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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露之變甘露之變
吳蔚

第一章 赤者如日,白者如月

唐代以牡丹為國花。有名句雲:“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又有所謂“國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國色天香”即專指牡丹。牡丹顏色以淺紅、深紫為多,紅色則以深色為貴。長安曆來有鬥花的傳統,不分階層,不論貴賤,上上下下均趨之若鶩。就連韓愈這樣的正統儒士非但不以養花為不務正業,還視為“奇術”,足見當時之世態人情。

茫茫塵累愧腥膻,強把蜉蝣望列仙。

閑指紫霄峰下路,卻歸白鹿洞中天。

吹簫鳳去經何代,茹玉方傳得幾年。

他日更來人世看,又應東海變桑田。

——李程《贈毛仙翁》

大唐京師長安時號“天下第一都市”,裏坊甚眾,愈靠近皇宮者,愈見貴重。朱雀大街東、西第一坊興道、善和[1]二坊,更是貴中之貴,寸土寸金,非達官顯宦者,難以入住。兩坊豪宅不少,其中又以善和坊西南處的“水族”宅第最為華麗,亭台樓閣,雕梁畫棟,雖無甚意境情趣,卻極見主人貴氣及財力。

在水族的闊大花廳中,正在舉辦一場小型私人宴會。

有兩人並列坐於上首。左側老者青衣便服,麵白無須,正是右神策軍中尉王守澄,亦是當今天下最有權勢的人。

右側老者六七十歲,白發蒼蒼,容顏憔悴。其人姓王名建,是與張籍齊名的當世大詩人,望月懷人之名句“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落誰家”即出自其手。

王建與王守澄同宗,二人早年曾結為兄弟,王守澄年長,稱呼王建為弟。同是年近七旬的老者,王建風霜蒼老之色極為明顯,大大有別於王守澄的養尊處優、保養得體。隻是其人久負才名,王守澄卻是臭名昭著的弄權大宦官,一再參預廢立大事——憲宗暴斃、穆宗得立,以及文宗登基,均由其一手操持。又先後殺澧王李惲、絳王李悟,廢漳王李湊,時人稱其害一帝三王。正直之士均以與宦官相交為恥,大詩人元稹便因曾巴結宦官而飽受非議,以致後悔終身。王建不顧王守澄惡名在外,竟折節與其稱兄道弟,這到底是何緣故呢?

最離奇的是,世俗之人不顧羞辱與大宦官相交,無一不是為了攫取官職或利益,而王建卻是一生窮困潦倒,還曾經一度從軍,入仕後所任昭應縣丞、太常寺丞等均是微末小官。前不久出為陝州司馬,但很快又因病辭官,而今專心住在鹹陽原[2]養病,與其兄王守澄權傾朝野的風光相比,無異於螢火比照日月,實在令人費解。

像王建這樣的大名人,做出如此出格之事,卻沒有從結義兄長王守澄身上得到高官厚祿,難免會有人猜測議論其真正動機。

最為流行的一種說法是王建擅寫宮詞[3],與大宦官王守澄傾心結交,並非為了升官發財,而是要從其口中了解深宮秘事[4]。當然王建也知道內中凶險,禁中秘事外泄,最為皇室忌諱,他勢必再難以得意於仕途官場,不過這也是他心甘情願付出的代價。

正因為王建並沒有從王守澄身上撈取切實的好處,更談不上倚仗其權勢作威作福,因而世人並不像指斥元稹那樣對待他,其聲名也未受到影響。

而王守澄也深知王建與常人不同,雖然也有一點文人的私心,但相比於世人想方設法謀取富貴而言,其所求者,隻是坐在一起喝喝茶、飲飲酒,再閑聊一些深宮秘事,最簡單不過。於他而言,有這樣一位大名士公然尊自己為兄,麵上大大有光,他又何樂而不為呢?

此刻的王建,正側頭與王守澄低語交談。他嘴角掛著微笑,除了懨懨病色難以掩飾外,麵上沒有絲毫諂媚討好之相,隨意而自然,單純而天真。

而王守澄也是不斷頷首,一向警覺如狐狸的老宦官露出了罕見的放鬆表情,顯然也確實將王建當作了相交多年的好兄弟。

如此看來,外間傳聞倒是不假,二人兄弟論交,平等來往,不牽扯任何利益。

主座之人身份不同尋常,分列於兩側的賓客也各有來曆——

左列第一座的男子四五十歲模樣,啐容秀目,精貌輝然,一件灰袍,作道士裝扮。這位老道士姓毛名於,因醫術了得,救人無數,時人皆尊稱其為毛仙翁。

毛仙翁成名已久,無人知其真實年紀,然天下諸多公卿士大夫均以與其相交為榮,如宰相武元衡、裴度、牛僧孺、李程、李宗閔、李紳、楊嗣複、楊於陵、王起、元稹等,名士白居易、李益、張仲方、劉禹錫、柳公綽、韓愈、令狐楚等,均專門作詩贈送毛仙翁,或師以奉之,或兄以事之,皆以毛仙翁為上清品人也[5]。

以毛氏之顯赫聲名,自無須再巴結大宦官王守澄。他今日以賓客身份出現在水族宅第,實是為了陪同病重的王建——

王建因病辭去陝州司馬一職後,便搬到長安附近的鹹陽原定居。毛仙翁與其有舊,聞訊專門趕來探訪,為其悉心診治。王建得知自己已是時日無多後,決意到京師拜訪義兄王守澄,以了結人生中的最後一個心願。毛仙翁擔心旅途辛苦,王建會因勞累而惡疾突發,遂親自陪其來到長安。於王守澄而言,毛仙翁這等神醫蒞臨,自然是天大的驚喜,若非毛仙翁本人堅辭,本要請其上座。

毛仙翁下列第二座,席坐著一名五十歲出頭的老者,身材短小,容貌醜陋,雙眼看上去尤其古怪。此人姓鄭名注,正是這處“水族”大宅真正的主人,即近來長安傳得沸沸揚揚、婦孺皆知的“魚鄭”[6]。

鄭注是個極具傳奇色彩的人物,絳州翼城[7]人氏,本姓魚,因某種緣故改姓鄭,時號“魚鄭”。其人出身貧寒,自小患有眼疾,雙目下視,不能看遠,但卻“敏悟過人,博通典藝,棋弈醫卜,尤臻於妙,人見之者,無不歡然”。成名之前,一直飄蕩於江湖,靠醫術為生。

唐憲宗元和十三年(817年),鄭注來到襄陽[8],主動求見山南東道節度使李愬,懇請為對方治病。

李愬出身富貴,父親是名將李晟,封西平郡王。不過比門第更為顯赫的是李愬自己的戰功,他於元和十二年(816年)雪夜奇襲蔡州,生擒了割據淮西的吳元濟,一戰成名,昂然步入中國名將行列[9]。戰後,李愬以功拜檢校尚書左仆射,兼襄州刺史、山南東道節度、八州觀察使、上柱國,封涼國公。

然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再偉大的英雄,也有不足為外人道的苦楚。李愬患有痿病,四肢筋脈弛緩,軟弱無力,這對一名橫刀立馬的武將而言,無異於陽痿之症,令人抱憾。李愬曾多方延請名醫,卻始終沒有有效的治療方法。他聽說鄭注隻是一名江湖郎中後,本不抱多大希望,然招來一見,鄭注一番巧言,竟遊說得他怦然心動,遂同意對方一試。

鄭注用心為李愬診治後,大膽使用偏方,“煮黃金,服一刀圭”。李愬服藥後,立即見效,不由得大喜過望,因而厚遇鄭注,待如上賓。

當時憲宗皇帝好追求長生不老之術,李愬欲請鄭注煉長生藥,好進獻給皇帝,以固恩寵。鄭注坦白答道:“世間並無葆永生的長生之藥,隻有養生之道,可以使人延年益壽。”

李愬讚賞鄭注誠實可信,將其留在身邊,署為節度衙推,凡軍政之事,均與其參決。鄭注本人也很有才幹,“與李愬籌謀,未嘗不中其意”。

因為李愬太過倚重鄭注,由此引來諸多非議。許多人認為鄭注不過一介江湖遊醫,醫術高明不假,若因此而受到李愬重用,參預軍政大事,便有些“專作威福”的意思了。

彼時襄陽監軍是大宦官王守澄。他聽說此事後也對鄭注相當不滿,明白地告訴李愬,說他打算趕走鄭注。

監軍代表朝廷出監諸鎮,協理軍務,督察將帥,因有欽差大臣的身份,所以能夠與一方統帥分庭抗禮。即便是李愬這樣地位、軍功皆不平凡的人物,也不敢忤逆王守澄,隻好回答道:“鄭注實在是罕見奇才,天下難得。將軍可以試著與他交談,如果不稱將軍的意,再趕走他不遲。”隨即派人去通知鄭注,命其速去拜見監軍王守澄。

一開始,王守澄還有些勉強,認為自己堂堂監軍,代表著朝廷,與鄭注這樣地位卑微的江湖郎中交談,會有失身份。不料鄭注一開口,“機辯縱衡”,頓時令王守澄刮目相看。他立即將鄭注請入內室,既能表示充分信任,也方便交談一些更私密的話題。二人“促膝投分,恨相見之晚”。

次日,王守澄前去節度府署拜訪李愬,喜滋滋地道:“果如李公所言,鄭注真是天下奇士。”

自此,鄭注經常出入王守澄門下。王守澄非常器重鄭注,將其引為心腹。二人關係異常親密,常常是“言必通夕”。李愬又趁勢署鄭注為巡官。鄭注有此官職後,便有資格出席節度使正式宴會,得以列於賓席之中。

元和十五年(820年),王守澄調回京師任內職,專門侍奉東宮太子李恒,鄭注也一路跟隨,來到長安。

當時唐憲宗因追求長生而服食丹藥,以致性情暴躁,時常對身邊人發難。憲宗皇帝雖立郭貴妃所生之子李恒為太子,卻更偏愛澧王李惲。左神策軍中尉吐突承璀為迎合帝意,請求改立澧王李惲為太子。李恒恐慌之極,派心腹王守澄向舅舅司農卿郭釗問計。郭釗答道:“殿下但盡孝謹以俟之,勿恤其他。”

不幾日,唐憲宗暴卒於大明宮中和殿,年僅四十二歲。在移屍往太極殿時,屍首血汙狼藉,點點鮮血自東內一路灑到西內。

宮中流言,是大宦官內常侍陳弘誌受郭貴妃和太子李恒之命,用匕首刺死了憲宗皇帝,太子心腹宦官王守澄也參與其中。

唐憲宗駕崩後,王守澄與右神策軍中尉梁守謙等合謀,派兵誅殺了澧王李惲與擁護澧王的宦官吐突承璀,隨後擁立太子李恒即位,是為唐穆宗。穆宗皇帝即位後,王守澄因功被封為樞密使,此為機密要職,是皇帝與朝臣之間溝通的橋梁,王守澄由此開始幹預國政。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鄭注既已成為王守澄心腹,亦開始依靠王氏權勢,暗中結交朝臣,勢力越來越大,甚至到了“達僚權臣,爭湊其門”的地步。王守澄還將鄭注引入禁中,“穆宗待之亦厚”。

王守澄、鄭注風頭如此之勁,朝野均為之側目,就連執政宰相也要主動巴結二人。當時朝中朋黨相爭,以牛僧孺、李宗閔、李逢吉為首的“牛黨”,與李德裕、裴度和李紳領導的“李黨”輪流執掌朝政,爭鬥十分激烈。時李逢吉擔任宰相,接受侄子李訓建議,派人以重金賄賂鄭注,欲結大宦官王守澄為強援。

李逢吉當年曾力薦從未帶過兵仗的李愬為唐軍主帥,算是慧眼識人,而李愬則是鄭注的大恩人。雖然彼時李愬已經過世,但鄭注是念舊感恩之人,痛快接受了李逢吉的重禮,並為其穿針引線。李逢吉由此與王守澄相結,二人一外一內,通力合作,竟至朝廷上下,沒有任何勢力能與之抗衡。

唐穆宗在位四年便病逝,長子李湛即位,是為唐敬宗。大唐換了天子,黨爭卻還在繼續——

宰相李逢吉與翰林學士李紳素來交惡,李紳經常在皇帝麵前駁斥李逢吉建議,絲毫不留情麵。李逢吉惱怒異常,但其人性情忌刻,險譎多端,表麵不動聲色,暗中收買李紳族子李虞,令其四處散布不利於李紳的謠言。

王守澄與李逢吉本是一黨,受其托付,急欲扳倒李紳。鄭注出主意說,李紳被譽為“憫農詩人”,“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之句膾炙人口,甚得人心,又深得敬宗皇帝信任,要想一舉搞垮他,非得跟皇帝本人扯上幹係不可。於是王守澄趕去告訴唐敬宗,聲稱當年穆宗皇帝駕崩後,以李紳為首的諸大臣一度欲立深王李悰為帝。果然如鄭注所料,唐敬宗聽後拍案震怒,立即下詔,將李紳貶為端州[10]司馬。

李紳離開朝堂後,“李黨”徹底失勢,“牛黨”取得了空前的勝利,王守澄自然也從“牛黨”首腦人物宰相李逢吉那裏撈到了不少好處,也愈發信重在幕後出此奇計的鄭注。然僅過了一年多,新的危機便出現了——

從來不理朝政的敬宗皇帝某日突發興致,到禦書房檢閱起了舊文書,竟意外發現了一封舊日李紳寫給穆宗皇帝的奏章,以穆宗病重為由,力勸太子早日輔政。當年的太子,便是今日的敬宗皇帝李湛。敬宗皇帝這才知道冤枉了李紳,雖然在李逢吉等“牛黨”大臣的層層阻撓下,他未能將李紳、裴度等“李黨”大臣召回京師,但自此卻對王守澄起了戒心,不再像以前那樣信任他。

李逢吉本是為利益而與王守澄結交,見敬宗冷淡王氏,也因之而與其疏遠,以免觸怒皇帝。王守澄大起惶恐之心,鄭注卻告訴王守澄不必憂慮,敬宗皇帝少年心性,又貪玩好動,很快就會將這件事忘在腦後。

白雲蒼狗,世事難測,局勢的發展遠遠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不久,禍生宮掖,大明宮再度發生血腥宮變,擊球將軍蘇佐明與宦官劉克明等人不堪忍受唐敬宗的反複無常,於深冬之夜弑殺了皇帝,矯詔讓絳王李悟暫時代理國事。劉克明個人野心膨脹,還試圖取代王守澄樞密使的位子。王守澄遂再度與右神策軍中尉梁守謙等人聯合,緊急調發禁軍入宮,殺死絳王李悟、劉克明、蘇佐明等人,另迎江王李涵為帝,是為文宗皇帝。

文宗皇帝即位後,右神策軍中尉梁守謙忽生重病,兼之厭倦了宮廷爭鬥,主動請求致仕,王守澄遂接任右神策中尉,自此控製了神策軍軍權。彼時其人兼掌軍政二權,已在朝中有不可動搖的地位。

鄭注亦跟著水漲船高,“權勢熏灼”,驕縱不法。他時常大模大樣出入右神策軍軍營,與右軍中尉王守澄晝夜密語,人莫能知其詳。又在善和裏大興土木,建造起富麗堂皇的宅第,號為“水族”,飛廡複壁,莫有人能相比。

鄭注之膽大妄為,甚至驚動了大明宮中的天子。唐文宗雖由宦官力扶上位,但因為祖父唐憲宗及兄長唐敬宗均死於宦官之手,對宦官有本能的警惕及防備。文宗皇帝對王守澄擅權已是不滿,聽聞其門客鄭注竟也如此囂張,不免勃然色變。侍禦史李款窺測聖意,料想文宗皇帝不滿鄭注依附王守澄,遂上疏彈劾鄭注,稱其內通敕使,外結朝臣,晝伏夜動,收取賄賂,竊權幹政,人不敢言,道路以目,請交付法司治罪。

被禦史彈劾是一件相當嚴重的事,按照慣例,被彈劾者要在家中待罪。王守澄為了保護鄭注,搶先將他藏到自己統率的右神策軍軍營中。

但鄭注的危機並未解除。左神策軍與右神策軍素來不和,樞密使楊承和、王踐言也厭惡王守澄出盡風頭,遂與左軍中尉韋元素合謀,預備對付王守澄。三人計劃先殺死鄭注,剪除羽翼,再設法對付王守澄。

一切安排妥當後,左神策軍軍將李弘楚趁王守澄外出,來到右軍軍營,詭稱中尉韋元素有病,召鄭注前去醫治。

此時,鄭注已經預料到殺機近在眼前,也不派人去向王守澄求助,而是大大方方跟隨李弘楚來到左軍軍營,沒有絲毫懼色。

一見到韋元素,鄭注便口若懸河,侃侃而談。韋元素殺機立去,“不覺執手款曲,諦聽忘倦”。李弘楚三番五次用眼神暗示韋元素下令擒拿鄭注,韋元素均毫不理睬。

最後的結果是,韋元素不但未下毒手,還被鄭注的風度、口才所傾倒,贈送了大批金帛,隆重地將他送回了左軍軍營。如同當年初見王守澄一般,鄭注再一次用個人的魅力化險為夷,其過人之處亦由此可見。

時隔不久,文宗皇帝突然患病,說不出話來。禦醫多方診治,卻不見其效。王守澄趁機引薦鄭注入宮為皇帝治病。文宗服了鄭注調製的藥後,非常見效,立時便可以重新開口說話。皇帝大為驚歎,自此開始寵幸鄭注。

而在王守澄的斡旋下,侍禦史李款彈劾鄭注的奏章被宰相王涯扣下。李款很是氣憤,以為自己有文宗皇帝做後台,又連上奏章,“旬日內,諫章十數”。然此刻文宗皇帝已對鄭注另眼相看,不但不接納李款的進諫,還任命鄭注為通王府司馬,充右神策軍判官。若說王守澄寵信鄭注倒也罷了,而今文宗皇帝竟親下詔書提拔鄭氏,實令“中外駭歎”。

鄭注既抱上了天子的大腿,亦對文宗的厚遇感激涕零,他將自己多年從醫的經驗總結了出來,寫成一卷《藥方》,進獻給文宗。文宗大喜過望,於浴堂門召對鄭注,親賜錦彩數匹,還向其谘詢富國之術。鄭注遂建議恢複榷茶政策[11]。文宗采納了鄭注的建議,以宰相王涯兼榷茶使,管理茶葉買賣,以增加朝廷的財政收入。

得到唐文宗的寵信後,鄭注愈發為所欲為,賣官射利,貪贓違法,賄賂公行,不避人耳目,人稱“白衣宰相”。又大肆招攬京師輕薄亡命之徒,公然在家中宴請各地藩鎮將吏,無人敢問。

之前鄭注曾有多次靠雄辯口才扭轉局勢的經曆,足見其人除了言辭極有說服力外,亦擅長察言觀色。文宗皇帝喜歡詩文,鄭注曾聽到皇帝吟誦“江頭宮殿鎖千門,細柳新蒲為誰綠”之句,此句取自詩聖杜甫之《曲江辭》,描繪的是唐玄宗年間的曲江景色。

曲江又名曲江池,漢代時,漢武帝在此開渠,修“宜春後苑”和“樂遊苑”。隋朝隋文帝營建京城大興城時,鑿其地為池,稱池為“芙蓉池”,稱苑為“芙蓉園”。唐玄宗即位後,恢複“曲江池”的名稱,而苑仍名“芙蓉園”。開元年間,唐朝國力鼎盛,唐玄宗也不惜財力,花費巨資對曲江池大加整修,引滻水,經黃渠自城外南來注入曲江。且為芙蓉園增建樓閣,其南有紫雲樓、芙蓉苑;西有杏園、慈恩寺。自此曲江池水澄明,花卉環列,宮苑點綴,成為旖旎迷人的半封閉園林。

曲江池雖為皇家園林,然定期開放,都人均可遊玩,以中和農曆二月初一、上巳三月初三最盛,中元七月十五日、重陽九月九日和每月晦日即月末一天也很熱鬧,上自帝王,下至士庶,紛紛到這裏遊樂休憩。

當年玄宗皇帝極愛曲江,為避開路人之煩囂,甚至專門修建了興慶宮[12]至芙蓉園的夾城複道[13],以方便出行,此即唐人所言“飛龍南幸芙蓉苑,十裏飄香人夾城”。然安史之亂後,唐朝元氣大傷,曲江景觀也損毀嚴重,明媚風光不再。

鄭注聽到文宗吟誦杜甫《曲江辭》後,料想皇帝心中仰慕曲江沿岸樓台行宮府署之舊景,遂上奏章,稱秦中有災,應興工役以禳災。文宗皇帝大喜過望,順水推舟,以鄭注上言為由,即命左、右神策軍差一千五百人疏浚曲江及昆明池,並修造了紫雲樓、彩霞亭等樓台,使之再度成為花草繁盛、煙水明媚的遊覽勝地。

鄭注又請皇帝下詔書,稱諸司如欲置亭館於曲江,宜撥給閑地。公卿重臣為討好皇帝,爭相在堤上列舍,曲江一時繁茂如昔。唐文宗遊覽之後,大為歡喜,不久,即任命鄭注為太仆卿,兼禦史大夫[14]。

有趣的是,鄭注還特意舉薦侍禦史李款代替自己原來的職務,稱“加臣之罪,雖於理而無辜;在款之誠,乃事君而盡節”。

至此,江湖郎中出身的鄭注,贏得了文宗皇帝的絕對信任,施然步入中樞重臣行列,且與其舊主大宦官王守澄互為羽翼,貴震天下。

今日水族宴會,主客其實是王建,主人是王守澄。王守澄在長安崇仁坊本置有豪宅,城外亦有莊園別墅,但近年來為安全計,一向住在神策軍軍營中。他既要款待王建,一時興起,便決意將今日招待之宴會安排在鄭注水族大宅中。而鄭注因王建、毛仙翁等人之名氣,欣然待客不說,甚至甘居下座。

鄭注之下,則是翰林學士李訓,儀狀秀偉,倜儻尚氣,大見名門風度。

李訓本名仲言[15],字子訓,出自隴西李氏姑臧房[16]。年輕時考中進士,補任太學助教,後被辟為藩鎮節度使幕僚。李訓是前宰相李逢吉從侄。李逢吉執政時,李訓因形貌魁梧、善於辯論而得到其叔信任賞識,曾在“牛李”兩黨相爭時,幫其叔出過不少壞點子,其中最著名的當屬元稹及武昭事件。這兩起事件,針對的均是名相裴度。而李訓自己,也是敗在了武昭一案上。

先說元稹事件。彼時唐穆宗在位,裴度和元稹均在朝中為宰相,李逢吉則任兵部尚書。元稹詩名雖盛,卻是靠巴結宦官而登上高位,素無操行,人心不服,且為時議所不容。兵部尚書李逢吉覬覦相位,采納侄子李訓之計,設計挑撥裴度、元稹二人相鬥,派人到左神策軍軍營告發宰相元稹勾結刺客,預備行刺另一宰相裴度。

宰相謀害宰相,這可是本朝大事。唐穆宗極為重視,命左仆射韓皋、給事中鄭覃與兵部尚書李逢吉三人共同審理此案,案未審畢,因長安傳聞日甚一日,穆宗皇帝為盡快平息流言,不得不下詔將裴度、元稹同時罷相出朝,李逢吉接替裴度為相。後雖查明此案為誣告,但李逢吉已成勢力,直到穆宗皇帝過世,裴度也未能再度入朝。

再說武昭事件。武昭原是名將李愬手下武官,在平定淮西之戰中立有大功,後得到宰相裴度賞識,一再受到拔擢。唐敬宗在位時,武昭任石州[17]刺史,後因故被罷為袁王府長史。

當時宰相李逢吉與另一宰相李程[18]不和,二人都想排擠對方出朝。李程族人李仍叔聽說武昭武藝高強,卻有勇無謀,便想激怒武昭來對付李逢吉,稱李程曾欲授武昭官職,但被李逢吉所阻。武昭信以為真,氣憤之下,在酒肆喝得酩酊大醉,又向好友左金吾兵曹茅彙口吐狂言,稱要行刺宰相李逢吉。結果武昭這一酒後醉言,很快被人告發。

茅彙雖然年輕,卻在朝中任職已久,知道宰相李逢吉為人陰險,睚眥必報,遂趕在李逢吉采取進一步行動前,搶先去見李逢吉及李程,分別說明真相。李程因族人李仍叔有過,自然願意息事寧人。而李逢吉也被茅彙說服,表示武昭隻是受人挑撥而發怒,兼是酒後之語,不必當真,他也不會再追究此事。

不久,在外鎮擔任節度使的裴度因唐敬宗嬉戲無度,上疏請求入朝,想當麵規勸敬宗皇帝。敬宗雖然貪玩,不理朝政,卻一直很仰慕裴度的風度,有心召其回朝為相。宰相李逢吉大為恐慌,千方百計地予以阻止。

李訓為其叔計謀,學當年徐敬業構陷宰相裴炎之舉[19],編了一支童謠:“緋衣小兒袒露腹,天上有口被驅逐。”

“緋衣”即“裴”字,暗指裴度。“天口”則是“吳”字,指唐憲宗時裴度主戰,一舉平定了淮西吳元濟。表麵字義雖如此,李訓還有另一番解釋,即裴度一張嘴將淩駕於天子之上,暗指裴度有謀反之心。

李逢吉又指派心腹黨羽左拾遺張權輿上疏,稱:“裴度的名字應了圖讖之言,住宅占據了山脊的平地[20],不召自來,居心可知。”

古代皇帝對圖讖之言素來極為看重,然偏偏敬宗皇帝不信邪,他曾不顧大臣關於驪山為不祥之地的勸諫,親赴華清宮泡溫泉。又有嚴重的逆反心理,旁人越是阻攔,他越是要辦到,於是堅持要召裴度回朝。李逢吉見一計不成,便派人告發袁王府長史武昭受裴度指使,意圖行刺自己。

李逢吉之侄李訓又親自去見金吾衛武官茅彙,軟硬兼施,脅迫他作證,指證裴度與另一宰相李程同謀,意圖利用武昭的怨氣行刺李逢吉。茅彙不肯同意,李訓遂指使人誣陷茅彙亦是武昭同謀。行刺宰相罪名非同小可,武昭、茅彙、李仍叔等相關之人被盡數逮捕下禦史台獄[21],由禦史中丞王播[22]審問。

本來這隻是一起因酒後之言而引發的案件,不難調查清楚,然最後的判決結果卻大大出人意料——

武昭於京兆府門決重杖處死[23];茅彙流放崖州,如同當年名將王方翼一樣,且遇大赦不免[24];始作俑者李仍叔與脅迫證人者李訓同遭流放;李逢吉和李程罷相,各自出為外鎮節度使;裴度雖未重任宰相,卻終於得以回朝。

李逢吉、李訓叔侄一向陰險狡詐,做事滴水不漏,刻意引發武昭一案,本是要同時扳倒裴度及宰相李程,李程是倒了,但叔侄二人也因此案栽了個大跟頭,可謂得不償失,種種離奇蹊蹺之處,實令人費解。

既是朝廷判處武昭死刑、茅彙流放,告發者劉審還因此升了官,必是已認定武、茅二人犯下了意圖行刺宰相的重罪。就算李仍叔有挑撥離間之行,被判流放,是他罪有應得,本可置身事外的李訓又如何遭受流刑呢?

就算金吾衛武官茅彙在受審時供出了曾遭李訓脅迫一事,然其人刺客同謀罪名已定,以李訓之詐,大可予以反擊,稱茅彙攀誣。主持審案的禦史中丞王播一向依附權貴,“奸邪進取”“不存士行”,因隨波逐流、隨勢沉浮而為士大夫唾棄[25]。以李逢吉當時的權勢,完全可以聯合王播,輕鬆將此事掩蓋過去,為何李訓也未能逃過此劫呢?

李程罷相,極可能是受其族人李仍叔牽連,那麼李逢吉又為何被外放呢?是受侄子李訓牽累嗎?

既是李程、李逢吉二相同遭貶黜,裴度終在呼聲中入朝,如何又未能官拜宰相?還是敬宗皇帝亦懷疑裴度確實與舊部武昭有所牽連?

又或者是年輕的皇帝並不糊塗,早已了解到武昭一案背後的真相,厭惡朝中挾邪取權,兩相傾軋,想借此殺一儆百,來警告那些積極參與黨爭的大臣?

總而言之,武昭等人不過是權力博弈的犧牲品而已,時人均以其案為冤。尤其是茅彙,本是金吾衛中前程最被看好的武官,卻意外卷入權力之爭,被流放到最偏遠之地,且很快因為意外而死在了當地,骸骨也未能還鄉。

當事人的境遇及心情,外人很難一一體會。然李訓卻等到了枯木逢春的機會。他到象州[26]沒多久,唐敬宗便在宮變中遇弑身亡,大宦官王守澄扶持唐文宗登位。新皇帝即位,按照慣例要大赦天下,李訓遇赦北歸,來到東都洛陽,繼續依附時任東都留守的叔叔李逢吉。

李逢吉仍時刻幻想有朝一日能回到權力中樞長安,重新拜相,聽說鄭注區區一個江湖郎中,竟也能倚仗大宦官王守澄勢力而橫行於朝野後,更是有所感懷。

李訓道:“當世操權力者皆齷齪,唯鄭注好士,有中助,可與共事。”

當年李逢吉利用李愬曾於鄭注有恩這一層關係,與鄭注相交,繼而與大宦官王守澄相結,兩方聯手,一度橫行於朝堂。隻是王守澄用鄭注計謀扳倒“李黨”首腦大臣李紳後,敬宗皇帝無意間發現了李紳的舊奏疏,由此識破了王守澄的謊言,自此開始冷淡待之。李逢吉身為執政大臣,對此有所察覺後,也開始刻意與王守澄疏遠。此時此刻,李逢吉回首前塵往事,料想王守澄這等老奸巨猾的人物,決不會輕易忘記舊事,不免有所顧忌。

李訓看出李逢吉之憂慮,道:“若是王守澄記恨往事,也是情理之中。但他既對鄭注言聽計從,不如從鄭注下手。”

又進一步解釋道:“鄭注與王守澄實是一類,一個是江湖郎中,一個是閹割宦官,即便權傾天下,也一樣為公卿士大夫所鄙棄。鄭注與王守澄又有所不同,王守澄是身體殘缺之人,這輩子注定隻能當皇帝的家奴,無可改變。鄭注雖其出身卑賤,究竟還是身體才智健全之士,野心也不在王守澄之下。然他以醫術得寵,注定他不能步入中樞重臣之列,世風如此,即便皇帝也不能改變。皇帝再寵信鄭注,最多最多隻能任命他入翰林,以內製外,拜相是萬萬不可能的事。”

李逢吉有所醒悟,道:“你是說,當今皇帝遲早會讓鄭注入翰林院,以翰林學士的身份幹涉朝政,如同順宗朝以棋術得寵的王叔文一般?”

李訓點了點頭,道:“叔叔可還記得不久前的宋申錫一案?”

李逢吉冷冷一笑,道:“這樁案子可不是小案子,轟動一時,可以說是當今皇帝即位以來最大的冤獄了。”

宋申錫字慶臣,進士出身,唐敬宗時任翰林侍講學士,參與起草詔書。文宗即位後,因其在官清慎忠厚,用為宰相。宋申錫拜相後次年,右神策軍執法長官都虞侯豆盧著忽然上疏,告發宰相宋申錫派得力心腹王師文,與漳王李湊及傅姆杜仲陽[27]勾結,圖謀推翻文宗,改立李湊為帝,並以杜仲陽手書“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為證。

李湊是唐穆宗第六子,年少時雅裕、有尋矩。長慶元年(821年)三月,穆宗分封諸子:長子李湛封景王,是為後來的唐敬宗;次子李涵封江王,為當今唐文宗;五子李炎封穎王;六子李湊為漳王;七子李溶封安王。

長子李湛和次子李涵雖然先後為帝,但漳王李湊卻是穆宗諸子中最有名望者,人人稱賢。文宗即位後,素來忌憚漳王。當他見到神策軍將領豆盧著奏報後,大為震撼,一時疑慮交加。右神策軍中尉王守澄主動請審此案,文宗勉強同意。王守澄立即調發神策軍,命令逮捕相關人等,卻又下了一道特別命令,要直接將宰相宋申錫滅門。

眼見宋氏滅門在即,幸虧另一大宦官馬存亮在場,出麵阻止。馬存亮曾任左神策軍中尉,在唐敬宗時平定了染工張韶之亂,而今官任右領軍衛大將軍,雖已退出核心權力圈,但其人從不介入宦官專權奪利的鬥爭,也從不參與任何政治事件,忠厚正直,誠懇待人,得到曆代皇帝的信任,宮內宮外亦很尊重他。王守澄見馬存亮激烈反對,態度罕見的強硬,遂不再堅持,收回了成命。

此時文宗皇帝已緊急下詔,召見諸宰相入朝議事。當宋申錫、路隨、李宗閔、牛僧孺到大明宮宮門時,有宦官上前,稱宋申錫不在被召之列。宋申錫當即會意大禍即將臨頭,遂用笏板敲頭,自行返回家中待罪。

當宋申錫回到府中時,其人勾結漳王李湊謀反的消息已經傳開。宋申錫夫人以為丈夫當真聯謀漳王,不解地問道:“夫君已是宰相,位極人臣,為什麼要背叛天子而謀反呢?”

宋申錫答道:“某承蒙皇上厚恩,當上宰相,不能鋤奸臣亂黨,反被羅織罪名陷害。夫人跟隨某多年,你看宋某像是謀反的人嗎?”於是夫婦二人相對而泣。

路隨、李宗閔、牛僧孺三位宰相入大明宮,在延英殿拜見文宗後,文宗即將豆盧著的告發奏章遞給三人。三人閱後極是震驚,均一言不發。文宗皇帝愈發生氣,遂命大宦官王守澄主理此案。王守澄派兵逮捕了被指控同謀的宦官晏敬則、朱訓等人,另一關鍵人物宋申錫屬吏王師文則搶先逃走,未能捕獲。

所有相關人等都被直接關入右神策軍大獄地牢[28],動用重刑,日夜拷打。接連訊問了兩日,晏敬則等均屈打成招,承認了罪名,宋申錫遂被定與漳王李湊勾結謀反。

文宗皇帝拿到認罪書後,當殿宣布漳王李湊及宰相宋申錫罪狀,預備將宋申錫等人處死。百僚震駭之後,遂合力勸諫,稱應該將獄事移到外庭來覆案,意思是大宦官王守澄主領的神策軍之獄名不正言不順,隻有刑部、禦史台、大理寺三司會審,才能正服人心。京兆尹崔琯、大理卿王正雅接連上疏請出內獄,又道:“關鍵人物王師文未能捕獲,即獄未具,請出原告豆盧著與被告宋申錫同付外廷勘驗。”

崔琯等人此議,無非是想救宋申錫一命,文宗怒氣衝天,竟不同意,以已與宰相商議過為由拒絕。

大臣們相顧駭然——右神策軍都虞侯豆盧著是鄭注表親,連長安市井七歲小兒都知道宋申錫謀反一案是遭大宦官王守澄有意構陷,而宋氏更是文宗皇帝親手拔擢任命的宰相,卻不知道文宗為何竟不留一絲回旋的餘地,一心要置宋申錫於死地?

大臣崔玄亮上前跪下,連連叩頭,哭著喊道:“處決一名百姓要謹慎,處決一位宰相更要謹慎。”

文宗有所感悟,怒氣稍解,便同意召集宰相重新商議。即便已有宋申錫簽字畫押的供狀,三位宰相仍不相信宋申錫會謀反。牛僧孺道:“位極人臣無非宰相,宋申錫已經是宰相,就算謀反成功,他仍然隻能是宰相,他謀反圖什麼呢?他肯定沒有謀反。”

文宗皇帝臉色愈發陰沉,當即起身,拂袖而去。

彼時京城洶洶,眾庶嘩言,而最後出麵解決問題者,竟然是大宦官王守澄本人。王守澄主動上疏,為漳王李湊及宋申錫求情,又稱此案涉及皇室,不便移到法司複審,應盡快結案。文宗這才順水推舟,下詔書將宋申錫貶為開州[29]司馬,終身禁止返回長安;漳王李湊則被貶為巢縣公,圈禁起來;漳王傅姆杜仲陽亦被驅逐出宮,軟禁在長安外宅;其餘晏敬則、朱訓等涉案人等均受杖刑而死。

詔下當日,文宗皇帝還特意派人去安慰弟弟李湊,告道:“國法當爾,無它憂!”

宋申錫清慎介潔,出任宰相後,四方阿諛奉承之徒蜂擁而至,爭相送錢送禮巴結新宰相者不計其數,均為宋氏所拒,“四方問遺,悉無所受”,在“時風侈靡,居要位者尤納賄賂”的社會風氣下,屬於異類。官府籍沒宋申錫家產時,所得隻有厚厚的賄賂者書信,別無其他財物。消息傳開,不少人莫名感動,暗中為宋氏遭難掬了一把同情心酸淚。

別有意味的是,宋申錫離開京師當日,皇宮資格最老、名望最高的大宦官馬存亮上疏文宗皇帝,以年老多病為借口,請求退休。文宗皇帝同意馬存亮的請求,賞賜了許多珍寶,派人護送馬氏返會河東老家。

有傳聞稱,馬存亮是受了宋申錫一案的刺激,再也難以忍受與王守澄等人為伍,遂遽然離去,自此再也沒有回到長安,直到於家鄉病故。

既已定案,宋申錫便背負上了勾結漳王李湊謀反的罪名,然世人皆知這是一樁冤案,料想必是宋申錫當上宰相、入主中樞之後,因某事得罪了大宦官王守澄,遂被其心腹鄭注設計構陷。然李逢吉卻不這麼看,他久在中樞為官,了解宋申錫及王守澄為人——

宋申錫謹慎厚道,平庸無為,並不具有治國之才,能當上宰相,多半是因為文宗皇帝喜愛其詩賦文章。這樣的文學大臣,是不會對王守澄構成致命威脅的。真論起來,其他三位宰相:路隨、李宗閔、牛僧孺,三人中任何一人的才幹都要比宋申錫出眾得多。但既然王守澄一開始便向神策軍下達了滅滿門的命令,必是與宋申錫結下了難以化解的深仇大恨。

再說王守澄,其人輔佐文宗皇帝登基,有定鼎之功,而今手握軍政大權,羽翼已成,是宦官中權力最大者。他既受製於生理缺陷,也就到此為止了,還能希圖什麼呢?又有什麼必要,非要大張旗鼓地去對付一名皇帝親自提拔的宰相,甚至一度下達了滅門的命令?

到底是什麼事,竟能令宋申錫這樣的老實人不惜冒著性命危險去得罪朝中第一權宦呢?王守澄要滅宋申錫滿門,自有其理由,文宗皇帝何以一改前態,在諸大臣均認為宋申錫不可能謀反時,仍堅持認為宋氏犯下了滔天大罪?是皇帝太過忌憚漳王李湊,還是有別的內幕?

照李逢吉的分析,當屬後者,料想宋申錫所涉之事,必定幹係文宗皇帝,文宗一心要置宋氏於死地,其實是要殺人滅口。

李訓亦以為然,遂遣心腹赴長安打聽真相,然始終未有結果,料想此案案情牽涉機密甚多,知情者怕惹禍上身,均諱莫如深,三緘其口。李訓因事不關己,也就不了了之,但他卻有自己的一套看法,在叔叔李逢吉麵前再度提起宋氏一案後,便如實說了出來——

在李訓看來,文宗皇帝即位後重用宋申錫為相,視為心腹,原本是認為宋申錫忠誠可信,欲利用他去對付宦官勢力。不想宋申錫未能成事不說,還被大宦官王守澄發現,遂用鄭注之計,利用皇帝猜忌漳王李湊的心思,搶先告發宋申錫謀反。文宗皇帝接到神策軍軍將豆盧著的告發奏章時,便已明白究竟,但他為了自保,不得不就勢認定罪名。又害怕宋申錫當眾說出受命於自己之事,遂堅持不肯將此案移交法司,任由王守澄大做文章,鍛煉黑獄。

而宋申錫入宮被阻時便已醒悟,料想事發後必會被皇帝舍棄,但他仍然忠心耿耿,歸家後還對夫人道:“某承蒙皇上厚恩,當上宰相,不能鋤奸臣亂黨,反被羅織罪名陷害。”

至於王守澄,有鄭注這等謀士在身邊,他不難猜到宋申錫這樣的人敢鋌而走險,必定是受了皇帝密令,但既然文宗皇帝態度堅決,認定宋申錫與漳王李湊勾結謀反,他也樂得退讓一步。對他而言,他始終隻是個宦官,隻能依附於皇帝。

李逢吉聽完李訓洋洋灑灑一番言辭,沉吟道:“你分析得極有道理。當今聖上厭惡宦官弄權是實,但要倚仗宋申錫去對付王守澄等人,未免太過自不量力。”

想了想,又道:“此案在神策軍大獄審理,相關卷宗均為機密,無人得見。不過從始至終,不聞王守澄對天子有無禮之處。以他的性格,若是知曉皇帝暗中下令命宰相對付自己,不大可能做到泰然相處。或許宋申錫受命對付的不是王守澄本人,而是鄭注。更有可能的是,宋申錫預備先鏟除鄭注,再去對付王守澄,結果第一步尚未完成,便已事敗。他受審時亦可招供說厭惡鄭注弄權納賄,遂有心將其除去,如此,王守澄便不知皇帝牽涉其中,即便有所懷疑,但為了雙方麵子,也不會再深究。”

李訓驟然醒悟,擊掌道:“必定如此!叔叔果然見識過人,一眼便看出此案關鍵所在。”

李逢吉嗬嗬幹笑了幾聲,搖了搖頭,歎息道:“未必如此。鄭注本是皇帝欲殺之人,而今卻成為天子寵臣,聲威不在其舊主王守澄之下,看來他當真有過人之能。當年在京師,老夫雖派你以重禮與他相結,不過是因為想以王守澄為援助。對鄭注本人,老夫從未真正重視過他,嫌他地位卑微,又是好名好利之徒,不願與其相見。而今時過境遷,物是人非,老夫這曾經的大唐宰相,反倒位在這江湖郎中之下了。”

李訓忙道:“但出身不能改變,鄭注又是那樣一副尊容,注定進不了政事堂。他權勢再大,也需要有人在外朝呼應,如此他才能有所作為。”

李逢吉注視著李訓,目光饒有深意,問道:“你想重新與鄭注相結,通過他來遊說皇帝,重新召老夫回朝為相?”

李訓道:“不錯,小侄正是此意。隻不過……”微感躊躇,但還是說了出來:“隻不過鄭注當年尚為白衣,胃口便已不小,而今既得天子寵信,成為朝廷重臣,眼光必定更高。”

李逢吉毫不猶豫地道:“老夫家中尚有不少金帛珠寶,價值數百萬,任你取去。”其態度之爽快,出人意料。又沉聲強調道:“老夫沒有子嗣,素來視你為親子,將來老夫百年之後,李家的一切,都是你的。”

李訓愣了一下,旋即躬身道:“叔叔素來待小侄恩重如山,小侄粉身碎骨,也難以回報,此次必當全力以赴,力保叔叔再度入朝拜相。”

李逢吉微微頷首,臉色驟然變得深沉陰森,似是並不看好李訓的長安之行。

李訓本欲詢問究竟,然心中盤算了好大一會兒,僅僅試探著問了一個聽起來很有些奇怪的問題:“叔叔果真重新入朝拜相的話,要如何在皇帝、王守澄及鄭注三人之間自處?”

李逢吉倒也不意外,隻是凝思了許久,才答非所問地道:“你是在暗示天子鏟除宦官之心未減嗎?”不待李訓回答,便道:“如何自處,當然是見機行事。”頓了頓,又道:“宋申錫一案,你應該不難看懂皇帝這個人。”

言外之意,暗示文宗皇帝明明托付臣下在先,卻在事敗後一度欲殺宋申錫,丟車保帥且急不可待的態度,實令人心寒。李訓久在李逢吉身邊,早有默契,瞬間便明白了這弦外之音的含義,當即躬身道:“小侄明白。”

這場談話後,李逢吉隨即將百萬巨資交付李訓,令其攜往京師長安,為自己複為宰相而努力。鄭注已是紅得發紫的大忙人,李訓接連登門三次,重重賄賂了門客,這才見到了他。李訓早年已與鄭注相識,又是前宰相李逢吉之侄,頗得禮遇。二人均是健談之人,幾番交談,相處甚歡。

鄭注從一開始便知李訓的意圖及來意,不過正如李訓預料的那樣,他亦有需要借助李訓之處——

鄭注本人雖然有寵於天子,卻仍被時人歸於方術之士,因出身而遭士大夫鄙視,士人普遍不願意與他來往。雖然李逢吉目的明確,但他畢竟是前任宰相,李訓亦是進士出身、一時名士,又不惜財力,傾心結交,鄭注也覺榮耀,遂引李訓為密友,並將其引薦給王守澄。

王守澄與鄭注相處多年,早對他言聽計從,遂將李訓帶入大明宮,以其人善講《周易》為由,引薦給文宗皇帝。當時李訓母喪還未除服,便改換民服,號稱“王山人”,隨王守澄進入禁中。

相比於鄭注的身材短小、相貌猥瑣,李訓則高大魁梧、儀表堂堂,文宗一見之下便很喜歡。兼之李訓確實博學多才,又多權術,等其喪滿除服,便立即補任四門助教,獲賜緋衣、魚袋,“以為奇士,待遇日隆”。就在不久前,文宗又改任李訓為國子監周易博士、翰林院侍講學士,這正是宋申錫入相前所擔任的官職。

在這之前,李逢吉執政擔任宰相時,李訓已然因依附其叔作威作福而顯名,尤其是唐敬宗時所發武昭一案,人們並未忘記。給事中鄭肅、韓佽等人極力勸諫,稱李訓是天下皆知的奸佞之徒,不宜留在皇帝左右。宰相李德裕也認為李訓是個小人,不應該得到重用。文宗卻說:“人誰無過,俟其悛改。”聽不進去大臣勸諫,寵信李訓依舊。

時至今日,李逢吉雖尚未拜相,但李訓已攫取要職,隨意出入翰林院,成為天子近臣,與鄭注並為皇帝身邊最炙手可熱的人物。他既是王守澄和鄭注所引薦,亦知恩圖報,時常在一起謀事。今日這場私宴,雖然賓客寥寥,卻也少不了李訓一席。

右列賓客均為女眷。第一座是名五十來歲的老婦,作宮妝打扮,雲髻高聳,雍容華貴。其人姓宋名若憲,雖是女子之身,卻是大名鼎鼎,唐德宗時便才名滿天下,應召入宮,曆德宗、順宗、憲宗、穆宗、敬宗、文宗六朝,而今封“外尚書”,掌管六宮文學,負責教導諸皇子、公主,宮內宮外皆尊稱其為“先生”。

宋若憲便是今夜水族宴會的契機,可以說,這場宴會是因她而辦。王建擅寫宮詞,從大宦官王守澄口中了解到大量秘事,因而將宮廷生活描摹得栩栩如生,但對宮人心理卻不甚了解,隻能完全憑借前人作品及自己想象。他長久以來的心願,就是能夠與名滿天下的宋氏五姐妹[30]見上一麵,談一談宮中故事。而今五姐妹隻剩下宋若憲一人,因而與其相見便成為了他人生中最後一個心願。然宋若憲貴為皇宮女官,身處深宮,可不是想見就能見到的,因而非得請出義兄王守澄幫忙不可。

而且在這之前,王建已作有《宋氏五女》一詩。詩雲:“五女誓終養,貞孝內自持。兔絲自縈紆,不上青鬆枝。晨昏在親傍,閑則讀書詩。自得聖人心,不因儒者知。少年絕音華,貴絕父母詞。素釵垂兩髦,短窄古時衣。行成聞四方,征詔環佩隨。同時入皇宮,聯影步玉墀。鄉中尚其風,重為修茅茨。聖朝有良史,將此為女師。”對五姐妹的才貌風度誇讚不已。

於宋若憲而言,“願以學問使父母得以揚名”的心願早已實現。數十年來,她見慣了各種風波險惡,離開皇宮,於她是一種解脫,即便是短暫的外出宴飲,也感到輕鬆愜意,何況對象還是大詩人王建,即便內心深處對大紅人鄭注有所微詞,她仍然欣然赴宴。

宋若憲之下第二座、第三座,則是兩名妙齡女冠[31]。二姝皆是道人毛仙翁門下弟子,長者名宋憶微,次者名宋清秋,是一對才貌雙全的姊妹花,借居在永崇坊華陽觀。

大詩人白居易年輕時曾長期借住在華陽觀,有“永崇裏巷靜,華陽觀院幽。軒車不到處,滿地槐花秋”之吟詠,而自從宋華陽入住後,華陽觀便成了“車彀擊,人肩摩,連衽成帷,舉袂成幕”之處,再無安靜自然之本。

這“宋華陽”便是宋氏姊妹的合稱。二女不但容貌出眾,且各具才華——

姊姊宋憶微得毛仙翁真傳,精於醫術。長安為帝國心腹之地,薈萃了不少名醫,但像宋憶微這樣醫術高明的女醫者卻是鳳毛麟角,因而格外受貴戚女眷的歡迎,就連當今太皇太後郭念雲也曾慕名請其到興慶宮為其診治,足見宋氏名氣之大。

而妹妹宋清秋則擅長養植之術。可別小看這花草養植之術,當年大名士韓愈斥責其侄孫韓湘不好好讀書,以至不學無術。又稱市肆百姓做小買賣謀生,尚且算是有一技之長,你韓湘到底算是怎麼回事?韓湘聞言很不服氣,抗聲道:“某有一藝,恨叔祖不知。”指著階前牡丹道:“叔祖想要此花變成青色、紫色、黃色,還是赤色?隻要是你想得到的,某都能滿足。”韓愈難以相信。韓湘遂用帷幔遮住牡丹花叢,自行在裏麵鼓搗一番。一個月後,正值初冬時節,牡丹竟然逆時綻放,且原本紫色的花朵變成了紅、白、綠等多種顏色。韓愈看後大為稱奇,自此對侄孫刮目相看,且有詩贈予韓湘道:“擊門者誰子,問言乃吾宗。白雲有奇術,探妙知天工。”

唐代以牡丹為國花。有名句雲:“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又有所謂“國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國色天香”即專指牡丹。牡丹顏色以淺紅、深紫為多,紅色則以深色為貴。雖有“赤者如日,白者如月”形容牡丹之語,但紅牡丹與白牡丹有天壤之別,全然不在一個層次。當世“三頭名士”張又新[32]有詩雲:“牡丹一朵值千金,將謂從來色最深。今日滿欄開似雪,一生辜負看花心。”即指牡丹顏色愈深,愈見貴重,而滿園盛開的白牡丹雖然潔白如雪,卻辜負了看花人的一片癡心。

長安曆來有鬥花的傳統,不分階層,不論貴賤,上上下下均趨之若鶩。就連韓愈這樣的正統儒士非但不以養花為不務正業,還視為“奇術”,足見當時之世態人情。韓湘既有這般隨意改變花色的非凡本領,稍顯身手,定會成為長安炙手可熱的人物,可惜他竟不願仕,也不肯留居京師,早年辭歸江淮,隱匿於江湖。

宋清秋或許不及韓湘那般傳奇,然亦深解植物秉性,再難活的花草,一到她手中,也能枯木逢春。其人所種玉蕊花,花白玉色,猶刻玉刻,其香殊異,不在唐昌觀玉蕊花[33]之下。又種有千葉牡丹,花開之時,一朵千葉,香氣襲人,且花朵呈現出罕見的深紅色,繁豔芬馥,炫耀心目,一度轟動京城,時人歎曰“人間未有”。

宋氏姊妹本不在今晚賓客之列,然因宋若憲是女子之身,當然也需要女陪客。王建聽說毛仙翁的兩名女弟子早已定居長安華陽觀後,便自作主張帶了二女來赴宴,專為宋若憲作陪。宋憶微知性,宋清秋嫻雅,且都是見多識廣之人,進退有儀,應答得體,宋若憲第一眼見到,便很喜歡,特意褪下左腕上的一對白玉手鐲,分贈給二女。

一旁王守澄還戲稱道:“三位都是姓宋,不如結為同宗好了,如同老夫跟王建老弟一般。”

王建也拍手稱妙,道:“正好宋學士沒有兒女,若將宋真人[34]姊妹收為義女,豈不是大大的福分?”

宋若憲笑道:“且不說宋真人姊妹是毛仙翁高徒,各自身懷絕技,單是這份知書識禮的風度,就與別的女子不同。當真能收二位為義女,實是若憲天大的福分。”

宋憶微、宋清秋俱是伶俐之人,聽宋若憲欣然允準,便欲上前拜倒行禮,正式拜宋氏為義母。毛仙翁卻搶上幾步,挺身攔住,笑道:“宋學士地位尊貴,憶微、清秋哪裏高攀得上?況且她二人都是出家修道之人,該以清靜為本。”既這般口吻,顯然是不願意宋氏姊妹拜宋若憲為義母了。

毛仙翁雖是方外之人,卻以懸壺濟世知名於天下,為世人所仰慕。他能從容遊走於公卿士大夫之間,令諸多宰相甘心拜其為弟子,除了醫術及風度矯矯不群外,還有為人處世之道,這樣老辣的人物,竟當麵讓堂堂宋學士下不來台,不免讓人疑惑。大宦官王守澄立即意味深長地看了鄭注一眼,鄭注微微頷首,示意已解王氏心意。

宋憶微反應極快,立即笑道:“師父說得極是。宋學士貴為本朝唯一女學士,某姊妹二人確實高攀了。”

宋若憲雖略覺難堪,但她曆德宗、順宗、憲宗、穆宗、敬宗、文宗六朝,見過無數大場麵,眼前這點事全然不算什麼,當即笑應道:“今日能與宋真人姊妹及諸位相會,已是緣分。若憲久居深宮之中,就算收了二位宋真人為義女,怕也沒多少見麵的機會,徒添牽掛與煩惱罷了。是某一時思慮不周,又太愛宋真人姊妹,才會有唐突之語,毛仙翁莫怪。”

眾人遂附和笑道:“確實如此,既是徒添煩惱,就不必再多此一舉。”

今晚宴會的氣氛極好,王建與宋若憲交談甚歡,就連以跋扈著名的大宦官王守澄也表現得相當隨和,不見絲毫傲慢之氣。唯一有點奇怪的是主人鄭注,他一雙怪目總是有意無意地落在女道士宋憶微身上,雖然也盡量裝出不經意的樣子,然其雙眼畢竟有疾,實難掩飾。

最早留意到這一點的是翰林學士李訓。他起初見鄭注格外留意宋憶微,料想必是為對方絕世容光所炫——鄭注雖然年紀已大,但畢竟還是正常男人嘛,為年輕美貌的女子怦然心動也屬正常——但鄭注既有主人身份,宋憶微又是女冠,當不會有失禮之處。

酒過二巡後,王守澄便命梨園樂人獻上歌舞。

民間百姓多看不起樂人,認為此類人物身份卑賤,隻是供皇帝娛樂聲色的工具,但其實聲樂與聲色完全是兩碼事。唐代帝王多精通音律者,唐玄宗更是梨園的創辦者,號稱始祖。昔日貴妃楊玉環能令唐玄宗神魂顛倒,達到了“六宮粉黛無顏色”的程度,容貌尚在其次,歌舞才華方排在第一。她與唐玄宗在驪山初會時,即興為《霓裳羽衣曲》[35]表演配舞,翩翩舞姿,驚豔了皇帝。唐玄宗當場將她引為人生第一知己,甚至親自擊鼓伴奏。名臣張說有《華清宮》雲:“天闕沉沉夜未央,碧雲仙曲舞霓裳。一聲玉笛向空盡,月滿驪山宮漏長。”

正因為皇室有好樂之風氣,因而在宮廷之中,樂人地位著實不低,甚至某些才華出眾者還能與皇帝成為知交密友。昔日唐敬宗在位,殿中侍禦史王源植街行時與教坊樂伎爭道,為對方所侮,唐敬宗得報後反而將王源植貶官,便是其中一例。王守澄身曆幾朝,久在宮中,深知內中玄妙,因而開場前,還特意說了一番客氣話,尤對兩名領舞及伴奏樂官極盡恭維之能事。

舞者均是年輕女子,領舞者一名盛小叢、一名沈翹翹,均是梨園樂人。樂人們身穿紫色羽衣宮裝,麵上則化著長安十分流行的“血暈妝”,即將眉毛剃去,以丹紫色膏在眼睛上下畫三四條橫道,雖然怪異,卻別具特色。且與發髻、服飾相配,整體風格一致,愈看愈有韻味。

為舞者伴奏者,則是仙韶院[36]樂工,為首樂官名叫尉遲璋。

盛小叢、沈翹翹均是宮中頂尖舞伎。那尉遲璋更是大唐第一樂器名家,號稱“第一手”,天下知名。其人最擅篳篥[37],曾有詩稱讚其篳篥技藝雲:“山頭江底何悄悄,猿聲不喘魚龍聽。翕然聲作疑管裂,詘然聲尺疑刀截。有時婉軟無筋骨,有時頓挫生棱節。急聲圓轉促不斷,轢轢轔轔似珠貫。緩聲展引長有條,有條直直如筆描。下聲乍墜石沉重,高聲忽舉雲飄蕭。”可謂跌宕起伏,韻味濃鬱。

篳篥風行大唐,像尉遲璋這樣的行家裏手更是極受歡迎。當今文宗皇帝亦善吹小管篳篥,因此格外寵愛尉遲璋。王守澄為了招待王建,竟請來皇宮樂人助興,也可謂給足麵子。那尉遲璋能因而得皇帝寵信,自非浪得虛名,樂音一起,王建便鼓掌叫好。就連一直不動聲色的毛仙翁亦連連頷首,讚許有加。

歌舞正酣時,一身戎衣的神策軍軍將豆盧著忽然出現在門前,朝鄭注招手。豆盧著是水族大宅的常客,他除了神策軍都虞侯身份外,還是鄭注的表兄。今晚的宴會,也是由豆盧著和鄭注妻兄魏逢一手安排的。

雖則眾人注意力多在場中舞伎身上,李訓卻一直暗中留意著鄭注,見其目光始終不離宋憶微左右。對麵的宋憶微倒是一直若無其事,似乎未有覺察。豆盧著一經出現,鄭注竟不顧主人身份,起身走了出去。再進來時,麵色凝重,投向宋憶微的目光愈發頻繁,且多了幾分審視。

李訓不由得起了疑心,隻不過唐人宴會分案而坐,他的食案離鄭席有一定距離,難以低聲交談。他今晚也隻是陪客,不能隨意走到鄭注身邊詢問。本待尋機使個眼色,將鄭注叫出去,忽見宋憶微站起身來,先走到妹妹宋清秋案邊,低聲說了幾句什麼,隨即飄然出廳。

鄭注立即起身,也不與旁人招呼,緊隨宋憶微而出。李訓微微一怔,也起身跟了出去。

李訓步下台階,來到庭院,卻見鄭注正招手叫過豆盧著,交代著什麼。豆盧著點了點頭,躬身應命而去。

李訓遂上前問道:“有什麼不妥嗎?”

鄭注遲疑了下,問道:“李相公早年已是天下名士,當與宋申錫相熟,可知他子嗣姓名?”

李訓大出意外,心道:“宋申錫冤案,是由鄭注一手炮製。當年宋申錫拜相後,舉薦好友王璠出任京兆尹,目的在於除掉鄭注。宋申錫原先的計劃,是由王璠以京兆最高長官的身份出麵,隨便尋個過錯將鄭注逮捕,然後就地杖死[38]。不想王璠表麵答應,但卻因畏懼日後王守澄報複,便將宋申錫的計劃暗中透露給了鄭注。這是鄭注親口告訴於某,絕不會有假。雖不知皇帝是否牽涉其中,宋申錫是否受命於天子,但確實是宋申錫預備除掉鄭注在先,鄭注利用王守澄的勢力反擊在後。朝中諸多大臣不知真相,均認為是王守澄要鏟除異己,鄭注遂暗助王氏構陷宋申錫謀反。而今鄭注聲名敗壞,群臣大多反對皇帝與他親近,宋申錫一案實占了很大部分,這等於是鄭注心頭的一根刺。再者說,宋申錫兩年前已在貶地亡故,皇帝格外開恩,準許家眷將其骸骨運回長安安葬,人死萬事休,他沒來由地問這個做什麼?難道還打算對付宋氏子嗣嗎?”

他一時猜不透鄭注心意,便如實答道:“宋申錫隻有一子,名叫宋慎微,早年老夫曾經跟他……”

忽爾愣住,瞬間明白了鄭注今晚言行舉止古怪的緣由——那女道士名宋憶微,聽起來跟宋慎微竟是兄妹!難怪今晚鄭注坐臥不寧,不顧體麵,目光始終遊移在宋憶微身上。

李訓先有些驚魂不定,但很快鎮定了下來,問道:“鄭相公認為宋憶微是宋申錫之女嗎?”

鄭注點了點頭,道:“第一眼見到她,老夫便覺得她格外不同,今晚來到水族,當是別有用心。而後聽到王建先生說出她的名字,老夫便立即想到了宋申錫。”

李訓亦是機警之人,不相信這隻是名字上的巧合,立時也認定宋憶微便是宋申錫之親眷,道:“那麼宋憶微……她……”

鄭注道:“她今晚入來水族,極可能是要向老夫複仇。”

李訓啞然失笑道:“憑她一區區女子,怕是難以如願。”

他並非刻意輕視宋憶微——在他看來,女子也有豪俠人物,如一度在京師叱吒風雲的魏博武官聶隱娘,又如當年朝廷成立的秘密組織遊俠,據說內中也有不少身懷絕技的婦人——實是鄭注今日地位已不同凡響,官任禦史台長官不說,多年來,其人更是憑借不凡財力招賢納士,門下已蓄有不少才幹出眾之士,不乏江湖豪傑。而且今晚宦官首腦人物王守澄亦在水族,大宅內外都有神策軍把守。宋憶微一介女子,鄭注又已識破她的身份,生出警覺之心,她萬難靠近,又如何複仇呢?

鄭注麵上卻不見輕鬆之色,沉聲道:“不怕一萬,隻怕萬一。況且今晚家中有貴客,王大將軍自不必說,王建王先生及宋若憲宋學士都是座上嘉賓,不容有任何閃失,得格外小心……”

話音未落,便聽到東花園方向傳來嗬斥喧鬧聲。

李訓當即皺眉道:“是她嗎?”

鄭注道:“她確實往東麵去了,或許是想借解手方便來掩飾什麼,不過老夫已經派豆盧著跟著她,應該掀不起什麼大浪。”又道:“李相公是貴客,請先入堂就座,這邊老夫自會處置。”

李訓遂拱了拱手,道:“鄭相公務必多加小心。”

目送李訓步入花廳,鄭注便欲朝東花園趕去。心腹幕僚魏弘節從暗處閃了出來,問道:“鄭相公可有什麼吩咐?”

鄭注道:“你留在這裏,暗中保護好堂中貴客。”

魏弘節遲疑道:“大廳外有王大將軍手下神策軍士把守,應該不會有事,弘節還是跟在鄭相公身邊的好。”

鄭注搖了搖頭,決然道:“賓客不容有失,萬一有事,老夫可丟不起這個人,你留在這裏。”

魏弘節道:“可是……”

鄭注道:“你今晚很有些奇怪,是不是有什麼事?”

鄭注以擅察言觀色而聞名,魏弘節不敢再辯,隻道:“就依鄭相公吩咐,弘節守在這裏便是。”

鄭注前腳離開,魏弘節後腳便跟了過去。片刻後,李訓也重新從花廳出來,匆忙穿過庭院,來到月門邊,叫過等在那裏的心腹侍從孟傲,低聲吩咐道:“東花園那邊似乎出了事,你過去看看,最好不要被人發現。”

孟傲沉吟道:“這宅子裏裏外外都有神策軍軍士,要想不被人發現,怕是不容易。”

李訓拍了拍孟傲肩頭,笑道:“盡力而為吧。萬一露了行跡,你就直接亮出身份,隨便找個理由搪塞過去。或者說你是李訓李翰林的侍從,誰還敢攔你不成?”

孟傲點了點頭,躬身退去。

鄭注急朝東花園趕來,未近園門,便見到一隊神策軍軍士押解著幾名男子行了過來。為首軍將姓秦名誠,官任右神策軍中候,是右軍中尉王守澄得力手下,今日由他領軍扈從王氏。

事情跟鄭注預料的完全不一樣,他既未見到豆盧著,也不見宋微之,大為納罕,忙迎上前問道:“秦中候,這是怎麼回事?”

秦誠躬身答道:“下臣今晚負責水族寶宅內外戒備,適才帶人巡邏至東花園時,發現了這四名年輕男子,鬼鬼祟祟,正試圖潛往花廳。下臣上前攔下詢問,他們不肯報出姓名,隻說住在隔壁,聽到篳篥樂聲,一時好奇,遂翻牆過來。下臣一時難辨真假,便先行將這四人逮捕,送交王大將軍或是鄭相公發落。”

鄭注心道:“難不成是宋憶微的同黨?”

命人舉火一照,卻見那四名男子皆是士人打扮,年紀最長者年近三旬,長身玉立,英俊瀟灑,極有名門公子風範。

鄭注心念一動,忙上前問道:“這位公子可是複姓令狐?”

那男子未及回答,他身旁的年輕男子已然笑著接口道:“怎麼,姓段的長得都像是令狐家的人嗎?”

鄭注“啊”了一聲,道:“你是……”

年長男子料想如不實話說出身份,今晚萬難脫身,便施然行了一禮,道:“在下段成式。某身邊這位才是令狐公子。”

令狐公子年僅二十歲出頭,聞言便拱了拱手,自報家門道:“某就是令狐滈。他們三位是‘三十六’。”言談之間,頗見傲慢之氣。

那段成式倒是開朗隨和,彬彬有禮,指著另外兩名年輕男子道:“這位是溫庭筠,字飛卿。這一位姓李名商隱,字義山。某與他二人在家族中均排行十六,故而令狐公子稱某等是‘三十六’。”

又問道:“足下便是此間主人鄭注鄭相公吧?實在抱歉,某四人今晚相聚在隔壁寒江閣讀書,忽聽到篳篥樂聲。飛卿說這是天下第一聖手尉遲璋所奏,某等均認為不可能。爭執不下,某幾人一時心癢難耐,便翻牆過來查看究竟。原本不想驚擾主人,確認是否尉遲璋演奏篳篥後,便原路回去。不想……”

令狐滈接口道:“早聽聞隔壁水族是藏龍臥虎之地,隻是想不到竟然還有大隊神策軍軍士巡防,實在叫人大開眼界。”

段成式輕輕咳嗽了聲,生怕令狐滈一番言論得罪了鄭注,忙道:“想來當是神策軍中尉王大將軍正做客水族,某等不明就裏,擅自翻牆亂闖,冒犯了主人,實在是罪過,罪過。”

鄭氏水族大宅東麵也是一處大宅,原是大名士柳宗元舊居,名為“河東第”。柳氏雖失意於宦場,然其出身名門大族,母為範陽盧氏[39],妻出自弘農楊氏[40],為前京兆尹楊憑之女,兩方家資均極為富饒,現任宰相王涯宅邸,即是楊憑故第,為京師名園。柳宗元生於長安,長於長安,柳家除了在長安西郊、南郊有豪華莊園別墅外,在長安善和坊、親仁坊均有私宅。善和坊河東第自不必多說,柳宗元長女便出生在這裏,故取名柳和[41]。親仁坊亦是萬年縣數得上的好坊裏,靠近官署,蒞臨東市,於公於私均極為便利,名將郭子儀舊居便在那裏。

柳氏善和坊舊宅河東第中有藏書樓,儲有三千冊藏書,多是當年柳宗元得寵時順宗皇帝所賜[42]。後來柳宗元失勢被貶,宅子幾經易手,最終在數年前被翰林學士令狐楚買下,但令狐楚也不是為了買宅居住,而是想得到柳氏藏書樓的三千圖書。如願以償後,又取宅子原主柳宗元名作《江雪》[43]詩意,將藏書樓改名為寒江閣。此樓靠近水族大宅,剛好位於東花園邊上。

而今令狐楚官任吏部尚書,為上朝方便,一向住在崇仁坊故居,善和坊的河東第則由其孫令狐滈居住。令狐楚之本意,是讓素來淘氣的孫子學習先賢風範,多讀些書,但令狐滈厭書惡學,整日無所事事,隻好交遊,不願一人獨住大宅,又邀請了好友溫庭筠、段成式一同居住。段氏在靖安坊本有住所,然因仰慕柳氏藏書,亦欣然搬入善和坊。至於李商隱,則是令狐楚的舊時幕僚,新近才入長安,令狐楚素來待其若子,因其人年紀與孫子令狐滈相仿,便命他也住入柳氏舊宅中。

今晚的情形是:段成式與李商隱聯袂夜入寒江閣,欲在燈下苦讀一夜。令狐滈則與溫庭筠在前廳飲酒作樂,篳篥起時,二人正往寒江閣而來,欲將段、李二人也拉進酒宴,共行酒令,圖個熱鬧。

溫庭筠一聽到樂聲,便立即豎起了耳朵,他精通音律,亦擅長吹彈,當即拍掌道:“這一定是第一聖手尉遲璋了,隻有他才能將篳篥吹得如此婉轉空靈。”

令狐滈連連搖頭道:“這不可能。此人篳篥吹得確實好,但尉遲璋可是皇宮樂官。那鄭注雖然爬上了禦史大夫的高位,素來也不加檢點,但私用梨園樂人可是大罪。”

溫庭筠搖頭道:“罪不罪的某不知道,但某敢打賭說此人一定是尉遲璋,除了他,世間不可能有第二人將篳篥吹成這樣,若幽咽,若歎息。”又曼聲吟道:“不盡長圓疊翠愁,柳風吹破澄潭月。鳴梭淅瀝金絲蕊,恨語殷勤隴頭水。”

這是形容篳篥樂音如同風吹柳樹,柳枝點水,疊起一圈一圈的翠色漣漪,擊破了潭中的月影。又似淅淅瀝瀝的鳴梭織布之聲,以及殷勤勸別的隴頭之水。

令狐滈笑道:“飛卿素來清高,以才情自許,還自稱世間妙手,竟如此推崇尉遲璋!怎麼,連你也不能吹出這樣的樂音嗎?換句話說,就算你飛卿吹不出來,那人也不一定是尉遲璋。”見段成式已聞聲自寒江閣出來,忙道:“老段,你來評個理。隔壁篳篥吹得不錯,飛卿非說奏者是第一聖手尉遲璋。”

段成式凝耳聽了一通,道:“某跟二位一樣,未現場聽過尉遲璋吹奏篳篥,一時也難以斷定。這人篳篥吹得極好,或許就是第一聖手尉遲璋本人。不過私用樂官極易遭大臣彈劾,而今鄭注正是浪尖風口的人物,為群臣所忌,何必要多惹是非呢?”言辭雖然婉轉,但也不肯相信吹奏篳篥者就是尉遲璋。

溫庭筠素來自負,不認為自己判斷有誤,便決意要翻牆過去,到水族一驗真相。令狐滈也是個好事者,連聲叫好。段成式到底年紀大些,人也穩重成熟,聞言嚇了一跳,忙勸阻道:“隔壁住的可是鄭注。尊祖父令狐相公不是再三交代過嗎,不要與他來往,就算路上遇到,也要遠遠避開。”

但溫庭筠主意已定,說什麼也要去一窺究竟。令狐滈道:“老段怕事。某等隻要偷偷進去,再偷偷出來,不讓人發現,不就完了。”又進藏書樓叫了李商隱出來,問他要不要同去。

李商隱很不情願,但因寄人籬下,不能當麵拂主人之意,遂道:“某隨段兄。”

令狐滈賭氣道:“你們不去算了,某跟飛卿兩人去。”

段成式最為年長,段家與溫家是世交[44],段父段文昌與令狐滈祖父令狐楚亦是至交好友,他曾受二族家長囑托,要照顧二子,哪能放心讓二人獨去?隻好道:“那好,要去就一起去。不過一定要小心為上,一旦確認吹篳篥者是否為尉遲璋,某等便立即原路返回,不能再節外生枝。”

於是幾人搬來兩具梯子,一具搭在牆內,段文式先上牆頭,再將另一具梯子搭在水族東花園牆上。四人雖不是習武之人,但到底是年輕男子,健壯敏捷,很容易地便進到東花園。隻是沒走出多遠,便被神策軍軍將秦誠發現,當場捉住,主人鄭注更是聽到動靜,親自趕來查看。

雖然禁軍環繞,令狐滈自恃祖父官位顯赫,也沒太當回事兒,他因與溫庭筠打了賭,先問道:“吹奏篳篥者,可是第一聖手尉遲璋本人?”

鄭注隻點了點頭,便不再理睬令狐滈,隻朝段成式問道:“段公子看著有些眼熟,老夫似乎在哪裏見過你。應該不是最近,也不是在這善和坊中。”

段成式隻好道:“段某愛收集民間故事[45],經常在市井間廝混。數年前,曾在曲江邊上的一家小酒肆遇到過鄭注相公。不過當時……”

鄭注當即想了起來,嗬嗬笑道:“當時老夫聲名未顯,段公子不認得老夫,也不知老夫姓名,隻是見不慣店家嫌某貌醜而刻意冷淡,特意幫老夫付了酒錢。”

令狐滈等人身為段成式好友,卻未聽聞過此事,均大感驚訝,一齊朝段成式望去。段成式忙道:“這是多年前的事了,時至今日,某也不知道當年所遇竟是鄭注相公本人。直到剛才,某才想了起來。”

鄭注揮手斥退秦誠等神策軍軍士,笑道:“說起來,段公子也算是老夫的一位故人。”又道:“令狐公子,老夫與尊祖令狐相公同朝為官,而今又是鄰居,當好好親近才是。幾位既對樂舞有興趣,這就隨老夫一道前去花廳,當麵觀賞吧。”

段成式忙推辭道:“這個倒不必了。既是鄭相公府上在宴請貴客,某等實不便再打擾。”

鄭注未及接口,忽聽到有人喝問道:“什麼人在那裏?”

隨即有人應道:“是某,翰林學士李訓相公的侍從。”

鄭注驚然回頭,卻見心腹門客魏弘節與李訓侍從孟傲一道從樹後走了出來,不由得皺緊眉頭,先招手叫過魏弘節,低聲問道:“老夫不是叫你守在花廳寸步不離的嗎?”

魏弘節忙道:“弘節並非有意違抗相公之命,隻是覺得今晚水族宅中有些古怪,擔心鄭相公有事,所以跟過來看看,結果發現那人藏在大槐樹後,偷聽鄭相公等人的談話。”

鄭注倒也沒有發怒,隻點了點頭,道:“還是你有心。”

那孟傲不待鄭注問話,即躬身道:“李相公不見鄭相公回去,便命某出來查看。某也是聽到聲音,趕來這邊,一時不及拜見,萬望鄭相公恕罪。”

鄭注似乎並不在意,隻笑道:“李訓相公是個有心人,孟郎又何罪之有?”

忽又有人急奔而來,卻是鄭注妻兄兼幕僚魏逢。他見突然多了幾張陌生麵孔,先是一怔,隨即告道:“王大將軍久久不見鄭相公回去,怕怠慢了貴客,命某速來尋人。”

鄭注笑道:“剛好又來了幾位客人。段公子,令狐公子,相請不如偶遇,就請你們幾位隨老夫一道前往花廳吧。”

段成式還待推辭,溫庭筠已抱拳道:“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一邊說著,一邊朝段成式使了個眼色。

溫氏雖成日與令狐滈浪蕩廝混,好佳釀美女,但其實隻是恃才不羈,其人大有天賦,文思敏捷,詩詞兼工。且精通音律,水平之高,已然達到“有絲即彈,有孔即吹,不必柯亭爨桐”之地步。也就是說,即使是粗製濫造的樂器,一旦到了他手中,也可以演奏出很美妙的音樂。段成式知道溫庭筠素來睥睨權貴,對鄭注這等以醫術媚上而取得高位者也極有微詞,料想他搶先答應赴宴,必是想結識那傳說中的第一聖手尉遲璋,便不再出聲反對,隻微微頷首。一行人遂朝花廳而來。

進來花廳時,堂中隻有王守澄、李訓二人。原來一曲已終,王守澄見王建等人也坐得久了,隨代主人下令,請眾人先各自方便,一刻之後,再行開宴。

鄭注先問道:“宋憶微宋真人一直沒有回來宴席嗎?”

王守澄不明所以,還是李訓答道:“鄭相公離開後一會兒工夫,宋真人便回來了。適才宋學士說她總覺得肚腹脹氣,宋真人便引她到內堂為她診治去了。”

鄭注一怔,又問道:“那麼宋清秋小宋真人呢?”

王守澄道:“小宋真人陪著王先生、毛仙翁出去活動筋骨了。”對鄭注進來隻問宋憶微、宋清秋姊妹,大感奇怪,料想以鄭注為人,必有深意,隻是不便當眾發問。

鄭注也自覺失儀,忙道:“噢,老夫來為王大將軍引薦,這幾位是……”

王守澄畢竟在朝日久,已曆憲宗、穆宗、敬宗、文宗數朝,當即笑道:“這二位年輕郎君,老夫是認得的。段成式段公子,本朝開國名將段誌玄段大將軍後人,西川節度使段文昌段相公獨生愛子。這位是令狐滈,吏部尚書令狐相公最寶貝的孫子。”

鄭注料想令狐滈既出身名門,段成式亦必是權貴子弟,卻想不到他竟是西川節度使段文昌獨子,不由得吃了一驚。段文昌曾在穆宗、敬宗兩朝拜相,後因厭惡黨爭,主動請出為外鎮節度使。因其年輕時曾在西川生活多年,熟悉當地風土人情,故朝廷出其為西川節度使。不獨如此,他還是憲宗朝名相武元衡[46]的女婿。也就是說,段成式生父曾為宰相,生母亦是宰相之女。

王守澄又將目光投向溫庭筠,卻見他臉上長滿麻子,容貌奇醜無比,比之鄭注尚且不如。他既知鄭注本領,早已沒有以貌取人之心,便先問道:“這位是……”

段成式忙道:“這位是溫庭筠,其先祖溫彥博溫相公也曾出任大唐宰相。”

忽聽到有人道:“以溫飛卿的才氣,已足以光耀門楣,根本無須抬出門第。”

卻是王建扶著宋清秋走了進來。他徑直走到溫庭筠麵前,誠懇地道:“老夫王建,讀過溫公子所作《瑤瑟怨》一詩:‘冰簟銀床夢不成,碧天如水夜雲輕。雁聲遠過瀟湘去,十二樓中月自明。’寫得好!寫得妙!清音渺思,深情遙寄,不言瑟而瑟在其中。夢不成,月自明,不必言怨,而怨已深。”

溫庭筠雖出身名門,然至其一代,家世已然衰微,正恨自己不像段成式一般有身份顯赫的父母時,大名士王建神奇出現,且當麵一番誇讚,登時大喜過望,忙拱手道:“過獎,過獎。足下原來就是王建王先生。某也讀過先生的《十五夜望月寄杜郎中》:‘中庭地白樹棲鴉,冷露無聲濕桂花。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落誰家?’”

一旁宋清秋抿嘴笑道:“王先生與溫郎詩作同為望月懷人,有異曲同工之妙。”

自宋清秋跨入門檻,令狐滈一眼看到,目光便再未離開過,又見她怡然淺笑、吐氣如蘭,愈發神魂顛倒,定了定神,忙上前插口道:“‘一樹籠蔥玉刻成,飄廊點地色輕輕。女冠夜覓香來處,唯見階前碎月明。’女冠覓香,階前碎月,這首《唐昌觀玉蕊花》才是王先生詩作壓卷之作。”

又拱手問道:“敢問女真人高姓大名?在下令狐滈,就住在隔壁河東第中,跟鄭相公是鄰居。改日某帶女真人去唐昌觀夜觀玉蕊花,便可知王先生詩作絕妙之處。”

宋清秋隻抿嘴微笑,並不出言回應。

鄭注笑道:“令狐公子,說到玉蕊花,你可問對人了。這位女真人,就是宋華陽姊妹中的二妹宋清秋。”

令狐滈“啊”了一聲,道:“你就宋華陽嗎?果然名不虛傳。”

王守澄擺了擺手,問道:“最年輕的這位小公子,還沒有介紹過呢。”

段成式道:“這位李商隱,亦是名門之後,他是……”

時人互相引薦,習慣先介紹門第,以抬高身份。段成式正待說出李商隱有皇室宗親身份,忽想到血緣已遠,堂中之人均不是俗人,一聽便明白攀上李氏皇族是有意往臉上貼金,遂改口道:“這位李商隱,是駙馬都尉杜悰[47]的表弟,也是吏部尚書令狐楚相公聘請的幕僚,專掌文書。”

聽完段成式介紹,堂中眾人皆轉過頭去,目光一齊落在李商隱身上。隻見其人二十歲年紀不到,分明是個少年郎,如何能成為令狐楚的幕僚,還專掌文書?要知道,令狐楚可是當世古文大家,尤善四六駢文,被譽為庾信[48]之後的古文文宗。

唐德宗貞元末年,令狐楚在河東節度使鄭儋府署任幕僚,與鄭儋關係親近,鄭儋自號“白雲翁”,令狐楚則自號“白雲孺子”。後鄭儋暴死,無人料理其身後之事。軍中混亂異常,一場兵變在即。亂軍將令狐楚脅持,要求他以鄭儋的名義起草遺表。於是,在白刃環立中,眾軍虎視下,令狐楚從容提起筆來,一揮而就。寫完後,又大聲誦讀給眾軍聽。眾人竟然感動得痛哭流涕,放下了手中兵刃,軍心由此而定。

可以說,令狐楚隻用一支筆、一份遺表,便平定了一場兵變,自此聲名大震,遂應召入朝為知製誥[49],專門起草詔令。後又為翰林學士,進入中樞。其人為牛氏一黨,積極參與黨爭,因而其宦途也是隨著局勢發展而上下起伏。而今“牛黨”李宗閔執政,也正是令狐楚春風得意之時。

無論令狐楚政治立場如何,但其人才思俊麗,詩文宏毅闊遠,是當世公認的文章大家,文壇名家均與其交遊甚密。令狐楚駢文與韓愈古文、杜甫詩歌,是當世公認的“三絕”。眾人聽說年紀輕輕的李商隱竟是令狐楚幕僚,登時對其刮目相看。

宋清秋先道:“小李郎君如此年輕,竟被令狐相公聘為文書,想來文章才華一定大有過人之處了。”

李商隱紅了臉,囁嚅道:“小宋真人謬讚,李某不敢當。”

令狐滈忙道:“小李的文章是不錯,不過也是家祖教的。”

原來李商隱早年喪父,一直與母親相依為命,過著清貧艱苦的生活。他在家鄉跟隨一位精通五經和小學的堂叔受經習文,少年時便因擅長古文而得名,還寫得一手秀麗的工楷。後李商隱移家洛陽,結識了時在東都的白居易、令狐楚等前輩。令狐楚愛惜李商隱才華,便將其收入門下,令其與愛子令狐綯交遊,並親自授以駢儷章奏之學。等李商隱年紀稍長,又聘其入幕。

李訓也是文士出身,當即笑道:“原來李公子是令狐楚相公門下得意弟子,文章出眾,也不足為奇了。”

剛好宋若憲與宋憶微自內堂出來,毛仙翁重新返回堂中,鄭注便命人設座,再度開宴。鄭注既知段成式等人仰慕樂官尉遲璋,便令尉遲璋先吹奏一曲篳篥。

那尉遲璋雖遵命而行,卻一直冷著臉。倒是一曲奏畢後,溫庭筠上前詢問了幾句什麼,尉遲璋才立時動容,當即放下篳篥,叉手行禮,道:“想不到竟然在這裏遇到個音樂大行家。”又歎道:“世人解聽不解賞,晨飆風中自來往。”

這是盛唐詩人李頎[50]名句,意思是一般人並不能真正欣賞音樂,隻是聽聽而已。而對於演奏者而言,不遇知音,樂曲隻徒然蕩漾於風中,最終逝去。

尉遲璋並非普通樂官,除了號稱“第一聖手”,為當今文宗皇帝寵幸外,還是於闐王族後裔[51]。其人素來自負,今日也是因為有事相求於大宦官王守澄,才同意來水族為眾賓客演奏助興,然從始至終不見其半分笑容。旁人忽見他一改倨傲姿態,如此禮遇溫庭筠,料想溫氏必是深通音律之人。鄭注當即道:“原來溫公子亦是身懷絕技。何不奏上一曲,也好叫眾賓客開開眼界?”

溫庭筠未及接話,令狐滈便搶先接口道:“飛卿快些露上一手,也好叫大夥兒看看,某大唐亦有音律妙手。”

溫庭筠也有心顯露,不為別的,隻因有尉遲璋在場,遂道:“那好,溫某就獻醜了。”卻不接尉遲璋遞過來的篳篥,隻道:“尉遲君的篳篥技藝已臻絕妙之境,溫某自知難以達到,不若改以擊甌,權當為各位助興。”請鄭注派人取十二隻甌來。

鄭注笑道:“府中倒是有現成的甌[52],有邢甌,也有越甌,溫公子想要哪一種?”

溫庭筠微一沉吟,即道:“各取六隻吧。”

瞬間有人取來瓷甌,置於案上。邢甌釉色潔白如雪,造型規範如月,器壁輕薄如雲。越甌則青中帶綠,色澤晶瑩,溫潤如玉,明徹如冰,以“千峰翠色”形容也不為過。溫庭筠伸出右手,食指微彈,輕輕相叩,聲音清脆,妙如方響。又命人取來清水,或多或少,依次倒入甌中。

堂中賓客均是有見識之人,見溫庭筠一番擺弄,料想其人必是要表演擊甌。

擊甌又名擊缶,即用器物敲打瓦罐或瓷甌,因甌中注水量不同,會發出高低不同的聲音,敲擊者以節拍來控製節奏,便能形成樂音。但自古以來,擊缶隻是一種民間音樂,登不了高雅之堂,如《墨子·三辯》中言:“昔諸侯倦於聽治,息於鐘鼓之樂;士大夫倦於聽治,息於竽瑟之樂;農夫春耕夏耘,秋殮冬藏,息於瓴缶之樂。”意思是諸侯聽鐘鼓,士大夫聽竽瑟,而農夫隻能以擊甌自娛自樂。

又如秦相國李斯《諫逐客令》中有“擊甕叩缶,彈箏博髀”之句,以擊甌來形容秦國音樂文化落後。戰國以前,秦國地處關中西陲,文化遠遠落後於中原地區,不習禮樂之事。秦人不善器樂,難為高雅正統之聲,即便是貴族大臣,飲酒正酣時,也隻擊打瓦缶、手拍大腿,打著拍子嗚嗚而歌。直到戰國中後期,秦國引入鄭、衛之音[53]及周禮韶舞[54],這才有所提高。並始終以昔日“擊甕叩缶、彈箏搏髀”為恥,忌諱提及此事。

再如戰國時期,秦國與趙國會盟於澠池。秦王飲酒酣時,忽然道:“寡人竊聞趙王好音,請奏瑟。”趙王不得已,取瑟撥弄了幾下。秦國禦史遂上前記錄道:“某年月日,秦王與趙王會飲,令趙王鼓瑟。”其實是有意侮辱趙王。趙國大臣藺相如當即上前道:“趙王竊聞秦王善為秦聲,請奉盆缶秦王,以相娛樂。”意思是讓秦王擊甌回敬趙王。而擊甌素來被認為是庶民的音樂,秦國雖曾有“擊甕叩缶”的曆史,但早已是陳年往事,且秦王最恨低人一等,忌憚提及此事,當即發怒,斥責藺相如退下。藺相如不退反進,拔出佩劍,大聲道:“五步之內,相如請得以頸血濺大王矣。”秦王左右侍衛欲上前擒拿藺相如,藺相如張目叱之,要以死相拚。侍衛怕傷了秦王,隻得退下。秦王為情勢所逼,不得已拿起筷子,在飲酒的瓦罐上敲了幾下。藺相如這才收劍退開,又召過趙國禦史,令其記錄道曰:“某年月日,秦王為趙王擊缶。”這一著名外交典故,充分展現了趙國大臣藺相如的智慧,另一方麵也說明擊缶為時人公認的低俗之事。

正因為正統人士不予認可,從古至今,擊甌始終隻是一種民間音樂,“擊缶而歌”從來不被認為是正統音樂,在中國傳統文化中亦是貶義[55]。堂中眾人因“第一聖手”尉遲璋之態度,已有了先入為主的印象,認為溫庭筠必是音樂之行家裏手,均抱了極高期望,然見他竟欲以擊甌相娛,還是當著尉遲璋這樣國手大家的麵,不免又有些疑慮起來。

溫庭筠將十二隻白、青瓷甌一番擺弄,隨即取過木箸,雙手各握一支,先朝尉遲璋舉了舉手,表示尊敬前輩之意,隨即便“叮叮當當”敲打起來。

與常人由慢入快不同的是,甌音一起,便驟如風雨,仿如一隻發怒的巨龍翻騰於深潭中,激蕩起層層巨瀾,噌吰有聲。眾人聞之,精神登時為之一振。

一番激烈的攪動後,巨龍漸漸平靜了下來,終就此消沉,潛伏於潭底。樂章由急轉緩,由重移輕。潭水尚未完全平靜,猶有一圈一圈的漣漪蕩漾。水光瀲灩中,輕波逐戲,充滿動感之美。

然最終漣漪也消失了,人仿若來到幽深寧靜的竹林深處,隔絕於世,好像進入詩人王維所述“空山不見人”“獨坐幽篁裏”之入定境界,清幽絕俗。

然清風卻不識趣地闖了進來,拂動竹葉,發出切切嚓嚓的聲響,有如女子低語輕喃。

佩玉叮當,鸞鈴鏘鏘,有人騎馬飛奔而來,好夢被驚醒。樂聲於沉靜之中又飛揚了起來,有輕有重,有急有徐,如玉珠跳蕩。

正當聽者如癡如醉、不由自主地隨著節拍晃動身子時,樂音卻戛然而止!

聽者反應不一,有鼓掌叫好者,有失魂落魄者,有意猶未足者,也有垂首深思者。唯獨尉遲璋反應格外不同,竟露出駭異之情來。所謂“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他是大行家,自是知道陶甌之器不在“革金石絲竹土木匏”八音之內,相比於琵琶、篳篥等,瓷甌根本就算不上樂器,而溫庭筠竟能擊打出音律,妙於磬響不說,還能以不同樂章展現出不同意境,這可要有一番出神入化的本事了。

溫庭筠放下手中木箸,不無得意,卻不是望向尉遲璋,而是望向女道士宋憶微。宋憶微一直目不轉睛地觀看演奏,立即留意到此節,料想對方有意向自己炫技,她今晚隻是陪客,不便先開口誇讚,便微微頷首微笑,表示衷心讚許之意。

自最後一節甌音散去,堂中便鴉雀無聲,沉默了好大一會兒,王建才帶頭鼓掌道:“好!好!溫公子,想不到你貌不驚人,年紀輕輕,卻在音樂上有如此造詣,能用最平常的瓷甌,奏出人間美樂,實在不簡單!今晚得聞尉遲君、溫公子演奏仙樂,又得與宋學士相識,當真是人生快事。”

一時喜不自勝,當即站起身來,向王守澄舉杯告道:“多謝義兄精心安排了今夜這場盛宴,王建實在……”一語未畢,便聽到門前有神策軍軍士大聲嗬斥。

眾人正感驚愕之時,有女子倉皇奔進花廳,指著門外叫道:“出事了!殺人了!殺人了!”

* * *

[1]今存長安坊區圖多據宋人宋敏求所編《長安誌》繪製。因為該書宋朝刻本久已失傳,傳世的明朝成化、嘉靖兩本均與元朝李好文的《長安誌圖》合刻,脫誤極多,朱雀街西第一街的第一、二坊竟整段缺失。清人畢沅校刻本從成化本出,也未能有所補正。試圖填補的是徐鬆,他在《唐兩京城坊考》裏說:“《長安誌》於此處缺二坊,別無善本可證。”同時將二坊臆補為“光祿、殖業”。後來研究唐長安城、繪製城坊圖者卻無不以徐鬆《唐兩京城坊考》為藍本,對其人所臆測的兩處坊名都置信不疑。另,元人駱天驤撰有《類編長安誌》,此書是將宋敏求《長安誌》分類改編,並增添金、元的若幹史實而成。值得注意的是,駱氏《類編長安誌》記朱雀門西第一街從北數起第一、二兩坊為“善和、通化”。因《類編長安誌》成書遠在《唐兩京城坊考》之前,故應以駱天驤為準,徐鬆臆補“光祿、殖業”二坊名為誤。此前吳蔚唐係列小說如《大唐遊俠》采納徐鬆說法,將朱雀門西第一坊定名為光祿、第二坊為殖業,芙蓉園北側坊裏為通化,是因為未讀駱書,考據工作不到位,在此特向各位讀者致歉。

[2]鹹陽原:西起武功漆水河畔,東至涇渭交彙處,中間是黃土台塬(塬是中國西北部黃土高原地區一種因衝刷形成的高地,四邊陡,頂上平)。西漢初年,開國皇帝漢高祖劉邦選定鹹陽原作為皇家陵園,位於今鹹陽機場東側的漢高祖陵與當年漢長安城中心的安門大街恰好處於同一南北軸線。此後200多年間,西漢王朝的11位皇帝中,有9位皇帝的陵墓建在鹹陽原上。按照西漢王朝陵園製度,皇帝與皇後“同陵異穴”,每座陵園都有皇帝和皇後兩座陵塚,並且有大批皇親國戚、王侯將相陪葬墓,鹹陽原由此形成了芳草萋萋,古塚累累,東西綿延近百裏的獨特景觀。除漢陵外,鹹陽原上的帝王陵墓還有戰國時期的秦惠文王陵和秦悼武王陵,以及唐高祖李淵之父李昞的興寧陵和武則天之母楊氏的順陵。大詩人白居易未成名之前,曾投詩集給著作郎顧況,第一篇即為:“鹹陽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一首五言絕句,道盡了鹹陽原上的芳草萋萋,白居易也因為此詩而聲名大振。

[3]王建有《宮詞》百首,以白描見長,突破前人抒寫宮怨的窠臼,廣泛地描繪唐代宮中風物和宮廷生活,如宮禁中的宮闕樓台、早朝儀式、節日風光,以及君王的行樂遊獵,歌伎樂工的歌舞彈唱,宮女的生活和各種宮禁瑣事等,猶如一幅幅風俗圖畫,是研究唐代宮廷生活的重要資料。北宋歐陽修《六一詩話》曾指出它的內容“多言唐宮禁中事,皆史傳小說所不載者”。詩中的描繪也栩栩如生,因而廣為傳播,頗有仿作。南宋魏慶之《詩人玉屑》引《唐王建宮詞舊跋》說,後世“效此體者雖有數家,而(王)建為之祖”。但王建宮詞也並非全屬紀實性質,清人翁方綱《石洲詩話》說:“其詞之妙,則自在委曲深摯中別有頓挫,如僅以就事直寫觀之,淺矣。”頗中肯綮。

[4]王建與大宦官王守澄結拜為兄弟為曆史真事,王建《宮詞》詩中述及皇宮內的生活情形,也確實是由深諳其事的王守澄所提供。某日王建酒後失言,痛罵漢朝宦官造成“黨錮之禍”(可參見同係列小說《江東二喬》),因為有所影射,而得罪了王守澄。王建事後感到很後悔,於是作了一首《贈王樞密》詩,向王守澄賠罪,消弭了一場事端。事見《全唐詩·卷三百·贈王樞密》詩序:“(王)建初為渭南尉,值內官王守澄,盡宗人之分,因過飲,語及漢桓靈信任中官起黨錮興廢之事。(王)守澄深憾,曰:‘吾弟所作《宮詞》,天下皆誦於口,禁掖深邃,何以知之?’(王)建不能對,為詩以贈,其事遂寢。”

[5]毛仙翁為真人真事。前蜀杜光庭編有《毛仙翁贈行詩一卷》,收集了唐代名士裴度等二十一人題贈或題詠毛仙翁的詩文,宋人計有功全文收入《唐詩紀事》中。

[6]鄭注在同係列小說《大唐遊俠》中也有出現,曾指點男主角空空兒以天河水解奇毒。

[7]絳州:州治今山西絳縣。翼城:今山西翼城,位於絳縣東北。

[8]襄陽:山南東道(唐一級行政區,開元十五道之一,相當於今湖北長江以北、河南西南部及重慶市東部的萬州地區)治所所在地,今湖北襄陽。襄陽有特產髹器(漆器)名聞天下,被稱為“襄樣”。唐憲宗時,山南東道節度使於頔淩上威下,驕橫不法。從此凡有節度使不法者,均被稱為“襄樣節度”。於頔事跡可參見同係列小說《大唐遊俠》。

[9]李愬因門蔭入仕,在出戰淮西前,一直擔任太子詹事閑職,從未領軍作戰。自元和九年(814年)起,有誌於削平藩鎮的唐憲宗開始對淮西用兵,討伐擁兵自立的淮西節度使吳元濟,但卻久戰無功。至元和十二年(816年),唐鄧節度使高霞寓大敗於鐵城,又命袁滋掛帥,袁滋也無戰功。李愬遂上疏自薦,自願到前線效力。宰相李逢吉認為李愬堪可大用,也予以力薦,唐憲宗遂破格任命李愬為西路唐軍統帥,這才有了後來“雪夜入蔡州”的傳奇佳話。

[10]端州:今廣東肇慶。端州出產端硯,以石質堅實、潤滑、細膩、嬌嫩而馳名於世,具有“磨之無聲,貯水不耗,發墨而不損毫”等特點。端硯若佳,無論是酷暑還是嚴冬,用手按其硯心,硯心湛藍墨綠,水氣久久不幹,故古人有“嗬氣研墨”之說。唐高宗年間,中書令(宰相)許敬宗之女嫁嶺南豪族馮盎之子馮玳(著名大宦官高力士即為馮盎曾孫),得馮盎所贈端硯,加上其他禮品,被視為當時最奢侈的嫁妝,朝廷甚至還派了禦史調查。北宋名士蘇軾曾見許敬宗硯,視為傳世珍品。武則天執政後,曾以刻有“日月合璧,五星聯珠”圖紋的端硯賜給名臣狄仁傑。狄仁傑後了解采硯石工勞作艱辛,上奏請武則天下旨減去端硯貢品數目。

[11]榷茶:即中央朝廷對茶葉實行專賣。唐代中期以後,人們對於茶葉“溺之甚,窮日盡夜,殆成風俗”,茶葉成為日常生活的必需品,與柴米油鹽一樣不可或離:“茶為食物,無異米鹽,於人所資,遠近同俗。既祛竭乏,難舍斯須,田閭之間,嗜好尤切。”中國榷茶始於唐德宗年間,當時的做法是根據茶葉的等級征收10%左右的商業稅,僅一年茶稅,就高達40多萬緡。王涯管理茶政後,為進一步壟斷茶葉經營,移植民茶樹於官場,焚棄百姓私製茶葉,天下大怨。後來王涯被殺前,長安市民爭相投其以石頭,便是因為其執政時有榷茶之舉,與民爭利。其實文宗行榷茶之策,真正的起因是鄭注。

[12]唐玄宗李隆基未當皇帝前,與兄弟五人住在隆慶池北麵,號稱五王宅。後來李隆基當上了皇帝,其兄弟認識到自己繼續住在皇上曾經居住過的地方是不合適的,就將他們的住所獻出建興慶宮。興慶宮建成後,唐玄宗正式遷到興慶宮起居辦公。自從大明宮建成,大明宮一直是唐朝的政治中樞,直到唐玄宗登基後,才改中樞到興慶宮。興慶宮見證著曆史的興衰與命運的無常。安史之亂後,和它的主人一樣,興慶宮失去了最高的地位,淪為閑宮,成為太上皇、皇太後們養老送終的地方。

[13]夾城即兩邊築有高牆的通道。唐夾城主要有兩段,一是大明宮至興慶宮,二是興慶宮至曲江,經通化、春明、延興三門。

[14]太仆卿:秦漢時為九卿之一,掌皇帝輿馬和馬政,唐時為從三品。禦史大夫:秦漢時為三公(丞相、太尉、禦史大夫)之一,僅次於丞相的中央最高長官,主要職務為監察、執法,兼管重要文書圖籍。西漢時丞相缺位,往往以禦史大夫遞補。隋唐以後,禦史大夫之職與秦漢有所不同,僅為禦史台長官,正三品,專掌監察、執法,“掌以刑法典章糾正百官之罪惡”,權力很大。禦史中丞(正四品)本是輔佐禦使大夫的副職,但唐代禦史大夫往往缺位,禦史中丞也就成了實際的正職。從唐玄宗起,禦史大夫有了某些變化,以他官兼、攝禦史台長官者不斷增加,如名將哥舒翰曾因功加攝禦史大夫。之所以如此,是為了給予軍隊統帥監督糾舉部下的權力,方便其行事。安史之亂後,唐廷為平叛需要,往往給各地藩鎮掛上台省長官頭銜,節度使多帶禦史大夫銜,觀察使多帶禦史中丞銜。鄭注所任禦史大夫為兼職掛名,雖然名義上是禦史台長官,也有肅正朝廷綱紀等職責,但彼時禦史中丞仍為禦史台的實際長官。

[15]李訓本名李仲言,在得寵於唐文宗後才改名,為避免混淆,書中一律以李訓稱呼。

[16]隴西李氏始祖是秦國的司徒李曇長子隴西郡郡守李崇,李崇之次子李瑤為南郡守,封狄道侯;其孫李信為大將軍,封隴西侯。其子孫“飛將軍”李廣是漢朝時的重要人物。魏晉時期,隴西李氏在亂世中興起,西涼王李暠是李氏第一位國君。南北朝時隴西李氏蟬聯圭組,世為顯著,門第高華,與趙郡李氏、清河崔氏、博陵崔氏、範陽盧氏、滎陽鄭氏、太原王氏並為中原五姓高門士族。到了隋朝,隴西李氏已經是權傾朝野的望族。隴西李氏李淵滅隋,建立唐朝,奉李姓為國姓。唐太宗修《氏族誌》,將宗室李置於諸士族姓氏之首,更將有功之臣賜姓李,從此隴西李氏由一個血緣係統的宗族演變成為一個“多元一體”的龐大世族,唐《姓氏譜》載“李氏凡十三望,以隴西為第一”。到南宋鄭樵編《李氏源流》時,“言李者稱隴西”。姑臧李氏是十三房支之一,始祖李承,是東晉涼昭王李暠的曾孫,賜爵姑臧侯,因此這一房稱為姑臧大房,即後世墓誌銘所說的“稱閥閱者姑臧大房也”。書中將要出現的著名詩人李商隱亦出身於姑臧房。

[17]石州:治所在今山西離石境。

[18]李程:字表臣,唐朝宗室,襄邑王李神符(唐高祖李淵從父弟)五世孫。唐德宗貞元十二年(796年)狀元及第。當年考題為《日五色賦》,李程考完後出來,遇到了朝廷名臣楊於陵。楊於陵問李程考得如何,李程便將自己寫的文章抄給了楊於陵。後楊於陵大為驚歎,道:“你肯定是狀元。”次日張榜公布,李程度竟榜上無名。楊於陵很氣憤,帶著李程的文章去見主考官。主考官不知是李程所作,讀後非常讚賞,說寫這文章的人一定能當狀元。楊於陵遂說明真相。主考官立即讓人把李程的卷子拿來對照,一字不差,這才知道自己有遺賢之過,連連致歉,又改定李程為狀元。又,李程與元稹為姻親,曾在同係列小說《大唐遊俠》中出現過。楊於(於)陵為唐代宗大曆進士,及第時年僅十九歲,娶名臣韓滉(官至宰相,且多才多藝,被元人趙孟頫讚為“神氣磊落,稀世名筆”的《五牛圖》即為韓滉名作。著名樂器小忽雷也出自韓滉之手,事詳見同係列小說《江寧織造》)之女。唐穆宗時任戶部尚書,唐敬宗時授太子少傅。其人器量方峻,進止有常度,節操堅明,始終不失其正,牛黨領袖人物牛僧儒即為楊於陵發掘。楊於陵四子均中進士,最著名的為楊嗣複,官至宰相。

[19]光宅元年(684年)九月,徐敬業等人起兵討伐武則天。徐敬業起兵之初,聲勢頗大,武則天向中書令(宰相)裴炎問計。裴炎說:“皇帝年長,不親政事,故敬業等得以為辭。若太後返政皇帝,敬業等不討自平。”意思是要武則天將權力交還給唐睿宗李旦。武則天聽了當然很不高興,心中開始對裴炎有所警惕。不久,民間有歌謠唱道:“一片火,兩片火。緋衣小兒當殿坐。”“一片火,兩片火”即為“炎”字。“緋”同“非”,“緋衣”即“裴”字,暗示裴炎有坐擁天下的命相。根據《太平廣記·卷二百八十八》所載,此歌謠其實為駱賓王所編,目的在於爭取裴炎共同起事。剛好此時監察禦史崔詧揭發裴炎外甥薛仲璋為徐敬業的同黨,裴炎由此被武則天下獄。當時有不少人勸裴炎向武則天低頭,說幾句好話,也許可以逃過一劫。裴炎凜然說:“宰相下獄,安有全理!”他知道武則天不會放過自己,已經存了必死之心。果然,盡管文武大臣紛紛為裴炎求情,但武則天不聽。當年十月初八,裴炎被斬殺於都亭。為裴炎上表力請的右武衛大將軍程務挺(名將程名振子)也被武則天派人斬殺於軍中。程務挺為邊關名將,以勇力聞名,多次擊敗突厥,威名極高。程務挺被殺後,突厥人宴樂相慶,又惜其英雄,為其立祠,每出師前則禱之。另一名將王方翼(唐高宗李治廢後王氏堂兄,曾任檢校安西都護,負責修築碎葉城)因與程務挺友善,也被流放崖州(今海南海口以南),半途而死。

[20]長安城始建於隋朝,設計者為著名建築師宇文愷(北周皇族)。最初,宇文愷在考察地形時,發現龍首塬以南有六條斷續起伏、寬窄不等的高坡,大致為由西向東,微向北趨。本來,如此高崗橫峙、不盡平坦的形勢,是令建築者頭疼的大問題,但宇文愷卻別開生麵,考慮到六條高坡神似《周易》中乾卦象的排列,決定采納“乾之六爻”的釋意來總體規劃長安城。在《周易》乾卦理論中,六爻為初九、九二、九三、九四、九五、上九。初九是潛龍,勿用。九二是“見龍在田”,因此隻能在第二道坡上設置宮城,“置宮室,以當帝王之居”。九三為“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在此高坡上設置皇城和百官衙署,正好可以體現文武百官健強不息、忠君勤政的理念。這樣,宇文愷在建城時充分利用了地形的優勢,以六條高坡作為新城的骨架,以坐落在城北的宮城為中心主體,宮城、皇城、外郭城三部分漸次展開。皇城、宮城、寺廟位於高坡的地勢高處;高坡之間的低地,則是一般居民區,與皇城形成鮮明的對照。裴度的府宅,位在第五道高坡上。古人又以九五之位,也就是乾卦的第五陽爻代指皇帝,裴度的宅第剛好對應了九五天子之位。

[21]唐代本有禦史台獄,設置於貞觀末年,有東、西獄之分,武則天當權時重要案犯均關押在禦史台獄,但於唐玄宗開元十四年(726年)被裁撤。後唐憲宗登基,恢複了禦史台獄。

[22]王播自幼父母雙亡,家境貧寒,少年時於揚州惠昭寺木蘭院借讀,平日食宿都在那裏。寺中僧人嫌他白吃白住,某日有意在敲鐘前開飯。等到王播聽到鐘聲來到食堂,早已是滴米不剩。受到羞辱的王播提筆在牆壁上寫下一詩,憤然離去。後王播發跡,一度官任宰相。某日因公路過揚州,忽然想去惠昭寺看看。僧人們聽說後,急忙將王播當年居住過的地方修葺一新,還將王播詩作用上好的碧紗籠罩起來。王播看到後,百感交集,當即提筆,在原詩後麵續寫道:“二十年前此院遊,木蘭花發院新修。而今再到經行處,樹老無花僧白頭。”寫完此詩,仍覺意猶未盡,又續題道:“上堂已了各西東,慚愧闍黎飯後鐘。二十年來塵撲麵,如今始得碧紗籠!”“闍黎飯後鐘”遂成為著名典故,為後世諸多文人騷客詠歎。

[23]唐代刑罰沿襲隋代,五刑由輕至重依次為笞、杖、徒、流、死。笞刑,由輕至重分五等:笞十至五十。杖刑,由輕至重也分五等:杖六十至一百。見本書《刑法誌》:“有笞、杖、徒、流、死,為五刑。笞刑五條,自笞十至五十;杖刑五條,自杖六十至杖一百。”流刑僅次於死刑,而茅彙所流崖州(今海南海口以南),在當時屬最偏遠地區,為流刑最重者。

[24]《唐大詔令集》關於“大赦天下”的內容:“大辟(死刑)罪以下,罪無輕重,已發覺、未發覺,已結正、未結正,係囚見徒,常赦所不原者,鹹赦除之。”意思是隻要不是死刑,其他罪名的罪犯,均可赦免。除非罪名特別重大,才會在定案時加上“遇大赦不免”一條。

[25]王播出身寒門,從小孤貧,憑著刻苦勤奮,以文辭自立,入仕後“居官強濟”,“勤於吏治”,往往人所不堪勝任之事,他卻反以為樂。早年王播為官清明,政績突出,由縣尉一路升遷至監察禦史、侍禦史,遷刑部侍郎、禮部尚書、諸道鹽鐵轉運使等職,均是靠個人才幹。唐憲宗元和末年,王播受宰相皇甫縛的排擠,出任劍南西川(治所在今四川成都)節度使。這次貶謫對王播是一個沉重的打擊,自此一改過去幾十年的為人作風,專以奉迎權貴為務。如唐穆宗即位後,罷免了宰相皇甫縛。王播立即派人送了大批貢品入京,同時以重金賄賂大宦官王守澄,如此,很快被重新召回朝中擔任要職。

[26]象州:今廣西。初唐名將薛仁貴也曾被流放象州。

[27]杜仲陽即曆史上著名的杜秋娘,其人在同係列小說《大唐遊俠》及《敦煌》中均有出現。原為鎮海軍節度使李錡侍妾,以善唱自作之《金縷衣》而出名。詩文是:“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有深悔年少虛度光陰之意,言近旨遠,傳詠不衰。後李錡因謀反被腰斬於長安,杜秋娘籍沒入宮為奴,意外得到唐憲宗寵幸,賜名杜仲陽,任為宮中女官,主管宜春院。唐穆宗即位後,任命杜秋娘為漳王李湊傅姆(古代專職輔導看顧皇族、貴族子女的女性)。

[28]唐代宗時,大宦官魚朝恩用劉希暹為神策都虞侯。將劉希暹請於北軍置獄,以敲詐財貨。此獄獨立於法司之外,人稱“地牢”。

[29]開州:今重慶。原先文宗改宋申錫死刑為流刑時,欲將其貶往嶺南,後因輿論太盛,才改為開州。當時的嶺南被認為是“煙瘴最甚”,有“人間地獄”之號。在那個時代,被貶往嶺南,實際上就相當於被判了死刑。即便到了宋代,也是如此。宋人蘇軾曾有詩雲:“問翁大庾嶺頭住,曾見南遷幾個回?”意思是說,被貶到嶺南的人,沒有幾個能夠生還,由此可見嶺南環境之惡劣。

[30]宋若憲是宋氏五姐妹之一。父親宋廷芬,世為儒學。有五女,分別取名為若莘(《唐詩紀事》作若華)、若昭、若倫、若憲、若荀。五女都很聰明。宋廷芬親自教她們學習經史和詩賦。五個女兒均能詩能文,不尚紛華之飾。宋若莘、宋若昭的文章尤其清麗淡雅。五姐妹誌向遠大,對父母表示:這輩子不嫁人,願以學問使父母得以揚名。貞元四年(788年),昭義節度使李抱真向唐德宗推薦宋氏五姐妹。唐德宗將五姐妹召入宮內,試文章,並問經史大義,深為讚歎。自此,宋氏五姐妹留在皇宮,實際上成為唐德宗的侍妾。不過,唐德宗“高其風操,不以妾侍”,稱呼她們為學士、先生,時稱“五宋”。大姐宋若莘自貞元七年(791年)以後,一直掌管著宮中記注、簿籍。她去世後,唐穆宗又令宋若昭接管,並拜宋若昭為尚宮。宋家五姐妹中,宋若昭最通曉人事,唐憲宗、唐穆宗、唐敬宗三帝都稱她為先生,六宮嬪媛和諸王公主駙馬也都以禮相待,十分尊重她。宋若昭故世後,唐敬宗又令宋若憲代管宮籍。宋若憲不但善文章,且有論議奏對之能,因此在唐敬宗後,又得唐文宗的重視。五姐妹中,宋若倫、宋若荀早死,宋若昭、宋若憲的成就更高些。著名詩人王建寫《宋氏五女》詩,對五姐妹評價很高。五兄弟詩人的竇常,也寫《過宋氏五女舊居》:“謝庭風韻婕妤才,天縱斯文去不回。一宅柳花今似雪,鄉人擬築望仙台。”對宋氏五姐妹的文才華表示由衷的傾慕。唐代婦女著作傳世者,僅有兩種:一是女道士魚玄機的詩集,流傳也不廣;另一是宋若莘著、宋若昭注的《女論語》,這是一部流行較廣的書,長期成為女學童的教材,同班昭的《女誡》共為婦女書中的名作。又,唐德宗最喜歡才女,除宋氏五姐妹外,還曾召李季蘭(李冶,字季蘭)入宮,後李季蘭卷入“涇原兵變”,為唐德宗所殺,具體可參見外一章《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

[31]女冠:亦稱女黃冠、女道士、道姑。唐代女道士皆戴黃冠,當時風俗,女子本無冠,唯女道士有冠,故名。

[32]張又新:字孔昭,深州陸澤(今河北深縣)人,出身名門。其祖父即是初唐著名小說家張鷟。張鷟於唐高宗調露年登進士第,著名文人蹇味道讀其試卷後,歎為“天下無雙”。此後,張鷟又應“下筆成章”“才高位下”“詞標文苑”等八科考試,每次都列人甲等。調為長安縣尉,又升為鴻臚丞。其間參加四次書判考選,所擬判詞都被評為第一名。當時有名的文章高手、水部員外郎員半千稱張鷟有如成色最好的青銅錢,萬選萬中,張鷟因此在士林中贏得了“青錢學士”的雅稱。這一雅號後世成為典故,成了才學高超、屢試屢中者的代稱。當時新羅和日本使者出使大唐,到長安後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直奔書坊,出重金購買張鷟作品,足見張鷟聲名之大。張鷟蜚聲中外,才華橫溢,卻又風流自賞,行為放蕩,不檢點小節,其代表作品《遊仙窟》繪聲繪色地描寫男女一夜豔遇,時人為之震駭,視為“儻蕩無檢”,為官方所禁,後在中國失傳。幸虧日本人喜愛張鷟作品,將其帶回國內,這才將張鷟的意淫小說及許多被稱為“猥褻淫靡,幾乎傷雅”的豔詩保存了下來(日本學者鹽穀溫稱《遊仙窟》為日本第一淫書),近世始抄錄回國。張又新父張薦也有才名,敏銳有文辭,專治周官、左氏春秋,占對詳辨,為名臣顏真卿歎賞,累官至禦史中丞。張又新本人風頭不及其祖,但卻遠過其父。他由“鄉貢”入京應試,初試即名列第一,為京兆解頭(古代科舉考試獲鄉試第一名的別稱),元和九年(814年)禮部侍郎韋貫之下狀元及第,元和十二年(817年)舉博學宏詞科(製科名目之一)為敕頭,時號為“張三頭”。中國古代稱在三次大考中都得第一名者為“連中三元”,即“解元”“會元”“狀元”。曆史上“連中三元”者,包括張又新在內,共有17人。張又新政治上依附宰相李逢吉,其人風流韻事甚多,將在後麵故事中述及。又,張又新除詩文出眾外,還嗜好飲茶,著有《煎茶水記》一卷,是繼陸羽《茶經》之後中國又一部重要的茶道研究著作。

[33]唐昌觀位於長安安業坊,觀中玉蕊花在唐代十分有名,“其花每發,若瑤林瓊樹”。眾多詩人均有詩作描繪,如劉禹錫有《和嚴給事聞唐昌觀玉蕊花下有遊仙二絕》:“玉女來看玉蕊花,異香先引七香車……雪蕊瓊絲滿院春,衣輕步步不生塵。”張籍有《同嚴給事聞唐昌觀玉蕊近有仙過,因成絕句》:“千枝花裏玉塵飛,阿母宮中見亦稀……飛輪回處無蹤跡,唯有斑斑滿地花。”王建有《唐昌觀玉蕊花》:“花樹蘢蔥玉刻成,飄廊點地色輕輕。女冠夜覓香來處,唯見階前碎月明。”這一著名景觀於唐末毀於戰火,晚唐鄭穀有詩記道:“唐昌樹已荒,天意眷文昌。曉入微風起,春時雪滿牆。”

[34]真人:道家稱存養本性或修真得道的人,亦泛稱“成仙”之人。唐崇尚道教,莊子、列子、關尹子在唐代皆封為真人。又常用作稱號。本書稱呼皆遵照當時習俗,李商隱有多首詩贈予宋氏姊妹,均稱“宋真人”。而在《魚玄機》一書中,同為女道士的魚玄機則被稱為“魚煉師”,也是遵照習慣叫法(有士人在贈詩中稱魚玄機為魚煉師)。又,在本書中,對同一人的稱呼,會有所不同。譬如稱呼段成式,有稱“段公子”,有稱“段郎”,有稱“郎君”,有稱“老段”,視各自身份而有所區別,並非作者混亂。

[35]《霓裳羽衣曲》為唐玄宗登三鄉驛望女兒山時所作。唐玄宗曾經研習印度佛曲《婆羅門曲》,深有領悟,加上他自己的想象和感受,創作了《霓裳羽衣曲》,用以詠唱眾仙女翩翩起舞的意境,其舞、其樂、其服飾都著力描繪虛無縹緲的仙境和舞姿婆娑的仙女形象,為其生平得意巨作,也是唐代最出色的大型樂舞和著名的法曲。陣容龐大,樂師眾多,僅配曲而歌的宮女就同時需要十人,共十八章,分三大部,每部六曲。不僅樂器種類多,而且節拍先散後慢再快,對舞者的要求極高。而楊玉環一聽樂曲就能領會其中意境,隨興為這部恢宏大曲配出完美的舞蹈來,對樂曲的領悟之深,表現力之強,令人歎為觀止。唐玄宗曾笑楊玉環體態豐腴。楊玉環回應說:“某舞《霓裳羽衣》一曲,可以蓋過千古。”可見她對自己的舞技才華也是相當引以為傲。唐朝婦女以豐腴和胖為美,很大的原因是體肥的楊玉環寵傾後宮所導致。除了歌舞,楊玉環還精通音律,能將好幾種樂器演奏得出神入化。《譚賓錄》中記載道:楊玉環擅彈琵琶。她所用的琵琶,是中官白秀貞從蜀中所采,其木“溫潤如玉,光輝可見,用金縷紅文,做成雙鳳”,成為樂器中的精品。這隻音色清亮的琵琶在楊玉環的手指下彈奏,如同天外仙音一般動人。諸王、公主,以及內外命婦聽過曲子後,都爭相要做楊玉環的弟子,跟著她學彈琵琶。楊玉環琵琶技藝之高,可見一斑。《開元往信記》中還記載楊玉環擅長另一種樂器:磬。據說在她的敲擊下,磬聲“泠泠然”“多新聲”。即使是梨園中專業的擊磬藝人,也比不上她的技藝。

[36]仙韶院:晚唐時宮廷伶官住所。極有可能就是唐玄宗時的梨園,據《唐會要》載:“太常梨園別教院,教法曲樂章等。”又據《新唐書》:“改法曲所處院曰仙韶院。”梨園位於皇宮禁苑中,唐玄宗愛好音樂,曾選樂部伎子弟三百,教於梨園。聲有誤者,帝必覺而正之,號“皇帝梨園子弟”。宮女數百亦為梨園弟子,居宜春北院(位於東宮內,寶應元年毀於兵火)。尉遲璋事跡參見同係列小說《敦煌》。

[37]篳篥(bì lì):又稱悲篥、笳管,是簧管樂器,傳自西域龜茲。原是牧人樂器,聲音低沉悲咽,故有悲笳和悲篥之稱。漢魏時傳入內地,至唐代已盛行中原,成為唐代宮廷十部樂中的主要樂器。當年安史之亂,唐玄宗倉皇出逃蜀中,到斜口棧道時,霖雨連日。玄宗耳聞馬鈴聲不斷,勾起了無限往事,惆悵下采其聲為樂曲,命名《雨霖鈴》。梨園樂工張野狐以篳篥演奏,悲愴低回,令人淒楚欲絕。聽到動情處,唐玄宗揮淚如雨,《雨霖鈴》遂成篳篥名曲。因曲調纏綿悱惻,到了宋元時,又受到失意文人喜愛,爭相填詞傳唱,於是成為詞牌“雨霖鈴”的起源。北宋慢詞家柳永所填《雨霖鈴》:“寒蟬淒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裏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因情感真摯,抒發了與戀人難以割舍的離情,更使該樂曲流傳開來,成為中國音樂史上著名的篳篥古曲。

[38]唐代治國基本原則是:德禮為政教之本,刑罰為政教之用,因而“慎刑”是其特色。就地方[唐代基本行政區劃為州(府)縣製]案件而言,縣令有權對笞杖刑案件定案,可以審判死刑,但沒有決定權,對於徒以上案件,包括死刑初審案件,要上報其上級州府複審。州刺史對徒刑案件有定案權。對於殺人、劫盜、十惡等重大案件,先由州縣長官進行審理,若發現罪行實屬重大可能判處流刑、死刑,就必須上報大理寺。大理寺受理案件後進行審理,認為應當判處笞杖刑或徒刑則依法斷處,認為應當判處死刑則啟動死刑複核程序。對於京師案件,大理寺對笞杖刑、徒刑案件同樣具有定案權,認為應當判處死刑,亦運用死刑複核程序。除皇帝本人擁有最高的死刑複核權外,中央多個機構如刑部、禦史台亦擁有對死刑的複核權。而京兆府不同於地方的是,該行政機關可以不受逐級上訴的約束,凡經證實證據確鑿的案件的案犯是可以當堂判死刑的。又,唐代死刑執行的時間定在十月、十一月和十二月,這一製度一直為後世采用。

[39]範陽盧氏出自薑姓,齊國後裔,因封地盧邑而受姓盧氏,世祖盧敖號雍熙,秦始皇召為五經博士,徙居範陽(今河北定興固城鎮),子孫遷居至涿水(今河北涿州)一帶之後,定居涿地,以範陽為郡望,後世遂稱範陽人。始祖盧植以儒學顯名東漢,三國盧毓位至曹魏司空,其後盧欽、盧珽、盧誌、盧諶累居高官,至北魏太武帝時盧玄“首應旌命”,入局朝廷,盧氏成為北方一流高門。北魏定“王崔盧李鄭”為一等大姓(這五姓隻指北方,不指全國),盧氏僅次於清河崔氏,號稱北朝第二名門,與皇室通婚頻繁。唐初,李唐政權打擊山東士族,範陽盧氏暫時沉寂,直至唐代中期複又崛起,先後有八位範陽盧氏成員官至宰相,即所謂“八相佐唐”。範陽盧氏極注重門第婚姻,婚姻圈子大致穩定在清河崔氏、滎陽鄭氏、趙郡李氏、隴西李氏幾個大族。唐代又增加了太原王氏、博陵崔氏兩家。

[40]弘農(今河南靈寶縣南)楊氏,即華陰楊氏,始自西漢丞相楊敞。楊敞玄孫楊震東漢光武帝時官居太尉,其子楊秉、孫楊賜、重孫楊彪,皆能繼承震公遺風,且均官至太尉,是為東漢“四世三公”。之後名人有三國楊修、隋朝楊素、唐朝武則天之母、唐玄宗貴妃楊玉環等。楊憑事跡,可參見同係列小說《敦煌》。

[41]柳宗元有名作《下殤女子墓磚記》:“下殤女子(禮:八歲至十一歲為下殤,十二歲至十五歲為中殤,十六歲至十九歲為長殤)生長安善和裏,其始名和娘(唐人稱呼女子多在名字後加“娘”,如聶隱本名隱,卻被世人習稱為聶隱娘)。既得病,乃日:‘佛,某依也,願以為役。’更名佛婢。既病,求去發為尼,號之為初心。元和五年四月三日死永州,凡十歲。其母微也,故為父子晚。性柔惠,類可以為成人者,然卒天。斂用緇褐,銘用磚甓,葬零陵東郭門外第二崗之西隅。銘曰:‘孰致也而生?孰召也而死?焉從而來?焉往而止?魂氣無不之也,骨肉歸複於此。’”柳宗元少年時即與楊憑之女訂婚,後因父親去世守製三年,直到二十四歲才與楊氏完婚。據柳宗元《亡妻弘農楊氏誌》言:“(楊氏)素被足疾,不能良行。未三歲,孕而不育,厥疾增甚。……明年,以謁醫求藥之便,來歸女氏永寧裏之私第。八月一日甲子,至於大疾,年始二十有三。”意思是二人結婚不到三年,楊氏即因為養病回了娘家,不久病逝。這其中透露著幾點信息:這場婚姻是典型的家族聯姻,二人婚後並不幸福。柳宗元出身名門,本人年紀輕輕即中進士,詩文皆甄一流,是受人矚目的風流才俊。楊氏卻是個跛子,兼之脾氣不好,柳宗元不免感到委屈,也屬正常。至於楊氏返回娘家,永寧坊楊宅與親仁坊柳宅僅一街之隔,哪有“謁醫求藥之便”之說?極可能是柳宗元蓄有外婦(即有了外遇),楊氏怒而離家。這外婦(即小三),便是和娘之母了。《下殤女子墓磚記》中“其母微也,故為父子晚”一句,表明和娘生母非柳宗元嫡妻楊氏,也並非柳氏侍妾,極可能是身份卑微的坊間女子,柳宗元與她隻是地下情,即便女方後來生下女兒和娘,柳宗元忌憚楊氏勢力,又顧慮自身前程,也不敢公開,這才有文中“為父子晚”之歎。發妻楊氏死後,柳宗元一直未再娶妻,且長年為婚娶不易、尚無子嗣而苦惱。後柳宗元貶謫永州,政治前途暗淡,不再有所顧忌,這才與女兒和娘相認,並將其帶到貶地永州。不幸的是,不幾年,和娘便得了重病,病故於永州。柳宗元在當地續娶一妾,生二女二子,四十四歲方才得子。

[42]事見柳宗元《寄許京兆孟容書》:“家有賜書三千卷,尚在善和裏舊宅,宅今已三易主,書存亡不可知。”許京兆孟容指許孟容,曾任京兆尹(京師最高長官)。

[43]“永貞革新”失敗後,柳宗元被貶為永州司馬。柳氏初到永州時,借住在當地龍興寺,苦悶之餘,奮然作《江雪》一詩:“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借歌詠隱居在山水之間的漁翁,來寄托自己的清高孤傲,抒發政治上的失意。詩采用入聲韻,韻促味永,剛勁有力,讀之便有寒意,被譽為唐人五言四句的絕唱,無人能出其右,曆代詩人無不交口稱絕。千古丹青妙手,也爭相以此為題,繪出不少動人的江天雪景圖。又,唐時,全國各地州治均有龍興寺、龍興觀,起源於神龍元年(705年),當時宰相張柬之等人發動“神龍革命”(事見同係列小說《璿璣圖》),迫使女皇帝武則天禪讓給太子李顯。李顯複位為唐中宗。唐中宗上台之後,為慶祝唐朝複辟,令“諸州置寺、觀一所,以‘中興’為名”。此後有大臣認為唐中宗再次即位是“母成子業,周讚唐興”,在形式上並非中興,提議將中興改為龍興。

[44]溫庭筠與段成式終身為至交好友,二人互通詩文,輯為《漢上題襟集》,後來溫庭筠還將女兒嫁給了段成式之子段安節。

[45]後段成式據自己搜集的資料撰成《酉陽雜俎》二十卷,續集十卷。作者自己定位為誌怪小說,但實際上遠遠超出了誌怪小說的題材,內容極為繁雜廣博,凡神道仙佛、天文地理、文化藝術、風俗民情、動植貨殖、奇聞逸事、上天下地、古今中外,幾乎無所不載。既保存了南北朝至唐代的許多有價值的珍貴史料,也顯示了作者寫人記事的高超文筆。清人紀昀(紀曉嵐)等編寫的《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指出:“其書(《酉陽雜俎》)多詭怪不經之談,荒渺無稽之物,而遺文秘籍亦往往錯出其中,故論者雖病其浮誇,而不能不相征引。自唐以來推為小說之翹楚。”魯迅先生亦對《酉陽雜俎》予以高度評價,推譽其“所涉既廣,遂多珍異”,能與唐代的傳奇小說“並驅爭先”。甚至英國作家李約瑟在著《中國科學技術史》、美國學者勞費爾著《中國伊朗編》時,也都多處援引了《酉陽雜俎》的材料,足見其書價值。

[46]武元衡為武則天曾侄孫,唐憲宗時被拜為宰相,後在上朝時遭刺客刺殺,成為中國有史以來第一位被當街刺殺且割去首級的宰相。其人及段文昌事跡參見同係列小說《大唐遊俠》。

[47]杜悰:唐名相杜佑之孫,娶唐憲宗之女岐陽公主(母為憲宗元妃郭氏)。其人事跡可參見同係列小說《敦煌》。杜悰母親為李則女,是李商隱姑母。又,大詩人杜牧亦是杜佑之孫。

[48]庾(yǔ)信:字子山,小字蘭成。南陽新野(今河南新野)人,南北朝時期最著名的詩人及文學家,在詩賦、文章等方麵都取得相當高的成就,號稱“筆湧江山氣,文驕雲雨神”,是中國文學史上繼往開來的人物。又,庾信與梁朝宗室蕭韶有斷袖之歡(同性戀)。蕭韶還是幼童時,飲食均有庾信供給。後蕭韶顯達,庾信路過時前去探望,蕭韶非常薄待他。蕭韶自坐在青油幕下,引庾信入宴席,讓他坐在旁邊的榻上。庾信無法忍受,假裝醉酒,直接爬上蕭韶的床榻,直視蕭韶的麵容,說:“官今日形容大異近日。”當時堂中賓客滿坐,蕭韶羞愧異常。清人紀昀在《閱微草堂筆記》中記道:“至若孌童,本非女質,抱衾薦枕,不過以色為市耳。當其傅粉熏香,含嬌流盼,纏頭萬錦,買笑千金,非不似碧玉多情,回身就抱;迨富者貲盡,貴者權移,或掉臂長辭,或倒戈反噬,翻雲覆雨,自古皆然。蕭韶之於庾信,慕容衝之於苻堅,載在史冊,其尤著者也。”

[49]唐初,草擬詔敕本由中書舍人專任,但也或以他官為學士撰作詔敕。至唐玄宗開元時期,以他官掌詔、敕、策、命者稱為兼知製誥,知製誥遂成為差遣職名,凡加此號者,即有撰作詔敕之責。於是中書舍人的詔令起草權逐漸為他官知製誥者所奪。玄宗時以翰林學士專掌內製,即由皇帝直接授意,下達如任免宰相、號令征伐以及其他重要詔令,因用白麻紙書寫,亦稱“白麻”,或稱“內命”“內旨”。此外,還經常委派其他官員去知製誥,代替中書舍人草擬一般官員的任免及其他製詔,是為外製,因製詔用黃麻紙書寫,亦稱“黃麻”。

[50]唐朝開元年間,有西域安國(故地在今烏茲別克斯坦共和國布哈拉一帶)樂師名安萬善,善吹篳篥,在長安很有影響。一個除夕之夜,著名詩人李頎邀請五、六人相聚飲酒,安萬善在一旁吹篳篥助興。席間,李頎詩興大發,揮毫寫下一首《聽安萬善吹篳篥歌》,詩中寫道:“南山截竹為篳篥,此樂本自龜茲出。流傳漢地曲轉奇,涼州胡人為某吹。傍傳聞者多歎息,遠客思鄉皆淚垂。世人解聽不解賞,晨飆風中自來往。枯桑老柏寒颼飀,九雛鳴鳳亂啾啾。龍吟虎嘯一時發,萬籟百泉相與秋。忽然更作漁陽摻,黃雲蕭條白日暗。變調如聞楊柳春,上林繁花照眼新。歲夜高堂列明燭,美酒一杯聲一曲。”在詩中,李頎誇讚安萬善吹奏篳篥極盡能事,樂音多變,一會兒像龍吟虎嘯,令人不寒而栗;一會兒如黃雲失色,白日無光;後來又使人感到春意盎然,如百花盛開。又,李頎是著名邊塞詩人,擅長七言歌行,風格豪放,慷慨悲涼,極有盛唐氣概,《古從軍行》“白日登山望烽火,黃昏飲馬傍交河”即為其名作。

[51]西域於闐國(今新疆和田)全稱為“尉遲於闐國”。“尉遲”並非中原常見的姓氏,而是於闐國名前的頭銜,意思是“征服者”“勝利者”。“於闐”的意思則是“牛國”。據說在沒有人類生活之前,隻有成群成群的白牛生活在這裏,因而白牛是於闐國的圖騰,並作為王室標誌使用。於闐王族均以尉遲為姓。唐玄宗年間,於闐國王尉遲勝到長安朝見,進獻於闐的特產名馬和美玉。唐玄宗妻以宗室之女。安史之亂時,尉遲勝將國政委托給弟弟尉遲曜,自己親率五千軍馬赴難。彼時唐肅宗在位,對此極為感動。亂平後,尉遲勝將王位讓弟弟尉遲曜,自請留長安宿衛,自此這一支尉遲一直在唐為官。唐代於闐人以音樂知名者,先後有尉遲青、尉遲璋,均有“國手”之稱。又,在西域所有綠洲國家中,以於闐國的人種最為特別。根據《北史·卷九十七·西域傳》中記載:“自高昌以西諸國人等,深目高鼻,唯此一國,貌不甚胡,頗類華夏。”意思是說,於闐人不像西域胡人,在西域各國中最像中原漢人。有人認為於闐人有可能是漢藏民族結合的後裔。據敦煌出土的古藏文《於闐教法史》記載:於闐人由東土帝子和印度王子分別率領的兩部分人組成。如果東土帝子率領的是內地漢族,那麼印度王子率領的就是藏族人。如此推斷,在西漢張騫出使西域之前,漢族人就已經進入了於闐。隻是令人遺憾的是,由於種種原因,曆史在這一段時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扭斷了。除此之外,於闐佛法昌盛,是中國真正的佛教發祥地,昔日西行求法者如魏朱士行、東晉法顯、北魏宋雲等人,均到過此處,朱士行更是埋骨於此。唐代著名高僧玄奘自印度歸國時也路過於闐,在《大唐西域記》記錄了其國諸多傳奇故事,如能夠自行感應危險的龍鼓,又如中國蠶種及絲綢秘技東傳等。吳蔚所著魔幻小說《樓蘭》,內中諸多細節均取自《大唐西域記》等相關史籍及新疆考古發掘報告,有興趣的讀者可參照閱讀。

[52]甌(ōu)即是小盆。邢甌產自河北邢窯(今河北邢台,中國白瓷生產的發源地),越甌產自浙江越窯(今浙江餘姚),均為唐代著名瓷器。邢窯燒製白瓷,越窯燒製青瓷,大體形成了“南青北白”的局麵,也代表了唐代瓷製品的最高水平,同時著稱於世。陸羽《茶經》評價道:“邢瓷類銀,越瓷類玉。”又稱:“邢瓷類雪,越瓷類冰。”皮日休《茶甌詩》寫道:“邢窯與越人,皆能造瓷器。圓似月魂墜,輕如雲魄起。”因為產量很大,物美價廉,因而除了宮廷使用外,還暢銷各地,為天下通用。

[53]鄭、衛之音:即流行於鄭國、衛國的民樂民歌,多為情歌,被儒家孔子斥為“淫風”,視為淫靡之列。這說明就連孔子這樣的大聖人,也看重音樂的教化作用。

[54]周代有樂舞六代舞,是一種禮樂製度,主要用於祭祀和教育貴族子弟。每個舞都有明確的祭祀對象和適用場合,不容混淆。韶舞則是六代舞中最著名、最完備的禮儀舞蹈,莊重典雅,見過的人,無不為之驚歎。魯襄公29年,吳國公子季劄(與孔子並稱為南北聖人,其事跡參見同係列小說《魚腸劍》)來到魯國,觀看周王室演出各種大型樂舞,先見到了《象筲》《南侖》《大武》等,他對每個樂舞不過說一句:“美哉!”再略加評論。而當演到《大韶》時,季劄立時讚不絕口,稱:“德至矣哉!大矣,如天之無不幬也,如地之無不載也,雖甚盛德,其蔑以加於此矣。觀止矣!”意思是,韶舞是體現最高德行的偉大樂舞,它像是包容了天地萬物,宏闊遼偉,令人歎為觀止。正因為太過完美,以至接下來的演出,季劄根本不想再看,說:“若有他樂,吾不敢請已。”意即再好的樂舞,與《大韶》相比,也失去了光彩。後孔子也在齊國觀看了《大韶》,深受感動,長時間陶醉其中,並盛讚《大韶》是盡善盡美的樂舞。又告誡弟子顏淵道:“(治理國家要)行夏之時,乘殷之輅,服周之冕,樂則韶舞。”又,據說韶舞為舜帝所創,舜帝曾在今廣東韶關的一塊巨石上演奏過《大韶》樂,因而此地名韶關。

[55]時至今日,今人觀點已大不同往日,擊甌這一音樂技藝亦得到繼承,並發揚光大。2008年8月8日,第29屆夏季奧林匹克運動會在中國國家體育場隆重開幕。開幕式上開場表演“擊缶(擊甌)而歌”,震撼人心。2008名演員、2008尊缶,標誌著2008年北京奧運會,寓意了東西南北、天上地下的時空觀念。“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這是孔子膾炙人口的名句,演員擊缶吟誦,表達了歡迎朋友的愉悅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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