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次收割。
付出了多少心血,收成到底怎樣,哪個品種欠收,哪個品種有意想不到的收獲,一目了然地全堆在場院裏。當初莊稼長在地裏的時候,曾是那麼花花綠綠的一大片。隻有收割後才能一覽無餘地看見土地的麵目,看出自已的真相。
收割是喜悅的,也是嚴酷的。需要有勇氣麵對收割後的土地和收獲。
回想我和文學的緣分,開始寫作純粹是出於對文學的即興式的愛好,後來能成為作家,在很大程度上要歸於外力的推促一那個年代的青年人,其他的生活理想破滅後往往喜歡投奔文學,靠想象獲得一種替代性的滿足。一旦被文學收容下來,麻煩就會更多,於是人生變得豐富了。身不由己,欲罷不能,最後被徹底地放逐到文學這個活火山島上來了。
因此,我的作品關注現實是很自然的。而現實常常並不喜歡太過於關心它的文學。於是當代文學和社會現實之間形成了一種奇妙的關係:文學的想象力得益於現實,又不能見容於現實。我嘗過由上邊下令,“在全國範圍內批倒批臭”的滋味,也知道被報紙一版接一版地批判是怎麼回事,因小說引起了一場又一場的風波。不要說有些讀者會不理解,連我本人也覺不可思議,文集的每一卷中都有相當分量的作品在發表時引起過“爭議”。“爭議”這兩個字在當時的真正含義是被批評乃至被批判。這些批評和批判極少是藝術上的,大都從政治上找茬子,因此具有政治的威懾力,破壞作家的安全感和創作應有的平靜氣氛。
值得嗎?從這個角度說我是個不走運的作家。是現實拖累了文學?還是文學拖累了我?
這就是我以及文學無法脫離的時代。
說來也怪,正是這一次又一次的批判,像狗一樣在追趕著我,我稍有懈怠,後麵又響起了狂吠聲,隻好站起來又跑。沒完沒了的“爭議”,竟增強了我對自己小說的自信心,知道了筆墨的分量,對文學有了敬意。自己再也沒有什麼可丟失的了,在創作上反而獲得了更大的自由。當一個人經常被激怒、被批評所刺激時,他的風格自然就偏於沉重和強硬,色彩過濃。經曆過被批判的孤獨,更覺活出了味道,寫出了味道。我的文學結構並非子虛烏有的東西,它向現實提供了另一種形式。
當然,我也獲得過許多獎勵。其實批評和獎勵都是一種非常表麵的東西,它最大的功能是督促我去追求一種更強有力的敘事方法。
無論讀者怎樣評價這套文集,它都是我的一種自傳,是這段曆史時期的一個投影。我唯一能說的是對得住自己的責任和真誠。
經曆了爭爭鬥鬥,七批八判,如同莊稼經曆了自然界的幹旱、雨澇、風沙、霜凍、冰雹,仍然有所收獲,仍然保留了一份坦誠,一份自然,人格文格仍然健全,我忽然又生出了幾分欣慰。
藝術說到底,還不就是求真、存真嘛。
麵對自己,發現這十兒年來對創作的想法有了很大的變化,大致可分為三個階段。
從1979年到1983年算一個階段。這個階段我寫得積極嚴肅,快而多,收在文集中的大部分短篇小說和中篇小說都是在這個階段寫的。寫了以《開拓者》、《拜年》為代表的一批工業社會領導層裏的人物和以《赤橙黃綠青藍紫》為代表的年輕人。往往這一篇還沒有被“批深批透”,我的新作又出來了,使某些人批不勝批。
這個時期我的情感以憂、思、憤為主,文學的責任承載著現實的嚴峻,視真誠為創作的生命。盡管這真誠有點沉重,有時鋒芒直露,對前途倒並未喪失信心,甚至對有些人物還投以理想的光焰。就這樣,形成了這一階段我的創作基調,或者說我已經意識到自已的風格了,並有意強化這一風格,追求沉凝、厚重,跟文學較勁,努力想駕馭文學。
自1984—1989年,想擺脫自己的模式,擴大視野。文學不應該以題材劃分,作家不應該被題材局限。這個時期寫了兩部長篇小說和以《收審記》為代表的“饑餓綜合症係列小說”。這個時期的情感和創作基調是沉靜,沉靜中有反思有熱望。冷靜地觀察和思索,並未使我脫離現實,相反倒更重視文學的現實品格了。衝出工業題材的束縛,對工業社會的熟悉更有助於我探索和表現工業人生。我的文學天地開闊了,能夠限製我的東西在減少,創作的自由度在增長。
這個階段對我是至關緊要的。走出了自己的陰影,也走出了別人的陰影。這很難,但很值得,沒有這個階段的變化就不會有今天的“收割”。我想人的所謂的“曇花一現”(像曇花那樣烈烈轟轟、輝煌燦爛地一現也很了不起,不應該受到嘲諷,也沒有必要自慚形穢)就是不能突破最初使自己成名的風格和題材的局限,從始至終都是“一段作家”。
自1990年以後,我不再跟文學較勁,不想駕馭文學,而是心甘情願、舒展自如地被文學所駕馭;超脫批判,滲透悲苦,悟出了歡樂,笑對責難和褒獎,寫自己想寫的東西;自覺正在接近文學的成熟期,進入創作的最佳階段,各方麵的準備都做得差不多了。這次“收割”實際是在我的播種期進行的,它隻占了我很少的一點精力,並不影響正常的耕作。況且,收割後的土地會渴望著新的播種。
春種秋收,樂此不疲。
作者
1994年2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