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世祖忽必烈建立元朝時,最初建都於上都,上都位於大都正北一千裏處,位置偏僻,交通不便,氣候也相當惡劣,時人稱『上京六月涼如水』,又有『上京六月冷於秋』之語,足見上都是多麼寒冷。而當時的大都名燕京,曾為金朝中都,除了已有相當建製的城池外,且春、夏、秋、冬四季分明,自然環境比上都要好許多,忽必烈最終決定遷都。新的都城名為大都,由漢人大臣劉秉忠負責整體規劃。
遊莫羨天池鵬,歸莫問遼東鶴。
人生萬事須自為,跬步江山即寥廓。
請君得酒勿少留,為我痛酌王家能遠之高樓。
醉捧句吳匣中劍,斫斷千秋萬古愁。
滄溟朝旭射燕甸,桑枝正搭虛窗麵。
昆侖池上碧桃花,舞盡東風千萬片。
千萬片,落誰家?願傾海水溢流霞。
寄謝尊前望鄉客,底須惆悵惜天涯。
—— 範梈 《王氏能遠樓》
倪昭奎本欲詢問之事,無非是汪小佩與刺客金石的關係,不想貫雲石先說出了當年僧官楊璉真迦是遭汪小佩毒殺一事。楊載、倪昭奎二人均大為意外,倪昭奎更是一時怔住,不知所措。
貫雲石歎道:“這件事,我也是不久前才知道,知道後也是相當震驚,跟二位的反應一模一樣。”
楊載訝然道:“怎麼會是這樣?”
他當年曾協助黃公望、倪昭奎經辦此案,知悉每一處細節,旋即會意過來,道:“啊,我明白了,她在那杯倒給楊璉真迦的奶酒中預先下了毒。”
貫雲石道:“不錯,正是如此。但因為葡萄酒有毒,大家沒注意奶酒,所以都沒有人發現真相。”
倪昭奎醒過神來,忙問道:“這件事是汪女官親口告訴貫學士的嗎?”
貫雲石搖頭道:“不是,姑姑從來沒提過,是另外有人發現了。”
楊載愈發驚奇,道:“那人是誰?”
貫雲石道:“他當時人也在場,你二人應該都見過他,就是名醫危碧崖危老先生的孫子——危亦林。”
當年闊闊真公主西行之時,西北海都等諸王尚未平定,西赴伊兒汗國,必須得走海道。一行人將會在海上漂泊數月,而闊闊真公主生長在北方草原,極可能水土不服,因而女大夫危子美被指定隨行。危子美是名醫危碧崖之女,途中沒少為闊闊真公主的身體狀況操勞,即便多年之後,闊闊真公主仍對她心懷感激。此次汪小佩歸國,所攜之物中,便有闊闊真公主指名送給危子美的貴重禮物。
而再湊巧不過的是,危子美之侄危亦林已成為當世名醫,通曉內、婦、兒、眼、骨、喉、口齒各科,尤其擅長骨科,大元太醫院正籌劃刊刻其著作《世醫得效方》[1],所以危亦林人剛好身在大都。汪小佩聽說後,便命人將危亦林請來,一是請他將闊闊真公主的禮物轉交給其姑危子美;二來也是慕名請危亦林為自己治病。
汪小佩的病情極重,危亦林為此滯留在高梁河貫氏疏仙園中。外出多日的貫雲石正好當晚歸來,見有佳士不顧嚴寒,坐於廊下,大為好奇,遂獨自過去打招呼。
那人正是危亦林,他一見到貫雲石,便起身抱拳道:“貫學士。”
貫雲石卻不認識對方,問道:“閣下是……”
危亦林道:“我是危亦林。二十年前,我們在聚遠樓見過一麵。”
貫雲石“啊”了一聲,道:“你是那位危老先生的孫子?”
危亦林笑道:“正是。”
貫雲石當即笑道:“故人?”
危亦林亦笑道:“故人。”
二人遂並排坐在廊下,一道仰天觀賞寒月。雖然這才是他們第二次見麵,但他們卻感覺極為親切,像是認識了許多年的老友。
貫雲石忽道:“當年那樁事……”
危亦林也接口道:“當年那樁事……”
二人忽轉向對方,異口同聲道:“你可有疑問?”
二人均是一怔,隨即哈哈大笑起來。貫雲石先道:“疑問太多了。”
危亦林點頭道:“我也有許多疑問。”
貫雲石遂道:“我是此宅主人,危先生遠來是客,請危先生先說。”
危亦林道:“嗯……嗯,這個……”
貫雲石道:“危先生有所遲疑,是因為事情與我姑姑汪小佩有關嗎?”
危亦林很是驚訝,問道:“貫學士如何會這樣認為?”
貫雲石道:“我自有證據。”
危亦林見對方坦率,便直言告道:“不錯,我懷疑那件事情跟尊姑姑汪女官有關。楊璉真迦是中毒而死,葡萄酒中下了砒霜劇毒,這一節是不錯的,但楊璉真迦的中毒症狀卻與砒霜中毒的症狀不同。”
貫雲石原本懷疑姑姑與行刺海漕萬戶朱清事件相關,卻料不到危亦林談及的卻是僧官楊璉真迦中毒身亡一事,不由得大吃一驚。
危亦林見貫雲石反應劇烈,也很奇怪,道:“貫學士不是說有證據證明事情跟汪女官有關嗎?何以還會如此驚訝?”
貫雲石道:“是,但我所說之事,與楊璉真迦無幹,請危先生繼續說。”
危亦林道:“我已經說了呀,楊璉真迦喝下的葡萄酒中,含有砒霜劇毒,但其死狀,卻與中砒霜劇毒不符,所以在那之前,楊璉真迦必定已經中了其他的毒。”
事發時,貫雲石人並未在場,但他卻不止一次聽到父親敘說當年的事,所以他對當日的情形一清二楚,當即醒悟,問道:“危先生是說我姑姑敬給楊璉真迦的那杯奶酒中有毒?”
危亦林卻並未點頭肯定,隻謹慎地說道:“我是說,這個可能性很大。我當時人就在場,聞出葡萄酒中下了毒,但楊璉真迦卻非死於砒霜中毒,我覺得很奇怪,還想去查驗闊闊真公主案上的奶酒,卻發現奶酒早已經被人打翻了。”
貫雲石道:“那是侍衛長斡朵思不花所為,應該是為了保護闊闊真公主。”
危亦林道:“也有可能是那位侍衛長提前毀滅證據。如此,奶酒中是否有毒,便無從查證。”
貫雲石很是不解,問道:“可我姑姑為什麼要殺楊璉真迦呢?而且她以毒酒當眾殺人,不是一樣要牽累她自己嗎?我是說,如果沒有高麗人投毒這件意外之事的話。”
危亦林道:“這件事,我也反複思考過,料想奶酒中所下的是一種慢性毒藥,等到日後楊璉真迦毒發身亡時,汪女官一行早已離開杭州,所以她可以全身而退。但楊璉真迦隨即喝下了有毒的葡萄酒,兩種毒藥藥性衝突,他當即倒地死亡,甚至不曾感受到砒霜劇毒的痛苦。”
貫雲石道:“但不管怎樣,最終令楊璉真迦毒發身亡的還是高麗人投了毒的葡萄酒,是不是?也許奶酒中沒有毒呢?也許楊璉真迦反應異樣,隻是因為他異於常人呢?”
危亦林道:“是有這個可能。”
貫雲石轉頭朝堂內看了一眼,問道:“危先生沒有對我姑姑說過什麼吧?”
危亦林正色答道:“貫學士,適才這番話,我隻在當年對祖父說過,祖父叫我不可亂說,我便再也不曾開口。今晚我與你一見如故,這才將疑點告訴你,也算是了結我多年來的心願。你放心,我心願已了,無論後麵發生什麼事,我再也不會提及此事。”
貫雲石躊躇良久,才道:“當年我年紀小,大人們以為我不懂事,所以談話時也不會特意避開我。我曾聽到闊闊真公主是應姑姑之請,才出麵營救楊璉真迦。這件事,我一直很是不解——姑姑素來嚴峻,性子也有些急,可終究還是一個好人,怎麼會救楊璉真迦那樣的人?現下想來,極有可能是姑姑想利用楊璉真迦向闊闊真公主道謝之機,親手殺了他。”
危亦林怔了一怔,忙問道:“汪女官跟楊璉真迦可是有過恩怨?”
貫雲石道:“沒有。也許有,隻不過我不知道。不過我曾聽家母提過,當年祖父倒黴一事,似乎也與姑姑大有幹係。祖父死後,姑姑是因為內疚,這才離開大都,去了北方草原。”
當年阿裏海牙被逼自殺,家產也被抄沒,宰相桑哥出力不少,而楊璉真迦剛好是桑哥同黨,這兩件事,或許內中有什麼聯係。或許當年張楚楚搖身變為汪小佩,來投阿裏海牙,隻是想要借養父的勢力除掉楊璉真迦,卻不想阿裏海牙被桑哥和楊璉真迦聯手扳倒。
危亦林問了原委,揣測道:“既然汪女官是生父死後才來投奔你們貫家的,會不會是楊璉真迦害死了她的生父?”
貫雲石搖頭道:“這我就不知道了。在我們家裏,姑姑的生父是個禁忌,誰都不能提起。不過我曾聽其他知情者說過,姑姑生父名叫張惟孝,正是他殺了姑姑的生母。”
危亦林聞言悚然而驚,遂不再談及汪小佩,隻問道:“貫公子一開始所稱的疑點太多,又是指什麼?”
貫雲石搖頭道:“我忽然不能確定了。”
危亦林笑道:“是不能確定,還是不想說?”
貫雲石不答,隻正色道:“我預備搬去杭州定居[2],期盼日後有緣,與危先生在杭州聚遠樓一聚。”
危亦林聞言很是詫然,道:“貫公子是本朝最年輕的翰林學士,文武全才,前途無量,何以年紀輕輕便想要退隱林泉?”
貫雲石歎道:“我實在是做不了什麼,什麼都做不了,除了隱居,再沒有別的出路。”
貫雲石自是心有所感,竟當著人生中才見第二麵的“故人”真情流露。危亦林有妙手回春之術,卻知心病難醫,是以不再多問。二人便在寒冬的月色中默默地坐了半夜。
這便是貫雲石知悉姑姑汪小佩參與毒殺楊璉真迦事件的全過程。倪昭奎聽了,驚奇萬分,愈發覺得汪小佩此人不簡單,神秘莫測。
楊載之詫異其實不在倪昭奎之下,卻忙不迭地告道:“實話告訴貫學士,我一早就懷疑奶酒中有毒。”
貫雲石忙問道:“這麼說,楊編修也曾經懷疑過我姑姑?”
楊載道:“也不是。當時情況錯綜複雜,況且我認定奶酒有毒時,也沒有懷疑過汪女官,隻以為是朝廷令闊闊真公主毒殺楊璉真迦,以平民怨。”
貫雲石便轉向倪昭奎,問道:“我適才一番話,可有解答倪真人這麼多年來的疑惑?”
倪昭奎行了一禮,道:“多謝貫學士坦言相告,其實我想問的,不是這個。”
貫雲石目光閃動,麵上立時有了驚疑之色,他躊躇道:“該不會是……”
話雖未挑明,然倪昭奎耿耿於懷的無非是當年聚遠樓事件,而當日樓中發生了兩件事,一是投毒,二是行刺。既然貫雲石說出了姑姑汪小佩毒殺楊璉真迦的真相仍未能釋倪昭奎之惑,那麼他想詢問的,當是行刺事件了。
倪昭奎道:“原來這件事,貫學士也是知情者。”
貫雲石問道:“倪真人是如何知道的?”
倪昭奎道:“當年公望去了蘭溪,打聽到汪小佩原名張楚楚,跟仁山書院的金石原是一對情侶。金石便是當日混入聚遠樓行刺朱清的刺客。”
貫雲石尚未反應,楊載先“啊”了一聲,道:“這件事,我怎麼不知道?我是說,汪小佩跟金石是情侶這件事。”
倪昭奎道:“貧道也是後來去公望的家鄉探訪,一再追問,他才告訴我的。”
楊載忙問道:“那金石,還有海容,他父女二人……”
倪昭奎搖了搖頭,道:“多年來一直沒有下落。”
楊載不免有些悵然,歎道:“如此,公望可是傷透心了。我還以為朱清一死,海容便會再度出現。”
倪昭奎道:“不會,公望早已看淡這件事。”
他不便當著貫雲石的麵多談好友私事,便問道:“請問貫學士還知道些什麼?”
貫雲石見倪昭奎已知悉姑姑與刺客有關,甚至連刺客的姓名、來曆都打聽得一清二楚,遂實話告道:“其實我當日見過刺客。不但見到了他麵貌,還聽到了他與我姑姑的談話。”
原來金石謀劃行刺,早已提前進入聚遠樓,並一直躲在頂樓。那日黃公望獨自到頂樓賞景,金石人就伏在梁上。麻煩的是,當時還是孩童的貫雲石也來了頂樓,且不肯隨黃公望下樓,一直滯留在那裏。金石不得不有所行動,待到貫雲石到欄杆邊時,他突然從梁上躍下,將貫雲石打暈,把貫雲石從圍欄處拖開。
也就是在那時,庭院中的侍衛長斡朵思不花覺察到了頂樓異樣。黃公望告知江西行省貫平章的小公子貫雲石在頂樓後,汪小佩立即上樓查看,很快發現了暈倒在地的貫雲石。不待她驚呼出聲,有人從暗處出現,叫道:“楚楚,是我。”
因為金石下手不算太重,貫雲石此刻已經清醒了過來,卻有些茫然,便索性繼續裝暈。
汪小佩當即起身,道:“果然是你。我還以為我那日看錯人了。”又質問道:“你來這裏做什麼?是想對什麼人不利嗎?”
金石倒也幹脆,直言告道:“我來殺楊璉真迦。”
汪小佩驚愕地問道:“你沒來由地殺他做什麼?”
金石道:“此人禍害江南已久,我已除掉他的黨羽允澤,今日該輪到楊璉真迦本人了。”
汪小佩道:“胡說八道。朝廷派了欽差理算楊璉真迦,楊璉真迦正在家待罪,怎麼會來聚遠樓?你該不會是想行刺梁王吧?”
金石搖頭道:“不是梁王。”見汪小佩不信,便解釋道:“皇帝忽必烈寵愛次子答剌麻八剌,皇後察必寵愛三子鐵穆耳,就長子梁王最不受寵,他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繼承皇位,我殺他做什麼?”
汪小佩道:“那你想行刺闊闊真公主?”
金石道:“不是。殺了闊闊真公主,並不能破壞元朝與伊兒汗國的聯盟,大元皇帝隻會繼續挑選卜魯罕部落的女子,嫁往伊兒汗國做王後。你別疑神疑鬼了,我真是為楊璉真迦而來。我聽說朝廷已經赦免了楊璉真迦,而且是因為闊闊真公主求情。料想楊璉真迦本是聚遠樓主人,聽說闊闊真公主在此宴飲,必會親自趕來道謝。”
汪小佩凝視了金石半晌,見其並無異色,這才勉強信了,當即道:“這件事不必由你來做,你快些走吧。”
金石奇道:“這是什麼意思?”
汪小佩道:“我的意思,你還不明白嗎?莫非這麼多年過去,你人變得傻了?”
金石躊躇片刻,才道:“好,我聽你的。但我現在走不了,得等到宴會結束。”
汪小佩遂問道:“你是怎麼進來的?”
金石道:“經密道進來的。允澤告訴過我,聚遠樓下有一條密道,入口就在一樓。”
汪小佩很是詫異,卻來不及多問密道之事,道:“那好,你先躲在這裏,等宴會結束,你再從密道離開。”
金石應道:“好。”
汪小佩又道:“我們先說好了,如果你被人發現,或被人捉住了,我決計不會救你。”
金石正色應道:“如果我出了事,請你一定不要來救我。即使見到我,也要裝作不認識我。”
汪小佩先是一怔,隨即冷笑道:“求之不得。”
金石又朝貫雲石一指,道:“那他怎麼辦?他不但看到了我的容貌,還聽到了我們剛才的對話。”
汪小佩驚奇地望向貫雲石,貫雲石見裝不下去了,隻好坐起身來,叫道:“姑姑!”
汪小佩道:“雲石,你……”
貫雲石點了點頭,道:“你們剛才的話,我全都聽見了。”又指著一身侍衛服飾的金石問道:“這個人不是真的侍衛,他到底是誰?”
汪小佩道:“是……”
金石插口答道:“我姓金名石,是你姑姑的舊情人,如若不是出了意外,我們早就結婚生子,快快樂樂地生活在一起了。”
汪小佩脾氣不好,可這次居然保持了沉默。
貫雲石道:“可是我剛才聽到你說你要殺楊璉真迦。”
金石道:“不錯,我現在是一名刺客。”重重看了汪小佩一眼,又道:“這是我自己選擇的路。”
汪小佩道:“好了,我們該走了。你自求多福吧。”
金石道:“你是公主女官,得預先張羅許多事,先下去吧。你侄子必須留下。”
汪小佩忙道:“他還是個小孩子,不懂事。”
金石道:“就因為他是個不懂事的小孩子,我才要將他先留下,不然他隨口說出頂樓有人,我還有活路嗎?放心,宴會一結束,我便會自行離去,你自可來這裏接回你侄子。”
見汪小佩尚有所遲疑,金石又道:“難道你還信不過我嗎?我既知這位小公子是你養父的親孫,又怎會對他不利?”
汪小佩不便久留,遂勉強答應,又蹲下來安慰貫雲石:“你先跟金叔叔在一起,等宴會結束,姑姑就來接你。”
貫雲石本就不想參加宴會,居然應道:“好。”又問道:“爹爹問起,姑姑要怎麼說?”
汪小佩道:“嗯,我就說你身上不舒服,先回行館了。”
貫雲石滿口應了。汪小佩狠狠地瞪了金石一眼,轉身欲去。金石叫道:“楚楚……”
汪小佩雖未相應,卻還是頓住了腳步。
金石訕訕半響,才問道:“這些年,你過得還好嗎?”
汪小佩終於回過頭來道:“還好。”又問道:“你又過得怎樣?你堅持與朝廷作對,應該是日日夜夜提心吊膽吧?”
金石道:“當年我與你鬥氣,聲稱你若投回蒙古養父的懷抱,我便終身與大元為敵。這麼多年來,我的確是踩著刀尖兒過日子,但我覺得很有意義,希望終有一天,通過眾多仁人誌士的努力,能將蒙古人趕出我們漢人的地盤。”
汪小佩道:“這麼說,你是在慶幸當年與我分手了?”
金石道:“你我本約好隻做亂世的旁觀者,是你先違背了誓言。”
汪小佩道:“我不想再提過去之事。總之,今日一別,後會無期。”賭氣轉過身去。
金石伸手欲攔住汪小佩,但終究還是任憑汪小佩下樓去了。
汪小佩離開後,金石發了一會兒怔,轉頭看了貫雲石一眼,便取下腰帶,將他手腳綁住,又撕下一片衣襟,塞入他的口中。
貫雲石不知對方想做什麼,這才有些恐慌起來。好在金石將他綁好後,便再無動作,隻默默縮在圍欄後,暗中窺測樓下動靜。
貫雲石大致敘說了往事,道:“後來之事,二位早就知道了。原來金石真正想行刺的是海漕萬戶朱清,之前的一番話,不過是幌子,竟然還騙過了我姑姑。後來宴會開始,樓下有所動靜,金石在圍欄結好繩索後,便徑直下了樓。這也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了。”
楊載這才恍然大悟,道:“原來汪女官早知道了密道之事,所以她毫不擔心,以為金石早已從密道溜走了。”
倪昭奎道:“但朱清聲稱刺客是海盜舊部辛亮這件事,汪女官總該心有疑慮吧?”
楊載沉吟道:“或許有,但金石欺騙汪女官在先,二人又有不必相救的約定,她不肯再出頭,也是情理之中。”又問道:“後來汪女官可有再提過此事?”
貫雲石道:“後來姑姑上來頂樓,解開我的綁縛,又叮囑了我一番,教我有人問話,就這般這般回答。我很害怕,滿口應了。她又反複教了我幾遍,直到我能脫口而出,姑姑這才引我下樓。那之後,姑姑再未提過當日之事。不久到了泉州,她隨闊闊真公主登船,遠赴伊兒汗國,從此天涯萬裏,也沒有機會了。”
或許汪小佩並不知道金石意外落入朱清之手,以為昔日愛人早已全身而退,而朱清曾受益於仁山書院金氏,即便朱清認出了金石,仍指證刺客是海盜舊部辛亮,是有意庇護金氏,以報昔日之恩。又或許汪小佩心中有所疑慮,但料想朱清此舉必有原委,極可能是知道了自己與金石的關係,要引自己上鉤,為了自保,隻能不聞不問。
但最為古怪的是,金石被女兒金海容巧計營救,逃出杭州,從此杳無音信,即便後來朱清、張瑄身敗名裂,他們再也未出現過,實為一大奇事。
倪昭奎當年一直暗戀金海容,雖然明知金海容與黃公望兩情相悅,卻依舊心意不改。而今他雖已是真人高位,但思及往事,柔情似水湧動,心中仍然會隱隱作痛。這麼多年來,他放不下的,與其說是聚遠樓之案,倒不如說是金海容的下落。因而貫雲石的一番話,雖然解了他心中疑惑,卻未能平複胸中意氣。躊躇了一會兒,方道:“貧道還是想拜會一下汪女官。”
貫雲石一怔,問道:“莫非我適才所言,仍不能令倪真人滿意?”
倪昭奎道:“不是,貧道隻是想見見汪女官。貫學士放心,貧道不會刻意提及當年聚遠樓之事……”
楊載忍不住插口道:“倪真人想向汪女官打聽金石父女的下落。”
貫雲石愕然道:“他父女二人失蹤了嗎?”
楊載道:“失蹤了二十年。”
貫雲石道:“可我姑姑人一直在伊兒汗國,最近才經由西域歸國,如何能知曉金石父女下落?”
倪昭奎道:“問問總是無妨。”
楊載道:“當年朱清派了人監視汪女官,聽說還收買了行館的人,就是懷疑汪女官與金石父女失蹤事件有關。”
貫雲石忙道:“我姑姑是朝廷女官,怎麼會介入營救刺客之事?”
倪昭奎道:“不管怎樣,聚遠樓事件後,金石父女便徹底消失了。”
楊載道:“貫學士可能不知道,金海容與黃公望原本是一對情侶,朱清為了逼迫金海容現身,還將黃公望拘押在太倉兩年。”
貫雲石道:“但金海容從未出現過?”
楊載點了點頭,道:“我所認識的金海容,是個率性的奇女子,絕不會如此無情。”
貫雲石道:“莫非二位懷疑金石父女跟隨我姑姑去了伊兒汗國?”
楊載搖頭道:“這一節,我們倒是沒想過。我們隻想知道金氏父女是否平安,哪怕隻有簡單的‘還好’二字,也足以了結我們這些人多年來的牽掛。”
貫雲石想了想,才道:“這樣吧,我先去問下我姑姑,轉達倪真人的意思,如果她同意,我便引二位去見她。”
倪昭奎、楊載自無異議,三人遂往太液池暖亭走去。
一路上,楊載見氣氛頗為凝重,便有意岔開話題,道:“太液池當以金秋月下最美,貫學士以為如何?”
貫雲石想了想,才道:“不能更同意。”
倪昭奎也順勢問道:“可有典故軼聞?”
貫雲石遂道:“當年中秋之夜,武宗皇帝與諸嬪妃泛舟於太液池中。武宗皇帝見美景當前,心情愉悅,遂對嬪妃們說:‘昔西王母宴穆天子於瑤池,人以為古今莫有此樂也。朕今與卿等際此月圓,共此佳會,液池之樂,不減瑤池也。惜無上元夫人在坐,不得聞步玄之聲耳!’駱妃應聲而出,當麵為武宗皇帝跳《月照臨》舞,並即興作歌道:‘五華兮如織,照臨兮一色。麗正兮中域,同樂兮萬國。’武宗皇帝龍顏大悅,遂賜八寶盤玳瑁盞,諸妃各起賀。興盡之後,武宗皇帝又與嬪妃們同唱《龍歸洞》之歌,這才驅舟而還。”
楊載笑道:“好一個《月照臨》,好一個《龍歸洞》,可謂應景之至。”
貫雲石道:“泛舟太液池中,月色固然可喜,但聽說琉璃暖亭賞月,亦是一絕,人在亭中,影隨光動。”
倪昭奎道:“貧道正想見見這大名鼎鼎的琉璃暖亭到底是什麼樣子。”
琉璃暖亭呈八角設計,頂蓋及四麵防風牆均為半白半透明的琉璃材質,隻在南麵開有小門。門上簾子隨季節而變,春為花簾,夏為竹簾,秋為草簾,而現下隆冬時節,則是厚厚的毛氈。
到了亭前,尚能隱隱約約見到亭中有個人影。貫雲石先道:“姑姑,侄兒回來了。”
不聞汪小佩回應,貫雲石便自行掀開門簾,一隻腳剛邁進門檻,他便大叫了一聲:“姑姑!”隨即甩簾而進。
楊載道:“不好,又出事了。”搶先跟了進去——
卻見一名白發老婦坐在石凳上,上半身則伏在琉璃圓桌上,頭歪在一旁,眼睛瞪得老大。腳下則是一攤猩紅血跡,因為天氣寒冷,已然凝固成雪冰狀。走得近些,方才看到那老婦雙手捧腹,原來是胸腹要害處中了一刀。那老婦,正是汪小佩。
貫雲石任萬戶官職時,曾領兵打仗,上過沙場,有著極強的應變能力。他上前探過鼻息、確認姑姑已無生命跡象後,便徑直奔出暖亭。
倪昭奎進來看到汪小佩死狀,很是歎息,道:“她的生父殺死生母,晚年她不遠萬裏歸國,卻慘死於皇宮之中,這等際遇,天底下再也沒有誰比她更慘了。”
忽有感應,倪昭奎忙問道:“這件事,不會跟貧道有關係吧?”
楊載一愣,將手中銀裹木漆酒甕重重放在圓桌上,道:“能有什麼關係?汪小佩剛回大都,你也是新來京師。”
倪昭奎道:“貧道剛想向她打聽金石父女之事,她便莫名遇害。”
楊載道:“你不來暖亭,她就不會遇害了嗎?”頓了頓,又道:“不過老倪你說得對,汪小佩剛從萬裏之外的伊兒汗國回來,不可能結下什麼仇家,她忽然遇害,一定是因為舊怨。走,我們去找凶手。”
倪昭奎忙問道:“老楊知道凶手是誰?”
楊載道:“我跟你說過皇宮中有寺廟、道觀吧?這寺廟不是普通的寺廟,而是類似前朝的皇族家廟,都是由高僧主持。這附近,就有一座弘仁寺。這裏最早是虎城,也就是皇家動物園,後來因為附近新建了興聖宮,怕虎城動靜太大,驚擾了答己太後,就幹脆改建成寺廟了。”
倪昭奎有所會意,道:“呀,老楊該不會是說……”
楊載點頭道:“主持弘仁寺的高僧,正是楊暗普。”
倪昭奎雖有預感,但仍大吃一驚,道:“怎麼會是楊暗普?”
楊載反問道:“為何不能是楊暗普?他早先因為要主持江南佛教事務而出了家,後來在江南失勢,回朝後便入了宣政院,而後得到答己太後寵幸,便入宮主持弘仁寺事務。”
倪昭奎忙問道:“你是要去找楊暗普嗎?不要去,不必多此一舉。”
楊載聞不慣暖亭中濃重的血腥氣,擺手道:“先出去再說。”
倪昭奎跟出來問道:“老楊可知道貫雲石掉頭去了哪裏?”
楊載揣測道:“應該是去報官了。嗯,都城及皇宮警衛都歸樞密副使劄合負責,貫雲石極可能是去找他了。”
倪昭奎搖頭道:“不對,貫雲石一定是去興聖宮見答己太後了。你都能想到弘仁寺住持楊暗普是凶手,貫雲石會想不到嗎?但他知道以楊暗普的身份,一般人動不了他,是以一定會先趕去興聖宮,懇求答己太後為他做主,要為汪小佩報仇雪恨。”
楊載這才醒悟過來,道:“不錯,應該是這樣。老倪,多年不見,你可比我聰明多了。”
倪昭奎道:“你之前不提暖亭之事,是我嫌冷,才不得不趕來這邊。是不是因為這裏距離弘仁寺太近,怕遇到楊暗普?”
楊載道:“差不多是這樣吧。”
忽聽到北麵傳來一陣嘈雜聲,夾有“抓刺客”的高叫聲。二人愕然回頭,正見一名穿著西域服飾的中年男子匆忙奔跑過來。
楊載忙迎上前叫道:“喂,那邊出了什麼事?”
那男子匆忙答道:“好像張平章遇刺受傷了。我正奉命尋人呢。”
倪昭奎一見到那男子,如遭雷擊,立時全身發麻發酥。又見那男子抬腳欲走,忙叫道:“站住!站住!”
那男子勉強停下來,問道:“真人還有何吩咐?”
倪昭奎失聲道:“你……你該不會就是海容吧?”
楊載搖頭道:“老倪,你這真人白當了,想海容都快瘋魔了。我總以為,這麼多年過去……”待看清那中年男子麵目時,楊載也愣住了,問道:“你……你是金海岩嗎?”
那男子正是金海容兄長金海岩,見自己的身份已被識破,當即揭下頭上的氈帽,苦笑道:“旁人總說我和海容像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想不到這麼多年過去,你們竟然還能一眼認出我。”又道:“你應該是楊載楊編修,這位應該是倪昭奎倪真人了。”
倪昭奎搶著問道:“海容人在哪裏?她人可還好?”
金海岩正色應道:“海容的下落,我隻會告訴黃公望一人。”
倪昭奎跺腳道:“公望遠在南方,你這不是有意吊我們胃口嗎?”
金海岩奇道:“你二人不知道嗎?中書平章政事張閭在江浙任上時,便聘請了黃公望做書吏,而今又帶他入京,他正在禦史台察院[3]任職呢。”
楊載驚道:“什麼,公望也來了大都?”
倪昭奎道:“難怪適才在大明殿,張閭主動找我二人搭訕,原來是因為公望。”
楊載卻很是不解,道:“公望既來了大都,為何不來見我?”
金海岩冷然道:“你楊載而今是翰林院編修,黃公望仍然隻是個小小書吏,你二人身份地位相距甚大,他有何麵目見你?”
倪昭奎怒道:“喂,你這般冷嘲熱諷做什麼?你可知道公望當年為了海容……”
楊載擺手道:“我跟公望深情厚誼,與地位、身份無關。你應該不是什麼皇宮侍衛,而是想方設法混進皇宮的。你又是來做行刺之事嗎?”
金海岩冷笑道:“你二人出生時,宋朝尚未滅亡,明明都是宋人,卻甘心為異族效力,可還有羞恥之心?不過你二人還算好,一個是文詞之臣,一個是方外之人,表麵接受元廷的官職,並沒有做實際危害百姓的事,黃公望就不一樣了……”
忽有人疾步過來,金海岩便將帽子重新戴上,急欲離開。來人卻是貫雲石,一見到金海岩,便舉手招呼道:“你是出來尋我姑姑的嗎?她已經遇害了,有人下毒手殺了她。”
金海岩大吃一驚,忙問道:“汪女官人在哪裏?”
貫雲石道:“就在暖亭裏麵。楊編修、倪真人沒告訴你嗎?”
金海岩不及多問,急急衝進暖亭。
楊載心念一動,忙上前問道:“這人是誰?”
貫雲石道:“他是跟隨我姑姑出使大元的伊兒汗國使者,怎麼了?”
楊載道:“沒什麼。對了,汪女官遇害一事,貫學士可有稟報太後?”
貫雲石道:“原本是要稟報皇帝、太後的,可興聖宮出了大事,上下正亂作一團,我便沒有再去多事。”
楊載忙問道:“興聖宮出了什麼事?”
貫雲石道:“大宦官李邦寧死了。”
楊載驚道:“李邦寧嗎?我剛剛還見過他的。”
貫雲石道:“他的屍體被丟在了延華閣旁邊的鹿頂井中。那口水井是興聖宮的飲用水源,剛有宮人去汲水時,發現井中有具死屍,急忙叫人,打撈上來一看,才發現是大宦官李邦寧。他胸口被人連捅兩刀,身子尚未發脹,顯然剛被人丟入井中不久。”
楊載皺眉道:“到底怎麼回事?這裏可是皇宮,竟然接連出了兩樁命案。”
貫雲石舉手朝弘仁寺方向指了指,道:“姑姑之死,我原本懷疑是他做的,但現下皇宮出了大事,除了我姑姑和李邦寧之外,聽說中書宰相張閭也遇刺了,所以我又懷疑姑姑之死可能隻是意外。”
楊載搖頭道:“不會是意外。刺客被李邦寧撞見,殺死對方滅口倒有可能,但汪女官一直坐在暖亭中,即便刺客湊巧路過這裏,他根本沒理由專門進暖亭殺人。”
剛好金海岩自暖亭出來,問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臉上頗有悲憤之色。
貫雲石道:“我也不知道。你先回興聖宮,與另一位使者一起候命。”
金海岩應了一聲,私下卻朝倪昭奎招了招手。倪昭奎以為對方要告知金海容的下落,滿心歡喜,忙隨其走到一旁。不想金海岩劈頭蓋臉地問道:“是不是倪真人做的?”
倪昭奎愣了一下,這才會意過來,問道:“你是說貧道殺了汪小佩嗎?貧道為什麼要這麼做?”
金海岩道:“當年楊暗普將喪父之痛發泄到倪真人身上,以失職的罪名將你逮捕下獄,折辱了你兩年。而事實上,毒殺楊璉真迦的,正是汪女官。你積怨未消,轉而遷怒於她,也是極有可能的。”
倪昭奎大為稱奇,問道:“你怎麼會知道這些?”
金海岩冷笑道:“倪真人可知道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何止我知道,楊暗普早就知道了,不然他為何性情大變,還那樣對待你?還不是因為他沒有辦法去向伊兒汗國的汪女官複仇,便將一腔怒氣轉而發泄到你身上。”
頓了頓,又道:“若是倪真人想問楊暗普怎麼會知道真相,我也可以實話告訴你,是前海漕萬戶朱清告訴他的。朱清收買了行館執役,偷聽到了闊闊真公主和汪女官的談話,是以知道了真相。”
倪昭奎道:“原來是這樣。這也算解了我心中的一處疑問。”
倪昭奎歎了口氣,朝弘仁寺指了指,道:“就算你說的都是對的,我對舊事懷恨在心,有心報仇,但楊暗普近在咫尺,我為何不去殺他,反而要來找汪小佩?不管怎麼說,她跟海容父親到底還是……”
金海岩失聲道:“你是說,楊暗普人就在皇宮之中?”
倪昭奎道:“原來你還不知道這件事。是了,你是汪女官的隨從,新從伊兒汗國回來,當然不會知道了。”
金海岩也不理會倪昭奎的嘲諷,回頭看了暖亭一眼,便轉身離去。
楊載問道:“現下怎麼辦?”
貫雲石拱手道:“二位大可自便,我已經命人知會樞密副使劄合,他很快就會率人趕至現場。”
楊載遂道:“如此也好。貫學士,望你節哀順變,不要因令姑之死傷了身子。”
貫雲石點了點頭,又告道:“正月十五時,廉園萬柳堂會有一場元宵宴會,歡迎二位前去做客。”
倪昭奎奇道:“廉園就是廉老夫子的花園別墅嗎?貧道久仰大名。”
貫雲石道:“那麼倪真人一定要來。就算我人不去,也會請表兄送請帖給二位。”
拱手作別後,貫雲石便獨自進了暖亭。楊、倪二人走出老遠,仍然能聽到亭中傳出的啜泣聲。
倪昭奎歎道:“這位貫雲石貫公子,也是性情中人,就是太壓抑自己了。”
楊載道:“貫雲石出生的那一年,剛好他祖父阿裏海牙被逼自殺。知情者都說,貫雲石不執著於名利,主動讓爵,跟這件事大有幹係。”
倪昭奎剛要答話,忽有一隊蒙古軍士急奔過來。領頭者認識楊載,問道:“楊學士可有見到一名色目人打扮的男子?”
楊載道:“有見到啊,好多呢,都往興聖宮去了。還有啊,我不是學士,是編修,告訴過你好多次了。”
領頭軍士不及多言,匆忙率軍士趕去興聖宮。
眾軍士已急急離去,楊載見倪昭奎仍停滯不前,隻朝興聖宮方向張望,問道:“怎麼,你還想插手金海岩之事?放心,他的真實身份不曾暴露,又有伊兒汗國使者這層幌子,定能全身而退。”又道:“難道你不惦記公望嗎?”
倪昭奎驟然醒悟,道:“是了,你我該去找公望才對。今日是新年的第一天,若是三名老友能齊聚一堂,當真是天大幸事。隻是不知他人住在哪裏。”
楊載道:“不是說他在禦史台任職嗎?去禦史台找當值的官員問一下便知道了。”
倪昭奎思忖道:“或許我能猜到公望住在哪裏。”
楊載根本不信,哈哈大笑道:“怎麼可能,京師這麼大,你又是第一次來大都,人生地不熟。”又打趣道:“莫非咱們倪真人當真修道有成,能掐善算?”
倪昭奎道:“能遠樓。”
楊載笑聲戛然而止,他猛地一拍腦門,叫道:“是了,能遠樓!公望極可能住在能遠樓!”
元世祖忽必烈建立元朝時,最初建都於上都,上都位於大都正北一千裏處,位置偏僻,交通不便,氣候也相當惡劣。時人稱“上京六月涼如水”,又有“上京六月冷於秋”之語,夏六月便有冷冰之說,足見上都是多麼寒冷。
而當時的大都名燕京,曾為金朝中都,除了已有相當建製的城池外,且春、夏、秋、冬四季分明,自然環境比上都要好許多。忽必烈最終決定遷都。新的都城名為大都,由漢人大臣劉秉忠負責整體規劃,花剌子模人亦黑迭兒丁設計,郭守敬擔任都水監。
大都並沒有沿襲金中都的位置,而是營建於金中都的東北郊。整座城池呈南北略長的長方形,分外城、皇城、宮城。
宮城即皇宮大內,沿襲了中原王朝“居中不偏”“不正不威”“至高無上”的皇權至尊傳統,處在最裏層,且位於整個大都的中軸線上。
外城四麵城牆為磚城,周圍有護城河環繞。南城牆開三門,中為麗正門,西為順承門,東為文明門;西城牆開三門,南為平則門,中為和義門,北為肅清門;東城牆開三門,南為齊化門,中為崇仁門,北為光照門;北城牆開二門,東為安貞門,西為健德門。
城牆筆直,且都有馬麵。各城門處均建有甕城,除齊化門、和義門的甕城為方形外,其餘城門的甕城均為圓形。
城內街道基本上呈棋盤形,各個城門之間道路都是幹道,為寬闊平直大道,闊二十四步,可通馬車,卻不直通,呈九經九緯狀:麗正門是大都的正南門,正對皇宮,可以直通天街,一直往北到海子;從文明門進城,往北到光照門內大街,相交成為丁字路;從北部健德門進城後,大街往南直通海子,拐向東南;從安貞門進城,往南直通崇真萬壽宮。
東西方向的大街也不直通。從齊化門到平則門之間有皇宮、太液池相隔,從崇仁門到和義門之間有海子相隔,從光照門到肅清門之間有北宮相隔。
大街兩旁,還修有排水溝渠,皆用條石砌成。
除大街之外,城裏還有小街、大巷、胡同,小街闊十二步,大巷共計三百六十四條,胡同二千九百條,多為東西方向,由此形成“大街小巷”的布局。
因蒙古起自草原,元廷對綠化十分重視,所有街道兩旁,都種上了花草樹木。時人多作詩以述其景,如“文明街上千株樹,盡是都人手種成”,又如“今年五月燕山路,夾道槐陰不知暑”。其他如“九衢蕩蕩綠槐風”“都門輦路花萬株”“都門四十裏青青”等詩句,不勝枚舉。這些花木既裝飾了大都街景,也改善了城中居民的生活環境。
新建的大都比舊燕京城寬敞許多,城內共五十坊,十萬戶,市集三十多處,分散在皇城四周的城區和城門口百姓集結地帶,鐘樓和鼓樓則是全城商業活動中心。
中部及東城區為官府、貴族宅邸集中地,高檔商市較多,如文籍市、紙劄市、靴市等。
北城區積水潭一帶成了南北漕運的終點碼頭,往來商旅絡繹不絕,是全城人流來往最頻繁之地,附近一帶由此形成繁榮的商業區。位於積水潭北岸的斜街最是熱鬧,除了生意最好的歌台酒館外,米市、麵市、帽市、緞子市、皮帽市、窮漢市[4]、金銀珠寶市、鐵器市、柴炭市、鵝鴨市等也是一應俱全。
順承門內羊角市也是大都城內繁華之地,有羊市、馬市、牛市、駱駝市、驢騾市等,為牲畜交易市場集中處,買賣奴隸的人市也在此處。
除此之外,和義門、順承門、安貞門外各有果市,中書省前有文籍市、紙劄市,翰林院東有靴市,麗正門外三橋、文明門丁字街、和義門外各有菜市等。
能遠樓位於積水潭斜街街尾,距離漕運碼頭頗近,可憑窗眺望海子。酒樓旁邊剛巧有一片山崗擋住了碼頭,算是鬧中取靜之地。
黃公望確實住在能遠樓,而且住在最貴的貴賓樓。倒不是他想住貴賓樓,而是每年元旦時,各國各地均有趕來大都朝拜的使者,而使者通常帶有大量隨從,使者可以住官方驛館,但隨從太多的話,便隻能住客棧,是以每逢重大節日,京師客棧、酒樓總是無一例外地爆滿。一個月前,黃公望隨長官張閭抵達大都,因一時難以租到合適的住處,便選擇住客棧,首選自然是聲名遠播的能遠樓。
能遠樓雖然一早滿員,但店家王年交聽說黃公望在禦史台當差後,有心巴結,便告訴他貴賓樓的第一層、第二層被人花大價錢全包了。包下第一層的是個生意人,名叫杜倍,侍從眾多,剛好夠住。包下第二層的則是個名叫陳寶生的大富商,一包就是一年不說,且隻有一個人。他自己住了東邊最大最豪華的套房,而剩下五套房則全部空著,這其中還包括格局跟東套房一模一樣的西套房。
剛巧陳寶生出去辦事,店家王年交便叫住他,說明了黃公望的情況。那陳寶生十分年輕,不過二十餘歲,一張臉曬得通紅,根本看不出半分富家子弟的樣子。他本滿口拒絕,但後來聽說黃公望來自永嘉,便稱自己也是南人,不但同意讓黃公望入住西套房,還大打折扣,僅僅象征性地收了一點錢。
黃公望剛道了謝,又有一名年輕女子來到櫃台,非要入住能遠樓。她聽說陳寶生一人包下一層貴賓樓後,便上前糾纏不休。陳寶生無奈,也隻好同意那女子入住,讓她在剩下的四套空房中隨意選。
那女子聽說其餘四套房是南北相對,而西套房是南北通透,麵積比那四套房要大上一倍多,便又來糾纏黃公望。黃公望本就無所謂,不過是想尋個臨時住所,當下應了,跟那女子換了房。
那女子這才滿意地笑道:“多謝黃先生讓房。我們現下是鄰居了,認識一下吧,我叫鄭榕,榕樹的榕。”
黃公望早已娶妻生子,本沒有心思跟那女子搭訕,忽聽到她名字中帶一個“榕”字,不由得心裏一顫,立時想起了當年與金海容在西湖酒肆相識的情形。那是他曾下定決心要娶作妻子的女子呀,就那麼離奇地從他的生命中消失了,他甚至不記得她的樣子了。
當年海漕萬戶朱清以借調名義將黃公望變相拘禁在太倉,無非是要引金海容主動現身。而黃公望答應以書吏的身份為朱清效力,則是因為朱清保證不再追查金石父女下落。雙方就這樣僵持了一年。一年後,黃氏長輩堅持要為黃公望迎娶未婚妻葉氏,朱清倒也大度,放黃公望還鄉,還贈送了路費。
婚禮結束後,黃公望度過短暫的假期,便又返回了太倉。朱清很是感歎,道:“你為了金海容,肯屈身於此,而金海容在你娶妻時也不曾露麵,看來正如旁人所言,她對你並無多少真情實意,之前不過是在利用你而已。”
又過了一年,葉氏產下一子,黃公望趁機請辭。朱清已對金海容失去了興趣,又正好趕上元世祖忽必烈去世,而朱清之前一直認為晉王——之前的梁王甘麻剌最有機會繼承大統,便將全部賭注壓在了甘麻剌身上,結果最後是梁王的三弟鐵穆耳做了皇帝,因而朱清的當務之急是討好新皇帝,遂決意放手,允準黃公望辭職不說,還贈送了黃公望一大筆禮金。
離開太倉、回到家鄉後,黃公望的生活就簡單多了,無非是孝敬長輩、愛護妻兒。他仍心懷淩雲之誌,但之前諸事,如朝廷胡亂用人,竟在理算楊璉真迦後火速提拔其子楊暗普任江浙行省長官;楊暗普不思做好地方長官而是瘋狂報複倪昭奎等事,對黃公望打擊極大。他有心再度進入官場,卻又視官場為險途,不是於他個人有何風險,而是他相當清楚,在當今時局下,自己注定難以有所作為。
好的是,自從黃公望結婚生子,黃氏長輩們便不再以光宗耀祖來要求他,至少明裏如此。黃公望雖然感覺對不起養父的殷殷期望,但心理上的負擔還是減輕了許多。
然而當楊載以布衣召為國史院編修的消息傳來後,黃公望還是感到了切切實實的失落。他不是不為老友高興,而是與楊載所取得的成就相比,他實在有些自慚形穢。甚至連出家為道的倪昭奎,也成了江南道教的首腦人物,為朝廷所重視。
但他又能怎樣呢?他已過不惑之年,既無楊載之文名,又缺倪昭奎之靈性,難以效仿二人。
轉機起於半年前——時任江浙行省平章政事的張閭忽然派人來找黃公望,稱聽到官署老吏對黃氏誇讚有加,是以想聘請他做書吏。黃公望既意外,又有些受寵若驚,畢竟這是二十年來第一次有行省長官派人來聘。但他經過深思熟慮後,還是拒絕了,因為張閭在江浙行省任上時,並沒有什麼好聲名。
張閭的手下離開後,黃氏族人都指責黃公望不該這樣拒絕堂堂行省長官的聘請,甚至還有“好吃懶做,坐吃山空”一類的風言風語。黃公望深受刺激,也頗感後悔。
過了兩個月,張閭竟再度派人來,稱仁宗皇帝新即帝位,他也將要調入中書省擔任要職,希望黃公望能再考慮一下,即便不願意直接入中書省擔任書吏,鑒於他之前有在浙西廉訪司任職的經曆,也可以安排他進禦史台任職。黃公望終於心動,答應隨張閭進京,遂有後來之事。
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對每一個在外漂泊的遊子而言,節日總是格外難熬,尤其是新年這樣的重大日子。
禦史台新年照例放假三日[5],黃公望也未外出,隻待在房間中,守著火盆發愣。忽有人敲門,開門一看,竟是“鄰居”鄭榕。
黃公望先是一怔,隨即問道:“小娘子有事嗎?”
鄭榕笑道:“我剛下樓點了些酒菜,一會兒讓他們送來這裏。”
黃公望又是一怔,問道:“送來我房中嗎?”
鄭榕道:“我不想孤孤單單地過新年,黃先生不也是一個人嗎?我們正好結個伴。還有房東,也把他叫上。”
黃公望問道:“誰是房東?”
鄭榕道:“住在那邊東套房的陳寶生啊。我二人住的房間,都是他預先包下的,他不是房東是什麼?”
黃公望躊躇道:“這個,怕是不好吧?”
鄭榕笑道:“有什麼不好的?”也不待黃公望拒絕,自行跑去叫陳寶生。拍了半天門,無人相應,隻得悻悻回來,道:“房東不在房中,應該是出門走親訪友去了。”
黃公望道:“小娘子是一個人在京師嗎?你我男女有別,共處一室,怕是多有不便。”
鄭榕先是一怔,隨即哈哈笑道:“黃先生是怕別人說閑話嗎?你的年紀,都足以做我父親了。”
黃公望道:“不錯,我長子亦已成人,隻比小娘子略小幾歲。”
鄭榕笑道:“那麼黃先生還忌諱什麼?”
黃公望無奈,隻得放鄭榕進來。鄭榕又道:“先生叫我榕兒吧,不要叫我‘小娘子’,聽著怪別扭的。”
不一會兒,店家王年交親自引夥計送酒菜上樓,除了鄭榕所點的酒菜外,另外還多了一條魚、一大盤羊肉、兩壇酒,擺了滿滿一案桌。
鄭榕奇道:“這幾樣我沒點啊。”
王年交笑道:“今日大年初一,多出來的都是送的,算是小店的一點心意。”
鄭榕為人爽朗,也不客氣,當即照單全收。又問道:“這是什麼酒?我可喝不慣你們大都的奶酒,葡萄酒也不好喝,一股酸酸的怪味,跟我以前喝過的大不一樣。”
王年交笑道:“大都的葡萄酒都是官賣,用葡萄純釀[6],跟以前中原混合糧食發酵的酒大不一樣,小娘子喝不慣也正常。至於這兩壇酒,不是槽房[7]的五穀酒,是鄙店用糧米自釀的酒,而且不是傳統的‘綠蟻’[8],鄙店自釀的酒呈清亮的黃色,故而取名為‘黃酒’[9]。我聽二位說話都帶著南方口音,料想應該是南人,這黃酒絕對合二位心意。”
夥計已將酒壇泥封挖開,黃公望深吸一口氣,道:“好香。”
王年交笑道:“我一看便知黃先生是懂酒之人,而且酒量不凡,所以特意多拿了一壇。”
黃公望自辭官還鄉之後,竭力克製,已極少飲酒,此刻聞見酒香,心中酒念登時蠢蠢欲動,一股豪情直衝上頭,便也不客氣,抱拳道:“多謝。”
王年交又道:“對了,樓下客堂閣子包間中有一位貴客,聽說黃先生住在這裏,也想要上來拜訪。”
黃公望問道:“是誰?”不待店家回答,便道:“快些請貴客上來。”心想不管貴客是誰,多了一人飲酒,便不會有人嚼舌根,畢竟鄭榕是女孩子,風言風語會令其清白有損。
有人應道:“是我。”
一名年近四旬的男子出現在門口,雖然麵貌變了一些,卻依稀能認出來,正是現任高麗國王忠宣王王璋。
黃公望原以為貴客會是老友楊載,卻料不到竟是王璋,忙迎上前行禮,道:“世子……不,大王。”
王璋忙道:“你我本是舊識,不必拘禮,就當是老朋友來訪。”
鄭榕見王璋揮了揮手,店家便率夥計畢恭畢敬地退了出來,房間門外又出現了四名黑衣侍從,分立左右,不禁好奇地問道:“他是誰?”
黃公望微一躊躇,即道:“高麗王。”
鄭榕“啊”了一聲,道:“你就是那個先當過一次國王,後來被廢,而後又當了國王,卻總留在大都的高麗王嗎?你看起來也不老啊,怎麼經曆了那麼多事?”
黃公望忙道:“榕兒,不可無禮!”
王璋笑道:“不礙事。”回身舉了舉手,示意侍從掩上房門,這才問道:“黃先生是何時來了京師?”
黃公望道:“大概一個月前吧。”
王璋道:“聽王店家說,黃先生現今在禦史台任職?”
黃公望當即抱拳道:“慚愧,黃某一事無成,迄今還隻是個小小書吏。”
王璋本待提起楊載之風光,聽了這話,便止住了話題,笑道:“來,你我今日把酒言歡,好好敘敘舊。”
黃公望遂請王璋坐了上首,又問道:“今日皇宮不是有大型宴會嗎?大王如何會獨自在能遠樓飲酒?”
王璋臉色登時黯淡了下來,長長歎了口氣,才道:“本王的那些事,黃先生想必都聽說了。”轉頭看了鄭榕一眼。
鄭榕忙道:“大王不必理我,就當我不存在好了。”
王璋遂道:“今日是趙麗的生辰。”提及心愛的趙麗趙妃,自是滿腹辛酸往事——
原來當年確認聚遠樓投毒為高麗人所為後,高麗王世子王璋當 即率人趕回了高麗。趙麗當然也在隨從之中,不過她已搖身變為世子心腹大臣趙仁規之女,堂而皇之地跟在了王璋身邊。
扈從王璋的大將軍印侯原是蒙古人,是王璋生母安平公主的心腹,將趙麗原是美人計“棋子”一事原原本本稟報了安平公主。安平公主大怒,召來愛子,命他立即驅逐趙麗。王璋卻堅決要娶趙麗為侍妾,甚至以死相逼。
最終,安平公主還是拗不過愛子,隻得同意,召了趙麗進來,褪下手腕上的珠子,親手為她戴上。如此,就表示承認了趙麗的兒媳身份。
趙麗第一次見到安平公主,見她麵帶笑容,態度端莊和藹,與想象中判若兩人,還一時不知所措。
等王璋攜了趙麗退出,安平公主立時粉臉一沉,拍案怒道:“你們是怎麼辦的事,竟令世子陷入這樣的險境?若不是這趙麗反水,隻怕……隻怕……”越想越憤怒,當即抓起案上的瓷杯,往地上摔去。
旁人都躬身站在一旁,大氣也不敢出。大將軍印侯見同伴盡朝自己使眼色,隻得勉強上前勸道:“公主息怒。好在世子吉人自有天相,最終化險為夷,林保保等人盡已伏法。臣等再調兵,將首腦人物林惟幹剿滅,徹底平了這股武人反賊,為世子出口氣。”
安平公主聽了連聲冷笑,道:“林惟幹!樞密副使囊加歹不是說他親自逮捕的林惟幹,絕不可能有假嗎?”
印侯忙道:“那是囊加歹自己說的,是為了推脫責任。不過說到底,這也不能怪囊加歹,他又不認識林惟幹,怎麼知道所逮之人隻是替身?”
安平公主怒道:“你們這些人,一個個都是豬腦子,凡事都要本公主來操心。趙麗都已經供出了林保保這些人,他們還有必要冒險殺趙麗滅口嗎?”
印侯不知安平公主為何突然轉了話題,有些蒙,問道:“公主的意思是……恕臣愚鈍……”
安平公主連聲罵道:“豬腦子!豬腦子!你好好想想看,林惟幹主謀之事已然敗露,他的手下為什麼還要追殺趙麗?要本公主說,囊加歹逮捕的林惟幹就是真的,不是什麼替身。”
印侯還是不明白這其中有什麼聯係,卻不敢詢問,隻好順口接道:“那麼高麗國內的林惟幹是有人冒充的了?”
安平公主道:“笨!你親眼見到有人冒充林惟幹嗎?”
印侯道:“當然沒有。”又硬著頭皮道:“臣愚鈍,還請公主把話說得明白些。”
安平公主道:“豬腦子!林氏全族都完蛋了,三別抄軍也不在了,還冒充什麼林惟幹!本公主問你,還有誰想害世子?還有誰?”一邊說著,一邊抬起手臂,朝東邊指了指。
印侯“啊”了一聲,結結巴巴道:“公主的意思是……是……”他已猜到安平公主認定是前世子王滋派人行刺,卻不敢說出口。
安平公主氣咻咻地說道:“本來本公主還有一念之仁,卻不想他為了奪回世子之位,竟然敢對璋兒下手,而今不得不斬草除根了。”又重重一拍桌案,怒道:“你們還愣在這裏做什麼,還不去辦事!”
印侯忙擺手令諸人退出,自己則小心翼翼道:“公主,這件事……事關重大,還是等查清楚後……”
忽見安平公主伸手去抓另一隻杯子,印侯忙躬身道:“臣等這就去辦事。”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過了一段時間後,忠烈王長子王滋神秘暴死,次子王湑則因驕恣罪名被勒令出家為僧。高麗臣民私下都議論說王滋是為安平公主所害,而王湑僥幸活命,則是因其母盤珠隻是宮人,出身卑賤,永遠無力與安平公主的親子王璋爭鋒。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流言最終還是傳到忠烈王耳中。忠烈王一下子跌坐到地上,如同小孩子一般號啕大哭起來。侍從、宮人上前攙扶,都被忠烈王大力甩開。眾人遂不敢上前,隻遠遠退開,生怕惹上禍事。
忠烈王哭了許久,又自己爬起身來,回到書案前坐下。在場者均以為忠烈王要寫奏章彈劾自己的王後安平公主,但事實並非如此——那竟是一封請求繼續與元朝通婚的文書。忠烈王稱已與大元有翁婿之親,想親上加親,再為世子求娶大元公主。
彼時元世祖忽必烈已死,元成宗鐵穆耳在位,接到高麗王的上疏後,欣然同意。元成宗的三個女兒年紀都還小,他也舍不得以親女下嫁高麗,遂選中長兄甘麻剌之女寶塔實憐公主,令其下嫁高麗王世子。
於是,忠烈王受大元公主鉗製、欺淩的命運,也一樣降落在其子王璋身上。高麗國人還以為忠烈王愛惜世子,為其求娶大元公主,進一步鞏固地位。然有識大臣均知忠烈王是在報複世子,或者說,報複王後安平公主。
元貞二年(1296年)十一月,高麗王世子王璋與寶塔實憐公主在大都舉行婚禮,為一時盛事。當日先在皇宮大明殿舉行宴會,“皆用本國油蜜果”,諸王、公主及在京文武大臣均參加了婚宴。宴會持續了一整天,一直到晚間才結束。宮中樂伎又奏《感皇恩》之調,以示慶賀。
大明宮宴會後,王璋又與寶塔實憐公主到隆福宮拜見皇太後伯藍也怯赤。伯藍也怯赤即真金正妃,元成宗鐵穆耳之母,也是寶塔實憐的親祖母、王璋的舅母。一對新人親上加親,伯藍也怯赤太後很是高興,在氈帳置酒,一直到深夜,才興盡罷宴。
但這隻是典型的政治聯姻,寶塔實憐公主胸無點墨、驕橫跋扈,王璋一向不喜歡她,雖然被迫娶了公主做正妃,心中真正掛念的卻是人在高麗的趙麗。不過新婚宴爾之際,雙方均有所收斂,麵子上都還算過得去,表麵的風光暫時掩蓋了夫婦二人性格上的巨大差異。更何況在大都之時,王璋忙於各方應酬,一時之間,也顧不上更多。
大德元年(1297年)五月,王璋之母安平公主去世。六月,王璋攜寶塔實憐公主回高麗奔喪。
當時有流言說安平公主是遭人暗害而死,畢竟公主還不到四十歲,王璋對此深信不疑,一回到王宮,他便對父親忠烈王稱,母後之死是受某些受寵者詛咒所致,要求徹查母後死因。
忠烈王畏懼兒子背後的元朝勢力,不敢公然反對,隻建議等服完喪後再說。王璋卻置若罔聞,派人逮捕了宮女無比和宦官陶成器、崔世延等七人,對他們施以各種殘酷刑罰,迫使他們招供,再以“將公主詛咒致死”的罪名將諸人處死。又流放相關人等四十餘人,使“國人震懾”。
牽連之人,均為忠烈王心腹,其中宮女無比更是忠烈王最寵愛的女子。明眼人都知道忠烈王與世子雖有父子之名,卻無父子之情,他們之間的宿怨由來已久,矛盾日益尖銳,王璋是在借母親之死向父親報複。無論如何,王璋之雷霆手段,令整個高麗都為之膽戰心寒。
除此之外,王璋還提拔印侯、金琿、洪奎、鄭可臣等心腹親信到高麗朝中擔任要職,樹立起自己的權威。
最為奇特的是,彼時王璋已有二子王鑒、王燾,均為蒙古侍妾也速真所生,他卻收養了同父異母的兄長王滋——已故高麗前王世子——之子王暠,視為己子,封延安君,養育於宮中。宮人們都說,王璋對侄兒王暠的寵愛,遠遠超過了親生兒子。
忠烈王身為國王,不但無法阻止心愛的女子被殺,而且連手中的朝政大權也被親生兒子一步一步架空,不得已向元朝上表,請求退位。表文由高麗宰相僉議中讚鄭可臣擬寫,由大臣趙仁規奉表赴元。元成宗收到禪讓奏表後,便順水推舟,冊封王璋為高麗國王,忠烈王則改封為逸壽王。
大德二年(1298年)正月十九日,接到元朝詔書的忠烈王正式傳位給兒子王璋,自己退居已故大臣張舜龍的府邸,號稱德慈宮。王璋即位為高麗忠宣王,又率百官來到德慈宮,尊奉忠烈王為光文宣德太上王。忠烈王身穿黃袍,忠宣王身穿紫袍,一道接受臣民的朝賀。忠烈王是高麗王朝乃至朝鮮半島曆史上第一位正式的太上王,故被稱為“三韓罕有之盛事”。
為了安撫父親,彌補忠烈王失去無比後的空虛,王璋還找了個姓金的美貌寡婦[10],封為淑昌院妃,獻給忠烈王。
王璋在政治上取得了極大成功,如願坐上了高麗國王的寶座,但後宮卻不平靜,不平靜的根源,自然來自大元公主寶塔實憐。
昔日忠烈王執政,王後安平公主亦處處挾製,忠烈王均忍氣吞聲,任憑安平公主胡作非為,哪怕一國之主的麵子掃地。安平公主雖完全淩駕於國王丈夫之上,倒也沒有進一步的過分之舉。都能當眾毆打丈夫,還能怎麼過分呢?到晚年時,安平公主甚至還允許忠烈王親近別的女子。
但王璋之性情卻與其父大不相同——忠烈王對王後安平公主又敬又怕,不敢有絲毫忤逆;王璋則頗有個性,娶寶塔實憐公主為正妃後,便將其置於深宮,表麵敬重有加,其實是冷落一旁,不予理睬,隻寵幸最愛的趙妃趙麗。
寶塔實憐公主的性情與安平公主如出一轍,她自然妒火中燒。她自幼嬌寵,沒讀過什麼書,也無甚見識,身邊更沒有得力心腹,隻是不斷地大吵大鬧,以此來向丈夫示威。王璋早有準備,總是以老辦法來應付,不理不睬。
對寶塔實憐公主而言,她的處境堪憂。雖然她背後有大元做靠山,但自古以來,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她既嫁到了高麗,這輩子都隻能是高麗人。
而寶塔實憐公主最大的問題,在於她沒有生下一兒半女。王璋二子均為懿妃也速真所生,而也速真亦是蒙古人,原是安平公主的心腹侍女。按照元朝控製高麗的傳統,如果寶塔實憐公主不能生出兒子,那麼下一任高麗國王將是也速真之子。王璋本人是子憑母貴,寶塔實憐公主雖是大元公主兼高麗王後,身份尊貴至極,但要保持住這份榮光,就隻能母憑子貴。
為了讓丈夫親近自己,寶塔實憐公主便寫了一封信給祖母伯藍也怯赤太後,聲稱她被趙麗詛咒,以致失寵於高麗國王。公主的兩名心腹隨從闊闊不花和闊闊歹帶著這封信,啟程前往大都。
忠宣王王璋聽說寶塔實憐公主派出信使後,也有所畏懼,急派心腹樸瑄去追闊闊不花和闊闊歹兄弟,詢問書信的內容。闊闊兄弟非但不答,反而將樸瑄痛打了一頓。
忠宣王王璋聞訊,急忙派人去向闊闊兄弟賠罪,送上許多家產奴婢。闊闊兄弟這才出聲指點,稱關鍵仍在寶塔實憐公主身上。忠宣王王璋雖然努力彌補,但他十分厭惡寶塔實憐公主,不願意親自麵對她,便請父親太上王忠烈王出麵,攜帶許多貴重禮物,前去撫慰寶塔實憐公主。寶塔實憐公主見丈夫都不肯親自來賠罪,愈發氣憤,繼續派闊闊不花回元朝送信。
闊闊不花尚在途中,又有興風作浪者在宮門上張貼匿名告示,揭發朝中重臣趙仁規之妻正在詛咒寶塔實憐公主,讓忠宣王不愛公主,隻愛她的女兒趙麗。
寶塔實憐公主聽說後,立即下令逮捕趙仁規全家,包括忠宣王王璋最為寵愛的趙麗,將他們囚禁於巡馬所。
忠宣王王璋見事情鬧大了,忙親自去見寶塔實憐公主,苦苦哀求,告知趙麗並非趙仁規的親女,趙仁規妻子根本不可能詛咒公主。高麗元老金方慶等人也出麵勸寶塔實憐公主收手,寶塔實憐公主一概不聽。但趙仁規是高麗重臣,寶塔實憐公主在高麗根基不深,也不敢隨意處置他,隻派人趕赴元朝,控訴此事。
不久後,寶塔實憐公主的心腹闊闊不花帶著伯藍也怯赤太後的使者來到高麗,出示元成宗的聖旨,正式下令逮捕趙麗及相關人等。趙仁規之妻受到刑訊,備受摧殘,情狀極其慘烈。趙妻不勝苦楚,被迫誣服,且屈打成招後即死於獄中。伯藍也怯赤太後的使者遂帶著趙妻的認罪狀回國。
後元廷又派人來到高麗,將趙仁規和趙麗押解回元朝。為審理此案,先後往返高麗的元朝使者多達一百多名。最終證實了趙麗並非趙仁規親女,趙仁規遂被釋放回高麗。
忠宣王王璋多次派人前往元朝,元廷隻稱趙麗下落不明,傳聞已被伯藍也怯赤太後下令以“教殺時血不教出”的方式殘酷處死。
忠宣王久在元朝,知道蒙古人處死有身份的貴族多用不見血的方式,且男女處決方式有所不同——
男子被捆綁後裹進氈毯,然後被反複拖曳拋甩,受簸震至死。當年東道叛王乃顏即受此刑而死,受元世祖忽必烈寵愛的威尼斯商人馬可·波羅還將詳細的行刑場麵寫進了其遊記中。
女子則是被剝去衣衫,用線縫住身上的七竅後,再投入水中活活淹死。貴由大汗之皇後海迷失即受此刑而死。王璋簡直不敢去想,自己心愛的女子被縫住了七竅後,會是什麼模樣。
趙麗等人被押回元朝後,伯藍也怯赤太後又派了五位喇嘛和兩名道士來為寶塔實憐公主作法,以祛除詛咒,令忠宣王移情於公主,但收效甚微。
元廷又派高麗舊臣洪福源[11]之子洪君祥宴請忠宣王王璋,試圖說服王璋愛上寶塔實憐公主。但事已至此,王璋別說寵愛寶塔實憐公主,就連與她見麵,也是一種痛苦的折磨。[12]
這隻是家事,還有國事。忠宣王王璋本是有誌之人,長年在元朝生活,目光、胸襟遠遠超過曆任高麗國王,即位後力圖有一番大的作為。當時的高麗經曆了武臣政權和元朝幹涉,田柴科製崩潰,社會經濟紊亂,土地兼並盛行。忠宣王王璋登基即位後,“好立新法”,立即下令廢除政房——此政房為武臣執政時所設,專用來左右朝廷人事——將人事權歸屬翰林院,由此大大強化了王權。又減少宰相人數,並另設詞林院,由科舉出身的飽學之士掌管,以分宰相之職。還采取措施,遏製越級超授及錄用隨從入元人員的現象,鼓勵舉薦世家子弟以外的德才之士,以澄清吏治。
社會經濟方麵,忠宣王王璋主要是采取措施強化國家財政,限製土地兼並,打擊權門勢族,要求歸還被強占的功臣子孫的土地,要求寺院及權勢之家將冒受賜牌而非法強占的土地或歸原主,或納國稅,又命有司核查被“壓良為賤”的奴婢。
最受重視的是鹽稅。忠宣王王璋一即位,便明令禁止“諸宮院寺社與勢要之家”私營鹽業,又頒布榷鹽法,實行食鹽專賣,征發鹽戶,設立鹽倉。盡管土地改革因為權門勢族的抵製而阻礙重重,最終不了了之,但鹽法改革卻是卓有成效。榷鹽法實施之後,高麗年收入增加了四萬匹布,大大充實了國庫。
除此之外,忠宣王王璋還下令設立有備倉,並頒布了煙戶米法,以賑濟百姓。
忠宣王王璋還采取了振興文教的舉措,既以“我國古稱文物侔於中華”而自豪,又歎息高麗“雕蟲篆刻之徒實繁,經明行修之士絕少”的局麵。即位之初,便賜養賢庫銀五十斤,用來培養人才,並命令藝文館搜羅高麗各地有高深學問的人士,任命他們為訓導。
忠宣王王璋所實施的一係列改革是全方位的,一方麵強化了王權,另一方麵則維護了民生。然而,這些措施卻觸動了高麗權門勢族的既得利益,同時也侵犯了宗主國元朝的權威,有“僭越”之嫌。之前有人故意在高麗王宮的宮門上張貼告示,陷害重臣趙仁規的妻子,但並非針對趙仁規本人,此人的目標其實是忠宣王王璋。正是在不斷派使者奔赴高麗調查審理趙妃一案的過程中,元廷了解到了忠宣王改革的事實,也就是所謂“僭越”的內幕,決定出手幹涉。
大德二年(1298年)八月,元朝派遣使者孛魯兀來到高麗,詔宣忠宣王王璋和寶塔實憐公主入朝大都。八月十八日,高麗王宮為忠宣王和寶塔實憐公主舉行了盛大的餞別宴會。正當眾人酒酣之際,孛魯兀突然宣布元成宗鐵穆耳的聖旨,宣布收繳忠宣王的高麗國王之印,廢其國王之位,貶為逸壽王。忠宣王王璋還沒反應過來,便遭到蒙古軍士逮捕,並被軟禁起來。
翌日,孛魯兀又趕赴壽寧宮,向太上王忠烈王頒詔,稱忠宣王“蒞政以來,頗涉專擅,處決失宜,眾心疑懼,蓋以年未及壯,少所經練,故未能副朕親任之意,今遣使……使之明習於事”,於是太上王忠烈王複位,忠宣王王璋遭廢黜退位,而忠宣王王璋在位時間還不到七個月。
忠烈王傳奇複位後,之前撰寫禪位表文的宰相鄭可臣服毒自殺,據說表文中的很多內容都是迎合忠宣王王璋,而違背了忠烈王的本意。
當然,元廷雖令忠烈王複位,卻也沒有完全放手,專派闊闊出、哈散兩名大臣來到高麗,“伴議國事”,等於是監視忠烈王的一舉一動。
忠宣王王璋退位後,即與寶塔實憐公主一道被元廷使者孛魯兀挾裹到大都。
元廷召王璋入朝,不過是為了阻止他在高麗國內行新法之政,並協調他與寶塔實憐公主之間的關係,倒也沒有對他怎樣,王璋依舊在大都過著優渥的生活。但是忠烈王和忠宣王父子長期不和,王璋的心腹大臣印侯等人認為,王璋失位是其父忠烈王從中挑撥離間所致,決意展開反擊。
大德三年(1299年)正月,印侯向元廷欽差哈散告發高麗萬戶韓希愈謀反,因韓希愈是忠烈王心腹,自然會牽連忠烈王。
哈散接報後很是重視,密令其子前往高麗王宮偵探動靜,但其子回報說一切正常。哈散仍不敢怠慢,又逮捕了韓希愈,還請來忠烈王一道審訊,同樣查無實據。忠烈王明白這是有心人從中作梗,為了自保,遂主動將韓希愈等相關人員流放到海島。
印侯卻不滿足,因為他希望韓希愈的招供會牽扯出忠烈王,於是將事情鬧到元廷。元廷不知真假,遂召哈散回京。
哈散為人還算公允,如實向元成宗回奏,稱此事是印侯為了讓忠宣王王璋複位所羅織的陰謀。元廷遂命人將韓希愈等涉案人員押到元朝複審。
剛好此時皇太後伯藍也怯赤去世,忠烈王入朝吊喪,親自向元朝解釋,元廷這才釋放了韓希愈等人。
韓希愈事件後,哈散再次上奏,稱高麗國王無法彈壓其眾,請求派流官[13]與忠烈王共同治理高麗。元成宗批準此議,任命闊裏吉思為征東行省平章政事,耶律希逸為左丞,從此對高麗展開事無巨細地幹涉。
闊裏吉思認為高麗有橫征暴斂、民少官多、刑罰不中等諸多弊端,決意拿高麗奴婢製度開刀,下令將父母中有一個是良民的奴婢予以解放。忠烈王搬出了元世祖不革土風的聖旨,請求製止闊裏吉思等人幹政的行為。元成宗最終妥協,召還流官闊裏吉思等人。
流官事件對高麗的影響很大,國中有人將此事歸咎於忠宣王。高麗朝廷急遽分化為兩派,以宰相宋玢為首的忠烈王派及以宰相洪子藩為首的忠宣王派,雙方由尖銳對立,迅速發展成不擇手段地爭權奪勢。
忠烈王因王後安平公主已死,等於失去了一大靠山。而忠宣王在觸怒元廷之後,仍然能夠在高麗國內有影響力,其元世祖外孫的身份其實微不足道,真正有效的是其正妃寶塔實憐公主。忠烈王派認為,隻要能爭取寶塔實憐公主的支持,便等於除掉了忠宣王的靠山。而忠宣王夫婦二人長期不和,正好給了忠烈王派機會。但寶塔實憐公主到底是忠宣王的妻子,如何讓她背叛丈夫呢?
忠烈王派想出了一個辦法,這便是令寶塔實憐公主改嫁。忠宣王的妻舅瑞興侯王琠正在元朝做禿魯花,也就是高麗人質,其相貌英俊,又與寶塔實憐公主年紀相當,正是最合適的人選。
盡管元廷做出了種種努力,想讓忠宣王王璋和寶塔實憐公主產生感情。寶塔實憐公主為自己的利益考慮,也多次向王璋示好,但寶塔實憐公主害死了王璋最愛的趙麗,王璋心中實不能釋懷,夫婦關係總是十分冷淡。王璋甚至表示寧願出家為僧,也不願意與寶塔實憐公主同房。
而寶塔實憐公主也是耐不住寂寞的人,為了滿足肉欲,不時與近侍淫亂。王璋發現後,對公主更加不屑,夫婦就此分居。寶塔實憐公主十天半個月見不到丈夫一麵,一怒之下,她幹脆搬去了祗候司居住,方便與下人通奸。
這時候,瑞興侯王琠出現了。王琠容貌出眾,有貴族風範,總是穿著華麗服飾出現在寶塔實憐公主麵前,眉目傳情。寶塔實憐公主有所意會,她自知與忠宣王王璋再無和好可能,也不想就此守活寡,便有意改嫁瑞興侯王琠。而她的改嫁,也就意味著元朝將要扶持瑞興侯王琠做忠烈王的繼承人。
既然寶塔實憐公主已經動心,忠烈王便派閔萱出使元朝,上表請求讓寶塔實憐公主改嫁。閔萱抵達大都後,見忠宣王王璋在元廷中仍然得勢,心中畏懼,不敢進奉此表。
不久後,忠宣王王璋在皇家行在[14]香水園遊玩時,遇到刺客行刺,險些當場喪命,全靠隨從舍身搭救,方才化險為夷。
香水園遇刺事件令忠宣王王璋大為惱怒,認為父子情誼到此已全部完結,指使心腹展開激烈反擊——
在元朝國內,忠宣王派利用“謀歸日本”的罪名,設法鏟除了忠於忠烈王的石胄、石天補父子。
在高麗國內,忠宣王派的大臣洪子藩、元衝甲、金深等又發動政變,包圍王宮,逮捕了忠烈王的心腹吳祁,派人把他押送到元朝,並“建議”忠烈王向元朝請求放忠宣王王璋回國。
忠烈王派為了挽回局麵,請求忠烈王利用入朝的機會,親自向元朝建議,將寶塔實憐公主改嫁瑞興侯王琠。忠烈王同意了,然而他人還在途中,便接到了元廷不許他入朝的詔令。
忠烈王派的宋邦英、宋璘、宋均等見忠宣王在元朝根基猶在,便派人用畏兀兒體蒙古文冒寫反信,以誣陷忠宣王。不巧的是,這封信意外落入了元朝使者塔察兒手中,計劃未能進行,便先行敗露。
元廷對雙方傾軋了如指掌,多次派人出使高麗,協調忠烈王、忠宣王父子矛盾,並且抓捕陷害忠宣王的宋邦英等人到元朝。忠烈王失去心腹大臣的支持,不得不向元朝請求讓忠宣王歸國,意圖再度退位以求自保。
忠烈王派雖然失敗,但忠宣王因失去寶塔實憐公主的支持,也處於相當不利的地位。當時元成宗病重,成宗皇後卜魯罕掌握朝政實權。被逮捕到元朝的宋邦英宋氏家族曾與元成宗的乳母聯姻,又與卜魯罕皇後寵愛的高麗出身的宦官李福壽過從甚密,因而宋邦英等人雖有誣陷忠宣王之實,卻未被進一步追究,他們很快就在皇後卜魯罕的庇護下返回高麗。元廷也不準忠宣王王璋歸國,等於認可忠烈王繼續執政。
由於忠烈王和忠宣王兩派互掐不斷,元廷再派官員忽憐、林元到高麗“鎮遏”。不久,忽憐病重,高麗人為其獻藥。忽憐拒絕道:“你們國家奸臣執命,父子相圖,所以皇帝讓我來監視。我如果喝這藥死了,難道不會成為新一輪傾軋的借口嗎?況且死生有命,就算有良藥又有什麼用呢?”旋即病死。
風傳忽憐死得離奇,另一元朝官員林元有所畏懼,也主動離開高麗,返回元朝。
而人在大都的忠宣王王璋因失去高麗國中的財力支持,在元朝的處境越來越困窘,甚至有過賣寶帶的念頭,後來不得不借錢來維持生計。
忠烈王聽說後,終於動了憐憫之心,畢竟他已年過七旬,子嗣中唯有忠宣王王璋一人在世,瑞興侯王琠再支持他,也不是他的親生兒子。大臣崔有淹更是以宗廟祧遷之利害關係向忠烈王進諫,暗示瑞興侯王琠為遠支王族,再怎麼樣,也比不上親兒子忠宣王。忠烈王聽後,為之動容。
大德十年(1306年),忠烈王入元朝拜,忠宣王王璋親自到薊州迎接。以往忠烈王到大都,要麼居住在官方驛館,要麼居住在元臣洪君祥[15]的大都宅第,這次卻主動下榻在忠宣王府邸。父子關係明顯好轉,甚至傳出父子二人將一同返回高麗、共同治國的消息。
消息傳開後,那些曾經費盡心力鏟除忠宣王的忠烈王派大臣,如宋邦英等開始不安,一旦忠宣王重回高麗,局麵將對他們極端不利,為了保全性命,他們不得不加緊挑撥離間。
剛好忠烈王因年事已高,上廁所時不慎跌倒,摔落了牙齒,數日之內均無法進食。扈從國王的宋邦英等人趁機挑撥,請忠烈王離開忠宣王府邸,改搬到兒媳寶塔實憐公主居住的祗候司。
與此同時,宋邦英聯絡宦官李福壽和元成宗的乳母,由二人一道向卜魯罕皇後進讒言,試圖說服元廷同意寶塔實憐公主改嫁瑞興侯王琠,並令忠宣王剃發出家,以此扶持瑞興侯王琠成為高麗王位繼承人。
卜魯罕皇後包括左丞相阿忽台均同意此事,但右丞相哈剌哈孫卻不同意,認為忠宣王王璋的生母是元世祖親女安平公主,是元世祖的外孫,身份遠非瑞興侯王琠所能比擬。
忠宣王派大臣洪子藩見忠宣王王璋處境危急,急忙向中書省上書揭發宋邦英等人挑撥離間忠烈王、忠宣王父子以及欲謀改嫁寶塔實憐公主等事,登時朝野嘩然,改嫁之謀由此流產。
宋邦英等人便請求讓忠烈王歸國,但忠烈王擔心途中遭忠宣王王璋暗算,不肯離開大都。後來實在想不出滯留的理由,便使出苦肉計,自己喝藥得了痢疾,以致臥病在床。又派人求見攝政的卜魯罕皇後,請求和兒媳寶塔實憐公主一起回國。這要求有些荒唐,就連向著忠烈王一派的卜魯罕皇後也以“翁媳同行不便”為由,不予批準。
轉眼到了大德十一年(1307年),正月初八,元成宗駕崩,元廷發生皇位之爭。忠宣王王璋因卜魯罕皇後一向支持忠烈王,早已經將賭注壓在懷寧王海山身上,最終取得成功。隨著海山即位為元武宗,曾與海山“同臥起、晝夜不相離”的忠宣王王璋一飛衝天,取得了空前的勝利——
忠烈王的心腹大臣王惟紹、宋邦英、宋璘、宋均等,包括瑞興侯王琠在內,均被元武宗派人逮捕,由刑部審訊後,匆匆處決於大都文明門外[16]。另有三十六人遭流放,忠烈王本人也從寶塔實憐公主府被強行轉移到慶壽寺[17],忠烈王派徹底冰消雪釋。盡管忠烈王名義上還是高麗國王,但高麗國政已完全被忠宣王遙控,忠烈王淪為毫無實權的傀儡。
大德十一年(1307年)四月,元廷命忠烈王回國,忠宣王王璋則在大都遙控朝政。元武宗海山以定策之功,授忠宣王王璋“推忠揆義協謀佐運功臣”之號,不久又封他為“沈陽王”,授“開府儀同三司太子太傅上柱國駙馬都尉”,並令其入元朝中書省參與國政,賞賜給他各種金銀珍寶。
至大元年(1308年)七月十三日,忠烈王薨於開京神孝寺,享年七十三歲。
忠宣王王璋回國奔喪,並再次即位,兼任沈陽王,不久升格為一字王[18]沈王。王璋同時擁有了兩個王號,一時風頭無兩。
依照先例,先王要上廟號、諡號,忠宣王王璋記恨父親,不許高麗國內自上廟號,而是請諡於元,於是高麗大臣隻給忠烈王上了“純誠守正上升大王”的尊號。而元廷在之後也隻賜諡忠烈,忠烈王便成為高麗曆史上第一位沒有廟號的國王。
忠烈王熱愛詩歌,還是世子時,便有《龍樓集》刊行於世,即位後也常與文臣唱和,並多次親自以詩賦取士。其詩作中有“萬事不成身便死”之句,可謂他一生的最好寫照。
靡不有初,鮮克有終,非忠烈之謂乎?
[1]危家累世行醫,危亦林五世祖危雲仙、祖父危碧崖均是當世名醫,對醫理有較深研究,至危亦林時,危氏醫名達到巔峰。危亦林自幼聰穎好學,博覽群書。二十歲開始行醫,對祖傳醫術有著濃厚興趣,將祖傳醫書及驗方詳細加以閱覽、研究,並在行醫過程中進行驗證和修改,其醫道日益精進。最為難得的是,危亦林繼承和發展了危氏本家四代醫學經驗,積五世醫方,結合自己的實踐經驗,分成大方脈雜醫科、小方脈科、風科、產科兼婦人雜病科、眼科、口齒兼咽喉科、正骨兼金鏃科、瘡腫科、針灸科、祝由科,著成《世醫得效方》一書,全書20卷50餘萬字。經江西官醫提舉司報送元朝太醫院,太醫院行文河南、江浙、江西、湖廣、陝西五行省官醫提舉司(其他行省未設此職)重校,然後經太醫院核定,最終刊刻發行,成為各行省通行使用的醫療手冊。全書編次有法,科目無遺,論治精詳,是上承唐宋,下啟明清的一部重要方書,依當時醫學13科分類,多選載前代醫學文獻及家傳驗方,在骨傷科證治方麵載述尤詳。書中翔實和突出地記述了關於麻醉藥物的使用,用草烏散(用曼陀羅花配製)進行全身麻醉的記載,比日本人華岡青州早450年。對於骨折、脫臼、跌打損傷、箭傷等整複治療也有精辟的論述,特別是首創整複脊椎骨折懸吊複位法,比英國達維斯1927年提出的懸吊法早600多年,對今天的臨床仍有重要的指導意義。《世醫得效方》的骨傷科成就,代表了金元時期中國骨傷科的發展水平,居於當時世界醫學的前列。該書被清朝收入《四庫全書》子部,稱其“載古方甚多,皆可以資考據”。數百年來,一直被醫家推崇,在國外也有相當影響。美國國會圖書館藏有一部元刻本,朝鮮有重刊本。1964年,該書由上海科學技術出版社重新出版發行。1990年,人民衛生出版社又以元至三年初刻本為底本,彙集其他精善版本,重新出版。特別值得強調的是,危亦林所著在元朝便已經得到了官方認可及推廣,這是非常難以達到的成就。當時太醫院禦醫必須是蒙古人和色目人,對漢人,尤其是南人出身的漢人倍加防範,而危亦林剛好是南人身份,若不是其著作極其突出,根本無法通過太醫院的審核。
[2]貫雲石後果然辭去官職,獨自搬到杭州生活,留下諸多軼聞趣事。某日,貫雲石忽然暴斃,年僅三十八歲。其事跡將在吳蔚後續作品《沉醉東風》再行詳述。
[3]忽必烈召見由廉希憲推薦的漢人張雄飛,當議論到任職者多非其材,政事廢弛時,張雄飛建策設立禦史台“為天子耳目”。同時,西夏儒者高智耀(其人故事可參見吳蔚小說《釣魚城》)也向忽必烈建議,仿效前代,置禦史台。忽必烈接受他們的建議,於至元五年(1268年)七月,初立禦史台,以中書省右丞相塔察兒為禦史大夫。禦史大夫以下,設禦史中丞、侍禦史、治書侍禦史。禦史台的長官,照例也是專用蒙古人。《元史·太平傳》載:“(至正)六年(1346年)拜禦史大夫。故事台端非國姓不以授,太平固辭,因特賜姓而改其名。”太平非蒙古族,元順帝任命他為禦史大夫,還得“賜姓而改其名”才行,可見非蒙古人不可任其職。禦史台設立時,忽必烈詔諭說:“台官職在直言,朕或有未當,其極言無隱。”由於皇帝重視,元代禦史製度空前發達,禦史台不僅“糾察百官善惡”,也有指陳“政治得失”的職責。忽必烈敕令中書省、樞密院,凡事要與禦史台官員同奏。禦史台建立後不久,曾奏言數月間“追理侵欺糧粟近二十萬石”,可見撿括、料理財賦也是禦史台的重要責任。禦史台之下設殿中司和察院,殿中司由殿中侍禦史統領,主管糾察朝廷百官。察院設監察禦史若幹人,“司耳目之寄,任刺舉之事”。禦史台稱內台(又稱為中台),另設“行禦史台”,置官品秩同於內台,稱為外台。至元十四年(1277年),始置於揚州,稱江南行禦史台。至元二十一年(1284年)閏五月遷於杭州,至元二十二年(1285年)二月又徙於江州,同年五月,再徙杭州。至元二十三年(1286年)四月徙建康,至元二十六年(1289年)五月複徙揚州。至元二十七年(1290年),置雲南諸路行禦史台,至此始有二“行台”。大德元年(1297年),移雲南行台於京兆,稱陝西行台,而雲南改立廉訪司。元建國初,曾立提刑按察司四道(即山東東西道、河東陝西道、山北東西道、河北河南道),分隸於禦史台、行禦史台,掌管監督糾劾地方官吏之不法行為,兼勸農事。至元二十八年(1291年)二月改稱肅政廉訪司,後來增至二十二道:內道八,隸禦史台;江南十道,隸江南行台;陝西四道,隸陝西行台。
[4]一些城市貧民既無資產經商,又無手藝做工,為了糊口,隻能從事簡單的體力勞動,這種廉價勞動人口集中處被稱為窮漢市。窮漢市中除了貧苦勞力外,還有一種特殊人群——乳婦,即俗稱的奶媽。
[5]元世祖至元元年(1264年),元世祖忽必烈對官員休假日做出規定:“若遇天壽(忽必烈生日)、冬至,各給假二日;元正、寒食,各三日;七月十五日、十月一日、立春、重午、立秋、重九、每旬,各給假一日。”至元十四年(1277年),又對每月的假日進行了調整,將每月初十、二十、三十日放假,改為初一、初八、十五、二十三及乙亥日放假,並規定這幾天不許殺生。從假日的安排可以看出,元代的歲時活動,基本遵循漢地的傳統習俗。但是元朝皇帝每年都要帶領大批隨從人員前往上都避暑,一年中有近半年的時間在上都度過,所以元代宮廷的四季節慶活動,尤其是春、夏、秋三季的活動,往往受到影響,會有一些特殊的安排。又,在中國曆史上,“生日之禮古人所無”(顧炎武《日知錄》)。唐代唐玄宗定自己生日為“千秋節”,首次規定以皇帝生日為官方節日,官員放假一到三天,對罪犯施行大赦,後世因之沿襲。在皇室的引領下,慶生習俗才慢慢在民間普及開來。宋代,皇帝生日的名稱有“長春節”(開國皇帝宋太祖趙匡胤誕辰日)、“壽寧節”“壽聖節”等。“天壽節”是忽必烈的誕節名稱。到清代,帝後生日最常用的詞語包括:萬壽節(皇帝生日)、千秋節(皇後生日,有時也可以用於皇太後生日)。
[6]唐代詩人王翰有“葡萄美酒夜光杯”之句。王翰(其事跡可參見吳蔚小說《璿璣圖》)提到的“葡萄酒”,為糧食和葡萄混釀。而元代的釀造方法是將葡萄搗碎入甕,利用葡萄皮上帶著的天然酵母菌,自然發酵成酒。元詩人周權有《葡萄酒》詩記載這種釀酒方法:“累累千斛晝夜舂,列甕滿浸秋泉紅。數宵醞月清光轉,穠腴芳髓蒸霞暖。酒成快瀉宮壺香,春風吹凍玻璃光。甘逾瑞露濃欺乳,曲生風味難通譜。”又,據《元典章》記載,元大都的葡萄酒基本上都是官賣,即由官府壟斷經營。元廷為此專設大都酒使司,負責向大都釀葡萄酒的釀酒戶征收稅。而大都坊間的釀酒戶,有起家巨萬、釀酒多達百甕者。
[7]槽房,又作槽坊、酒坊,指用糧食造酒的作坊。槽房酒主要用來供應大都平民等非官宦人家。
[8]古代酒釀,尤其家釀較為粗糙,未經過榨煮過程,酒熟後即可過濾飲用。過濾不淨的話,碎米、碎渣浮在酒麵,甚至有的連酒糟也沒有濾出,因此被稱為“濁酒”,表麵的浮物則稱為“玉浮梁”。古人既說喝酒,也說吃酒,即表示喝酒時連同酒糟等雜質一起吃下。由於濁酒不夠純淨,即《釋名》所言“酒有沉齊,浮蟻在上,沉沉然如萍之多者”,時間一長,酒麵浮物就變成了淡綠色的如蟻的糟沫,故而酒又多了“綠酒”“酒綠”“綠蟻”等稱謂。唐人白居易有詩雲:“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9]據考,元代已出現“黃酒”(真正意義上的黃酒)的稱呼。元朝為一個民族大融合的朝代,東西方交流盛況空前,許多西方技藝被引入中國,如葡萄酒釀造等,工藝均與前朝大不相同,東西、南北工藝大融合,促進了整體釀酒業水平的提高。隨著工藝的進步,中國傳統的發酵米酒不再呈現綠色,而是變為黃色或棕黃色,此即米酒的最高境界——“黃酒”。這是因為在釀造、貯藏過程中,酒中的糖分與氨基酸形成美拉德反應,生成類黑精的物質所致,而黃酒的色澤會隨貯存時間的增加而變深,這也是黃酒又名“老酒”,越陳越香、越陳越好的原因。元末明初雜劇作家賈仲明有《呂洞賓桃柳升仙夢》雜劇,第一折中,有酒保念詞道:“酒店門前三尺布,人來人往尋主顧。黃酒做了一百缸,九十九缸似頭醋。”明確指出黃酒的概念。《清詩鐸》所收吳升的《薄薄謠》也有“黃酒價貴買論升,白酒(此白酒非今白酒,而是米酒)價賤買論鬥”之句,表明當時的黃酒由於品質更高,在價格上已與低檔次的傳統米酒拉開了很大距離。
[10]該金氏為高麗大臣金良鑒之女,初嫁進士崔文,後入宮為忠烈王妃,忠烈王死後,又被忠宣王收繼,封為淑妃。
[11]洪福源,本名福良,祖上是唐朝時到高麗來的移民,“唐遣才子八人往教高麗,洪其一也”,為懷念故國,便將留居地命名為“唐城”。其父洪大純在高麗高宗時任麟州都領。蒙古東進攻打高麗時,洪福源在其父職下任神騎都領,在高麗軍節節敗退的情況下,洪福源請求與蒙古議和,但遭到權臣崔瑀的反對,洪福源便自己率眾千餘投降蒙古,蒙古對其大加讚賞,並令其為先鋒向導。後高麗難以抵擋蒙古兵鋒,被迫議和,洪福源因投誠有功被蒙古人命為高麗東京總管。但以崔瑀為首的武臣並不願意接受蒙古統治,很快發動兵變,襲殺了留守高麗的蒙古官員。爭鬥中,洪福源父洪大純、叔洪百壽被俘,高麗下令以洪福源叛國為由,將其父、叔流放孤島,洪福源本人則出逃朝鮮半島北部,率龜州四十餘城的降民往投蒙古遼東。彼時蒙古窩闊台大汗執政,為表彰洪福源對蒙古的忠誠,賜其金符,並令其為高麗第一任軍民長官。不久,蒙古興師問罪高麗,一路所向披靡,高麗乞和,獻牛羊、皮革、金、銀無數,釋放洪福源父、叔,並封洪大純為大將軍、洪百壽為郎將。蒙古由此撤軍,將高麗降民萬餘遷至遼東,不久又在遼東沈州設沈陽路安置降民,令洪福源管治。1258年,洪福源到蒙古本部哈拉和林朝見蒙哥汗,當時高麗宗室王綧以質子入侍蒙古,受蒙哥汗的重用,尚以公主。洪福源到哈拉和林後,先住在王綧家。本來王綧並不反感洪福源,但與其交談後,對其出賣母國高麗的(轉下頁)
[12](接上頁)行為很是不滿,於是聯合出使蒙古的高麗使者陷害洪福源。王綧妻子是蒙古公主,信奉薩滿教,王綧便稱洪福源詆毀蒙古薩滿。王妻很是不滿,跑去告訴蒙哥汗,說洪福源欲謀害蒙古皇族,蒙哥汗遂下令處斬洪福源。使者到達王綧府邸時,洪福源驚悉噩耗,跪泣求恕,王綧為之動容,但不及趕去向蒙哥汗請恕,洪福源被斬,家產沒收。三年後,洪福源次子洪俊奇(小字茶丘)為父申冤。彼時忽必烈已為蒙古大汗,遂下令為洪福源昭雪,贈其為嘉議大夫,封沈陽侯,諡忠惠。洪氏因王綧害死洪福源一事,多有傾軋高麗王室之舉,如忠宣王王璋就曾多次遭洪重喜(洪福源之孫,長期擔任遼陽行省右丞)彈劾。
[13]流官,朝廷任命的不世襲,有品級,有任期的官員。曆史上有著名的“改土歸流”事件,“土”指土司,“流”即指流官。自元朝始,西南少數民族地區開始實行土司製度,明朝沿襲元朝的統治辦法,設宣慰司、土知府等各級政府機關,任用少數民族首領擔任土司長官,允許世襲,但他們必須忠於朝廷,按期給朝廷交納貢賦。明成祖永樂年間,西南兩宣慰司發動叛亂,明朝平定叛亂以後,改設貴州布政使司,從此貴州成為省一級行政單位。這種取消土司衙門、改由朝廷派流官直接統治的變革,稱為“改土歸流”。但明朝實行的地區很有限,到清朝雍正年間,開始了大規模的“改土歸流”,大量委派流官代替土司。
[14]行在,天子巡行所到之地。曆史上最著名的行在為杭州。靖康之變後,宋室南渡,宋高宗為顯示收複故土的決心,在杭州設立臨安府(意為臨時安頓之意),稱之為行在。《馬可·波羅遊記》及同時期的西方著作均將杭州稱為行在,可見直到元代早期,行在仍是對杭州最常見的稱呼。
[15]洪君祥為高麗舊臣洪福源第五子,自洪福源死後,洪氏家族(主要是洪福源次子洪俊奇)不斷設計陷害高麗王室,隻有洪君祥認為自己仍是高麗人,一直對高麗友善。他曾明確對忠烈王說:“臣既鄰不庭之俗,庶當躬自致討,以效微勞。”並獻馬於忠烈王。忠烈王很是感動,屢賜鞍馬衣帶以寵之。《高麗史》中明確記載忠烈王入元朝覲時,有三次住在洪君祥在大都的家中。元廷也曾派洪君祥調解忠宣王王璋與寶塔實憐公主的矛盾。
[16]本來忠宣王想留下瑞興侯王琠的性命,但元朝宰相不肯同意。史籍未記載該宰相姓名,但據事情的前因後果來看,當為右丞相哈剌哈孫。
[17]慶壽寺,曾以“長安分塔”之奇景享譽於世。該寺創建於金世宗大定二十六年(1186年)。寺內有雙塔,故又稱雙塔寺。雙塔構築精巧,右邊的九級塔是元代該寺住持海雲佑聖國師之靈塔,左邊的七級塔是其弟子繼任住持可庵大禪師之靈塔。塔內安放的是塔主的骨灰。20世紀50年代中期以前,在早晨太陽似出未出之時,站在西單牌樓東南角老長安戲院門前的位置向東看,會看到兩塔一在路南,一在路北,分而立之。再由西向東走,臨近塔的時候再看,兩塔卻都位於路北的慶壽寺內,而且挨得很近,仿佛長幼相依。此景象由晨光的光學作用造成,因地處西長安街,故被稱為“長安分塔”,屬著名的“燕京十景”之一。1954年,為拓寬西長安街,拆掉了雙塔。
[18]此王號等同於蒙古宗王,“一字王”為元朝級別最高的王。元武宗海山即位前,也隻封懷寧王,為“二字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