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的春風,吹不散我心頭的那抹寒意。
手裏攥著的診斷書,寫著我懷孕兩個月。
而更早放進我口袋裏的信,把所有的喜悅都掐滅了。
那是我丈夫孟豪的筆跡,字跡潦草卻刺眼,寫給一個叫紀婉的女人,信裏說:“等我離婚,咱們就去省城過好日子。”
我耳邊是醫院的喧囂,眼前卻浮現出孟豪昨晚回家時脖子上的紅痕。
他笑著說那是廠裏油漆蹭的,我信了。
可現在,抬頭看向醫院盡頭的產科病房,那裏站著一個女人,笑得明豔,手裏也拿著一張診斷書。
她是紀婉。
1
醫院的走廊上人來人往,我卻像被釘在原地,腦子裏全是那封信的內容。
孟豪,我的丈夫,那個曾說要給我一輩子幸福的男人,竟然在信裏許諾另一個女人未來。
我低頭看向手裏的診斷書,孩子才兩個月,還沒成形,可我已經開始想象他會長得像誰。
像孟豪那樣濃眉大眼,還是像我,眉眼清秀?
可現在,這個孩子似乎成了一個笑話。
下午,我回了家。
家是縣城邊上的一棟小平房,院子裏種著兩棵槐樹,春天開花時香氣滿院。
我推開門,桌上放著孟豪昨晚換下的工作服,袖口上還有油漆的痕跡。
我盯著那痕跡,腦子裏卻閃過他脖子上的紅痕。
油漆?
我冷笑一聲,拿起衣服丟進盆裏,用力搓洗,像是要把心裏的疑惑和怒氣都揉進那塊布裏。
傍晚,孟豪回來了。
他穿著廠裏的藍色工作服,肩寬腿長,臉上帶著疲憊的笑。
“小玉,飯做好了沒?我餓得前胸貼後背了。”
他邊說邊脫下外套,隨手扔在椅子上,露出脖子上那抹刺眼的紅痕。
我站在廚房門口,手裏攥著菜刀,刀刃在燈光下閃著寒光。
“孟豪,你脖子上那是什麼?”
我的聲音很輕,卻像在平靜的湖麵丟下一顆石子。
他愣了下,手下意識摸向脖子,眼神閃過一瞬慌亂,隨即笑了:“這不是昨天在車間不小心蹭的油漆嗎?你咋還問這個?”
我沒說話,盯著他的眼睛。
那雙眼睛,曾在我最落魄的時候給我溫暖,如今卻像蒙了層霧,藏著我看不透的東西。
“油漆?那你說說,是哪種油漆,紅得跟口紅似的?”
孟豪的笑僵在臉上,他皺眉,語氣帶了幾分不耐:
“田小玉,你又犯什麼神經?不就是點油漆嗎?你非要揪著不放?”
他上前一步,想來拉我的手,我卻猛地後退,菜刀還握在手裏,刀尖微微顫抖。
“別碰我。”
我盯著他,聲音低得像從喉嚨裏擠出來的:“孟豪,你敢說你和紀婉沒關係?”
他的臉色變了,像是被戳中了什麼,眼神裏閃過一絲心虛。
“小玉,你聽誰胡說八道了?紀婉就是廠裏的文員,平時工作上接觸多點罷了。你別瞎想。”
他試圖走近我,手伸出來,像是要安撫我。
我退到牆角,背靠著冰冷的牆,手裏的菜刀舉得更高:“別過來!你當我是傻子嗎?那封信我都看到了,你還想騙我?”
孟豪的臉色徹底變了,眼神裏多了幾分慌亂:“什麼信?你在說什麼?”
我從口袋裏掏出那封信,扔在他腳下。
信紙在地上攤開,字跡清晰,像是無聲的控訴。
他低頭看了一眼,瞳孔猛地一縮,像是被什麼刺中,聲音都啞了:“小玉,這不是我寫的......你聽我解釋!”
“別說了,我累了。”
我轉身走進臥室,關上門,背靠著門板滑坐到地上。
手裏的診斷書還攥著,可心卻像被掏空了。
2
那一夜,我沒睡。
窗外的槐樹被風吹得沙沙作響,像是在低語我的心事。
我坐在床邊,手指摩挲著診斷書,腦子裏全是過去。
我和孟豪是三年前結的婚。
那時候,我剛從省城一所師範學校畢業,成績優異,本可以留校當老師,可我偏偏看上了縣城這個高大英俊的工人。
孟豪是縣機械廠的鉗工,技術好,人也上進,廠裏人都說他遲早能當上車間主任。
他追我的時候,捧著一束野花,站在我家門口,臉紅得像熟透的蘋果:“小玉,我沒啥文化,可我保證,娶了你,我一輩子對你好。”
我信了。
為了他,我放棄了省城的工作,回到縣城,在供銷社當了個售貨員。
我以為,愛情能填滿一切遺憾。
可現在,愛情像個破碎的瓷碗,裂縫裏全是謊言。
第二天,我去了供銷社。
櫃台後,我機械地稱著糖果,腦子裏卻全是孟豪和紀婉的事。
中午休息時,供銷社的主任李嫂拉著我聊天:“小玉,聽說你家孟豪最近跟廠裏那個新來的文員走得挺近啊?”
我手一抖,糖果撒了一地。
“李嫂,你聽誰說的?”
李嫂壓低聲音,神秘兮兮:“還能有誰?廠裏人都傳開了,說那紀婉成天圍著孟豪轉,昨兒還在廠門口等著他下班,倆人肩並肩走著,可親密了。”
我低頭撿糖果,手指卻抖得厲害。
“還有人說,孟豪前陣子托人從省城買了個搪瓷杯,上麵刻了字,送給紀婉了。”
我心頭一震,猛地想起上周孟豪從省城出差回來,帶回一個精致的搪瓷杯,說是送我的。
可那杯子我從沒用過,一直擱在櫃子裏。
“李嫂,謝謝你告訴我。”
我擠出一個笑,起身回了櫃台。
下午,我請了假,直奔家裏。
櫃子裏,那個搪瓷杯靜靜躺著,杯身上刻著兩個字:婉兒。
我握著杯子,手抖得像篩子,杯子滑落,砸在地上,發出清脆的碎裂聲。
那一刻,我的心也碎了。
晚上,孟豪回來時,我坐在客廳,桌上放著碎裂的搪瓷杯。
他一進門,看到那杯子,臉色瞬間白了。
“小玉,你......你怎麼把杯子摔了?”
我抬頭看他:“孟豪,這杯子是送給誰的?說清楚。”
他試圖裝傻:“不就是送你的嗎?你咋還問這個?”
“送我的?那為什麼刻著‘婉兒’?孟豪,你還要騙我到什麼時候?”
“小玉,你聽我說,這杯子......是我買來送廠裏一個同事的,沒別的意思。”
“同事?紀婉?嗬,剛才不是還說要送我嗎?”
我一步步逼近,他下意識後退,背撞上牆,發出悶響。
“孟豪,我再問你一遍,你和紀婉到底什麼關係?”
他低頭,沉默了許久,終於抬起頭,眼神複雜:“小玉,紀婉她......她家裏條件不好,廠裏沒人照顧她,我就是幫她一把,沒別的。”
“幫她?幫到搪瓷杯上刻她的名字?幫到脖子上蹭她的口紅?孟豪,你當我是三歲小孩嗎?”
他急了,上前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小玉,你別胡思亂想!我跟紀婉沒那種關係!”
他的手勁大得像鐵鉗,我掙不開,腕上泛起紅痕。
我甩開他的手,後退一步:“孟豪,你最好說實話,不然咱們就沒得談了。”
他愣住,眼神裏多了幾分痛苦:“小玉,我真的沒做對不起你的事。你要是不信,我也沒辦法。”
我沒再說話,轉身走進臥室,鎖上門。
那一夜,孟豪睡在客廳的沙發上,鼾聲斷續,像在訴說他的不安。
而我,躺在床上,手撫著小腹,淚水無聲滑落。
這個孩子,我該怎麼辦?
3
接下來的日子,我和孟豪像住在同一屋簷下的陌生人。
他早出晚歸,我在供銷社忙得腳不沾地,彼此見麵,連句話都懶得說。
我開始留意廠裏的傳言。
有人說,紀婉最近常在廠門口等孟豪,倆人一起去食堂吃飯。
還有人說,孟豪在廠裏公開替紀婉出頭,訓斥了一個嘲笑她的工人。
每一條傳言,都像刀子在我心上劃一刀。
我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我不夠好,才讓孟豪的心跑了?
可轉念一想,我放棄了省城的工作,陪他在這小縣城裏過日子,憑什麼要我低頭?
這天,我下班路過機械廠,遠遠看到孟豪和紀婉站在廠門口。
紀婉穿著一件新買的的確良襯衫,笑得明豔,像春天的桃花。
她遞給孟豪一個飯盒,孟豪接過,低頭說了句什麼,倆人笑得親昵。
我站在路邊,風吹得我臉頰發涼。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重生前的事。
是的,我是重生的。
上一世,我是省城大學的教授,研究農業機械,成果斐然。
可我的人生卻毀在婚姻裏。
那時的孟豪也是這樣,先是曖昧,再是背叛,最後逼我淨身出戶。
我帶著孩子,孤苦無依,最終在貧困中病死。
重生後,我發誓要改變命運,用我的知識和能力,活出不一樣的人生。
可命運像在跟我開玩笑,孟豪的背叛來得比上一世還快。
我深吸一口氣,決定做個了斷。
晚上,孟豪回來時,我坐在客廳,手裏拿著一張醫院的預約單。
“小玉,你怎麼還沒睡?”他放下飯盒,語氣小心。
我抬頭,聲音平靜:“孟豪,明天你陪我去醫院。”
他愣了下,眼神閃過一絲緊張:“去醫院?生病了?”
我笑了笑,笑得他心底發毛:“不是生病,是產檢。我懷孕了。”
他的臉色變了,像是被雷劈中,眼神複雜得像打翻了調色盤。
“懷孕了?小玉,你......你怎麼沒早說?”
他上前一步,想拉我的手,我卻躲開,站起身:“明天上午九點,縣醫院。你來不來?”
他沉默片刻,點頭:“我去。”
我沒再說話,轉身回了臥室。
可我心裏清楚,這不是為了挽回,而是為了看清他的真心。
4
第二天,縣醫院的產科病房擠滿了人。
我坐在長椅上,手裏攥著掛號單,孟豪站在我身旁,低頭看著地麵,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小玉,咱們的孩子......多大了?”
他試探著開口,聲音低得像蚊子哼。
“兩個月。”
我瞥了他一眼,他的眼神裏多了幾分柔軟,可我卻覺得陌生。
“孟豪,你想要這個孩子嗎?”
我直視他的眼睛,聲音平靜卻藏著鋒芒。
他愣了下,擠出一個笑:“當然想要。小玉,咱們的孩子,我肯定想要。”
他伸手想摸我的手,我卻縮回來,淡淡道:“那就好。”
可就在這時,一個尖銳的女聲從走廊盡頭傳來:“孟豪?你怎麼在這兒?”
我抬頭,紀婉站在不遠處,手裏拿著一張診斷書。
她穿著那件的確良襯衫,腰身收得緊,襯得身形窈窕。
孟豪的臉色變了,像是被當場抓包,眼神慌亂地看向我,又看向紀婉。
“婉兒,你......你怎麼在這兒?”
紀婉走近,瞥了我一眼,笑得意味深長:“我來檢查身體啊。孟豪,你陪小玉姐來的?”
她故意咬重“小玉姐”三個字,像是無聲的挑釁。
我冷冷看著她,手指攥緊掛號單,指節發白。
“紀婉,你檢查什麼?也懷孕了?”
我的聲音很輕,卻像一記耳光甩在她臉上。
紀婉的笑僵住,眼神閃過一絲慌亂,隨即恢複笑意:“小玉姐,你開什麼玩笑?我就是胃不舒服,來檢查一下。”
可她手裏的診斷書卻出賣了她,紙角露出一行字:妊娠反應。
孟豪顯然也看到了,他的臉色白得像紙,聲音都抖了:“婉兒,你......你懷孕了?”
紀婉低頭,咬著唇,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孟豪,我沒想瞞你......我就是怕你擔心。”
她說著,眼淚撲簌簌落下。
孟豪愣在原地,眼神在我和紀婉間遊移,像是在天平兩端掙紮。
“孟豪,醫生叫到我了。”
我站起身,聲音冷得像冰:“你陪我,還是陪她?”
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被紀婉搶先一步。
她一把拉住孟豪的手臂,淚眼汪汪:“孟豪,我一個人害怕,你陪我去看看醫生吧。”
孟豪的眼神複雜,他看了我一眼,聲音低啞:“小玉,你先去檢查,我......我待會兒就來。”
我笑了,笑得心底發寒。
“好。”
我轉身走向診室,背脊挺得筆直,可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身後,孟豪的聲音低低響起:“婉兒,別哭,我陪你。”
我沒回頭,可淚水卻不受控製地滑落。
5
診室裏,醫生的聲音平靜而機械:“田小玉,胎兒兩個月,情況正常。你最近要注意休息,別太勞累。”
我點點頭,手指撫著小腹,腦子裏卻全是孟豪陪著紀婉的畫麵。
“醫生,如果......我想不要這個孩子,什麼時候可以手術?”
我的聲音很輕,卻像炸雷在診室裏響起。
醫生愣了下,推了推眼鏡:“你確定?孩子很健康,你再考慮考慮。”
我沉默片刻,點頭:“我確定。”
走出診室,孟豪還沒回來。
我站在走廊上,風從窗縫鑽進來,冷得我心底發顫。
孟豪和紀婉從另一間診室走出來。
紀婉挽著孟豪的手臂,笑得像朵盛開的花。
孟豪低頭說著什麼,眼神溫柔得刺眼。
我站在原地,像個局外人,看著屬於我的丈夫,陪著另一個女人,討論他們的孩子。
那一刻,我的心徹底死了。
我轉身離開醫院,回了家。
家裏靜得像座空墳,槐樹的影子在牆上晃動,像在嘲笑我的天真。
我拿出診斷書,撕得粉碎,碎片像雪花飄落在地。
然後,我到郵局,給省城的老同學寄了一封信。
內容很簡單,我想拜托她幫忙聯係一下機械研究所,我想換個工作。
不久後,老同學就來信說沒問題,她其實一直對我放棄省城工作的事耿耿於懷,現在我想通了,還不晚。
我開始收拾行李。
衣櫃裏,我的衣服不多,大多是結婚時置辦的,簡單卻整潔。
我把它們疊好,裝進一個舊皮箱。
孟豪的衣服,我一件沒動。
他不配讓我再為他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