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可憐的維特的逸事,凡是我能夠搜集到的,我都盡心盡力地加以整理,現在提供給讀者,並且相信諸位將為此而感激我。對於他的才智和性格,你們定會深表讚賞和愛憐,對於他的命運定會灑下你們的淚水。
善良的人們呀,如果你同他一樣感到痛苦壓抑,你自會從他的痛苦中汲取慰藉,倘若由於命運的捉弄或者你自己的過失而覓不到知音,那就把這本小書當做你的良友吧。
上篇
一七七一年五月四日
我終於走了,感覺到心裏真快活!我最親愛的朋友啊,人心多難捉摸!我那麼愛你,一度和你形影不離、如今離你而去,我居然會感到快活!我知道,你會原諒我的。命運偏偏安排我卷入一些感情糾葛之中,不正是為了擾亂像我這樣的心靈?可憐的萊奧諾蕾!可是這並不是我的過失呀。她妹妹獨特的魅力令我心情歡愉並且陶醉,而她那可憐的心兒卻偏偏產生了對我的戀情,這能怨我嗎?然而,我就完全沒有責任嗎?難道我不曾培育她的感情?她吐自肺腑的純真的真情流露原本並不可笑,而我們卻往往為之開懷大笑,我自己不是也曾以此來逗樂嗎?難道我不曾——啊,人呀,一味自責又有何用!親愛的朋友,我向你保證,我一定要,一定要改正,我一定不再像以前那樣,把命運安排給我們的小災小禍拿來反複咀嚼;我一定要享受這眼前的生活,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你的話有理,我的摯友,人要是不那麼死心眼、不那麼固執地去追憶惱人的往事——隻有上帝知道人為什麼這樣!——而是更多地考慮如何對當前處境泰然處之,那麼人肯定會少受些苦。
請費心轉告我母親,我會盡心盡力地辦妥她交待的事情,並會盡早向她稟告有關消息。我已經同嬸嬸談過了,發現她遠非是我們在家裏所描畫的那種惡婦婆。她精神飽滿,快人快語,心地善良。我告訴她,母親對她壓著那份遺產至今未分頗多怨言;嬸嬸向我說明了她的理由、原因以及她準備全部交出遺產的條件,這比我們所要求的還要多呢——簡言之,我現在不談這件事,請告訴我母親,一切都會料理妥當。我親愛的朋友,在這件小事情上我又發現,世界上誤解和懈怠也許比奸詐和惡意還更加誤人誤事。至少奸詐和惡意肯定並不多見。
還有,我在這裏感到很愜意。在這天堂般的地方,寂寞是一劑治我心靈的珍貴良藥,而這韶華時節正以它明媚的春光溫暖著我常常寒顫的心。每棵樹,每道樹籬都鮮花盛開,我真想變作金龜子,遨遊在芬芳馥鬱的海洋中,盡情攝取一切必需的養分。
城市本身並不宜人,但周圍自然風光之綺麗卻難以言表。座座小山多姿多彩,縱橫交錯,形成一個個秀麗的山穀。已故的封·M伯爵為之心動,便在其中一座小山上修築一座花園。花園簡樸無華,跨進園門便能感覺到,設計藍圖的不是專業園藝學家,而是有意在此獨享孤寂的人,那座濃蔭覆蓋,灌木環繞的涼亭曾是已故園主人的心愛之所,現在也成了我留連忘返之地,在那裏我情不自禁地揮淚追思已故主人。過不多久我將成為這座花園的主人;在這短短數日內,園丁就已對我頗有好感,今後我自然也不會虧待他。
五月十日
我的整個靈魂都充滿了一種奇妙的歡暢,宛如我正一心一意欣賞的這甜蜜的春晨。我獨自一人,我在此地的生活使我歡暢,這個地方是專為像我這樣的心靈創造的。我是多麼幸福啊,我的摯友,我完全沉浸在這寧靜獨處的感受之中,以至於我自己的技藝也無法施展了。眼下我失去了繪畫的能力,一筆也畫不了,和以往相比,此刻我是個達到了更高境界的畫家。每當這環抱我的可愛的山穀裏的霧氣在我周圍蒸騰,天上紅日滯留在我那片幽暗的樹林上空,隻有幾束陽光悄悄地射進樹林中的聖地時,我便臥躺在山澗那飛瀉而下的溪水邊的葳蕤的野草中,更貼近地麵觀察千姿百態的小草;每當我感覺到我的心貼近草叢中麇集擾擾的小世界,貼近各種蟲豸蚊蠅千差萬別、難言其妙的形狀時,我就感到那個全能的按照他的形象創造我們的上帝就在我麵前,感覺到那個飄逸地將我們帶進永恒快樂之中的博愛天父的氣息;我的朋友,每當後來我眼前暮色朦朧,我周圍的世界以及天空像情人的倩影完全地寓居在我心靈中時,我往往便會生出憧憬,並思忖:啊,但願你能把這一切重現,能將你心中如此豐富、如此溫馨的情景吐一口氣嗬在畫紙上,使之成為你心靈的鏡子,就像你的心靈是博大無垠的永恒的上帝的鏡子一樣,那該多好!——我的朋友——不過,我要是真是這樣去做,就必遭毀滅,在這些宏偉壯麗的景象的威力之下,我必將魂銷魄散。
五月十二日
我不知道,這地方是否有以假亂真的幽靈在遊蕩,還是有溫馨、美妙的奇思異想寓於我心,把我周圍的一切變得如伊甸園般的美好。在那花園的前麵有一口水井,我像人魚美露茜及其姐妹一樣,被魔法禁錮在那井邊。——走下一座小山,你就來到了一座拱門前,再往下走二十級台階,便見到一泓清泉從大理石岩縫中噴湧而出。泉水四周砌了矮矮的井欄,在它的四周,大樹參天,涼爽宜人。這一切既讓人留連忘返,又令人悚然心悸。我每天都去那兒待上一個鐘頭,一天不落。城裏的姑娘都來這兒打水,這是一種最普通、最必需的家務,古時候國王的女兒也要親自動手。每當我坐在那兒,總會想起族長製時代,古代風貌曆曆在目,栩栩如生:先祖們在水井旁結識交往、相親聯姻,仁慈的精靈翱翔在水井和清泉的上空。啊,誰要是沒有在炎炎夏日、艱辛跋涉之後享受了井畔的清涼而感到神清氣爽,他不會有我這種體會。
五月十三日
你問,要不要給我寄書來?——我親愛的朋友,求你看在上帝的份上,千萬別用書來打擾我!我現在不想再要什麼人來指導、鼓舞和激勵,我這顆心本身就已經夠喧鬧的了;我需要的是搖籃曲,這我在荷馬史詩中找到了不少。我常常哼唱著,以催我躁動的熱血入眠,像我這顆變幻無常、捉摸不定的心,你肯定以前從未見過的。親愛的朋友,我由苦悶變為放縱,由甜蜜的憂鬱轉為傷骨耗精的激情,你不是都憂心忡忡地目睹過嗎?這還用我告訴你嗎?我自己也把我這顆心當成一個生病的孩子對待,對它百依百順。這些情況請不要告訴別人,否則會有人因此責備我的。
五月十五日
當地的普通老百姓都已經認識我,並且很喜歡我了,尤其是孩子們。剛開始我去接近他們,我友好地向他們詢問種種情況,於是就有一些人以為我是要取笑他們,便十分粗魯地敷衍幾句了事。我並沒有因此而惱怒,隻不過我對我以前經常注意到的問題有了極其生動的體會:某些出身於中上層的人對老百姓總是冷冰冰地采取疏遠的態度,以為似乎一接近老百姓有失他們的身份;再就是那些輕浮子弟和愛鬧惡作劇的家夥,他們做出一副恩賜的姿態,好在窮苦百姓麵前更顯得鶴立雞群。
我知道,我們並不平等,還不可能平等;但是我卻認為,那些以為有必要疏遠卑賤者以維護自己尊嚴的人,同那些因為怕吃敗仗而躲避敵人的膽小鬼一樣,卑鄙可恥。
不久前我又去井邊,看見一個年輕女仆,她將水甕放在最下麵的一級台階上,正在四處張望,看有沒有女伴來幫她把水甕放到頭頂上去。我走下台階,望著她。“要我幫忙嗎,姑娘?”我說。——她的臉頓時漲得通紅通紅。——“噢,不用,先生!”她說。——“不必客氣。”——她這才扶正頭上的墊圈,我便幫她把水甕放到頭頂上。她道了謝,便向山上走去。
五月十七日
我已認識了一些各種各樣的人,但可以深交的還沒有找到一個。我不知道,我自己身上究竟有些什麼吸引人的特點,令那麼多人喜歡我、都來親近我,可是我們隻能一起走很短的一段路,這使我感到難過。倘若你問這兒的人怎麼樣,我隻好這樣回答你:同任何一個地方的人一樣!人都是一個模子裏造出來的。多數人為了生計,大部分時間都在工作,剩下的一點兒業餘時間卻偏偏使他們犯了閑愁,非得挖空心思、想方設法不讓自己有片刻的自由。啊,人就是這麼個命!
不過話又說回來,他們都是好人!有時我忘了自己,有時同他們共享人間尚存的歡樂:或一起品嘗佳肴,酣飲醇醪,坦誠暢敘,開懷笑談;或適時結伴郊遊,舉行舞會,如此等等都對我的身心頗有裨益;然而我又突然想起,我身上還有那麼多剩餘的精力,由於閑置未用而在衰退,而我又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將它們掩藏起來。唉,這是多麼令人揪心呀。——事情就是這樣!被人誤解,正是我們這樣的人命中注定的。
唉,我年輕時代的女友已經離開人間,啊,我與她曾經萍水相逢!——我寧願這樣說:你是傻瓜!你在尋找人世間無法找到的東西!不過我確實曾擁有過她,我曾感到過她那顆心,那個偉大的靈魂,麵對這靈魂,我就仿佛比我實際的境界高出了許多,因為凡是我能做到的一切,我都達到了。仁慈的上帝!難道那時我的心靈還有哪一種未被利用嗎?在她麵前難道我能不把我的心擁抱大自然時的全部奇妙感情一覽無遺嗎?我們的交往難道不是最纖細的感情、最敏銳的睿智,直至妙趣橫生的諧謔和胡鬧的永恒編織嗎?這一切不全都打上了天才的印記?而如今呢——啊,歲月,她隻比我年長幾個歲月,竟將她先於我帶進了墳墓。我永遠忘不了她,永遠忘不了她那堅定的意誌和她非凡的寬容。
幾天前我遇見一位年輕人V,他是位襟懷坦蕩的青年,相貌英俊。他剛從大學畢業,雖不算高傲自大,但總以為自己知道的事情要比別人多。我從各方麵都感覺到,他也很勤奮,簡而言之,他的知識麵很廣。他聽說我會畫畫,又會希臘文(這兩件事在當地簡直可說是寥若晨星),便來見我,敘談中他從巴妥談到伍德,從德皮勒談到溫克爾曼,將自己廣博的知識都抖摟出來炫耀一番,還告訴我,他已通讀了蘇爾策理論的第一部分,還藏有一部海納研究古希臘文化的講稿。我隻得在一旁洗耳恭聽,任他吹得天花亂墜。我還認識了一位正派人,他是侯爵在此設置的地方法官,是個直爽、坦誠的好人。聽人說,見他和他幾個孩子在一起的情景,便會感受到一種人間歡樂;大家尤其對他的大女兒,更是交口稱讚。他已邀請我去他府上,我想近日去拜訪他。他住在侯爵的一所獵莊裏,離這裏一個半小時路程,他是在妻子去世後獲準遷往那兒的,要不,繼續住城裏的官邸隻能使他觸景生情,陡增悲痛。
此外,我還遇到幾個滑稽可笑的寶貝,他們的言談舉止都令人憎惡,而他們見了你向你表示友好情誼的那股熱乎勁,尤其讓人無法忍受。再談吧!這封信全是客觀介紹,一定會合你的口味。
五月二十二日
人生隻是一場夢,有人早已經有此感受,這種感覺也一直縈繞在我的心頭。每當我看到禁錮著人類創造力和探索力的那些局限;每當我看到人類把他們所有的精力全都耗費在設法滿足目的——僅僅是為了延長我們可憐的生存之各種需求上,繼而看到要從探索的某些目標中得到慰藉——那隻是夢裏聽天由命的企盼,好比一個人在四壁畫上彩色形像和光明前景,而他恰恰是被囚禁在這四壁之間——威廉呀,對於這一切我隻能緘默不語。於是我就回複到自己的內心,竟發現了一個世界!我更多地沉浸在思緒和隱秘的欲願之中,而不是去表現生機勃勃的力量。因此一切都在我的感官麵前變得朦朧恍惚,於是,我在迷夢中繼續朝這個世界微笑。滿腹經綸的各級教師都一致認為,孩子們並不懂得他們所欲為何;成人也同孩子一樣昏頭昏腦地在這個地球上到處亂闖,勞碌奔忙,既不知道自己來自何處,欲往何方,辦事也無真實的目標,隻好成為餅幹、糕點和樺樹靴子的奴隸:這些誰也不願相信,然而依我看,這是一目了然的事實。
我知道,聽了上麵所說你會跟我講些什麼,所以我樂於坦白告訴你,那些像孩子一樣無憂無慮的人最為幸福,整天帶著玩具娃娃東轉西跑,給娃娃脫了穿,穿了脫,瞪大眼睛在媽媽放甜麵包的抽屜周圍躡手躡腳地轉悠,要是一下把心愛之物拿到手時,便將嘴裏塞得滿滿的,鼓著腮幫吃掉,並且嚷嚷:“還要!”——這是幸福的造物。還有那些人也是幸福的,他們給自己雞毛蒜皮的活動或者甚至把自己的癖好全都貼上堂而皇之的標簽,並提請人類注意此乃造就人類幸福與康樂的壯舉。——能這樣做的人,願他們幸福吧!可是,誰不懷奢望地看到這一切會有什麼後果,誰看到市民的幸福就在於循規蹈矩地把自己的小花園拾掇成伊甸園,看到肩負重擔的不幸的人也在不屈不撓地、氣喘籲籲地繼續走他自己的路去,大家同樣都希望還能多看一分鐘太陽的光輝——那麼,他就會心地寧靜,他也從自己的心裏構築了一個世界,他也是幸福的,因為他是人。這樣一來,無論受著怎樣的束縛,他心裏始終深懷美好的自由之感,他知道,他隨時都可以離開這個樊籠,他能夠做到這一點。
五月二十六日
我願找個幽靜的地方蓋間小屋棲居,一切設備從簡,我的這個脾性你早就知道。在這裏我也碰巧找到了一個非常吸引我的好去處。
有個叫瓦爾海姆的地方,離城大約一小時路程,坐落在山坡上,那地方令人神往,沿山丘上的小道往村子走去,整座山穀便一覽無餘。那位上了年紀的酒店女老板是個殷勤好客、古道熱腸的人,她給我斟了葡萄酒、啤酒,還倒了杯咖啡;最令人陶醉的是那兩棵菩提樹,繁枝遠伸覆蓋了教堂前的農舍、穀倉和場院圍繞的小場地。像這樣清靜宜人、又不惹人注意的去處實在不容易找到,我常常讓侍者從酒店裏把小桌子和椅子搬到菩提樹下,在那裏邊喝咖啡,邊讀我的“荷馬”。第一次,我在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無意之中來到這兩棵菩提樹下,發現這個地方如此幽靜,村民全都下地幹活去了;隻有一個大約四歲的孩子坐在地上,麵前另一個大約半歲的小孩坐在他的雙腳之間,他用雙手摟著他,並讓他靠在自己胸口上,自己正好成了小孩的靠背椅,雖然他的一雙黑眼睛在活潑地溜來溜去環視四周,人卻一直安安靜靜地坐著。此情此景,使我心生快感;我便在對麵的一張耕犁上坐下,興致勃勃地畫下了這兄弟倆的神態。我又添上近處的籬笆,倉房的大門以及幾個斷裂的車軲轆,所有這些都按其前後遠近的位置加以處理,一個小時過去了,我發現一幅布局恰當、意趣盎然的作品已經完成了,畫上絲毫沒有摻進我自己的意圖。這增強了今後我惟獨以自然為本的決心。惟有自然才是無窮豐富的,惟有自然才能造就偉大的藝術家。對於繪畫成規的好處,人們可以讚美榆揚,大體猶如對於市民社會也可眾口齊頌一樣。一個按成規培養出來的人絕不會畫出乏味拙劣的作品來,正如一個在富裕的法製社會中塑造出來的人,絕不會是一個讓人不堪忍受的鄰居,也絕不會成為惡毒的歹徒,但是,另一方麵,一切成規無論怎麼說,也必定會破壞自然的真實感受以及對自然的真實表現!你會說:“這太極端了!成規隻起約束作用,剪去過於繁茂的枝蔓”如此等等——好友,要我給你打個比方嗎?這情況同戀愛相仿。小夥子鐘情於一位姑娘,成天廝守在她身邊,耗盡了全部精力和財產,僅僅為的是時時刻刻向她表白他如何把整個身心都獻給了她。這時來了個擔任公職的庸人,對小夥子說:“可愛的年輕先生,戀愛是人之常情,你的戀愛也應該合乎人之常理!把你的時間分配一下吧!一部分時間用來工作,休息時間就可以奉獻給你心愛的姑娘。計算一下你的財產,除去必要的開銷,餘下的我倒不反對你買件禮物送她,隻不過不要送得太頻繁,大體上在她的生日和命名日送送她也就行了”等等諸如此類的話。——假如小夥子照此辦理,那麼世上就會多一個有為的青年,我甚至可以向任何一位侯爵推薦,封他個一官半職;不過他的愛情也就完了,倘若他是個藝術家,他的藝術也就完了。啊,朋友們,為什麼天才的河流難得衝破堤岸,難得成為洶湧澎湃的洪水,震撼你驚愕的靈魂呢?——親愛的朋友們,其原因就在於,兩岸住的是遇事能沉著冷靜、深思熟慮的紳士們,他們擔心自己花園中的亭榭、鬱金香花圃以及菜園會被洪水衝毀,早就築起了堤壩,挖好了排水溝以防患於未然。
五月二十七日
我意識到,我興奮得神魂顛倒了,一味打比方,發議論,竟忘了把這兩個孩子後來的情形向你講完。我在犁頭上一坐就是兩個小時,我的思緒完全陶醉在繪畫時的感受裏,昨天的信上已零零碎碎地對你談起過。傍晚時分,一位手挎小籃的年輕女子朝著始終沒有挪動地方的兩個孩子走來,她老遠就喊道:“菲利普斯,你真是好樣兒的。”——她問候了我,我道個謝,站起身來,走到她跟前,問她是不是孩子的母親。她說是,一邊遞給那個大孩子半塊白麵包,抱起小的,吻他,傾注了全部的母愛。——“我把這個小的交給菲利普斯照看,”她說,“我自己帶著大兒子進城買麵包、糖和煮稀飯的沙鍋。”——在她揭開蓋的籃子裏我看到了這些東西。——“我要煮點稀粥給漢斯(這是那個最小的孩子的名字)當晚餐;我那大兒子是個淘氣包,昨天他跟菲利普斯爭吃沙鍋裏的一點剩粥時,把鍋給打碎了。”——我問起她大兒子在哪兒,她說他在草地上放鵝,話音未落,他就連蹦帶跳地來了,還給老二帶來一根榛樹枝。我跟這婦人繼續聊天,得知她是學校教師的女兒,她丈夫到瑞士去領取他堂兄的遺產去了。——“他們想吃掉他的這筆遺產,”她說,“他去過信,他們置之不理,所以他親自到瑞士去了。但願他沒遭遇到什麼倒黴事兒,我一直沒有得到他的消息。”——要從這個婦人身邊走開,我覺得很困難,便給每個孩子一枚克羅采,最小的孩子的一枚我交給了他媽媽,等她下次進城時好買個麵包給他就粥吃,隨後我們便彼此道別。
告訴你,我最珍貴的朋友,這樣的人在他們狹窄的生活圈子裏過得快快活活,泰然自若,日複一日地自己設法解決困難,看見樹葉紛紛落了,心裏隻想到冬天來了,此外再無別的念頭。每當我情緒不好的時候,一看到他們,我紊亂的心境就會平靜下來。
打那以後,我便常常坐在旅店外邊。孩子們已經跟我處得很熟了,我喝咖啡的時候,他們有方糖吃,晚上他們還分享我的黃油麵包和酸牛奶。星期天,他們總會得到我給的克羅采,要是我做完禱告不回那裏,受我委托的女店主便會代我分發。
孩子們都很信賴我,什麼事都告訴我。每逢村裏有很多孩子聚集在這裏時,他們的熱情,他們講出各自的欲求時的那種天真坦率的表情尤其使我樂不可支。
孩子的母親總覺得他們給我添了麻煩,心裏過意不去,我費了很大的勁才把她的顧慮打消。
五月三十日
不久前我對你講的關於繪畫的想法,當然對於詩歌藝術也是適用的,這無非是要識得其精髓,大膽把它講出來,當然言要洗練,意要雋永。今天我領略到一個場景,隻要實錄下來,便是世上最美的田園詩;倘若如此,那麼詩歌、場景和田園詩要寫成什麼樣呢?每當我們參與並分享一個自然現象後,難道非得再把它精雕細刻一番嗎?
倘若你指望在這個開場白裏有很多精湛深奧的道理,那你就又上當了;引起我這次生動體驗的,不是別的,隻不過是一個青年農民。我像往常一樣,一定敘述得很糟,我猜想,你也同往常一樣,定會覺得我是誇大其詞;這又是在瓦爾海姆,瓦爾海姆總是產生種種稀奇古怪的事情。
外麵菩提樹下有一群人在喝咖啡。我覺得我跟他們合不來,便托辭留在店裏。
隔壁屋裏出來一個青年農民,走到地裏動手修理不久前我畫過的那張犁。我很喜歡這個人的氣質,便上前同他搭話,詢問他的生活情況,不一會兒我們就彼此有所了解,同我通常跟這樣的人交往一樣,我們很快就無話不談了。他告訴我,他在一位寡婦家幹活,寡婦待他相當好。他講了很多關於她的事,對她讚不絕口,我馬上便覺察到,他對她已經愛得刻骨銘心了。他說,她已經不算是年輕人,曾經受她已故丈夫的虐待,不想再結婚。他的話明顯地表露出,在他眼裏她是多麼美,多麼有魅力,而他又多麼希望能被她選中,從而消除她第一位丈夫的過錯給她留下的創傷,因此除非我逐字逐句複述他的話,才能把這位青年農民純潔的傾慕、愛情和忠誠形象地呈現在你的眼前。是的,為了能向你栩栩如生地描畫出他的表情姿態、和諧的聲音以及他目光裏隱藏的烈火,我必須具有最偉大的詩人的稟賦才行。不,他整個氣質和表情中所懷的那種細膩柔和,是任何言詞都無法表達的;我這裏所說的這些,隻是很膚淺的一些點點滴滴,而且說得極為粗糙笨拙。尤其令我感動的是,他擔心我會往壞處去想他同她的關係,對她良好的行為舉止會產生懷疑。他談到,她的體態和容貌雖已失去了青春的魅力,但卻仍然強烈地吸引並束縛著他,令他墮入情網,那感人肺腑的情景我隻有在自己的心靈深處才能加以回味。如此純潔的企盼,如此純潔的熱切的渴慕我一生中還從未見過,甚至可以說,我連想都沒有想過,也沒有夢見過情欲與渴求竟然會如此純潔。當我想起他那潔白無邪與真心實意時,我的靈魂深處也騰起了烈焰,這幅忠貞不渝、柔情似水的景象時時浮現在我心頭,我自己仿佛也被點燃了,舌幹唇焦,如饑似渴,深情地相思著——倘若我告訴你這一切,你可不要責備我呀。
現在我真想設法盡快見到她,不過三思之後,我以為,或許還是不見她好。通過她情人的眼睛來看她,那樣更好;她本人當真出現在我眼前時或許同現在我眼前想像的她完全不同,那麼我何必非要毀掉我心目中這幅美好肖像不可呢?
六月十六日
為什麼我沒有給你寫信?——你是位學者,有足夠的經驗,難道還來問我?你準能猜到,我身體健康,甚至——直截了當地說吧,我認識了一個人,她深深地觸動了我的心。我已經——我不知道。
我認識了一位最最可愛的人,要把這事的經過有條不紊地告訴你,那實難辦到。我又快樂又幸福,所以當不成合格的記實作家;不能把事情很精彩地寫出來。
一位天使!——沒說的!人人都這樣稱呼自己的心上人,不是嗎?可是我卻無法告訴你我實在力不從心,她是多麼完美,她為什麼會那麼完美;一句話,她已經把我整個心都俘獲了。
她那麼有靈性,卻又那麼純樸;那麼堅毅,卻又那麼善良;那麼切實地生活和操勞著,而心靈又那麼寧靜——
我這裏對她的任何議論全都是些令人討厭的廢話,使人膩味的空泛之詞,絲毫反映不出她本人的特征。下次——不,別等下次了,我現在要立即告訴你。要是現在不說,那就永遠講不成了。
因為,說心裏話,從我提筆開始寫這封信到現在,已經有三次打算讓人給馬備好鞍子,想騎馬出去了。今天一早我已經發誓不騎馬出門了,可我仍舊時不時地跑到窗前,看看太陽還有多高。——我終究未能抑製住衝動,我還是去了她那兒。現在我回來了,威廉,我要吃著黃油麵包作為夜宵給你寫信。在一群活潑可愛的孩子裏——在她的八個弟妹中間見到她,我的靈魂是多麼狂喜呀!
要是我這麼寫下去,那麼你看到末尾時也像開頭一樣莫名其妙不知所雲。那麼你好好聽著,我要強迫自己詳細敘述具體細節了。
不久前我在信裏告訴過你,我認識了法官S先生,他邀請我近日內去造訪他的隱居處,不如說到他的小王國去作客。對於這事我沒有太在意,倘若不是一個偶然的機遇讓我發現這個寧靜的地方竟藏著一件珍寶,也許我就永遠不會到那裏去。
我們這裏的年輕人要舉行一次鄉村舞會,我也答應去參加。我請本地一位除了善良、美麗之外便無可稱道的姑娘作為舞伴,我們約定由我叫一輛馬車將她和她堂姐帶到舞會場所,途中再順便捎上夏綠蒂·S一同前往。——“您將要認識一位美貌姑娘了。”馬車正穿過一片稀疏的大樹林往獵莊駛去時,我的舞伴說。——“您可要留神,”堂姐插話說,“別墮入情網呀!”——“為什麼?”我問。——“她已經訂婚了,”我的舞伴答道,“同一個挺棒的小夥子訂婚了,眼下他到外地去料理事務了,因為父親去世了,他還要為自己謀個像樣兒的職位。”——我覺得這個消息同我沒有什麼關係。
我們到達莊園大門時,還差一刻鐘太陽就要落山了。這時天氣非常悶熱,天邊積聚了大堆大堆灰白色的雲層,見之令人生畏,姑娘們很擔心雷雨將至。我自己雖然也開始預感到今天的舞會將大煞風景,但仍然裝出一副精通氣象的樣子來哄她們,驅除她們的恐慌心理。
我下了車,一名女仆來到大門口,請我們稍等片刻,說綠蒂小姐馬上就來。我穿過院子,朝精心建造的屋子走去,登上屋前的台階,跨進屋門,一幕我從未見過的最動人的場麵躍入我的眼簾。前廳裏六個十一歲到兩歲的孩子圍擁著一位容貌秀麗的姑娘,她中等身材,穿一件樸素的白裙,袖口和胸襟上都飾有粉紅色的蝴蝶結。她手裏拿著一個黑麵包,根據周圍孩子的年齡和胃口一塊塊切下來,親切地分給他們;弟妹們在輪到自己的一份時,麵包還沒有切下來,早就把小手伸得高高的等候著,天真地說聲“謝謝”,等拿到了自己的一塊,便蹦跳著跑開了,性格比較文靜的則拿著麵包慢慢悠悠地到大門口去看陌生人和他們的綠蒂即將坐著出門的馬車。——“真不好意思,”綠蒂說,“有勞您進屋來,還讓兩位姑娘久等了。我由於換衣服和料理在我出去這段時間裏的家務,而忘了給弟妹們分發午後點心,他們又不要別人切的麵包,隻要我切的。”——我隨便客套了幾句,這時我整個的靈魂全都稽留在她的容貌、聲調和舉止上了,等她快步到房裏去取手套和扇子時,我才有時間從詫異中恢複常態。小家夥們站在離我不太遠的地方,斜眼看著我,年紀最小的孩子相貌特別逗人喜愛,我便朝他走去,他就往後退縮。這時綠蒂正好從房裏出來,便說:“路易斯,跟這位表哥握握手。”——於是,小家夥便落落大方地同我握了手,我情不自禁,就親昵地吻了他,一點也不在乎他小鼻子上掛著臟兮兮的鼻涕。——“表哥?”我向她伸出手去時說,“您認為我配有這份福氣做您的親戚嗎?”——“噢,”她調皮地莞爾一笑,“我們的表兄弟多著呢,如果您是表兄弟中最差勁的一個,那我會感到很難過的。”——臨走時她又交待大約十一歲的大妹妹索菲,要照看好弟妹,等爸爸騎馬散心後回家時大家都得向他問好。她又叮囑了其他幾個弟妹,要聽索菲姐姐的話,把索菲當做她本人一樣。幾個孩子爽快地答應了,可是那個大約六歲的金發小妹卻多嘴地說:“可她不是你呀,綠蒂,我們還是更喜歡你。”——兩個最大的男孩已經從後麵爬上了馬車,經我說情,綠蒂才同意把他倆帶到林子前麵,但要他倆答應不瞎鬧,並且好好坐穩別掉下車去。
我們剛在馬車上坐好,姑娘們就互相打招呼,之後便開始閑聊:品評彼此的服裝,尤其是帽子,並很有分寸地議論著馬上就要開始的晚會。這時,綠蒂叫馬車夫停車,叫兩個弟弟下車,他倆還要再次吻吻姐姐的手。吻手的時候大弟弟顯得文雅和溫柔,與他十五歲的年齡很相稱,那個小的則更任性更熱烈地給了她一個吻。綠蒂再次讓兩個弟弟代她向其他弟妹問候,在這之後我們的馬車才繼續上路。
我舞伴的堂姐問綠蒂,最近寄給她的那本書讀完沒有。——“沒有,”綠蒂說,“這本書我不喜歡,可以還給您了。上次那本也不怎麼好看。”——我問是哪兩本書,她的回答使我頗感驚訝:我發現,她所談的那些看法是如此有個性,我看到,隨著她所講的每一句話她臉上顯現出新的魅力和新的才智的光芒。漸漸地,她的麵容顯得神采飛揚,因為她從我身上感覺到,我是理解她的。
“早些年,”她說,“我愛讀小說勝於其他。每當星期天,若能在哪個角落裏坐定下來,用我整個心分擔著燕妮小姐的幸福與災禍時,惟有上帝知道,我的心境有多麼自在。我也不否認,這類書如今對我仍具魅力,可是因為我現在難得有時間看書,故而非得是真正符合我的趣味的書我才讀。我最喜愛的作家應是這樣的:在他的作品中我能找回我的世界,他作品中發生的事情就像發生在我周圍一般,並要覺得他的故事親切有趣,宛如自己家裏的生活那樣,這種生活自然並非天上樂園,可是總的來說仍然是一個無法言表的幸福源泉。”
聽了這番話後,我竭力掩飾自己的內心激動,當然沒能掩飾多久:當我聽到她隨口談起威克菲爾德牧師和……時講得那樣中肯貼切,我便失去了控製,向她和盤托出我的見解。過了一會兒,綠蒂轉過身去同兩位女伴說話時我才注意到,那兩位姑娘方才那段時間一直被冷落了,她們睜著大眼睛,心不在焉,仿佛沒有在場似的。堂姐不隻一次嗤著鼻子嘲諷地盯著我,對此我卻一點兒也不在乎。
話題轉到跳舞的樂趣上來了。——“如果認為這種熱情是個缺陷,”綠蒂說,“那我倒也樂意向你們承認,我不知道還有什麼比跳舞更美的了。我心裏煩悶的時候,隻要到我那架走了調的鋼琴上去彈上一曲對舞,便憂愁全消。”
談話中間,她的黑眼睛給我怎樣的享受呀。她那生動的雙唇和活潑鮮豔的麵頰把我整個靈魂都勾住了,我完全沉醉在她言辭的精彩意念裏,卻往往聽而不聞她用以達意的詞語!——對此你會想像得出的,因為你了解我。總之,當馬車在遊樂宮前悄悄停住時,我像夢遊者似的下了車,在夢幻的圍繞下迷失在暮色蒼茫的現實世界裏,幾乎連從燈火輝煌的大廳裏飄來的音樂聲也沒聽到。
兩位先生,奧德蘭和某某——誰記得住那麼多名字呀——在車門口恭候我們。他們兩人分別是堂姐和綠蒂的舞伴,他們各自挽著一位姑娘,我也領著自己的舞伴走上台階。
我們跳起了小步舞,一對對旋轉著;我一個個請姑娘們跳,可是偏偏是那些最不惹人喜歡的姑娘不懂得伸出手來表示告別,結束她這一輪。綠蒂和她的舞伴下場開始跳英國舞了。見到她也在隊列中同我們一起一展舞姿時,我心裏那份愜意呀,你是會感覺到的。你一定得看看她的舞姿!你看,她跳得多麼投入,她的全部身心都融了進去,她的整個身體非常和諧,她是那麼無憂無慮,那麼飄逸瀟灑,仿佛跳舞就是一切,除此之外她別無所想,別無所感;此時此刻,在她眼前的其他一切肯定全都消失了。
我請她跳第二輪對舞,她答應第三輪同我跳,她以世界上最坦率的態度對我說,她從心底裏喜歡跳德國舞。——“跳德國舞時,原來配對好的每對舞伴必須在一起跳,這是這裏的規矩,”她接著說,“我的舞伴華爾茲跳得很糟糕,倘若我免去讓他跳華爾茲這份苦差,他便對我感激不盡。與您配對的那位姑娘也不會跳,而且也不喜歡,我看見方才您跳英國舞時華爾茲跳得很好;要是您願意同我跳德國舞,那麼您就到我的舞伴那兒去征得他的同意,我也去跟您的舞伴講一聲。”——我隨即握住她的手,就這樣我們商定,跳華爾茲的時候讓她的舞伴來陪我的舞伴聊天。
開始跳華爾茲了,我們用種種方式互相勾著手臂原地旋轉,好一陣子我們心裏都樂不可支。她的動作多麼迷人,多麼輕盈!因為我們這裏剛興起跳華爾茲,而對對舞伴旋轉起來又快如流星,所以會跳的人極少,開始時當然有些混亂。我們很聰明,先讓別人跳個夠,等到那些笨手笨腳的人都退出舞池,騰出了地方之後,我們才開始滿場飛舞,並且同另外一對——奧德蘭和他的舞伴一起鼓足勇氣堅持到樂曲終了。我從未感到如此怡然輕快過,我已飄然欲仙了。臂中擁著個最可愛的造物,似疾風閃電四處飛舞,周圍的一切悉數消失了,而且——威廉呀,說實話,我確實暗地裏起誓:除我之外,永遠也不讓這位我心愛的、我渴望得到的姑娘同別人跳華爾茲,縱使為此我可能走向毀滅,這也認了。你理解我吧!
我們在廳裏緩緩走了幾圈,好喘口氣。後來她便坐下來,我就把剩下不多的幾個我特地放在一邊的甜橙拿了來,綠蒂非常高興,它們必定能起解渴奇效,隻不過她出於禮貌,不時把切好的橙子一片片遞給鄰座的姑娘,而那位則毫不客氣地一一受用,那每一片橙子,都像一根刺紮透我的心。
跳第三輪英國舞時,我們是第二對。我們舞姿瀟灑地穿過隊列,我挽著她的胳膊,迷戀著她那極其率真地表露出最坦誠、最純潔的歡快的明眸,隻有上帝知道,我懷著多大的喜悅。我們在一位婦人麵前經過,僅僅是她那不再年輕的臉上賣弄風情的表情引起了我的注意,她笑盈盈地瞅著綠蒂,威脅性地豎起一個指頭,在一閃而過之間,兩次提了阿爾貝特這個名字。
“恕我冒昧,請問阿爾貝特是誰?”我對綠蒂說。——她正要回答,這時剛好要排成“8”字圖形,所以我們不得不分開。當我們麵對麵交叉而過時,我發覺她額頭上流露出思慮的神情。——“我幹嗎要瞞您,”當她又把手遞給我,我們一起滑步加入到全體舞會參加者一起的列隊行進之中時,她說,“阿爾貝特是個好人,我與他可以說是已經訂婚了。”——對我來說這事並不是什麼新聞,在路上,那兩位姑娘已經對我講過;但是在當時我並沒有把這消息同她聯係在一起,經過方才短時間的接觸,綠蒂之於我已經變得如此珍貴,現在再一想,這消息又完全是新的了。夠了,我亂了方寸,魂不守舍,結果插到另一對舞伴中去了,頓時隊形陷於一片混亂,多虧綠蒂沉著鎮定,將我連拉帶拽,這才迅速恢複了隊形。
舞會尚未結束,閃電越來越強烈,我們本來早就看見天邊電光閃閃,但我一直騙她們說這是遠處的雷電,可是現在呢,雷聲已將音樂聲淹沒了。三位姑娘從隊列中跑了出來,三位紳士緊隨其後,於是一亂全亂,音樂也戛然而止。人們在正當盡情歡樂時突然被某種不幸或什麼可怕的事情突然襲來所驚嚇,那它給人的印象一定比平時更為強烈,這是很自然的,其原因,一是對比鮮明給人的感觸特別深刻,二是,也是更主要的,我們的感官頓時變得敏銳,它能更加迅速地接受某個印象。由於這些原因,所以好多姑娘變了臉色。最敏感的那個坐到一個角落裏,背對窗戶,雙手捂住耳朵。另一個跪在她跟前,把腦袋埋在她懷裏。第三個擠進她倆中間,淚流滿麵地摟著她的兩個女友。有的要回家;另一些則更是不知所措六神無主,哪裏還顧得上去管住我們這些年輕騎士們的魯莽行為,於是這幫愛占姑娘便宜的小夥子就乘機放肆起來,紛紛從這些備受折磨的美人兒的嘴唇上搶走戰戰兢兢地向天神傾訴的祈求。有幾位紳士已到下麵安安靜靜抽煙去了;其餘的人都不反對女主人想出的聰明的主意,任她把我們安排到一間有百葉窗和窗簾的房間。我們剛到那裏,綠蒂就趕忙把一張張椅子圍成一個圓圈,大家便應她之請坐下來,她開始宣布我們如何來玩遊戲。有的人希望能贏得一個美美的吻,我看見他們都把嘴撅成了喇叭狀,伸胳膊伸腿地做好了接吻的準備。——“我們來玩數數!”綠蒂說,“請注意!我從右往左在圈子裏走,你們則依次報數,每人喊出自己輪到的數字,一定要數得飛快,就像野火蔓延一樣,誰要是結巴了,或者報錯了,他就得吃一記耳光,一直數到一千為止。”——這下可有好戲看了:綠蒂伸出胳膊,順著圈子轉。第一個喊了“一”,旁邊的喊“二”,下一個報“三”,這樣依次下去。此後她開始加快步伐,而且越來越快;啪!有一個挨了一記耳光。下一個在哈哈一笑,啪的一聲也吃了一記。綠蒂又加快了速度。我自己本人也挨了兩下,我心中竊喜,因為我覺察到,她賞我的兩記耳光比給別人的重得多,一千還沒數完,大家笑得前仰後合,吵吵鬧鬧地結束了這個遊戲。眾人各找各的知己互相拉到一邊,這時雷雨已經過去,我隨綠蒂回到大廳,路上她說:“挨了耳光,他們把雷雨以及別的一切統統都忘了!”——我沒有什麼話來回答她。——“我也是最害怕的一個,”她接著說,“我裝作不怕的樣子,來給別人壯膽兒,結果給自己也增添了勇氣。”——我們走到窗前。隆隆的雷聲在遠方滾響,大雨如注,澆灌大地,騰起一股股沁人心脾的芳香,它隨著溫暖的空氣撲鼻而來。綠蒂用胳膊肘支撐在窗台上,凝視窗外的原野,她仰望天空,隨後又望望我,我看到她眼裏已含滿了淚水,她把手放在我的手上,說:“克洛普施托克!”——我立即聯想到縈繞在她心裏的那首壯麗的頌歌,這正是我現在所想的,她呼出這個名字,一股情感的激流向我湧來,把我淹沒。我忍不住俯在她手上,流著充滿喜悅的淚水吻著它。隨後我又凝視她的眼睛——高尚的詩人呀,倘若你能親眼看到在這目光裏你如何被神化,那該多好啊!我從今以後再也不想從那班凡夫俗子嘴裏聽到他們提到你的名字,因為那簡直是對你褻瀆呀!
六月十九日
上次信寫到哪兒,我已經記不清了,我隻記得,上床時已是深夜兩點了,如果不是寫信,而是向你當麵講述,也許我會一直讓你聽到天明的。
舞會後歸途中的那些事,我還沒向你敘述,而今天也沒時間來說。那天的日出真是壯麗極了!周圍是滴水的森林,清新的田野,一切顯得生趣盎然。我們的兩位女伴打起盹來了。綠蒂問,我要不要也和那兩位一樣也睡上片刻,她還讓我隨便一點,不要因為她而有所顧慮。——“隻要我看見你這雙眼睛睜著,”我說,同時緊緊盯著她,“就絕不會犯困。”——於是我們兩人就一直堅持到她馬車開到家門口。女仆為她悄悄地開了門,綠蒂問起父親和弟妹們,女仆說,他們都很好,還在夢鄉裏呢。同她告別時,我請求她允許我當天再去看她,得到她的答應後,我也就走了。——從此以後,日月星辰盡可以各司其職又升又落,我則既不知晝也不知黑夜,我周圍的整個世界全然消失了。
六月二十一日
我的日子過得真幸福,簡直可以同上帝給他那些聖徒們保留的幸福日子相媲美;無論將來我的命運會是怎樣,反正我不會說,我未曾享受過歡樂,未曾消受過最純潔的生命之樂。——我的瓦爾海姆你是知道的,我已經完全固定地待在那裏了,從那兒到綠蒂那兒隻消半小時,在那兒我感覺到了我自己,體驗了人間的一切幸福。當初我在選擇瓦爾海姆作為散步的目的地時,何曾想到,它離天堂竟然隻有一步之遙!那時候,在遠足途中,有時從山上,有時從平原上曾隔著河流多少次看到過這座獵莊啊,如今它蘊蓄著我的全部心願!
親愛的威廉,我思緒萬千,想到人有闖蕩世界、發現新事物新天地,以及遨遊世界等種種欲望,也想過人由於有了內心的本能衝動,於是便甘心情願地把自己限製在狹小的天地裏,在習慣的軌道上向前滑行,對周圍事物漠不關心。
真是奇妙極了:當初我來到此地,從山丘上眺望秀美的山穀,周圍的景色真讓我著迷。——那是小樹林!——你可以潛入林蔭深處去小憩!——那是山巒之巔!——你可以從那裏眺望遼闊的原野!——那是連綿起伏的山丘和僻靜宜人的山穀!——嗬,我可以在那裏漫遊,迷路方能盡興!——我匆匆趕去,去而複返,我所希冀的,全沒有發現。哦,對遠方的希冀猶如對未來的憧憬!一個巨大、朦朧的東西橫在我們的心靈之前,它使我們的感覺猶如我們的眼睛,在這朦朧的整體裏變得模糊一片,而我們卻渴望著能把全身心都投入,讓那惟一偉大而美好的感情以其全部喜悅來充實我們的心靈。——啊,倘若我們匆匆趕去,倘若“那兒”變成了“這兒”,那麼這一切又將依然如故,我們依然貧乏,依然受著種種束縛,我們的靈魂依然渴求那早已逃之夭夭的心靈安慰。
於是,連那最不安分的漂泊異鄉的浪子最終也渴望返回故土了,並在他的小屋裏,在妻子的懷抱裏,在兒女的圍繞下,在為維持全家生計的操勞中找到了他在徒勞的浪跡天涯中未曾找到的歡樂。
清晨,我隨日出而登程,前往我的瓦爾海姆。在那兒的菜園裏親手采摘豌豆,坐下來撕去豆莢上的筋,這當中再讀讀我的“荷馬”;隨後我在小小的廚房裏挑一隻鍋,從盤子裏挖一塊黃油,同豆莢一起放進鍋裏,蓋上鍋蓋,端到火上,自己則坐在一旁,不時在鍋裏炒幾下;每當這時,我的腦海裏便栩栩如生地浮現出佩涅洛佩的那些高傲的求婚者殺豬宰牛、剔骨煨燉的情景。這時充盈在我心頭的那種寧靜、真實的感覺正是這種族長製時代的生活特色,感謝上帝,我竟能把這種生活特色自然而然地融進我自己的生活方式裏去。
我高興極了,我感受到一個人將他自己種植的卷心菜端上餐桌時的那份純樸的喜悅,他享用的不僅僅是卷心菜,得以品味的還有所有那些美好的日子,他栽種秧苗的那個晴朗的早晨,他灑水澆灌和為其不斷生長而感到快樂的那些可愛的黃昏——所有這些,在這一瞬間,他又重新得到了享受。
六月二十九日
前天,當地醫生從城裏來到法官家,正巧碰見我和綠蒂的弟妹們一起坐在地上玩,有幾個在我身上爬上爬下,另外幾個嘲弄我,我則搔他們的膈肢窩,弄得他們大聲叫嚷。這位大夫是個認死教條十分刻板的木偶人,說話的時候總要一會兒理理袖口上的皺褶,一會兒又扯扯他的輪狀縐領。我從他的鼻子看出,他準認為我的行為有失聰明人的尊嚴。我根本不予理會,由他去大發宏論好了。原先用紙牌搭的房子已被孩子們弄倒了,我又重新為他們搭了幾座。他回城以後就四處發泄他的不平,說法官家的孩子本來就缺少管教,現在完全被維特帶壞了。
是啊,親愛的威廉,塵世間惟有兒童離我的心最近。我從旁觀察他們,在小事情上看到了他們有朝一日必須具備的品德和力量的萌芽;從他們的執拗中看出他們未來性格的堅定和剛毅,從他們的任性中看出他們今後應付人世風險時的輕鬆自如與達觀幽默,而這一切在他們身上又是如此完美,沒有沾上一點社會的汙垢!——於是我總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回味人類導師的金玉良言:“你們若不回轉,變成小孩子的樣式,斷不得進天國……”現在,我的摯友,孩子是同我們一樣的人,我們本應視他們為楷模,然而我們卻待他們如奴仆,不許他們有自己的意誌!——難道我們沒有意誌嗎?如果我們可以有,那麼哪兒來的這特權?——就因為我們年紀大些,聰明些!——天國中仁慈的上帝呀,在你的眼裏隻有年紀大的孩子和年紀小的孩子別無其他;至於你更喜歡哪一種孩子,你的兒子早已有過昭示。可是他們信仰他,卻不聽他的話——這也是一句老話了!——他們全都按照他們自己的模式來培養教育孩子。關於這些我不想再多饒舌了。再見,威廉!
七月一日
我從自己這顆可憐的心,這顆比某些纏綿病榻的人更受煎熬的心體會到,對一個病人來說,綠蒂有多麼重要。她將要進城去,陪伴一位潔身自好的夫人住上若幹天。據大夫說,這位夫人大限已近,她希望在她生命的最後時刻,綠蒂能守在她身邊。上星期我同綠蒂一起去看望聖某某的一名牧師,那是個山區小鎮,在旁邊的山裏,有一小時路程。下午將近四點,我們到了那裏。綠蒂帶了她的二妹妹。牧師的院子裏有兩棵高大的胡桃樹,濃蔭遮地。我們到那兒的時候,這位善良的老人正坐在門口的長凳上,他一眼看見綠蒂,便變得精神煥發,竟忘了拄他的節疤手杖就站了起來,迎上前去。綠蒂趕忙快步朝他跑去,把他按在凳上,她自己也在他身邊坐下,轉達她父親的問候,還抱起那個又淘氣又臟的最小的男孩來親吻。這是父親暮年所得的幺兒。你真該看看她對這位老人關懷備至的情景。她提高嗓音,好讓他半聾的耳朵聽得見。她向他講述,幾位身強力壯的年輕人竟意外地死了;她又說起卡爾斯巴德溫泉的出色的療效,並稱讚老人下決心來年夏天要去那兒療養是英明之舉;她還說,他的氣色好得多了,比上次見他的時候精神多了。——這期間我問候了牧師夫人,並極有禮貌地講了幾句客套話逗她高興。老人變得興致勃勃,在胡桃樹的綠蔭遮蓋下,我們都覺得涼爽愜意,以致我禁不住讚歎了一番。這下打開了老人的話匣子,雖然說起來有些吃力,但他還是講了這兩棵樹的故事。——“那棵老的,”他說,“連我們也弄不清是誰種的,有人說是這位,有人說是那位牧師。那邊靠後那棵小一點的和我夫人同歲,到十月就滿五十了。她父親早晨栽上這棵樹,傍晚她就出世了。他是我的前任,這棵樹在他心目中之寶貴,那是無法用言語表達的,在我心目中當然也絲毫不差。二十七年前我還是個窮大學生,當第一次跨進這院子時,我夫人正好坐在這棵樹底下的一根梁木上編織東西。”——綠蒂問起他女兒,他說,她同施密特先生到牧草地上工人那兒去了。老人接著講他的往事:他的前任及其女兒如何漸漸對他產生了好感,他先是擔任老牧師的副手,後來就成了他的繼承人。他的故事剛剛講完,他女兒就同方才提到過的施密特先生從花園裏走來了。姑娘親切、熱情地對綠蒂的來訪表示歡迎,我得承認,我對她的印象很不錯。她是個性格敏捷、體格健美的褐發姑娘,一個暫居鄉間的人,同她在相處一定會感到很愉快。她的情人(施密特先生馬上就表明了他的這種身份)是個文質彬彬、但寡言少語的人,盡管綠蒂一再同他搭話,他仍舊不願加入我們的談話。最使我不快的是,我從他的麵部表情看出,他之所以不愛談話,並不是由於智力貧乏,而是因為生性固執和脾氣很壞。這一點真令人遺憾隨後就表現得一清二楚了:散步的時候,弗麗德莉克同綠蒂,有時也同我走在一起,這位先生本來就黑黑的臉,一下子便顯得格外陰沉,以致綠蒂見狀馬上就扯扯我的袖子,暗示我別對弗麗德莉克太殷勤。我生平最討厭的莫過於人與人之間相互折磨,尤其是風華正茂的年輕人,本可以胸懷坦蕩地盡情歡樂,卻愚蠢地拉長了臉把彼此的若幹美好時光給糟蹋了,等他們意識到浪費的光陰已經無法彌補時,已經太晚了。想到這些,我心裏感到十分惱火,因此,當我們傍晚時分回到牧師家的院子裏,坐在桌旁喝牛奶,大家談起人世間的歡樂與痛苦時,我便忍不住借題發揮,相當誠懇地對壞脾氣如何不好發了一通議論。——“我們人呀,”我開始說,“常常抱怨好日子太少而壞日子太多,我覺得,這種抱怨多半是沒有道理的。倘若我們始終豁達大度地去盡情享受上帝每天為我們安排的好事,那麼,一旦壞事臨頭,我們也就會有足夠的力量去承受。”——“可是我們無力駕馭自己的心情呀,”牧師夫人插嘴說,“這與我們的身體狀況關係很大!一個人要是身體不舒服,走到哪兒心情也好不了。”——我同意她的說法。——“那麼就把心情不佳看做一種病吧,”我繼續講下去,“我們還得問一問,有沒有醫治的良藥呢?”——“這話不假,”綠蒂說,“至少我相信,這在很大程度上要取決於我們自己。我自己就有切身體會:當我受到嘲弄,正當惱怒之際,那我就一躍而起,到花園裏去唱幾支鄉村舞曲,來回走幾圈,不快的心情便煙消雲散了。”——“這正是我要說的,”我說,“心情不佳同懶惰十分相像,它本來就是一種懶惰。而我們的天性又有此種傾向,可是,一旦我們有力量使自己振作起來,我們工作起來就會得心應手,並在工作中得到真正的快樂。”——弗麗德莉克凝神專注地聽著,但那位年輕人卻不同意我的意見,他反駁道,我們並不能主宰自己,尤其是無法控製自己的情感。——“我們這裏談的是關於尷尬的情感問題,”我說,“這種情感是人人都樂於擺脫的;如果不試一試,誰也不會知道自己的力量到底有多大。當然,一個人要是病了,就會到處求醫,為了恢複健康,最嚴的戒忌,最苦的藥他也不會拒絕。”——我注意到,那位正直的老人也在費勁地聽著,以便參加我們的討論。於是我便提高嗓門,把話題轉向他。“牧師布道時譴責各種罪惡,”我說,“但是我還從未聽到有誰在布道壇上對惡劣的情緒加以譴責過。”——“這事該由城裏的牧師來做,”他說,“農民的心情沒有不好的;不過偶爾專為此地的行政官,至少為他的夫人做一次這樣的布道,倒也沒有什麼不好。”——聽了他的話,我們全都哈哈大笑,他也會心地笑了,笑得咳嗽起來,我們的討論不得不因此中斷一陣子。隨後,這位年輕人又開口了:“您說心情不佳是一種罪惡;我覺得,這種說法未免言過其實。”——“一點兒也不,”我回答,“惡劣情緒既害自己,又害親人,所以稱它為罪惡是恰當的。我們不能使彼此幸福,難道這還不夠,還非得互相剝奪各自心裏偶爾還能給予自己的那點喜悅不成?請您告訴我,有沒有這樣的一個人,他情緒很壞,卻能將它藏於心中獨自承受,而不去破壞周圍的快樂氣氛?倒不如這樣說吧,所謂心情不佳正是由於我們自己不如他人而心底裏憤憤不平,是對我們自己感到不滿的表現,而這種不滿又總是同被愚蠢的虛榮心煽動起來的妒忌聯係在一起的。難道不是這樣嗎?我們看到別人很幸福,但由於他們的幸福不是由我們賜予的,我們便覺得無法容忍。”——綠蒂見我說話時激動的神情,便向我微微一笑,而弗麗德莉克眼裏滾著的淚水又鼓勵我繼續說下去。——“有的人控製著別人的心,”我說,“即還要利用這個權力去掠奪別人從自己心裏萌生出來的純樸的快樂,這種人呀,真是可恨!世上任何饋贈和美意都無法補償我們自身這片刻的歡樂,那被我們的暴君不自在的妒忌心所敗壞的片刻的歡樂。”
就在這一瞬間,我的心裏充滿了萬千思緒和感慨。記憶起來的多少往事紛紛湧入我的靈魂,我禁不住熱淚盈眶。
我大聲說道:“盡管你每天對自己說:你能為朋友所做的最好的事,莫過於讓他們獲得快樂,你隻應分享他們的幸福從而增添他們的幸福。倘若他們的靈魂深處為一種膽怯的激情所折磨,為苦悶所紛擾,你能給他們哪怕是一點一滴的慰藉嗎?”
“倘若你曾葬送了一位姑娘的青春年華,而她後來得了最可怕的無法醫治的病,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眼望天空,漠然無情,慘白的額頭上虛汗滲出,而這時你像個受天譴的人站在她的床前,深感自己即使全力以赴,也已無濟於事,恐懼撕裂著你的心肺,隻要能給這位行將命赴黃泉的姑娘注入一滴力量,一些勇氣,即使奉獻一切,你也在所不惜。”
當我說到這番話時,對於這樣一個我曾親身經曆場麵的回憶,以鈞之力突然向我襲來。我掏出手帕來掩著眼睛,離開了在座的人,隻是聽到綠蒂喊我走的聲音才使我恢複常態來。路上她責備我太感情用事,這樣會毀了自己的!她要我愛惜自己!——嗬,天使啊!為了你,我也必須活著!
七月六日
她還一直守在她那位垂危的女友身邊,她是個殷勤、可愛的姑娘,精心服侍女友,始終如一;她的目光所到之處,痛苦便會減輕,便會洋溢著歡快的氣氛。昨晚她同瑪麗安娜和小瑪爾莘出去散步,我知道後就去同她們碰頭,於是我們便一起漫步。走了一個半小時,我們才踏上回城裏的路。到了那口水井邊,它於我如此珍貴,如今更是千萬倍地珍貴,綠蒂就在井台上坐下,我們則站在她麵前。我環視四周,嗬,當初我的心是如此孤單,這情景此刻又生動地重現在我的眼前。——“親愛的水井呀,”我說,“打那以後我再沒來這裏休息,享受你的清涼,往往匆匆而過,有時竟看也不看你一眼。”——我朝下望去,看見瑪爾莘正端著一杯水小心翼翼地走上來。——我望著綠蒂,感覺到我對她所懷的全部情愫。這時瑪爾莘端著杯子來了。瑪麗安娜想要從她手裏接過杯子。“不用!”小姑娘嚷道,聲音甜美極了,“不用,綠蒂姐姐,該你先喝!”——她說這番話時是那樣地真,那樣地善,我聽得欣喜若狂,以致我無法表達我的感情,就從地上抱起小姑娘,熱烈地吻她,弄得她馬上大喊大哭起來。——“你可幹了件錯事,”綠蒂說。——我呆在一邊,不知所措。——“來,瑪爾莘,”綠蒂一邊說,一邊拉著妹妹的手,領著她走下台階,“快用清涼的泉水洗一洗,快,洗完就沒事了。”——我站在原地,看著小姑娘手裏捧著水一個勁兒地往臉頰上擦,她深信這神奇的泉水可以衝掉一切汙穢,還能消除長出一臉難看胡須的恥辱。我聽見綠蒂說:“行了!”可是小姑娘還在使勁地洗,仿佛多洗幾遍總比少洗好。——告訴你,威廉,我過去參加洗禮儀式還從未懷著那麼大的虔誠呢;綠蒂上來的時候,我恨不能跪倒在她腳下,就像拜伏在為民族解脫罪愆的先知跟前一樣。
當晚,心裏一高興,便忍不住把白天的事對一個人講了,此人通情達理,我原以為他是會有人情味的,但是我卻碰了個釘子!他說,這是綠蒂不對,不該讓小孩子搞這一套;她這麼做會引出各種謬誤和迷信來的,本該讓孩子們從小避免這類不好的影響才對。——此時我才突然想起,此公八天前才接受洗禮,因此這事就不與他計較了。不過我心裏始終堅信這個真理:我們對待孩子應當像上帝對待我們一樣,上帝給予我們的最大幸福,就是讓我們在愉悅的幻覺中有種飄然欲仙之感。
七月八日
我是怎樣的一個孩子呀!竟渴望著別人的一瞥!我是怎樣的一個孩子呀!——我們剛去過瓦爾海姆。姑娘們是坐馬車前往的,散步時我深信,在綠蒂烏黑的眸子裏……我是個傻瓜,原諒我吧!你真該見見她這雙眼睛呀!——我想寫得簡短些,因為我困得眼睛都睜不開了。瞧,姑娘們都上車了,但青年W.澤爾施塔特、奧德蘭和我還站在馬車周圍。這時姑娘們都從車門裏伸出頭來,跟小夥子們閑聊。這幫小夥子當然個個都春風得意,舉止輕浮。——我竭力尋找綠蒂的眼睛。啊,她這雙眼睛看看這個,又望望那個!看我呀!看我呀!看我呀!此刻我的全部心思都陶醉在她的目光裏,可它卻偏偏不落在我身上!——我的心向她說了千百次再見!而她卻不看我一眼!馬車從身旁駛過,我眼含淚水。我的目光跟隨著她,看見綠蒂的頭飾從車門裏探出來,她轉過頭來,在張望,啊,是看我嗎?——親愛的!我沒有把握,這模棱兩可使我的心飄浮不定。也許她是回過頭來看我的!——那是我的慰藉。也許!——晚安!哦,我是個什麼樣的孩子呀!
七月十日
每當聚會時有人談到她,我表現的那副愚蠢的滑稽相,你真該見識見識才好!要是別人問我綠蒂合不合我的心意?——合心意!我像憎恨死亡一般憎恨這個字眼。如果綠蒂合某個人的心意,最近有個人問我,莪相合不合我的心意,卻沒有占據他的全部感官,全部知覺那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哪!(莪相(Ossian),古代愛爾蘭說唱詩人。1762年,蘇格蘭詩人麥克菲森(JamesMacpherson,1736—1796)聲稱“發現”了莪相的詩,他假托從3世紀蓋爾語的原文翻譯了《芬戈爾》和《帖木拉》兩部史詩,並先後出版,盡管真偽難斷,仍在整個歐洲風行一時,對早期浪漫主義運動產生重要影響。實際上,這些作品雖有部分是根據蓋爾語民謠寫成的,但大部分是麥克菲森自己的創作。關於“莪相”詩篇真偽問題一直是批評家研究的一個課題,直到19世紀末,研究證明,麥克菲森製作的不規則的蓋爾語原文隻不過是他自己英文作品的不規則的蓋爾語的譯作。至此,關於“莪相”的爭論才得以解決。學術界一致認為,被浪漫化了的史詩《莪相集》並非真正是莪相的作品,而於16世紀前期整理出版的《莪相民謠集》才是真正的愛爾蘭蓋爾語抒情詩和敘事詩。歌德當時讀到的莪相的詩是麥克菲森的創作,不能與真正的莪相詩篇《莪相民謠集》相混淆。)
七月十一日
M夫人病情十分嚴重;我在為綠蒂分憂,為M夫人的生命祈禱。我很難得在一位女友家見到綠蒂,今天她給我講了一件稀奇古怪的事情。——M老頭是個嗜錢如命、貪婪透頂而又粗魯的吝嗇鬼,這位夫人這一輩子在他的管束之下可說是受盡了折磨,可是她總能想出辦法來擺脫困境。幾天前大夫告訴她在世的日子已經不多了,她就把丈夫叫到跟前(綠蒂也在房間),對他說了下麵這番話:“我得向你交待一件事,要不然我死後就會引起種種混亂,惹出麻煩來的。直至今日,家務一直是我操持的,我盡力做得有條不紊,省吃儉用;不過你要原諒我,三十年來我一直瞞著你。我們新婚之初,你給家裏的夥食及其他開支所規定的錢隻有很少的幾個錢。後來我們家業大了,開銷多了,卻無法說服你按情況變化增加我們每周持家的費用;簡單地說,你自己也知道,即使家裏開銷最大的時候,你還要求我每星期隻能花七個古爾盾。我未提出異議,接受了你的要求,而每星期超支的錢分,我便到錢櫃裏去取,因為誰也不會料到,女主人會偷自家的錢。我一個錢也沒亂花,隻怕繼我之後,來主持家務的女人麵對這一點錢她會感到束手無策,不知如何是好的,而你完全有可能堅持說,你的第一位妻子就是拿這點錢應付家庭開支的:要不是考慮到這一層,我即使不交待此事,也照樣可以問心無愧地走向九泉之下的。”
我和綠蒂議論著,這M老頭明知七個古爾盾是不夠支付也許兩倍以上開銷的,這背後必定有什麼名堂,而他卻不懷疑一下,人的理智癡愚到了這種地步,簡直難以置信。不過我自己也認識一些另一個類型的人,他們揮霍無度,以為自己家裏有先知那個取之不盡的油壺,而絲毫不覺得蹊蹺。
七月十三日
不,我不是在欺騙自己!我從她烏黑的眸子裏看出她對我以及我的命運的關心。是的,我感覺到,這點我相信我的心不會錯,我感覺到,她愛我!——哦,我敢用,我能夠用這句話來表達我的無比幸福嗎?
她愛我!——自從她愛我以來,我自己變得那麼有價值我是那麼的——我可以告訴你,因為你的心能夠正確感受這些——我是多麼崇拜自己嗬!
這是異想天開呢,還是對真實情況的感受?——我不認識那個人,但我擔心他在綠蒂心中確有重要地位。確實,每逢她談起她的未婚夫,她那懷著那樣的溫情、那麼愛戀地談起他時,我便感到自己像是一個被剝奪了一切榮譽和尊嚴的人,連手中的利劍也被奪走了,最終惟有一死。
七月十六日
每當我的手指無意間觸著她的手指,當我們的腳在桌子底下相碰的時候,啊,我周身的血液頓時沸騰了!我像碰了火似的立即縮回來,但是一種神秘的力量又在拉我伸過去。——我所有的感官都暈乎乎的,如騰雲駕霧一樣。——哦,她清白無事,她心無雜念,全然感覺不到這些細小的親密舉動把我折磨得有多苦。當她談話時把手擱在我的手上,為談話方便,而挪得挨我近些,她嘴裏呼出的美妙絕倫的氣息可以送到我的唇上,這時我相信自己要倒下了,像被閃電擊中那樣。——威廉呀,假如有朝一日我膽大包天,那麼這天堂,這真心實意……你是理解我的。不,我的心還沒有墮落到這等地步!軟弱!十分軟弱!——這難道不是一種墮落?
她於我是神聖的。在她麵前,任何欲念都默不作聲。在她身邊的時候,我從來就弄不清我的心究竟是怎麼回事,似乎我已經神魂顛倒了。她有一支曲子,這是她借助天使之力在鋼琴上彈奏出來的,彈得如此純樸又如此才氣橫溢!這是她心愛的歌,她隻要奏響歌曲的第一個音符,困擾我的一切痛苦、紊亂和鬱悶就統統無影無蹤了。
關於古老音樂具有魔力的說法,我覺得沒有一句不是真的。這首樸素的歌令我多麼感動!而她又如何地懂得把握彈奏它的時機呀!往往在我恨不得一顆子彈射穿腦袋時,曲子響了!於是我靈魂中的迷霧與黑暗便隨之煙消雲散,我又可以更加自由地呼吸了。
七月十八日
威廉呀,無愛的世界在我們心中會是個怎樣的世界呀!沒有光,一盞魔燈又有何用!然而,你剛把小燈放進去,燦爛的彩色圖像便映現在你潔白的牆上!即使這些圖像無非是轉瞬即逝的幻影,但如果我們像小孩子似的站在白壁前,為這些奇妙的現象著了迷,也總可以使我們快樂的。今天我不能到綠蒂那兒去,因為有個約會非出席不可。怎麼辦呢?我派我的仆人去她那兒,好使我身邊有個今天在她身邊待過的人。我等著他,心情多麼焦急,見他回來了,心裏又是多麼高興!要是我不害臊,我真想抱住他的頭來親吻他。
我常聽人講起博洛尼亞石,說是把它放在太陽底下,它便吸收陽光,到了夜間便會自己發出光來,盡管時間不長。現在在我眼裏,這仆人就是這種石頭。她的目光曾停留在他臉上、麵頰上、上衣鈕扣以及外套領子上,我的這種感覺使這一切在我心目中變得如此神聖,如此珍貴!此時此刻即使有人出一千塔勒來交換,我也不會把這小夥子讓出去的。麵對著他,我是多麼愉快呀!——上帝保佑,你可不要笑我。威廉,幻影能使我們快活,那它還是幻影嗎?
七月十九日
“我就要見到她了!”早上醒來,我興高采烈地望著美麗的太陽喊道:“我就要見到她了!”一整天我再也沒有別的願望。一切,一切都交織在這個期望裏了。
七月二十日
你勸我隨公使到某地去,這個主意我尚未接受。我這個人不大喜歡聽人差遣,更何況眾所周知,這個公使是個令人討厭的家夥。你說,家母很希望我找個事幹,我聽後禁不住哈哈大笑。我現在不也有事可做嗎?不論數的是豌豆還是扁豆,說到底還不是一回事?世上的一切歸根到底還不統統都是毫無價值的無聊,一個人隻是為別人的緣故而去追名逐利疲於奔命,而沒有他自己的激情,沒有他自己的需要,那麼,此人便是傻瓜。
七月二十四日
正因為你非常關心,生怕我荒廢了繪畫,所以我寧願避而不談此事,也不願如實告訴你這段時間我很少作畫。
我從來還不曾如此幸運,一直以來我對大自然,乃至對於一草一石的感受從來沒有如此充實而親切,然而——我不知道該如何表達,我的表現力如此之薄弱,一切都在我的心靈之前遊移不定,我竟不能將輪廓捕捉住;但是我仍舊異想天開,我若有黏土或蠟在手,我興許就要將之塑造出來。倘若黏土保存的時間更久,那我便用它來捏,即使捏出來的是一塊餅也好!
綠蒂的肖像我動手畫了三次,三次都出了醜;我為此十分苦惱,倍覺頹喪。因為前些時候我還是畫得惟妙惟肖的。後來我就為她剪了一幅剪影,聊以自慰。
七月二十五日
好的,親愛的綠蒂,我願為您操辦和料理一切;您可以托辦更多的事,多多益善!對您我有一事相求:請別再把細沙撒在您寫給我的小紙條上。今天我一見到紙條馬上把它貼在我的嘴唇上,弄得牙齒嘎嘎作響。
七月二十六日
我已經幾次三番下定決心,不那麼頻繁地去看她。可是能說到做到該多好!我天天屈服於誘惑,隨後又對自己許下神聖的諾言:你明天別再去啦!可是明天一到,我卻又找到不可不去的理由,不容我三思,轉瞬之間,我已經到了她的身旁。要不就是她頭天晚上說過:“您明天肯定來吧?”——這樣說了,誰還能不去呢?要不就是她讓我辦了件事,我覺得親自去把結果告訴她更為妥當;要不就是這一天風和日麗,我就到瓦爾海姆去,而等我到了瓦爾海姆,離她就隻剩下半小時路程了!——我離她的吸力太近,彈指間就已經在那兒了。我祖母曾給我講過一個關於磁石山的故事:船隻隻要駛得離磁石山太近,船上的所有的鐵質品就一下子全被吸走,釘子紛紛朝山上飛去,船板一塊塊脫落、解體,苦命的人慘遭滅頂之災。
七月三十日
阿爾貝特回來了,我要走了;既使他是一個最傑出、最高尚的人,即使我已有精神準備無論哪方麵我都要對他甘拜下風的話,那麼眼看他當著我的麵去占有如此完美的造物,我又怎能忍受得了。——占有!——夠了。威廉呀,那位未婚夫已經回來了!他是個英俊、可愛的人,令人不得不對他產生好感。幸好迎接他回來時我沒在場!否則我的心都會撕裂的。他也很莊重,還沒有當著我的麵,吻過綠蒂一次。願上帝獎勵他的行為!為了他對綠蒂的敬重,我不能不愛他。他對我很友好,我猜想,這主要是綠蒂的傑作,而並非他自己的情感所使然;女人總是精於此道,而且自有她們的道理;她們若是能使兩個愛慕者彼此和睦相處,受益的總是她們,盡管這很難做到。
雖然如此,我仍不能不敬重阿爾貝特。他沉著的外表同我無法掩飾的躁動不安的性格形成了十分鮮明的對照。他感情豐富,深知綠蒂的價值。看來他也沒有什麼壞脾氣,你知道,壞脾氣是一種罪過,我憎恨它甚於憎恨人身上的任何其他缺點。
他認為我是個很有才智的人;我對綠蒂的依戀,她的一蹙一顰、舉手投足所給予我的暖人的喜悅,都增加了他的勝利感,因而他更愛她。至於他是否有時因為狹隘的妒忌心而折磨綠蒂過,眼下我還不敢斷定,至少就我而言,若處在他的位置上,在妒忌這個魔鬼麵前就沒有十足把握不受它蠱惑。
他的事由他去吧,總之我呆在綠蒂身邊的快樂已成往事。我該把這叫做愚蠢還是癡迷呢?——管這些名稱幹嗎!事情本身就說明問題了!——我現在所知道的一切,早在阿爾貝特回來之前就都知道了;當初我就知道,我不能向她提出任何過分的要求,當然實際上也沒有提出要求——就是說,隻要做得到,盡管她如此值得愛慕,也盡可能不去追求。——現在我這個傻瓜隻好幹瞪著兩隻大眼,聽憑人家把這個姑娘從自己身邊奪走,因為另一個人來了。
我咬緊牙關,嘲笑自己的可憐,兩倍、三倍地嘲笑那些可能要我死了這條心的人,他們說,事情根本不可能有別的結局。——我要擺脫這些毫無感情的稻草人!——我漫無目的地在森林裏穿行,到綠蒂那兒去,在小花園裏涼亭下看見阿爾貝特正坐在她的身邊,而我隻能就此止步。一見她我就傻話連篇,語無倫次,出盡了洋相。——“看在上帝的份上,”綠蒂今天對我說,“我請您別再像昨晚似的胡鬧!你那時那麼興奮,真讓人覺得可怕。”——和你說句掏心話吧,我瞅準時機,他一被事物纏身,我便抓住機會嗖的一下出了門,每當發現她獨自一人時,我就喜不自勝。
八月八日
有些人要我們屈服於不可抗拒的命運,對這些人我痛斥他們俗不可耐。親愛的威廉,請你相信,我絕不是指你。我真的沒有想到,你會持有類似的意見。從根本上說,你是對的。隻有一點,我的摯友!世上的事非此即彼的情況,真是微乎其微;感情和行為方式千差萬別,就像在鷹鉤鼻和獅子鼻之間還有林林總總,無以數計形狀各異的鼻子。倘若我承認你的全部論點是正確的,卻又想設法從“非此即彼”中間溜過去,你可別生氣呀!
你說:要麼你對綠蒂抱著希望,要麼就別抱希望。好,如果是第一種情況,那就得設法去實現希望,設法使我的種種願望得到滿足。如是後一種情況,那就得振作起精神,設法擺脫那不幸的、勢必會耗掉你全部精力的感情。——我的摯友,你這話是出於好意,但講得也太輕巧了。
可是,假如一個不幸的人正被日益惡化的疾病慢慢耗去生命而無法阻擋,你能要求他給自己一刀,一勞永逸地結束其痛苦嗎?病魔消耗他的精力,不同時也摧毀了他自我解脫的勇氣嗎?
當然,你可以拿一個類似的比喻來回答我:是截去一條胳膊以保住生命,還是瞻前顧後,猶豫不決,拿自己的生命孤注一擲,有誰不願選擇前一條路呢?——我無法回答!——我們還是別在這些比喻上糾纏下去。夠了。——真的,威廉,有時在一瞬間,我也有振作起來擺脫一切的勇氣,然而——往何處去?假如我知道,我早就去了。
傍晚
我的日記擱置一旁有一段時間了,今天我又捧在手中,看到我竟是如此明明知道卻仍舊一步步陷於目前的處境,真是大吃一驚!我對自己的處境一直看得很清楚,而我的行為,卻偏偏像小孩子似的;此時此刻我對自己的處境仍是一目了然,可是境況並沒有改善的跡象。
八月十日
假如我不是傻瓜,我的生活本可以過得最美好、最幸福。像我現在正置身其中的環境,既優美,又能愉悅一個人的心靈,這是非常難得的。啊,使人心幸福的隻有人心,此話千真萬確對。——我是這個可愛的家庭的一員,老人愛我如愛其子,孩子愛我如愛其父,綠蒂也愛我!——還有誠懇的阿爾貝特,他從不發脾氣,使性子來擾亂我的幸福,他待我以親切的友情,在他心目中,我是世上僅次於綠蒂的最可愛的人!——威廉,我們散步時一起談論綠蒂,要是聽聽我們的談話,那真是一大樂事。世界上再也虛構不出比這種關係更可笑的事了,然而我卻常常為此而感動的熱淚盈眶。
他向我談起綠蒂賢淑的母親:臨終前她把家和孩子都交付給綠蒂,又把綠蒂托付給了他;自那以後,綠蒂就表現出完全不同的精神麵貌,她井井有條地料理家務,嚴肅認真地照看弟妹,儼然成了一位真正的母親;她無時無刻不是懷著熱烈的愛心,兢兢業業地勞動,然而她的活潑的神情和無憂無慮的天性並未因此而喪失。——我和他並肩而行,不時采摘路畔的野花,精心編紮成一個花環,隨後便將它擲進一旁流過的溪水裏,目送它輕輕隨波漂去。——我記不清是否已經寫信告訴過你:阿爾貝特要在這裏住下了,他在侯爵府上謀了個報酬優厚的職位。像他這樣辦事兢兢業業、有條不紊的人,我很少見到。
八月十二日
毫無疑問,阿爾貝特是天底下最好的人,昨天我同他演了精彩的一幕。我去他那兒向他告別;我一時心血來潮,要騎馬到山裏去,現在我正是在山區裏給你寫信的。我在他房間裏踱來踱去,他的兩支手槍不經意落在我的眼裏。——“把手槍借給我吧,”我說,“我旅途中好用。”——“我倒無所謂,”他說,“隻要你願意費工夫給槍上彈藥就行;槍在我這裏掛著隻是擺擺樣子而已。”——我取下一支槍,他繼續說:“我一向小心謹慎卻還是被開了個惡劣的玩笑,打那以後我就不願再擺弄這玩藝兒了。”——我心裏好奇,很想知道這件事。——“我在鄉下一位朋友家裏大約住了三個月,”他開始講述,“身邊帶了幾支微型手槍,都未裝彈藥,我照樣睡得很安穩。一天下午,下著雨,我閑坐無事,不知怎麼,突然生出奇思異想:我們可能會遭到襲擊,可能用得上手槍,可能……你已經知道,事情會是怎樣。——我把手槍交給仆人,叫他把槍擦一擦,並裝上彈藥,而這小子卻拿著槍去逗女仆玩,掏出手槍想嚇唬她們一下,天曉得是怎麼搞的,槍走火了,通條還在槍膛裏,結果一下子射進一位女仆右手拇指肌,把她的拇指打爛了。我不僅得聽她的哭訴還得支付她的治療費,自那以後,我所有的槍支都不裝彈藥了。親愛的朋友,小心謹慎有什麼用?危險可是防不勝防的呀!雖然……”你知道,我很喜歡此人,就是不喜歡他的“雖然”二字,因為任何一般定理都有例外,這不是不言自明的嗎?此公竟如此四平八穩,麵麵俱到!要是他覺得說了些考慮不周、一般化的或不太確鑿的言辭,他就要沒完沒了地對他的話加以限定、修正、增添和刪減,末了讓人不知所雲。由於這個原因,他不厭其煩地把這件事情說得詳詳細細,纖悉無遺,到後來我根本就不聽他說了,完全陷入了自己的一些陰鬱的念頭,我以引人注目的姿態把槍口對準自己右眼上的太陽穴。“啊喲!”阿爾貝特叫道,同時把我舉著的槍拉下來,“這是幹什麼?”“槍裏沒裝彈藥。”我說。“是沒裝,但這是什麼意思?”他極不耐煩地加了一句,“我無法想像,一個人竟然愚蠢到要朝自己開槍,單是這種念頭本身就讓我反感。”
“你們這些人嗬,”我嚷道,“每逢談起一件事,馬上就要說:‘這是愚蠢的,那是聰明的,這是好的,那是壞的!這些話究竟想要說明什麼問題?你們說這些話以前,探究過一個行動的內在情況嗎?這個行為為什麼會發生,為什麼必然會發生?你們能十分確定地說明那種種原因嗎?如果你們研究過,那就不會如此草率地作出判斷的。”
“你得承認,”阿爾貝特說,“某些行為的發生無論出於什麼動機,其本身始終是一種罪惡。”
我聳聳肩膀,承認有這種情況。——“可是,我親愛的,”我接著說,“即使在這種情況下也有例外。不錯,偷盜是一種罪惡,但是一個人為了自己和親人不致餓死才去盜竊,他究竟該值得同情還是該受到懲罰?有一位丈夫由於正當的憤怒,一氣之下殺了他不忠實的妻子及卑鄙的奸夫,有誰會拾起第一塊石頭砸他呢?還有那位姑娘,那位在極樂時刻完全沉醉在排山倒海的愛情的狂歡之中而失身,又有誰會拾起第一塊石頭砸她呢?我們的法律本身——這些冷血的、咬文嚼字的學究也會被感動,他讓他們免受懲罰。”“這完全是另一碼事,”阿爾貝特說,“因為一個人受了激情的驅使,已經失去了理智,隻能把他看作醉漢,看作瘋子。”“喲,你們這些有理智的人!”我微笑著感歎道,“激情!酩酊大醉!瘋狂!你們卻在那裏泰然自若冷眼旁觀,無動於衷,毫無側隱之心,你們這些品行端正的人,你們嘲罵醉漢,唾棄瘋子,像祭司一般從那邊走過去,像那個法利賽人似的感謝上帝,感謝他沒有把你們也造成醉漢或瘋子。我曾經不止一次喝醉過,我的激情也和瘋狂相差無幾,這兩件事情並沒有使我感到悔恨,因為我在自身的境遇中已經懂得,凡是成就偉大事業,做了看似不可能做到的事的,都是出類拔萃的人,可是自古以來他們都被罵作醉漢和瘋子。”
“即使在日常的生活中,凡是有人做了某種自由、高尚、出人意料的事,就總會聽到人家指著他的脊梁骨在背後嚷嚷:‘這家夥喝醉了,這個人是傻瓜!’這同樣令人難以忍受。你們這些清醒的人!你們這些聰明人,你們應當感到羞愧!”
“你又在這異想天開了,”阿爾貝特說,“你把什麼事都誇大得過了頭,至少你作這種比較是沒有道理的,現在談的是自殺,你卻把它扯來同偉大的行為相比較:自殺隻不過是軟弱的表現罷了,因為死無論如何要比堅毅地承受充滿痛苦的生命容易得多。”我本來不想再談下去;他這種論調真讓我火冒三丈,我的話都是吐自肺腑,他卻盡說些人雲亦雲,空洞無聊的老調來。可是我還是按捺住心頭的怒火,因為他這一套陳詞濫調我以前已經聽慣了,也常常為此而氣惱。於是我稍帶激動地回答他:“你說自殺是軟弱?我請你不要被表麵現象所迷惑。一個民族,一個在難以忍受的暴君壓迫下呻吟的民族,當它終於奮起砸碎自己身上的鎖鏈時,難道你能說這是軟弱嗎?一個人家宅失火,他驚恐之餘,竭盡全力,輕易地搬開了他頭腦冷靜時幾乎不可能挪動的重物;一個人受到侮辱時,怒火中燒之下竟同六個對手較量起來,並將他們一一製服,能說這樣的人是軟弱嗎?還有,我的好友,既然拚命乃是堅強,那麼為什麼過度緊張便該成為其反麵呢?”——阿爾貝特凝視著我,說:“請別見怪,你舉的這些例子,在我看來和我們討論的事是風馬牛不相及的。”——“這可能,”我說,“經常有人指責我,說我的聯想方法近乎荒謬。那麼就讓我們來看一看,我們是否能以另一種方式,來設想一下一個決意擺脫生活擔子的人——這種擔子在通常情況下是令人愉快的——是什麼樣的心境。我們隻有在我們懷有同感的情況下,才有資格來談論一件事。”
“人的天性都有其界限:它可以承受歡樂、悲傷、痛苦但有一定的限度,一旦超過這個限度,人的天性就將毀滅。”我繼續說,“所以,在這個問題上關鍵不在於一個人是軟弱還是堅強,而在於他能不能經受得住自己痛苦的限度,無論是在道義上或肉體上的痛苦都有能否承受的問題。我認為,把一個自殺者說成是懦夫,正如把一個死於惡性熱病的人稱為膽小鬼一樣,都是不恰當的,這兩種說法同樣是離奇的。”“謬論,簡直是謬論!”阿爾貝特嚷道。——“沒有你想像的那麼荒謬,”我說,“你得承認一種疾病,侵害人的機體,耗蝕其一部分生命力,又使另一部分生命力失去了作用,以致機體再也不能自救,無論怎麼治也無法恢複生命的正常運轉,這種病我們稱之為絕症。”
“好吧,親愛的朋友,現在讓我們把這個比喻移到人的精神上吧,請看一看人在狹隘的天地裏,各種印象如何影響著他,又如何在他的頭腦裏固定下來,直至最終一種日趨強烈的激情是如何奪去他冷靜的思考力,以致使他毀滅的。”
“沉著而有理智的人雖然對這位不幸者的狀況看得一清二楚,雖然也勸說他,但都是徒勞的!這正如一個健康人站在病人床前,卻無法把自己的點滴生命力輸送給病人一樣。”
阿爾貝特覺得這些話說得太籠統。於是我便提起一位不久前淹死在水裏的姑娘,我把她的遭遇向他複述了一遍:“這是一位年輕的好姑娘,成長在狹小的家庭圈子裏,每星期為家務操勞,到了星期天就穿上一套慢慢湊齊的像樣衣裳同幾個情況與她相似的姑娘一起到郊外去散散步,也許逢年過節還能去跳一場舞,再就是同女鄰居興致勃勃地聊上一陣,誰家吵嘴的起因啦,大家在背後散布誰的流言蜚語啦等等,講得活龍活現,聽得專心致誌,除此之外就談不上別的娛樂了。——她火熱的天性後來感覺到了內心深處某些需求,男人的諂媚奉承更增加了這種需求;她漸漸覺得以前生活中的快樂變得無聊乏味了,最後她終於遇到了一個男子,一種從未經曆過的感情不可抗拒地驅使她接近他,於是她便把自己的一切希望統統寄托在此人身上,忘掉了周圍的世界,除他之外,除他一人之外,她什麼也聽不到,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感覺不著。他是惟一的,她渴望得到他,得到這惟一的人。空洞的消遣雖可滿足變化無常的虛榮心,但她不為其所左右,一心徑直追求自己的目標;別無所求隻想成為他的人,她要在永恒的比翼連理中尋找她所缺少的一切幸福,享受她所渴望的種種歡樂。他頻頻許下的山盟海誓,給她吃了定心丸,使她確信自己的希望絕不會落空;他大膽的親吻愛撫更增添了她的欲求。這一切都充塞著她的心靈;她飄浮在朦朧的意識中,沉浸在對於歡樂的預感中,她興奮到了極點,終於伸展雙臂,要將自己的全部心願的化身,投入她所愛的男子的懷裏。——可是,她最愛的人卻將她拋棄。——她呆若木雞,神誌麻木了,站在那裏,麵對萬丈深淵;她周圍是一片黑暗,沒有希望,沒有安慰,沒有感覺,因為她惟獨在這個男人的存在中才感覺到自己的存在——如今他拋棄了她!她看不見麵前廣闊的世界,看不到許許多多可以為她彌補這個損失的人,她感到形單影隻,感到被世界所遺棄。——並且她被心中十分強烈而緊迫的需求逼得走投無路,於是便盲目地縱身往下一跳,以便讓自己的一切痛苦‘在團團圍困的死亡中窒息’。——你看,阿爾貝特,這便是某些人的遭遇!請告訴我,這難道不是一種病例嗎?在這混亂而矛盾的力的迷津中,人的天性找不到出路,人就惟有一死了之。”
“讓這幫袖手旁觀、專說風涼話的人遭殃吧!他們可能會口口聲聲地說道:‘傻丫頭!她本該等待,本該讓時間來醫治,這樣的話絕望的心情總會被排除,就會有另一個男人來安慰她。’——這種說法正好像有人說:‘這傻瓜,竟會死於熱病!他本該等待,直到他恢複精力,體液好轉,紊亂的血液又恢複到正常的循環,那一切就會好起來,他會一直活到今天呐!’”
阿爾貝特還覺得這個比喻不夠明白具體,又提出一些異議,其中之一是,說我講的隻是一位單純的姑娘,倘若是個有理智的男人,又不是被局限在那樣的小天地裏,涉世也較深,這樣的人自殺了卻要別人原諒,對於這一點他就無法理解。——“我的朋友,”我大聲嚷道,“人總歸是人,當一個人激情澎湃,而又受到人性局限的逼迫時,他可能有的那點兒理智也很少能起作用,或者根本就起不了作用。更何況——下次再談吧……”說著,我便拿起我的帽子。哦,我心裏有多少話要講啊——我和阿爾貝特分開了,未能做到相互理解。在這個世界上一個人要理解另一個人是多麼不容易呀!
八月十五日
確實,世界上人最需要的東西莫過於愛情。我在綠蒂身上感覺到,她不願失去我,而這幫孩子更是認定,我每天一早就去他們那兒,除此之外,再無別的思想準備。今天我去了,去為綠蒂的鋼琴校音,但這事今天沒能辦成,因為小家夥們纏著我,要我講故事給他們聽,連綠蒂都說,我應當聽從他們。我給他們切晚餐麵包,他們從我手中接麵包就像是從綠蒂手裏拿到的一樣,個個都非常高興。我給他們講了關於一雙神奇的手如何服待一位公主的故事。我自己由此學到了不少東西,這一點請你相信。這個故事給他們留下的印象之深,使我吃驚。因為我在講的過程中往往添油加醋,第二次講的時候上次編造的情節就給忘了隻好臨時編造,這時孩子們立刻就會說,這和你上次講的不一樣,所以我現在隻好練習以抑揚頓挫的唱歌的音調一字不差地一氣兒就把故事背誦下來。我由此懂得,一位作家如果在他的書再版時將故事作了修改,改了以後無論從藝術上有了多大提高,那還是必然會損害他的作品的。我們總是願意接受第一個印象,人生來如此,最最荒誕不經的事你也可以使他信以為真,並且馬上牢記在心,誰要想重新把它推翻或者抹掉,誰就要等著吃苦頭了!
八月十八日
難道非得這樣嗎:人的幸福之源,反過來又會變成他的痛苦之源?
我的心曾因生意盎然的大自然獲得過充實溫暖的感情。這種感情一度如江河泛濫,把我淹沒在無數的歡樂中,使周圍世界創造成了我的伊甸園,而如今卻成了一個不堪忍受的痛苦製造者,成了一個用痛苦折磨人的精靈,我走到哪裏,它跟蹤到哪裏。以前我從岩石上縱覽河對岸山丘間的豐饒的穀地,看到周圍一派生機勃勃、欣欣向榮的景象;我看到座座高山,從山麓直到峰頂都有茂密的參天大樹覆蓋,那些千姿百態、蜿蜒曲折的山穀都遮掩在可愛的林木的綠蔭之中,緩緩的河水從囁嚅細語的蘆葦間緩緩流去,天邊,晚風輕柔,送來可愛的白雲,在河裏投下自己的倒影;我聽到小鳥在四處啼鳴,使樹林裏充滿勃勃生機,還有千百萬隻蚊蚋在夕陽最後一抹紅色的餘暉中縱情地翩翩而舞,落日最後幾道抖動的金光把唧唧鳴叫的蟋蟀從草叢中解放出來了,我周圍一片紛亂而忙碌的嚶嚶之聲,又催我把注意力集中在地上,一片片苔蘚從我腳下的堅硬的岩石上奪取養分,生長在下麵貧瘠的沙丘上的、枝幹互纏的簇簇灌木為我揭示了大自然內部熾烈而神聖的生命;此時此刻我仿佛把這一切都攝入自己溫暖的心中,我的心充滿了,滿得不斷向外溢流中,我覺得自己也飄然欲仙了,無窮世界的種種壯麗形象都生意盎然地在我心靈中躍動。崇山峻嶺環抱我,深淵峽穀橫臥在我眼前,道道瀑布飛瀉而下,條條河水流淌在我腳下,山有聲林有音,回蕩交響;我看見各種難究其妙的力量在地球深處相互作用,彼此影響;於是在大地之上,天空之下繁衍著千姿百態的生物,一代代一族族又呈現出形形色色、千差萬別的形態;還有人,他們家家住在小屋裏,定居在一起,好共同來保護自己的安全,隨處營造房屋,並按人的理解統治著廣闊世界!可憐的傻瓜!你把一切都看得如此微不足道,正因為你自己就那麼渺小。——從高不可攀的險峰,越過人跡未至的荒漠,到無人知曉的海洋的盡頭,永恒的造物主的靈氣無處不在飄蕩,並為每顆能夠聆聽他聲音的有生命的微粒感到欣喜。——啊,那時我常常渴望借助從我頭頂飛過的仙鶴的翅膀,把我帶往茫茫大海之濱,從這位無窮無盡者那隻泛起泡沫的酒杯中痛飲那溫暖人心的生之喜悅,渴望在瞬息之間,讓我胸中被限製的力感受一下那位在自身生出萬物、通過自身造出萬物來的造物者的點滴至福極樂。
兄弟呀,惟有對那些時刻的回憶使我歡暢。我想竭力去重新喚起、重新言說那些無以言說的感情。單就此事,本身就會使我的心靈超越自身,隨之我也加倍感覺到自己目前處境如何令人擔憂。
仿佛擋在我靈魂之前的一幅幕布被拉開,無窮無盡的生活之舞台在我麵前變成了永遠開啟著的墳墓之深淵。萬物皆是轉瞬即逝,萬物過往匆匆,迅如雷電,能夠維持其生存之全部力量經久不衰的事物少之又少,啊,萬物都將被卷進激流,被波濤吞沒;並在岩石上撞得粉碎,這個時候你能說“此物長存”嗎?沒有一個瞬間不在吞噬你和你周圍親人的生命,沒有一個瞬間你不是破壞者,也不得不是破壞者;因為一次最最普通的散步就會讓數以萬計的可憐的小蟲子付出生命,一踩腳就會毀掉螞蟻辛辛苦苦營造的蟻穴,把一個小世界踩為一座蒙受羞辱的墳墓。啊,使我動情的不是世界上罕見的大災難,不是衝毀你們村莊的洪水,不是吞噬你們城市的地震;傷害我心靈的是隱藏在大自然中吞噬一切的力量,它所造就的一切無一不在摧毀它的鄰居,無一不在摧毀它自身。想到這些我便心驚膽顫,憂心忡忡,連走路都不知往何處下腳才是。我的周圍有天有地,還有天地間種種創造力,我所看到的惟有永遠在吞噬、永遠在反芻的龐然大物。
八月二十一日
清晨,我從噩夢中似醒非醒,我向她伸出雙臂,結果是竹籃子打水摸了一個空;夜裏,一個幸福無邪的好夢迷惑了我,仿佛我和她並肩坐在草地上,我握著她的手,印上千百個吻,隨後我在自己的床上找她時,又是海底撈月。我哪能找得著呢!唉,我在半睡半醒中昏昏聵聵地向她摸索,摸了一陣就完全清醒了。——從我壓抑的心中迸湧出淚的洪流,得不到安慰的我朝著昏黑的未來失聲痛哭。
八月二十二日
真是不幸,威廉,我心煩意亂,怠情懶散,我有充沛的活力,卻偏偏無所事事,閑得發慌,我不能遊手好閑,卻又什麼都幹不了。我沒有了想像力,失去了對大自然的感覺,書籍也使我厭惡。倘若我們失去了自我,也就失去了一切。我向你發誓,有時我真希望當一名按日計配的短工,僅僅為了每天早晨醒來時,可以展望行將到來的一天,有緊迫感也有希望。我常常羨慕阿爾貝特,看到他埋頭在文件堆裏,便心生妒忌,想像要是我能取而代之,該有多好!好幾次我曾想要給你和部長寫信,在公使館裏謀個職位。你曾很有把握地說過,我是不會遭拒絕的。我自己也相信這一點。長時間以來部長一直很喜歡我,早就勸我該找點事做;有個把小時,我也曾有過這種念頭。當我回過頭來再一琢磨,便想起了那則馬的寓言:這匹馬本來自由自在,一天它對自己的這種生活感到厭煩了,便讓人加上鞍子,套上轡頭,騎著它長途奔跑,直到使它成了傷殘。——我不知道該怎麼辦。——親愛的朋友,我心中渴望改變現狀,不也許正是一種內心裏頗不愉快的厭煩嗎?它會時時處處纏著我的。
八月二十八日
真的,要是我的病必須醫治,那也得由這樣的人來治。今天是我的生日,一大早我就收到阿爾貝特寄來的一個小包裹。打開包裹,一個粉紅色的蝴蝶結即刻映入我的眼簾。那是我與綠蒂初次相識時,她胸襟上結著的那蝴蝶結,自那以後,我不止一次請求她,讓她把蝴蝶結送我。包裏還有兩冊十二開本的小書——韋特施泰因版的《荷馬作品集》。這個版本是我早就想要的,免得外出散步時還得背著我那本埃內斯蒂版的大厚本。你看,他們就是這樣來滿足我未曾表露過的心願,他們善察人意,總是想方設法送給我一些我所喜愛的小禮品,以作為他們小小的友好表示。這些小禮品要比那些令人眼花繚亂的貴重禮物珍貴一千倍,那種光彩奪目的禮物無非是饋贈者用來貶低我們,以滿足他們自己的虛榮心的。我千百次地吻著蝴蝶結,每次呼吸都將種種幸福的回憶啜入心田,於是我便沉浸在幸福的日子裏。這樣的日子隻有了了幾天,現在已經一去不複返了。威廉呀!事情就是這樣,我不抱怨,生命之花隻不過是幻象罷了!那麼多的花兒隨風飄去,沒有留下一點痕跡,那麼少的花兒結成了果實,而那麼少的果實終於成熟了!盡管如此,世上仍有足夠多的果實;可是,我的兄弟呀,對於這些熟果難道我們可以不加理會,可以鄙視它們,可以不去享受而任其爛掉嗎?
再見!這是個絢麗多姿的夏天;我常常在綠蒂的果園裏坐在果樹上,手裏拿著長杆采果器,把樹梢上的梨子采下來。她則站在樹下,取下我從長杆上遞給她的果子。
八月三十日
不幸的人呀!難道你是個傻子不成?難道你不是在自己騙自己嗎?這無休無止的洶湧澎湃的激情究竟要怎樣呢?除了為她,我已不再禱告別的;除了她的倩影,我想像中已無別的形像,周圍環境中的一切,除去與她相關的以外,我都視而不見。這樣一來,我才能從中得到些許幸福的時刻——直到我不得不硬把自己從她身邊走開為止!唉,威廉,我的心為何常將我困擾!——我坐在她身邊,坐上兩小時、三小時,欣賞著她的風韻,她的儀態,她的妙語清音,於是漸漸地我所有的感官都緊張到極點,我眼前一片昏暗,我幾乎什麼也聽不到了,我的咽喉像是被暗殺者緊緊扼住了,我的心在狂跳不止,想要讓壓抑的感官鬆弛片刻,結果反倒使之更加紛亂迷惘。——威廉呀,我常常不知道,我到底是不是還在這個世界上!要不是有時我抑鬱的心情有所減輕,要不是綠蒂給了我一點可憐的安慰,允許我伏在她的手上失聲痛哭,渲泄我心中的積鬱,那我隻好起身告辭,隻好跑出去,遠遠地到原野中去漫無目的四處遊蕩,那麼,攀登陡峭的山峰,在無路可行的森林裏踩出一條小徑來,任灌木叢刮破我的衣服,任憑荊棘刺破我的肌膚,這便成為我的樂趣!這樣,我的心境反倒稍微好些!但也不過是“稍微”而已!有時,我在途中,又饑又渴,便就地躺下,有時在深夜,一輪滿月當頭高掛,我在寂寞的森林裏爬到一棵長得彎彎曲曲的樹上坐下,使磨破的腳掌減輕些許痛楚,在影影綽綽的月色中,乏人的寂靜將我送入夢鄉!唉,威廉,一間修道士寂寞的陋室,一件粗羊毛織的長袍和一根荊條腰帶仿佛是我的心靈渴求的清心提神的清涼劑。再見!這場不幸除了墳墓以外我看不出還會有別的結局。
九月三日
我非走不可了!感謝你,威廉,感謝你堅定了我動搖不定的決心。兩星期來我在反複考慮離開她的問題,我非走不可了。她又進城來住在一位女友家裏。而阿爾貝特——還有——我非走不可了!
九月十日
那是一個黑夜!威廉呀!我正在戰勝一切。我將不會再見到她了!哦,我的摯友,我恨不能飛到你的身邊抱住你的脖子,熱淚千行卻又欣喜若狂地向你傾吐衝擊我心靈的種種感受。我坐在這兒,張著大嘴喘氣,設法使自己平靜下來,等待黎明的來臨。太陽一出馬上就啟程。
啊,她此刻正睡得安穩,並沒有想到,她永遠不會再見到我了。我硬把自己從她身邊拽走了,我夠堅強的,在長達兩個小時的交談中,對我的打算滴水未漏。上帝,這是一次什麼樣的談話呀!阿爾貝特事前答應我,吃完晚飯馬上就同綠蒂一起到花園裏來。我站在栗樹下的坡台上,目送夕陽抹過可愛的山穀和緩緩的河流,沉入天邊。這於我是最後一次。過去我常常同她一起站在此地,也是欣賞這幕壯麗的景象,而此刻——我在這條我十分喜愛的林蔭道上徘徊;還在我認識綠蒂之前,這裏就以一種神秘的使人產生同情的吸引力,挽留我經常在此漫步;我們相識之初,當我們發現彼此不約而同地都喜歡這一小塊地方時,我們又是多麼高興呀!這地方真是我見過的一件最富浪漫情調的藝術瑰寶。
隻有站在栗樹之間,你才可以極目遠望。——啊,我記得,我想我已多次在信裏向你談到過,高大的山毛櫸形成兩道樹牆,一座延伸到近旁的小森林與之相連,林蔭道因此變得更加幽暗,末了在它的盡頭形成一方與世隔絕的林間空地,寂靜索寞,幽靜中透著陰森之氣。我至今還記得,一天正午,當我第一次走進此地,一種神秘感向我襲來;當時我隱隱約約地預感到,在這方天地裏,我將會飽嘗幸福和痛苦的滋味。
我沉浸在離別的惆悵和重逢的歡愉中,思緒萬千既甜密又令人焦渴。大約等了半小時,就聽到他們往坡台上走來的聲音。我便跑著迎了上去,當我握住並親吻她的手時,一個寒顫流遍全身。我們登上坡台時,月亮正從鬱鬱蔥蔥的山崗後麵升上來。我們漫無邊際地閑聊,不知不覺已來到那座幽暗的涼亭前。綠蒂走進去,坐了下來,阿爾貝特挨她而坐,我也坐在她身邊;可是,我心情不安,難以久坐,我便站起身來,在她麵前踱來踱去地走了一陣兒,又重新坐下。這是一種焦慮不安的心態。這時月光從山毛櫸牆盡頭灑來照亮了我們眼前的整個坡台,她讓我們注意欣賞月光的魅力:這景色真美,因為我們被四周的幽暗所籠罩,因此那月光輝映之處就越發顯得絢麗奪目。我們沉默無語,過了一會她先開口說:“我每次在月光下散步總會想起故世的親人,對死亡和未來的感覺總會襲上我的心頭。我們都將有此一天!”她接著又說,聲音裏飽含著極莊重的的感情:“可是,維特,到那時我們還會彼此重新找到對方嗎?會彼此重新認出對方來嗎?您怎麼想?您怎麼說?”
“綠蒂,”我說,同時把手伸給她,眼裏滾著淚水,“我們會重新見麵的!會在這裏或那裏重新見麵!”——我無法繼續講下去了。——威廉呀,此刻我心裏正充滿了離愁別緒,她偏偏又非問這些問題不可!
“故世的親人是否知道,是否感覺得到,我們在幸福的時刻總是懷著溫馨的愛在思念他們呢?”她繼續說下去道:“當靜靜的夜晚坐在媽媽的孩子,我的弟妹們中間,當我把他們聚集在我的周圍,讓他們圍著我就像當年圍著媽媽一樣,這時,母親的身影就會浮現在我的眼前。我含著思慕的眼淚仰望天空,但願她能看到哪怕是極其短暫地看到,我是如何遵守在她臨終時向她許下的這個諾言的:我將做她的孩子的媽媽。我懷著怎樣的情感呼喊著:‘倘若他們心目中,我對他們的關心不及你對他們那麼周到,那就請你原諒我,最最親愛的媽媽!哦,我已經盡力而為了,給他們穿好吃好,還有,比這些更重要的是,給他們關懷和愛。你若能親眼見到我們相處得多麼和睦該多好,親愛的聖潔的媽媽!你一定會懷著最熱烈的感激之情稱頌上帝,讚美你含著最後的辛酸的淚水祈求他賜福給你的孩子的主。’”
她說了這麼一番話!哦!威廉,有誰能重複她所講的話呀!那些冷冰冰的、僵死的文字又怎能描畫出這美妙的精神之花!阿爾貝特溫柔地打斷她的話說:“您太激動了,親愛的綠蒂!我知道,這些事你始終掛在心上,但是,我求您……”“哦,阿爾貝特,”她說,“我知道,你不會忘記那些個夜晚,每當爸爸出遠門去了,弟妹們也都讓我們送上了床,我們就一起坐在那張小圓桌旁。你常常拿著本好書,卻很少翻開來閱讀。——同這顆善良的靈魂交流難道不比其他一切事情更有意義嗎?我那美麗、溫柔、活潑、勤勞的母親呀!我常常在床上跪倒在神的麵前,眼含淚水向上帝祈求:讓我變成同母親一模一樣。我的眼淚上帝是知道的。”
“綠蒂!”我失聲喊到,禁不住跪倒在她跟前,拿起她的手,讓千行熱淚落到她的手上,“綠蒂!上帝會賜福給你,你媽媽的在天之靈也會保佑你!”——“您要是認識她該多好,”她一邊說,一邊握住我的手,“她是值得您認識的!”聽了這話,我深信自己正在暈死過去。還從來沒有人談到我時講出過比這更有意義,更令我驕傲的話來。她接著又說:“媽媽去世時正當錦瑟年華,最小的兒子還不滿六個月!她的病持續的時間並不長,死的時候很平靜,也很安詳,隻有她的孩子使她牽腸掛肚,特別是最小的孩子。臨去時她對我說:‘把他們都叫上來!’我把他們領進房裏,年幼的幾個還不懂事,大的則不知所措,大家都在病床四周站著,媽媽舉起雙手為他們祈禱,一個又一個地吻了他們,等他們出去後。她對我說:‘當他們的媽媽吧!’——我把手伸給她,向她作了保證。——‘你承諾的並非易事,我的女兒!’她說:‘要有母親的心,母親的眼睛。我常從你感激的眼淚中看出,你對當母親的分量是有所感受的。對弟妹你要有母親的慈愛,對父親你要有妻子的忠誠和順從。你會給他安慰的。’接著她問起父親在哪兒。父親為了隱藏他心中難以忍受的悲痛,出門去了,不讓我們發現這個男子漢的心碎了。”
“阿爾貝特,你當時也在房裏。母親聽見有人走動,便問是誰,並要你到她身邊去。她以欣慰和安詳的目光注視著你和我,相信我們會幸福的,會在一起共享幸福的……”阿爾貝特一下摟住她的脖子,一邊吻她一邊大聲說道:“我們現在是幸福的!將來也會是幸福的!”——一向鎮靜的阿爾貝特完全失去了自製力,我自己也是百感交集,惘然若失全然不知所措。
“維特,”她接著又說,“這樣一位女性,竟要讓她辭別人世!上帝呀!有時我想,你創造的生命中最可愛的生命被人抬走的時候,任何人的悲痛都不如孩子們的悲痛深切,很久以後他們還在哀訴穿黑衣服的人抬走了媽媽!”
她站起身來,我也如夢初醒,感動之極,呆坐著不動,仍舊握著她的手。——“我們走吧,”她說,“已經很晚了。”——她想把手縮回去,但我卻把它握得更緊。——“我們會再見的,”我大聲說道,“我們彼此會找到對方的,無論變成什麼模樣,我們彼此會認出對方來的。我要走了,”我接下去又說,“我是心甘情願地走的,可是,如果非要我說永遠離開,我可經受不了。再見了,綠蒂!再見了,阿爾貝特!我們會重新見麵的。”——“我想就在明天。”她戲謔地說——明天,但願如此!唉,她從我手裏抽回她的手時,她還全然不知呢。——他們朝林蔭道走去,我站起來,望著月光下他倆的背景。我撲倒在地,放聲大哭,隨後又一躍而起,奔上坡台,還看得見下麵那棵高大的菩提樹的陰影裏,她白色的衣裙一閃一閃地朝花園大門移動,我伸出雙臂,這時白裙已經消失了。
下篇
一七七一年十月二十日
我們昨日抵達此地。公使身體不舒服,需要閉門休息幾天。假如他為人不怎麼粗暴,我這份差事倒也不壞。我發覺,我進一步發覺,命運給安排了種種嚴峻的考驗。我要鼓起勇氣!心情愉快便什麼都可以承受得住!心情愉快?這種話竟出現在我的筆下,簡直可笑。哦,隻要有那麼一點兒輕鬆的心情,我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了。什麼!別人隻要有了一點兒精力和才能便在我麵前自鳴得意、誇誇其談了,我幹嘛要因為自己的有才能和稟賦反而感到絕望呢?仁慈的上帝,你賜予我這一切,你為什麼不留下一半,另給我以自信和滿足呢?
要有耐心!有耐心!情況會好轉的。我告訴你,親愛的朋友,你的話是對的。自從我不得不在社會上整日奔忙,看看他們在幹些什麼以及怎樣去幹,我對自己就滿意多了。確實,我們天生就是如此,總要拿別人同自己作比較或拿自己同別人作比較,所以幸福抑或不幸取決於我們拿自己與之作比較的那些對象,因此,最大的危險莫過於孤獨寂寞了。我們的想像力受到天性的激發,又受到詩歌中奇妙的幻象的熏陶,便虛構出一係列高大的人物形象來,而我們自己則處在最低的層次,似乎除了我們自己以外,一切都美好無比,人人都更加出色,個個都更加完善。這種想法是十分自然的。我們常常感到自己有某些不足,並覺得別人所具有的,正是我們身上所缺少的,我們於是又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統統加在別人身上,還賦予他們某種理想的怡然自得的情緒。於是,幸運者便完美無缺了,實際上他無非是我們自己的臆造產物罷了。與此相反,盡管我們有種種弱點,盡管辛苦費力,如果我們照樣一個勁地勇往直前,那麼我們往往便會發現,雖說我們步履蹣跚,而且逆風而行,卻比那些順風揚帆,飛槳速劃的人走得更遠——而且——這是一個人能同別人並駕齊驅或者甚至超而過之時真正自信的感受。
一七七一年十一月二十六日
我總算可以十分勉強地適應此地的生活了。最妙的事情便是,這裏有足夠的事情可做;其次便是,各式各樣的人,形形色色的新形象在我的心靈之前表演了一場多姿多彩的戲劇。我認識了C伯爵,他是個思想開明,知識淵博的人,我對他的敬重與日俱增;他不拘虛禮,所以不是那種冷冰冰的人;同他的交往中他表現出極重友情、富有愛心的姿態。他很關心我,我首次造訪他府上向他轉達一件公務,話剛開頭,他便發現我們彼此十分投機,他可以同我暢懷敘談,而這一點他並不是同每個人都能做到的。他對我如此開誠布公,推心置腹,舉止坦率,使我讚不勝讚。能見到一顆偉大的心靈向另一個心靈敞開,一個對人敞開胸懷、以誠相待的人,這種真正的,暖人的歡樂自然不是人間之歡樂。
一七七一年十二月二十四日
公使真讓我厭煩透了,這倒是我事先已經預料到的。他是天底下絕頂拘泥刻板、仔細精確到極點的笨蛋,此公一板一眼,嘮嘮叨叨,像個老婆子;他從來沒有滿意自己的時候,因此別人也休想讓他感到滿意並表示感謝。我辦事喜歡幹脆利索,該怎麼樣就怎麼樣;他卻會在把文稿退給我的時候說:“文章滿不錯,不過請再看看,總是可以找到一個更好的字和更貼切的小品詞來的。”——真要把我氣瘋了。少用一個“和”,省掉一個連接詞都是不允許的,有時我不經意用了幾個倒裝句,而他正是所有倒裝句的死敵;如果複合長句沒有按照傳統的節奏來寫,他就根本讀不懂。要同這麼一個人打交道,真是苦不堪言。
馮·C伯爵的信任是我所得到的惟一安慰。最近他推心置腹地對我說,他對我的這位公使的拖遝和多慮、瞻前顧後的作風如何地不滿意。“這種人總是在給自己和他人增添麻煩。可是,”他說,“可是我們又隻能麵對現實,就像是一個不得不翻越一座大山的旅行者;當然,如果沒有這座大山,道路自然短得多也好走得多;現在既然有這座山,就隻好翻越過去!”——我的上司大概也覺察到伯爵親我疏他,因而耿耿於懷,便抓住一切機會,在我麵前大講伯爵的壞話。我當然要替伯爵辯護,這樣一來,事情越來越糟。昨天他簡直把我惹火了,因為他的一番話同時也是針對我的:辦理這樣的世俗事物,伯爵倒是輕車熟路的,還相當不錯,文章寫得也漂亮。可就是跟所有愛好文藝的人一樣,缺少紮實的學識。說到這裏,他臉上顯露的那副神色仿佛在問:“感到刺著你了嗎?”但是,這類話在我身上是不會起作用的;竟會有這樣的想法並做出這樣的舉動來的人,我根本就瞧不起。我毫不讓步,同他針鋒相對,言辭頗為激烈。我說:無論是在人品還是學識方麵,伯爵都是一位不得不讓人尊敬的人。“在我認識的人中,”我說,“還沒有誰能像伯爵那樣,善於拓寬自己的思想,涉獵無數專題,又能把日常事務處理得井井有條。”——我這些話對於這個老頑固無異於對牛彈琴,為了免於再聽他的信口雌黃而大動肝火,我當即起身告辭了。
這一切全怪你們,是你們喋喋不休地勸說,我才套上這副枷鎖的,你們還不斷地給我大念什麼要有所“作為”的經,作為!倘若一個種植馬鈴薯並運進城來出售的農民不比我更有作為,那我倒甘願在這條鎖住我的奴隸船上再服十年苦役。
聚集在此地的那些令人討厭的人,虛有其表,精神貧乏無聊透頂!為了追逐等級地位,他們時時警覺,處處留神,人人都想捷足先登;這種最可悲、最可憐的欲望竟是赤裸裸的,毫無掩飾。舉個例子來說吧:此地有個女人,逢人便大講她的貴族頭銜和地產,以至於初來乍到的外地人聽了,都以為她精神不正常,心想:這是個傻子,以為有了點門第和地產便了不起了。——但更加令人氣惱的是,這個女人不過是此地鄰近地方一位文書的女兒。——我簡直無法理解,你看,一個人如此鮮廉寡恥,竟這樣糟蹋自己的尊嚴。親愛的朋友,話雖如此,我則一天比一天看得更明白,以己之心去度他人之腹是多麼愚蠢。我自己已經自顧不暇,心情又是如同暴風驟雨。唉,我自然樂於聽憑別人走他們自己的路,隻要他們也能讓我走我的路。
最令我氣惱的,便是市民階層的可悲的處境。雖然我同大家一樣深知,等級差別如何必要,而且它也給了我本人帶來不少好處,隻是它不該擋著我的路,妨礙我去享受人世間尚存的一點有限的歡樂和短暫的幸福。最近,我散步時認識了一位馮·B小姐,她是位可愛的姑娘,在這種僵硬死板的生活環境中仍保持著許多自然的天性。我們談得很投機,分別時我請她允許我登門拜訪。她非常爽快的同意了,我幾乎等不到約定的日子就巴不得能去見她。她不是本地人,寄居在她的姑媽家裏。老太太的長相我不喜歡,但對她仍十分尊敬,我多半時間是跟她交談,不到半小時,我對她的情況就有了大致的了解,後來B小姐又親口跟我講了一遍:親愛的姑媽這麼大年紀了仍是一貧如洗,既無與其貴族身份相稱的產業,也無才智,除了祖宗家譜並無別的依靠,除了仰仗門第的隆蔭外並無別的庇護,除了從樓上俯視下麵市民的腦袋之外並無其他樂趣。據說她年輕時很漂亮,生活逍遙自在,像隻翩躚而舞的蝴蝶似的虛度年華,起初以她的任性固執讓許多可憐的小夥子吃盡苦頭;到了中年才紆尊降貴,屈就了一位俯首貼耳的老軍官。由於娶了她又要勉強維持家庭開銷,同她一起共度了一段艱辛的暮年,他便先去了極樂世界。她如今形單影隻,晚景如斯,要不是她侄女如此可愛,有誰還會去理睬她呢?
一七七二年一月八日
人啊,真不知是怎麼回事,他們的全部心思都放在了繁文縟節上,成年累月耗費思想與精力就是為了宴席上自己的座位能不斷往前挪!他們除此之外無事可做了嗎?不,工作多得堆積如山,正因為他們都熱衷於種種傷腦筋的無聊事,才把重要事情擱在一旁不予辦理。上星期乘雪橇出遊時就發生了一場爭吵,敗了大家的遊興。
隻有傻瓜才不明白,地位高低其實無關緊要,坐首席的很少是第一號角色!正如有多少國王是通過他們的大臣來統治的,多少大臣又是通過他們的秘書來進行治理!誰是第一號人物呢?依我看眼光過人、又擁有很大權力或工於心計、能把別人的力量和熱情悉數調動起來,以實行他本人的計劃者便是首要人物。
一月二十日
親愛的綠蒂,為躲避一場暴風雪。我逃進一家農舍小客店的狹小房間裏,我必須給您寫信了。隻要我呆在D鎮這可悲的巢穴裏,周旋於陌生的、同我格格不入的人群中,我就不會有片刻空閑,沒有片刻可以使我的心吩咐我給您寫信的工夫;而此刻,在這所茅舍裏,寂寞、狹隘,雪花和冰雹猛烈地撲打著小小的窗戶,我首先想到的就是您。我一進門,您的身影便浮現在我眼前,對您的思念就突然襲上我的心頭,哦,綠蒂,您留下的紀念是如此聖潔,如此溫馨!仁慈的上帝!那第一個幸福的瞬間又出現了。
我最親愛的,但願您能看到,我精神渙散如撞碎的浪花,我的感官似無源的枯井!我的心沒有片刻的充實,也沒有片刻的歡樂!一無所有!一無所有!我像站在一架西洋鏡前,看著小人小馬在我眼前轉來轉去,我常常問自己,這是不是光學的騙人把戲。我自己也在參加表演,更多的是像個掉線木偶似的被人玩弄,有好幾次我握著旁邊一人的木手,嚇得馬上把手縮回去。晚上,我打算觀賞日出,可清晨我卻起不了床;白天,我希望在月色下散步,但又一直呆在房裏。我簡直不知道,我為什麼要起床,又為什麼要睡覺。
使我的生命活躍起來的酵母沒有了;使我深夜裏仍然精神飽滿的魅力消失了;清晨把我從睡夢中喚醒的誘惑力也蕩然無存了。
我在這裏找到的惟一的女性就是馮·B小姐。她很像您,親愛的綠蒂,如果有人可能像您的話。“哎喲!”您準會說,“你這人真會獻殷勤!”這話倒不見得完全不對。近來我很講究禮貌,也機靈多了,因為不這樣不行!女士們說,我說起讚美的話來悅耳動聽,誰也比不上。(您會加上一句:爾後把謊話也講得如此微妙。因為不說謊不行,你說呢?)還是讓我談談B小姐吧。她感情很豐富,從她的一雙藍眼睛裏充分流露出來。門第成了她的負擔,滿足不了她的任何心願。她渴望離開這喧嚷混亂的環境,有時候我們一起幻想純淨幸福的鄉村生活;啊,幻想同您在一起!她往往不得不崇拜您,不是“不得不”,而是自願的,她很喜歡聽我談起您,而且愛您。
哦,我若在您那親切、可愛的小房間裏坐在您的腳邊該多好啊!看著我們那些可愛的小弟妹們在我們身邊互相翻滾戲耍,要是您覺得他們太吵,我就讓他們在我身邊圍成一團,靜靜地聽我給他們講可怕的神怪故事。
西下的夕陽,絢麗多姿,正懸在雪皚皚的地麵上方,暴風雪已經過去了,而我,又得把自己關進我的籠子裏。——再見!阿爾貝特在您身邊嗎?您怎麼樣?——願上帝寬恕我如此發問!
二月八日
連續八天,這裏的天氣異常惡劣,我反而心情愉快了。因為自從我到此處以來,每個陽光燦爛的日子總會有人來糟蹋了,搞得索然無味。碰上下雨、降雪、嚴寒、融雪天氣,哈!我心裏想,這下好了。家裏的氣氛總不可能變得比外麵的天氣更糟吧,或者反過來,到外麵天氣糟糕,待在家裏反倒更好。每當早晨太陽升起,預示晴朗的一天開始時,我便情不自禁地放聲呐喊:這又是一份天賜財富,他們互相又可以你爭我奪弄得誰都得不到它了!任何東西他們彼此都在你搶我奪弄得誰都得不到,比如健康啦,好名聲啦,歡樂啦,休息啦!多半是出於愚昧、無知和狹隘,要是聽他們自己說,那個個都會講出一通大道理來。有時我真想跪下來求他們,不要那麼發瘋似地大動肝火了。
二月十七日
我擔心,公使和我繼續共事的日子不會長了。此公簡直不堪忍受。他的工作作風和辦事方式極其可笑,以至我忍不住要違背他的意願,往往按我自己的想法和方式行事,不言而喻件件從來都不合他的心意。為此他最近到宮廷去告了我一狀,部長給我下了一道訓令,雖說語氣緩和,可畢竟是訓令呀。我正打算提出辭呈,卻剛好收到部長的一封私人信函。對這封信我不能不五體投地,對信裏崇高、高尚和睿知的思想隻有頂禮膜拜。他責備我過於感情用事,認為我在工作效率、影響他人和辦公務需雷厲風行等方麵的偏激的想法是年輕人良好的勇氣,他表示欽佩,並不是要求消除這些想法,僅僅想設法使之稍加緩和,並把它們引導到能夠真正發揮作用、產生有力影響的地方去。我讀信後精神振奮,心情也舒暢融積已有八天之久。心靈寧靜乃是件珍寶,它本身就是快樂。親愛的朋友,要是這美麗而珍貴的寶石,不那麼容易碎,該有多好。
二月二十日
願上帝保佑你們,親愛的朋友,但願他把從我這兒扣掉的美好日子統統賜給你們!
感謝你,阿爾貝特,感謝你瞞過了我:我一直在等待你們結婚的消息,並打算在那一天隆重地把一隻細心孵化出來的小鵝綠蒂的剪影從牆上取下,埋到別的畫紙下麵去。如今你們已成佳偶,可她的肖像仍然掛在這裏!好,就讓它掛著吧!為什麼不掛著呢?我知道,我也和你們同在,在綠蒂心裏,但並不有損於你,我在她心裏,是的,在她心裏位居第二,我願意而且必須保持這個位置。哦,倘若她把我遺忘,那我一定會發瘋的。——阿爾貝特,這個想法裏含有許多痛苦。阿爾貝特,再見!再見,天使!再見,綠蒂!
三月十五日
我碰到一件倒黴事非常可厭可惡,它將會迫使我離開此地。我氣得咬牙切齒!真是活見鬼,我難泄心頭之怨,這都是你們的過錯,是你們慫恿我,催逼我,折磨我,要我接受一個與氣質不合的職位。這下我有好果子吃了!這果子也有你們的份!為了不讓你再講什麼,全怪我思想過激才把事搞糟了之類的話,這裏我就給你,親愛的先生,講一講這件事的經過,就像是編年史家把它記錄下來的那樣既簡明又精明。
馮·C伯爵喜歡我,器重我,這不是新鮮事,我也對你說過一百遍了。昨天我在他家吃飯,剛巧那天晚上貴族社會的先生太太要在他家聚會,此事我並沒有放在心上,也從未在意我們這些出身低微的人是不配參加的。好吧。我在伯爵府上吃飯,飯後我們在大廳裏來回走走,我同伯爵聊天,又同來參加聚會的B上校談了一陣,這樣,聚會的時間臨近了。上帝知道,我確實沒想起還有這件事。這時最最高貴的馮·S夫人帶著丈夫和一隻細心孵化出來的小鵝,那位胸脯扁平、腰身緊束的千金小姐進來了,走過的時候瞪著世襲貴族的眼睛,鼻子翹得老高。對這號人我從心裏就反感,正等著伯爵同他們的無聊寒喧結束,我就告辭,正在這時,我的B小姐進來了。我每次見到她,情緒就會好些,所以我留了下來,站在她的椅子後麵,過了一陣子我才發現,她跟我談話不像平常那樣無拘無束,而且有點發窘。這事引起了我的注意。難道她也和那些人一樣,全是一丘之貉?我想著,我的心被刺痛了,就想走了。但我並沒有走,我願意原諒她,我不相信她真會是這種態度,還希望聽到她的一句令人安慰的話以及——隨你怎麼想好了。這當間已經是賓客滿堂了。來的人中有F男爵,穿戴著弗朗茨一世加冕時的全套行頭;有在這種場合按其貴族身份稱他為馮·R大人的宮廷顧問R,帶著他的那位聾子夫人,如此等等;那位穿得很寒酸的J也不應忘掉,他那套老古董禮服上的窟窿用時興的布頭打了不少補丁。來聚會的就是這樣一批人士。我同幾個認識的人搭話,他們全都三言兩語敷衍了事,我想——我幹脆隻守著我的B小姐,根本沒有覺察到女人們都在大廳的一端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也沒有發覺她們的耳語又傳到男人圈子裏,馮·S夫人在同伯爵說些什麼(這些都是B小姐後來告訴我的),直到末了伯爵朝我走來,拉著我走到窗戶邊。——“我們這種特殊的環境您是知道的,”他說,“我發現,賓客們見到您在這兒都很不滿意。我本人絕無此意……”“閣下,”我打斷他的話說,“千萬請您原諒;我本該早就想到的,我知道,我中途告退您是不會見怪的;本來我早就想告辭了,卻讓一位惡女神把我留住了。”我笑著補充了一句,同時鞠了一躬。——伯爵深情地握著我的手,表達他難言的苦衷。我悄悄溜出聚會,在外麵坐上一輛雙輪馬車,向M地駛去,在那兒的小山上觀賞日落,讀我的荷馬集中吟詠奧德修斯受到好心的豬倌款待的詩篇。這一切多美好啊!
傍晚我回伯爵府赴宴,飯廳裏隻剩了幾個人;他們都聚在一角落裏擲骰子,把桌布推在一邊。過不久正直的阿德林進來了,見了我便脫下帽子,朝我走來,並低聲說:“你碰到不順心的事了吧?”——“我?”我問。——“伯爵把你逐出了聚會。”——“我才不在乎這種聚會呢!”我說,“是我自己願意到外麵來呼吸點新鮮空氣。”——“那好,”他說,“你自己不在乎就好。不過這事到處都傳開了,真讓我生氣。”——這時我才開始對這事感到惱火。所有的人,所有來赴宴的人都盯著我,我想,他們都是因為那樣看你的熱鬧的!這麼一想,直氣得我火冒三丈。甚至在今天,無論我走到哪兒,哪兒就總有對我表示同情,我聽見那些妒忌我的人得意洋洋地說:瞧見了吧,那些狂妄自大的家夥是個什麼下場,有點兒小聰明就自以為了不起,以為可以把什麼都不放在眼裏了,不分高低貴賤,什麼場合他都可以去。諸如此類的狗屁話還不少。——我真恨不得拿起刀來紮進自己的心窩。當然,人家愛說什麼就讓他去說,可是我倒要看看,誰能受得了讓這幫無賴占了他的上風,對他說三道四;如果這幫無賴的挖苦話毫無事實根據,那倒可以聽之任之。
三月十六日
事事都在刺激我。今天我在林蔭道上遇見了B小姐,我忍不住先向她打了招呼。等我們離別人稍遠一點時,我便告訴她,她最近的態度如何傷害了我的感情。——“哦,維特,”她語調親切地說,“您是了解我的心的,您怎麼能這樣來解釋我那天的窘境呢?從我踏進伯爵府大廳的一刻起,我為您受了多大的痛苦呀!我預見到會發生什麼事,想告訴您,話都千百次到了嘴上。我知道,馮·S夫人和馮·T夫人寧肯帶著她們的丈夫一起退場,也不願參加有您在場的聚會;我知道,伯爵也不會甘願去得罪他們。現在可好,鬧得沸沸揚揚了!”——“鬧成什麼樣了,小姐?”我問,竭力掩飾著內心的驚恐;這一瞬間,阿德林昨天告訴我的那些事,就像沸騰的開水一樣,在我血管裏奔流。——“我已經受了多少委屈呀!”說著,可愛的人兒眼睛裏已飽含了淚水。——我控製不住自己了,準備撲倒在她的腳下。——“您有話可別憋在心裏呀!”我大聲說道。——眼淚從她的臉頰上流下。我激動極了。她毫不掩飾地擦幹眼淚。——“我姑媽您是認識的,”她開始說道,“那天她也在場,並且,——哦,是以什麼樣的眼光旁觀呀!維特,昨天夜裏我好不容易熬過來了,今天早上為了我同您交往的事受了她好一頓教訓,我不得不聽著她貶低您,侮辱您,我隻能,也隻允許我為您作一點點辯白。”
她說的每句話都像一把利劍,刺透我的心房。她竟然感覺不到,要是不把這些告訴我,那是多大的慈悲。她還進而對我講,人家還散布了哪些流言蜚語,有些什麼樣的人,為此又是如何洋洋得意,她說,這幫家夥早就指責我狂妄自大、目中無人,現在正為我受到的懲罰而幸災樂禍,暗中高興或喜形於色。威廉呀,聽了她以最真誠的同情的聲音說的這一切,我怒不可遏,直到現在還怒火中燒。我真希望有人膽敢當麵指責我,這樣我就可以一刀戳穿他的身子;要是見到了血,我心裏興許會好受些。啊,我已經上百次拿起刀子,想在胸口捅上一刀,好讓這顆憋得難受的心透透氣。據說有一種寶馬,要是被激怒了,趕急了,它就會本能地咬破自己的血管,好讓自己透透氣。我也經常如此。真想割開一根血管,使自己獲得永恒的自由。
三月二十四日
我已向朝廷提出辭呈,希望能夠獲準。我沒有事先征得你們的同意,想必你們會原諒我的。我非走不可,你們會勸我留下,你們要說的話我全都明白,所以——請將此事婉轉地告訴我母親並多少安慰她幾句,我自己實在想不出什麼法子,如果我不能讓她滿意,那隻好請她自己寬容了。當然,這件事自然會使她心裏難受。她兒子正朝著樞密顧問和公使這一美好目標策馬前驅,而如今卻突然停住,連人帶馬回到了馬廄裏!你們愛怎麼想就怎麼想,也可以提出種種我能夠留下和應該留下來的理由,反正我是走定了。告訴你們,我要去的地方就是這裏的侯爵那兒。他很樂意同我交住,得知我的意向後,便邀請我到他的莊園去,共度這個美好的春天。這樣一說,你們也就知道我的去向了。他答應,到了那裏一切聽我自便,因為我們彼此間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所以我願意碰碰運氣,跟他一起走。
有 關 信 息
四月十九日
感謝你的兩封來信。我沒有立即回複,而是留待接到宮廷對我的辭呈批複後才提筆;我擔心母親會去找部長,使我難以實現我的打算。但是現在好了,我的辭呈批下來了。我真不願告訴你們,他們多麼舍不得讓我走,部長給我的信裏是怎麼寫的——你們知道了又會埋怨的。王儲送給我二十五個杜卡登作為解職金,總之,我大受感動,險些流下眼淚來。上次我曾寫信向母親要錢,現在不需要了。
五月五日
明天我將離開此地,經過的地方離我的出生地隻有六裏路,所以我想舊地重遊,重溫往日那些充滿幸福夢想的日子。父親去世以後,母親帶著我從那城門裏出來,離開了這個親切可愛的地方,蟄居在難以忍受的城市裏,這次我還要從那個大門裏進去。再見,威廉,你將聽到有關我這次旅行的消息。
五月九日
我懷著朝聖者的虔誠結束了對故鄉的朝拜,一些事先沒有料到的感情使我激動不已。在離城一刻鐘路程處,就在去S城方向的大路旁有一棵高大的菩提樹,我讓郵車停下,下車後又讓郵車繼續往前,我則安步當車,盡情回憶,生動地重溫往事。如今我站在菩提樹下,當初,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它是我散步的目的地和疆界。多大的變化啊!那時我天真爛漫,少不更事,渴望跨過這個疆界到外麵陌生的世界去,希望能在那裏為我的心找到更多養料,更多享受,使我奮發向上和充滿渴慕的胸懷得到充實和滿足。如今我從廣闊的世界回來了。——哦,我的朋友,我回來了,帶來的卻是落空的希望,被挫敗的計劃!——我望著麵前的高山,當年它曾千百次地成為我憧憬的對象。我可以一連數小時坐在此地,渴望自己已身在山中,在我眼前顯得如此親切、朦朧的森林和山穀中神遊;到了該回家的時刻,我離開這個可愛的地方時,是多麼戀戀不舍喲!——離城越來越近了,我向所有往日熟悉的花園房舍問候致意,而那些新建的,以及作了改動的房舍則使我反感。一進城門,我頓時完完全全找到了童年時期的自我。親愛的,我不想一一細說了;凡是對我具有魅力的,一經敘述就變得單調乏味。我決定在集市上投宿,就挨著我們的舊居。我一路走去時發現,那間教室,那個我們在一位誠實的老太太管束下度過了童年的地方,現在已成了一家雜貨鋪。我回想起當年在這間洞穴般的校舍裏所忍受過的一切躁動不安、哭泣、感覺遲鈍和心靈的恐懼。——每走一步也感觸良多。一個朝聖者到了聖地也不會遇上如此之多記憶中的聖跡。他的心靈也不會如此地充滿著神聖的激情。——我還要說一說記憶中千百個經曆中的一件。我沿河而下,來到一個農家;以前這也是我常走的路,那時我們男孩子常在那裏用扁石塊練習往水裏打漂漂,看誰打的水漂兒最多。我還印象鮮明地記得,那時我常常站在那裏,目送流淌的河水,腦子裏懷著奇妙的揣想隨著逝水遠去,想像著河水流去的地方定是稀奇古怪的,很快就發現我的想像力已到了盡頭;但是我的思緒還在繼續馳騁,還在不停地馳騁,直至於凝視極目難抵的遠方時失神忘我。——你看,親愛的朋友,我們傑出的先祖見識多麼局限,卻又這麼幸福快樂!他們的感情,他們的詩歌又是多麼幼稚!奧德修斯談起無垠的大海和無際的陸地時,是多麼真實、合乎人情,多麼親昵、貼切和神秘啊!盡管現在我能對每個學生說地球是圓的,但這對我又有什麼用處呢?人隻要一小塊土地便可在上麵安居樂業了,若為在地底下長眠那麼所需要的土地就更小了。
現在我到了侯爵的獵莊上。這位爵爺為人真誠、純樸,同他很好相處。但他周圍的人卻很奇怪,我實在捉摸不透。他們似乎並非卑鄙小人,但也不像正人君子的樣子。有時我覺得他們倒還真誠,可是我仍不能予以信任。我最感到遺憾的是,侯爵所談之事往往是道聽途說的或是書上看到的,而且別人告訴他時持著什麼觀點,他也就持什麼觀點,沒有他自己的見解。他也很器重我的智慧和才能,但卻不懂我的心,殊不知我的心才是我惟一的驕傲,惟有我的心才是我一切力量、一切幸福和一切痛苦的源泉。啊,我能有的知識,人人都能有——惟有我的心才為唯我獨有。
五月二十五日
我腦子裏曾有過一個打算,在事成之前原本不想告訴你們的:現在反正成不了了,所以說了也無妨。我本想去從軍的,這是我掛在心上已久的願望。主要是由於這個原因,我才跟侯爵來到此地,他現任某地的將軍。有次散步時我向他透露了自己的打算,他勸我打消這個念頭,說除非我真有熱情,而非一時心血來潮,就可以不必聽從他的規勸。
六月十一日
你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吧,反正我無法在此久留。要我留在這兒幹什麼?我度日如年。侯爵待我很好,已盡其所能,但這種處境於我並不相宜。我們彼此之間根本沒有共同之處。他是一個有理性的人,但他卻智力平平;同他交往真還不如去讀一本好書給我的樂趣來得多。我再逗留八天,然後我又將漂泊四方。我又拿起筆來作畫了,這是我在這裏所幹的最有意義的事。侯爵頗有藝術感受力,如果他不是受那些討厭的科學概念和普通術語的束縛,那他的感受力還會強得多。有幾次,正當我懷著熱烈的幻想引導他自然與藝術,他會突然牛頭不對馬嘴地一下子插上一句關於藝術的陳詞濫調,還自以為用得恰到好處,真把我氣得咬牙切齒。
六月十六日
是呀,我當然隻不過是個漂泊者,塵世間一個去聖地求福的匆匆過客罷了!難道你們不也如此而已嗎?
六月十八日
我將去何處?我可以私下向你透露。我還得在此地呆十四天,隨後拿定主意去參觀某地的礦山;但是說穿了,這並不是我的目的,我隻是想再挨綠蒂近一些,此乃醉翁之意。我自己也在笑我這顆心——偏又按它的意誌行事。
六月二十九日
不,這很好!一切都妙極了!——哦——她的丈夫!嗬,上帝,你創造了我,倘若你又給我這份福氣該多好啊,我整個的一生就會變成一篇連續不斷的感恩祈禱。我不會抱怨,寬恕我的這些淚水,寬恕我的這些心存徒然的願望吧!——但願她是我的妻子!但願是我把這天底下最最可愛的人兒緊緊摟在懷裏——每當阿爾貝特摟住她的纖腰,威廉呀,一股寒顫流遍我的全身。
我可以披露真情嗎?為什麼不可以,威廉?她跟我在一起會比跟他在一起更幸福!哦,他不是能夠滿足她的全部心願的那種人。他缺乏某種感情,缺乏……你願采取什麼看法都可以;在讀到一本心愛的書中的某一處時——哦——我和綠蒂就會有一種心靈的交融,而他的心卻不會有共鳴;更有許許多多次,當某個第三者的行為使我和綠蒂產生同感時,他卻木然。親愛的威廉!——雖然他實心實意地愛她,但是這樣的愛當之有愧!
一個令人討厭的家夥打斷了我。我的淚水已經流幹。我思緒已亂。再見,親愛的!
八月四日
處在我這種心境的豈止我一個。每個人都會錯把無望當希望,都會在殷切期待中受騙。我去看望了菩提樹下的那位善良的婦人。她的大兒子歡呼著朝我奔來,他的歡呼聲把他母親也引來了。她的神色十分憂鬱,見了我,她的第一句話便是:“好心的先生,唉,我的漢斯已經死了!”——漢斯是她最小的兒子。我默然無語。——“我的丈夫,”她說,“已經從瑞士回來了,兩手空空地回來了,什麼也沒有帶來,路上得了寒熱病,要不是遇上好人,他真得沿途乞討才能擺脫困境。”——我真不知對她說些什麼好,就給了孩子一些錢;她請我接受幾個蘋果,我收下了,隨後便離開了這個給我留下悲哀記憶的地方。
八月二十一日
反掌之間,我的心境驟然不同。有時生活又透出一縷歡樂的光輝,啊,可惜太短暫了!——每當我沉湎於夢幻之中,我便禁不住會想:假如阿爾貝特死了,會怎樣呢?,但願你會拒絕這種想法,但願她會幸福地同我在一起——於是我就想入非非,直至到了萬丈深淵的邊緣,才嚇得膽戰心驚地縮回來。
我走出城門,踏上我第一次去接綠蒂參加舞會的那條路。情景全然不同了!一切,一切皆已逝去!昨日世界沒有留下半點兒痕跡,我那時激蕩的感情亦已消逝。我覺得就像是一個幽靈回到了已遭焚毀的宮堡——他當年身為顯赫的侯爵,在頂盛時期建造了這座宮堡,並把它裝飾得金碧輝煌,臨終時滿懷希望地把宮堡留給了他的愛子,可是現在宮堡已經成了一片廢墟,他會是怎樣的心情呢?
九月三日
有時我真難以理解,怎麼還會有另一個人能夠愛她,被允許愛她,殊不知我愛她愛得如此專一,如此忘情,如此充實。除她以外任何別的我一概不知,一概不曉,一概不要!
九月四日
是的,事情正是這樣。正像大自然正向秋季轉移,我的心裏和我周圍也是一派蕭颯秋意了。我的葉子已經變黃了,近處的樹木已經在飄落了。我剛來此地不久時,不是曾經對你講起過一位青年農民嗎?現在我又在瓦爾海姆打聽他的下落。聽說他已被解雇,被攆走了,他後來的情況究竟如何,誰也不願過問。昨天我在通往另一個村子的路上碰巧遇見了他,我同他搭話,他給我講了他的故事,使我倍受感動,要是我再把他的故事向你複述一遍,你就不難理解了。可是說這些幹什麼呢?我為什麼不把這令我擔憂、使我難受的事保留在自己心裏呢?我為什麼還要拿它來給你增添煩惱呢?幹嘛我要不斷給你機會讓你來憐憫我,責備我呢?莫非我的命運正是如此!
我問起他的情況,這位青年農民回答的時候神態顯得有種默默的哀傷,我似乎還從中發現幾分羞澀;但不多一會兒他仿佛重又認出了自己和我似的,馬上就變得極為坦率了。他向我承認了自己的錯誤,開始悲歎自己的不幸。我恨不能把他的每一句話都複述出來給你聽,我的朋友,請你來審判吧!是啊,他講述時懷著品味往事的幸福心情告訴我說,他心裏對女東家的戀情與日俱增,後來簡直亂了方寸,他簡直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麼,該說什麼,整天魂不守舍。他吃不進,喝不下,睡不著,嗓子眼裏好像堵住了一樣,不該做的事,他做了;交待給他的事,他反倒忘了。他仿佛中了邪似的,直到有一天他得知女主人在樓上的一個房間裏,他便上樓去找她,說得更確切些,是被吸引到她身邊去的;因為她不理睬他的請求,他竟想對她施暴;連他自己都弄不清他怎麼會這樣,上帝作證,他對她的意圖始終是真誠的,隻渴望她願意嫁給他,同他生活一輩子,除此以外,別無邪念。他已說了好一陣,所以開始有些結巴了,就像一個人明明還有話要說,但又不便說出口的樣子。最後他羞答答地向我坦白,她允許他可以有些小的親熱的舉動,還容許他貼近她。講的過程中他曾中斷二三次,一再信誓旦旦地反複強調,他說這些並不是為了敗壞她的名譽,他還明確表示他還像以前一樣愛她,尊敬她,還說,這樣的事本不該從他的嘴裏講出來,他所以告訴我,僅僅為了讓我相信他並不是個不法之徒,也不是精神錯亂。——我的摯友,說到這裏我又要重彈永恒的老調了:要是我能讓你對這個曾經站在我麵前,現在還浮現在我腦海裏的人有個鮮明的印象,那該多好!我恨不能原原本本地把這一切展現在你的眼前,好讓你感覺到我對他的命運有多麼同情,他的命運在某種程度上也是我的命運,那又該多好!不過,夠了,因為你也了解我的命運,也了解我這個人,所以你一定也非常清楚,我為什麼關注所有不幸的人,尤其是這個不幸的人。
我通讀此信後發現,忘了講這個故事的結局,不過這個結局並不難推想。女主人拒絕了她的青年雇工;她的弟弟對這個小夥子本來懷恨已久,早就想把他從家裏攆出去,所以這時也插手幹預,他生怕姐姐再婚後,他的孩子就要失去對她那份產業的繼承權,她沒有孩子,所以現在她弟弟的孩子來繼承她的財產的希望是十拿九穩的。因此她弟弟當即就把這個小夥子趕出家門,並且借此事大鬧一場,使得女東家即使想要把小夥子叫回來也不可能辦到了。現在她又另雇了一個長工,據說為了這個長工她又同弟弟吵翻了,有人十分肯定地說,她準會嫁給他的,可是她弟弟是決不答應她再嫁人的。
我向你講述的事情,絕無誇大,也無粉飾,甚至可以說講得平淡無味,極不生動,而且用的是我們曆來習慣的一本正經的言辭,所以反倒使事情本身顯得粗俗了。
這樣的愛情,這樣的忠誠,這樣的激情絕非文學的虛構。它是有生命的,這種最純潔的愛情就存在於我們稱之為沒有教養的粗俗的人的那個階級之中。我們這些有教養的人啊,我們這些被教育壞而成了廢物的人啊!我請求你懷著虔誠的心態讀一讀這個故事。我今天寫下它的時候,心境平和;你從我的字跡可以看出,我不像往常似的寫得龍飛鳳舞,潦草萬分。讀一讀吧,親愛的朋友,讀的時候可以想著,這也是你朋友的故事啊!是呀,我過去的境遇就是這樣,今後也將如此。我的勇氣和果敢還沒有這位可憐的不幸者的一半,我幾乎不敢拿自己同他做比較。
九月五日
她丈夫為料理事務滯留在農村,她給他寫了一張便箋。信是這樣開頭的:“最好的、最親愛的,盡快回來吧!我期待著你,懷著無限的歡樂。”——正巧來了一位朋友,捎來消息,說他因故還不能馬上回來。這張便箋還放在桌子上,晚上落到了我手裏。一邊讀,一邊微微笑了起來;她問我因何而笑?——“想像力真是上帝的賜予,”我大聲說,“我一時間竟被假象所欺蒙,以為這張便箋是寫給我的呢。”——她沒有說話,似乎不大高興,於是我也沉默不語。
九月六日
我好不容易才下了決心,換掉我那身式樣樸素的藍燕尾服。我第一次同綠蒂跳舞時就穿這一身。這件衣服穿到後來已經舊得穿不出去了。我又讓人照原樣做了一套新的,領子、翻邊袖口也和原來這件一模一樣,還配了黃坎肩和黃褲子。
可是這套新衣服穿在身上感覺總不太一樣。我說不準——或許過一段時間它會使我稱心些。
九月十二日
為了去接阿爾貝特,她外出了幾天。今天我走進她的房間時,她走上前來迎我,我懷著無限的歡樂吻了她的手。
一隻金絲雀從鏡台上飛來,落在她的肩上。——“一位新朋友,”她一邊說,一邊把鳥兒誘到自己手心裏,“這是為我的弟妹們而喂養的。這鳥兒太可愛了!仔細看看她!每當我給它喂麵包,它就撲騰著翅膀,啄起食來可靈巧啦。您瞧,它還吻我呢!”
她向小鳥撅著嘴,小鳥也把喙貼在她甜密的唇間,仿佛小鳥兒也能體會到它所領受的這份幸福。
“它也會吻您的,”她說著便把小鳥遞了過來。——小鳥的喙兒築起了一條從她的嘴唇通往我的嘴唇之路,它的喙兒同我的嘴唇輕輕一觸,我仿佛就聞到了她的一縷甘美的氣息,領受了她的綿綿情意。
“它的吻並非完全不含有欲求,”我說,“它在尋找食物,單純的撫愛不能使它得到滿足,它把頭縮回去了。”
“它還從我嘴裏吃東西呢。”她說。——她用嘴唇夾了些許麵包屑喂它,唇角掛著喜悅的微笑,那是天真無邪的憐憫之愛的歡樂。
我把臉轉向別處。她不該做出這種姿態來,不該用這種天真無邪、銷魂蕩魄的動作來刺激我的想像力,不該把我這顆早已對人生感到淡漠的心從酣睡中喚醒!——為什麼不該?——她是多麼信任我呀!她知道,我是多麼愛她!
九月十五日
真要把人給氣瘋了,威廉!世界上有點價值的東西本來就不多,可是竟有人對之不知珍惜,毫無感情。你知道那兩棵胡桃樹,我和綠蒂一起去看望聖某某的那位可敬的牧師時曾在那兩棵樹下坐過。就是這兩棵美麗的胡桃樹,上帝作證,它們始終以最大的歡樂充實我的心!這兩棵樹把牧師家的院子裝點得多麼親切宜人,多麼涼爽!兩棵樹的枝椏是何等壯美!還有對多少年來栽種這兩棵樹的可敬的神職人員的回憶。學校老師常常提到其中一位牧師的名字,這個名字他還是從祖父那兒聽來的,據說此人非常正派,每逢我在樹蔭下憶及他時,心裏充滿著神聖的感覺。告訴你威廉,這兩棵樹被砍掉了——砍掉了!昨天我同教師先生談到此事,他眼裏噙著熱淚。我簡直氣瘋了,我真想宰了那個砍第一斧頭的狗東西。假如我庭院裏有這樣的兩棵樹,我束手無策眼睜睜地看著其中一棵慢慢地老死,那我定會難過得死去活來的。親愛的朋友,從這件事情上倒是看到了一點東西,那就是:人間自有真情在!這兩棵胡桃樹被砍以後,全村怨聲載道,憤憤不平。我希望這位牧師太太將從黃油、雞蛋和別的貢品的減少上體會到,她是如何地傷害了當地人的感情!砍胡桃樹的正是她,這新牧師的夫人(我們的老牧師也已去世)。她是個瘦骨嶙峋、病病歪歪的女人,因此她同世人格格不入,別人也不同情她。這個蠢女人,裝出一副學識淵博的樣子,混入研究經典的行列,甚至花費不少精力參與一場時新的,對基督教進行道德批評的改良運動,藐視拉瓦特提倡的熱誠虔信,結果把身體完全搗跨了,所以在上帝的土地上得不到一點歡樂。也隻有這種可鄙的人才會把我的胡桃樹砍掉。你看,我無法平熄胸中之怒火!你可以設想一下:落葉弄臟了她的庭院,還散發黴味,兩棵樹遮住了她的光線,而且核桃熟了,男孩子們就會扔石頭擊落核桃,凡此種種都觸著了她的神經,而當她正在權衡肯尼科特、塞姆勒和米夏艾利斯之間孰優孰劣的時候,就會擾亂她專心思考。我看到村裏的人,尤其是老人,個個都對砍樹十分不滿,就問道:“你們當時為什麼聽之任之呢?”——“我們這裏,”大夥兒說,“如果村長同意了,別人還能怎樣呢?”——不過有件事倒還算公道。牧師還從未嘗過他夫人古怪思想和作為帶來的甜頭,這回他也想撈點油水,就同村長合謀,打算平分收益。不料爵爺設在當地的財務機構得知此事後,便說:“把樹抬到這裏來!”因為這兩棵樹原本長在牧師的院子裏,而這庭院的地產權曆來屬於爵爺所有,所以就把這兩棵樹賣給了出價最高的人。現在反正砍倒了嘛!唔,我要是侯爵,我就要把牧師夫人、村長和財務機構全給……侯爵!——是啊,我要是侯爵的話,我還去為我領地上的兩棵樹操什麼心呢!
十月十日
我隻要看到她那雙黑眼睛,就心情愉快!你看,使我感到沮喪的,阿爾貝特看來並不那麼幸福,如他——所希望的——不像我——所以為的——假如——我不喜歡用破折號,但這裏我沒有別的表達方式——我覺得表達的已經夠清楚的了。
十月十二日
在我心中,莪相已經把荷馬擠走了。這位偉大的詩人把我引進了怎樣的一個世界!我徒步漫遊在狂風呼嘯的荒原,四周濃霧迷漫,月色朦朧,祖先的幽靈隨風飄忽不定。耳聞那幽靈從洞穴裏發出的悲歎,夾雜在隆隆林濤聲中從那群山間傳來,被狂風刮得時斷時續,還有那痛不欲生的少女的慟哭,在長滿青苔、雜草叢生的四塊墓石旁哀悼那位光榮陣亡的戰士,她的情人。接著我找到了他,這位白發蒼蒼的遊吟詩人,他正在遼闊的荒原上尋找他祖先的足跡。嗬,他找到的卻是祖先的墓碑,他於是傷心地把目光投向那顆射進滾滾雲海之中的可愛的金星,往昔的時代在這位英雄心靈中複活,那時這親切的星光也曾照亮勇士的風險,月亮曾輝映著他們紮著花環凱旋反航的戰船。我看到詩人的額上刻印著深深的憂傷,看到最後這位孤獨的英雄已經精疲力盡,步履踉蹌地走向墳墓,在逝者虛幻無力的影子中不斷吸吮新的、令人百感交集的歡樂,俯視著冰冷的土地和高高的、隨風搖曳的野草,隨後呐喊道:“那位流浪遊人會來的,他認識我時,我風華正茂,他將會問:‘那位歌手,芬戈爾傑出的兒子在哪裏?’他的腳步將跨越我的墳墓,向前走去,徒勞地在塵世間打聽我的消息。”——哦,朋友!我真願像高貴的勇士,拔出利劍,一下就讓我的侯爵從緩緩死去的痛苦折磨中解脫出來,隨後讓我的靈魂去追隨這位獲得解脫的半神。
十月十九日
嗬,這一片空白!這一片可怕的空白,我感覺到它在這裏,在我的胸中!——我常常想,你隻要有一次,僅隻一次能讓她緊貼在這顆心上,那麼,這個一片空白整個兒都可填滿。
十月二十六日
是的,親愛的朋友,我確信,而且越來越確信,一個人的生命與他人而言是無足輕重,微不足道的。有位女友來看綠蒂,我便走進隔壁房間,拿起一本書,卻讀不下去,於是便拿起一支筆來寫信。我聽見她們低聲交談;她們彼此都說了些無關緊要的事給對方聽,城裏的新聞,這個嫁人了,那個病了,病得很厲害之類。——“她老是幹咳,臉上顴骨也突出來了,而且常常暈過去;我看她的日子不長了。”客人說。——“N.N.也病得很重。”綠蒂說。——“他全身浮腫。”另一位說。——我的生動的想像力把我移到這些可憐病人的床前;我見他們在苦苦掙紮,他們多麼不情願告別生命,我見……威廉呀!兩位女士正在談論他們,大家也都在談論著仿佛死去的是個陌生人似的。——我環顧四周,打量著這個房間,我周圍掛著綠蒂的衣服,放著阿爾貝特的文稿,還有那些我非常熟悉的家具,甚至連那隻墨水瓶我也很熟悉。我想:看呀,總而言之,對這家人來說你多麼重要呀!你的朋友尊敬你!你經常帶給他們以快樂,你這顆心似乎覺得沒有他們便難生存;可是——一旦你現在走了,假如你離開了這個圈子呢?他們會感到因失去你而給他們的生活中留下空白嗎?這種感覺會保持多久呢?多久?——啊,人須臾即逝,即使當他真正確信自己確實生存著的時候,即使在他心愛的人的思念中和心靈裏,他也必定會風流雲散,蕩然無存的,真是須臾即逝啊!
十月二十七日
個人所有的很少能成為彼此共有的,氣得我常常想撕裂自己的胸膛,撞碎自己的腦袋。嗬,愛情、歡樂、溫暖、幸福,我若不把這些帶給別人,別人也不會給予我,而且,即使我帶著一顆充滿幸福的心,我也不能使一個冷冰冰的、有氣無力、站在我麵前的人幸福。
十月二十七日,傍晚
我之所有甚多,然而由於對她的感情卻把一切吞沒;我之所有甚多,沒有她我便覺得一切都化作虛無。
十月三十日
我已經上百次險些想要去摟她脖子!偉大的上帝定能明察,一個人看到有如此可愛的東西不斷地出現在他的眼前,卻不能伸手去拿,他心裏多麼難受呀!伸手去拿,這原本是人類最自然的本能。嬰兒不就是一見東西就伸手去拿?——那麼我呢?
十一月三日
上帝知道我的心!我躺上床的時候常常懷著這樣的心願,有幾次甚至懷著這樣的:不要再醒過來。但是清晨我睜開眼睛,又看見了太陽,我真不幸!我的情緒竟會如此反複無常,要是能歸咎於天氣,歸咎於第三者或一次事業的失敗,那麼我心中難以忍受的不滿意的重負就隻有一半是由於我的緣故。我真痛苦呀!我真切地感覺到,千錯萬錯其因皆在於我——不,不是罪過!就這麼叫吧,藏在我心裏的一切痛苦之源也正是當初那個一切幸福之源。當初我感情充沛,到處遊蕩,所到之處,全都是天堂,我的心裏可以深情地容納整個世界,現在的我還不就是同一個人?這顆心現在已經死了,從中再也流不出歡樂來了,我的眼睛已經幹涸,再也不能以清涼的淚水來滋潤我的感官,使之保持清新,額頭上皺起道道焦慮的皺紋。我很痛苦,因為我失去了生命中的惟一歡樂,失去了我用以創造周圍世界的神聖而生機勃勃的力量;這個力量一去不複返了!——我從窗戶裏眺望遠處的山巒,但見朝陽升上山頂,衝破濃霧,照耀著寧靜的草地;在落葉紛紛的楊樹間,一條小河婉蜒曲折,緩緩地朝著我流淌而來——哦!倘若這壯美的大自然像一幅漆畫呆板地懸在我的眼前,然而這歡樂卻無法從我心裏抽取一點一滴幸福來注入我的頭顱,麵對上帝我整個人就像一口幹枯的井和一隻漏水的瓶!我常常倒伏在地,祈求上帝賜我眼淚,就像在赤日炎炎、沒有一片雲,土地幹裂之時農人向上蒼求雨一般。
但是,唉,上帝並不由於我們的呼天喊地祈求才會賜給我們雨水和陽光,這一點我有切身體會。可是當年的那些時日為什麼就如此幸福?那時我耐心地等待他的聖靈,滿懷虔誠和感激的心情來接受聖靈澆灌在我身上的喜悅。
十一月八日
她責備我毫無節製!嗬,她言語之間含有多少綿綿情意!她說我端起一杯酒,往往就非得把整瓶酒都喝完不可,這就叫沒有節製。——“您別喝這麼多!”她說,“請您想一想綠蒂吧!”——“想一想!”我說,“這還需要你來告訴我嗎?我一直想著呢!——不用我想!您時時刻刻都在我心裏。今天我就在您新近從馬車上下來的地方坐過來著……”——她轉而談起了別的,引開話題,不讓我就這個話題深入談下去。我的摯友,我的意誌完全被製服了!她可以隨心所欲地將我擺布。
十一月十五日
謝謝你,威廉,謝謝你真誠地關心,謝謝你善意的勸告,而且請你放心。讓我來忍受吧,盡管我已疲憊不堪,但卻仍有足夠的力量堅持到底。我崇敬宗教,這你知道,我覺得宗教是許多精疲力竭者的拐杖,是許多渴得奄奄一息者的清涼飲料。隻不過——宗教能夠而且對每個人都能有這樣的作用,都必定會起這樣的作用嗎?倘若你觀察一下這大千世界,你就會發現成千上萬的人,無論信教不信教,宗教過去未曾起過這種作用,而且將來也不會有那樣的作用,那麼,難道宗教一定會是手杖和清涼飲料嗎?上帝之子自己不就說過,天父賜予他的人將守在他周圍?倘若我不是天父賜予他的呢?倘若如我的心悄悄告訴我的那樣,天父要把我留在他自己身邊呢?——我請你不要誤解我的意思,不要把我這些純潔而懇切的話裏含有諷刺我們自己的整個靈魂都袒露在你麵前了,我還是不如保持沉默呢:因為有關人人都同我一樣知之甚少的一切事情,我是一個字也不願說的。受盡他的那份痛苦,喝幹那杯中酒除此而外,人的命運不能有別的嗎?——既然這杯酒天上的上帝用嘴唇呷一下都覺得太苦,我為何要硬充好漢,硬說我喝起來很甜呢?當我的整個生命正在存在與虛無之間顫抖,當往昔猶如閃電,照亮了未來黑暗的深淵,當我周圍的一切都在沉沒,世界正隨我走向毀滅,在這可怕的瞬間,我為什麼還要羞於叫喊呢?“我的上帝,我的上帝,為什麼離棄我?”這難道不是上帝之子的喊叫聲嗎?不是這自甘折磨、甘願清苦、正無法阻擋地走向毀滅的上帝之子徒勞地使出全部力氣從內心深處喊出的聲音?我為什麼要羞於喊出這樣的話來呢?他,能像卷布帛一樣把天空都卷將起來的,他尚且逃脫不了那一瞬間,我又何必害怕這一瞬間呢?
十一月二十一日
她看不見,她也感覺不到,她正在釀造毒酒,將我和她一同毀掉;滿懷狂喜,我將她遞給我的這杯毀滅之酒一飲而盡。那友善的目光,她那經常——經常?——不,不是經常,而是有時凝視著我的目光,用意何在?她接受我下意識流露出的感情時那喜形於色的樣子,還有同情;她額頭上表露出來的對我所受痛苦的同情,用意又是何在?
昨天我臨走時她握著我的手說:“再見,親愛的維特!”——親愛的維特!這是她第一次叫我“親愛的”,我聽了真是心花怒放,樂不可支。這幾個字滲透了我的整個身心。我自己把這句話反複重複了上百次,昨天夜裏正要上床的時候,我還自言自語叨叨了好一陣,竟突然脫口而出這樣一句話來:“晚安,親愛的維特!”說過之後自己也禁不住大聲嘲笑起自己來。
十一月二十二日
我不能這樣祈禱:“讓她屬於我吧!”可是,我又經常覺得她就是我的。我不能這樣祈禱:“把她賜給我吧!”因為她是別人的。我沒完地嘲笑著自己的痛苦;但是我一旦遷就自己的願望,放鬆了控製,就會冒出一大套這樣的祈禱來。
十一月二十四日
她感覺到了我忍受著何等樣的痛苦。今天她的目光深深地穿透了我的心。我去了,見她獨自一人;我默默無語,她則望著我。在她身上我再也看不到那媚人的美了,再也看不到那非凡的靈性之光,這一切全都在我眼前消失了。但是她的目光卻更加嫵媚,流露著最親切的關懷和最甜蜜的憐憫,她的目光深深打動了我。我為何不可以跪倒在她的腳下?我為什麼不可以摟住她的脖子報以千百個吻呢?她逃之夭夭了,逃去彈鋼琴了,她那甜美、輕柔的聲音合著鋼琴的彈奏,唱起了和諧的歌。我還從未見過她的嘴唇如此迷人;她雙唇微啟,仿佛渴望吮吸鋼琴中湧流出來的甘美的聲音,隨後從她純潔的嘴裏吐出美妙的回聲——哦,我隻怕不可能用這些話把此情此景向你描繪得淋漓盡致!——我抵擋不住了,便俯身發誓:芳唇呀,我永遠不敢冒昧地給你印上我的親吻,因為唇上飄浮著天上的精靈。——可是——我,想要!——哈!你看,在我的靈魂之前好似聳立著一道隔牆——這份幸福——隨後毀滅來贖此罪過——難到這是罪過?
十一月二十六日
我有時對自己說:你的命運是獨一無二的;讚美別人幸福吧——還沒有第二個人像我那樣受盡折磨。——後來我便吟誦一位古代詩人的詩篇,我覺得我好似窺見了自己的內心。我嗬,必須受如此多的苦!哎,難道在我之前的人就已經有過如此不幸了嗎?
十一月三十日
我不該,我不該使頭腦清醒過來!我無論走到哪裏,都會碰到一種亂我方寸的情景。今天!嗬,命運!嗬,人!晌午,我不想吃飯,便沿河走去。到處是一片荒涼,一陣冷濕的晚風從山上吹來。灰白的雨雲飄進了山穀。我遠遠看見一個人,身穿破舊的綠外套彎著腰在岩石間走來走去,好像在尋找什麼野花野草。我朝他走去,他聽到我走路的聲音便轉過頭來。我看到他臉上的表情十分有趣,總的來說有一種靜止的悲哀,除此之外,則顯得正直與善良;他的頭發是黑色,梳了兩個髻,用簪子別著,餘下的頭發編了一條粗辮子,拖在背上。從他的穿著來看,他是個等級較低的人,所以我相信,如果我關注他正在忙些什麼,他大概不會見怪,因此我就問他在找什麼。——“我在找花,”他深深歎了口氣,回答道,“可是找不到。”——“現在可不是開花的季節呀!”我笑著說。——“現在的花還是很多的,”他邊說邊朝我走下來,“我家花園裏就有玫瑰花和兩種忍冬花,其中的一個品種是我父親送給我的,長得像野草一樣快;我已經找了兩天了,還是沒有找到。在野地裏,花總是有的,黃的、藍的、紅的還有矢車菊,開的小花漂亮極了,可惜我卻一朵也找不到。”——我覺察到某種令人疑懼不安的東西,所以便拐彎抹角地問:“您要這些花幹嗎?”——他臉上抽搐一下,露出奇怪的笑容。“您可別把我的話泄露出去呀,”同時伸出手指擱在嘴唇上,“我答應要給我的心上人一束鮮花的。”——“太棒了。”我說。——“嗯,”他繼續說,“她有許多別的東西,她很富有。”——“但是她卻仍然喜歡您的一束花。”我接著他的話茬兒說。——“嗯,”他繼續說,“她有好多寶石,還有一頂皇冠呢。”——“她叫什麼名字?”——“要是聯省共和國雇了我,我早就成了另一個人了!”他照舊說他的話,“以前有一段日子我混得挺不錯!現在我可完了。我現在……”他眼淚汪汪地望著天空,一切盡在不言中。——“這麼說,您曾經很幸福啦?”我問道。——“哎,我真想再像以前那樣!”他說,“當初,我那樣地自在快活輕鬆,簡直如魚得水!”——“亨利希!”一位正在往上走來的老太太喊道:“亨利希,你躲在哪兒?我們到處找你,該回家吃飯了。”——“他是您的兒子吧?”我朝她走去問道。——“是呀,我這可憐的兒子!”她答道,“上帝讓我背上了一個沉重的十字架。”——“他這樣子已經有多久了?”我問。——“像這麼安靜隻是近半年的事兒,”她說,“感謝上帝讓他保持這個樣子吧,在這以前他瘋了整整一年,用鏈子鎖著關在瘋人院裏。現在他不會給任何人找麻煩了,現在在他腦子裏,他隻跟國王和皇帝打交道。得病以前他是個文文靜靜的好人,掙錢養活我,還寫得一手好字,後來突然胡思亂想起來,發了一次高燒,從此便瘋了。他現在的情況您已經看見了。如果要我把他的事細細講給您聽,先生……”我打斷了她滔滔不絕的話,問道:“他自己說,有段時間他生活得很幸福,很自在,那究竟是什麼時候呢?”——“這個傻小子!”她露出憐憫的笑容大聲說,“他指的是發了瘋的那段日子,他一直掛在嘴邊,那時他關在瘋人院裏,神誌完全不清。”——這話簡直像是晴天霹靂,我萬萬沒有想到就往老太太手裏塞了一枚錢幣,急忙離開了她。“那時你是幸福的!”我一麵喊,一麵快步朝城裏走去,“那時你很自在,如魚得水一般!”——天上的上帝嗬,人隻有在恢複理智以前或者再度喪失理智以後才是幸福的,難道這就是你安排給人的命運?——不幸的人呀!盡管如此我可是多麼羨慕你的癲狂,羨慕使你受著折磨的神誌錯亂!在冬天,你滿懷希望出去給你的女王采摘鮮花,為沒有采到而悲傷,但並不明白為什麼找不到花。而我呢——不抱希望又漫無目的地走出家門,隨後又像來時一樣轉回住所。——你成天胡思亂想,倘若聯省共和國雇了你,你將成為何等樣的人。真是幸福的造物,你可以把得不到幸福歸咎於人間的障礙!你感覺不到,感覺不到,你之所以不幸就在於你破碎的心和損壞的頭腦,塵世上任何的國王都救不了你。
假如一個病人到遠方的聖泉去治療,結果反而加重了自己的病情,更增加了死亡的痛苦,然而誰要是嘲笑這個病人,誰將得不到安慰而死去;一個內心困惑不安的人,為了擺脫良心的悔恨,消除心靈的痛苦便到聖墓去朝拜,他的腳在尚未開辟出來的路上每邁出一步,都是減輕他靈魂不安的一滴良藥,每結束一天的跋涉就使他心上減輕了許多煩惱,誰若鄙視這個良心不安的人,他也必將得不到安慰而死去!——能說這是妄想嗎?你們這些坐在軟墊上玩弄字眼兒的人!——妄想!——噢,上帝!你看看我的眼淚吧!你創造的人已經夠可憐的了,你還非得再給他增添一些兄弟,讓他們去搶奪他那本已貧乏的一點點東西,搶奪他對你,對你這個無所不愛的神的一點點信任?我們信賴能治百病的藥草,信賴葡萄的眼淚,這些不都是對你信賴的表示嗎?因為在我們周圍的萬物中你都放進了治病減痛的神力,而這種力量正是我們不可須臾或缺的。天父,我沒有見過你!天父,你曾充滿我的整個心靈,而現在卻轉過臉去,對我不理不睬,天父嗬,召喚我到你身邊去吧!請你不要再沉默了!對於你的沉默,我這顆焦渴的心靈快要經受不住了。——一個人,一位父親,當自己不期而歸的兒子摟著他的脖子喊著“我回來了,我的父親”時,他會因此而發怒嗎?他的兒子還說:“按照你的意願,我的旅程本該堅持得更長久些,但我中斷了旅程,請你不要生氣。這個世界到處都一樣,辛苦和工作換來報酬和歡樂,但是這些於我又有什麼意義?惟有在你所在之處,我始得安寧,在你麵前無論辛苦還是享受,我都心甘情願。”——而你,慈愛的天父,難道你會把我從你身邊趕走嗎?
十二月一日
威廉!我在前天信上告訴過你的那個人,那位幸福的不幸者,以前曾是綠蒂父親手下的文書,他對綠蒂萌生一片癡情,他培育這熱情先是藏在自己心裏,後來被發現,並因此而被解職,被遣送回家,這片癡情終於使他發了瘋。你也許是漠不關心地讀這個故事的吧,因為阿爾貝特向我講述這個故事的時候完全無動於衷,盡管我寫得枯燥幹巴,但願你能體會一下,這故事對我的震動有多大!
十二月四日
我求你——你看,我這個人完了,我再忍受不下去了!今天我坐在她身邊——我坐著,她彈鋼琴,彈出各種各樣的曲調,全曲曲有情!全都是!——全都是!——你有何感想?——她的小妹妹坐在我的膝上打扮她的布娃娃。我熱淚盈眶。我低下頭,看到了她的結婚戒指。——我淚如泉湧。——突然,她彈起了那支天籟般甜美的老曲子,真是突如其來,我心裏感到莫大的慰藉,憶起件件往事,憶起以往聽這支歌的時光,憶起中間那段黯淡的日子,憶起破滅的希望,還有——我在房裏走來走去,心裏強烈的欲求令我窒息。——“看在上帝份上,”我說,同時情緒激動地衝到她跟前,“看在上帝份上,請你別彈了!”——她停了下來,怔怔地望著我。“維特,”她微笑著說,這微笑穿透我的心靈,“維特,您病得很厲害,連您最心愛的曲子都厭煩了。您走吧,我求您,去讓您自己平靜下來吧。”——我立即離開她,衝了出去。——上帝嗬,你看到了我的不幸,請你快快將它結束吧!
十二月六日
她的倩影時時刻刻跟隨著我,寸步不離!無論是醒著抑或在夢中,她都充滿了我整個心靈!當我閉上眼睛的時候,在我的內視力彙聚的額頭裏,她那雙烏黑的眸子便會顯現。就在這裏!我無法向你表述!我一閉上眼睛,它就出現體內;她的眸子像海洋,像深淵,羈留在我的麵前,我的體內,裝滿我額頭裏的全部感官。
人到底是什麼?受頌揚的半神!他最需要力量的時候,卻偏偏力不從心。難道不是這樣嗎?無論他在歡樂中飛騰或是在痛苦中沉淪,他都未加阻止,為什麼正當他渴望消失在無窮的永恒之中的時候,卻偏偏被拉回到遲鈍,冷漠的意識中去呢?
編者致讀者
我多麼希望,我們的這位朋友在他引人注目的最後幾天裏能給我們留下足夠多的手跡,這樣他的遺書便可以依次編下去而不致中斷,而我也不必用敘述來加以彌補了。
我已經竭盡全力,尋訪那些知道他情況的人,從他們嘴裏收集詳細的材料。這件事情的經過很簡單,各種有關敘述大體一致,連幾件不重要的細節也沒漏掉;惟獨對於當事人的思想以及他的道德信念大家意見不一,斷語各異。
因此我們,隻好將我們經過反複努力所獲得的情況如實地講述出來,其中插進死者的幾封遺書,即使找到的是一張字條,哪怕是最小的字條也都加以認真研究並且收入;尤其因為這些當事人都是不同尋常之人,所以哪怕隻想揭示各種行為的真正原始動機,也是十分困難的。
惱怒和鬱悶在維特心裏紮下的根越來越深,纏結得越來越緊,漸漸占據了他的全部身心。他精神的和諧完全破壞了,他內心的狂躁和激憤摧毀了他的精神的和諧,導致了極壞的影響,最後留給他的惟有衰弱。為了擺脫這種狀態,他苦苦掙紮,比他以前同種種弊病作鬥爭時更加疑懼膽怯。他內心的驚恐不安又耗盡了他僅剩的精神力量、活力和機敏,從此悲傷整天陪伴著他,他越來越不幸,他愈是不幸,對人對事也就愈不公正,因此也就更加不幸。至少阿爾貝特的朋友都是這麼說的;他們聲稱,那位純潔而溫順的丈夫現在終於獲得了盼望已久的幸福,並決心將永遠保持這幸福,而維特好比這樣一個人,一日之間耗盡他的全部家產,到晚年就隻有受苦受罪的份了。他們說,阿爾貝特在這麼短的時間裏沒有絲毫變化,他還是維特一開始所認識、所賞識和尊敬的那個人。他愛綠蒂勝過一切,他為她感到驕傲,希望別人也都承認她是最最出眾的女子。即使他希望避免出現任何猜疑,即使他不樂意同別人分享這份珍貴的財富,哪怕隻是一瞬間,哪怕是以最最純潔無邪的方式,難道就可以因此而責怪他嗎?他們承認,每當維特來找綠蒂時,阿爾貝特往往就離開妻子的房間,但並非出於對這位朋友的憎恨和厭惡,而隻是因為他感覺到,如果他在場,維特就心情壓抑。
綠蒂的父親患病臥床不起,他派自己的馬車來接綠蒂,她便坐車出城了。那是個美麗的冬日,紛飛的初雪剛停,整個地區白雪皚皚。
第二天一早維特便追了去,他心想,如果阿爾貝特不去接她,他打算陪她返城回家。
晴朗的天氣也無法使他陰鬱的心情好起來,他的心情壓抑而沉悶,種種悲傷的情景已經固定在他的腦中,他的內心活動就是從一個痛苦的念頭轉到另一個痛苦的念頭,除此以外,他對什麼都無動於衷。
他對自己永遠不滿意,因此覺得別人的境況就更加可慮,更加混亂,他相信,阿爾貝特夫婦間的美好關係已被擾亂,他不但責備自己有責任,還在這些責備中攙雜著對阿爾貝特的不滿。
一路上他都在想這個問題。“是呀,是呀,”他自言自語道,並暗暗把牙齒咬得吱吱響,“這就是親切、友好、體貼和事事共同分擔的同妻子的交往,這就是心境寧和的,持久不變的忠誠!不,這是厭煩和冷淡!任何一件無聊的公務都比這位珍貴、可愛的妻子更吸引他,難道不是這樣嗎?他知道珍惜自己的幸福嗎?他懂得如她所應得的那樣尊重她嗎?他得到了她,不錯,他得到了她。——這我知道,就像我還知道別的事那樣,我常常這樣想,他還會使我發瘋的,他還會把我殺死的。——他對我的友誼難道真的堅如磐石嗎?他不是已經把我對綠蒂的依戀看作是對他權利的侵犯嗎?把我對她的關照體貼看作是對他的無聲譴責嗎?我清楚地知道,我感覺到,他不樂意看到我,他希望我離開此地,我在場他就心煩意亂,局促不安。”
他往往停下自己飛快的步伐,默默地站著,似乎想要轉回去;然而他又一再繼續向前,心裏想著這些念頭,嘴裏自言自語,最後仿佛違背了自己意誌似的來到了獵莊。
他進了門,問起老人,問起綠蒂的情況,他發現一家人的情緒都有些激動不安。最大的男孩告訴他,在瓦爾海姆那邊發生了一件不幸的事,一個農民被打死了!——他聽後並沒在意。——他走進內室,發現綠蒂正在勸她的老父親,因為老人不顧自己有病,非要到出事地點去調查案情。案犯是誰尚不清楚,被害者是當天早晨在屋門口被人發現的,人們對此有種種猜測:被害人是一位寡婦的雇工,而這寡婦先前雇的那位長工又是心懷不滿地離開她家的。
聽到這些情況,維特心裏猛地一震。——“完全有可能!”他大聲說道,“我得到那裏去,一刻也不能耽誤。”——他急匆匆地趕往瓦爾海姆,往事曆曆在目,他毫不懷疑,作案的就是那個農民,他曾多次與此人交談過,在他的心目中那個人還挺不錯的。
死者停放在小酒店前麵,要去那裏,必須要從那兩棵菩提樹下經過。他到了那個以前如此喜愛的小場地,此刻的情景真使他觸目驚心。鄰居的孩子常常坐在上麵玩耍的那條門檻,眼下一片血汙。愛情和忠貞,這人間最美好的感情現在卻變成了暴力和凶殺。粗壯的樹木掛著冰霜,已經片葉無存,往日圍繞教堂公墓矮牆之上的樹籬,也是光禿禿的,從疏疏落落的空隙中可以看到白雪覆蓋的墓碑。
全村人都聚集在酒店前麵,當他走近那兒時,突然聽得一聲叫喊。人們看見一隊武裝人員正朝這兒走來,大家都在叫喊:凶手抓來了!維特朝那邊望去,已經不再懷疑了。沒錯,就是那個對寡婦愛得刻骨銘心的長工,一段日子以前他默默吞下一團怒火,心灰意懶地四處徘徊時,維特還碰到過他。“你這不幸的人,你怎麼幹出這種事來!”維特邊朝被捕者走去,邊喊。——凶犯默默地望著他,沉默不語,最後泰然自若地說:“誰都別想得到她,她也不會得到任何人。”——犯人被押進酒店,維特便匆匆離去。
這件可怕的事對他的觸動不小,他的方寸全亂了。刹那間,把他從對人對己都漠不關心的心態中拽了出來,現在一種不可抗拒的同情心占據了他的心靈,使他產生一種不可名狀的欲望:一定得挽救這個年輕人!他覺得這個農民是那麼不幸,認為那個人即使成了罪犯也仍是那樣地無辜。他設身處地替那個人深入思考,確信他也能說服別人和他持相同看法。他甚至希望能為他辯護,生動的辯護詞已源源不斷地湧出,隻待啟齒。他急忙奔向獵莊,路上已忍不住把要向法官陳述的話低聲說了出來。
他跨進內室,發現阿爾貝特已在那兒了,情緒馬上低落了下來;不過他立刻重新抖擻起精神,激昂慷慨地向法官陳述了自己的看法。但是法官卻再三搖頭,雖然維特使出渾身解數,而且依據實情講得生動感人,熱情洋溢說盡了一個人能為另一個人所作的辯詞,可是法官仍然未為所動,這一點倒也不難想像。他甚至不讓我們的好朋友把話講完,就嚴詞駁斥,並且責備他不該袒護一個殺人犯;法官向他指出,如果按照他的意見去辦,那麼法律就得統統取消,國家的安全也將徹底毀掉;他還補充說,遇到這樣一件案子,他必須負起重大責任去做每一件事,一切都必須依法辦事,按規定的程序處理。
維特還不甘心,他隻求司法官答應一件事,假如有人想幫助犯人逃跑,希望法官能高抬貴手,睜一眼閉一眼!這個請求也遭到法官拒絕。這時,阿爾貝特終於加入了談話,他也站在老法官一邊。維特獨木難支,意見被堅決否定,法官還屢屢對他說:“不行,他沒救了!”聽了這話,於是維特懷著極大的痛苦告辭而去。
司法官的這句話使維特的精神有多頹喪,我們從一張字條上便可看出。這張字條夾在他的一堆文稿裏,肯定是當日所寫:
“不幸的人呀,你沒救了!我完全清楚,我們都沒救了。”
阿爾貝特最後當著法官的麵所說的關於被捕者的那番話,維特聽了極為反感:他認為阿爾貝特的話裏帶刺,是針對他的。經過反複思考,他還是認識到,法官和阿爾貝特兩人的意見是正確的,但是他覺得如果他承認了這一點,認輸了,仿佛就意味著放棄了他自己最內在的生命。
我們在他的文稿中又找到一張與此事有關的字條。這張字條或許道破了他和阿爾貝特的整個關係:
“盡管我對自己說,一再地說:他是個正派人,是個好人,但是這有什麼用呢,這話把我的五臟六腑都給撕碎了;叫我如何能做到為人公正呢!”
這天傍晚天氣很暖和,冰雪開始消融,所以綠蒂便同阿爾貝特步行回家。路上她不時地左顧右盼,仿佛少了維特的陪伴,心中怏怏不樂。阿爾貝特便談起維特來,譴責他,但同時也為他說了些公道話。他談到維特不幸的激情,並且希望盡可能疏遠維特。——“我希望能這樣做也是為了我們的緣故呀,”他說,“我求你,”他一邊注視著她一邊說,“設法讓他改變對你的態度,讓他少來看你。人家在注意了,我知道到處都有人在說閑話呢。”——綠蒂沒有吭聲,看來阿爾貝特對她的沉默很敏感,至少從此以後他不在她麵前提維特了,而當她提起維特時,他也不作聲,或者把話題岔開。
維特為救那個不幸的人所作的徒勞的嘗試,是正在熄滅的火苗最後一次熊熊燃燒;這次努力的失敗使他更深地陷入痛苦之中,更加不想再有任何作為;特別是當他聽說犯人矢口否認自己的罪行,因此可能要求他出庭作證,證明那個人確係有罪時,他幾乎氣瘋了。
他在以往公務生活中所碰到的種種不愉快的事情,在公使館裏遇到的氣惱事,他遭到的種種失敗,受到的種種屈辱,這時一齊在他心頭上下翻騰,時隱時現。他認為凡此種種都為他的無所作為提供了依據,他覺得自己的前途已經毫無希望,就連應付日常生活事務的能力也沒有了;到頭來他便完全任憑自己奇怪的感情、想法以及無休無止的激情所擺布,悲哀地同那個值得愛並被他所愛的她纏磨,不但擾亂了她的平靜,而且既無目的又無希望地耗費著自己的精力,就在這種永恒的單調中他越來越接近那個悲慘的結局。
這裏我們插進他的幾封遺書,關於他內心的混亂,他的激情,他無休止的奮鬥與追求,以及他對生活的厭倦,這幾封遺書提供了最有力的證明。
十二月十二日
親愛的威廉,我現在的狀態,就像那些據說被惡魔驅趕著四處亂闖的不幸的人一度所處的狀態。有時,我心緒不寧,這既非恐懼,亦非欲念——而是不可名狀的內心的喧囂,它似乎要撕裂我的胸腔,扼住我的喉嚨!痛苦呀,痛苦!於是我隻好在這與人為敵的季節裏到可怕的黑夜中去四處遊蕩。
昨天晚上我又不得不走出家門到外麵去。突然間冰雪開始融化,我聽說,河水泛濫了,溪水猛漲,洪水從瓦爾海姆傾瀉而來淹沒了我那心愛的山穀!夜裏十一點多我奔了出去。借著月光可以看到狂暴的山洪從岩石間瀉下回旋激蕩,淹沒了田地、草場、樹籬和一切,寬闊的山穀在狂風的呼嘯聲中變成了一片翻騰的汪洋,那景象真是可怕!當月亮隱而複現,高懸在烏雲之上,山洪映著恐怖而瑰麗的反光,在我眼前激浪翻滾,奔騰咆哮;我突然一陣戰栗,繼而又心生渴望!嗬,我張開雙臂,麵對深淵喘息著。跳下去!跳下去!我沉浸在狂喜中,要把我的痛苦和煩惱一股腦兒投進深淵!像波濤一樣滾滾而去!哦!——我卻不能讓雙腳離地,結束所有痛苦!——我的時辰還沒有到,我感覺到了!威廉呀,如果能駕狂風去把烏雲驅散,將洪水緊鎖,我多麼願意為此付出我的生命!哈哈!對於那個被囚禁在獄中的人有朝一日不也會?
我憂鬱地俯視著下麵,我和綠蒂曾興致勃勃地在那兒散步,還曾在一棵柳樹下息歇。——現在那地方已被洪水吞沒,連那棵柳樹我也差一點就認不出來了。俯視那個所在,我是多麼傷心!威廉呀!我也想到她家的草地,她家獵莊周圍的地方!我們的涼亭如今也被激流毀壞了吧!想到這些,往日的陽光透進心田,猶如囚徒夢見了羊群、牧場和高官厚祿。我站立著!——我不再責罵自己了,因為我有了死的勇氣。——我要是果真……我現在坐在這裏像個老太婆,從樹籬下收拾些枯枝,挨門逐戶討些麵包,好讓行將就木的、毫無樂趣的生活再苟延片刻,讓無歡的生活略顯輕鬆。
十二月十四日
這是怎麼回事,我親愛的朋友?我被我自己嚇了一跳!我對她的愛難道不是最神聖、最純潔、最富親情之愛嗎?難道我曾經感受到我的心靈中有某個該受懲罰的願望嗎?——我不想保證——然而現在卻有這許多的夢!哦!有的人把這些之所以產生與動機相矛盾的效果歸咎於鬼怪的捉弄,他們的感覺確是真實無誤!這一夜!——我現在講時還在發抖——這一夜,我將她摟在懷裏,緊緊貼著我的胸脯用無數的吻封住她正悄悄說著情話的嘴;我的眼睛在她醉意朦朧的明眸中沉浮!上帝嗬!回想起這熾烈的歡樂真是銷魂蕩魄,我現在仍感到極樂的幸福,難道我要為此受到懲罰嗎?綠蒂呀,綠蒂!——我是已經完了!我的神誌紊亂如麻,喪失思考能力已經八天之久,我的眼裏淚水滾滾。我既然無論在何處都不快樂,那麼到處都有快樂。我沒有願望,沒有希求。我要一走了之,反倒會好的多。
在這段時間裏;在那樣的情況下,離開世界的決心在維特心裏越來越堅定。自從他回到綠蒂身邊以來,這始終是他最後的出路和希望;不過他對自己說,采取這個行動不應倉促,不應草率,他要懷著美好的信念,懷著盡可能平靜的決心來邁出這一步。
他的疑慮,他同自己的爭辯,可以從在他文稿中發現的一張字條上看得出來。這張字條可能是他給威廉寫的一封信的開頭,還沒有署上日期。
她的出現,她的命運,她對我的命運的同情,還會從我幹涸的眼睛裏擠出了最後幾滴淚水來的。
拉起帷幕,走到幕後去吧!惟有如此!為什麼還要躊躇、畏縮?是因為無人知曉幕後的情形究竟如何嗎?是因為一去便不能複返了嗎?我們精神的稟賦,便是能預感到混沌和黑暗,對此我們卻毫不知曉。
維特終於同這個可悲的想法越來越友好,越來越親近,他決心已下,而且堅定不移,下麵這封寫給他那位朋友的含義雙關的信便是一個佐證。
十二月二十日
感謝你的厚愛,威廉,蒙你對那句話作了這樣的理解。是的,你是對的:我若一走了之,反倒會好得多。你建議我回到你們身邊去,這並不完全合我的心意;至少我還想繞一回路,尤其是天氣還有希望出現持續霜凍,路也會好走得多。你想來接我,我也非常感激;隻不過請你再推遲兩個星期,請等著我的下一封信再作考慮。果子尚未成熟,千萬不可采摘!十四天左右的時間可以辦很多的事。煩你轉告我母親:請她為她兒子祈禱,並求她原諒我過去帶給她的種種苦惱。這些人我本該帶給他們歡樂的,卻使他們憂傷苦惱,哎,這就是我的命運。別了,我最忠實的朋友!願上天把所有的福分都賜給你!多多保重!
至於這段時間裏綠蒂心裏有什麼活動,她對她丈夫,對她不幸的朋友的感情分別是怎樣的,我們都不敢貿然用言詞來表述,盡管根據對她性格的了解,我們在心裏對此會有一個大致的想像,隻有一顆美麗的心靈的女性們能窺見她的心靈,並同她一起感受。
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她已暗下決心,想方設法疏遠維特,她之所以遲遲不行動,那是出於她真誠的友情和體貼維特的緣故,她知道,她這樣做維特要付出多大的代價,而且他會覺得這是不可能辦到的。然而,在這段時間裏她為形勢所迫,不得不采取嚴肅的態度;她丈夫對這種關係完全保持沉默,她對此也始終一字不提,正因為這樣,她便覺得更有必要以行動來向丈夫證明,她是珍惜他的感情的。
前麵插入的那封維特致友人的信是在聖誕節前的星期天寫的。當天晚上,他去找綠蒂,發現隻有她一人在。她正在收拾準備作為聖誕禮物送給小弟妹們的玩具。維特談到,孩子們得到這些禮物將會如何的歡天喜地了,還說,當門突然打開,看到一棵裝飾著蠟燭、糖果和蘋果的美麗的聖誕樹,就像到了天堂一樣,定會令人欣喜若狂的。——“隻要您乖乖地聽話,”綠蒂說,同時用可愛的微笑來掩飾,“隻要您聽話,您也會得到一份禮物的,比如一支長蠟燭什麼的。”——“您說的‘乖乖地聽話’是指什麼?”他嚷道,“您要我怎麼樣?我怎麼樣才能做到?最最好的綠蒂!”——“星期四晚上是聖誕夜,”她說,“那時孩子們都來,我父親也來,每人都會得到自己的一份禮物,到時候您也來吧——但在這之前您不要再來啦。”——維特怔住了。——“我求您,”她接著說,“現在隻能這樣,為了我的安寧,我求您,不能,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他把自己的目光從她身上移開,在房裏走來走去,咬著牙喃喃地說:“不能再這樣下去了!”——綠蒂感覺到她這番話使他陷入多麼可怕的心態,趕忙問這問那,想轉移他的思想,但是徒勞。——“不,綠蒂,”他嚷道,“我不會再見到您了!”——“為什麼這樣?”她打斷他的話說,“維特,您可以,您必須再來看我們,隻不過您要有節製。哎,您怎麼生就這麼個急性子,抓住什麼就對它傾注那麼大的激情,而且一發而不可收呢!我求您,”她握著他的手繼續說,“請您多少節製一點吧!您的智慧,您的學識,您的才能會給您帶來各種各樣的快樂,不是嗎?做個堂堂男子漢吧,放棄對一個女子的苦苦依戀吧,她除了同情您以外什麼用也沒有。”——他把牙咬得吱吱響,目光陰沉地凝視著她。——她握著他的手。“請您平心靜氣地想一想,維特!”她說,“難道您感覺不出來您是在欺騙自己,甘心毀掉自己嗎?為什麼非要愛我,維特?為什麼愛的偏偏是我?我已經是另一個男人的私產,為什麼愛的偏偏是我?我怕,我怕,我對於您的願望所以有那麼大的誘惑力,僅僅是因為您不可能得到我。”——他從她手裏抽出了自己的手,同時用呆板而憤怒的目光瞪著她。“明智!”他叫道,“非常明智!也許是阿爾貝特教的吧?外交辭令!十足的外交辭令!”——“人人都會這樣解釋,”她回答說,“難道世界上就沒有一位姑娘能使您稱心如意嗎?下決心去找吧,我擔保,您一定會找到的;這段日子以來您沉迷在這狹小的天地裏自尋煩惱,這早就讓我為您、為我們擔心了。下決心去旅行,去散散心!您去找吧,您一定會找到另一個值得您愛的人,到時候您再回來,讓我們共享真正的友誼和幸福。”
“這番話倒可以印出來,推薦給所有的家庭教師,”他冷笑著說,“親愛的綠蒂!請您再給我一點安慰,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隻求您一件事,維特,聖誕夜之前不要來!”——他正要回答,這時阿爾貝特走進房間了。兩人冷冰冰地互道了“晚上好”,隨後尷尬地並肩在房間裏來回踱步。維特開始講了些雞毛蒜皮的事,但隻夠兩人交談幾句。阿爾貝特也一樣,隨後他便向妻子問起幾件要她辦的事,當他聽說她還沒有辦妥時,便說了她幾句,維特聽來這幾句話不止是冷冰冰的甚至是冷酷無情的。他想走,又不能走,磨磨蹭蹭一直呆到八點,他的氣惱和不滿也在不斷增加,直到擺好晚飯,他便拿起帽子和手杖。阿爾貝特請他留下來吃飯,但維特聽來這不過是一句隨便說說的客套話,便冷冰冰地謝絕了。
維特回到家,從要為他照明引路的仆人手中接過蠟燭,獨自走進房間,放聲大哭,失去控製自言自語,狂躁地在房間裏走來走去,後來便和衣往床上一倒,將近十一點仆人才敢進來,見他這種情況問要不要替少爺脫掉靴子,他讓仆人替他脫下靴子,並告訴仆人,明天早晨不許進他的房間,除非他喊他。
星期一早晨,十二月二十一日,他給綠蒂寫了一封信。他死後別人在書桌上發現了這封火漆封口的信,便差人給綠蒂送了去。從信裏所談情況可以看出,這封信是斷斷續續寫成的,我也就按其原貌,分段插在我的敘述中。
已經決定了,綠蒂,我情願去死,我寫信告訴你這件事並不是浪漫主義地誇張,而是十分冷靜的,就在今天早上,我將見你最後一麵。當你讀到此信時,親愛的,冰冷的墳墓已經蓋住了這個躁動的不幸者的僵硬的遺體了。直到他生命的最後時刻,他能享受到最大的溫馨莫過於同你傾心交談了。我度過一個可怕的夜晚,哎,也是一個樂善好施的夜晚。正是這一夜堅定了我的決心:死!我昨天離開你的時候,真是悲憤填膺、肝腸寸斷,想到待在你身邊我的生命已經毫無希望,毫無歡樂,我的心就冷得直打顫。——我剛跨進自己的房間,就瘋了似地跪在地上。嗬,上帝!你竟把最苦澀的眼淚給我作為最後一杯提神的飲料!千百種打算,千百種前景掠過我的腦海,末了隻剩下最後的,惟一的念頭,堅定不變的念頭:死!——我躺下睡了,早晨醒來,心地寧靜,我心裏那個念頭依然那麼強烈,那麼堅定:死!——這不是絕望,這是確鑿無疑地相信,我已最後決定,我要為你犧牲。是這樣,綠蒂!我為什麼要瞞著不講出來呢?我們三人當中必非死一個不可,而我則甘願做這一個人!嗬,我最親愛的,在這顆撕碎的心裏,有個念頭狂暴地四處亂竄,經常亂竄——殺死你丈夫!——殺死你!——殺死我自己!——那就殺了我自己吧!——當你在某個美麗的夏日黃昏登上山崗時,請你想著我,回憶我往昔常常從山穀走上來,然後你遙望那邊教堂墓地裏我的墳墓,看那葳蕤的青草在落日餘暉中隨風擺動。——我動筆寫這封信的時候,心境寧和,可是此時,此刻在我周圍的一切都變得生動活躍,我像孩子似的哭了。
將近十點鐘,維特叫來仆人,邊穿外套邊對他說,過幾天他要外出旅行,因此讓仆人把衣服刷幹淨,將行裝收拾好;還叫他去把各處的賬目結清,把借出去的幾本書取回,給那幾位他每月都給予一些周濟的窮人預先發放兩個月的接濟金。他讓仆人把早餐送到臥室裏來。吃過飯,他騎馬出城去法官家。法官恰好不在,他便在花園裏徘徊,陷入沉思,似乎還要把對往事的一切傷心回憶做一次最後的追憶。
可是,孩子們卻不肯讓他清靜,他們跟著他,在他身邊歡欣雀躍,告訴他:明天,再一個明天,隨後再過一天,他們就要到綠蒂家去拿聖誕禮物了,並紛紛向他講述他們小小的想像力所能幻化出來的種種奇跡。——“明天!”他大聲說,“再一個明天!隨後再過一天!”——他親切地挨個兒吻了他們,正要離開他們,這時最小的男孩卻還要湊著他耳朵說悄悄話。小家夥向他透露,他的幾個哥哥寫了美麗的賀年片,有這麼大!一張給爸爸,一張給阿爾貝特和綠蒂,還有一張給維特先生;他們要在聖誕早上送到各人手裏。維特聽了深受感動,送給他們每人一點東西,接著就跨上馬背,讓孩子們代為問候大人,隨後便眼含熱淚,策馬而去。
將近五點,他回到寓所,吩咐女仆在爐子裏加足木柴,讓它保持到半夜。他叫仆人把書籍和內衣裝進箱子,放在底下,再將外套縫進保護套裏。隨後他在給綠蒂的最後這封信上又寫了下麵的一段。
你想不到我會來!你以為我會聽你的話,到聖誕夜才來看你。哦,綠蒂!今天不見就永遠也見不到你了!聖誕夜你手裏就拿著這封信了,你一定會顫抖,你可愛的淚水將把信紙沾濕。我甘願這樣做,我必須這樣做!嗬,我下了決心,感到多麼痛快。
綠蒂這時也陷入了一種奇特的心境。同維特最後那次談話之後她就感覺到,同他分手,他的心情將變得多麼沉重,而要他一旦遠離了她,他又將受多大的痛苦。
她在阿爾貝特麵前像是無意之中提起似的,說在聖誕夜之前維特不會再來了。阿爾貝特則騎馬去鄰鎮一位官員處商辦公務,而且還不得不在那裏過夜。現在綠蒂獨自一人坐在房間裏,弟妹們一個也不在身邊,她浮想聯翩,不由自主地沉思起自己的處境來。她看到,她同她丈夫已經永遠結合在一起了。她深知他的愛戀和忠誠,她也實心實意地愛他;他的穩重,他的可靠好似上天特意安排的根基,好讓一位賢慧的妻子在那上麵建立自己一生的幸福;她感到,他永遠是她和她弟妹們的依靠。另一方麵,維特於她已變得如此珍貴,從相識的第一刻起,他倆就誌同道合,意氣相投,長時間與他的交往以及一些共同經曆的情景都在她心裏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凡是她感覺到或認為有趣的一切事情,都習慣於同他分享,他的離去必將會把她完整的內心世界撕開一個缺口而永遠不可能填補。哦,要是她在瞬間能將他變成哥哥,她該多麼幸福呀!要是她能撮合自己女友中的一位同他成親,那麼她就可以指望,他同阿爾貝特重修舊好!
她把她的女友挨個兒想了一遍,發現每個人都有某些不足之處,她可以把他托付給誰呢?竟然一個也找不出來。
經過這番左思右想之後她才深深感覺到,雖然沒有明說,但是自己心裏確實暗暗懷著隱密的,由衷的願望,將他為自己留下,同時又在對自己說,把他為自己留下是不可能的也是不許可的;她那純潔、美麗、平日那麼輕鬆、那麼善於應對的心此刻也感到了憂鬱的重壓,幸福已經無望。她的心被壓緊了,一片愁雲擋住了她的眼睛。恍惚間已經六點半了;這時她聽到維特在上樓梯,並且聽出了他的腳步聲以及他詢問她是否在家的聲音。她的心跳得這麼劇烈,我們幾乎可以說在他來到時,她如此情形還是第一次。她想,真該讓人告訴他她不在家的。維特走進房間時,她在激動中慌了神地喊道:“您沒有遵守諾言。”——維特的回答是:“我沒有許下過任何諾言。”——“那您至少也該接受我的請求呀,”她說,“我求過您要為我們兩人的安寧著想。”
她簡直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麼,也不知道該做什麼,便差人去請幾位女友來,免得單獨同維特呆在一起。維特放下他帶來的幾本書,又問起其他幾本他想讀的書。她呢,一會兒希望她的女友快來,一會兒又但願她們不來。女仆回來了,帶來口信說她們都不能來,請她原諒。
她本想讓女仆留在隔壁房間裏幹活,但隨即又改變了主意。維特在房裏來回踱步,她於是走到鋼琴前麵,彈起了小步舞曲,但怎麼也彈不流暢。這時維特已在他平時坐慣的那張長沙發上坐下來,她定了定神,泰然自若地坐到維特身邊。“您沒有帶書來念嗎?”她說。——他沒有帶。——“我那隻抽屜裏有您譯的幾首莪相之歌,”她說,“我還不曾讀過,我總希望聽您來朗誦;但是直到現在還沒有機會這樣做,也沒有心緒。”——他笑了笑,過去取詩;當他手持詩稿的時候,全身打了一個寒顫;眼望詩句,熱淚縱橫。他又坐下來,開始朗誦:
黃昏之星呀!你美麗地閃耀在西方,你從雲團後昂首發光,壯麗地移步山巒。你注目荒原,為尋何物?狂風已經停息,從遠處傳來喃喃溪聲,波浪濤濤,嬉戲在遠方的岩石旁。黃昏的蚊蚋在田野上成群地乘風鼓翅,嗡嗡有聲。你在尋覓何物,美麗的星光?你麵帶笑容,緩緩移動,快樂的波濤縈繞著你,替你把秀發濯洗。別了,安靜的光華!輝耀吧,你莪相心中壯美之光!
源自莪相之靈的光顯現。我看見逝去的友人來到我眼前,他們聚首在洛拉平原上,猶如在那業已逝去的日子裏一樣。——芬戈爾來了,像一根潮濕的霧柱,他的勇士們前後簇擁著他。看嗬,那些歌手們:白發蒼蒼的烏林!代表堂堂的利諾!歌聲悅耳的阿爾品!還有你,娓娓怨訴的密諾娜!——我的朋友們啊,想當初我們在塞爾瑪王室大廳舉行歌唱比賽,我們的歌聲像陣陣春風拂過山丘,柔聲細語的野草此起彼伏,自從那次盛會以來,我的朋友,你們的變化多麼大呀!
婀娜多姿的密諾娜走出來了,她目光低垂,淚水盈盈,垂著的秀發隨著不斷從山上吹來的風兒緩緩波動。——她那迷人的歌喉方展,英雄們心中頓時一片陰暗,因為他們常常見到薩爾迦的墳墓,常常看到一身素裝的……珂爾瑪幽暗的房屋……珂爾瑪孤獨地佇立在山崗上,歌聲悅耳動聽;薩爾迦曾答應前來,但是四周黑色沉沉。聽吧,這就是珂爾瑪的歌聲,她正坐在山崗上孤身一人!
珂爾瑪
夜幕已經降臨!——我孤身一人,被遺棄在山崗,雨驟風又狂。群山中狂風在呼嘯,岩石跌落的山洪在嚎叫,找不到一座草屋可以把風雨阻擋,我被遺棄在山崗,雨驟風又狂。
月亮呀,從雲裏出來吧!星星呀,在黑夜裏閃耀吧!隻需一道光引我到我愛人狩獵勞頓後休息的地方,強弓鬆了弦放在他身邊,獵犬喘息連連守在他近旁!在這樹木叢生的河畔,我隻得獨自一人坐在峭岩上。激流奔騰,狂風呼嘯,可是我聽不到愛人的一絲聲音。
我的薩爾迦嗬,你為何躊躇不前?難道你已將自己的諾言遺忘?——就是這塊岩石這棵樹,就在這條湍急的河流旁,是我們約會的地方!你答應天一黑就來到這兒;哎!我的薩爾迦迷路到了何方?我願隨你遁去,離開我驕傲的父親和兄長!我們兩個家族世代為仇,隻有我和你不是仇敵,薩爾迦!
狂風啊,沉默片刻吧!激流嗬,靜止片刻吧!讓我的聲音響徹峰巒山穀,傳進我那漫遊人的耳中!薩爾迦,是我在喊你,我在呼喚!樹木和峭岩就在這裏!我的愛人!薩爾加!我在這裏,你為何躊躇不來此地?
看呀,月亮出來了,洪水在山穀裏閃爍,灰色的岩石從穀底一直伸到山崗,可是岩石之頂我卻不見你的身影,你的愛犬也沒有跑在前麵來宣告你的來臨。我不得不坐在這裏,孤身隻影!嗬,下麵荒野上躺著的是什麼人?——是我的愛人嗎?是我的兄長嗎?——你們說話呀,我的朋友!可是他們不回答,令我心裏多麼害怕!——嗬,他們已經死了!他們的劍在格鬥中被鮮血染紅!嗬,我的兄長,你為什麼殺死我的薩爾迦?嗬,我的薩爾迦,你為什麼殺死我的兄長?你們兩個都是我親愛的人呀!你是山下千裏挑一的美男子!而在戰鬥中卻令人喪膽!你們回答我,你們聽著我的聲音,嗬,我所愛的人!唉,他們永遠不會說話了,沉默直到永遠!他們的胸膛已經像泥土一樣冰涼!
哦,你們說話呀,從山崗的峭岩上,從狂風暴雨中的群山之巔!說話呀,你們死者的亡靈!我聽了絕不會膽戰心驚!——你們去哪兒安息?在群山中的哪個洞穴裏我才可以找到你們?——在狂風中我聽不到你們微弱的喊話,在山上的暴雨中聽不到一息悲歎的回音。
我坐在山崗上放聲痛哭,我淚流滿麵,等待黎明。死者的朋友呀,你們挖好墳墓吧,但不要掩埋,請等待我的來臨。我的生命像一個夢,正如夢幻般消逝;我怎能苟延殘生,活在世上!我要伴我的親人住在這個地方,就在這激浪拍岩的河流旁。——每當夜幕籠罩山崗,狂風刮過荒野,我的靈魂就將在狂風中佇立,我為我的愛人之死哀鳴。獵人在他的小屋裏靜聽,他對我的聲音既怕又愛。我的悲泣聲一定非常甜美動聽,因為我正在為我的愛人哀鳴,他們兩個都是我親愛的人!
這就是你唱的歌呀,密諾娜,托爾曼嫵媚嬌豔的女兒。我們為珂爾瑪流淚,我們心裏都充滿淒楚之情。
烏林懷抱豎琴登場了,為我們把阿爾品的歌奏響。——阿爾品的聲音娓娓動聽,利諾的心裏熱情奔放。但是他們現在都已仙逝,在鬥室之中長眠,他們的歌聲已經在塞爾瑪絕響。從前烏林有一次打獵歸來,那時英雄們尚未捐軀沙場。他聽到他們兩人在山崗上賽歌,他們的歌聲輕柔而悲哀,他們詠歎那位群雄中的佼佼者,詠歎莫拉爾的陣亡。他的心靈活像芬戈爾的一樣崇高,他的劍像奧斯卡的一樣,令人喪膽。——但是他陣亡了。他的父親悲聲痛哭,他的姐姐眼睛裏充滿淚水,英俊的莫拉爾的姐姐密諾娜的眼裏淚水盈眶。在烏林歌唱之前她便退下場,猶如西天的月亮預感到暴風雨的將至,便將美麗的臉龐在雲團後麵躲藏。——我和烏林一起彈起豎琴,和他同把這首悲歌低唱。
利諾
風過雨停,中午天氣晴朗,烏雲正在四散,時隱時現的太陽又匆匆照耀著山崗。山溪泛著淡紅的光,在穀底奔向遠方。流水啊,你喃喃低吟多麼甜密,那是阿爾品的聲音。他在哀悼死去的英雄,他低垂著衰老的頭顱,哭紅的雙眼仍在流著熱淚。阿爾品,傑出的歌手,你為何獨自佇立在這沉默的山崗上?你為何哀吟像穿林的風,像擊岸的浪?
阿爾品
利諾呀,我的淚為死亡者流,我的歌為墓中人唱。在山崗上,你何等魁梧,在荒野的兒子中,你是何等俊美!但是你也將像莫拉爾一樣死亡,哀悼者也將坐在你的墳墓旁。山山嶺嶺將把你遺忘,你的強弓鬆了弦懸掛在大廳上。莫拉爾呀,你迅捷如山中的野鹿,可畏如天邊的夜光,你的憤怒像呼號的狂風,戰鬥中你揮動利劍猶如荒野上閃閃的電光。你的聲音像暴雨後山洪的咆哮,又像遠山上乍響的驚雷。多少人在你的手下喪生,多少人被你的怒火吞噬。可是當你從戰場上凱旋,你的前額如一片祥雲!你的麵容像暴風雨又像鮮紅的太陽,又似黑夜裏沉默的月亮,你的胸膛平靜安謐,猶如風平浪靜的海洋。
如今呀,你的居室狹隘,你的住處昏暗!你的墳墓隻有三步長,哦,你呀,曾經是如此偉大!如今惟一記得你的就是那四塊長滿青苔的墓石;一棵枝葉凋零的樹木和幾許在風中瑟瑟的野草告訴獵人,這裏就是威風凜凜的莫拉爾的墳墓。沒有母親為你痛哭,沒有少女為你揮灑愛的熱淚,生你育你者已死,那位莫格蘭的女兒也早已香消玉隕。
來了一位拄杖者,他是誰?他是誰,這位年邁的白發蒼蒼的老人,他的眼睛已經通紅但還噙著淚水?哦,莫拉爾,他是你父親呀,除你以外再無兒的父親。他聽說了你在戰場上的威名,他聽說了被你打得落花流水,狼狽逃竄的敵人;他曾聽說了莫拉爾的榮耀!嗬,他怎麼能不知道莫拉爾身負重傷?哭吧,莫拉爾的父親,哭吧!可惜你的兒子已經聽不到你的哭聲。死者頭枕塵泥,睡得又深又沉。他永遠不會再聽到你的呼喚,你永遠無法將他喚醒。嗬,什麼時候墳墓裏才會有黎明,好把沉睡者一個個叫醒!別了,最高貴的人,戰場上的蓋世英雄!但是戰場上永遠見不到你的英姿了,你那利劍的耀眼華光再也不會照亮黝暗的森林。你沒有留下兒子,詩歌將保存你的姓氏,未來的世人將聽到你的事跡,聽到為國捐軀的莫拉爾的英名。
英雄們一齊悲歎,泫然淚下,聲音最響的是阿明撕心裂肺的號啕大哭。他想起了自己去世的兒子,兒子死時正值青春年華。名聲顯赫的加馬爾的君王卡莫爾正坐在老英雄身旁。“阿明因何如此哀傷?”他問道,“因何在此痛哭流涕?這裏歌聲琴聲悠揚,陶醉並愉悅人心,歌聲如柔曼的薄霧從湖上升起,彌漫在山穀,滋潤著盛開的花朵;隨後陽光普照,霧靄就全部消散。你因何如此傷心,阿明,你這海水環繞的戈馬島的君主?”
“傷心呀!我怎能不悲傷,我傷痛的原因至深。——卡莫爾,你沒有失去兒子,沒有失去青春煥發的女兒;勇敢的戈爾格還活著,最美的姑娘安妮拉也快快樂樂。哦,卡莫爾,你的家族枝繁葉茂,可是我家的宗脈到我阿明就斷了根。哦,道拉呀,你的寢床如此幽暗,你正在你的墓穴安眠。——你何時能蘇醒,再用你銀鈴般的聲音唱起你的歌?刮起來吧,秋風!呼嘯吧,在這昏暗的荒野上!澎湃吧,山澗!滂沱吧,櫟樹林裏的暴風雨!月亮呀,穿過斷裂的雲層,現一現你蒼白的臉龐吧!讓我回憶那個可怕的黑夜,那一夜我子女雙亡:勇猛的阿林達爾倒下了,可愛的道拉也如鮮花凋謝。
道拉,我的女兒,你多麼美麗,你像高懸在富拉山上的皎月一樣俏麗,甜密猶如微風,潔白恰似飛雪!阿林達爾,作戰時你箭無虛發,長矛神速,你的目光如浪尖薄霧,你的盾牌如暴風雨中的火雲!
阿馬爾,英勇善戰,聞名遐邇。他來了,他來向道拉求婚,不久便贏得了她的愛情。朋友們都表示了美好的祝願,期待佳期來臨。奧德加爾的兒子埃拉特怒火中燒,因為他的弟弟曾在阿馬爾手下殞命。他喬裝成一個年邁的船夫,駕輕舟一葉,乘風劈浪駛來。他的鬈發灰身,他嚴肅的麵孔聲色不動。‘最美的姑娘呀,阿明可愛的女兒,’他說,‘在不遠的海裏有座岩島,那裏樹上紅紅的果子霞光閃閃,阿馬爾正在等候他的道拉;他派我來接他的愛人,乘船越過波濤翻滾的海洋。’她隨他上船來到岩島上,不停地呼喚阿馬爾;隻聽見岩石的回響,‘阿馬爾!我的愛人!我的愛人!你為什麼這樣嚇唬我?聽著,阿爾那特的兒子!聽著,是我是道拉,我在把你呼喚!’
奸雄埃拉特扔下她,哈哈大笑著返回陸地。道拉以最大的聲音,呼喚她的父親和兄長:‘阿林達爾!阿明!難道你們誰也不來搭救你們的道拉?’
她的聲音漂過大海,聽到喊聲,阿林達爾,我的兒子,急忙從山上下來。他追捕獵物從不留情,箭在他身邊作響,弓執在他的手中,五隻灰黑色的獵犬緊緊跟隨他身旁。他一眼看見膽大包天的埃拉特站在岸旁,他就去把他抓住,捆在櫟樹上,緊緊勒住他的身子,他的叫苦聲在空中回蕩。阿林達爾駕舟破浪向前,要把道拉接回到陸地上。這時阿馬爾也怒氣衝衝地趕來了,他射出一支灰色翎箭,嗖的一聲中了你的心房,哦,阿林達爾呀,我的兒子!你代替奸賊埃拉特不幸把命送,小船抵達岩島,他也倒了下來,氣絕身亡。哦,道拉!你兄弟的鮮血在你腳邊流淌,你呀,悲痛欲絕!
巨浪把小船砸碎。阿馬爾縱身跳進大海,為的是去救道拉,還是自作了斷?山上刮來一陣狂風,海上波濤洶湧。阿馬爾沉入海底,再也沒有浮上來。
我聽見我的女兒獨自一人在海浪衝擊的岩石上哀號。她呼天喚地,喊聲不斷,可是她父親卻無法救她脫險。我在岸邊站了通宵,我看見她站在微弱的月光下麵,整夜都聽到她的呼喊。狂風在呼號,暴雨拍打著山坡。黎明到來之前,她的聲音就已經十分虛弱。她去了,像晚風消失在岩石上的荒草間,她死了,哀怨交集,隻留下我阿明一人,孤苦伶仃!我那戰場上的強者已經逝去,我那少女中的驕傲也蕩然無存了。
每當山上風雨交加,每當北風掀起巨浪,我就坐在喧囂激蕩的岸旁,朝那塊恐怖的岩石遙望。在月亮西沉時,我常常看見我兒女的幽靈,在朦朧中,他們時隱時現,結伴同行和睦而悲哀。”
綠蒂淚如泉湧,衝泄了她心頭的壓抑。但她這一哭,維特卻念不下去了。他扔下詩稿,抓住她的手,辛酸的眼淚潸潸而下。綠蒂低頭靠在他的另一隻手上,用手帕掩住自己的眼睛。兩人都激動萬分。他們從這些高尚人物的遭遇中體會到了自己的不幸,他們一同感受著,他們的眼淚把他們兩人交融在一起。維特的嘴唇和眼睛,在綠蒂的手臂上灼燃;她全身一陣寒戰,她想把手臂抽走,但是痛苦和同情像鉛一樣壓在她的手臂上,使它麻木。她深深吸了口氣,好讓自己的神智恢複清醒,她抽泣著,求他繼續朗誦,她懇求時的聲音非常動人,宛如來自上天的妙音!維特渾身顫抖,他的心快要碎了,他拿起詩稿,斷斷續續地念道:春風嗬,你為何把我喚醒?你柔情繾綣地將我愛撫,並對我說:我要以天上的甘霖將你滋潤!但是我枯萎的時日已近,暴風雨即將來臨,它將把我吹打得枝葉飄零!明天那位旅人將會來到,他曾經見過我風華正茂,他的目光在原野上四處把我尋找,卻找不到我的些許蹤影。
這幾句話的威力征服了這個不幸者。他完全絕望了。一下跪倒在綠蒂麵前,抓著她的兩隻手,把它們貼在自己的眼睛上,自己的額頭上,她好像感覺到他靈魂中有個可怕的盤算正在飛升。她心中亂作一團,她緊緊抓著他的手,把他的手按在自己胸口上,她一陣心酸而又深受感動,她向他俯下身來,兩人灼燃的麵頰偎依在一起。在他們心裏周圍世界已經消失了,他用雙臂緊緊把她摟住,將她貼在自己胸口上,並在她顫抖的、咕囁的嘴唇上印以無數個狂吻。——“維特!”她聲音窒息地喊道,同時扭過臉去,“維特!”她那嬌弱的手把他的胸脯從自己的胸口推開;“維特!”她叫道,冷靜的聲音裏流露著高尚的感情。——他沒有反抗,鬆開摟住她的雙臂,茫然失措地跪在她麵前。——她站起身來一陣害怕,心慌意亂,她的心情顫動於愛和怒之間,渾身顫抖,說:“這是最後一次!維特!您再也別想見到我了。”說完,她以充滿愛意的目光朝這位不幸的人好好看了看,便奔到隔壁房間,隨手鎖上了門。——維特向她伸開雙臂,卻不敢抓住她。他躺在地上,頭靠在沙發上,就這樣待了半個多小時,直到聽見一陣聲響他才清醒過來。那是女仆進來收拾桌子,準備開飯了。他在房間裏踱來踱去,後來發現又隻剩下他一個人時,便走到隔壁房門前,低聲喚道:“綠蒂!綠蒂!隻再說一句話!說一聲‘永別’!”——她默不作聲。——他等待,央求著,再等待;後來,他隻好轉身離去,走時他喊道:“別了,綠蒂!永別了!”
他來到城門口,熟悉他的衛兵不加盤問就讓他出了城,這時風雪交加,將近十一點他才重新敲響寓所的門。維特進屋時,他的仆人注意到主人頭上的帽子沒有了。仆人沒敢多嘴,就幫他脫下衣服,他全身都濕透了。後來有人在一塊懸崖的峭石上發現了他的帽子。令人費解的是在那麼黑暗的雨雪之夜,他居然攀上了這塊懸岩而沒有摔下去,真有點不可思議。
他躺在床上,睡了很久。第二天早晨,仆人應他的呼喚,給他送去咖啡時,發現他正在寫信。他在給綠蒂的信上又寫了以下的幾段:
我最後一次,最後一次睜開這雙眼睛。唉,這雙眼睛再也不會見到太陽了,蓋住這眼睛的是一個陰沉晦冥、霧氣騰騰的長晝。哀悼吧,大自然!你的兒子,你的朋友,你的愛人正臨近他的末日。綠蒂,當一個人在對自己說:“這是最後一個早晨”時,他的感覺是無法比擬的,這種感情最接近於一場快要做完的夢。最後一個早晨!綠蒂,我真不懂“最後一個”這個詞!如果說我現在站立於此,精力充沛,那麼明天我就將四肢一伸,連一絲氣息也不剩地躺在地上。死!死亡是什麼?看嗬,每當我們談起死,我們都在幻想著。我曾目睹不少人死去,但是人是多麼局限,他對自己的生命始終一無所知。現在我還是我的,你的!你的,哦,親愛的!可是轉眼之間——分開,離別——也許是永遠分離了嗎?——不,綠蒂,不!——我怎麼會消逝?你怎麼會消逝?我們兩人都存在!——消逝!——這是什麼意思?這又是一個詞,一個空洞的詞語!我聽後心中不會產生任何感覺。——死,綠蒂!埋進冰冷的泥土裏,墓穴是多麼狹窄!多麼黑暗!——我曾有過一位女友,在我茫然的少年時代,她就是我的一切;她後來死了,我跟隨她的遺體,站在她的墓旁,目睹別人把棺木放下去,再從棺木底下把繩子刷刷地抽上來,接著扔下第一鏟土。土落在棺木上,發出沉濁的響聲;響聲越來越沉濁,越來越悶,最後泥土完全蓋住了棺木!——我一下撲倒在墓旁——我的心被揪住了,惶恐失措,震驚萬分,肝膽俱裂,但是我不明白,死亡墳墓對於我會是怎麼回事——自己會出什麼事——死!墳墓!我不明白這些詞的意義!
哦,原諒我吧!原諒我吧!原諒我昨天的舉動!倘若那是我生命的最後一刻該多好呀。哦,你這天使!那極度快樂的感覺第一次,第一次確鑿無疑地如火流遍我的內心:她愛我!她愛我!從你唇上噴發出來的神聖的烈火現在還在我的唇上燃燒,我心裏還留著新的、溫暖的歡樂。原諒我吧!原諒我吧!嗬,我過去就知道你愛我,我知道,從初次見麵時你那充滿感情的目光中,從第一次握手時我就知道,可是後來,當我看到阿爾貝特站在你身邊時而我又必須離開的時候,我就疑慮重重,灰心喪氣了,陷入發熱病似的絕望之中。你還記得送給我的那些鮮花嗎?在那次煩人的聚會上你既不能跟我說話,又不能同我握手,你就讓人給我送來這些鮮花。我在花前跪了半夜,這束鮮花把你的愛封存在我的心裏了,可是,哎,這些印象已經消散,正像在聖餐時領受了浩蕩神恩的基督徒,他對上帝的感恩之情也會在心靈中漸趨淡漠。
所有這一切瞬息即逝,但是我昨天在你唇上領受到的、現在我心裏仍感覺到的生命之火,是永遠不會熄滅的!她愛我!我這手臂曾將她摟抱,我的唇曾在她的嘴唇上顫抖,我這嘴曾在她的嘴邊呐呐而語。她是我的!你是我的!是的,綠蒂,你永遠是我的。
阿爾貝特是你的丈夫,這又怎麼樣呢?丈夫!我愛你,我要將你從他的懷裏奪到我的懷裏來,難道對這個世界——對這個世界這難道就是罪孽嗎?罪孽?那好,我要為此而懲罰我自己;我已經品嘗了這罪孽,品嘗過它的全部天國的喜悅,已將生命的瓊漿和力量吮進了我的心裏,從這一刻起你就是我的了!我的,哦,綠蒂!我先走一步,去見我的天父,去見你的天父。這一切我都要向天父訴說,他將安慰我,直至你的到來。那時,我將飛上前去迎你,擁抱你,在永恒的天父麵前擁抱在一起,永不分離。我不是做夢,不是在胡思亂想!接近墳墓的我,心裏更亮堂。我們都是要死的!我們將會重逢!我們將見到你的母親!我將見到她,將找到她,嗬,我要在她麵前傾訴我的衷腸!你的母親和你長得一模一樣!
將近十一點,維特問他的仆人,阿爾貝特是否已經回來了?仆人說,回來了,他看見他騎著馬回家去了。主人聽了,便把一張便條交給男仆,內容是:
我打算出門旅行,可否把您的手槍借我一用?祝您萬事如意!
可愛的夫人昨夜輾轉反側,夜不成眠。她所擔心的事,終於出現了,但出現的方式她既沒能預料、又沒有擔心。她的天性本來一向是和悅溫順的,現在居然也熱血沸騰了;徘徊瞻顧,百感交集擾亂了她那顆高尚的心靈。她心中感受到的是維特擁抱她時她在自己胸中感覺到的烈火嗎?是對他舉止無禮放肆?是她將自己眼前的處境與過去那段由於天真無邪而無拘無束,由於可以信賴自己的日子相比而生出的惱怒嗎?她該如何去見自己的丈夫,怎樣把昨天發生的那一幕向他講清楚呢?她本來可以坦率的告訴他,可又不敢向他承認她和她丈夫相互之間對此事諱莫如深已經很久了,難道該首先由她來打破沉默,並在這極不適宜的時候使丈夫獲得這一意想不到的發現?她擔心,單就維特來訪這件事就會給他一個不愉快的印象,更不用說這個意料之外的災禍了!她能指望她丈夫會完全從好的方麵來看待她,不帶任何成見地容納她嗎?她能希望她丈夫願意洞察她的心跡嗎?還有,她在她丈夫麵前從來都是光明磊落、問心無愧的,像水晶一樣透明,她從未對他,也不可能對他隱諱自己的任何情感,而現在她能在她丈夫麵前偽裝自己嗎?她左右為難,憂慮重重,處境十分尷尬;她的思想一再回到維特身上——她已經失去了維特,她舍不得放棄他,可惜又必須丟開他;而倘若他一旦失去了她,他就一無所有了。
他們夫妻間業已存在的隔閡,她一時間還弄不太清究竟是怎麼回事,現在成了她沉重的心理負擔!那麼通情達理、那麼善良的兩個人,相互之間由於某些密而不宣的分歧而開始相對保持沉默,每人都在想自己是對的,別人不對,情況又錯綜複雜,亂成一團,在這千鈞一發的嚴重時刻,根本就別想把這個結解開。倘若他們早些恢複愉快的信賴,相親相愛,和好如初,倘若他們之間能夠重新恢複相互間的愛情和寬容,倘若他們各自能夠坦誠相見,那麼我們的朋友或許還有得救。
除此之外,這裏還有一個特別的情況。正如我們從維特的信中知道的那樣,他從未諱言他渴望離開這個世界。對於這個問題,阿爾貝特常常就此和他爭論,綠蒂和她丈夫之間有時也談起此事。阿爾貝特對自殺行為是深惡痛絕的,他甚至常常違背他平素的性格,他完全有理由懷疑那種意圖的嚴肅性,甚至對此開過幾次玩笑,並且告訴過綠蒂他不相信維特真的會自殺。這一方麵使綠蒂在想到眼前這幅悲慘圖像時可以感到放心,但另一方麵,要她把此刻正在折磨她的隱憂告訴丈夫,她又感到難以啟齒。
阿爾貝特回來了,綠蒂神情尷尬,匆忙迎上去。他心情也不佳,公事沒有辦成,碰上鄰區那位官員又是個食古不化、思想狹隘的人,加上路很難走,更使他火冒三丈。他問家裏是否發生過什麼事,綠蒂慌忙回答說,維特昨晚來過。他問有沒有信,綠蒂說,來了一封信,還有包裹,都放在書房裏了。他走進書房裏,綠蒂獨自留在那兒。她愛丈夫,敬重丈夫,他的到來在她心裏產生了新的印象。想到他的高尚、他的愛情和善良,她心裏就平靜多了,她感到有種神秘的吸引力,使她情不自禁地跟隨他,她像往常那樣拿起針線活,走到他的書房裏。她發現阿爾貝特正在忙著打開郵包和讀信,看來信裏有些內容並不令人愉快。她問了丈夫幾個問題,他一一作了簡短的回答,隨後便坐到寫字台前去寫了起來。
他們就這樣在一起呆了一小時,綠蒂的心情越來越陰鬱,她感覺到,即使在丈夫情緒最佳的時候,把壓在她心頭的心事向他表露那也是很困難的;她陷入憂傷之中,而她又要竭力隱藏自己的悲傷,把眼淚往肚裏吞,所以這憂傷就更加使她難以忍受。
維特的仆人來了,這使她窘迫之至;仆人把主人的便條交給阿爾貝特,他看了便條,就不動聲色地朝妻子轉過臉來,說:“把手槍給他。”——“我祝他旅途愉快。”他對仆人說。——一聽這話,簡直像是個炸雷擊中了她似的,她搖搖晃晃站了起來,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啦。她慢慢走到牆邊,顫抖著摘下手槍,擦去槍上的灰塵,心裏遲疑不決,要不是阿爾貝特用詢問的目光催她,她準定還會猶豫更久。她把這不祥之物給了仆人,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仆人走了,她便收拾起自己的針線活,回到自己房裏,心中忐忑不安。她預感到將有可怕的事情發生。她立刻打算去跪在丈夫麵前,向他披露一切:昨晚發生的事,她的過錯以及她的預感。繼而她又覺得,這樣做不會有什麼結果,想要說服丈夫到維特那兒去看一看的希望微乎其微。正要開飯,來了一位女友,向她打聽點事,本來馬上要走的,她把她留下了,這樣晚餐時的談話氣氛才勉強可以忍受。綠蒂強製著內心的不安,大家一起談談說說,也就把別的事忘了。
仆人拿著手槍回到維特那兒;當維特聽說槍是綠蒂親手交給仆人的,便喜形於色,趕緊接過手槍。他讓人拿來麵包和酒,叫仆人去吃飯,自己則坐下來寫信。
手槍經過了你的手,你還為它擦去灰塵,我千百次地吻它們,因為你觸摸過它們!你,天上的聖靈,你堅定了我的決心!你,綠蒂,把手槍遞給了我,我曾多麼希望從你手中領受死亡呀,嗬,現在我真的領受過來了,哦,我曾詳細問了我的仆人,他說,你把槍遞給他時,你渾身在顫抖,你沒有說任何告別的話!——唉,傷心呀,傷心,連句“再見”也沒有說!——難道為了那一瞬間,那把我永遠固定在你身上的那一瞬間,你就把我關閉在你的心靈之外嗎?綠蒂呀,千年易過,那個印象是不會磨滅的!我感覺到,對於一個為你把愛火燃得如此熾烈的人,你是不會怨恨他的。
飯後,他叫仆人把所有的東西全都裝箱打捆,撕掉了許多信函,出去處理了幾筆小額債務。辦完以後他回到寓所,不一會又走出大門,冒雨出城先到伯爵的花園,又在附近一帶漫步,直到暮色降臨才回屋繼續寫信。
威廉呀,我最後一次去看了田野、森林和天空。我也和你永別了,親愛的母親!原諒我吧!請你安慰她,威廉!願上帝賜福給你們!我的事情都已料理妥當。別了!願你們平安,我們會更加歡樂地再次見麵的。
阿爾貝特,我竟用做壞事來報答你,請原諒我吧。我破壞了你家庭的和睦,造成了你們之間的不信任。別了!我願了結這一切。哦,但願我的死能給你們帶來幸福!阿爾貝特,阿爾貝特,請讓這位天使幸福!願上帝永遠降福於你!
這一夜,他又花費了不少時間清理文稿,撕碎很多信件,將它們投進爐裏,並在幾個寫著威廉地址的包裹上加了封條,包裏是他的一些短文和沒有寫完的隨感,有幾篇我曾見到過。晚上十點鐘他叫人給壁爐裏添了木柴,還拿來一瓶酒,接著就打發仆人去睡覺。仆人的房間和房東的臥室都在老遠的後院,仆人回房和衣倒下便睡,以便在第二天一早起來聽候吩咐,因為主人說過,驛站的馬車六點以前就會到門口的。
夜裏十一點以後
我的周圍如此寂靜,我的心靈如此安寧。我感謝你,上帝,感謝你在這最後一刻賜我溫暖和力量。
我走到窗前觀看,我最親愛的人呀,透過洶湧飛馳的雲層,我看到永恒的天空中有點點星光!不,你們不會隕落!永恒的主,他在心中承擔著你們,也承擔著我。我看見了所有星座中最最可愛的北鬥星。夜間,我和你分手後,跨出你家大門時,北鬥星座總是掛在我的頭頂。我常常凝視它,帶著多濃的醉意啊!我經常高舉雙手把它看作我眼下幸福的標誌,當做神聖的記憶的象征!還有——哦,綠蒂,哪一件東西不使我聯想到你呀!你無時不在我周圍!我像個孩子,把你神聖的手所觸摸過的各種各樣小玩意兒毫不知足地全都搶到了自己手裏!
心愛的剪影像呀,我把它遺贈給你,綠蒂,請你將它珍藏。我在這幀剪影上所印的吻何止萬千,當我外出或回家來時,我揮手向它致意不止千次。
我已給你父親留下一封短簡,請他保護我的遺體。在教堂墓地後麵朝田野的一隅有兩棵菩提樹,我希望能安息在那裏。他能夠,他一定會為他的朋友安排此事。請你也替我求求他。我並不指望虔誠的基督徒會將他們的遺體擺放在一個可憐的不幸者旁邊。嗬,我情願他們把我葬在大路旁或者寂寞的山穀中,好讓祭司和利未人走過我的墓碑前時為我祝福,撒瑪利亞人也將為我灑下一點熱淚。
綠蒂!在此,我毫不畏縮地握住這冰冷的、可怕的高腳杯,飲下死亡的醇醪!我沒有戰栗,是你把它遞給我的,那我還猶豫什麼!一切!一切!就這樣,我一生所有的心願和希望全部得到了滿足!我要扣擊冥界的鐵門了,心情冷靜,態度堅毅。
綠蒂呀!我居然有幸去為你死,去為你獻身!倘若我能恢複你生活的安寧與歡樂,那我就願意勇敢地、高高興興地死。可是,唉,世上向來隻有少數高尚的人,肯為自己的親人流血獻身,以自己的死讓他們的朋友獲得多彩的新的生命!
我要穿這身衣服入土,綠蒂,你接觸過這套衣服,並使它化為神聖;這一點我也向你父親提出了請求。我的靈魂將飄蕩在靈柩上方。請別讓人翻我的衣服口袋。這個粉紅色的蝴蝶結,就是我第一次在你的弟妹中看到你時,你戴在胸前的那個蝴蝶結——哦,請代我成千次地吻他們,並把他們這位不幸的朋友的命運講給他們聽吧。這些可愛的小家夥!現在他們仍在我周圍。嗬,我已經把自己鎖在你身上了呀!從第一個瞬間起,我就離不開你了呀!——讓這個蝴蝶結和我同葬吧。這是我生日那天你送給我的!我是多麼貪婪地接受了這一切嗬!——唉,我沒有想到,我當初麵前的道路竟把我引到了這裏!——你要鎮靜!我求你,不要激動!——槍裏裝上了子彈——時鐘正敲十二點!就這麼著吧!——綠蒂!綠蒂!永別了!永別了!
有位鄰居看見火光一閃,接著聽到一聲槍響;由於再沒有任何動靜,所以他也就沒有繼續留意。
第二天早晨六點,仆人手持蠟燭走過房間,發現主人倒在地板上。身邊是手槍和血泊。他呼喊著,抱他坐起來;維特一聲未答,隻是喉嚨裏還有哮喘。仆人跑去叫醫生,又跑去叫阿爾貝特。綠蒂聽見門鈴響,一陣戰栗流遍她的身體,她手腳都發軟。她叫醒丈夫,兩人都起了床,仆人哭哭啼啼,結結巴巴地報告了這個消息,綠蒂一聽就在阿爾貝特麵前昏倒了。
醫生來了,見躺在地板上的這位不幸的人已經沒救了,脈搏還在跳動,但四肢已經癱瘓,子彈是從右眼上方擊穿頭部的,腦漿都迸出來了。大夫多此一舉地切開他手臂上的一根血管給他放血,血流出來了,但他還在喘息。根據靠背椅扶手上的血,我們可以推斷出,維特是坐在寫字台前朝自己頭上開槍的,隨後便向後摔倒在地,劇烈的疼痛使他圍著椅子打滾。他麵對窗戶仰臥著,終於虛脫了,身上著裝齊整:長統靴、藍燕尾服和黃背心。
房東一家、鄰裏街坊以及全城都震驚了。阿爾貝特趕來了,這時維特已經被人抬到床上,額頭已給包紮好,他麵如死灰,四肢一動不動。隻有肺部還在發出可怕的咕嚕聲,時弱時強;大家都在等他咽下最後一口氣。
那瓶酒,他隻喝了一杯。書桌上放著一本攤開的《艾米莉婭·迦洛蒂》。
關於阿爾貝特是如何的震驚和綠蒂是如何的悲痛,那就不用我說了。老法官聞訊,策馬疾馳而至,他流著熱淚吻著這個垂死的維特。他的幾個較大的男孩也跟踵而至,他們一齊跪倒在床邊,抑製不住內心的悲痛,失聲痛哭,吻他的手和嘴,最大的男孩也是維特最喜歡的,一直吻著他的嘴唇不起來,直到他斷了氣,大家才不得不硬把這孩子拉開。中午十二點維特去世了。由於法官在場並作了部署,才避免大家蜂擁而至,造成混亂。夜裏將近十一點,司法官讓人把維特安葬在他自己選定的地方。老法官和他的兒子跟在遺體後麵,為維特送葬,阿爾貝特沒能來,他正在為綠蒂的生命擔憂。維特的遺體由幾位工匠抬著,沒有一位神職人員來陪送。
(注:十八世紀末期,安葬死者通常都在晚間或深夜進行,棺材則由某個手工業行會的工匠來抬。在這一點上維特的下葬與一般習俗沒有什麼區別。所不同的是,維特安葬時沒有祭司參加,這在十八世紀是非常惹眼的。因為這一來就等於把維特打成了凶手和罪犯,而在當時神職人員是不給自殺者安葬的。自殺的人也很難在公墓裏得到一塊墓地,所以維特預先留下遺書,托S法官將他葬在“教堂墓地後麵朝田野的一隅有兩棵菩提樹”的地方。這裏的文字是這樣表述的:“法官吩咐把維特安葬在他自己選定的地方。”十八世紀的讀者從這句簡短而含蓄的話中便可得知:沒有法官的照顧,一切都不可能按維特生前的願望進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