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女兒十三歲生日那天，我過勞猝死。

婆家霸占了我的撫恤金，對女兒說我拋棄了她，跑了。

女兒不信，四處求人找我。

卻不僅沒有得到我的消息，還被人利用騙走了身上所有的錢，最終流落街頭。

我在天堂急得團團轉。

拚命打工了幾年，終於可以兌換積分，獲得重返人間一個月的機會。

1.

“你媽媽也不要你了嗎？”

聽著熟悉的嗓音，我猛然睜開眼。

周圍是破舊的筒子樓，樓道裏黑漆漆的。

用來照明的，隻有忽明忽閃的路燈。

我一眼認出麵前坐在輪椅上的瘦弱女孩。

就是我在天堂朝思暮想，拚命想要再次見到的女兒，江允念。

她穿著單薄的校服，失去雙腿的褲管在風中搖曳。

我瞬間張開雙手，想要緊緊的抱住她。

可身子一動，猛烈的劇痛讓我直接栽進了路邊的水坑。

我低下頭，看見了我毛茸茸的身體，還有鮮血淋漓的傷口。

嘴中驚恐地喊出了一句：“汪？！”

江允念猶豫，卻還是推著輪椅向我靠近。

“你斷了一條腿，不能再動了，不然你會痛死的。”

她掏出書包裏常備著的碘酒和紗布，幫我處理了傷口。

“你別怕，我經常受欺負，斷腿上的疤老是被磨破，所以我對治療腿傷可有一套了。”

女兒自言自語的說著。

我卻心疼的忍不住落淚。

沒有媽媽的日子，我的女兒受了多少苦啊。

江允念一愣，輕輕摸了摸我的腦袋。

“別感動，說不定我是大壞蛋呢！作為流浪小狗，你一定要對所有人保持警惕，知道嗎？”

“汪汪汪！”想說的話早就湧上了喉嚨，可是吐出口的瞬間，全變成了狗叫。

無奈，我隻好用舌頭舔了舔她的手背。

女兒笑了，卻很快收斂了笑容，準備離開。

我心中著急，連忙咬住了她的褲腿。

她用手推開我，“我自己都吃不飽飯，跟著我，你隻能餓肚子。”

我依舊不撒嘴。

女兒愣在原地。

好一會，她歎了口氣，摸著我的腦袋。

“我沒有家，沒有人保護，跟我混，就得跟我一起吃苦了。”

“汪！”

我看著她，尾巴瘋狂螺旋搖動。

我的乖寶，媽媽不怕吃苦。

如果可以，媽媽隻想永遠陪在你身邊。

女兒小心翼翼的把我抱在懷裏，帶回了家。

她雙腿不便，住的陰暗潮濕的半地下室。

家裏一貧如洗，隻有最基礎的桌椅床，還有一個小電鍋。

我被放到了床上，女兒借著隔壁的燈光，趴在窗戶上寫作業，看書。

窗外傳來了家家戶戶做飯的菜香味。

變成狗之後，我的嗅覺格外靈敏。

僅僅是輕輕聞了一下，肚子立刻就“咕嘟咕嘟”的叫了起來。

女兒看了我一眼，推著輪椅出去，敲響了隔壁鄰居的家門。

“王奶奶，你做飯好香啊，做啥好吃的呢？”

接著，一個老太不耐煩的聲音響起。

“關你什麼事，你個小殘廢，滾到一邊去！”

女兒笑眯眯的，“王奶奶，我已經好幾天沒吃東西了......”

“真是欠了你的！”老太太嘴中罵罵咧咧，卻開門，給了兩個熱騰騰的大肉包子。

“也不知道你爸媽死哪去了，怎麼都不管你吃喝，趕快趁熱吃吧，牛肉粉絲餡的，香著勒！”

女兒甜甜的笑了：“王奶奶最心地善良了，謝謝王奶奶。”

她推著輪椅回來，拿出一個皮薄肉多的包子，扒開，把裏麵的肉放在我麵前，自己卻可憐巴巴的吃著麵皮。

“你運氣不錯，今天王奶奶做的是牛肉包呢！”

全程，我都靜靜地聽著，心痛的快要碎了。

我死後這麼多年，女兒過得就是這樣朝不保夕的苦日子。

鼻子頂了頂麵前的牛肉，示意讓她吃肉。

女兒卻執意將肉遞到我的嘴邊。

“你受傷了，得補充營養努力活下來，這樣才能長長久久的陪在我身邊。”

我看著自己還在流血的斷肢，低頭，吃掉了牛肉。

江允念很高興，一邊吃一邊說：“我要收養你，你說，我該取什麼名字好呢？”

記憶如走馬燈閃現。

剛過5歲生日的女兒想要養一隻小狗。

可為了治她的腿，我負債累累，沒有錢再養一隻寵物。

那時，我摸著女兒的小腦袋。

“等乖寶長大了，媽媽就送你一隻最可愛的小狗。”

“乖寶快想想，有了狗狗之後，想給它取什麼名字？”

女兒笑容滿麵，“我要叫它金元寶。”

“奶奶說，金元寶是最值錢的東西，有了金元寶後，媽媽就不用跑去外地打工那麼辛苦，可以有時間陪我吃飯，陪我睡覺了。”

思緒回籠，我瞬間支起身子撲到了牆邊，用爪子指著胡了滿牆的報紙，汪汪直叫。

女兒好奇的湊了過來，看著我爪子指的位置。

“金元寶？”

她念完報紙上的幾個字，突然應激似的把那張報紙扯了下來，狠狠的撕碎。

“像我們這樣的，哪配叫金元寶。”

“以後，我就叫你小殘廢吧。”

而我沒有在意。

因為我看見了貼了滿地的尋人啟事，最新日期是2025年4月1日。

我滿目震驚錯愕。

照片上的人是我，我女兒，從未放棄尋找我的下落。

我湊近嗅聞自己的照片，廉價的油墨混著淚水的鹹澀的味道。

每一張尋人啟事上，都布滿了深深淺淺的淚痕。

女兒見狀，嘴角勾出了一抹自嘲的笑。

“她是我媽，說去外麵打工賺錢，賺了錢就把我接到身邊一起住，可惜，她跟人跑了，騙得我好慘。”

我痛心疾首。

女兒，媽媽從未拋棄過你。

從未。

深夜，女兒將生了鏽的拐杖靠在床頭。

我的前爪碰了碰她的斷肢，按照之前記得的穴位，給她慢慢的按摩。

“媽！”睡夢中的女兒忽然坐起來，看了我一眼，又滿臉失望。

“我以為是我媽回來了，原來是你這個小東西在調皮呀。”

她把我抱進懷裏，輕輕按摩著我的斷肢。

“小殘廢你知道嗎，以前我疼得睡不著的時候，媽媽總是這樣給我按摩。”

“她拋下了我，可我，卻對她念念不忘。”

“血緣真的很奇怪，對不對？”

過了很久，她又從枕頭下邊摸出了一本筆記本。

我認出，這是她小時候的日記本。

失去雙腿後她就不願出去玩，每天總趴在病床上寫日記。

【媽媽，我今天撿到了一隻沒有媽媽的斷腿小狗，小狗沒有媽媽，我也沒有媽媽，但是從今天開始，我可以做小狗的媽媽。】

日子過得很快，轉眼半個月過去了。

我每天早上將女兒舔醒，咬著書包，提醒她高三了要好好上學。

她去上學，我就出門四處尋找我的表妹。

去世前，我將所有工資都寄到我表妹家代為保管。

可惜，總是一無所獲。

第二天，我咬著書包遞給女兒。

江允念忽然歎息一聲。

“小殘廢，我不上學了，就算考上大學我也上不起。”

“我在附近找了個工作，打算掙點錢，總不能天天給你吃饅頭吧。”

她說完離開，將我反鎖在了家裏。

那怎麼能行！

她還是未成年，那麼小怎麼能去打工，萬一遇到壞人怎麼辦？

我頓時急得團團轉，站起來扒門，老房子門的質量很不好，輕易的就扒開了。

我跟在女兒身後，見到她進了一家打印店。

6個小時後，女兒被老板趕了出來。

“咱們這不收殘疾人，你哪涼快哪裏呆著去。”

江允念據理力爭：“可我今天工作了6個小時，工錢你得給我結。”

老板挺著個啤酒肚，狠狠的朝地上吐了一口：“滾！不然老子打死你！”

她死死咬唇，沒有再爭。

我以為她會哭，可她沒有。

她看見了站在路口的我，笑著跟我招手。

“小殘廢，你怎麼跑出來了？”

我舔了舔她的掌心，示意她不要難過。

她卻獻寶似的從懷中掏出了用塑料袋裝著的飯菜。

“雖然他沒有結錢給我，但是我足足打了兩份盒飯！”

“你一份，我一份。”

我看到了女兒指甲縫裏的墨漬。

那是她為店裏抄寫留下的痕跡。

就像我當年在工地搬磚時，指甲縫裏永遠有清理不完的水泥灰。

江允念捏住了我的前爪，心疼極了。

“為了出來，你連爪子都撓爛了？下次不可以這麼做，知道嗎？”

她從隔壁藥店借了一點酒精和棉簽，給我處理傷口。

我疼的渾身發抖，卻咬著牙不敢嗚咽出聲。

畢竟我是媽媽，我不能在女兒麵前怯懦。

女兒帶我回家，抱著我嘟囔了一句。

“原來掙錢這麼難，媽媽當時一定很辛苦吧，幸好，她拋下我了。”

“她現在，應該很幸福吧。”

我舔去了她眼角的淚痕，“嗚嗚......”反駁了兩句。

傻孩子。

媽媽怎麼可能舍得拋下你。

當年我因為過度勞累，心源性猝死，從腳手架上摔了下來。

意識陷入昏迷，我還聽到包工頭一直在叫我，“江秀琴，你醒醒，你女兒給你打了20通電話，你不能死啊。”

我沒有撐過去。

我不懂，為什麼沒有人將我去世的消息告訴女兒。

公婆把工地給我的賠償款全都收入囊中，甚至編造我拋棄女兒的謊言，把我的女兒趕了出去。

幸好，生前我多長了一個心眼，給我苦命的孩子留了一條後路。

第二天一早，我叼著一張5塊錢的紙幣，放在女兒的手心，又扯著她的衣袖往門口趕。

女兒指了指錢，又指了指門口。

“小殘廢，你是想告訴我哪裏有錢嗎？”

“汪汪！”

我迅速的叫了兩聲。

真不愧是我的女兒，打小就聰明。

表妹搬家了，我實在找不到她，現在隻剩下外婆留下的老花店，沒有去過。

隻能賭一把了。

女兒半信半疑，最後還是跟我出了門，左拐右拐走了很久很久，終於來到了一家花店。

我汪汪兩聲，一直催促女兒進去。

女兒不解，還沒有動作，裏麵的人先出來了。

“允念？”表妹急步的走到江允念的身邊，眼睛瞬間就紅了，“你死哪去了臭丫頭，我把你奶奶家翻遍了，你知不知道？！”

女兒一臉茫然，表妹擦了下眼淚，“你忘記我了，我是你媽媽的妹妹，叫我姨。”

女兒滿臉震驚的看了我一眼，才吞吞吐吐的喊了一句。

“姨姨。”

表妹摸了摸她的腦袋，兩人簡單許久，然後表妹說：“你媽給你留了筆錢，之前每個月都會打來，可也不知道咋了，已經有五六年沒往這張卡裏打過錢了。”

“卡裏有10萬塊錢，是你媽存給你上大學的。”

那天女兒坐在花店裏，聽表妹說了一整天我的故事。

說我就是吃了沒學曆的虧，才做著最苦最累的工作，表妹勸我的女兒要好好讀書，不要辜負自己。

最後兩人對視一眼，同時開口。

“你知道我媽去哪了嗎？”

“你媽最近去哪了？”

相顧無言，沉默就是最後的回答。

晚上回家，女兒抱著我，小聲的嘟囔。

“小殘廢，你怎麼什麼都知道？你不會是我媽媽派來保護我的小狗吧？”

我的頭埋在她的頸窩，沒有回答。

乖寶。

我是媽媽。

這筆錢雖然不多，但足夠讓女兒度過大學的4年。

她又重新背起書包去了學校。

也因為我沒有拋棄她，而感到開心，開始跟身邊的人有溝通。

表妹也會幹預她的生活，給她送飯送菜。

高三堅苦，她每天堅持上學，同學們都佩服她，擔心她，心疼她。

她有了傾訴的朋友，打開日記的次數越來越少。

我無比欣慰。

我由衷的希望，女兒可以平安，健康的長大。

一年四季，鍋裏有飯有菜。

身邊有朋友。

沒有我，她也可以過得很好。

高三衝刺，女兒跟同學一起去圖書館學習，我不方便跟著。

連續兩晚，我都坐在樓梯口等她回家。

今天，是我留在人間的最後一晚。

女兒在十字路口跟朋友道別。

書包沉甸甸的，可她的臉上洋溢著微笑。

路燈忽然閃了幾下。

我突然嗅到了一絲危險的氣息。

下一秒，我聽到女兒奮力掙脫的尖叫聲：“救命，救命啊！”

有個男人不知從哪裏竄出來，死死捂住了女兒的嘴巴。

將她往黑暗處拖拽。

我嚇得差點魂飛魄散，衝過去狠狠的咬住了男人的大腿。

男人使勁踹開我，“這狗不會瘋了吧？滾開，不然老子宰了你！”

死死的咬住，不肯撒口。

可惜我太幼小，根本不足以威懾他。

女兒被他甩開摔在路邊，他解開了腰間的皮帶，狠狠的勒住了我的狗脖子，想要讓我斷氣。

哪怕我早已呼吸不過來，眼球突出，卻依舊不肯鬆口。

我瘋了一樣，不在乎疼痛，不在乎死亡。

絕不能退讓，我必須要救我的女兒！

女兒崩潰大叫救命，瘋狂拉扯著男人的手想要救我。

“不要傷害我的狗，你放過它，你放過它！”

她淚水瘋狂的掉落，顆顆都落在了我的心上。

這時，我聽到王奶奶朝著樓裏大喊：“快來人，有畜生害人啊，大家快跟我一起去抓那死畜生！”

她用洗臉盆劈裏啪啦的敲著，整棟樓的人都聽到聲響，朝我們跑來。

男人有些驚慌，連忙甩開我，我才得以喘息。

他卻惡狠狠的看著我女兒。

“小賤貨，讓你叫！”

他用水果刀紮向女兒的胸口。

我想都沒想飛快撲了過去。

那把刀紮在了我的脖子上。

血流如注。

幸好。

沒有紮在女兒的身上。

女兒錯愕又崩潰的望著我，很快她被鄰居層層守護。

真好，女兒終於安全了。

我想要舔去她眼角的淚。

終究沒有力氣。

隻是用爪子輕輕地點了她鼻子三下，就像小時候哄她那樣，“乖寶，輕輕點三下鼻子，所有的難過和悲傷都會飛走。”

我的乖寶。

沒有媽媽的日子，要好好吃飯，好好照顧自己。

咽氣的那一刻，我聽到了女兒撕心裂肺的聲音，“媽媽，是我的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