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消息靈通的沈博士
周彌生帶著高雲霄去薑家不久,山口岩也帶著沈博士離開了周家。
“打了一針之後,周老板一下子就好多了。今天實在是太辛苦沈博士了,感謝、感謝啊。快到中午了,為了表示謝意,我請你喝兩杯吧。”兩人坐上了一輛黃包車,山口岩笑著對沈博士說。
“這怎麼敢當?隻要對症,藥到病自除。周老板要感謝您花大價錢給他買了這麼貴重又對症的藥才對啊。”沈博士對山口岩的話有些意外。以往山口岩找他看病,雖然也很客氣,但最多就是給錢的時候大方些,還從來沒有請他喝過酒呢。
山口岩一聽沈博士這麼說,接著拍板兒道:“這麼說,沈博士算是答應了我的邀請了?那好,我們現在就去景星街喝最有昆明特色的玫瑰老鹵。”
在拐去景星街的路上,山口岩告訴沈博士,將香玫瑰花瓣放進糧食釀的酒裏浸泡、蒸烤,製成的是“玫瑰升”;加入花瓣再“升”一次,製成的是“玫瑰重升”;加入花瓣再蒸,製成的,才是“玫瑰老鹵”。
一路上,沈博士聽著山口岩的講解,直呼:“大開眼界!大開眼界!”
下車後,兩人正要進酒店,沈博士看見門旁豎著一根兩米高的紅漆柱子,笑著問:“昆明人真是怪得很,也不知道他們在酒店門口插這麼大一根蠟燭幹什麼?”
“這可不是什麼大蠟燭,這是一根錫柱,頂上安的是‘卣’——中國古代盛酒的容器。這個東西,就相當於你江蘇老家的酒幌子,也是用來招攬客人的。”山口岩想了想,笑著說,“比如那丁字路口的‘河陽風月’,這個,你應該知道的?”
“慚愧!慚愧!我在東部長大,又常年在國外讀書,對這些偏遠地方的風俗不太了解。”沈博士腆著臉說,“還是山口先生厲害啊,羨慕!羨慕!”
山口岩萬萬沒有想到,這位博士居然連《水滸傳》都沒有讀過,心裏暗笑了一聲,卻更加謙恭地說:“沈博士這玩笑開大了。我20多年前剛來中國的時候讀過一本書,裏麵有個故事,講的是一個船夫送惠施去梁國當宰相。惠施不小心掉進水裏,被船夫救了,很是感激,直誇船夫厲害。船夫說,我靠水吃飯,不過碰巧懂水性而已,哪裏比得上您,可以治理一個國家啊?”
沒等沈博士開口,山口岩邊笑著帶著沈博士往酒樓裏麵走,邊繼續說:“我是研究民俗的,這點兒雕蟲小技,哪能和沈博士治病救人的大手筆同題並論?”
沈博士一時半會兒實在想不起山口岩講的這個典故出自何處,更沒聽明白故事的言下之意,竟真以為山口岩是在誇他,心裏高興得很,嘴裏卻不停地說:“慚愧!慚愧!應該我是船夫,山口先生是惠施才對。”
一句話,聽得山口岩差點沒把嘴裏的酒噴出來。
玫瑰酒很香,並不醉人,但沈博士可能因為平常不太沾酒的原因,沒喝多久,舌頭就大了,說起話來也不過腦子了,沒輕沒重地拍著山口岩的肩膀說:“那個周老板,不就是開了個草藥鋪子嗎?有什麼了不起?有病寧願拖著,也不願意看洋醫,他那是活該!老古板,不相信科學。也就是遇到您,花那麼多錢給他買藥,還帶著我親自去府上給他打針。山口先生,您真是仗義啊!兄弟我就沒有見過像你這樣真心對朋友的人。”
“千萬不要這樣說。你們中國人有句老話,滴水之恩,湧泉相報。當年我和正雄的命也是他救的,是他用那些草藥救的。說起來真是諷刺啊,現在我卻要用洋醫洋藥去幫他。”山口岩一邊給沈博士倒滿酒,一邊說,“還好,你手裏有那麼緊俏的抗炎藥,不然,我還沒有這機會報恩呢。隻不過,早上因為要救人,不好意思和你糾纏,現在錢也給你了,病也看了,在這裏邊喝酒邊說說笑話,你不會計較吧?”
“說什麼笑話?”沈博士把酒杯端起來,正要喝,聽山口岩這樣說,眼珠兒一轉,問道。
“這裏沒有第三個人,你擔心什麼?我說那兩盒注射用的抗炎藥啊,如果真是進口藥,這麼貴,我也認了。隻怕就是在中國本土生產的,你卻也要這麼貴,是不是就太過分了啊?”山口岩說著,把沈博士的杯子從他手裏拿出來,放在桌子上,一語雙關地勸道,“不要隻顧著喝酒,多吃菜、多吃菜。”
“山口先生,這話從何說起?我沈某人是醫生、是博士,是留學日本回來的博士,我怎麼可能騙人?尤其怎麼可能騙您這位東洋大學者?嗬嗬……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還記著我早上說的那些話呢。您是擔心我早上賣給你的那兩盒氨苯磺胺不是進口的、而是中央防疫處研製出來的,對不對?山口先生,我記得我給你說過,他們根本就沒有搞出來任何對抗炎症的化學藥品,你怎麼就不信呢?氨苯磺胺,去年才被德國人用到臨床上,你可以打聽一下,就連你們日本,也要從德國進口呢,所以說,您一百個放心,我給你的、我給那位周老板用的,是百分百的進口藥!”沈博士得意地笑著,端起杯子,把剩下的酒一口喝了個底朝天。
“不是我不相信你,中國人在這方麵的能力,我是見識過的。我年輕的時候在東北,親眼見過你們中國人在這方麵有多厲害。一場幾百年才發生一次的大規模鼠疫,隻用了4個月,他們就控製住了。他們要研究什麼東西,很快的。所以啊,你就不要想騙我了。”山口岩借氨苯磺胺說事兒,自有他的目的,他看到自己已經把沈博士裝進了口袋,便開始按計劃步步緊逼。
“我騙你做什麼?”沈博士果然急了,紅著臉扯著脖子說,“我有個老鄉,從北平到南京再到長沙,一路都跟著他們。你知道的,貴國的軍機,自今年8月17日開始,不斷轟炸長沙,中央防疫處作為國民政府戰時最重要的研究機構之一,自然要重點保護的,所以,聽說要遷來大後方的昆明,地址都已經選好了——昆華醫院那兒,我早上跟您說過的。不出意外的話,年底或者明年年初,就能在昆明安下家來。而且,中央防疫處最早的那些家底兒,全留在北平的天壇神樂署裏,落到貴國的占領軍手裏了。那些搞研究的學究們,這兩年淨顧著到處搬家,哪還能搞什麼重大研究?也就是搞出來一些牛痘疫苗、傷寒疫苗什麼的,像您說的盤尼西林,還有我手裏的氨苯磺胺這一類的抗炎藥,他們怎麼可能研製得出來?而且,中央防疫處那些大員們,也都是像我們這樣的讀書人,能有幾兩力氣?那些大的設備、成箱成箱的資料,他們能搬得動?搬不動!那些東西是需要有力氣的老鄉去搬的。我這些消息,都是從那些老鄉那裏聽來的,千真萬確。”
“一個苦力,怎麼可能知道盤尼西林?你還是在跟我開玩笑。”山口岩擺擺手,又給沈博士滿上一杯酒,終於把話題包抄到了他最想知道的內容上。
“那些苦力,他們大字不識幾個,當然不知道這些東西怎麼樣才能研究出來,也不知道這些東西研究出來用處有多大。正因為這個原因,他們也就不知道保密,隻要有人請他喝兩杯,就會把零零碎碎聽來的東西告訴你。他說的時候,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在說什麼,隻覺得是從大專家那裏聽來的,能唬人。我那個老鄉讀過幾本書,識幾個字兒,所以,他傳出來的話,就有些‘幹貨’。盤尼西林的事兒,就是他告訴我的。聽我那個老鄉說,中央防疫處之所以要遷來昆明,是為了更安全地保障戰區急需的牛痘疫苗、斑疹傷寒疫苗等的生產能力。同時,防疫處有一位湯先生,還發動了很多專家,到處找什麼‘黴’,據說是準備順著英國人、美國人的研究思路,研究、生產盤尼西林的。他說的時候,是為了炫耀自己的見識,可是,像我們這樣的人——你和我這樣的人,一聽就能明白的,是不是?”
沈博士在得意洋洋地炫耀他的“見識”的時候,絲毫沒有意識到,此時他犯的錯誤,和他那位苦力老鄉犯的錯誤一模一樣!
但山口岩還不想放過他,仍在誘敵深入:“哪裏哪裏,在這方麵,我怎麼能和沈博士同題並論?也就是像你這樣的博士,醫學博士,臨床醫學博士,才能從他們的話裏聽出有用的東西,轉而拿來掙錢。像我們這些學民俗的,一點醫學常識都沒有,就算是聽了,又有什麼用?還不是跟在街邊茶館裏聽人說了幾句笑話一樣,聽的時候笑笑,過後就忘記了,能有什麼用處?”
“這叫術業有專攻。我幹的這些事兒,你是幹不了;可你幹的那些事兒,我們也幹不了啊?是不是?”沈博士完全沒聽明白山口岩的弦外之音,還喝著酒自我陶醉。
“有嗎?我幹過些什麼事兒,是你幹不了的?”山口岩警惕地問。
“你是民俗專家,可也是收藏家呀,對不對?這昆明城裏,但凡有頭有臉的,誰家沒有幾件你倒騰去的值錢玩意兒呀——就不說那些外國人了。山口先生,是不是這樣?你不賺錢?不賺錢,你這麼些年呆在中國、呆在昆明做什麼?山口先生,其實,大家都是明白人。”
沈博士隻管埋著頭說得順溜,卻沒看到有一陣兒山口岩的臉色都變了。不過,他根本不知道,因為等他抬頭的時候,山口岩的臉色已經恢複正常了。
山口岩給自己倒了一杯酒,說:“看來,沈博士還真是個有心的人呀。你說的沒錯,我要是不這樣倒騰,哪有條件去你那裏看病呀?不過,中央防疫處馬上就要遷來昆明,近水樓台先得月,這盤尼西林一旦研究出來,你可就得另外找發財的渠道了。”
“山口先生,你高興得太早了。別說那些學究們研究不出來,即使那東西真的研究出來了,在當下的時局中,肯定也是軍用,老百姓是絕對指望不上的……”沈博士說這話時,口氣明顯的有些遺憾:在他眼裏,病人能不能少花錢治好病,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病人願意花大價錢來治病,但花了大價錢能不能把病治好,對他而言,也是不重要的。
“你這麼說,就是告訴我這藥他們已經研究出來了?”山口岩才不管沈博士怎麼想,他還在一點一點地套他需要的東西。
“還真沒有,但也快了,聽說已經進入試製階段了。不過,我的老鄉說,他們窮得叮當響,從長沙搬來昆明,還是賣掉了從北平帶來的全部疫苗和抗毒素,籌集了兩千塊大洋,才湊夠了運費的——他們去了三次重慶,找到衛生署,衛生署都沒有錢撥給他們。昆華醫院那兒,也隻是暫時的安身之處,他們在那兒住不了多久,還是要搬家的——搬到昆明城外去,離市區遠,也安全些……不扯這些了,山口先生,我知道你對他們研究盤尼西林的事兒感興趣,但是,就算他們真的研究出來了,你敢用嗎?就算再便宜,你自己敢用嗎……”
沈博士說著說著,迷糊了,趴在桌子上“呼呼”地打呼嚕。山口岩叫了他兩聲,見他爛泥一樣沒動靜,便起身出了包間,優雅地結了賬、出了酒樓,又沿著街邊不急不緩地走過了兩個十字路口,像是在欣賞街景。
轉過第三個十字路口,山口岩似乎無意間看見了一輛空黃包車,又猶豫了一陣才走過去,微笑著和師傅交談了好一陣兒,才坐了上去。
車子到了街角,正碰上幾個娃娃圍著另一個娃娃又是蹦又是跳,還齊聲唱著兒歌:“告嘴婆,洗裹腳,洗到太陽落,滑下洗馬河,撈也撈不著,撈著一隻小拐腳。”山口岩聽得清楚,問車夫:“你會不會唱?”
車夫說:“小時候嘛,都會唱的,長大了,就不唱了。”說完,再不吭聲,隻管埋頭拉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