皆出屠販,納貲售官”“侯王柄臣多出其門”,甚至偽造詔敕,掩住文字,讓中宗“署可”[46]。

在這場立儲之爭中,上官婉兒堅決反對立安樂公主為皇太女,幾次向中宗進諫。中宗態度模棱兩可,雖表示不會立安樂公主,但也未立幼子李重茂為儲君,是以太子之位一直虛懸,令有野心之人愈發蠢蠢欲動。偏巧這時候官民接連上告韋皇後淫蕩濫權,動搖了中宗對皇後的信任,皇帝皇後夫婦關係微妙異常,緊接著中宗皇帝中毒身亡,宮中氣氛愈發詭異緊張。

上官婉兒在宮外置有宅第,亭台閣宇,園榭廊廡,窮極雕飾,幾勝皇宮。她酷好風雅,常引文學之士宴樂其中,又喜床笫之歡,多蓄男寵,因而絕大部分時間都住在宮外。偏偏中宗中毒之前,她重新回到了皇宮,並在中宗身亡當日,接待了貴客太平公主。

再說太平公主。她是唐高宗和武則天唯一愛女,父母均為皇帝,貴盛天下。武則天對待諸子心狠手辣,或殺或貶,毫不留情,但對這個女兒卻極是寵愛,認為她姿色美豔、身材豐腴、足智多謀,酷類自己,常與之商議政事,但不準太平公主將所參與政事外泄。太平公主前期行事收斂,隻小心翼翼地侍奉母親,但後來的一係列事實表明,她其實是李氏王朝的擁護者,不但用手段鏟除了酷吏來俊臣,還預謀參與了針對其母的神龍革命。而以武則天之精明淩厲,竟事先沒有從愛女身上發現任何端倪,足見太平公主心計城府之深。

中宗複位後,太平公主走到台前,積極參與朝政。中宗對唯一的親妹妹極是尊重,曾特地下詔免她對太子李重俊行禮。韋皇後與安樂公主想當女主、開始幹政亂權後,必然與太平公主發生利益衝突。韋皇後自知地位、權謀均不及太平公主,便想用陰謀鏟除對方。太子李重俊兵變被殺後,韋皇後指使親信宗楚客陷害太平公主與李重俊同謀,同時被誣陷的還有相王李旦,也就是睿宗。中宗居然信以為真,下令將相王及太平公主收付詔獄,調查鞫訊。主審官禦史中丞蕭至忠流淚進諫道:“陛下富有四海,不能容一弟一妹,而使人羅織害之乎!相王昔為皇嗣,曾堅請則天以帝位讓陛下,累日不食,此海內所共知,奈何因外人一言而疑之!”

蕭至忠與韋皇後是姻親,其女與韋皇舅之子崔無披定親,連他都這麼說,中宗深為動容,遂不再追究,李旦和太平公主這才得以幸免於難。

然經此一事,太平公主與韋皇後一黨的矛盾已公開凸顯,以太平公主的個性,絕不會坐以待斃。隻是中宗與韋皇後曾共渡患難,“備嘗艱危,情愛甚篤”,曾許下“幸複見天日,當唯卿所欲”的諾言[47],隻要他還在位,太平公主決計無法占到韋皇後的上風。但中宗一旦過世,局麵則難以預測。這便是中宗遇害第二種說法的來曆——傳聞太平公主才是毒害中宗的元凶。至於如何往禦膳房蒸餅中下毒,有其同盟上官婉兒做內應,實不難辦到。

先不管太平公主是否真是元凶,她入宮後,即與上官婉兒會麵,商議中宗遺詔,即以中宗名義擬定詔書,決定繼位者等重大事宜。上官婉兒素來代替中宗執掌詔命,她草擬的遺詔自然具有相當的權威性及合法性。而此時底氣不足的韋皇後正忙著命諸韋執掌兵權,相比於太平公主先盯上遺詔,後者可謂棋高一招。再拿姘夫來說,韋皇後的相好都是武三思、馬秦客等為世人輕視鄙薄之流,而出入太平公主床笫的男寵全是文章才幹出眾的名門子弟,二人之眼光謀略,高下立分。

上官婉兒最早草擬的遺詔內容是:立溫王李重茂為皇太子,皇後韋氏以太後身份知政事,相王李旦參謀政事。遺詔中並未提及太平公主,朝政大權被平均分配給了韋後和相王,顯然是要在韋氏與李氏之間謀取平衡。而從太平公主角度而言,她親赴皇宮與上官婉兒一道擬定遺詔,不可能不為自己謀取利益,既力推相王李旦執政,表明她已與兄長事先達成了某種協議。

然上官婉兒將遺詔拿給韋皇後看後,韋後與親信宗楚客等人商議,改相王李旦為太子太師,等於架空了李旦。平衡尚未達成,即被打破,正如流言所傳,京師將有革命之事發生。這,就引出了第三方勢力——相王李旦。

在武則天稱帝前,李旦曾當過大唐名義上的天子,是為睿宗,隻是毫無實權,“政事決於太後”。好在李旦寬厚恭謹,安恬好讓,也不介意。武則天稱帝後,降李旦為皇嗣。李旦帶著一家人搬出大明宮,單獨開府置官屬。每月初一、十五,李旦一家都要前往朝堂拜見武則天,其中以李隆基的車騎最為嚴整,引人矚目。金吾將軍是武則天侄子武懿宗當時負責宮廷禁衛,每每欲折李隆基之威,一次故意不準李隆基在宮中通過。李隆基大聲責罵道:“吾家朝堂,幹汝何事?敢迫吾騎從!”這時候,李隆基才七歲。武則天聽說後,覺得這孩子很不平常。可惜在武則天的高壓下,李氏宗室朝不保夕,就連她的親生兒子也是如此,不久後,更大的災禍便降臨到李旦一家人身上。

長壽二年(693年)正月,武則天在萬象神宮舉行隆重的祭祀活動。儀式結束後,李旦正妃劉氏和德妃竇氏一起進宮,向武則天賀年。武則天微微露出一點笑容,簡單地問了兩句話,就命她倆退了出去。侍從們在宮外等了好久,一直不見兩位妃子出來,詢問宮人,也沒人知道劉、竇二人去了哪裏。侍從們隻得回去向李旦稟報。李旦一直等到天黑,仍然不見兩位妃子的影子。他通宵未眠,天一亮就帶了一些人進宮,去武則天接受二妃朝賀的嘉豫殿尋找。但是武則天派人攔住太子,命內侍傳話說:“兩位妃子早已離開嘉豫殿,以後不曾來過,請太子出宮去尋找。”李旦隻得退出。

太子妃劉氏是刑部尚書劉德威孫女,父親劉延景曾任陝州刺史。劉氏以宮女身份入侍李旦,不久即生下長子李成器,後改名李憲。文明元年(684年),李旦即位為睿宗,劉妃則被冊為皇後。不久,睿宗讓位於母親武則天,還稱太子,劉氏仍為太子妃。

竇妃則出身高貴,為唐太宗生母竇氏堂兄竇杭曾孫女,祖母則是唐高祖之女襄陽公主。李旦當相王時,竇氏以宮女身份進府,不久,即因德容兼備受到李旦的寵愛,生下李隆基及兩個女兒。竇氏離奇失蹤時,兩個女兒都還未諳世事。

時間一天天地過去了,劉、竇二妃音信全無。李旦逐漸明白,二妃多半已經遭了毒手。凶手不是別人,正是自己那熱衷於權力的母後。武則天不動聲色地處死兩位無辜的妃子,目的就是為了警告他。盡管悲憤不已,李旦還是告誡自己:不管如何悲憤,都不能將怨恨流露出來。他還嚴禁東宮任何人談論這件事情,要求幾個兒子也都保持沉默,保持平靜。兩位妃子就這樣莫名其妙地被害死,連屍體都沒有下落。

後來人們才逐漸知道真相,彼時武則天為將來把皇位傳給武氏還是李氏而猶豫不決,而李旦一直戴著太子的頭銜。武則天侄子武承嗣為了奪取皇太子位,千方百計想害死李旦,他事先做好兩個木人,刻上武則天姓名,釘上釘子,分別放在劉、竇二妃的床下,再買通武則天心腹寵婢團兒,由團兒出麵向武則天誣告,說二妃同謀,正施行法術詛咒皇上。第二天,劉、竇二妃進宮朝賀後,便離奇地失蹤了。武則天殺死二妃後,還派人暗中觀察李旦,見他一直沒有表現出異樣,才放下心來。

武承嗣一計不成,仍不甘心,還想將太子李旦置於死地。他再次指使團兒去向武則天進讒,說李旦自二妃失蹤之後,疑是皇上所殺,表麵上裝作不經意,實際上心懷怨怒,圖謀報複。武則天信以為真,命有名的酷吏來俊臣審理此案。來俊臣最擅長株連無辜,立即把太子李旦全家老少、連同侍役下人等統統抓起來,施以嚴刑拷打。下人們起初還替太子李旦喊冤,後來禁不起酷刑摧殘,隻得胡亂招供畫押。

本來太子李旦一家包括李隆基已難逃此厄,但事情突然起了戲劇性的變化。來俊臣取得不利於太子李旦的口供後,得意洋洋,正準備退堂,忽有人闖入公堂,大聲叫道:“大堂之上,嚴刑相逼,什麼口供取不到?太子並未造反,為何誣陷他?我是一名樂工,本不願幹預此事,但事關國家社稷,怎能不辨個明白?我願剖心表明心跡!”說完從懷中掏出匕首,撕開自己的衣服,照著胸口用力一劃,立時鮮血噴湧,昏倒在地。

事出突然,來俊臣也亂了方寸,親自走下堂來——隻見那人胸膛已被劃開一道長口子,五臟六腑都露了出來。再探摸他口鼻,尚有一絲氣息。來俊臣一時呆住,不知道該如何處理。

這慘烈一幕剛好被武則天派來的使者看見。使者回報後,武則天聽說有人當堂剖心呼冤,大為震動,命禦醫全力救活自剖之人。禦醫先將這人的五臟放回原處,再用桑皮線縫好創口,塗上藥。

直到第二天天亮,這人才勉強睜開眼睛,但無力開口說話。禦醫便用人參湯灌入他口中,助他提氣。到午後,這人完全清醒過來。武則天親去探望,詢問他姓名來曆。這人答道:“臣名安金藏,長安人氏,係太常寺樂工。”然後說了一通太子無辜的話。武則天聽了黯然神傷,說道:“我自己的兒子我尚不知他好壞,連累了你,真是忠心可鑒!”讓安金藏安心靜養。武則天回到宮中,當日便下詔:“立即停止追查,將太子左右家臣、侍役盡行釋放!”一場即將釀成的大獄,便因為安金藏的義舉而意外平息。

但從此之後,李旦“止於宮中朝謁,不出外朝”,“公卿以下皆不得見”。李旦、李隆基父子實際都被幽閉宮中,完全喪失了行動自由。年不及九歲的李隆基因失去了親生母親,為竇德妃妹妹所撫養。直到武周晚期,武則天下令迎回第三子李顯,立為皇太子。李旦遂辭去太子位,複為相王,全家人這才結束了幽禁深宮的生活,搬到洛陽積善坊相王府居住。

這一段不見天日的經曆對李旦父子影響都相當大:李旦養成了謹小慎微、淡泊自守的個性;李隆基則因少小失母,隱忍深沉,但他一心要主宰自己的命運,不再被命運所驅使,於是他亦暗中窺測政治權力,並付諸實際行動。能與韋皇後一黨爭權的“第三方勢力”,準確地說,並不是相王李旦,而是李旦第三子李隆基。

李隆基彼時已被外放為潞州別駕,但他找借口回到京城後,長期滯留不歸。因其隻是個地位卑微的庶子,又整天忙著吃喝玩樂,行事低調,韋後一黨也未如何將他放在眼裏。中宗死後,韋皇後命左監門大將軍兼內侍薛思簡率五百人馬弛赴均州,以防範中宗長子李重福。足見在韋皇後心中,對皇帝寶座威脅最大的是中宗的親生兒子,而不是淡泊名利的相王李旦,當然更不會是相王的兒子。殊不料李隆基花天酒地隻是障眼法,他手下人根本沒閑著,其心腹家奴王毛仲精明強幹,暗中交結羽林軍精銳萬騎將領,不惜財物,為此掌握了部分最關鍵的禁軍。更重要的是,李隆基與太平公主之子薛崇簡是至交好友,薛崇簡居中牽線,姑侄兩方為對付韋氏一黨、保住李氏皇族利益,迅速結為同盟。

景龍四年(710年)六月四日,中宗死後第三日,中宗棺木被移到太極殿,召集百官正式發喪,韋皇後臨朝攝政,大赦天下,改元唐隆。又進相王李旦為太尉,雍王李守禮為豳王,韋後從父兄韋溫總知內外守捉兵馬事。六月五日,皇太子李重茂即皇帝位,尊韋皇後為皇太後,仍知政事。

局麵仍未就此平定下來。中宗上台後,並無任何建樹,反而大力庇護武氏集團,殘酷誅殺匡複唐室有功的五王,人民普遍對其失望。昔日武則天之種種殘酷統治的陰影還未從民眾心中完全散去,而今韋後挾持中宗少子弄權,與昔日武則天臨朝聽製並無分別,是以京師人心浮動,到處彌漫著不滿情緒。韋後也意識到這一點,急召宰相宗楚客商議對策。宗楚客建議派兵誅殺相王李旦,如此便可絕人望。

兵部侍郎崔日用本是宗楚客心腹,得知韋後同意宗楚客調兵鏟除相王和太平公主勢力後,認為此舉不合倫理,必將引發大亂。他為自保,立即將韋黨計劃告訴了相王最有才幹的兒子李隆基,勸其先發製人。李隆基見事態緊急,也不稟報父王,隻連夜趕去太平公主府中,對太平公主道:“如今事已危急,時不我待,若姑姑再猶豫,大家都死無葬身之地。”

太平公主聽了勃然大怒,決定支持李隆基聯絡羽林軍重要將領,發動兵變。太平公主還命兒子薛崇簡從旁相助,去說服西京禦苑總監鐘紹京做內應。

有人認為應當稟知相王李旦。李隆基道:“我輩以此報國,事成歸福相王,不成則以身殉,決不連累相王。今往稟知,若王聽從,則將使王冒危險;若王不從,則將敗我輩大事。”堅持不肯稟報。

其實一旦事敗,不可能不牽累相王,這不過是李隆基的托辭——一是怕相王顧念親情,手下容情;二來他對這次政變極有把握,希冀獨占首功。隻有如此,他這個庶子才能撈到足夠大的政治資本。

景龍四年(710年)六月二十日,即中宗死後的第十八天,夜幕降臨時分,李隆基帶著幾十名心腹豪傑,自禦苑總監鐘紹京管轄的南苑潛入羽林營。羽林萬騎果毅都尉葛福順、陳玄禮、李仙鳧等早已是李隆基心腹,暗中接應。李隆基一舉將羽林將軍韋播、高嵩殺死,提著兩顆人頭向羽林營全體將士示眾,並宣布道:“韋氏鴆殺先帝,妄想篡國,當共誅諸韋及逆臣賊子,為先帝報仇。”

韋氏一黨不得人心,李隆基一番話,引起了羽林軍士中大部分人的共鳴,表示願意聽從調遣,支持李隆基發動兵變。於是,眾人一起湧出軍營,兵分兩路,一路攻玄德門,一路攻白獸門。幾路人馬在淩煙閣前會合後,一齊殺向太極殿。

正在睡夢中的韋後聞變後從床上驚起,披發跣足逃出太極殿,想逃到飛騎營避難,半路遇到亂兵,立時便被殺死。將士們割下她的首級獻給了李隆基。安樂公主正照鏡畫眉,被萬騎營將士闖入斬首。禁衛宮中的諸韋及韋後親信,全部被當場殺死。因此時韋後已改年號唐隆,史稱“唐隆之變”。

上官婉兒聞知事變後,立即見風使舵,主動帶領宮人執燭迎接李隆基。她先遇到李隆基心腹劉幽求,便出示當日與太平公主草擬遺詔,表明自己是站在相王一方。劉幽求留她不殺,將她帶到李隆基麵前,不想李隆基立命人將其斬殺。一代才女,就此殞命,死時四十六歲[48]。

羽林軍大殺了一夜,到天亮時,終於肅清了皇宮。李隆基又下令緊閉宮門和長安城門,分派萬騎搜捕諸韋親黨,盡斬不饒。等到大事已定,這才出宮見父親李旦,叩頭謝不先稟之罪。李旦老淚縱橫,道:“宗社不亡,都虧了你!”父子又相抱而泣。

六月二十三日,太平公主親到相王府,稱少帝李重茂請讓位於相王李旦,李旦固辭不成,隻得應允。

六月二十四日,少帝李重茂照例出視早朝,登太極殿,相王李旦則站立在中宗棺柩旁。群臣麵麵相覷,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這時候,太平公主走進大殿,大聲說道:“嗣君準備讓位給叔父,各位大臣以為如何?”

大臣中有人事先早已與太平公主通氣,立即大聲讚成,說理應立長君,群臣自然一片附和聲。

太平公主走到李重茂麵前高聲說道:“天下之心已歸相王,這已經不是你這小孩子的座位了,快快下來吧。”

李重茂木然呆著,不知所措。太平公主卻不由分說,走上前去,親自動手,強行將少帝李重茂從皇帝寶座上拉了下來。此時,距離他初登皇位僅僅十六天。相王李旦順理成章地走上皇位坐下,恢複帝位,即為唐睿宗。太平公主的果敢性格由此可見一斑。她與母親武則天相同的果斷性格和對權勢的熱烈渴望也注定了日後必定要與一樣精明能幹的李隆基掀起激烈的衝突。

李重茂被拉下皇位後不知該如何應變,隻能流著眼淚走到下首站著,隨即被降封為溫王,又改封楚王,史稱殤帝,又稱少帝。

不久,李重茂兄長譙王李重福不服相王繼位,在洛陽起兵,自行稱帝,並封李重茂為皇太弟。李重福未能按照預定計劃占據東都,很快兵敗身死。處於軟禁中的李重茂雖對兄長兵變一事毫不知情,仍然受到牽連,被徙為外州刺史,並以禦林軍嚴加看管。

睿宗複位後,依舊不忘十七年前愛妃離奇失蹤一事,下令將劉妃和竇德妃失蹤之所嘉豫殿全部挖掘了一遍,卻始終未發現兩位妃子的遺骸或任何蛛絲馬跡。無奈之下,睿宗隻得在洛陽南郊建造了兩座空陵,並追贈劉氏為肅明皇後,竇氏為昭成順聖皇後。

中宗在位之時,韋皇後已明目張膽地擴張勢力,將諸韋及親信安插在要害部門,因而中宗死時,韋後集團已極為強勢,難以輕易撼動。李隆基親臨險境,獨勘大難,發動兵變,一夜之間便翦除掉韋後集團,可謂英明果斷,充分把握了時機,亦由此立下大功。睿宗即位後,即封他為平王,拜殿中監同中書門下三品。然在立太子問題上,睿宗一度猶豫,以李成器有嫡長子身份,而庶子李隆基有平韋氏大功,意久不決。

還是李成器自己堅決推讓,諫道:“國家安則先嫡長,國家危則先有功,苟違其宜,四海失望。臣死不敢居平王之上。”

大臣亦多言李隆基功大宜立,涕泣固請者累日。劉幽求道:“臣聞除天下之禍者,當享天下之福。平王拯社稷之危,求君親之難,論功莫大,語德最賢,無可疑者。”

睿宗這才下定決心,立李隆基為皇太子。誅滅韋後親黨一舉將李隆基推至皇權巔峰位置,風頭一時無二。然而,他一踏上政治舞台,便處在了權力鬥爭的旋渦之中。

睿宗得以複位,太平公主也出了不少力。太平公主自恃有功,睿宗又頗念兄妹情誼,對她極為尊重——這對兄妹性格上有著鮮明對比,睿宗萎靡不振,胸無大誌,而太平公主則繼承了母親武則天的強硬和欲望——每逢宰相奏事,睿宗總要先問是否與太平公主商議過,而公主“每入奏事,坐語移時,所言皆聽”。太平公主利用自己的影響力左右朝廷重大決策,擅權弄法,甚至不大將太子李隆基放在眼中。李隆基不願意大權旁落,聽人擺布,由此與太平公主產生了激烈的矛盾。

其實在“唐隆之變”之前,李隆基隻給世人浪蕩公子的形象,太平公主並未太將他放在眼裏。甚至在睿宗選立太子時,太平公主也傾向李隆基一方的,無非是以其庶子身份,難以服眾,她自己正好可以繼續掌握大局。然李隆基一登上儲君位子,忽然一改前風,露出沉毅有謀的秉性來,不由得令太平公主大跌眼鏡。她為鞏固自己地位,立即將李隆基視為最主要政敵,圖謀廢除其太子之位,另立一位老實聽話、便於控製的皇子為太子。

傳聞太平公主屬意兄長李賢唯一存世之子李守禮。李守禮雖然略嫌庸碌暗弱,其妹李弄玉卻在神龍革命中立下大功,兼之李守禮之女李奴奴以金城公主身份出嫁吐蕃,有功於社稷。加上李守禮是高宗諸孫中年齒最長者,家族地位遠高於李隆基,更有資格做儲君。但太子廢立是國家大事,需要名正言順。太平公主為此煞費苦心,在李隆基身邊安插了不少耳目,要他們暗中監視太子,隨時向她彙報。李隆基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太平公主均了如指掌。

景雲二年(711年)某日,太平公主乘輦到光範門,等諸宰相上朝時,將他們請到步簷[49]中,以語暗諷太子李隆基,隱有廢黜之意。眾人均大驚失色。宰相宋璟為人耿直,大聲道:“東宮有大功於天下,真社稷之主,安得有此異議?”

太平公主見宰相們不肯附和自己,遂改變策略,在兄長睿宗麵前大肆搬弄是非,挑撥皇帝、太子父子關係。沒有主見的睿宗以為太子李隆基不得人心,不由得有些狐疑,曾私下召見宰相韋安石[50],問道:“聞朝廷傾心東宮,卿何以不察?”韋安石道:“陛下何得亡國之言!太子有大功於社稷,仁明孝友,天下所稱,願陛下無信讒言,以致惑也。”睿宗這才醒悟。

太平公主曾派女婿唐睃約請韋安石到府第密談,以圖拉攏,但為對方所拒。當她得知韋安石說服睿宗信任太子後,勃然大怒,一再對睿宗施加壓力,終將韋安石撤職,貶出京師。

這時又有人進言,說五日內有急兵入宮。睿宗召集大臣商議此事時,張說指出道:“此有讒人設計,擬搖動東宮耳。陛下若使太子監國,則君臣分定,自然窺覦路絕,災難不生。”姚崇、宋璟、郭元振等重臣也都讚成張說的意見。

宋璟又與姚崇聯名上奏,建議對太平公主幹政加以限製。但睿宗不聽,明明白白地告知眾臣道:“朕更無兄弟,唯有太平一妹,朝夕欲得相見。卿勿言,餘並依卿所奏。”

太平公主得知後愈發憤怒。李隆基懼怕太平公主的勢力,決定暫時妥協,親自上奏,稱宋璟、姚崇離間皇室骨肉,請加罪黜。於是姚崇被貶為申州刺史,宋璟被貶為楚州刺史,張說也被驅趕出京。李隆基身上具備的帝王權術可見一斑,即使是他的同盟支持者,必要的時候,他亦會毫不猶豫地出賣犧牲對方。

然一山終難容二虎。姑侄之間的明爭暗鬥愈演愈烈,矛盾日益激化,雙方劍拔弩張,一場新的宮廷內戰隨時都有可能爆發。睿宗性情散淡且懦弱,對妹妹和兒子都很愛惜,開始還大搞平衡,後來再也無力處理他們之間的矛盾,心力交瘁下,便借口有彗星出現,要“傳德避災”,表示願讓位於太子。太平公主生怕太子即位後對自己不利,遂與同黨極力勸阻。睿宗一向軟弱,卻在這件事上堅持己見,可見他已經預料到骨肉相殘的悲劇將再一次上演,既然他無力阻止,那便眼不見為淨吧。

景雲三年(712年)八月,太子李隆基在武德殿登上帝位,這就是曆史上有名的風流天子唐玄宗。玄宗尊睿宗為太上皇,改元先天。除三品以上官吏的任免和大案要政仍由太上皇親自處理外,其他一切庶務悉數由玄宗督辦。

玄宗即位之後,太平公主的勢力有增無減,“宰相七人,五出其門。文武之臣,大半附之”,因此而導致政局不穩,政事昏暗。太平公主甚至陰謀廢殺玄宗。皇帝身邊的親信宮人元氏為太平公主親信崔湜[51]收買,暗中在玄宗每日服用的“赤箭粉”中投放毒藥,欲置玄宗於死地。

先天二年(713年)七月,人在洛陽的張說派心腹送了一柄佩刀給玄宗皇帝,勸其當斷則斷。處於弱勢的玄宗遂下定決心鋌而走險,搶先動手,先用計謀誘殺太平公主同黨。剪除其羽翼後,再派王毛仲和高力士前往拘捕太平公主,逼迫她自殺。公主親族均遭連坐誅殺,崔湜等同黨都被賜死。唯獨太平公主之子薛崇簡因多次勸諫母親,特旨免死,賜姓李。

十二月,玄宗大赦天下,改元開元。直到這個時候,他才成了名實相符的君主,是真正的九五之尊。

作為大唐立國以來第一位以庶子身份即位的皇帝,走到這一步,實在不容易,經過了極為艱難曲折的鬥爭。而得位之關鍵契機,則是中宗神秘中毒而死。因而又有一種說法,下毒害死中宗的元凶,是獲利最大者,也就是睿宗一方。以睿宗之為人,當然不會對親兄長下手,若猜測屬實,下毒之人隻可能是李隆基了。而他迫不及待地殺死上官婉兒,亦有滅口嫌疑。

宮廷事秘,真相到底如何,外人無從知曉。世人也不過議論是非,隨口閑聊,並不真正在意誰毒殺了中宗,重要的是新皇帝穩定住了政局,令大唐現出一派新氣象。但史官則不同,稱職的史官以記錄真相為最高使命,劉知幾更是有唐以來成就最高、名氣最大的史官,素以秉筆直書為己任。他若知曉了中宗中毒內幕,即使不能記錄在官方實錄中,也必定會寫在私修的史書中。

王翰、王之渙俱是當世才子,狄郊則是名相狄仁傑之侄,三人熟知各種典故及朝中局勢,立即想到張均之前不肯明說的緣由,他懷疑曲江沉船事件跟玄宗皇帝有關!

雖是一記晴天霹靂,然仔細推敲,倒也合情合理——玄宗奪位,極多內幕,而劉知幾一直位處中樞。他不但擔任官方史官,還私下自修史書,有秘密的人自然對其格外忌憚。開元五年新科進士遊船之前,大概玄宗也聽說劉知幾之侄劉嶷將要攜帶劉氏私撰史書上船。從皇帝的角度而言,他極想知道史書中寫了些什麼,但更好的法子則是讓這部心血之作悄無聲息地消失,如此,不管有什麼秘密,再也無人知道。玄宗以剛毅果決著稱,做出這一決定毫不困難。於是,皇帝打聽到眾進士將要乘坐中宗之女宜城公主的遊船,便事先派人在船上做了手腳。而武靈覺與武惠妃交好,事先多少知道些消息,所以一再阻攔李蒙前去曲江赴約。她又不能說出理由,不然將會有大禍臨頭。如此,在旁人看來,她完全是蠻橫無理,她也懶得辯解,直接將丈夫鎖在了房中。不想李蒙竟翻牆而出,最終還是上了那條必將沉沒的遊船。可歎的是,一船人賠上了性命,而皇帝真正想銷毀的史書卻根本不在船上。

張均見王翰幾人沉默不語,婉轉勸道:“我是命大僥幸得救,不然也該死在那條船上。事情已經過去了這麼多年,不如就讓它隨風而逝吧。其實皇帝也因為這件事受到了懲罰……”

王之渙道:“什麼懲罰?”張均道:“武惠妃所生的皇子不是夭折了嗎?那皇子名叫嗣一,本是皇上矚目的太子人選。”

王翰冷笑道:“當年高宗本已立陳王李忠為太子,後因寵幸武後,又改立武後所生長子李弘為太子,這才導致後來唐室為武周所傾覆。莫非今上也想要重蹈覆轍嗎?”

朝野間對唐玄宗寵幸武惠妃極為不滿,唐玄宗早有立武惠妃為皇後之意,然因朝臣反對前仆後繼,亦不得成行。王之渙見王翰語氣不善,張均又是在朝官員,忙道:“大概老天爺也看不過眼,收了小皇子性命。”

正好筵席將要開始,辛漸派管事周白告來請眾人入席。王翰道:“張兄先去吧。我們三個就不去了。”

張均料想對方心情不佳,也不願意再提當年曲江沉船的話題,道:“也好。”自拱手去了。

周白告問道:“三位先生當真不赴席嗎?座次都給三位安排好了。”王翰幹脆地道:“不去了。”

周白告也知王翰幾人素來任意妄為,不拘禮法世俗,不再勉強,行禮退出。

王翰起身在房裏來回走了幾步,道:“李蒙這件案子,我決心要查到底,非弄個水落石出不可。之渙,狄郊,你們和辛漸一樣,都是有家有口的人,就不要再插手。”

王之渙道:“胡說八道!我們兄弟幾個曆來共進退,好不容易再度聚在一起,當然要一起查明真相。至於能不能報仇,那是另外一回事。”

狄郊也簡短地道:“我不會置身事外的,辛漸也不會。”

王翰道:“這件案子,年代已然久遠,我們適才猜測到的所謂真相,依據的都是道聽途說的傳聞,並無真憑實據。查明真相最好最簡單的法子,就是找武靈覺當麵問個明白。”

王之渙道:“那我們還等什麼?這就去找她吧。”

三人出來書房,正好遇到李弄玉施然進來。李弄玉愣了一愣,隨即謝道:“多謝王郎派來瑤花和四名侍女,她們目下人在後堂,可幫上大忙了。”王翰道:“能幫上忙就好。”

王之渙忙道:“芳甸出了竊賊,郡主快些清點一下,看有沒有丟了什麼要緊物事,尤其是書房。”

李弄玉倒也不驚訝,隻問道:“那人呢?”王之渙道:“翻牆跑了。”又道:“那竊賊是個會家子。不過要是辛漸人在這裏,他一定跑不掉。”

李弄玉道:“我知道了。”轉身又往外走。

王之渙道:“郡主不用查看物事嗎?”李弄玉道:“就算真有東西被偷了,人已經逃走,清點也沒什麼用處,丟了也就丟了。”也不問王翰幾人在這裏做什麼,自出院去了。

王之渙歎道:“到底是金枝玉葉,氣度果然不一樣。”

狄郊沉吟道:“郡主或許認得那人。”王之渙道:“哪人?”狄郊道:“就是你口中的竊賊。”

王之渙奇道:“這話怎麼說?”狄郊道:“我們進來芳甸時,那人空著手從書房出來,而書房也沒有翻找的痕跡。他多半是郡主留在書房的客人。目下宴席已經開始,郡主卻回來芳甸,極可能是專門來招呼那人的,聽說那人已經翻牆逃走,這才轉身走了。”

王之渙道:“是客人嗎?那對方為何不明說,隻顧低頭逃走,還狠狠衝撞了阿翰一下?”

狄郊道:“或許那人不願意被我們撞破行跡,所以才衝了出去。他腰間有刀,果真有敵意的話,早就亮出兵刃了。”

王之渙道:“奇了怪了,果真如此的話,郡主剛才為什麼也不說清楚?”又道:“哎呀,該不會是郡主背著辛漸偷養漢子?”話一出口,自己便笑了起來。

王翰白了他一眼,道:“你也知道這不可能吧。還是先去找武靈覺吧。”

三人揣度武靈覺人多半還在懸甕山上,便往龍王頭而來。出大風村上山道,走出沒多遠,狄郊忽停了下來,道:“有血腥氣。”

眾人便往道旁尋去,卻見枯草叢中橫躺著一名中年女尼,正是武靈覺。

* * *

[1]高六即高戩,武周時官任司禮丞,太平公主情夫,武則天執政晚期因得罪張易之、張昌宗兄弟,與鳳閣舍人(即中書舍人,武則天時稱中書省為鳳閣)張說同時被貶。事見同係列小說《璿璣圖》。張說後被召回朝,到端州(今廣東肇慶,即著名端硯產地,端硯誕生於唐代初期)時,聽說高戩已卒於流所,很是悲傷,寫下這首詩。

[2] 史佚:古代的機要秘書,也稱“史逸”,多為是博聞強記、反應靈敏者。

[3]河指黃河。汾指汾水(汾河),發源於山西寧武(古樓煩地)管涔山,在山西河津彙入黃河。是山西最大河流,全長700多公裏,在太原境內縱貫北南,全長100公裏。公元前647年,晉國發生饑荒,向近鄰秦國求援。秦穆公發動“泛舟之役”(是汾河航運的最早曆史記載),用船隊運糧,經渭河、汾河直抵晉國絳都,也留下了“晉惠公借糧——有借無還”的典故。唐時,山西糧食及奇鬆古木等物資通常經汾河入黃河、渭河,漕運到長安等地,史書稱“萬木下汾河”。河汾也用來泛指山西西南部地區。又,隋朝末年,絳州龍門(今山西河津)名士王通設教於河汾間,有弟子千餘人。唐初名臣房玄齡、魏徵、李靖等皆從其授業,時稱“河汾門下”。後人又以“河汾”指稱王通及其學術流派。

[4]晉水源出今山西太原西南懸甕山,東北向流經晉陽古城後,注入汾水。

[5] 並州文水:又作汶水,今山西文水。唐並州(州治今山西太原,唐玄宗時升為太原府)統太原、晉陽、太穀、文水、清源、交城、樂平、祁縣等十餘縣。

[6]唐太宗有《詠興國寺佛殿前幡》:“拂霞疑電落,騰虛狀寫虹。屈伸煙霧裏,低舉白雲中。紛披乍依回,掣曳或隨風。念茲輕薄質,無翅強搖空。”唐玄宗有《過晉陽宮》:“緬想封唐處,實唯建國初。俯察伊晉野,仰觀乃參虛。井邑龍斯躍,城池鳳翔餘。林塘猶沛澤,台榭宛舊居。運革祚中否,時遷命茲符。顧循承丕構,怵惕多憂虞。尚恐威不逮,複慮化未孚。豈徒勞轍跡,所期訓戎車。習俗問黎人,親巡慰裏閭。永言念成功,頌德臨康衢。長懷經綸日,歎息履庭隅。艱難安可忘,欲去良踟躕。”均是登基後駕臨太原時所作,即可見興國寺和晉陽宮地位。

[7]懸甕山:一名汲甕山,又名結絀山,位於今山西太原晉祠西(太原市西南郊二十五公裏處)。明嘉靖《太原縣誌》稱:“山腹有巨石如甕形,因以為名。宋仁宗時地震山坼,巨石摧毀,今無複甕形矣。”

[8]玄奘譯經傳法十幾年,門下弟子雲集,成就最大者當數窺基(尉遲洪道)。時人稱:“(玄)奘師為瑜伽唯識開創之祖,(窺)基乃守文述作之宗。”不獨如此,窺基還是奘門弟子中最為特立獨行者。傳聞他十七歲時遇到玄奘,玄奘知其善根深厚,力勸其出家。尉遲洪道伯父是鄂國公尉遲敬德(名恭,又名融,字敬德,唐人多以字行),父親尉遲宗是金吾大將軍,母親則出自河東大族裴氏,出身富貴。他不願意拋棄享受,當即道:“聽我三事,方誓出家,不斷情欲、葷血、過中食也。”表示出家時要帶一車書、一車金銀珠寶及一車美女。玄奘點頭答應,於是尉遲洪道得了“三車和尚”的稱呼。

[9]軍器監:中國古代製造兵器和軍用什物的主管機關。創置於北周建德四年(575年),定製於唐高祖武德元年(618年)。下設丞二人、主簿一人、錄事一人。領弩坊、甲坊各一令。各自職責是:軍器監對軍品“辨其名物,審其製度,唐弩坊甲坊生產的部分產品以時納於武庫”,全麵負責“繕造甲弩之屬”;丞“掌判監事,凡材革出納之數,工徒眾寡之役,皆督課焉”;甲坊令和弩坊令“各掌其修之物,督其繕造,辨其粗良”。在生產過程中,為確保軍品質量和數量,工場實行嚴格的賞罰製度。後來,軍器監時設時變。

[10]契丹王、奚王隻是當時的習慣稱呼,分指契丹及奚族部落的酋長,二人實際上已歸順唐朝,受唐廷官職。唐朝立國之初,契丹即主動歸順。武則天執政時,契丹首領李盡忠因受唐官吏侮辱而奮起反叛,一度大敗唐軍,後為突厥默啜可汗擊破,事詳見《璿璣圖》。之後契丹和奚不得不依附於突厥生存。開元四年(716年),默啜可汗出擊鐵勒九姓拔曳固(一作拔野古)得勝回朝時,意外被拔曳固散卒頡質略所殺,突厥由此勢衰,契丹酋長李失活(李盡忠堂弟)、奚酋長李大酺(又作李大輔)又重新歸順唐朝。唐玄宗傾心籠絡,以李失活為鬆漠郡王,行左金吾大將軍兼鬆漠都督(今赤峰以北、西遼河上遊),以李大酺為饒樂郡王,行右金吾大將軍兼饒樂都督(今承德以北、灤河上遊)。又將東平王李續(唐太宗孫)外孫楊元嗣之女封為永樂公主,嫁給李失活為妻。李失活死後,其從弟李娑固襲封,並續娶永樂公主。又以固安公主(唐玄宗從外甥女,父辛景初)嫁給奚酋李大酺。

[11]李大酺曾在突厥默啜可汗攻打契丹時落井下石,大肆掠奪契丹財產人口。還曾將俘虜的唐幽州大都督孫佺和左威衛將軍周以悌獻俘給突厥,導致孫、周二人盡為默啜可汗所殺。默啜可汗死後,李大酺勢孤,又轉投大唐。唐玄宗因即位不久,不欲另生事端,不僅給李大酺加官晉爵,還將從外甥女辛氏嫁給了他。

[12] 唐製,皇帝女稱公主,太子女為郡主,親王女為縣主。李弄玉生父李賢曾被立為太子,後又追諡章懷太子,因而李弄玉仍有郡主封號。

[13]唐初地方行政區劃有州(府)、縣兩級。州縣均按其地位之輕重,轄境之大小,戶口之多寡以及經濟開發水平之高低分為上、中、下三等。三萬戶以上為上州,二萬戶以上為中州,二萬戶以下為下州;五千戶以上為上縣,二千戶以上為中縣,一千戶以上為中下縣,其餘為下縣。近京之州稱輔州,京都所在縣名赤縣,京之旁邑謂畿縣。州級長官為刺史,佐官有長史等。同時,唐廷又在地理位置重要的州設有都督府,並州、益州(州治今四川成都)、荊州(州治今湖北荊州)、揚州(州治今江蘇揚州)是級別最高的大都督府,最高長官都督均由親王遙領,實際主理州事的是長史,如武則天生父武士彠曾任揚州大都督府長史。並州長史官秩三品,不但兼任並州刺史,還統領河東澤、潞、汾、儀、嵐、忻、代、朔、蔚等十數州軍政,權高位重,類似後來的節度使。唐玄宗升並州為太原府後,最高長官為府尹,依舊由親王兼領,少尹是實際長官。唐書中所提及並州刺史、並州長史、太原少尹實為同一官職。

[14]唐所置“軍”,多在沿邊重地。開元四年(716年),突厥默啜可汗死,鐵勒五部歸降唐朝,唐將五部均安置在大武軍(在太原北麵)之北。時並州長史張嘉貞懼其為亂,上書請求增宿鎮守之兵。開元五年(717年),唐玄宗下詔新置天兵軍於太原,隸河東道,集兵八萬,以張嘉貞兼天兵軍大使。

[15]司錄參軍:少尹之下佐官,掌正違失、蒞符印。兵曹參軍:唐諸衛府、東宮諸率府、王府、京府、都督府、都護府均置兵曹參軍,諸州稱司兵參軍,掌軍防烽驛門禁田獵儀仗等事。

[16] 括音guā。見敦煌變文《燕子賦》:“問君行坐處,元本住何州?宅家今括客,特敕捉浮逃。”

[17]租庸調製:一種賦役製度,是向受田丁征收的田租、力庸、戶調三種賦役的合稱,以征收穀物、布匹或者為官府服役為主。武德二年(619年),唐廷製定每丁納“租二石、絹二丈、綿三兩”。又頒布均田製:丁男十八歲以上,授田百畝,其中二十畝為永業田,八十畝為口分田。死後還田。官府依據授田記錄而向人民征收租庸調。不論貧富,一律繳納定額的租庸調。租即田租,每年要納粟二石或稻三斛。庸則是力役,每年替官府服役二十日。若不服役,也可納絹布折抵役期。調是戶調,男丁隨鄉土所產而納。除租庸調外,人民還須負擔雜徭和色役。另外對貴族、宗室、官僚及災欠、少數民族地區作了減免規定。租庸調製的實行,使中國古代賦役製度的所謂粟米、力役、布縷三征,達到了完整的地步。

[18]色役:唐代把各種有名目(即色)的職役和徭役稱為色役。擔任某種色役的人可以免除課役或免除正役﹑兵役及雜徭,因此投充色役在某種程度上逐漸成為逃避正役﹑兵役及雜徭的一種手段。如曆數太常寺的音聲人(唐代對音樂藝人的概稱),職責是供皇室和官府取樂,身份低於普通百姓,但由於享有免除正役﹑雜役和某些苛重色役的權利,所以也有良民樂於冒入的情況。

[19]李嶠:字巨山,趙州讚皇(今河北讚皇)人。少即篤學,博涉典籍,文采過人,二十歲中進士。初為安定縣尉,累官給事中。來俊臣構陷狄仁傑時,李嶠為之力辯鳴冤,觸忤武則天,貶為外官。後召為鳳閣舍人,凡朝廷大手筆,皆令李嶠草擬。聖曆元年(698年),與姚崇同為宰相,監修國史。中宗複位,李嶠因曾依附張易之兄弟,被貶為豫州刺史,未及成行,又改貶通州。數月後,召用為吏部侍郎,旋遷吏部尚書。神龍二年(706年),擢升中書令,後又加修文館大學士,監修國史,封趙國公。睿宗即位,貶為懷州刺史。玄宗即位,再貶廬州別駕。李嶠是武周至唐中宗時最著名的禦用文人,工詩善文,名重當世,所作一經問世,即被時人爭相傳詠。安史之亂時,唐玄宗逃難蜀中,登成都都督府雕樓,便讓隨侍女伶唱支曲子。女伶依《水調歌》的曲式唱了一首《汾陰行》。其中幾句道:“千齡人事一朝空,四海為家此路窮。豪雄意氣今何在,壇場宮館盡蒿蓬……山川滿目淚沾衣,富貴榮華能幾時?不見隻今汾水上,唯有年年秋雁飛!”曲終,唐玄宗淚下沾襟,問道:“誰為此詞?”女伶答:“李嶠。”唐玄宗歎道:“真才子也。”

[20]貞觀元年(627年),唐太宗依“山河形便”,將全國地方250餘州分隸十道監察。這十道為:關內、河南、河東、河北、山南、隴右、淮南、江南、劍南和嶺南道。由禦史台派巡察或按察、安撫、存撫使,在各道設立官署,為地方監察機關,負責巡察州縣,類似於漢代十三州刺史部。

[21]降胡:又稱降戶,指投降歸順大唐的胡人。默啜可汗死後,突厥因內亂而勢衰,部分突厥人(默啜可汗之女毗伽公主便率部投唐,封雲中郡夫人)及之前依附突厥的少數民族如契丹、奚、鐵勒、硤跌、拔曳固、同羅、九姓胡等均轉投大唐,唐廷除了令駐紮原地外,也將大批突厥、鐵勒、硤跌、拔曳固、同羅降戶遷入內地安置,大致在河曲、河東一帶。

[22]朔方道:唐方鎮名,治靈州(今寧夏靈武西南)。開元九年(721年)置朔方節度使,領單於大都護府,夏、鹽、綏、銀、豐、勝六州,定遠、豐安二軍,三受降城。十年,增領魯、麗、契三州。二十二年,兼關內道采訪處置使,增涇、原、寧、慶、隴、鄜、坊、丹、延、會、宥、麟十二州。以匡、長二州隸慶州,安樂、長樂二州隸原州。天寶元年,增領邠州。邠州本豳州,開元十三年以“豳”字類“幽”,改曰邠。

[23]唐代工匠雖算良民,但身份卻與農民不同,不許入普通戶籍,不得預於士伍。作為具有某種技藝的工匠,手藝是世代相傳,不準改業的。工匠也需要為官府服徭役,類似一種色役。具體方式是:每年朝廷以徭役形式從州縣征調各類工匠,解交工官,然後按技術種類,分配於有關官工業部門,免費服役二十天,免本身課役、雜徭。工匠不願意服役者,也可納資代役,但不得改變職業和服役名色,不能參加科舉考試。由於工匠是分番上直,且隻有二十天,因而被稱為“短番匠”。如果在規定時間外還要繼續服役,即稱為“長上匠”,並可按照額外服役時間的長短獲得工資。

[24] 鬆煙:鬆木燃燒後所凝之黑灰,是古代製墨的原料,遂稱謂墨的代名詞。宋人安鴻漸《題楊少卿書後》詩:“端溪石硯宣城管,王屋鬆煙紫兔毫。”

[25]潞州:州治上黨,今山西長治。唐玄宗即位前,曾被外放為潞州別駕(州長官的佐吏)。唐代製墨,以河北易州(治所今河北易縣)及河東潞州所產鬆煙最為名貴,為朝廷貢品。潞州鬆煙更是天下珍品。李嶠《詠墨》:“長安分石炭,上黨結鬆心。”李白《酬張司馬贈墨》:“上黨碧鬆煙,夷陵丹砂末。蘭麝凝珍墨,精光乃堪掇。”稱珍墨要用上黨(潞州)的鬆煙,夷陵(今湖北宜昌)的丹砂,還要和入“蘭麝”等香料,這樣製出來的墨精光閃閃,可以用手捧起。

[26] 蘭池州:今寧夏靈武縣境。

[27]由於作者本人未到過懸甕山,此處描寫據清人趙謙德《懸甕山記》。趙謙德(太原晉祠索村人,清乾隆時期三晉名士)有《望川晴曉》七絕雲:“野雲飛盡畫圖開,雨後千村絕點埃。眼底壺天誰領略,有人扶杖上亭來。”

[28] 武靈覺為武攸暨前妻所生。武則天為將愛女太平公主嫁給武攸暨,派人殺了其正妻,太平公主這才得以嫁給武攸暨,遂成為武靈覺嗣母。

[29]座主:原為佛教語,謂大眾一座之主,猶言上座﹑首座。唐代時成為進士對主考官的尊稱,亦稱“座師”。據《獨異誌》記載:貞元八年(792年),名相陸贄為主考官,錄取了韓愈、崔群等進士。崔群仕途順利,於唐憲宗元和十年以禮部侍郎知貢舉,錄取進士30人。其妻李氏“因暇嘗勸樹莊田,以為子孫之計”。崔群笑道:“餘有三十所美莊良田(指進士),遍在天下,夫人何憂?”李氏反問道:“你不是陸贄相公的門生嗎?往年你知貢舉,卻派人告訴陸相公之子陸簡禮不要應舉,以免惹人非議。如果門生果真是美莊良田,那麼陸氏這一莊便荒廢了。”崔群聽後,十分愧疚,覺得對不起座主陸贄。

崔群事跡詳見同係列小說《敦煌》。

[30]範陽:今北京。盧若虛多才博物,官終起居郎(史官)、集賢院學士(掌刊緝校理經籍)。其兄即盧藏用,中進士後隱居於終南山,等待朝廷征召,後果然以高士被聘,授官左拾遺。時稱“終南捷徑”。盧藏用多才多藝,工草隸、大小篆、八分,善琴、弈。為太平公主男寵,太平公主敗死後,遭流放。

[31]李稍雲是酒令(飲酒時助興取樂的遊戲)創製者,據唐人李肇《唐國史補》:“古之飲酒,有杯盤狼藉、揚觶絕纓之說,甚則甚矣,然未有言其法者。國朝麟德中,壁州刺史鄧宏慶始創平、索、看、精四字令,至李稍雲大備,自上及下,以為宜然。大抵有律令,有頭盤,有拋打,蓋工於舉場,而盛於使幕。”後人常稱為“捎(稍)雲式”。如元稹詩《寄吳士矩端公五十韻》:“予時最年少,專務酒中職……曲庇桃根盞,橫講捎雲式。”

[32]據《全唐文》卷三六一,李蒙為開元五年(717年)進士。清人徐鬆據《英華》收李蒙《耤田賦》雲:“上皇傳璽之二載,聖主龍飛之四年。”考《耤田賦》為先天二年(713年)進士試題,因而認為李蒙是先天二年進士。《獨異誌》《定命錄》同《全唐文》,記載李蒙於開元五年(717年)及第,因與諸同年好友宴遊曲江,船覆溺死,同船人多遇難。諸說有異。查唐代進士名錄,相較於開元五年,先天二年進士多有知名及及第後尚有作為者,如常無名、張子容、王灣等,因而作者認為李蒙於開元五年進士及第更為可信。

[33]李瑛:本名李嗣謙。唐玄宗長子名李嗣直,李嗣謙乃次子,母趙麗妃,出身倡女,有寵於玄宗,因母及子,故越次而立。李嗣謙後改名瑛(玄宗諸子後均改名,俱從玉旁)。

[34] 涼州:今甘肅武威。

[35] 蒲州:今山西永濟。

[36] 中宗第一次被廢皇帝位便是因為裴炎向武則天告發了他的一句氣話,所以他堅持不肯為裴炎平反。事情經過詳見同係列小說《璿璣圖》。

[37]八議:古代統治者為庇護上層統治集團,給八種人減免刑罰的特別審議。“八議”為“議親”(皇親國戚)、“議故”(皇帝舊友故交)、“議賢”(有德行的賢臣)、“議能”(有大才能的臣子),“議功”(對朝廷有大功勳者)、“議貴”(高官顯爵)、“議勤”(對朝廷統治特殊勤助者)和“議賓”(先朝皇族等)。《周禮》稱為“八辟”,漢代改為“八議”,三國時魏正式列入法典公文之中,一直沿用至清代。又,“十惡”重罪(謀反、謀大逆、謀叛、惡逆、不道、不敬、不孝、不睦、不義、內亂)不在“八議”之列。

[38]史論又稱史評,包括的範圍十分廣泛,基本上可以概括為史學理論和史學批評兩大類。史學理論指有關史學體例、編纂方法以及史官製度的論述;史學批評則包括評論史事、研討史籍得失、考訂史事正誤異同等。如《左傳》中的“君子曰”,《史記》的“太史公曰”,《漢書》的“讚”,《漢記》的“論”,《東觀漢記》的“序”,《三國誌》的“評”,以及後史的“史臣曰”等,均屬於史論。

[39]燕樂:又稱宴樂,隋唐至宋代宮廷宴飲時供娛樂欣賞的藝術性很強的歌舞音樂。宋人沈括在《夢溪筆談》中說:“先王之樂為雅樂,前世新聲為清樂,合胡部為燕樂。”隋唐燕樂繼承了樂府音樂的成就,是漢族俗樂與境內其他民族以及外來俗樂相融合而成的宮廷新音樂。

[40] 濟州:治今山東茌平一帶。

[41] 安州:治所今湖北安陸。

[42] 昭容:後妃名號,為九嬪之一,正二品,唐高宗後廢除,唐中宗時一度恢複。

[43] 巴州:今四川巴中。木門:今四川旺蒼。

[44] 均州:今湖北丹江口。

[45]嶺南:指中國南方的五嶺之南的地區,相當於今廣東、廣西、海南全境,以及湖南、江西等省部分地區,也曾包括越南紅河三角洲一帶。古代嶺南被認為是“煙瘴最甚”,有“人間地獄”之號,被貶往嶺南,實際上就相當於被判了死刑。宋代蘇軾曾有詩雲:“問翁大庾嶺頭住,曾見南遷幾個回?”意思是說,被貶到嶺南的人,沒有幾個能夠生還,由此可見嶺南環境之惡劣。

[46]安樂公主小名裹兒,生於中宗流放期間,由父母親自抱養長大,所以格外受寵。其人奢靡驕橫,生活非常奢侈,經常放縱僮奴搶掠百姓子女為奴婢。她有一件百鳥裙,值錢一億,織成花卉鳥獸,小如粟粒。正視旁視,日下月下,顏色各不相同。又看上長安昆明池(漢武帝時開鑿),想據為己有。中宗因該池是百姓種蒲養魚之地,沒有同意。公主爭強好勝,賭氣奪占民田造“定昆池”,表示定然勝過昆明池,方圓數裏,池邊草木風景,全照昆明池。公主為郡主時,許嫁弘農楊承烈之子楊守文(見《安樂郡主適楊守文製》),但不知為何沒有成親,後嫁武三思之子武崇訓,武崇訓被殺後又改嫁武承嗣之子武延秀。

[47]李顯遭流放後,情緒極度低落,生怕武則天借故處死自己,日夜憂懼不安,甚至想自殺一死了事。韋氏多方予以撫慰,李顯才艱難地活了下來,自此韋氏成為主心骨。韋氏家人受李顯牽累,全家也被流放嶺南,遭遇極慘:韋氏之父韋玄貞因水土不服而死,當地少數民族酋長寧承兄弟欲逼韋氏二妹為妾,母親崔氏不從,寧承基怒殺崔氏及韋氏四弟。韋氏二妹輾轉逃脫。後中宗複位,即命廣州都督周仁軌率軍二萬討伐寧承兄弟。周仁軌斬寧承兄弟首級,殺掠其部眾殆盡,由此升為鎮國大將軍,充五府大使,賜爵汝南郡公。韋後親自隔簾對周仁軌下拜,事以父禮。

[48]景雲元年(710年)八月二十四日,睿宗登上皇位兩個月後,即下詔恢複上官婉兒昭容稱號,依禮製安葬於雍州鹹陽縣茂道鄉洪瀆原。太平公主非常悲傷,派人去吊祭,並出錢五百匹絹。景雲二年(711年)七月間,追諡“惠文”。太平公主還上表請求為上官婉兒編集文集,文集二十卷,張說作序,讚其“才華絕代”“搖筆雲飛”。

[49] 步簷:又作步簷,屋簷下之走廊。顏師古注引漢應劭曰:“門閭外旋下廕,謂之步簷也。”

[50]韋安石:京兆萬年(今陝西西安)人,出自京兆韋氏,與唐中宗皇後韋氏同祖。其人“性方重,不苟言笑,其政尚清嚴,吏民尊畏”。武則天執政時出任宰相,不畏權貴,多次指斥敗政亂國的張易之兄弟和武三思等人,廷臣稱之“真宰相”。玄宗即位後,薑皎因私仇構陷韋安石,玄宗將其貶黜,韋安石憤激而卒。

[51]崔湜:字澄瀾,定州安喜(河北定縣)人,太宗朝宰相崔仁師之孫。少年以文才聞名於世,青年時考中進士,被任命為左補闕。為官期間善於見風使舵,武則天時巴結女官上官婉兒,成為上官婉兒的麵首,臭名遠揚。中宗朝,巴結上韋皇後和安樂公主,一路青雲直上,當上了宰相。韋氏倒台後,他又及時投靠太平公主,擢升中書令。此人習慣腳踩兩隻船,不但自己賣身侍奉太平公主,還將美豔的妻子和兩個女兒送入宮中服侍李隆基。時人因此譏諷崔湜“托庸才於主第,進豔婦於春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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