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嫋娜,輕黃淺綠,正是一年中最溫柔、最和婉的時節。春日裏的拒馬河水波浩蕩,堤堰蜿蜒,楊柳依依,藻綠荇青,風光別具。白溝河與南拒馬河相彙之處,南岸河畔有一片高大茂密的山荊子林。山荊子為野生喬木,在河北一帶隨處可見,暮春開白花,晚秋結紅果,且經久不落,頗具觀賞性。雖然都是白色花朵,山荊子花卻屬於稀鬆平常的那種,既無梨花的冷豔優雅,亦無海棠之嫵媚嫻美,足夠普通。鄉人常將樹葉曬幹,代作茶飲,果子既可以生吃,亦能用來釀酒。
燕雲悲兮易水愁,壯士行兮專報仇。
車轔轔兮馬蕭蕭,客送發兮酌蘭椒。
擊築兮喑咽,歌變徵兮思以絕。
易水愁兮燕雲悲,四座傷兮皆素衣。
歌複羽兮慷慨,發上指兮淚交揮。
又前為歌曰: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
——宋 郭祥正《補易水歌》
浮梁之上春風輕,浮梁之下春水生。燕爭趙攘無消息,割據猶傳拒馬跡。
北魏地理學家酈道元即出生在拒馬河畔,他在《水經注》描述道:“西帶巨川,東翼茲水,枝流津通,纏絡墟圃,匪直田漁之贍可懷,信為遊神之勝處也。”
這是一條長年不斷的河流,也是北方冬季最大的不結冰河流。這也是一條曆史記憶之河,從古至今,湧動著波瀾壯闊。
春風嫋娜,輕黃淺綠,正是一年中最溫柔、最和婉的時節。春日中的拒馬河水波浩蕩,堤堰蜿蜒,楊柳依依,藻綠荇青,風光別具。
白溝河與南拒馬河相彙之處,南岸河畔有一片高大茂密的山荊子林。山荊子為野生喬木,在河北一帶隨處可見,暮春開白花,晚秋結紅果,且經久不落,頗具觀賞性。雖然都是白色花朵,山荊子花卻屬於稀鬆平常的那種,既無梨花之冷豔優雅,亦無海棠之嫵媚嫻美,足夠平凡,足夠普通,也足夠實用。鄉人常采摘其樹葉曬幹,代作茶飲,果子既可以生吃,亦能用來釀酒。
常見的山荊子長勢不高,看上去不像樹,更像是灌木,唯獨拒馬河兩岸的山荊子格外與眾不同,幾乎每一棵都高大茁壯。之所以如此,既有河岸土壤格外滋潤肥沃的因素,也因為這些山荊子大多年頭深遠而長久。
早年宋遼對峙、契丹南下侵宋時,均會擄走沿途人口,焚毀所有房屋樹木莊稼等,意即鐵蹄過後,雞犬不留、寸草不生。而拒馬河南岸的大片土地,即屬戰國時荊軻刺秦王時所獻燕國地圖中最肥沃的“督亢之地”[1],亦即今世之所謂的“兩屬地”,契丹認為仍是本國治下,歸信屬於涿州,容城歸屬易州[2],故而從無掃蕩焚燒之舉,人、物均不動分毫,因而這一帶林木蔥鬱,遠勝他地。
其實這也是為什麼雄州百姓絕大多數願意居住於兩屬地之故。住在兩屬地的居民,皆是遼軍眼中的遼人,而契丹通常不會向自己治下的民眾動手。
而今雖然南北議和,兩屬地以南的宋境,不再有兵禍之苦,但民眾住得習慣了,亦不會輕易搬離兩屬地。也有個別往南遷居者,成為“全屬南戶”,但絕大多數雄州民眾樂於繼續居住在兩屬地,充分享受兩屬民所帶來的種種好處及便利。
最大的好處,就是即便同時向宋遼兩方納稅,賦稅亦比普通民稅要少得多;最大的便利,自然就是走私。
那被雄州知州兼河北緣邊安撫使李允則親自下令逮捕的高陽關軍校高翼,自小流落在拒馬河兩屬地,年少時便以走私為生。後來高翼惹到了北岸厲害的地頭蛇,被對方一路追砍,瘋狂逃命時,正好遇到換防路過的楊延昭楊六郎,得其相救,遂投在楊將軍麾下。
無論如何,即便在宋遼交戰時,拒馬河兩屬地也未被戰火蔓延。時人多認為雄州南麵的南塘[3]風光遠勝拒馬河,然南塘是半人工水澱,為戰備而築堤引水,拒馬河則是天然界河,而今和平時期,更是悠然清寧——
雖無山林台閣之趣,水村林藪,有淳厚之俗,鷗鶩錦鱗,互相遊泳,春花野草,參差萬狀,觀之不足。
晴川酒肆即位於山荊子林邊,距離白馬驛渡口不遠,又剛好處在雄州歸信縣、容城縣的交界線上。準確地說,酒肆東半邊屬歸信縣,西半邊則屬容城縣。
切莫以為這裏是兩縣都不靠的三不管地帶,歸信、容城二縣隸屬於雄州,縣境雖則不小,但大多數民眾卻隻居住靠近在拒馬河岸的兩屬地,故而縣署真正要管的事務著實不多。宋廷考慮到實際情況,在兩縣隻設有一位知縣,即知歸信縣者,亦同時知容城縣,本地人稱之為“兩知縣”——不是兩位知縣,而是一人同時知兩縣事。大宋天下,獨此一家。主管治安捕盜的縣尉亦是如此,被戲稱為“兩縣尉”。
雄州的兩屬地,不但有大宋“兩知縣”管,還有契丹兩縣令管——契丹兩縣令即遼涿州[4]所屬歸義縣令,以及遼易州所隸容城縣令——等於兩國都管。晴川酒肆地處兩屬地,既為宋境,亦為遼土,故而須得同時向宋、遼兩方交稅。但這稅卻交得極其值當——
宋朝實行榷酒製度[5],雄州本地酒肆,按例要從官府酒庫買酒,然晴川酒肆地處兩屬地,不受此約束,自行釀酒,自家售賣,亦不用交納酒稅,隻象征性交納“牛草稅”即可,為“雜變”中的最輕稅種[6],且不必再服徭役。
至於遼方,對兩屬民收取賦稅,與遼地普通契丹民眾一樣,並無區別政策。不過契丹賦稅不像大宋民稅那麼名目繁多,數目也遠較宋稅為低。來自遼方的主要負擔,不是賦稅,而是徭役,譬如涿州要補修新城縣城,人手不足,便要召集兩屬地民眾。有時候徭役征發頻繁,兩屬民難免有怨言,宋雄州州府也會出麵,向遼涿州提出書麵抗議。因南北兩方均在極力爭取兩屬地民心,故而遼方也會有所讓步。
有趣的是,兩國交涉,隻涉及地方或是不太嚴重的邊關事務時,宋方都是由雄州出麵處理,遼方則是由涿州應對。隻需從這兩州長官身份,便可知這兩州地位超然——
宋雄州知州從來都是強勇幹練之臣,且為皇帝心腹、皇親國戚,現任李允則。但頗為諷刺的是,大宋第一任雄州知州石曦,為石敬瑭從弟石敬暉之子。這石敬瑭,便是將“燕雲十六州”割讓給契丹的千古罪人。
遼涿州刺史從來都是姓耶律,現任耶律守雄。
好在對晴川酒肆而言,並無契丹徭役的困擾,因為店家奚鬆煙是個中年婦人,女子不屬於“丁”類,故不必服役。
奚鬆煙原是易州易縣人氏,在家族中排行第三,故而人稱奚三娘。往往有人一聽聞她的名字,便會聯想到時下大宋最為流行的鬆煙墨[7]。也是湊巧,這位奚鬆煙的“鬆煙”,正是喻指鬆煙墨,而且她姓奚,也正是易縣奚氏[8]的正宗傳人。
頗為遺憾的是,相比南下歙州[9]、開創徽墨的奚超[10]一支,易縣奚氏及易水墨已然式微,甚至不再聞名於世。現今世人隻知歙州李氏徽墨價比黃金,卻不知李氏原本姓奚,祖籍易縣。而這易縣,目下已不歸中原所有,早早淪為契丹國土了。奚鬆煙摒棄祖傳製墨手藝,以開酒肆為生,大概也是緣於此故。
此時奚鬆煙穿著一襲黑色交領窄袖長袍,正站在櫃台後,一邊整理賬目,一邊冷眼打量酒肆中諸人。
清明節是結伴出門尋花問柳的大好日子,往年每逢清明假期,酒肆大堂都是冷冷清清,空無一人,今日卻是基本滿座。
大堂北麵臨窗臨河,共置有四案——
一案圍坐著四名年輕男女,正熱切地交談著。
一案坐著一男一女,男子三十歲左右,女子則二十歲上下,一臉病容。
另一案坐著三人,是一名年輕男子領著兩名孩童,小些的不過七八歲,大些的也才十二三歲。
最角落處的一案,則坐著一名素衣女子,頭上簪著一小條黃綠柳枝,頗應時令。不過她麵色極見沉重,對堂中諸多動靜仿若未聞,隻靜靜凝視著窗外的拒馬河。
東麵中案及堂中兩案,則分坐著三名年輕男子,這三人奚鬆煙倒是認識——
東首第二案是雄州軍校白鋒銳,也是河北最高長官李允則的親信侍衛。
東首第三案則是雄州國信所官吏趙探。
堂中一案是界河巡檢趙振。
三人均是便服,當是在休清明假期。不過相當奇怪的是,這三人明明認識,卻未坐在一起,雖說是趙振最先進來,其次趙探,再次白鋒銳,可三人互不招呼,佯裝不識,也未免顯得太詭異了。
就算沒有閱人之能,奚鬆煙也能看出界河巡檢趙振是為那名名叫武宗元的少年郎而來;而國信所官吏趙探是跟著徐頌及陳麗;至於侍衛白鋒銳,則是為角落的那名名叫崔玄妙的素衣女子;唯一沒被官方人士盯住的,便是一男二童那案,但趙振、趙探、白鋒銳三人的目光,亦時不時地瞟向那名七八歲的孩童。
今日這情形,可實在太古怪了。奚鬆煙接管酒肆這麼多年,還從來沒有遇到過,不由得又將今早開門後的情形回憶了一遍——
今日清明,酒肆夥計都已放了假,各自回家祭祖,店中隻有奚鬆煙一人,是以比平日起得晚些。一開門,便看到了崔玄妙。一春芳意,三月和風,牽係人情。她默默地站在水邊,凝視著河麵,沉靜之中帶有一股悲戚之色,風華靜美,氣度出塵。
奚鬆煙一下子便被打動了,主動走過去招呼,邀請其進來坐下,還為她往發髻邊簪上了一支柳條。
崔玄妙道了謝,又看到酒肆門戶邊、屋簷下均插著柳枝,便問道:“簪柳是因為柳枝是鬼怖木[11],可以辟邪嗎?”
奚鬆煙笑道:“不僅僅是可以辟邪。本地有諺語道,‘清明不戴柳,紅顏成皓首’,小娘子正當妙齡,應該還未嫁人吧?可不能白了頭發。”
崔玄妙聞言頗感新鮮,也對熱情好客的奚鬆煙很有好感,主動告知自己姓崔,名玄妙,小字小妙。
奚鬆煙當即笑道:“玄妙這名字好聽。小妙則更是可愛。三娘我就叫你小妙或妙娘吧。”
崔玄妙應道:“三娘隨意。”又歎道:“小時候,人人都小妙、小妙地叫。現下長大了,旁人早叫得習慣了,依然叫我小妙。玄妙這個正名,反倒沒人叫了。”
她在河邊站了半夜,肚子有些餓了,便索要飲食。
奚鬆煙忙告道:“清明期間酒肆是不能開火的,店裏夥計都放了假,沒有熱食。吃食隻有早幾日炸的饊子[12],飲品有水酒、有飲子,妙娘想要哪種?”
相比於飲子這類自製飲料,酒算是奢侈品。奚鬆煙見崔玄妙氣質脫俗,料想其人必出身官宦人家,自會選擇水酒,便不無驕傲地朝西南方向指了指,道:“我家酒肆的酒,比雄州官酒庫釀的酒要好喝得多。米霰是把釀酒好手,但他隻能用官曲,也隻能取拒馬河之水,而我家水酒,是在易縣釀造,用的是易水,是地地道道的易酒,最正宗不過。”
崔玄妙聞言很是驚詫,問道:“易縣不是歸契丹所有嗎?”
奚鬆煙微微一笑,道:“這裏是兩屬地,不講大宋、契丹什麼的,極容易勾引往事,傷了和氣。再則說,兩國早已議和,成了友邦了,提那些陳年舊事也沒什麼用處。三娘我是易縣人沒錯,但我那死去的丈夫是容城人呀。噢,他這個容城,是雄州的容城,不是易州的容城。”
見崔玄妙麵露惑色,料想一時也解釋不清楚,便改口道:“總而言之,咱們河北之地有‘易水清、滄水濁’[13]的說法,就釀酒來說,水是最重要的,所以河北酒中滄酒排第一,我們易酒排第二[14]。”
崔玄妙微笑道:“三娘倒是實在,特意將自家酒排在了第二。”
奚鬆煙笑道:“我當然希望易酒排第一,但滄州水質好,這個真比不了。”
崔玄妙奇道:“三娘適才明明說的‘易水清、滄水濁’,何以清水反而比不上濁水?”
奚鬆煙道:“滄水之所以濁,是因為河底有暗泉湧出,泉水水質肯定比河水要好。這是天然造化,易水可比不了。”
崔玄妙忽有所感慨,歎道:“易水,可當真是條名河了。”浮想到千餘年前的某日,易水河畔白衣勝雪,高漸離擊築,荊軻高歌,場麵悲壯,一時頗為神往,又緩緩吟誦道:“荊卿西去不複返,易水東流無盡期。落日蕭條薊城北,黃沙白草任風吹。”
奚鬆煙笑道:“易水確實大大的有名,這可全要感謝荊軻——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探虎穴兮入蛟宮,仰天呼氣兮成白虹。許多人大老遠地跑來雄州,表麵是來遊覽水上長城和拒馬河,其實是想到北岸去看易水。”
崔玄妙道:“那是肯定的。”
奚鬆煙朝門口望了一眼,低聲問道:“妙娘想去嗎?”
崔玄妙先是一怔,隨即應道:“易水是千古名勝之地,任誰都想去看一看,是否‘今日水猶寒’。隻是易水地處遼境,中間還隔著拒馬河。我看到河麵上不時有大宋船隻巡邏經過,料想對麵契丹也是關防甚嚴,想要過河,怕是極不容易。”
奚鬆煙笑道:“這是兩屬地,過個河有什麼難的。妙娘要是在這裏待上一陣子的話,過幾日等夥計們回來,我親自去易縣運酒,帶上妙娘,還親自帶你去遊覽易水。”
崔玄妙微微歎了口氣,道:“過了今晚,我便要離開雄州了。”
奚鬆煙聞言很是驚奇,問道:“這麼快?那些妙娘這次專程來雄州……”
一語未畢,便聞見一股酒氣,隨即一名十八九歲的年輕男子步了進來。其人儀狀俊偉,奚鬆煙當即被其吸引,目光難以自對方身上移開。
那男子大大咧咧地到北窗坐下,一敲桌案,叫道:“店家,上酒。”極為豪邁,顧盼自雄,一望便是出身富貴,大手大腳慣了之人。
崔玄妙忙道:“三娘不必管我。我也不需要飲食,獨自在這裏坐坐便好。”
奚鬆煙聞言,隻得轉去招呼新進來的年輕男子,先笑告道:“小店今日本來是不開張,郎君既然進來了,三娘也沒有將客人往外趕的道理。不過話要先說清楚了,沒有酒菜,沒有熱食,吃的隻有饊子,而且是前幾日炸的。”
那男子名叫方偕,笑道:“聽聞這裏有易酒,我是專門為它來的。有沒有酒菜熱食,沒什麼關係。”
河北一帶以滄酒、易酒酒質為最,但易州為契丹所占,滄州則地處邊地,故而隻有本地人方才知道滄酒、易酒大名。方偕一口濃重的南方口音,顯然不是河北人氏。奚鬆煙聞言,不免很是驚異,問道:“小郎君是專門為易酒來的雄州?”
方偕應道:“是啊。我方偕生平最大誌向,便是嘗遍天下好酒。我家在南方,江南的名酒我早喝遍了。這次入京求學,將中原一帶的酒也喝了遍。此番北上,則是專門為河北名酒而來。”
奚鬆煙隨口問道:“方郎可有去過滄州?”
方偕道:“當然去過。滄州麻姑酒確實不錯,在方某心中,可排入前三。”
奚鬆煙奇道:“滄酒才前三嗎?另外兩種酒是什麼名頭?”
方偕笑而不答,隻道:“這就請店家取出貴店最好的易酒吧。”
忽又想到一事,忙叫住奚鬆煙,抬手朝窗外指了指,問道:“聽說北岸也有不少名酒。三娘既公開售賣易酒,必定對那邊的酒也是如數家珍吧?”
奚鬆煙笑道:“三娘娘家就在北岸,方郎說我懂不懂那邊的酒?除了易酒,值得一提的就是乳酒[15]和羊羔酒[16]了。不過羊羔酒中原也有,而且許多地方釀的不比遼地差。乳酒嘛,中原確實不常見,但東邊的米家務榷場就能買到。又腥又酸,一般人真喝不慣,郎君淺淺嘗嘗就行了。”
方偕拍手大笑道:“好個淺淺嘗嘗。嗯,淺淺嘗嘗,這個詞用得好,用得妙。”又笑道:“不怕告訴三娘說,羊羔酒和乳酒,方某在東京都喝過了,確實喝不慣。尤其是乳酒,酸氣將酒味都壓過了。”
頓了頓,又問道:“契丹不是還有一種叫酒果的酒嗎?”
奚鬆煙忙笑道:“方郎想喝果酒,不必去對岸。雄州酒庫的米霰最擅長釀果酒,就是用外麵那些山荊子的果實,他釀出來的果酒可是雄州一絕。不過自打米霰做了雄州酒庫庫吏後,輕易不釀果酒了。能否喝得到他釀的酒,就得看方郎你的本事了。”
又告道:“契丹的果酒,主要是葡萄酒,也有用桃、李、梨、杏、棗等水果的,但釀得好的,隻有白葡萄酒[17]。郎君既嫌乳酒酸口,應該也喝不慣這葡萄酒。”
方偕忙搖頭道:“我說的是酒果[18],不是果酒。聽說也是要用到果實,但極難製作,是契丹的獨門秘技。”
這下奚鬆煙是真的詫異了,她“呀”了一聲,上下仔細打量著方偕,有些不相信地道:“小郎君年紀輕輕,還真是個懂酒之人,竟然知道酒果。”
又實話告道:“確實有酒果這種酒,那可是契丹宮廷用酒,一般人是喝不到的。”
方偕嗜酒如命,發誓要飲遍天下名酒,自不會輕言放棄,思忖道:“這麼說,隻有到了燕京,才有可能喝到酒果。”
奚鬆煙忙告道:“不必到南京,涿州就有。涿州有個永寧驛館,是專門接待大宋使者的,那裏麵就屯有許多酒果。但酒果到底是種什麼酒,怎麼釀成的,可就沒人知道了。”
方偕也“呀”了一聲,道:“三娘竟然連這個都知道。”
奚鬆煙笑道:“三娘我是易縣人,經常回鄉運酒,總能遇到同樣去易縣進酒的涿州酒家。這個永寧館,是南北議和後新修的,涿州官府為此還清掉了半條街的商鋪,所以涿州商家都知道。”
她對方偕越來越有好感,終於忍不住低聲問道:“方郎是不是昨晚偷喝了雄州酒庫的酒?”
方偕先是一愣,隨即笑道:“有這回事嗎?”
奚鬆煙“咯咯”笑道:“方郎莫怕。其實這不關三娘的事,就當我沒問好了。”
去櫃台後盛了一瓶酒,拿過來交給方偕。她也不立即走開,等方偕斟酒仰頭飲下,這才笑問道:“我奚三娘家的易酒如何?”
方偕笑道:“比酒庫的酒要濃鬱許多。跟這易酒比起來,那邊的酒可真是稱得上水酒了。”
這是意料之中的回答。奚鬆煙又問道:“跟滄州麻姑酒相比呢?”
方偕答道:“易酒酒色更為清冽,但酒香不及滄酒馥鬱,酒味也不如其醇厚。不過這也正常,我在滄州所飲的那甕麻姑酒在酒窖中整整藏了十五年。三娘取的這甕易酒,當是前年封存、新近開封的。二者之間,可是差了十三個年頭呢。對大多數世人來說,十三年,基本就是三分之一的人生了。”
奚鬆煙立時對方偕刮目相看,笑道:“小郎君看上去吊兒郎當,一副公子哥兒派頭,原來還真是個品酒行家。”
方偕笑道:“行家不敢當,好飲酒倒是真事。”
他直接取了酒瓶,將一瓶酒一飲而盡,又笑道:“好了,這就請三娘直接將那甕酒搬出來吧,免得來回取酒麻煩。”
奚鬆煙為難地道:“夥計們都不在店裏,三娘我可沒那麼大氣力,怕是得要方郎自己動手了。不過我看你昨晚喝了不少,酒勁未過,怕是搬不動那甕酒。”
方偕倏地起身,哈哈大笑道:“我堂堂男子,怎麼可能連一甕酒都搬不動。”
當即隨奚鬆煙走到櫃台後,貓腰去搬酒甕時,這才發現手臂使不出氣力,不得不苦笑道:“三娘還真是目光如炬。我人沒醉,身子骨卻已酥軟。”
奚鬆煙低聲問道:“老實說,方郎昨晚偷入雄州酒庫,喝了多少酒?別說你沒偷酒啊。方郎這年紀,可不像是能住進白溝驛館的官員。更何況三娘也沒聽說昨晚驛館有酒宴,所以一定是方郎自己偷偷溜進了酒庫。”
方偕見酒肆中隻有崔玄妙一人坐在角落中,且其心思全在窗外,遂不再刻意隱諱,實話告道:“兩甕。”
奚鬆煙吃了一驚,道:“這麼多?”
方偕笑道:“其實我還能喝,不過確實有些腹脹了。又想著若是醉了,露出醉態來,就沒辦法大大方方走出驛館了,所以隻能勉強停下來。再則說,我先喝過滄州麻姑酒,覺得這雄州酒庫的酒也就那樣,勉強算是不錯的酒,可比滄酒要差一大截,所以我淺嘗了兩甕,就離開了。”
頓了頓,又低聲問道:“北岸涿州永寧驛館當真藏有酒果?”
奚鬆煙嚇了一跳,忙道:“方郎可別想著私闖涿州驛館,三娘是為你好。過河不難,進涿州城也不難,但想要混進永寧驛館,可就難了。涿州跟雄州一樣,屯有重兵,而且永寧驛館就在涿州州府邊上。方郎在這邊偷喝雄州酒庫的酒,若被抓住,頂多就是打幾大板。但你是宋人,若在北岸被抓住,又成心要混進永寧驛館,一定會被當作間諜,那可就要掉腦袋。”
方偕奇道:“現下宋遼不是成了兄弟之國嗎?就算是真的間諜被抓住,也不該動真刀真槍啊。”
奚鬆煙道:“真的間諜被抓住,就算不被處死,也不會少受活罪。”
宋遼對峙時,雙方對逮捕的敵方間諜,通常是以酷刑處死。而“澶淵之盟”後,宋遼成了兄弟之國,明裏不能再提間諜一事,故改為低調行事,也不再采取極端手段。敵方間諜一旦被捉,通常是予以關押囚禁,秘密刑訊,以榨取更多的價值。而被敵國收買的己方人員,則依舊處以嚴刑,予以斬首,以儆效尤。兩國均是同樣的策略、同樣的手段,彼此也心照不宣。
奚鬆煙又道:“實話告訴方郎,宋遼兩方都忙著往對岸派間諜,一旦自己人被對家抓住,無論如何都不會承認,這是慣例。”
方偕道:“這麼說,大宋間諜一旦被契丹捉住,大宋就徹底放棄他了?”
奚鬆煙道:“也不全是。不承認間諜身份,隻是怕引發兩國爭端,惹出戰事。但像雄州李使君這樣的好官,還是會想方設法營救部下回來的。通常都是交換,譬如拿被捕的契丹間諜,換回被捉的大宋間諜。”
方偕既感新奇,又覺驚詫,問道:“雄州是邊防重鎮,兩岸交換間諜這類事,應該算是軍事機密吧?三娘怎麼會這般清楚?”
奚鬆煙的臉當即陰沉了下來,歎了口氣,道:“三娘這晴川酒肆,是南北兩方公推出來、都認可的交換場地。交換間諜之事,三娘我可是親眼見證過兩次了。”
又道:“別以為三娘我願意。他們兩方需要在兩屬地上選一個中立場所,三娘是易州易縣人,先夫是雄州容城人,剛巧酒肆又在渡口附近,距離白溝驛不遠,所以被兩方同時選中。”
她以經營為生,自然不願意惹上官家事,一開始滿口拒絕。雄州通判梁瑩親來勸說,還聲稱是受知州李允則托付,奚鬆煙也不肯答應。最後還是雄州機宜司元老人物、大宋傳奇間諜首腦、現任雄州北關城巡檢趙延祚出馬,有所承諾,奚鬆煙這才勉強同意。
奚鬆煙見方偕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料想其偷飲酒果之心不死,忙道:“真大宋間諜,營救回來還能帶回有用軍情;你一個偷喝酒的宋人,雄州這邊既不會承認,更不會設法營救,一定會任憑契丹處置。”
方偕聞言頗感遺憾,歎道:“哎,看樣子,隻有等日後金榜題名,努力做官,得以以大宋使者的身份出使契丹,這才能喝到酒果[19]。”
奚鬆煙先是一怔,隨即笑道:“三娘我還是頭一次聽說努力做官是為了喝到好酒的。”
她很喜歡方偕的矯矯不群,又特意安慰道:“這樣名正言順,最好不過。方郎好酒,酒量又好,契丹人一定非常喜歡你[20]。”
方偕見有人進來酒肆,便不再談論此話題。他心有不甘,又俯身去搬酒甕。
新進來者是名青衣男子,亦隻二十歲左右。他一眼便留意到櫃台後的方偕,急忙趕將過來,幫他搬取酒甕。
方偕連忙道謝。青衣男子笑問道:“兄台應該不是酒肆的夥計吧?我好像在哪裏見過你。”
方偕卻不認識對方,隨口應道:“是嗎?”
青衣男子聞見酒甕酒香,立時便想了起來,道:“兄台是不是曾經在東京樊樓[21]同時跟七八個酒客拚酒,一番豪飲,將對方全部喝趴下了?”
方偕跌足道:“壞了壞了,原來樊樓拚酒那件事都傳開了。這要是傳到家父耳中,可就壞事了。”
青衣男子笑道:“當真是你啊,哈。我叫武宗元。那日我也在樊樓,在二樓小閣子裏陪人坐著,正覺得悶呢,忽聽到下麵歡聲如雷,問了焌糟[22],才知道一樓大堂有人拚酒。我急忙找借口溜下去,這才沒有錯過當日精彩場麵。兄台酒量可真是了得,稱‘海量’也不為過。”
方偕未及回答,奚鬆煙先插口道:“二位郎君能不能把酒甕抬走後再聊?兩個大活人都擠在這裏,三娘可沒法幹活了。”
武宗元已聞見方偕身上酒氣,料想其人酒後無力,遂笑道:“這酒甕滑溜溜的,兩人沒法抬,實在不趁手,還是我一個人來吧。”忽側頭看到櫃台上的墨硯,不由一怔。
奚鬆煙忍不住催叫道:“喂。”
忽有人插口叫道:“讓我來!”
界河巡檢趙振不知何時走了進來。他一近櫃台,武宗元便急忙拖著方偕讓開。趙振輕鬆抱起酒甕,問道:“放哪裏?”
方偕忙指窗下案桌道:“那邊,那邊。多謝,多謝啦!”
趙振隻微微點點頭,將酒甕放置到方偕所指案邊,便不再理睬旁人,自行到堂中案桌坐下。
這一案,為堂屋正中位置,且正對大門,能清晰看到門前道路上情形。奚鬆煙當即起了疑心,走過去低聲告道:“趙巡檢可別在晴川酒肆搞事,不然三娘一定到趙村長那裏告狀。”
趙振不答,隻道:“麻煩店家來一壺飲子,要水紅花子。”也不稱呼“三娘”,一副渾然不認識奚鬆煙的模樣。
奚鬆煙“哼”了一聲,俯下身子,低聲告道:“水紅花子沒有,一匹罐也沒有,請趙巡檢渴著吧。”
那邊武宗元已經與方偕同案坐了。二人既在京城有過一麵之緣,再度重逢於邊關之地,自然生出親切之感來,是以立時聊得熱烈,大有一見如故的意味。
那方偕真是酒量驚人,一邊交談,一邊自斟自飲,一杯接一杯,兩不相誤。
武宗元不善飲酒,又覺得有些口渴,便招手叫道:“麻煩三娘上些吃食,再來一壺茶水。”
奚鬆煙回身應道:“吃食隻有饊子。沒有茶水,隻有飲子。一匹罐,是山荊子葉子所泡,入口甘甜,性涼,是涼茶一類,不大適合現下的時節。還有水紅花子,是紅蓼果實泡的,性熱,現下天乍暖還寒,喝這個最合適,隻是有些辣口[23],外地人多喝不慣。武郎想要哪種?”
兩種飲子名字都很是動聽,武宗元覺得新奇,便想都嘗上一嘗,忙笑道:“一匹罐,和那個水紅花子,各來一壺。”
奚鬆煙滿口應了,又狠狠瞪了界河巡檢趙振一眼,這才轉身進去廚下張羅。
等奚鬆煙掀簾再出來時,大堂中又多了數位客人,分兩案坐在了北窗下:一男一女,坐在方偕鄰案;另有一名年輕男子,引著兩名孩童,坐在崔玄妙臨案。如此,北窗四案便已坐滿。
頗為難得的是,那兩名孩童不吵不鬧,也不追逐嬉戲,隻一道扒在窗上,朝河麵指指點點。而那年青男子,隻凝視著案上的舊劍,目光始終不在孩童身上,明顯不是父親的身份。
倒是堂中的界河巡檢趙振,不時看上那兩名孩童幾眼。又抑或他看的是那年青男子,畢竟對方攜帶著兵器,他身為界河巡檢,負責拒馬河及南岸巡防,有所警覺,也在情理之中。
武宗元和方偕明顯壓低了聲音,大概是在談論什麼秘事,又或是因為堂中客人多了,不願意驚擾旁人。奚鬆煙托盤過來時,二人便住了口。武宗元笑問道:“飲子名字為什麼叫一匹罐和水紅花子?”
奚鬆煙笑道:“一匹罐嘛,就是一匹葉子泡一罐[24],不多不少,一匹葉子剛剛好,少則淡而無味,多則於味道有損。水紅花子就更簡單了,我們這裏叫紅蓼[25]果子為水紅花子。這飲子是水紅花子泡的,所以就叫水紅花子囉。”
方偕聽說水紅花子即是紅蓼果實,當即笑道:“不放殘年卻到家,銜杯懶更問生涯。河堤往往人相送,一曲晴川隔蓼花[26]。敢問三娘這晴川酒肆之‘晴川’,是不是也是因為拒馬河岸處處紅蓼?”
奚鬆煙“哈”了一聲,笑道:“還真是由此得名。”又豎起大拇指誇讚道:“想不到方郎不但酒量好,學問也好。”
她將兩隻黑色圖陶壺及陶杯[27]一一置於案上,又特意告道:“這水紅花子名字好聽,湯水紅紅的也好看,但有些辣口,武郎不一定喝得慣,先小口嘗嘗。不過這時節喝它驅寒正好,一點也不比水酒差。”
武宗元拿起陶杯看了一看,笑道:“這飲具有點意思,雖然製作得粗陋了些,卻是拙樸有趣,大有古風。”
奚鬆煙笑道:“鄉下泥水匠自己燒的,哪裏懂什麼古不古的。”
武宗元又問道:“這陶杯的黑色,看著不像釉色,是如何上上去的?”
奚鬆煙笑道:“郎君問得還真是內行。”
又指著自己鼻子道:“三娘我的大名叫什麼?鬆煙。這類陶器上色,跟製墨有相似之處,都要靠煙。”大致說了一番陶杯是在燒成時用濃煙熏黑[28],而製墨則主要是靠煙冷卻所生成的煙炱。
遠古黑陶工藝早已失傳,奚鬆煙所述陶器燒製方法,也僅僅是河北民間工匠自行琢磨出來的土法子。武宗元從未聽聞過以煙熏陶之事,當即“哇”了一聲,道:“這一趟河北之行,還真是大開眼界。”
奚鬆煙笑道:“鄉下人靈機一動,想出來的土法子而已,沒什麼了不起。”自轉身走開。
鄰案男子名叫劉晉陽,忙舉手叫道:“早聽聞店家自製的飲子能祛濕禦寒,煩請先來一壺。”
奚鬆煙應道:“那就是水紅花子了。郎君稍候。”
剛一轉身,便有一對年輕男女走了進來。奚鬆煙忙上前招呼,將店裏隻有饊子、沒有熱食之類的話先大聲說了一遍,好讓堂中其他客人也都聽得見。
新進來的男女分別名徐頌、陳麗。那徐頌似乎沒有多大主見,隻轉頭去看陳麗。陳麗笑道:“無妨,我二人隻是進來坐坐,看看河景。”轉頭見到臨河四案都有人,不免有些失望。
剛好那邊武宗元喝了一口水紅花子被辛辣之氣嗆住,劇烈咳嗽起來。方偕倉促起身,一麵為武氏撫背平氣,一麵道:“莫急……莫急……”
奚鬆煙急忙趕將過去,倒了一杯一匹罐,遞給武宗元道:“喝一口一匹罐順順氣。”
武宗元先勉強飲了一口,登時露出喜色來,又將餘下的大半杯一匹罐喝了,“嗯”了一聲,道:“還是這個飲子好喝。”
新入酒肆的陳麗也跟了過來,向方偕問道:“郎君是不是福建人?噢,我是福建莆田人。想不到在這雄州邊遠之地,竟能聽到鄉音。”
方偕大喜,忙道:“我也是莆田人。”又整了整衣衫,站直身子,拱手道:“在下方偕,字齊古,興化莆田人氏。”
陳麗亦行了一禮,告道:“我也是興化莆田人氏。對了,我姓陳,單名一個麗字。”
方偕奇道:“陳麗?呀,姓陳名麗?麗娘的‘麗’字,該不會是高麗的‘麗’吧?”
陳麗笑道:“正是那個麗字。”
武宗元氣息已順,忍不住插口道:“方兄,你適才可沒少喝酒,是不是喝醉了?長安水邊多麗人,天生麗質難自棄,還有遲日江山麗,這麼多麗呢,為什麼偏要提及高麗?”
方偕笑道:“咳,武兄不懂,麗娘的名字大有來曆,全莆田人都知道的,她祖父陳靖[29]公……”
(接上頁)舉子赴京應省試,盛況空前。狀元孫何,第四名丁謂,二人均與陳靖成為至交好友。丁謂即宋真宗朝風雲一時的大權臣。其人雖品行不端,但亦是當世文豪,與以文學、經史馳名的孫何合稱“孫丁”。孫何、丁謂同科及第,孫何中頭名狀元,而丁謂榜列第四,據說丁謂很不服氣,宋太宗還幽默地道:“甲乙丙丁嘛,既然姓丁,中第四名也不冤枉,有什麼好怨的。”
陳麗忙咳嗽了一聲,笑道:“家祖也是方郎的鄉鄰。”
方偕料想陳麗不願當眾提及身世,忙改口道:“難得他鄉遇鄉鄰,麗娘不如過來一起坐。”
這正是陳麗心中所望,忙回身朝同伴徐頌招了招手。徐頌雖然有所猶豫,但還是欣然走了過去。
奚鬆煙笑道:“你們二位就坐這裏了?那麼三娘一會兒再添兩副餐具吧。”
一轉身,才發現堂中又多了一人——雄州國信所官吏趙探不知道什麼時候溜了進來,自往東首第三案坐了。他見奚鬆煙留意到自己這邊,還特意舉手招呼。
奚鬆煙驚奇不已,隻是一時顧不上寒暄,自到廚下倒了一壺飲子,送至劉晉陽那案。劉晉陽忙倒了半杯,雙手奉給女伴。
奚鬆煙見那女子二十歲上下,正當韶華,卻是一副病懨懨的模樣,忙道:“這水紅花子性烈,脾胃虛寒者不能喝。這位小娘子……”
劉晉陽忙道:“這是我妹妹劉太原。她身子是有些不大好,不過脾胃倒是還好,正需要些性烈之物驅寒。”
奚鬆煙道:“那就好。”又去招呼旁案帶著孩童的明姓男子,問道:“郎君可需要些什麼?小店的易酒還算不錯。”
那男子姓明名未光,已聽到店家聲稱沒有熱食之類,聽聞“易酒”二字,頗為心動,隻是不願當著孩童的麵飲酒,便道:“來一壺水紅花子吧。”
奚鬆煙滿口應了,又給北窗四案每案上了一盤饊子,稱是白送,算是清明節過節之禮。諸人均連聲道謝。
奚鬆煙一一安置妥當,這才走到國信所知事趙探麵前,壓低聲音問道:“趙知事便服來我這裏做什麼?”
趙探為人風趣,愛開玩笑,不似其堂弟趙振那般嚴肅刻板,當即笑道:“進來坐坐啊。怎麼,有好長一陣子沒來照顧晴川酒肆生意,三娘怪我了?”
奚鬆煙不答,隻問道:“你怎麼不跟趙振坐一起?”
趙探笑道:“晴川酒肆沒規定兄弟二人一定得坐一案吧?”
奚鬆煙搖頭道:“你們兄弟兩個都一般的古怪,隻差把‘古怪’這兩個字刻腦門上了。”
上前一步,低聲告道:“三娘我把話說在頭裏,今日你們兩兄弟敢在晴川酒肆搞事,砸了三娘場子,以後南北兩岸再有什麼交換事宜,可別選我這裏做中間地。就算再請趙村長出麵,也不行。”
趙探嘻嘻一笑,正要接話,側頭看到有人進來,不禁驚訝地“咦”了一聲。
奚鬆煙回身一看,卻是雄州最高長官的兩名心腹侍衛忻繼勳和白鋒銳聯袂進來。
奚鬆煙亦感詫異,嘀咕道:“都在搞什麼鬼?”
料想即便上前詢問,對方不會告知實情,索性不予理睬,連招呼都懶得打,自回櫃台後整理賬目。
忻繼勳隻掃了大堂一眼,便迅即退了出去。白鋒銳則走到東首第二案坐了,對近在咫尺的趙振、趙探二人,隻佯作未識,也不出聲向店家索要飲食,跟趙振、趙探二人一樣,僅是幹坐著。
奚鬆煙一邊忙碌,一邊冷眼打量堂中諸人。她原猜測雄州官府將會有什麼大行動,趙振等人便服潛伏於晴川酒肆中,為的是監視門前驛道,然觀察久了方才發現,界河巡檢趙振的主要注意力,一直在方偕那案上。
那一案共有四人,方偕、武宗元、陳麗、徐頌。方偕最先進來,其次是武宗元,而趙振是在武宗元之後,差不多前後腳進來,所以趙振用意所在,不是方偕,便是武宗元。
看起來,倒是武宗元可能性更大些。然這男子年紀輕輕,最多不過二十歲,能有什麼出格之處,勞動界河巡檢司副長官親自出動?
再說名為國信所知事趙探。起初奚鬆煙以為他矚目的是明未光那案,很快她便發現自己想錯了,趙探跟趙振一樣,格外緊張方偕那案。之所以偶爾留意明未光,或許是因為明氏置於案桌上的那柄舊劍。
趙探是在陳麗、徐頌之後進來,莫非他在盯梢這二人?趙探名為國信所官吏,實為機宜司武官,專事諜報,被他盯上的人,多半與北岸契丹有關。可陳麗、徐頌均不到二十歲年紀,徐頌有些沉默寡言,陳麗卻是一派活潑天真,渾然不像是遼國間諜。
而且那陳麗與酒量如海的方偕口音完全一致,二人認了同鄉不說,陳麗的祖父似乎在福建莆田還是什麼大名人。難不成契丹收買宋人做奸細,都大老遠跑去南方了?
那麼趙探會不會跟界河巡檢趙振一樣,是為武宗元而來,隻是晚一些時候進來酒肆呢?
還有那雄州軍校白鋒銳。他是雄州知州李允則心腹侍衛,素來不離長官身旁半步,如何會大白天地跑來酒肆中枯坐?就算有軍情軍務,李允則統管數州軍政,手下數萬兵馬,非要派自己的親信侍衛出馬嗎?
界河巡檢、機宜司密探首腦、雄州長官親信侍衛先後出現在晴川酒肆,一定是有什麼大事,甚至驚動了李允則本人。可那白鋒銳的目光,何以一直在崔玄妙那案,跟趙振、趙探完全不同?
旋即又有人進來,卻是一名二十餘歲的女道士。這女道士道號易敏,出家修行的道觀亦位於兩屬地,距離晴川酒肆不遠。觀主清淨道長喜歡喝水紅花子,是以每隔幾日易敏便會跑一趟晴川酒肆。
奚鬆煙忙招手叫道:“易敏道長,飲子早準備好了,一共六瓶。”
易敏目不斜視,直奔櫃台,取了飲子提在手中,轉身就走。忽神差鬼使地朝北窗方向看了一眼,如見到鬼魂一般,全身一震,生生頓住了腳步。呆了一呆後,似是回過神來,忙不迭地捧了飲子離去。
奚鬆煙立時意識到不妥,忙側頭去看北麵四案:
方偕、武宗元那案四人依舊在竊竊私語;
鄰案劉晉陽正對妹妹劉太原說著什麼,而劉太原喝了一杯水紅花子後,臉色明顯紅潤了許多;
角落的崔玄妙依舊望向窗外,對堂中諸人諸事漠不關心;
唯獨那引著兩名孩童的男子明未光正望著大門處易敏背影。
奚鬆煙一愣,又轉頭去看國信所知事趙探。趙探果然呆呆望著大門之處,滿臉悵然之色,忽而起身,追了出去。
酒肆算是消息靈通之處,奚鬆煙早聽聞武官趙探迷戀女道士易敏,為此還被祖父趙延祚狠狠訓斥過。本來奚鬆煙還不信——
趙氏是雄州大姓,趙延祚更是河北豪強,是趙氏門中傑出人物,門路極廣。趙探是趙延祚最愛的孫子,精明強幹,就算不在官府任職,也有花不完的財富。他本人長得不錯,性格又好,不少女子都私下愛慕他,亦有許多河北豪族想與趙氏結親。趙探這樣的家世,怎麼會愛上一個出家女道士?
然此刻親眼見到趙探失魂落魄的樣子,方知傳聞不虛。
方偕忽起身揮手道:“不行了,不行了,喝得實在太多了。我得去方便。”撫摸著肚子,走到櫃台邊,問道:“請教三娘,茅廁在哪裏?”
奚鬆煙朝東指了指,道:“從這邊後門出去,再往東,就在山荊子林邊上。”
陳麗、徐頌聞言,也急忙起身,跟方偕一道出去。
那一案瞬時隻剩了武宗元一人。他似有些無趣,便自來櫃台找奚鬆煙搭訕,又舉了舉手中饊子,笑道:“三娘人倒是大方得很。小本經營不容易,這樣吧,今日店裏的饊子錢,都算我頭上。”
奚鬆煙本不在意幾盤饊子錢,然既猜想這武宗元大有來頭,便有意應道:“那好啊,就算武郎頭上。一盤饊子兩文錢,武郎身上有現錢結嗎?”
武宗元笑道:“現錢沒有,先記武某名下,自會有人結賬。”特意轉頭看了趙振一眼。
奚鬆煙心道:“原來這些官家人還真是為這武宗元而來。這姓武的自己也知道。如此有恃無恐,莫非身份極不一般?該不會是遼國使者吧?”
武宗元又道:“三娘,我還有事請教,你這櫃台上的墨看起來不像凡品,可否讓我看看?”
奚鬆煙不願意沾染官家之事,當即冷然拒絕道:“郎君是來酒肆喝酒吃饊子的。酒肆也不賣墨,此墨是自家珍藏,不能給外人看。”當即將墨收入抽屜。
武宗元卻不肯輕易放棄,又問道:“三娘的芳名叫鬆煙對不對?時下最好的墨,便是鬆煙墨。”
奚鬆煙隨口問道:“武郎懂墨?”
武宗元笑道:“不但懂,還懂得很。”
奚鬆煙嗤笑道:“武郎小小年紀,也會說大話。”
剛好這時素衣女子崔玄妙站起身來,似要離去。奚鬆煙急忙舍了武宗元,趕過去問道:“小妙要走了嗎?”
北窗下劉晉陽、劉太原聽到“小妙”的名字,似極為驚奇,一齊轉頭,望了過來。
崔玄妙應道:“唔,我還有事,得先走了。”
她在心情低落時得奚鬆煙撫慰,即便對方無意,但於她卻是莫大安慰,心中很是感激,遂上前握住奚氏雙手,懇切地道:“有機會再來雄州的話,小妙一定再來看望三娘。”
這類話,奚鬆煙早聽過千百遍,也不放在心上,隨口應道:“好啊。”
崔玄妙一離開,白鋒銳果然立即起身,欲跟隨而出。奚鬆煙追出大門,一把將白鋒銳扯住,喝問道:“白侍衛想對小妙做什麼?”
白鋒銳知道長官李允則對晴川酒肆頗為看重,也不敢輕易得罪奚鬆煙,忙道:“三娘快些放手!白某有公務在身。”
奚鬆煙卻是不信,奇道:“公務?你的公務就是跟蹤監視一名單身美貌女子?你小子打什麼壞主意呢?”
白鋒銳急道:“不是,崔玄妙是我大宋使者崔可道之女,她……”
見崔玄妙已轉過籬牆,擔心就此失去其蹤影,也不及繼續解釋,幹脆甩開奚鬆煙,自追了過去。
奚鬆煙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崔玄妙來雄州,是來迎接其父歸家的。料想她父親崔可道便是宋廷派去吊唁遼國蕭太後的什麼使者,現下蕭太後葬禮已畢,宋使一行便該打道回府了。
再進來酒肆時,卻見武宗元仍站在櫃台處,正提筆忙活什麼,而那界河巡檢趙振依然坐在原處,神情木訥。
奚鬆煙急忙衝到櫃台後,見武宗元已自行從抽屜中取出了墨錠,當即斥道:“武郎,你這樣就不對……”
一語未畢,武宗元已將紙幅舉到奚鬆煙麵前。
奚鬆煙愣了一會兒,才道:“呀,郎君你……”旋即搖了搖頭,道:“三娘今日開了眼,能人一個接一個,而且都這般年輕。”
武宗元似早已習慣被人稱讚,也不以為意,隻好奇問道:“還有誰是能人?”
奚鬆煙道:“跟武郎同案的方偕呀。他酒量好不說,還是懂酒的大行家。”
武宗元當即笑道:“那也叫能耐?”
他剛與方偕結識,頗為投契,不便過多議論,便指著墨錠問道:“這是不是易水墨?當真是天下好墨。除了香氣稍微差點,品質決不在李氏徽墨之下。”
奚鬆煙隨口問道:“武郎用過李氏徽墨嗎?”
武宗元笑道:“當然用過。我家還存著兩塊呢。”
奚鬆煙道:“那麼武郎家裏一定是大財主了。聽說李氏徽墨在汴京比黃金還值錢呢。”又將紙幅仔仔細細看了一遍,歎道:“呀,武郎,你小小年紀……”
武宗元忙道:“這幅畫實在不算什麼。畫得太過倉促,倒是讓三娘見笑了。時間充裕的話,我再多了解三娘一些,還能畫得更好,比這好上十倍。”
奚鬆煙道:“呀,武郎你有這身本事……”
武宗元忙接口道:“三娘看我這身本事可還值得一交?”
奚鬆煙笑道:“太值得了。”
武宗元遂壓低聲音,道:“我正有件事要請三娘幫忙。事成後,我給三娘畫一百幅畫,隨便畫什麼都可以。”
奚鬆煙怔了一下,隨即毫不含糊地應道:“成交。”
武宗元見趙振已側頭望向櫃台,忙“噓”了一聲,低聲道:“三娘小點聲,這事可不能讓趙巡檢聽到。”又問道:“三娘不問什麼事,就答應跟武某交易嗎?”
奚鬆煙笑道:“還能是什麼事?肯定是武郎想過河去北岸,去遊覽易水,對不對?”
見武宗元麵露詫異之色,料想自己所猜不錯,笑道:“文人墨客都是這德性,三娘我見得多了。不過武郎算是我奚三娘見過的最年輕的大才子了。”
武宗元遂笑道:“確實就是這件事。另外,方偕、陳麗、徐頌三人也想同去。”
奚鬆煙道:“呀,你們這幾個小毛孩子,原來一直在商議這件事。說吧,你們是怎麼猜到三娘能辦到這件事的?”
武宗元也不隱瞞,實話告道:“是方偕猜到的。他說三娘這家酒肆很有些年頭了,從戰爭到和平,始終屹立不倒,酒肆主人必定很有些能耐。”
又道:“三娘放心,我們隻是悄悄去易水看上一看,然後悄悄回來,其他事都不關心,也決不會給三娘惹麻煩。”
奚鬆煙心中仍有疑慮,問道:“界河巡檢趙振為什麼專門跟著武郎?”
武宗元笑道:“說起來,三娘可能不信,趙巡檢是武某這趟河北之行的向導。”
原來武宗元年紀雖輕,卻是畫技高超,擅畫道釋人物,新近被朝廷選中作為玉清昭應宮的畫師。但玉清昭應宮由權臣頂謂主持,尚在建設中,預計還要十餘年方能建成。畫師暫時派不上用場,朝廷遂派畫師到全國各處道觀、寺廟臨摹壁畫,來日好派上用場。武宗元自己挑選了河北邊地。
武宗元又道:“我是以玉清昭應宮畫師的身份來到雄州,朝廷也有公文下達,李使君專門派了趙巡檢作向導,引我到各地走走看看。”
奚鬆煙頗有見識,對當今大宋皇帝的上天書、封禪那一套頗為厭惡,而今雄州亦在大建天慶觀[30],興師動眾,勞民傷財,給一方百姓帶來諸多不便,料想京城的玉清昭應宮亦是如此,所以也不怎麼在意武宗元玉清昭應宮畫師身份。
她自是不知玉清昭應宮畫師是三千名傑出者中選拔出的一百名頂尖者,更不知道武宗元才學卓絕、筆術精湛,是宋真宗親自指定的左部之長,為天下畫師之首。所以聽到雄州長官李允則親自指定界河巡檢趙振作武氏向導時,還大為吃驚,轉頭看了趙振一眼,這才問道:“李使君專門指派趙振給武郎引路?”
武宗元答道:“是啊。李使君說趙巡檢是雄州本地人氏,對地形風土之類最熟悉不過,是最合適的向導。不想河北一帶沒幾座寺廟,壁畫更是稀少。這戰亂還真是討人厭,宋遼對峙時,契丹當真沒少作惡。”
奚鬆煙正色告道:“寺廟這事,還真跟戰亂無關。契丹人信佛,不會輕易毀棄廟宇。河北廟少,是因為周世宗柴榮滅佛那檔子事。為什麼一過拒馬河,到了北岸,寺廟忽然就多了許多?就是因為當年後周北伐,柴榮也是止步於拒馬河[31]。”
武宗元“呀”了一聲,道:“原來是這樣。看來書上的話,不能全信。有些事,不到當地,還真是不能了解到全部真相。”
他本人也信佛,當即歎道:“柴榮是在雄州患病,論起來,他也算是死在了河北之地,這大概也是一種因果報應吧。”
奚鬆煙搖了搖頭,道:“不是什麼報應,柴榮是被人下毒暗害的。”
武宗元愣了一下,雖覺匪夷所思,但好奇之心大起,正待詢問柴榮相關之事,忽見有人來到酒肆門口,便及時止住。
來人隻是在大門口晃了一下,便不見了人影。而北窗下的劉晉陽旋即起身,朝外走去。
奚鬆煙既知武宗元心意,便低聲囑咐了一番,武宗元滿口答應。
奚鬆煙見趙振幾次有意無意地瞥向櫃台這邊,便低聲問道:“武郎預備如何甩掉趙振?”
武宗元思忖道:“這個我還沒想好。不過進來酒肆前,我看到白溝驛那邊警衛森嚴,還有兵馬調動,很不尋常。今日應該會有事發生,所以大有機會。”
又朝北窗明未光一案努了努嘴,問道:“那人是誰?我看趙巡檢偷偷看了他好幾次。”
奚鬆煙搖頭道:“不認識,以前也沒見過。他自稱姓明,趙振留意他,應該是因為那把劍。”
武宗元忙道:“三娘好眼力。我有主意了,一會兒我去撩撥那姓明的,畢竟他帶著兩名孩童……”
忽有一名黑衣短衫男子大踏步走進堂來,奚鬆煙嘟囔道:“邪了門了。往年清明節一個主顧沒有,今年一個接一個上門,隻怕不是什麼好事。”
她見進來者是陌生麵孔,且麵色不善,便生出危機感來。這是邊民長期處於戰爭壓力下的一種生存本能。雖然宋遼議和已有數年之久,但奚鬆煙經曆的戰爭歲月更為長久,兼之兩屬地的特殊性,故而她的警覺和警惕從未喪失過。
武宗元自幼喜歡在寺廟道觀觀摩壁畫,從不放過任何細微之處,哪怕毫厘之差,亦能分辨得清清楚楚,故目力遠勝常人。他一眼便看到黑衣男子袖出短刀,忙叫道:“快!小心!”
這兩句話沒頭沒腦,旁人聞言俱是莫名其妙,不知所雲。
界河巡檢趙振與武宗元相處兩月,深知其人鬼馬精靈,且有心渡河前往北岸契丹之地,一為自古有名的易水,二則為燕薊之地的寺廟壁畫。早在抵達雄州之初,武宗元便向雄州長官李允則提出渡河要求,被李允則當麵拒絕。但武宗元始終不死心,一路上沒少拉攏試探趙振,甚至還私下逃走過,不過趙振早有防備,又將他捉了回來。此刻武氏大見異常,趙振立時疑心對方又有新花樣,當即起身,欲先將其帶離酒肆。然走出兩步,眼見武宗元神色焦急萬狀,這才意識到不妥,忙轉過頭去——
那新進來的黑衣短衫男子已橫起短刀,朝北窗方向撲去。
界河巡檢趙振年少從軍,一直在名將石普麾下任職,參加過數次大大小小的戰鬥,更是在澶州之戰時從契丹軍手中奪得《契丹陣圖》,此為宋朝自敵方獲取的第一幅地圖。
宋朝恢複統一,卻未能控製強鄰,故而邊境地圖隨時有所創作。宋朝主管地圖測繪及“天下地上之圖”的官署是兵部,由此便能窺出地圖的重要性。
自大宋立國以來,宋太祖趙匡胤、宋太宗趙光義兩代皇帝均懷有收複燕雲十六州之誌,故而對契丹地圖孜孜以求。然兩代皇帝手中均隻有一幅《幽燕地圖》,為“中國失地”之圖,且是在隋唐舊圖上繪製。
宋太宗至道元年(995年),契丹大將韓德威誘黨項勒浪嵬族自振武[32]南下犯邊。北宋永安節度使折禦卿[33]截擊,敗契丹軍於子河汊[34]。四月,契丹犯雄州,被知州何承矩擊敗。十二月,永安節度使折禦卿染病不起,黨項首領李繼遷派間諜告知遼國,契丹遂攻永安[35]。折禦卿帶病出戰,契丹軍將望見即抱頭鼠竄,大敗而退。
宋軍趁此機會,深入契丹國境,測量調查契丹國的山川形勢,繪成《契丹國界圖》,由內臣楊守斌獻給宋太宗趙光義。
《契丹國界圖》比《幽燕地圖》進了一大步,至少反映幽燕之地的現勢情況。據稱“帝見該圖,欣然閱視很久”,宋太宗趙光義還特意將此圖懸掛在滋福殿[36]。鹹平四年(1001年)十月,宋真宗趙恒看到掛在滋福殿北壁的《契丹國界圖》時,無限感歎道:“封域非廣,惜燕薊之淪異族也。”
而趙振所得《契丹陣圖》為契丹軍事地圖,所繪遼境山川地形之細密,遠非《契丹國界圖》所能比擬,而地圖上還包括遼軍布防的機密信息,價值極為重大。
趙振時年十八歲,竟立下如此大功,遂一舉成名[37],為皇帝矚目。宋真宗召其入朝,親授三班借職[38]。趙振不願意在京師禁軍中任職,依舊回到邊關,不久即因精於射術而聞名河北,屢有升遷。南北議和後,先是調任雄州兵馬監押,後又升任界河巡檢,算是河北最年輕的中級武官。
趙振長年累月在界河上巡防,應變能力極強,眼見酒肆大堂出了意外,當即拔出佩刀來。
他曾數次至高陽關公幹,早認出那名俯身在窗上的小孩童是高陽關副都部署楊延昭之子楊文廣。眼見黑衣凶徒朝北窗奔去,趙振滿以為其人要朝楊文廣下手,不想實際的目標卻是那年輕女子劉太原。
而刀光一閃時,鄰案的明未光倏地起身,一把扯住尚趴在窗戶上觀景的兩名孩童,飛速退到牆角。他是佩劍之人,甚至不及抓取案上的長劍,顯然是更在意孩童安危。
劉太原聽到動靜,微微側過頭來,眼見白光閃動,便愣在了那裏,手中的陶杯隨即跌落。
就在刀尖遞及至咽喉時,有刀橫了過來。卻是界河巡檢趙振後發先至,挑開了短刀的致命一刺。
劉太原這才回過神來,忙站起身,但卻腿軟無力,又跌回座位。趙振一刀逼退黑衣男子,側頭問道:“小娘子可有受傷?”
劉太原結結巴巴地道:“沒……沒有……”
又有一名青衣男子闖了進來,手執長刀,迅即上前與趙振纏鬥。那持短刀的黑衣男子則一再攻向劉太原,似是非要置她於死地。
大堂其實不大,又四下置著案桌、矮凳,實難以施開拳腳。趙振雖擋在劉太原案前,兩名凶徒亦是武藝不弱,他尚要顧念身後的劉太原,竟一時難以戰下對方。
忽然有人喝道:“你們做什麼?”卻是劉晉陽趕了回來。
話音未落,隻聽“哧啦”一聲,堂中諸人隻覺得白光耀眼。原來劉晉陽腰間纏著一柄軟劍,刃白如霜,又柔軟似絹。
那劉晉陽握劍在手,立時搶上前來,手腕一抖,寒光閃閃,矯若遊龍。黑衣男子手腕瞬間被劍尖點中,短刀當即掉落在地。
劉晉陽關心劉太原安危,既一招卻敵,便立即問道:“妹妹可有受傷?”
劉太原已然冷靜了許多,道:“沒有。”又指著趙振道:“是這位郎君救了我。”
劉晉陽當即朝趙振點點頭,道:“多謝。”
他不知便裝的趙振是大宋界河巡檢,本有官方身份,又拱手道:“兄台請讓開,這兩名刺客交給我來對付。”
軟劍屬於高難度兵器,用力屈之如鉤,縱之鏗然有聲,複直如弦,須精、氣、神高度集中,非劍術高手不能運用。就連在軍營中長大的趙振也還是第一次見到有人使用軟劍。他一見劉晉陽出手,便知道對方武藝精強,遠在自己之上,那兩名凶徒萬難得手。晴川酒肆驟然出現這等了不起的人物,其妹劉太原又遭兩名凶徒行刺,情況極為蹊蹺,趙振身為界河巡檢,有責任查個清楚明白,但此刻他最關心的卻是武宗元。轉頭一看,不見武氏人影,急忙搶到櫃台處,卻隻見到店家奚鬆煙縮在櫃台下。
趙振忙問道:“武宗元人呢?”
奚鬆煙顫聲答道:“不……不知道。”似是十分害怕。
晴川酒肆已有二三十年曆史,傳了兩代人,又位於兩屬地,戰爭時期是宋軍北上、契丹南下的必經之地,奚鬆煙是中年人,也算是親眼見過不少兵陣,不至於因為有人挺刀行凶便如此害怕。趙振心中微覺奇怪,隻是一時顧不上多想,見武宗元不在堂中,急忙趕出去尋找。
酒肆大堂卻沒有人再動武。那兩名凶徒被劉晉陽一招軟劍震住,便頓在原處。黑衣凶徒手腕已然受了傷,青衣凶徒既想上前交手,卻又深知獨木難支,自己根本就不是劉晉陽對手,然就此逃遁,又心有不甘,不免進退兩難。
劉晉陽居然也停手不攻,隻冷然問道:“你們是什麼人?”
青衣凶徒看了劉太原一眼,咬咬牙,還待揮刀再上,預備拚死纏住劉晉陽,好給同伴製造殺死劉太原的機會。
劉晉陽一抖軟劍,道:“劉某曾立下重誓,今生絕不殺一人。你若非要逼劉某出手,劍勢一旦展開,非劉某自己所能控製,你二人當真想死在這裏嗎?”
青衣凶徒不應,隻朝同伴使了個眼色,示意一起動手。然黑衣凶徒卻朝一旁努了努嘴,原來明未光已將兩名孩童帶到櫃台後安置,他自己則取了佩劍,抱劍站在一旁。
看情形,明未光是要幫劉晉陽。其手中長劍劍鞘雖然陳舊,卻是光華隱隱,當是一柄上好的古劍。能使用此等好劍之人,劍術亦當了得。他若是出手相助,即便青衣凶徒舍棄性命纏住劉晉陽,隻怕已然受傷的黑衣同伴也沒有機會殺死劉太原。
劉晉陽又喝道:“還不快滾!”
兩名凶徒交換了一下眼色,料想今日無論如何都不能如願,便掉頭跑了出去。
劉晉陽收了軟劍,回身扶起劉太原,欲離開酒肆。明未光忙跟過來問道:“足下姓劉,對不對?”見劉晉陽警覺地望向自己手中的劍,便主動退開兩步,道:“在下明未光。並無惡意。”
劉晉陽與明未光前後腳進店,知其也是酒肆座客,適才也多虧了他,才能令凶徒迅疾斷絕繼續動手的念頭,便點點頭,道:“我妹妹受了驚嚇,劉某得帶她回去休息。改日有機會的話,再與明兄相敘。”
明未光微一猶豫,轉頭道:“勞煩店家先幫忙照顧兩位小公子。”
奚鬆煙一直縮在櫃台後,不敢出來,聞言忙應了一聲。
明未光自行追出酒肆,叫道:“劉兄請留步。”
又上前一步,低聲問道:“劉兄那手‘一長二短’劍法,是從哪裏學的?你本可以一招點中凶徒要害,為何刻意手下留情?”
劉晉陽聞言,麵上敵意立現,一手護住妹妹,一手本能地去握軟劍劍柄。
明未光忙舉手道:“不要動手,明某也不想跟你動手。那邊就是白溝驛,你我一拔劍,便會驚動官兵。”
劉晉陽遂鬆了劍柄,問道:“你想怎樣?”
明未光道:“不想怎樣。”
劉晉陽道:“那麼請你讓開。”
明未光道:“明某隻想奉勸劉兄一句,不要在雄州搞事,盡快回去。為你好,也為你妹妹好。”
劉晉陽皺了皺眉,問道:“你認得我們?”
明未光道:“原本不認得,但我認出了你的劍法。你應該就是劉遂吧?這普天之下,除了劉遂,沒有第二人能將那招‘一長二短’用軟劍使將出來。”
劉晉陽很是驚奇,問道:“你是……”
明未光剛要回答,忽聽到酒肆中有人叫道:“明叔叔!明叔叔快來!”卻是李柬之的聲音。
明未光聽到叫聲急切,一時顧不上劉晉陽兄妹,急忙轉身,奔進酒肆。卻見店家奚鬆煙暈倒在櫃台後,李柬之坐在她旁邊,楊文廣人則不見了。
明未光忙搶過去扶起李柬之,問道:“楊文廣人呢?”
李柬之答道:“被人抱走了。”
原來明未光剛出酒肆,便有兩個夥計打扮的人從後廚進來大堂,出其不意地打暈了店家奚鬆煙,又迅即往楊文廣口中塞了破布,強行將其抱了起來。
李柬之出身富貴,自幼跟在名相寇準身邊。寇準少年得誌,十九歲中進士,二十九歲任同知樞密院事,成為中樞重臣,三十二歲任參政知事,為副宰相。其人大富大貴,性好奢侈,因無子嗣,一直將李柬之視為己子,格外寵愛。李柬之養尊處優慣了,哪裏見過這種場麵,尚未回過神來,便被其中一名夥計打暈了過去。好在對方念他是個孩童,下手不重,他很快又蘇醒了過來,見奚鬆煙昏倒在一旁,自己也爬不起來,便出聲呼叫明未光。
明未光一拍額頭,道:“壞了!”急欲出門去尋楊文廣,卻被李柬之攀住手臂。
李柬之告道:“明叔叔,他們應該是從後門走了。我人並未完全暈過去,隱隱約約看到那二人抱著文廣進了廚下。”
明未光一時難以解釋,牽了李柬之,快步奔出酒肆大門,卻已不見了劉晉陽兄妹蹤跡。
又折返回酒肆,自後門出來,果然也不見人影。他一時追悔莫及,歎道:“都怪我,全怪我。我真是個天大的傻瓜。”
李柬之問道:“文廣是被凶徒捉走了嗎?為什麼他們隻捉了文廣一個人?”
明未光道:“楊將軍是邊關主帥,而文廣是楊將軍愛子,凶徒捉走了他,一定有重大圖謀,多半要用文廣來要挾楊將軍辦事。”
又道:“多虧他們不知道你的身份,不然一樣捉走你,再拿你來要挾寇相公。”
李柬之聞言亦是惶然不安,問道:“現下該怎麼辦?”
明未光道:“我們隻能回去驛館,將實情稟報楊將軍,讓他做好心理準備。”
李柬之忙道:“楊將軍一定會責怪明叔叔的。不如先不告訴他,我們自己去找回文廣。”
明未光搖頭道:“這個不行。對方時機把握得剛剛好,一定事先有所謀劃,且一直在暗中窺測。他們好不容易才捉到文廣,豈會輕易讓我們找到?而且明叔叔也不能再讓你涉險。不然就不是楊將軍責怪那麼簡單了,宋夫人一定會殺了我。”
重新進來大堂時,店家奚鬆煙已然醒轉,狼狽從地上爬起來,眼見堂中一片狼藉,不由得有些發怔。聽到動靜,她隨手抄起一支酒吊,做出防禦姿態。
明未光忙道:“三娘莫怕,是我。”又道:“酒肆今日損失不小,我都賠了。”取出一塊碎銀,足有三四兩重,丟在櫃台上。
奚鬆煙忙放下酒吊,問道:“剛才出了什麼事?是誰打暈了我?”
明未光搖了搖頭,便要帶著李柬之離開。奚鬆煙趕上前來,一把扯住李柬之,問道:“是誰打暈了我?你人也在場,你看到他們了,對不對?竟然欺負到我奚三娘頭上來了,可不能輕易放過他們。”
李柬之遂實話告道:“他們不是要欺負三娘,而是要綁架文廣。文廣是楊將軍的兒子。”
奚鬆煙一時難以置信,問道:“你說什麼?那個小孩子竟然是楊將軍的兒子?你……那你又是誰?”
李柬之答道:“我是我爹爹的孩兒,名叫李柬之。我爹爹出使遼國,人還沒有回來,明叔叔陪我來這裏迎候。”
又特意告道:“我家原本在幽州,祖上為避戰亂才遷來中原。明叔叔說大概我這輩子都不能再回故鄉了,所以我想來雄州,至少還能隔著河,朝幽州方向看上一看。”
雄州是宋朝北部極邊之地,過了拒馬河便是遼境,第一站新城,第二站涿州,第三站良鄉,第四站便是幽州。實在論起來,晴川酒肆算是宋境之內距離幽州最近的地方,故而他和同伴楊文廣一直趴在窗台上,朝北方眺望。
奚鬆煙聞言愈發驚詫,問道:“小公子竟然是大宋使者的兒子。那麼崔玄妙呢?”
李柬之道:“崔娘子是崔可道崔副使的女兒。崔副使出使遼國時患病去世了,崔姊姊是來迎她父親靈柩的。”
大宋使者崔可道兵死於遼境一事,尚未公開,奚鬆煙不關心官方之事,連宋使名字都不了解,更不會知悉相關諸事。此時方才會意崔玄妙何以如此悲戚,原來她憑水而立,殷殷所望,便是其父崔可道的靈柩。
明未光聞言倒是驚訝不已,道:“這些事,我都沒聽說過,你怎麼什麼都知道?”
李柬之道:“河北李使君昨晚便來了驛館,一晚上都在跟楊將軍談論這件事。明叔叔是知道的,昨晚文廣非要拉我跟他睡一榻,還是跟楊將軍同一房間。文廣老早就睡著了,我卻睡不著,所以他二位在外屋的談話,我全聽到了。”
又道:“李使君還說,崔副使之死,可能另有原委。而且原先朝廷指派的副使並不是崔可道,而是鎮州都鈐轄白守素[39]。”
去年大宋先後派出四隊使者,分別是:二月王隨、王承瑾所率賀國母生辰使;九月馮起南、李繼源所率賀國母正旦,趙禎[40]、杜守元所率賀國主正旦,樂黃目、潘惟吉所率賀國主生辰使。
十二月,馮起南等人抵達遼國後,宋廷收到蕭太後去世的喪報,遂又選派王隨、王承瑾為祭奠使,李迪、崔可道為吊慰使[41],急赴遼國。
故而去年總共有六隊大宋使者出使遼國。王隨、王承瑾均是一年之中兩次出使遼國,隻不過對二人而言,第二次出使遠比第一趟差事辛苦,需得日夜兼程地趕路。
因為太後蕭綽去世,遼聖宗取消了賀生辰及賀正旦,馮起南、趙禎、樂黃目三隊使者遂先行回國。
蕭太後喪禮結束後,祭奠使王隨、王承瑾先行歸國,而吊慰使李迪、崔可道則繼續留在遼國,預備等蕭太後正式下葬後再行返國。而這期間發生了意外,崔可道忽然得了急病,一夜暴卒。
遼方知會宋方後,宋廷便命雄州地方長官李允則主理崔可道喪事。為了表示重視,宋真宗還特意派了心腹宦官閻文應[42]專程趕來雄州。
這閻文應是大宦官閻承翰養子。閻承翰一度掛名雄州機宜司最高長官,與雄州大有淵源,隻是現下已經老邁,宋真宗便以其子閻文應為特使,欲至雄州以隆重禮儀迎崔氏靈柩回朝。
李柬之年紀不大,卻娓娓道來,將所聽到的來龍去脈述說得清清楚楚。明未光越聽越覺得不妥,忙道:“這裏麵不少事情都是朝中機密大事,你可不能再偷聽,無意中聽到也勿隨意泄露出去,不然軍法從事,是要掉腦袋的。宋夫人也救不了你。”
李柬之聞言,當即吐了吐舌頭。
明未光板起臉道:“明叔叔是認真的。”
李柬之這才道:“是。柬之再也不敢惹事了。”
奚鬆煙奇道:“白守素嗎?他可是河北有名神射手,南北交戰時,死在他箭下的遼人不計其數,契丹人聽到他名字都怕得要命。”
李柬之畢竟年紀還小,雖然剛剛允諾了明未光,卻又忍不住接口問道:“白鈐轄這般厲害?”
奚鬆煙道:“厲害極了。他兒子也不賴,也是軍中的神射手。你剛才已經見過他了,就是坐在那邊的白鋒銳。”
李柬之訝然道:“白鋒銳白侍衛是白守素之子?呀,那崔娘子知道後肯定要恨死他了。”
奚鬆煙奇道:“崔玄妙恨白鋒銳做什麼?朝廷指派白守素出使契丹,本來就不明智。那些年死在白氏箭下的遼人不計其數,那些人的家眷說不定有心複仇,白守素這一趟北行,實在凶險,所以不去也罷。其實這也是為南北雙方好,萬一白守素途中被某個契丹人暗害呢?那兩國豈不是又要起爭端?”
忽意識到什麼,失聲道:“哎呀,會不會契丹人將崔可道當作了白守素,暗中謀害了他?”
明未光隻是平民身份,卻又在巨宦身邊當差,不便接口,當即招手呼叫李柬之,道:“我們走吧,還得趕回驛館向楊將軍稟報文廣被擄走一事。”
李柬之卻是個有主意的人,搖頭道:“我不想回去驛館,我一回去,肯定就會被看管起來,再也出不來了。我想自己去尋文廣。”
又問道:“三娘願不願意幫忙?一是能幫我們尋回文廣,二來那兩名凶徒也對三娘動了手,算是為三娘自己報仇。”
奚鬆煙聞言大為意外,當即讚道:“你這個小孩子不簡單,以後肯定能當大官。”
又歎了口氣,道:“三娘實話說了吧,尋找楊將軍之子一事,怕是極難,雖然三娘自己也想報仇雪恨。楊將軍不是普通人,雄州更是邊關重鎮,駐軍占了人口的絕大多數,敢在這裏綁架楊將軍愛子,得有膽量,還得有實力,還得是能與楊將軍抗衡的實力。這樣的惡人,雄州沒有,河北也沒有,所以……”
奚鬆煙抬手朝北麵指了指,道:“一定是北岸做的。”
明未光問道:“三娘如何能這般肯定?”
奚鬆煙反問道:“郎君心中不早也這般認為了嗎?這裏雖然是兩屬地,但對麵就是白溝驛,能在李雄州眼皮底下悄無聲息地綁走宋軍主帥之子,也隻有北岸能做到了。”
忽又想到凶徒欲殺劉太原一事,問道:“對了,那個滿臉病容的劉小娘子,又是什麼人?何以有人巴巴趕來酒肆殺她?”
明未光一怔,反問道:“三娘是在問我嗎?我可不認識劉小娘子,也不知道整件事情的原委。”
奚鬆煙哈哈一笑,道:“郎君明明認得那姓劉的男子。當三娘我是瞎子嗎?”
明未光忙抓起櫃台上的銀錢,塞到奚鬆煙手中,道:“這是我賠付酒肆損失的銀兩,三娘可還滿意?”
奚鬆煙先是一怔,隨即不無鄙夷地道:“郎君是想收買我奚三娘嗎?”
明未光忙將奚鬆煙扯到角落,正色告道:“這種話,不可以當著小孩子的麵說。明某不認識那對姓劉的兄妹,三娘記住了嗎?”
奚鬆煙哼了一聲,道:“三娘為什麼要幫你?官府很快就會派人來調查,三娘隻能實話實說。”一邊說著,一邊將銀錢還給了明未光。
明未光一時無奈,隻得俯到奚鬆煙耳邊,說了一番話。
奚鬆煙驚異之極,奇道:“這麼說,那姓劉的是你……”
明未光正色問道:“三娘可願意幫明某?”目光炯炯,凝視著奚鬆煙。
* * *
[1]據《史記·刺客列傳》:“荊軻曰:‘微太子(指燕太子丹)言,臣願謁之。今行而毋信,則秦未可親也。夫樊將軍(指秦國叛將樊於期),秦王購之金千斤,邑萬家。誠得樊將軍首與燕督亢之地圖,奉獻秦王,秦王必說見臣,臣乃得有以報。’”“督亢”之名,源於燕國有督亢陂(今河北省涿州市東南),這一帶盡為膏腴之地。
[2]今河北容城境內南陽遺址,發掘有城牆、大型夯土建築基址等遺跡,以及戳印“易市”的陶器等。史載,春秋初期燕桓侯曾遷都“臨易”,戰國時為“易”。此陶器戳印“易市”,極可能就是春秋時的臨易、戰國時的易。
[3]北宋水上長城與拒馬河是兩回事,就雄州而論,水上長城在雄州城南,拒馬河在雄州城北。南塘為水上長城的一部分,是宋時白洋澱南部水域之稱呼,又稱“塘濼”,意即塘泊。北宋時期,白洋澱水域有南、北二塘,風光旖旎,久負盛名。宋仁宗朝進士金君卿有《同陳郎中遊南塘》詩雲:“水光煙色滿南塘,十裏橫連古戰堭。千頃芋畦揪罫局,萬章雲木羽林槍。漁歌鬧處菱花紫,田婦歸時秫穗黃。賢守公餘行樂去,許陪旌騎問耕桑。”戰堭即戰隍,意為無水的護城壕,意指白洋澱水域實為北宋水上長城。又,白洋澱北界,即燕國南長城所在。春秋戰國時期,白洋澱地區屬於“燕南陲,趙北際”的邊地,群雄爭霸於此。戰國時,燕國為防禦趙國與齊國,沿易水修建起南長城,此長城亦為燕、趙兩國的分界線。據今考古發現,燕南長城遺址西起易縣太行山下,向東蜿蜒經徐水、容城、安新、雄縣、文安等縣直至大成,總長近260千米。其在澱區內的段落,被後世沿用築堤,自北宋時逐漸形成白洋澱北界。
[4]遼涿州轄範陽、固安、新城、歸義。州治範陽。歸義縣居民在拒馬河南,僑治新城。遼易州轄易縣、淶水、容城。州治易縣。容城縣居民在拒馬河南,僑治新城縣。
[5]宋代實行榷酒製度,即對酒實行高價專賣。榷酒按三京、州府、縣鎮,分三種形式:東京(開封)、西京(洛陽)、南京(商丘)榷曲,即對釀酒所用酒曲實施專賣。三京之中,有經濟能力的正店(大酒店)向都曲院買曲造酒,然後批發給腳店(小酒店)。民間百姓可以自己釀酒,但僅供自家消費,不得出售;各州府所在地,設置酒務(酒庫)壟斷經營,官釀官賣;縣鎮及鄉村,允許民間自行釀酒出售,但須向當地官府交納稅課。榷酒是宋朝廷增加財政收入的重要手段,私自釀販者要被處以嚴刑。宋太祖趙匡胤於建隆二年(961年)頒布酒曲律,規定:“民犯私曲十五斤,以私酒入城至三鬥者始處極典(死刑)。”後雖數量上有所放寬,但依舊量刑嚴酷。直到天禧三年(1019年),宋真宗才將犯酒禁死刑改為刺配之刑。
[6]北宋賦稅包括以下五種:1.民田稅。向土地所有者按畝征收,每年秋夏各征收一次。秋稅是在每年秋熟後,按畝征收糧食。如北方各地大致每畝中等土地可收獲一石,須交納官稅一鬥,但江南福建等地,產量較高,每畝須交納稅三鬥。夏稅以收錢為主,或者折納為綢、絹、綿、布等交納,稅額按土地上、中、下分等,按畝交納。2.官田稅。官田招致佃農耕種,由政府收取地租,稱為“公田之賦”,是地租加夏秋二稅之和。3.身丁稅。規定男子二十歲為丁,六十歲為老。凡丁都要交納身丁稅,交錢或絹。4.雜變。北宋承襲五代十國的苛捐雜稅統稱為“雜變”,又叫“沿納”,名目繁多,如牛草稅、農器稅、蠶鹽稅、鞋錢等。5.和糴(dí)與和買。和糴是官府強製收納民間的糧米,和買是官府強製收購民間布帛。和糴限於上等戶,和買限於四等以上戶,但實際上,下戶也在所難免。在實行和糴和買之初,按土地多少分別派定額製征購的數量,並付給一些價款,到後來都是官不給錢而白取之,等於強征。
[7]煙是動植物未盡燃燒而生成的氣化物,煙遇冷而凝固,生成煙炱,是製墨的重要原料。根據原料不同,又有鬆煙墨和油煙墨之分。鬆煙墨即用鬆木燒出煙灰作原料,曆史最為悠久。其製作采用砍伐鬆枝,燒煙、篩煙、熔膠、杵搗、錘煉等研試而成,工序較為複雜,其特點是濃墨無光,質細易磨。一般鬆煙墨要經三冬四夏,還要加許多香料、煙葉等,防蟲蛀。唐代時,易縣奚氏所製鬆煙墨最為有名。
[8]從石墨的出現使用到人工造墨的出現,前後大概經曆了一千多年時間。易州不但產鬆,而且所產之鬆皆很名貴,為製造上等墨創造了有利條件。唐朝時易州人氏祖敏在朝中為墨官,通過研究朝鮮半島進貢的鬆煙墨,多方取材配方,采用古鬆煙與鹿角膠煎膏和成製墨,自此易墨聞名於天下,《墨史》記載:“今墨之上者,必假其姓(指祖敏之姓)而號之。”祖敏之後,易州又有奚鼐(nài)、奚鼏(mì)兄弟擅長製墨,所製墨不但黑而發亮,而且還有香味,一時廣受歡迎。奚鼐墨上印有“奚鼐”或“庚申”二字,為墨中珍品。
[9]歙州曆史沿革比較複雜,宋時轄歙縣、黟縣、休寧、祁門、績溪、婺源六縣。治所歙縣。宋徽宗宣和三年(1121年),宋廷鎮壓方臘(歙州人)起義後,改歙州為徽州,徽州得名始此。本書對地名仍稱“歙州”,但對奚超始創的歙州鬆煙墨稱“徽墨”(已成為國家地理標誌保護產品稱號),以免混淆。
[10]奚超即為易州奚鼐之子。唐末時為避戰亂,奚超與其子奚廷珪等南遷江南,定居歙州,奚氏製墨技術也隨著南傳歙州,即為徽墨的鼻祖和源頭。奚氏父子根據當地實際情況,對祖傳製墨技術予以改進,改進了搗鬆、和膠、配料等技術,造出著名絕品“新安香墨”,新安即歙州。據稱選料以鬆煙一斤、珍珠三兩、玉屑、龍腦各一兩,和以生漆,搗十萬杵而成。其堅如玉,其紋如犀,有“得其墨而藏者可五六十年,膠敗更調,入水三年不壞”的說法。南唐後主李煜是奚墨的狂熱崇拜者,特意將奚廷珪召入宮中,授為墨務官,賜以國姓“李”,以示優寵。歙州奚氏自此改姓李,新安徽墨都在模具上鐫刻“李廷珪監製”字樣。而後李廷珪弟李廷寬、李廷寬子李承宴、孫子李文用、重孫李惟慶和李惟益等,均出仕為墨官,綿延數代,李氏墨也為天下所重。到宋仁宗時,每以李氏“新安香墨”賜予近臣,為無上榮耀。宋徽宗宣和年間,隨著李墨存世數量減少,出現了“黃金易得、李墨難求”的境況。
[11]因受佛教觀世音手持柳枝蘸水普度眾生的影響,世人認為柳條有驅鬼辟邪的作用,將柳枝稱為“鬼怖木”。北魏賈思勰《齊民要術》記載:“取楊柳枝著戶上,百鬼不入家。”清明既然是鬼節,正值柳條發芽時節,人們便紛紛插柳戴柳辟邪,相沿成風。
[12]饊子是一種油炸食品,呈環釧形。宋朝曆史上最著名的故事源於宋哲宗皇後孟氏(元祐皇後)。孟氏因為黨爭而無辜被構陷,遭到廢黜,在民間引起了廣泛的同情。據宋人晁補之(蘇門四學士之一)所著《雞肋集》記載:孟氏被廢後,居於開封西北的瑤華宮,該道觀位於金水河邊,地處繁華,商販很多。當時京師賣熟食的小販,都要在吆喝上下功夫,“必為詭異標表語言”,這樣才能引人注意。唯獨有個賣饊子的漢子,每天都到瑤華宮前,放下擔子,既不吆喝他賣什麼,也不說饊子好吃,隻是長歎一聲:“虧便虧我也!”意思是,吃虧就讓我吃虧吧。這話在別的地方都沒事,在瑤華宮門口“太息大言”,便讓人感覺是明目張膽地在為孟皇後被廢叫屈。開封府聽說後,派人抓捕賣饊人,打了他一百大棍,警告他不準再那樣吆喝。於是,賣饊人改吆喝為:“待我放下歇則個!”竟然就此成了京城的大名人,生意興隆無比。
[13]引自明末清初人宋起鳳點評。宋起鳳為河北滄州人氏,生平好遊好品酒,蹤跡幾乎半天下,評點南北之酒,如數家珍。環顧國中之酒,他最後的結論是:“總計海內酒品,南(指江南)則惠(指無錫惠泉酒)及白(當指蘇州三白酒),浙(指浙江)則花露(指紹酒中的豆酒)尚矣。北則滄、易、淶水(在易州淶水縣)聖矣。他可自雄其地,難以頡頏也。”又稱:“北方佳釀,無過易州之易酒、滄州之滄酒、淶水縣之淶酒。”
[14]易酒、滄酒以及前注釋提及的淶酒,在宋時便已知名,尤以滄州所產麻姑酒(非今江西麻姑酒)著稱於時,但始終未能流行。但好酒不怕巷子深,這三種酒於明清時終於大行於世,清代易酒更是占據了京城市場,成為市肆間最流行的酒品。由於易酒暢銷,市場還出現了大量仿製易酒,不法商家以假亂真,謀取利潤,故錢謙益(明末清初文壇領袖,名妓柳如是的丈夫)在《飲酒七首》中有“易酒釀天壇,市沽安得清”的感慨。當時飲者談及北酒,必將易酒排在榜首。很多文人士大夫喝過易酒之後,專門寫詩誌意,如徐元文(大儒顧炎武外甥,清順治十六年進士第一,順治帝稱為“佳狀元”)《易酒》詩雲:“荊卿昔共酒人遊,酒人既空酒譜留。吾曾飲酒吊燕客,易水黯湛風聲秋。”但也有人認為淶酒在口味上略勝易酒一籌,如曹寅(曹雪芹祖父)在《楝亭詩鈔》中稱:“淶酒味勝易酒。”滄酒則更是傳奇,據清人紀昀(紀曉嵐)所著《灤陽消夏錄》:雖然滄酒色味冠絕,有稱雄酒林之勢,但滄州當地人氏怕滄酒一出名,朝廷要加重稅賦,故時常用假酒應付官府,而且這在滄州成為共識。即便酒客以十倍價格私下求購滄酒,也未必有人肯將真酒賣給他。而真的滄酒也不是一般的市井酒肆所能釀製,須舊式家族代代傳授秘法,釀酒之水雖取於衛河,但不是直接取自河中,要到某地,用錫壺係上繩子,沉到河底,取從地底湧出的泉水方可。酒釀成後,收藏須十年以上,其味才開始清冽。收藏期間,須避寒避暑避濕避蒸。如要運到外地,一路上應盡力避免搖晃,否則會使酒變味。到了目的地,還須放上半月,使酒恢複原味。由於費時費力,所以真正的滄酒非常昂貴,一杯酒就值四五兩銀子。由於真酒難得且價格居高不下,滄酒逐漸失去了市場,到後來被紹酒一舉超越。據清人梁章钜(楹聯學開山之祖)所著《浪跡續談》卷四“滄州酒”條:“滄酒之著名,尚在紹酒之前,而今人則但知有紹酒,而鮮言及滄酒者,蓋末流之釀法,漸不知其初耳。”
[15]乳酒:又稱奶酒、湩(dòng意為乳汁)酒。最初古代北方遊牧民族以皮囊盛裝鮮奶,在長期遊牧顛簸的過程中,鮮奶變酸發酵,牧民由此將其發展成人工釀製的一種酒類。《清稗類鈔》載有乳酒釀製方法:“沸水貯於桶,俟其冷,浸酥酪,酥沉油浮,毋搖動,日以乳汁滴之,以味酸為度,約數十日,成湩酒矣。味酸而腥,略帶酒氣,不易醉。”“湩酒”即乳酒。史料中雖無契丹人釀製乳酒的記載,但是有關於契丹人飲用乳酒的記載,史載契丹舊俗:“馬逐水草,人仰湩酪。”湩即奶酒,酪即乳酪(今奶酪)。其乳酒釀製方法當與《清稗類鈔》中所載大致相同。今乳酒以鮮牛奶為原料,經發酵蒸餾(古代酒多為黃酒,唐代方才出現蒸餾酒,但始終沒有流行)而成,乳香與酒香並存,醇甜柔和,回味悠長。
[16]羊羔酒:中華傳統名酒,又稱羔兒酒、白羊酒、羊酒。起源於春秋,興盛於宋代,元時暢銷海外。羊羔酒“色澤白瑩,入口綿甘”,如羊羔之味甘色美,故名之。蘇軾有詩雲:“試開雲夢羔兒酒,快瀉錢塘藥王船。”自古以來,羊羔酒就是酒中之珍品,常被用作賞賜或饋贈之物。《史記·韓信盧綰列傳》:“高祖、盧綰同日生,裏中持羊酒賀兩家。”《漢書·昭帝紀》:“令郡縣常以正月賜羊酒。”《三國誌管寧傳》:“但遣主簿奉書致羊酒之禮。”《遼史·聖宗本紀》載:“霸州(今遼寧朝陽)民李在宥年百三十有三,賜束帛、錦袍、銀帶,月給羊酒,仍複其家。”又,明人李時珍《本草綱目》載羊羔酒配方:“宣和成殿真方,用米一旦,如常浸漿。嫩肥羊肉七斤,曲十四兩,杏仁一斤,同煮爛,連汁拌米。如木香一兩同釀。另一法為,羊肉五斤煮爛,酒浸一宿,入消梨十個,同搗取汁,和曲米釀酒飲之。”與黃酒生產方法大致相同,隻是須加入肥嫩羊肉。又,趙宋起於北方(參見“保州”注釋),宋廷有“禦廚止用羊肉”的規定,故宋代皇宮中,羊是主要的肉食來源。上行下效,汴京人也最重羊肉,與羊有關的菜式名目繁多,有湯骨頭乳炊羊、燉羊、鬧廳羊、羊頭簽、羊腳子、點羊頭、軟羊諸色包子等。可參見《清明上河圖》,有人數出該圖中與羊(包括羊肉、羊頭、羊蹄、羊腸、羊腰子及羊肚肺等)有關的食物,共有二十六種。
[17]遼人釀造葡萄酒的技術在當時非常領先,已能釀製出色如金波的白葡萄酒。釀製之法,或許是學自北漢(山西太原、平陽一帶以產葡萄及葡萄酒而久負盛名),因為早期契丹飲用的葡萄酒多由北漢進貢。參見《遼史·穆宗紀》:“(北)漢遣使進葡萄酒。”
[18]關於酒果,在《遼史》和《契丹國誌》中都有記載。《遼史·聖宗紀》記:“四年春正月,樞密使斜軫(指耶律斜軫),林牙勤德(指耶律勤德。林牙為官職)……等克女直(指女真)還……賜酒果勞之。”《遼史·營衛誌》載:“春捺缽……皇帝獲頭鵝薦廟,群臣各獻酒果,舉樂。”酒果具體釀製方法不見記載,但宋人朱彧(北宋地理學家。“彧”音yù,意指有文采)所著《萍洲可談》有關於酒果的記載:“火城每位有翰林司官給酒果,以供朝臣,酒絕佳,果實皆不可嚼,欲其久存。”朱彧父親朱服曾出使遼國,朱彧以父之見聞著成《萍州可談》一書,故可看作第一手資料。從這條史料記載可以推斷出,酒果應是精選上等水果,浸漬於美酒中,再以複雜的工藝加工而成。經過這樣處理的酒,應是酒中上品,產量自然相對較少,故而隻能供應給皇帝和貴族飲用。又,朱服有《漁家傲》詞傳世:“雨纖纖風細細,萬家楊柳青煙裏。戀樹濕花飛不起,秋無際,和春付與東流水。九十光陰能有幾?金龜解盡留無計。寄語東陽沽酒市,拚一醉,而今樂事他年淚。”詞中聲稱解金龜(泛指高官之印)換酒,隻求酒中尋樂、醉裏忘憂,亦與酒有關。
[19]方偕於宋真宗大中祥符五年(1012年)進士及第,時年二十歲,僅晚於本書故事發生時間兩年。至宋仁宗時,方偕果真以大宋正使身份出使契丹。彼時契丹宴請宋朝使臣,使用的勸酒器大小不一。其中最大者,剖大瓠(葫蘆的變種。瓠音hù)之半,托襯以金,能盛酒三升(相當於半水桶)。宋朝前後派出的使者,沒有一個人能飲下這一瓠酒。方偕善飲,抵達遼地後,稍微一露酒量,便令契丹人讚歎不已。遼方立即取出大金瓠勸酒,方偕一舉飲盡,全無醉意。契丹舉座皆驚,契丹主(遼興宗耶律宗真)大喜過望,亦對方偕肅然起敬,特贈以西北名馬,並將大金瓠命名為“方家瓠”。以後契丹每次宴請宋朝使節,都會專門取出“方家瓠”展示,爭相誇讚方偕酒量。“方家瓠”一事,亦令方偕名聞宋廷內外,此後宋廷朝中之人每有宴會,必邀請方偕出席。方偕日飲輒以鬥計,經常酣宴而無節製,最終猝然中風而卒,時年六十四歲。
[20]契丹好劇飲,以酒池肉林為時尚,喜以好酒待客,且酷愛勸酒。宋使至遼,契丹方都會設酒宴招待,席間照例要勸酒,善飲及性情豪爽者,往往與契丹君臣相處甚歡;而不善飲者,往往會因推辭飲酒而令遼方產生不快,生出嫌隙,甚至進一步惡化關係,上升成兩國外交事件。宋仁宗慶曆元年(1041年),宋臣劉沆為賀契丹國母生辰使。遼興宗耶律宗真遣其大臣杜防(涿州歸義人。此歸義縣,即與雄州歸信縣相對)為接伴使,凡會飲,杜防皆殷勤勸酒,總以使人致醉為度,如此日複一日,劉沆頗不耐其煩。一日,又會飲,杜防仍殷勤勸酒,劉沆本不善飲,而杜防屢強勸其酒,劉沆自席間拂袖而起,指杜防斥道:“我不能飲酒,為何總強我飲酒!”杜防即以兩國和好遮飾。劉沆一時氣憤,當場怒罵杜防。後契丹使者出使大宋,將劉沆出使失禮於契丹言於宋廷。宋仁宗即下詔令,將劉沆降職。慶曆七年(1047年),宋大臣韓綜充賀契丹主生辰使,出使遼國。遼興宗盛宴款待時,得知韓綜之父韓億也曾出使遼國,很是高興,要求韓綜為自己斟酒。韓綜於是起身為遼興宗致酒祝壽,遼興宗也離開座席,與韓綜相酬答。韓綜回國後,執政大臣認為韓綜此行與使人儀典相比為“生事”,韓綜被降職出知滑州。繼之,朝廷認為滑州恰處契丹使人往來的必經之路,韓綜降官於此,恐驚動契丹,又詔令韓綜改知許州,足見宋廷既好麵子又畏懼遼國的態度。之後,宋大才子王拱辰(天聖八年進士第一,中狀元時年僅十九歲。原名拱壽,“拱辰”名為宋仁宗親賜)出使遼國。王拱辰風流倜儻,狂放不羈,不拘禮節,亦好飲酒,深為遼國君臣所喜。當時遼道宗耶律洪基在混同江(鬆花江北流段中、下遊)釣魚,每次釣到大魚,都要與王拱辰同宴。遼道宗還親自為王拱辰斟酒、彈琵琶,並動情地道:“南北修好歲久,恨不得親見南朝皇帝,托卿為傳一杯酒到南朝。”然宋廷對此極為忌諱,王拱辰回國後,即被彈劾“失禮辱命”,遭到貶職。
[21]樊樓為開封最大酒樓。宋朝榷酒,主要是榷曲。每年樊樓向都曲院(屬司農寺,掌造曲,以供內酒庫釀酒並出賣)購買的酒曲多達五萬斤,按市價一斤一百五十文來折算,僅酒曲一項,官府便可收入七千五百貫現錢。而宋初正七品的開封縣令月俸不滿十貫錢(一萬文),樊樓每年酒曲錢比六十名縣令一年俸祿的總和還多,由此可見樊樓的酒消耗量何等驚人。當時開封物價,隻要沒有意外開銷,一個月一百文已經能過得十分寬裕。
[22]焌糟(jùn zāo):女酒保。宋時對給酒客換湯斟酒婦女的專用稱呼。
[23]春秋時期,越王勾踐臥薪嘗膽,“目臥則攻之以蓼”,即以紅蓼汁刺激眼睛,好讓自己不入睡。
[24]“一匹罐”本為湖北地區對湖北海棠的稱呼。湖北海棠與山荊子同為薔薇科植物,樹葉曬幹後均可代作茶飲。但作者本人隻喝過湖北海棠,沒喝過山荊子,本書中對“一匹罐”飲子的描述,實際上源自湖北海棠。
[25]紅蓼為一年生草本,高可達3米。初秋開淡紅色或玫瑰紅色小花。生於溝邊、河川兩岸的草地、沼澤潮濕處。因其生長迅速,高大茂盛,葉綠,花密而紅豔,故適於觀賞。宋時紅蓼遍布拒馬河及水岸,即所謂“漁舫依紅蓼”,是非常有名的景觀。諸多典故甚至連水上長城的修建,也與紅蓼有關(宋大臣何承矩打著觀賞蓼花的名義,偷偷挖塘引水)。
[26]蓼花即紅蓼。此詩為唐朝詩人司空圖所作,詩作中將河邊堤岸上人們送別的情景和水邊的蓼花相呼應,自此蓼花成為代表離別的花卉,在古人詩文中反複登場。因紅蓼生於水邊,開花於秋季,常與清秋聯係在一起,故二者一道成為離別的意象。如晚唐薛昭蘊詞:“紅蓼渡頭秋正雨,印沙鷗跡自成行,整鬟飄袖野風香。不語含顰深浦裏,幾回愁煞棹船郎,燕歸帆盡水茫茫。”盡顯蒼涼寂寞之感。當時有一位鐵姓官員,將要赴任外地時,朋友都來相送,並即興作詩相贈。文士們吟誦完後,最後輪到一名武官,隻聽武官開口就道:“你也作詩送老鐵,我也作詩送老鐵。”旁人都暗笑武官庸碌時,武官又續道:“江南江北蓼花紅,都是離人眼中血。”一時震驚四座。武官所作詩雖然樸實,意境卻非常符合送別的情緒。
[27]黑陶工藝源於古老的河姆渡文化、大汶口文化和龍山文化,已有七千多年的燦爛曆史,後因青銅器出現被取代而失傳近四千餘年。雄州黑陶曆史悠久,遠在“雄州”之名出現前。河北省文物局在雄縣踏查燕南長城時,曾發現多處戰國遺跡,采集到大量陶片標本。黑陶屬於無釉陶器,以純淨細膩的紅膠土為原料,經過手工拉坯成型、晾曬、軋光、畫線、雕花等工藝,最後以獨特的燒結工藝製作而成,被譽為“土與火的藝術,力與美的結晶”。黑陶有細泥、泥質和夾砂三種,其中以細泥薄壁黑陶製作水平最高,有著“黑如漆、薄如紙、亮如鏡、硬如瓷”的特點。這種黑陶的陶土經過淘洗、輪製,胎壁厚僅0.5–1毫米,有“蛋殼陶”之稱,表現出驚人的技巧。1936年,梁啟超的兒子梁思永先生,帶領考古隊在日照兩城文化遺址發現了4500多年前的珍稀陶器——高柄鏤空蛋殼陶杯,無釉而烏黑發亮,胎薄而質地堅硬,其壁最厚不過1毫米,最薄處僅0.2毫米,重僅22克,其製作工藝之精,堪稱世界一絕。直到1989年,才由現代學者將失傳四千多年的黑陶製作工藝破譯,從而使黑陶這一遠古的藝術獲得輝煌的新生。
[28]黑陶表麵所呈現純淨的黑色,是以獨特的無釉無彩碳化窯變的古老工藝燒製而成的,出窯後就是渾然天成,不再做任何處理,其外觀效果黑如漆、亮如鏡。通常是在器物燒成的最後一個階段,加入大量柴草,封閉窯門與煙囪,從窯頂徐徐加水,使柴火熄滅產生濃煙,有意讓煙熏黑器物,而形成黑色陶器。它是繼彩陶之後,中國新石器時代製陶業出現的又一個高峰。
[29]陳靖,字道卿,興化軍莆田(今福建莆田)人。對宋代科舉產生過重大影響。宋初科舉特別看重寫作速度,一般由宋太祖親自主持殿試(殿試始創於武則天,但並未成為唐朝定製,自宋開寶六年方才正式成為定製),誰先交卷,隻要卷子合格,名次就排在前麵,第一個交卷的,就直接定為狀元。故“禦試進士多擢文先就者為高等,士皆兢浮華,尚敏速”。宋太宗時,陳靖在朝中任將作監丞,認為文思敏捷、下筆千言,雖為個別舉子才華橫溢之體現,但僅以文思敏捷與否來確定名次高下,終歸有失偏頗。舉子在考試時往往在寫作速度上下功夫,卻忽略了文章的質量,草率成篇以製造知名度,學章群起仿效,逐漸形成了一種華而不實的文風,影響十分惡劣。遂上書宋太宗:“請以文付考官第甲乙,俟唱名或果知名士,即寘上科。”除此之外,陳靖還提出科考時實行“糊名”製度。糊名又稱封彌,即將試卷上的考生姓名、籍貫、家世等關鍵信息密封起來,代之以字號,防止考官評定試卷時徇私作弊,此舉始於唐朝武則天時,不過隻在吏部試中使用,並未推廣。宋太宗采納了陳靖的建議,采用“糊名考試”,並將會考定考三場。自淳化三年(992年)二月壬辰科省試起,不再以答卷遲速來決定名次,糊名製度也自此成為科舉定製。此科一改前朝沿襲舊製,將進士考試每場的時間定在白天舉行,全國共有一萬三千名(轉下頁)
[30]大中祥符二年(1009年)十月,宋廷號召各路、州、府、軍、監、關、縣擇選官地營建道觀,並以“天慶”題額,民有自願獻地備材建置道觀者亦聽便。此前,道教僅在江西、劍南等地區流行。之後,各地始遍設道像,唐末五代以來毀掉的道教宮觀又恢複起來。
[31]這隻是書中人物限於立場及視野的理解,其所述隻是一個原因。事實上,唐末至五代時期,幽州節度使慣例是崇佛,“故事,每有新帥,多創招提,以邀福利”。唯獨幽州節度使劉仁恭崇佛也崇道,算是特例。唐哀帝天祐三年(906年),劉仁恭和朱溫軍隊作戰失敗,盡發境內男子十五以上、七十以下者從軍,境內為之一空。境內男子無論貴賤,都黥麵,文曰“定霸都”,士人黥其臂,文曰“一心事主”。儒者深以為恥,遂爭相出家,故而幽薊地區(拒馬河北岸)佛教大盛,且一直延續了下去。而中原地區在五代戰亂之後,道教開始興起,如宋真宗在全國各地大修道觀,故愈發凸顯出幽薊地區的佛教區域特征。遼人確實崇佛,上自貴族,下至平民,造像建廟,舍財施物,舍男舍女為僧尼的現象十分普遍。甚至以佛名為名,如遼景宗長女名耶律觀音女,遼聖宗契丹名文殊奴,遼聖宗皇後名蕭菩薩哥,遼道宗皇後名蕭觀音。曾出使遼國的蘇轍(字子由,蘇軾弟)記道:“北朝皇帝好佛法,能自講其書,每夏季輒會諸京僧徒及群臣執經親講。所在修蓋寺院,度僧甚眾。因此僧徒縱恣,放債營利,侵奪小民,民甚苦之。”金代也有“遼人佞佛尤甚”的評價。元朝王構則稱:“遼自有國以來,崇奉大雄氏之教,陳法供,祈景福者,無日無之。侯王貴宗,傾資竭產,範金縷玉,以寓晨夕之敬,惟恐其後。以故紺修之園,金布之地,寶坊華宇,遍於燕、薊之間,其魁傑偉麗之觀,為天下甲。”特別指出拒馬河以北的幽薊地區是佛教盛行之區。
[32]振武:今內蒙古呼和浩特市南。
[33]折禦卿:府州(今陝西府穀)人,北宋開國名將。折氏為雲中大族,楊業妻子折氏即出自此黨項家族,為《楊家將》中佘太君原型。
[34]子河汊:今陝西府穀縣境。
[35]永安:今山西洪洞東北。
[36]宋代地圖檔案的保管主要分三處:一是皇宮內廷“秘府”;二是中書、樞密兩院,主要是樞密院;三是職方。滋福殿(又名皇儀殿)為皇帝視朝閱事之所,即所謂“禁中”,也以懸掛的形式保存大量地圖檔案。《玉海》卷十四《至道滋福殿觀地圖》載:“鹹平四年十月庚戌,上(宋真宗)以陝西二十三州地圖示輔臣,曆指山川險易蕃部居處。……次指殿北壁靈州圖……又指南壁甘、沙、伊、涼等州圖,……又指北壁幽州北契丹圖……”可見大量軍事守備地圖的測繪,除了供戰事需要外,也多作為皇帝與大臣講求廟算之資。
[37]趙振因獲《契丹陣圖》而揚名宋廷為曆史真事,亦能從側麵反映出此圖之價值。後趙振在西北邊關任職,也格外重視地圖,曾親自勘察過西北五路山川地形及要塞。其子趙珣後據此著成《聚米圖經》(又稱《陝西聚米圖經》)一書,為地圖類書籍。宋廷很是重視,專門下詔取《聚米圖經》入朝。《宋史·趙振傳》載:“初,(趙)珣隨父(趙振)在西邊訪得五路徼外形勝利害,作《聚米圖經》五卷,詔取其書。”宋人黃庶(黃庭堅父)有《謝趙太傅遺聚米圖經》詩:“文武生賢子,羌圖帝所多。始欣知馬援,終歎失廉頗。蒼鼠巢遺稿,黃埃鎖舊戈。遠人猶偃蹇,掩帙淚滂沱。”此“趙太傅”,即趙振之子趙珣。趙珣《聚米圖經》書今已佚。又,人類之使用地圖,肇始於沒有紙張,更沒有印刷術的時代,那時的地圖通常畫在地上、石壁以及皮子、木片、泥板等可供施展圖畫的東西上。為了表示地形的高下,古人想出了用穀米來堆成山丘形狀,此即“聚米”一詞來曆。趙珣《聚米圖經》書名即取此意。
[38]三班借為武臣低級階官,無職掌。宋代武秩散官按品級不同分為低級、中級、高級和封贈勳臣的特級四等,自太尉以下,直至三班借職,共為五十二級。書中出現過的“團練使”“六宅使”等,均在這五十二級之內,如書中人物武官白守素為團練使,武官崔可道為內園副使等。具體遷轉,可參見本書附錄《宋代武臣三班借職至節度使敘遷製》。
[39]白守素:開封人。祖父白延遇為後周鎮國軍節度使。父白廷訓,宋初為龍捷都指揮使、領博州刺史。白守素最初以蔭補東班承旨,後因善射脫穎而出,先後任鎮州行營鈐轄、定州鈐轄、鎮州鈐轄等職,與遼軍作戰,屢有戰功。宋真宗鹹平六年(1003年),遼軍進攻定州(今河北定縣),宋定州行營都部署王超及副部署王繼忠先後戰敗,在遼軍的重重包圍中邊戰邊撤。白守素據橋殿後,持數百箭矢,每箭必射中一敵。遼軍終不敢靠近,遂自行退去。史稱白守素“居邊歲久,名聞北庭,頗畏伏之”。又,宋真宗令白守素為副使出使遼國,後改為崔可道,為曆史真事。
[40]該趙禎與宋仁宗趙禎同名,但彼時宋仁宗尚未出生,故不用避諱。
[41]當年(1009年)年底宋廷所派祭奠使本為王隨(書中人物武宗元之舅父。王隨慧眼識人,在武宗元童年時便主動將外甥女許配給他)、郭允恭,吊慰使為王曙(寇準女婿)、王承瑾。李迪、崔可道(白守素改)則為大中祥符三年(1010年)賀國主生辰使。武官崔可道莫名死於遼國為曆史真事,為增強戲劇衝突,小說對使者名單做了少許調整。又,出使過遼國的宋名臣極多,僅以上名單而論,王隨、王曙、李迪後來均為大宋宰相。其他出使遼國的名人還有:韓琦、王珪、歐陽修、王拱辰、包拯、蘇頌、蘇轍、王安石(僅至遼屬涿州)、沈括、張叔夜等。
[42]閻文應有寵於宋真宗、宋仁宗兩朝,在郭皇後被廢一事上起了關鍵作用,足見其人受寵之深。郭皇後是宋仁宗原配皇後,也是宋朝第一位被廢的皇後。宋仁宗廢後一度引發軒然大波,台諫官員孔道輔、範仲淹等力諫,敢於同皇帝、宰相(呂夷簡)對抗,成為中國古代監察製度史上的大事,也代表台諫製度發展到一個新的水平。又,宋代中使護喪(即宦官監護喪事)為殊榮,隻有受到皇帝器重的功臣或重臣死後才能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