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為什麼報考這裏?”
“我喜歡孩子,這個工作對我合適。”
“你怎麼知道普愛山莊需要孩子媽媽?”
“我看了報上的招聘啟事。”
“這麼說,啟事全文你都看了?”
“看了好幾遍。”
應試回答問題的是個四十歲左右的老姑娘,麵如滿月,膚色白淨,穿戴素雅,舉止穩重,一雙清澈的眼睛閃著與世無爭的溫和笑意,眼角隱約可見的魚尾紋卻難以掩飾淡淡的哀愁。
主考官繼續發問:“你姓端名儀,這個姓可不多見!”
“我是滿族人。”
“有必要再強調一下,這是一項非常特殊的工作,不同於幼兒園教師,也不同於孤兒院的保育員。你要來當媽媽,組成一個家庭,經過法律公證收養幾個孩子,是真正的孩子媽媽,懂嗎?”
“懂。我會像對待親骨肉一樣對待孩子。”
“可是,你沒有結過婚,也沒有孩子,會帶孩子嗎?”
“會。在家裏我是大姐姐,做飯洗衣服,照顧弟弟妹妹,都是我的活兒。”
……
市區街心公園旁的老年公寓,今天當作孤兒院普愛山莊招聘孩子媽媽的麵試考場,應考的女人一個個被單獨叫進來談話,氣氛十分緊張。每個人麵試之後,工作人員都引她從考場的另一扇門出去,那裏通向院子的後門,後門連接著街心公園,她必須繞過街心公園才能走到街上。這樣可以避免前一個考生把麵試提問內容泄露給在門外等候的其他考生,那樣會減弱她們當場回答問題的真實性。
考官席上除了石黑璽一個男人以外,都是四五十歲的女人。提問題的是副院長田淑賢,石院長把最棘手的管理“媽媽”們的工作交給了她,女人之間打交道方便一些,所以她的提問特別認真。她屬於那種最不容易被人認出來卻又自認為很優越的那類幹部。中國大陸在城市機關裏工作的中年女人穿衣打扮幾乎都是一個模樣:老式的發型衣著,黃黃的臉,胖胖的腰身,矮矮的個子,在她們身上多了一點嚴肅,少了一點幽默。大半輩子在一種模式中工作生活上班下班,使她們不知道也不想接受另外的生活方式。
考官席上一字排開的其他女人都是臨時聘請來的專家:著名的幼兒園主任,小學教師,婦聯主任,婦科醫生,兒科醫生,女法官,某兒童刊物撰稿人,某熱心慈養事業的離休老幹部,她們大都已經當上了奶奶或姥姥,對孤兒們有一種憐惜的感情。幾千年來的習慣心理,又使她們的潛意識早已把來應考的女人當成孩子的後媽,她們覺得隻有祖母輩的人才是孤兒們的真正的衛士。想到要替孩子們把好“選擇後媽”這一關,她們心中升起了崇高感和責任感,儼然像歐美法庭的陪審團,操縱著生殺大權。
又一個女人被叫進了考場……
考場外麵的長廊上,兩排椅子上坐滿了等待麵試的女人。考場門口擺了一張小桌,上麵堆滿報名表格,工作人員叫到誰的報名號,誰就應聲進去。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在做婦科檢查呢!
考生們之間很少有熟人,再加上精神緊張心情複雜,她們一個個悶聲端坐,走廊上靜悄悄很少有人談話。她們當中多數是十多歲的人,其中不乏氣質文雅、書卷氣十足者。令人驚奇的是,也有二十多歲的年輕姑娘,她們處在婚戀的最佳年齡,不知為何報考這份特殊的職業。
穀幽蘭坐在一旁想著心事,等待工作人員叫自己的報名號。她看到報上的招聘啟事,瞬間覺得受到某種感召。孩子,許多孤苦無依的孩子在召喚自己,似乎……那些孩子中有自己丟了的諒諒……她毫不猶豫地報了名,順利地通過了文化考試。
她覺得坐得不舒服,換了一個方向倚著椅子,無意中朝走廊盡頭望了一眼,一下子驚呆了——前方走來了她在媽媽山頂遇見過的那個穿黑衣的高女人!她很怕再遇見她。冤家路窄,她也來報名了?
肖晶也認出了穀幽蘭,朝她微微點了點頭。既然命運使她們走到一起來,今後有可能成為同事,應該自我介紹相互認識一下,但想到那次在山頂自己無意中聽到了她的秘密,雖說糊裏糊塗不得要領,但總是很尷尬的事,不好上前打招呼,一時竟不知所措。
穀幽蘭暗暗叫苦,好容易找到了普愛山莊這一方淨土,卻又碰上了這個煞星!自己的事她都知道了,日後在山莊傳開可怎麼得了呢……放棄這次報考機會吧,又實在舍不得。她隻有盼著對方沒被錄取,千萬別和這個冰雕女人湊到一處……
終於,輪到穀幽蘭坐在考場中間的獨椅上了,她怯生生地望著考官們。
田淑賢翻看了穀幽蘭的材料,感興趣地把材料交給身旁的石黑璽,示意他注意考慮。石院長一邊翻閱一邊問:“你是幼兒師範畢業生?當過幼兒園教師?”
穀幽蘭點頭。
田淑賢的口氣變得很和藹:“那麼,你一定會彈鋼琴,教孩子舞蹈和畫畫了?”
穀幽蘭聽出來他們急需懂得幼兒教育的人,熱切地表示:“都會一些,我還學習過兒童時裝設計,裁剪縫紉都會做。”
“很好。田淑賢一邊回答,一邊低頭看材料。她在表格上的“婚否”一欄發現了什麼,神秘地問:“離婚了?”
穀幽蘭低下頭:“是的。”
“什麼時候?”
“半年以前。”
田淑賢緊盯著她的臉問:“為什麼?”
穀幽蘭對這個問題早有思想準備,平靜地回答:“感情不和。”
看來女考官們對她的回答都感到不夠解渴,互相交流著眼神,她們大都主持過不少考試,大概這是最富有刺激性的一次了。由於這個民族血液裏沉澱的千年壓抑,驅使人們熱衷於打聽別人的隱私,舉凡涉及兩性問題都有著病態的興趣。尤其是一些已婚婦女的內心深處,總是難以克製對離婚女子、寡婦、老處女的幸災樂禍,雖然同為女人,她們對後者非但不同情反而有某種窺探癖甚至於施虐心理。在這個特殊的考場上,隱私權可以被撕得粉碎,應試的獨身女子像戰戰兢兢的小鹿,被連發的子彈打得無處躲藏。
田淑賢窮追不舍:“怎麼個感情不和?能說具體些嗎?”
“嗯……”穀幽蘭沒想到會問這個問題,竭力抵擋著。她掃視了一眼考官們,大家一臉正色靜等她的回答。為了得到這份工作,她把心一橫從實招來:“他有了外遇,我發現了……提出離婚。他不同意,說對不起我,請求我原諒,求我再給他幾個月的時間……我們努力了,可是……”
一位白發蒼蒼的女考官性急地催問:“後來呢?”
穀幽蘭說:“他倆還是斷不了,我就退出了。”
女考官們有些失望,大家心照不宣,這是個很有色彩的三角故事,當事人概括得過於簡單了。
石黑璽暗暗同情這個瘦弱的女孩子,他很想對田淑賢說一句,涉及人家的隱私就不要細問了。但是,他又想到田副院長是主考官,既然今後由她分管“媽媽”們的工作,剛搭班的新同事,自己不好在公開場合指揮她。
田淑賢可一點兒都不心軟,她知道如果不戳到對方的痛處,是得不到滿意的回答的。她故意提高嗓音問:“這麼說,你丈夫最終還是選擇了她?”
果然,穀幽蘭白皙的臉頰漲起紅暈,單薄的胸脯急促地起伏,激動地辯白:“是我提出離婚的,他求我再給他一段時間,他保證逐漸和……她斷絕來往,我拒絕了。”
“為什麼不能再等一段時間呢?”田淑賢想引她多談一些細節。
穀幽蘭秀氣的臉上浮現一種動人的寬容之色:“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也算得上青梅竹馬,兩家長輩是世交。越是這樣,我覺得感情越不能勉強,趁著彼此還沒有傷害太深,沒有吵沒有鬧,雙方都保持了體麵和尊嚴。”
女考官們聽了這些深明大義的話,雖然有些不過癮,卻不得不歎服,在眾多的怨偶當中做到文明離婚的畢竟太少了。
田淑賢卻仍然不甘心:“你這麼年輕,條件又好,離婚了可以再找男朋友嘛,怎麼下決心報考這裏呢?”
穀幽蘭輕輕歎道:“經曆了失敗的婚姻,也就傷心了。連從小一起長大的男人都變了心……不想再冒險了……”
田淑賢的問話突然拐了彎:“你們有孩子嗎?”
“沒,沒有。”穀幽蘭驚慌地表白,明明報考規定的條件是不能有孩子,考官怎麼會問到孩子呢……她心裏犯了嘀咕……她不由得想起了門外那個高女人,會不會是她認識這裏什麼人,走露了風聲……
田淑賢看她麵色發白垂目不語了,猛不丁地又問了一句紮人心窩的話:“你到山莊工作以後,如果你前夫來找你,你能要求他留下,組成雙親家庭帶孤兒嗎?”
“不不,他不會來找我!”慌亂中站起身的穀幽蘭發覺自己的失態,重新坐了下去:“來了他也不會留下,他不是個有責任感的男人。”
石黑璽實在不忍再聽下去了,軟聲細語地安慰這個可憐的考生:“請不要介意,田院長的意思是想找到願意來給孤兒們當父母的夫妻。看來你們有感情基礎,說不定……”
不料,她的話還沒說完,穀幽蘭掩麵大哭起來:“他不會來的……他們……已經,結婚了!”
石黑璽的本意是想截住田淑賢的無情追問,不料觸發了這離婚女子的眼淚,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了。田淑賢知道提問不能再繼續下去,和石院長交流一下眼神,露齒笑道:“好了,沒有問題了,回去聽通知吧!”
可是,穀幽蘭卻哭訴不止:“我想來當媽媽……就是因為我想……孩子,我的……專業就是兒童教育……我喜歡孩子……我覺得,我的孩子就在普愛山莊裏!”
石黑璽聽了這番話深受感動,心裏很喜歡這個溫文爾雅的女人,她有幼兒教育的經驗,真是來山莊當媽媽的合適人選,於是他破例當場拍板:“你的回答很好,歡迎你到普愛山莊來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