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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心佛心
趙曉霜

第一章「我要找到那半朵格桑花」

我清楚地聽到有人在拍打著類似木板的東西尖聲喊叫。不,那不是喊叫,是咒罵!很惡毒的咒罵。每一個字都像是用弓射出來的箭,而密集的箭簇射中的,就是我的耳膜。那尖利而又尖刻的罵聲,聽得我一陣一陣地心背發麻……

在這個如此秀美的千年古城裏,一切都該是溫婉的、祥和的,至少應該是文雅含蓄的。但那一聲高過一聲、甚至因為頻率過高而被嗆得咳嗽不斷、邊咳嗽還邊喊叫的咒罵聲,徹底擊碎了我對古城最初的印象。她說的是本地土話,不過和成都話的差別並不大,我絕大部分都能聽得懂,也就因為能夠聽明白咒罵的意思,才讓我如同身中萬矢般無處逃遁。而且,那些咒罵還很有特色和個性,總愛在一個短句子後麵拖很長的尾音,以加重詛咒的效果。我不知道她有過什麼樣淒慘的經曆,被人怎麼樣折磨過,居然會吐出如此讓人恐怖的話:“……我要刨你的墳——扯脫你的衣裳——李瑤姬——我要壓磨扇子在你胸口——滿坑裏撒上羊毛——要你萬輩萬世超生不得——素珍——肖素珍——你死到哪裏去了——快來人啊——來人啊——我要刨你的墳——刨你祖宗八代的墳……”

1

第一個約我來古城的,是鮑勃。那天我正聽著烏蘭托婭的《我要去西藏》,準備結束那幾幅關於藏族建築的組畫——《詩意的居住》,卻突然接到了他從北京打來的電話:

“意西尼瑪,去一趟古城吧,幫我去一趟,弄點聖約翰大教堂的資料,拍照片、拍視頻、速寫,隨你的便,隻要弄來那些資料,什麼方式都行。”

“不行,我沒時間,正忙著。”這個家夥,隻要一找上我,肯定一點好事都沒有,不是要我幫忙臨摹古畫拿回英國去騙人,就是要我幫忙找資料。雖然過後也會付點兒報酬,但那隻是象征性的,我明明白白地知道他靠著那些假畫和寫《行走在古老中國》係列隨筆掙了多少錢。好在他掙的是英鎊,再換成人民幣在中國使用,怎麼說我這也算是引進外資,為我們國家的GDP迅猛增長做出了額外的貢獻,而且也是在用這種說不上有多光彩的方式,傳播我們的中華文化。所以,每次想起來那些入了甕的老外們拿了英鎊卻買了贗品而有所愧疚時,心裏還能稍微找回來一絲平衡。

“我的上帝,你忙什麼?連女朋友都沒有,好意思說忙?還有啊,感謝上帝,在我所有的中國朋友裏,現在就你離古城最近,你不去誰去?OK?”

鮑勃每次和我煲電話粥,我都會想起一句話——“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然後就翻個版本回敬他——“外國人不可怕,就怕外國人琢磨中國文化”。這家夥,為了到中國來掘金,下死功夫練就了一張順溜的京片子嘴巴,讓那個全中國人盡皆知的加拿大中國通——說相聲的中國女婿大山先生都汗顏。

“喂喂喂,我說鮑勃,你怎麼知道我連女朋友都沒有?此一時彼一時也!我現在有了,正在熱戀中,而且美女就住我隔壁。這個理由夠充分吧?”我對著手機吹完這些話,有些得意,放下畫筆,退後幾步,靠在牆上看我的前幾幅畫。

我花了很多時間來構思的《詩意的居住》這個係列,其實是明珠的創意。明年拉薩要舉辦很多活動紀念民主改革50周年,其中也包括畫展。我年前就開始找選題,可找來找去,都沒有找到最獨特的視角。明珠機靈得像初夏的格桑花,我不過是無意間跟央金拉姆、楊帥和她說起藏地的民居,她居然立刻就提議我畫這個係列。而那時候,她除了倉央嘉措,甚至連西藏準確的地理方位都稀裏糊塗地沒搞清楚,就像我的嫫拉,當年迷戀上倉央嘉措的情詩時,連倉央嘉措是哪國人都不知道。然而,這有什麼關係?問題的關鍵是,誰能擁有那一瞬間的直覺。

“意西尼瑪,真沒想到,你這個康巴漢子居然是個重色輕友的家夥!我算看透你了!意西尼瑪,你真不夠哥們兒!”

鮑勃在電話那頭撇著京油子腔咆哮著,我幾乎能看到他懶懶地坐在圈椅裏,一邊大口大口地吞咖啡,一邊搖晃著椅子皮笑肉不笑地期待恐嚇能起到作用。我當然不能讓他的如意算盤得逞,立刻換上一副極度真誠的語氣,很嚴肅地說:

“鮑勃,很遺憾。我們下次合作?”

“意西尼瑪,你耍我?那些資料,對我很重要!你知道我這幾個月都必須待在北京準備書稿,哪裏都去不了,我的上帝,你居然在這個時候掉鏈子!”老天,他還知道“掉鏈子”這句俚語,這家夥要是來一趟西南,怕是連“甩耙子”都會用了。我這樣想著,他那頭的聲音突然軟了下來,“哥們兒,算我求你了,你是我二大爺,成不?這次和生意無關,是我爺爺,你知道的,可憐的老布萊克,已經九十歲的老布萊克想看看那座教堂。意西尼瑪,我爺爺,他九十歲了,九十!兄弟我求你了,OK?”

我的心軟了一下,但隨即又硬了——誰知道他是不是在耍花樣?這些招術,他以前也用過的,我上過這樣的當。被一塊石頭絆倒兩次,那不是弱智,就是弱視。

“鮑勃,要是布萊克知道,我是為了愛情沒有去古城拍聖約翰大教堂,他會原諒我的。我是為了愛情,知道嗎?你們的上帝也會原諒我的。”我噴著煙圈兒,和鮑勃周旋。現在我的靈感已經像雲朵一樣被他的北風吹散了,於是想和他多說幾句,畢竟我們不是普通的朋友。

卻不想鮑勃這個時候反倒沒有了和我說話的興致,凶巴巴地在電話那頭吼道:“意西尼瑪,我……我沒話和你小子說了,再見!”。

我關了手機,把手裏的煙抽完,一直燃到隻剩煙屁股了才小心地把它摁進煙灰缸,然後站起來,在畫室裏做著擴胸運動。斜對角走了三個來回後,我拉開門,站在樓梯上喊:

“明珠——明珠!我們的課間活動時間到了。”

回絕了鮑勃,我的心情大好,就像堂吉訶德騎著他的瘦驢,終於戰勝了風車,急需有人分享快樂。

李明珠沒動靜,楊帥卻率先從他的工作間裏拱出來,肥短的身上套著一件更肥短的深藍色工作服,圓圓的腦袋亮閃閃的,一根頭發都沒有,還衝我晃了一晃。他推著鼻梁上的黑色小方框眼鏡,站到我身邊,說囈語般地問:“央金拉姆今天會不會過來?”不知道是問我還是問他自己。

“你不是整天都像蜘蛛一樣黏在那個‘走四方攝友網’上嗎?怎麼突然想起問這個問題了?”我有點兒喪氣地看著他,似乎想弄明白為什麼他的將軍爺爺會有這樣的窩囊孫子。明明知道央金拉姆來了我的日子不好過,還這樣問。偶爾我甚至會懷疑,他到底是在追央金拉姆呢,還是有事沒事故意擠兌我和明珠尋開心。

“這幾天是非常時期嘛,我們攝友網在搞活動。”楊帥經常把他的虛擬世界拖到現實世界。他很得意他的總版主身份,時不時總愛炫耀一番他的這個虛擬頭銜,而我總是回敬他:“總版主相當於總理還是總經理?”他便會伸伸短粗的脖子,咽一口唾沫,可就是拿我沒辦法。我嘴上雖然沾了光,但還是得以實際行動支持他的“工作”:他南來北往的“攝友”隻要路過成都,就會找他安排歇腳的地方。上次那位名叫“大攝郎”的重慶網友帶了一撥同好過來,蘭花苑裏就像忽然遊來了一群蝌蚪,我們三個人的世界一下子變得亂糟糟,害得我睡了兩天工作室。

“你們又有活動啊?這次不會路過成都吧?”我靠在欄杆上問他。

“去川西,當然路過我們這裏啊。你要加入?別想了!那是我們倆走過好多次的線路,我一點兒興趣都沒有,已經推了。”楊帥艱難地轉過肥短的身子,看樣子是要下樓。

“推了?那你還黏在那個破網上幹什麼?”

“哥哥,雖然為了你們,我決定放棄參加這次活動,但作為‘走四方’的總版主,我還是要義無反顧地聲援攝友們的壯舉啊。”楊帥昂著亮閃閃的腦殼、看都不看腳下便走下樓梯的樣子,很能迷惑不熟悉他的人,生怕他一腳踩空,摔下去。不過這種擔心純屬多餘,他的眼神雖然不好,但感覺卻一直不錯,就是晚上停了電,他也能飛一般地從二樓竄下去,尤其是央金拉姆來的時候,他那肥短的身子,簡直像兔子一樣,眨眼功夫,人就能從樓上落到院子裏去。

“為我們放棄活動?是為央金拉姆吧?楊帥,你不就是因為央金拉姆喜歡往這裏跑,才死乞白賴地要住進來的嗎?放心吧,她會來的。要不,本姑娘幫你給她打個電話?”李明珠從她的畫室裏出來,手裏端著一個圓形的、口粗底兒細的綠色茶杯,那是我上周末才送她的。杯子比較大,和她瘦小的體型不是很匹配。我都不明白,那麼一個粗如兒臂的杯子,廠家居然在杯壁上赫然印著“淑女杯”三個字,這種造型的杯子為什麼要叫“淑女杯”?真是誤導人。

“千萬別,我可不想挨罵。唉!隔河曬件白襯衫,遠看好像白牡丹;好花開在金盆裏,看花容易采花難。”楊帥嘴裏忽然冒出的話,像是一首民歌,雖然不是唱出來的,但他說這些話時,也像是在唱歌,不過每一句,都是在含沙射影。

我知道自己被楊帥當成“金盆”了,也不吭聲,故意讓他吃幹醋去。反正閑著也是閑著,看看熱鬧也好,可李明珠卻沒放過他。明珠從最裏間出來,經過我麵前也不打招呼,好像男人一旦對她表達過愛慕,就成了空氣,可以被她任意呼吸而又必須滿足於自己仿佛不存在似的。我願意當空氣,隻要她喜歡呼吸;但我畢竟不是空氣,所以我的心有一點點疼。

李明珠徑直從我麵前走過去,跟在楊帥身後,居高臨下地說:

“帥哥,你太有才了。在藏人麵前唱長短句,你可真是敢露怯呀。”

“妹妹,哥哥我就這點愛好。出去拍片子,也沒遇著個美女,遠遠地隻聽到些野歌子,多唱兩遍,就記住了。哎呀,這人要是記性好,一點辦法都沒有啊。”

兩人說著笑著,一前一後進了廚房。看到明珠在寒磣楊帥,我的心已經不疼了,不僅不疼,還很舒坦,便靠在樓梯上看他們打嘴仗,享受著這隻有三個人全都在家時才有的幸福時光。

2

我們住在城北的畫家村,幾十棟兩層小樓裏的一棟——蘭花苑——一個很有格調的名字。我上大三時第一次看到這棟別墅的名字,便驀然想起了不知道什麼時候看過便記牢了的一首古詩:“手培蘭蕊兩三栽,日暖風和次第天。坐久不知香在室,推窗時有蝶飛來。”作者記不得了,好像是元朝的一個不太有名的詩人寫的,但詩卻記得一字不差,我敢打賭。

蘭花苑的樓上一溜兒三間,寬大、向陽,是專門的畫室。樓下是客廳、餐廳、廚房、衛生間,外加鴿籠子似的三間臥室。我大三的時候就搬過來了,和兩個高年級學長合租。他們為一家廣告公司做設計,收入比較穩定。那年我為鮑勃畫了一批西南民居,掙了幾個錢,就以為自己是響當當的職業畫家,可以闖江湖了,甚至還鬥膽向喜歡倉央嘉措情詩的班花表達了愛情——

你的內心是一片叢林

生長著各種各樣的大樹

樹叢裏有斑斕的雲霞

有飛翔的小鳥

有清澈的溪流

有翩飛的彩蝶

……

我被叢林的風景俘獲

不再漂泊

我要將今生安居在這裏

看花開花落

哪裏知道好事並不完全成雙,班花看了我半天,說:“我知道倉央嘉措是藏族人,但也知道並不是所有藏族人都是倉央嘉措。哥哥,你也得明白這個道理。”她把我嘔心瀝血寫出的情詩揉成一團,往我手心裏一塞,便倆白眼一翻,走了,隻留給我一串清脆的腳步聲。

還有啊,鮑勃給的錢架不住我天天請朋友抽煙喝酒、大吃大喝,很快用完了,我隻好蜷縮在房間裏。央金拉姆帶著大包小包過來時,我們就當過年;如果央金拉姆不來,就剝削兩位學長,吃他們的。兩位學長沒辦法,為了減輕負擔,就分一部分工作給我做。做了兩回,我便和他們擠進了同一家廣告公司,一下子混成了同事。於是,畢業後我就沒回拉薩,留在成都,一邊接活應付鮑勃,一邊畫自己想畫的東西。兩位學長後來相約去了上海,我一個人扛不下房租,趕緊張羅著找人。我搜腸刮肚,窮盡溢美之詞,把畫家村和蘭花苑既不失實又讓人一看就絕對動心地描述了一番,而且還把那首“推窗時有蝶飛來”的古詩也用上了,並考證出了作者是元末明初的大才子餘同麓。所以,招合租的消息貼到網上不到半個小時,就有女生打電話過來。我才“喂”了一聲,她就說:

“意西尼瑪?是你嗎?我看著手機號碼挺熟悉的。你來學校後門幫我搬東西啊。是,我想住在那裏。”

也活該我時來運轉,這個招租消息竟然招來了那個把我損了一鼻子灰的班花——打電話的這個女生就是李明珠。我接了電話,立即心花怒放,趕緊坐公交車過去,打的把她接回來。一見麵,我就問她:“為什麼?”

她歪著頭,眉微微皺著,邊把睡袋往包裏裝邊說:“安全。”

就這樣,我倆從此開始了幸福的“同居”生活。雖然她給我規定了“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嚴禁我進入公共領域以外的任何地方,特別是她的閨房,但我還是幸福得要死。畢竟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嘛;畢竟近水樓台先得月,向陽花木易為春嘛。隻要她在我眼皮底下晃著,我就不信鐵樹開不了花,我就不信天天“推窗”,“蝶”會不“飛來”。但好景不長,央金拉姆一聽說李明珠搬來了,嘴唇都快咬出血了,鬧騰著也要搬來。我啥話也不說,看著她樂。她的旅行社在城南,還經常帶隊外出,免費住在社裏不方便嗎,搬這麼遠幹什麼?果然,鬧騰了兩次,她不說搬來的話了,隻是來得很勤。往常也就是一個月來一次,給我帶點吃的喝的,幫我收拾收拾房間。我和李明珠“同居”之後,她幾乎每周都來,後麵還總是跟著個尾巴楊帥。央金拉姆的芳駕隻要一光臨蘭花苑,就不失時機地故意在李明珠和楊帥麵前說起我們倆小時候怎麼怎麼玩,一直說得李明珠臉色發青、楊帥雙唇發白還不住口。之後她再來,李明珠就躲在畫室不出來,可楊帥還是一副不死心的樣子。央金拉姆外出的時間多,沒辦法,幹脆動員楊帥從攝影家俱樂部搬出來,住進了蘭花苑——她的用意還用說?

說起來,央金拉姆還是通過我認識楊帥的。而我和楊帥卻是在我大一那年,通過一個自助驢友團認識的。那時候,我背著畫架他背著相機,都是“搞藝術”的嘛,共同語言多,不出三句話就侃成鐵哥們兒了。後來我知道他爺爺楊孟真年輕的時候居然駐守過康巴,我們的關係就更近了。

楊帥平時油腔滑調,可也有認真的時候,認真起來還很可愛。他剛搬來不久,就約我出去吃飯,三瓶啤酒下肚,扯著我就哭,而且那次他一哭,就鼻涕一把淚一把,抹下的鼻涕,卻不往自己身上擦,統統抹到了我的衣袖或衣襟上,害得我回來第一件事就是洗衣服。他怨婦一樣涕淚齊流地問我為什麼那麼折磨央金拉姆,明明知道央金拉姆小時候就喜歡我,還對她那麼不冷不熱的。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醉了,可我是真的沒醉,趕緊大杯大杯地喝酒,指天指地地發誓,對楊帥坦白,我心裏早有人了,我隻當央金拉姆是妹妹,從來沒打算和她談戀愛。“也是啊,你們要是真想談,還不早就談了嗎?還用等到今天我來勸你啊?”結果那天楊帥喝得爛醉,連錢包在哪裏都不知道,還是我結的賬。沒想到,過後他竟然不服氣,非說是他請的我。但從那次玩了一回“火力偵察”之後,這家夥便有點兒對我放心了,開始一心一意地追央金拉姆。一般情況下,不再當我是情敵,但偶爾不知道哪根神經搭錯了,還是會陰陽怪氣地胡亂吃幹醋。

每次看著楊帥吃醋的樣子,我就憤憤地,因為我從來沒看見央金拉姆來了之後,李明珠也跟楊帥一樣吃一回醋。哪怕是一回,也能讓我找回點兒心理平衡啊。

什麼時候明珠才會為我吃醋呢?

楊帥和李明珠在餐桌旁喝咖啡,我走過去,在楊帥身邊坐下,假裝若無其事地看著餐桌上的插花,說:“鮑勃讓我去一趟古城,為了珍惜和你們全家團聚的日子,我推了。”

“是不是真的啊?為了我……們?”楊帥往後一靠,把眼鏡往鼻梁上推了推,眼睛死盯著李明珠。

“幹嗎不去?你要是去的話,我們一起咯,我早就想回老家看奶奶。”

李明珠的話讓我差點吐血,我一掌拍在桌子上,問她:“你家不是在成都嗎?”

“意西尼瑪,你到現在都不知道我老家在古城嗎?”李明珠一本正經地邊問邊喝咖啡,語言比較尖刻,但樣子卻十分淑女。

“老家在古城?你沒說過,我怎麼知道?”我的頭頓時比鬥還大,像是被套進了馬蜂窩,嗡嗡地響。

顧不得平日努力維持的大男人形象,我瞬間就把鮑勃每次算計我的事兒給丟到了嘉陵江裏,立即當著他們的麵摸出手機,撥了號,沒等鮑勃開口,就嚷道:“鮑勃,哥們兒,我決定去古城了,你把相關資料發我郵箱吧。”

鮑勃根本不知道蘭花苑這邊的形勢已經發生了逆轉,而且他是個不記仇沒記性的家夥,早忘了剛才他怎麼求我、我怎麼拒絕他的了。聽說我答應了要去古城,在電話那頭快要樂瘋了,一個勁“OK、OK”著,含混地拍了一大串“夠哥們兒、夠哥們兒”的馬屁。我就喜歡他這樣,男人之間,如果睚眥必報,再源遠流長的友情也經不住折騰。不過,男女之間,就很難說了。

“什麼相關資料?與古城相關嗎?”

明珠站起來往樓上走,經過我身邊的時候看我關了手機,就停下來,歪著頭,眉微微皺著問我。她早已喝完咖啡,又用那綠色的“淑女杯”在喝白開水。真不知道她為什麼那麼缺水,隻要醒著就不停地喝白開水。我知道,很多人都有這個習慣,以前聽紮西巴雜說,我的嫫拉也愛不停地喝水。還有啊,李明珠很多時候說話,會歪著頭、微微皺著眉,這個動作也很像我的嫫拉。我沒有見過嫫拉,但自小就不停地聽人說起,特別是紮西巴雜,他像唱《格薩爾王》一樣,不知疲倦地在我麵前嘮叨,那枯樹皮一樣的兩片嘴唇裏嘮叨出來的話,簡直就是折磨我耳朵的軟暴力。不過,嫫拉卻因此在我心裏生了根,以至於我到現在都不敢肯定,我愛上明珠,是不是因為嫫拉的原因——我毫無緣由地從明珠身上感受到嫫拉的氣息,好像她是嫫拉的轉世一樣。

“哦,聖約翰大教堂的資料,你熟悉嗎?”我跟在明珠後麵上樓,把楊帥一個人丟在了樓下。

“聖約翰大教堂?古城有這個教堂嗎?我記得隻有一個福音堂和一個天主堂呀。”明珠走在前麵,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不過想來眉頭一定又皺著了。

上了樓梯,第一個就是我的畫室,我“過家門而不入”,繼續跟在明珠後麵。過了楊帥的工作室,到明珠畫室門口了。明珠不開門,轉身站在門外,說:“再進去,可就是私人空間。你忘記了?非公共領域莫入。”

“我隻是想提前了解聖約翰大教堂,並沒有要冒犯你的意思啊。”我聽了她的警告,立即很守規矩地退了兩步,回頭又說,“一會兒鮑勃把資料發來,你看不看?”

“看。你從QQ上發給我。”李明珠說完,進了她的畫室,“砰”地一聲關上了房門。

楊帥正走到樓梯口,見我沮喪的樣子,吹了幾聲口哨,朗聲說道:“青山在,綠水在,冤家不在;風常來,雨常來,書信不來;靈不害,病不害,相思常害……”還沒說完,那顆亮閃閃的腦殼,就晃進了他的工作室。雖然他始終沒看我一眼,但我還是想象得到,他臉上一定堆滿了幸災樂禍的表情。不過,也可能他並沒有針對我,隻是觸景生情,想央金拉姆了。

我懶得理睬他,進了自己的畫室,也“砰”地一聲把門關上,然後點開郵箱看郵件。

鮑勃的辦事效率我一向很服氣,看到有來信顯示,我就知道一定是他的。打開郵件,先下載了圖片:一座恢宏的哥特式建築立即鋪排在我的電腦屏幕上!

我連忙打開另一個附件看他隨圖片發來的解說:

“古城聖約翰大教堂,俗稱福音堂,位於古城中心地帶,占地1500餘平方米,可容納2000餘名教徒禮拜,由有英國‘劍橋七雄’之稱的蓋士利先生在古城傳教時主持修建。1925年,蓋士利夫婦病逝於古城,安葬於大教堂花園裏。”

這段解說詞後麵,還附著鮑勃的一句留言:“意西尼瑪,盡量拍全貌啊,裏外都要,能從空中俯瞰最好。辛苦了,來北京我請你吃東來順的涮羊肉。”

這家夥,叫人做事情態度積極,一說請客,就推出老遠。東來順的涮羊肉啊,每次我去了北京他帶我去吃,都會把午飯等成晚飯:先要領牌子,然後在門口等,聽到叫號了才能進餐廳坐下點菜。就算是有座位了,可邊吃邊想有那麼多人在外麵排隊等著,心裏也不安生,總想著三五兩下解決問題,趕緊走人。那節奏,就跟攤上一個催命導遊參觀北京的景點差不多。

不過,能有機會和明珠一起回去看她的家人,我還是很高興。我點開明珠的QQ,把鮑勃發來的資料給她傳了過去,眼巴巴地等了好一會兒,才收到回複:就是福音堂啊!我給你當導遊,什麼時候去?

我說:你方便的時候。

那就下周吧,我手上還有活,不多聊了。

隨即,QQ上的那個明珠的中國心頭像就變成了灰色——和以往一樣,雖一牆之隔,但明珠又幹淨利落地把我扔在了網絡上。

3

這個世界,芸芸眾生,人海茫茫,可看似毫不相幹的兩個人說不定在什麼時間、什麼地點、什麼場合就碰上了,還一見如故,成為一生的至交好友。

我認識鮑勃後,常常這樣想。

大二那年暑假,楊帥和幾個驢友約我一起去可可西裏,可那段時間我剛剛無可救藥地暗戀上了班花李明珠,又沒信心表達,心裏難受得隻想回到拉薩父母身邊,就沒和他們同行。

現在,就是這盛夏的深夜

拉薩,已變成一座空城

我熟悉而又陌生的空城

一個人的高原空城

窗外燈火朦朧

我熟視無睹

隻沉靜地端坐在期待裏

眼前是一座城

心裏卻隻有你的影子

原想安靜地待一段時間,好好梳理梳理我那摸不著邊際的愛情。卻不想剛一到家,第一首思念的情詩還沒寫完,阿爸阿媽就指派給我一個不能推脫的艱巨任務——陪紮西巴雜回康定!

“為什麼突然要回去呢?”我很吃驚地問阿爸。在我心裏,紮西巴雜就是我們家裏的一員,我從沒想過他會離開,雖然我很不願意和紮西巴雜在一起。他的話太多了,一說起來就無休無止,似乎隻有他睡著了,才會安靜下來。而且,他的聲音嘶啞得像一麵炸了紋的破鑼被一根劈了杈的舊竹竿輕輕地無休止地敲擊。所以,我情願聽火車鑽山洞的聲音,也不願意聽他絮叨。

“前幾天有人從康定來,和紮西巴雜說起老家的人和事,讓紮西巴雜想起了一些好朋友,就打算回去了。”阿爸說,紮西巴雜老了,這可能是他一生最後一次回康定呢。

雖然我中學時就離開藏區到漢地上學,但還是明白阿爸的意思,知道紮西巴雜這是想要落葉歸根,隻好答應去送他。

沒想到“計劃沒有變化快”。上午,我和紮西巴雜正收拾行李,央金拉姆從成都打電話來,風風火火地先給了我一個陌生的手機號碼,然後才說,她正帶團去理塘,她帶的那個旅行團裏,有個背包客偏要先參觀布達拉宮,快到了,才想起還是有人接站好。通話最後,她特意說:“你隻負責接站,遊玩不用陪。”

從成都坐火車到拉薩,怎麼也得要兩天時間吧?她居然不提前通知我!我心裏隱約覺得她是有意的,可她不說,我也不好意思問——央金拉姆經常這樣臨時抓我的差,我對她卻一點辦法都沒有。她是我阿爸當年在牧區工作時的同事的女兒,怎麼說我們兩家也算是世交,而且阿爸阿媽沒有女兒,很喜歡她,自小她在我們家的時間比在自己家的時間還多。她也知道自己地位特殊,所以一向給我安排任務,都像一個任性的妹妹在使喚哥哥。可她真見了自己的親哥哥丹珠活佛,卻又戰戰兢兢,隻會像信徒們見了活佛那樣,講些道吉祥的話。

於是,我隻得推遲一天去康定,趕緊先撥打了那個陌生的手機號碼,讓對方告訴我火車到站的時間。

收起手機,我發現紮西巴雜正盯著我。

“意西尼瑪啊,你娶央金拉姆吧……”

我打斷他的話,問:“央金拉姆要我幫她帶朋友去布達拉宮,你和我們一起去嗎?”

“不去。”紮西巴雜彎腰繼續收拾他的東西。

“為什麼不去?你來拉薩這麼些年,我都沒見你去過布達拉宮。這一走,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還是去看看吧。”

“誰說我沒去過?”紮西巴雜在他的床頭坐下,撚著痦子上生出來的幾根分不清是白色還是黃色的毛,看著我說,“我去的時候,還沒有你呢。”

“那個時候的布達拉宮是什麼樣的呢?”現在不著急走,我有些無聊,也有充足的時間,居然不顧及紮西巴雜的絮叨,有心情和他閑聊起來。

“那時候,布達拉宮沒有圍牆,後麵是龍王潭,樹多,草多,還有一條石頭路。順著石頭路上去,後宮門上橫了一根又粗又長的鐵棍,中間是一個比你的拳頭還大的鎖。我站在外麵,通過門縫往裏看。裏麵沒有一個喇嘛,隻有烏鴉和野鴿子飛來飛去。到處都是鳥屎。”

紮西巴雜說話的時候,一點表情都沒有,我看不出他心裏在想什麼,但我知道那荒涼的一幕已經鐫刻在他心裏了,你就是下刀子剔,都剜不出來。

從拉薩市區到火車站,路況和風景一樣好,而上了拉薩大橋後,即使是最優秀的司機,也會忘記路況,隻感覺自己是美景的一部分。極目望去,是和大朵大朵的白雲依偎著的遠山,遠處的每一座山峰上,都有蠶絲般的白色雲朵籠罩著,一團接一團地鋪排開去,直到視線的盡頭。遠山腳下,隨著色彩的漸次豐富,是望不到邊的青草和藏在裏麵的格桑花,而拉薩河雖然靜如處子,她柔美的河岸線和中間大大小小的沙灘,卻讓整幅畫有了流動的感覺。沙灘上不時有幾株矮小但身姿靈秀的小樹木,在靜靜流淌的河水裏努力生長著。自小我就知道,青藏高原是長不成大樹的,所以,無論是布達拉宮,還是紮什倫布寺的柱子,都是用一棵棵碗口粗的樹身並在一起,圍成它們需要承載的重量的“合歡柱”,然後就那樣緊緊地抱在一起,千百年地支撐著殿堂,支撐著喇嘛和藏民們的神聖信仰。

緣於這些自小熏陶出來的情感,我每次離開拉薩和回到拉薩的時候,覺得每塊車窗玻璃都是一個畫框,從哪個角度看出去,都是一幅迷人的畫。這樣的時候,我就會很敏感,一會兒激昂,一會兒失落,不知道自己選擇繪畫作為一生的追求是不幸還是幸運——一個人一生怎麼可能畫出比大自然更完美的圖畫呢?

在拉薩,似乎任何建築都能配得上“莊嚴肅穆”這個詞,就連遠離宗教和曆史的火車站也是這樣。上午的簡短通話,背包客隻給我說了他到站的時間,我關了手機才發現竟沒問他的名字和穿著特征,想想反正有手機,就沒再聯係。如此一來,到了車站,我既不用舉牌,也不用四處張望,隻需要遠遠地欣賞火車站的莊嚴肅穆和如過江之鯽的匆匆人流,安靜地等人家主動和我聯係就可以了。

人群蜂擁而至,又蜂擁散開,大概每次火車到站前後都是這樣吧。我看著聚散無常的行人,想像他們來拉薩或者離開拉薩是什麼樣的心情,猜測他們中誰是我要等的背包客。人快散盡了,我的手機才響,我看看是背包客的號碼,就沒接,四下張望,尋找著撥打我的手機號碼的那個人。一個瘦瘦的、高高的、金發碧眼的家夥迎麵走來,他拿著手機,小拇指居然還撓著自己像是用高級洗發水洗過的山羊胡。我目瞪口呆:不會是他吧?

當然就是他,鮑勃!他循著我的手機鈴聲——亞東的《格桑花》,走到我麵前,伸出手,說:“你好,我是鮑勃,英國人,在北京工作。”

“Welcom to Lhasa……哦,你好!”沒想到普通話說得那麼好的背包客,居然是個英國小子,我頓時有些窘迫。

鮑勃像個搞惡作劇成功的小孩子一樣大笑起來。

他接了我的電話,故意說流利的北京話,故意不告訴我名字,是想給我個驚喜呢,還是在捉弄我?我賭氣地撂下他,獨自扭頭朝我駕來的車子走去,憤憤地拉開車門。

“意西尼瑪,不要生氣,我來這裏不光是為了布達拉宮,也是為了你。央金拉姆沒有告訴你嗎?”尾隨而來的鮑勃把包扔進後座,老朋友似的坐在副駕位子上。

他知道我的名字,一點都不奇怪,央金拉姆把他托付給我,自然不會連這點信息都不透露。但要說到為我來拉薩,恐怕就是開玩笑了。我看著他,冷冷地說:“為什麼我的眼中常含淚水?是因為這玩笑開得太過分。”

“這句話好,我還沒聽說過,下次一定要用上,並說明摘自意西尼瑪語錄。”他說著,掏出了手機。

“對不起,讓你失望了。這不是我的原創,好像是一個著名的河南籍作家說的……喂,你知道河南吧,中原、中州,中國文化的發祥地。你真把這句話當成我的語錄了?你不會是當真了吧?”我見他邊重複我那句話邊往手機裏保存,樂了。心想,你小子這麼年輕,中國話雖然說得溜兒,未必對我們博大精深的中國文化知道多少。

“知道,知道,河南——洛陽、開封、安陽;龍門石窟,白馬寺;鐵塔,包公;殷墟,甲骨文……嗬嗬,真是河南的作家說的,那我更得好好記著了。我是比較愛學習。真的,我一向堅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他把手機小心地裝進口袋,雙手放在蜷著的兩腿上,側過身,很嚴肅地告訴我。這小子!說了亂七八糟的幾個關於河南的關鍵詞,真把自己當中國通了。

他的腿太長了,坐在那裏的確很委屈。我笑了笑,把車發動了,問他:“姑且相信你的話。這麼遠來找我有什麼事情?”

“想和你合夥做生意——賺錢!”鮑勃回答得非常幹脆。

雖然同學中從大一開始就有在外麵掙錢的強人,但我卻從來沒動過這個心思,一直花著父母按月寄的生活費。偶爾捉襟見肘,也想去找點零花錢,可一直沒機會。見鮑勃這樣說,我有點動心了,但看他比我大不了幾歲的樣子,又懷疑他是不是在說著玩兒。

“央金拉姆給我看過你的畫,我盯著你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怎麼樣?合作嗎?你要是答應合作,我們簽第一筆合同,然後去布達拉宮參觀。OK?”

“我要是不答應呢?”我盯著前麵,很專心地開車。

“你要是不答應簽這筆合同,當然,明天我也要去布達拉宮。”鮑勃翹著他褐色的山羊胡子說。

我從見到他第一眼開始,就覺得眼前這人不對勁,可直到他說這句話,我才搞明白:我看不慣他的胡子!一個英國人,居然留這樣的山羊胡子,我越想越覺得不倫不類,想著想著,笑出了聲。

就這樣,也就一個多小時的時間,在從火車站回拉薩市區的路上,我和鮑勃成了合作夥伴兼朋友。我答應根據他提供的資料,為他臨摹一批民國風景畫。他也答應直接去我家,不住賓館。

吃過晚飯,我倆都進了客房,關起門來天南海北地聊天,當然主要是談合作細節,淩晨四點了才迷迷糊糊地睡下。

第二天我送鮑勃去布達拉宮時,已經是午後了,一路上不時碰到磕長頭和轉經的人,還有他們隨意在路邊點燃的桑煙。我對鮑勃說:“拉薩有三條轉經路,第一條在大昭寺裏,圍繞大昭寺主殿的廊道;第二條,是圍繞整個大昭寺的街道;第三條是最長的,由大昭寺、小昭寺開始,經過老城區,最後繞布達拉宮一圈。我們現在走的,就是當年文成公主來拉薩的老路……”

鮑勃似乎心不在焉,“唔唔”著,隻顧拍照。

我原本就不喜歡給人講這些,看他好像沒什麼興趣,正好可以不再接著往下說。

很多人對進入布達拉宮前繁瑣的手續極不習慣,鮑勃還好,他跟著我出示預約票、通過安檢,都一聲不吭,像個很聽話的鄰家傻大哥。

如同北京人不會天天去故宮,拉薩人也不會有事沒事去布達拉宮。我最早來布達拉宮,是在父親從牧區調回拉薩那年,後來更多的是陪同學和朋友來參觀。每參觀一次,我就會鬱悶很久,畫不出東西來。

和紮西巴雜記憶裏的布達拉宮不同,我印象裏的布達拉宮是一個壁畫和雕塑的世界,一個讓人忘記時間和方向的世界。那些上上下下的樓梯和七彎八拐的大殿小殿所承載的,並不是遊人的腳步,而是足以穿越任何生命的目光——但那些我們熟悉的酥油燈火,卻總是把我們往某些方向吸引;或者不僅僅是我看到的酥油燈火,還有紮西巴雜看到的鐵棍和大鎖。

我一直不喜歡以遊客的身份參觀景區,更願意在旅遊淡季,或者幹脆選個暴風驟雨的日子去仔細和那些建築、那些佛像、那些唐卡交流。央金拉姆和我正好相反,她就喜歡喧鬧的地方,景點裏人越多她越興奮,要是帶個上百人的大團,她甚至會激動得忘記說漢語。好在她知道我有這個毛病,從來不強求我幫忙當臨時導遊。我和她能保持這麼多年的兄妹情誼,就因為她總是在我忍受得了的範圍內折磨我。這一點,她和明珠又不同,明珠總是在挑戰我的忍受極限。

“這裏就是西藏以前的政教權力中心嗎?”踏著凹凸不平、不知道被多少朝聖者踩過的古老石級,鮑勃問我。

經過一夜促膝長談,我們早已經沒有了剛見麵時候的陌生感。但麵對這麼弱智的問題,我除了故意不理睬他、一直往前走,似乎別無選擇。他大概也知道我不會回答,就沒再追問,隻是左顧右盼地跟在我身後。用預約票換了門票,付了參觀費,我這才對他說:“跟個旅行團,你想知道什麼,都有導遊給你講。你出來給我打電話。”

鮑勃摸摸他的山羊胡子,問:“你為什麼不進去?”

我說:“等你出來的時候,要是還不知道,再問吧。”

我轉身剛要走,聽到身後有導遊說:“請不要拍照。”扭頭一看,被警告的居然是鮑勃,這家夥明目張膽地舉著相機。

我遠遠地高聲責問他:“你存心的是吧?從大不列顛跑這麼老遠來,還不知道哪些地方不能拍照?”

隔著高高矮矮、似乎都急不可耐地要走進這個聞名天下的聖殿的人們,鮑勃對我做了個“OK”的手勢,笑了笑,收起相機,跟著導遊進去了。

4

也許紮西巴雜曾經見過的布達拉宮已經是永遠的曆史,但金頂封閉了,帕巴拉康和曲傑竹普不讓進了,布達拉宮會不會也有那麼一天呢?或者我們是幸運的,可以憑借買票的錢就能進入這看上去十分莊嚴的宮殿,而我們之前和我們之後的更多人,卻沒有任何機會從這裏進出。但進出這裏又意味著什麼呢?對我而言,最適合的瞻仰布達拉宮的方式,就是遠遠地望她。天空上飄著白雲,天空很藍,白雲很白,藍天白雲下的布達拉紅宮鮮亮得像簇新的一樣,讓我想起那個在這裏沒有位置的六世達賴喇嘛,會不會正是這個顏色激活了他內心的熱情和對愛情的向往呢?當然不是,我知道的,但我還是要這樣想,至少是這個顏色成就了人們心裏的倉央嘉措。

我想起每次參觀布達拉宮,走在木製的陡梯上時,都仿佛有一股無形的威懾力從四麵八方壓來,使我的腳落在陡梯上,發出沉悶的聲音,似乎要喚起這個宮殿某種處於休眠狀態的魔力。誰願意被這樣的威懾力壓迫著呢?誰期待喚醒那處於休眠狀態的魔力呢?誰知道有多少人不遠千裏萬裏來拉薩,並不是為了一座宮殿,而僅僅是為了某一個人呢?

我不願意。我不期待。但是,我知道。

雖然拉薩有我的家,雖然每次回來或是離開都有不同的原因,但我這次回拉薩,的確就是為了一個人。

那個人在當年的情人節寫了一篇千字小文,題為《做倉央嘉措的小情人》,發在校刊上。除了我,沒有人注意那篇小文,大家在被迫學習了某位網絡名人《嫁人就嫁豬八戒》之類的錦繡文章後,都已經習慣不通過文字來相互了解了。在看到校刊上的文章之前,我也一樣。但做倉央嘉措的情人與做豬八戒的老婆,顯然沒有可比性,因此,那篇文章的作者就此住進了我的心裏,直到某一天,我告訴她,“我愛上你了”,她卻對我說,“我知道倉央嘉措是西藏人,但也知道並不是所有西藏人都是倉央嘉措。哥哥,你也得明白這個道理。”在這個通訊業像在瘋狗前麵竄一樣的時代,我們的對話以近似於12級台風的強度,隻半夜間就搶占了全國各個大學的秘密花園,被篡改成了N個版本,比如,我知道“北京人”是北京人,但也知道並不是所有北京人都是“北京人”。哥哥,你也得明白這個道理。我知道柳下惠是山東人,但也知道並不是所有山東人都是柳下惠。哥哥,你也得明白這個道理;我知道黃金榮是上海人,但也知道並不是所有上海人都是黃金榮。哥哥,你也得明白這個道理……總之,所有故作深沉者,故作高雅者,甚至故作流氓者等等,全都被掃進了用這句最新至理名言修葺的“戰俘營”裏。

當因現代傳媒而聚集的所有的追隨者都如鳥獸散時,那第一個人依然堅持著,不過,他隻是改變了策略而已。

所以,我現在回到拉薩,依然會想那個人。隻要她還想做倉央嘉措的小情人,我就會一直愛她。我等著,總有一天,她萌動了要找她的倉央嘉措時,我會近水樓台,成為她最好的向導……

鮑勃的電話打來時,我已經來到八廓街上,坐在那座黃色房子的二樓了。很多人不喜歡這裏的嘈雜,可我喜歡。去拜謁文物,是為了思考;來這裏,是為了不思考。他們越嘈雜,越證明他們醉心於自己的感官感受。在這種原本就是為了宣泄感官感受而存在的地方,如果每個人都不約而同地不去顧及別人的感官感受,豈不每個人都很幸福?

“如果牛有宗教,它們的神也會是牛。”鮑勃進來的時候,沒頭沒腦地對我說。

這話聽著耳熟,我估計不是他的原創,但卻明白他的意思,於是回答說:“你不知道嗎?二十多年前維修那座神聖的宮殿時,從地壟裏清理出的垃圾就有五百多車呢。”

他聽了,咧咧嘴,似乎想笑,卻沒能笑出來。我看他一臉的疲倦,開玩笑說:“這麼沮喪,不會是相機被沒收了吧?”

他拍拍包,示意相機還在裏麵,然後坐下,喝了兩口我給他要的咖啡,說:“意西尼瑪,我明白你為什麼不進去了。剛才,出了宮殿後門,一個和布達拉宮似乎一點聯係都沒有的世界突然擺在我麵前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像是穿越小說裏的主人公,剛從另一個世界回來。”

我告訴他一般的人參觀布達拉宮後,都有這樣的感覺。

“那,一般人會不會在其美甘丹產生幻覺,迷迷糊糊地看見倉央嘉措坐在那裏的寶座上想一個人、在窗前遠遠地望一個人?那裏現在看起來不過是一間普通的佛堂,和其他佛堂沒有任何區別……”

停了一會兒,他又對我說:“那裏麵,沒有六世達賴喇嘛的靈塔。”說這話時,他伸出毛茸茸的手指,指著遠處的布達拉宮,指著布達拉宮上方的金頂。

是啊,在布達拉宮,其他達賴喇嘛的靈塔,不管大小,至少都金碧輝煌地存在著,供朝拜者頂禮膜拜,卻唯獨缺少六世達賴喇嘛的,好像他不曾存在過一樣。我不知道怎麼回答鮑勃。因為我沒想到,在這個一點都不特殊的日子裏,我這個西藏人和我的新朋友鮑勃——一個英國人,居然會想著同一個人。

我問他:“你來拉薩就為了他嗎?”

鮑勃說:“不,我是為了布萊克。布萊克很老了,有失憶症,可偶爾還會想起一些往事。布萊克喜歡倉央嘉措的詩,一生都喜歡。”

“誰是布萊克?”

“我爺爺。”

“我有個同學也喜歡他的詩。一個女同學,能背誦倉央嘉措好多詩的中英文,隻是沒聽她讀過藏文。”

我們自說自話,看看對方,覺得有些尷尬,相互笑笑,叫服務生撤下咖啡,換上啤酒。當滿桌子都是空啤酒瓶時,我們開始有意聊與布達拉宮和倉央嘉措無關的話題。鮑勃說他一年前去康巴旅遊時就認識央金拉姆了,央金拉姆知道他是幹什麼的之後,就不停地往他郵箱發我的畫。我有些吃驚,一直以為央金拉姆隻是因為職業習慣喜歡攝影,見什麼拍什麼,卻沒想到她竟那麼有心。

“是不是你女朋友?”他問。

“是我妹妹,我沒女朋友。”我想裝醉,可結果發現自己真的有點醉了,說這話時誇張地瞪著眼睛,嗓門壓得很低。我這是酒醉心明白。拉薩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難保前後左右沒有認識央金拉姆的人,要給她知道我在公開場合聲稱她不是我的女朋友,她還不生吞了我。

“沒有女朋友?那個喜歡倉央嘉措情詩的女同學呢?”

看見他一副渾身上下爬滿虱子的樣子,我忍不住罵道:“你小子剛才還一副死狗樣,現在活過來了?啤酒也燒心?別瞎猜了,早點回去休息吧,明天你不是要趕去理塘嗎?”

我們把自己麵前的啤酒一飲而盡後,結了賬,下了樓。兩人攙扶著走到街邊,正有一個朝聖的老阿婆經過,弓腰駝背,滿臉褶子。鮑勃盯著人家看,邊看還邊嘿嘿壞笑。我真想踹他一腳,可想到和他畢竟才有一天的交情,忍住了,隻是用手肘碰了碰他,問:“看見八瓣格桑花了?”

他摸著山羊胡子說:“我在想,老布萊克的情人要是活著,是不是也像她這個樣子?”

我看他一眼,問:“倉央嘉措要是還活著,也許就是我們這個樣子吧?”

我們的笑聲像盛夏突然落下的雨滴砸在浮土上,行人的目光被短暫吸引後,立刻又塵埃落定,回到他們原來的目標上了。

喝高了,不能開車,我和鮑勃隻好打車回家。路上,看到夕陽餘暉裏布達拉宮的白牆格外耀眼,窗戶上的布簾無聲無息地在陰影裏隨風搖擺。我說:“一個能傾慕倉央嘉措的女子,一定是個為愛而生的女子。”

鮑勃問:“你說的是老布萊克的夢中情人嗎?”

我轉頭看了看他,終於忍不住,還是踹了他一腳。這個時候,他和我已經是朋友兼合作夥伴了。

第二天,送鮑勃上了去理塘的班車後,我按照阿爸的計劃,送紮西巴雜去了康定。當然,那時候我並不知道,我和紮西巴雜的康定之行,會成為我一生中重要的經曆——就像現在的古城之行一樣。

5

居然隻知道福音堂,不知道古城的聖約翰大教堂——在從成都去古城的路上,我為此狠狠地嘲笑了明珠一回。明珠卻沉著氣,一路不和我計較。

以往我們談到什麼,永遠都是她對我錯。不過那都是些形而上的問題,原本就談不上標準,可這次,鐵板釘釘,任她有多伶牙俐齒,也翻不了身。我原本有些得意,但看看明珠那滿不在乎的樣子,又很擔心:如果不有是十成的把握,她怎麼會擺出這樣一副表情?

她到底會怎麼翻身呢?從成都到古城的路上,李明珠什麼都沒說,我也沒想出來。但隨著古城越來越近,我心裏也像一個被抽絲的老蠶繭一樣,越來越虛。

我們是上午十點多出發的,下午三點就到了古城。古城是川東北的古城,也是全國的古城,全國第二批曆史文化名城,可因為地理位置太偏,來這裏旅遊的人極少,我在網上找到這個消息時,很高興。當然,我不知道古城的人是不是會因此而高興。不過,當我看到古城裏嚴禁車輛通行的指示牌的時候,我想,他們大概也是高興的。過度的旅遊開發,隻會讓人和建築都失去靈性。我自覺地把車停放在古城外的停車場裏,和明珠各自背好行李,一前一後地走向古城的標誌性建築狀元牌坊。我不僅背著攝像機、電腦、照相機、三腳架,還一手拎著自己的小包,一手拎著明珠的大包,沒走幾步就落在明珠後麵了。照理,美女的包裏裝些化妝品、小首飾就得了,不會很重,可明珠包裏也不知道都塞了些什麼,沉得很。而明珠自己背的那個薄薄的筆記本,看上去卻像個時尚的坤包。

我是第一次來古城,雖然有明珠做向導,但看在她連聖約翰大教堂就是福音堂都不知道的分兒上,進城前還是趕緊左右張望,想買張地圖。可就在我東張西望的時候,明珠卻跑到入城左邊第一家賣特產的小店門口了,伸長脖子往裏看,一隻腳著地,一隻腳前後晃著,像個小孩子。我從來沒見過明珠如此童心大發過,以為她發現了什麼稀罕物件,忙也湊了過去。可邁上台階一看:裏麵居然正在進行一場驚心動魄的現場實拍!

演員:一隻體態較大的耗子,一隻比耗子大不了多少的小花貓。

場地:小店一角。

場景:小花貓和大耗子對峙,貓進鼠退,鼠進貓退,每次一進一退之後,便廝殺一場。小花貓有力量優勢,但大耗子顯然狡猾得很,雙方勢均力敵,幾個回合下來,還分不出勝負。

攝影師:男,二十多歲,中等個子,偏瘦,一張可愛的娃娃臉,估計是這家小店的老板。放著生意不做,來拍這場貓鼠大戰,看來這位攝影師是個識情趣的人。

當然,識情趣的人不止他一個,店外的明珠也是。

再狡猾的耗子畢竟也是耗子,幾個回合過後,這場戰役終於以貓的大獲全勝而告終。明珠因為是屏住呼吸在觀察這場戰役,看到戰鬥結束,正義戰勝了邪惡,她也長出了一口氣。店老板很是得意自己拍到了好鏡頭,當即就拿出數據線,準備把圖片往電腦上傳。誰都希望有更多的人來分享自己的快樂,這個年輕的攝影師也不例外。他看到有客人如此熱心,招招手說:“進來進來,我們在電腦上看效果。”

明珠毫不客氣地從櫃台旁進了他的小店,站到他身邊,我也隻好跟了進去。他隨即點擊了一個名為“古城家園”的網站,把剛才的小情景劇發到了“古城水吧”。我看到他在這個網站的名字是“古城飛醋”,想起古城的醋是中國四大名醋之一,這小店賣的最主要的特產也是保寧醋,不禁暗歎他這網名取得好。

明珠也是網絡高手,我看明白了,她自然更看明白了,已經“飛醋兄長”、“飛醋兄短”地叫著親自去翻看網絡上的“水帖”。我趁機問:“飛醋兄,你知道哪裏賣古城地圖嗎?”

古城飛醋看看我,又看看明珠,一張可愛的娃娃臉上露出了靦腆的淺笑:“你們是外地來旅遊的吧?我這裏有一套朋友送的《古城秘笈》,轉送給你吧。”

哼,隻怕不是送給我,是送給明珠的吧?我這樣想著,便說:“秘笈啊?那我們可不敢要,我隻想買張地圖就可以了。”

“秘笈裏不僅僅有地圖,還有景區、小吃、住宿、交通,總之你來古城旅遊需要的知識,它上麵都有。”

古城飛醋越實誠,我越覺得他是衝著明珠來的,正想著怎麼回絕,明珠偏著頭說:“謝謝飛醋兄,意西尼瑪,你不要我要,幫我收著。”

古城飛醋聽到明珠這樣說,飛快地跑到小店盡頭,拉開貨櫃下的抽屜,從裏麵取出一個和普通雜誌差不多大小的薄薄的白色硬紙袋。瞎子都能看出來,我渾身上下已經掛的全是東西了,這位飛醋先生卻還是毫不猶豫地把紙袋子遞給我。

難道我長著一張搬運工的臉嗎?總不能見我寬出你一膀、高出你一頭、長得你比英俊,就這樣報複我吧?腹誹歸腹誹,我還是把手裏的包放下,接過紙袋,看也沒看就把它插進了電腦包裏。

明珠似乎一點兒都不在乎我為她當騾子當馬,還在和古城飛醋交換QQ號碼。我假裝咳嗽了一聲,她這才似乎意識到對我有些過分,邊起身往外走,還邊對古城飛醋說:“你把地址發給我啊。”

上了街,我問她:“什麼地址啊?”

原本我就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後,沒想到她竟突然轉身,說:“我看到他們論壇裏有一個‘古城文史’版塊,飛醋兄說是古城地方誌辦公室的專家在當版主,資料絕對權威,裏麵有關於福音堂的,我就讓他通過QQ把地址直接發給我,有機會再介紹你和他們認識。OK?”

什麼毛病?怎麼和鮑勃那家夥一樣,話到尾巴上,就犯起了惡俗之極的“OK病”!

明珠說這番話的時候,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因為她突然轉身,我沒來得及退後,她就撞到了我身上,確切地說,是她的頭正好撞到我的胸前。她於是就保持這個姿勢說完了上麵那段話。

每次都是這樣!每次都是這樣!我在深深地失落之後,突然被拋向了幸福的波峰。我知道,明珠和所有人相處都是這樣,她總是做自己想做的,不在乎誰會不理解。她總能憑借最後的一擊,用事實讓誤解她的人自責。無論是以前明目張膽追求她的時候,還是後來被回絕了隻得像朋友一樣相處的時候,我都是這樣被她一次又一次反複醃漬,我確信自己對被這樣醃漬有依賴性,已經上癮了。

不過,我還是不知道,她會用什麼樣的方式,來為自己不知道聖約翰大教堂就是福音堂開脫。

我們說話的樣子,驚動了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人家看不到明珠的臉,但能看到我的臉呀。好在我雙手都拎著包,沒有欺負老弱婦幼的嫌疑,但為了避免瓜田李下,我還是主動退後了半步。就在我後退的時候,明珠的話已說完,也同時轉身了。她繼續往前走,我便繼續亦步亦趨地跟著。

古城的街道兩邊都是那種明清時期構的民居,門臉不大,一個挨一個全是小商店,賣什麼的都有,但顧客不多。店主人有的在織毛衣,有的在聽歌,有的在網上玩遊戲,有的站在櫃台後麵看街上的行人,一副一點都不操心生意好壞的樣子。行人也大都不像是遊客,直直地往前走,難得左右看。街道是青石板鋪就的,凹凸不平,有些年景了,走在上麵,那才是腳踏實地,比踩在水泥路麵和柏油路麵上舒服多了。站在十字路口,我看前後左右的街道竟全是這樣,心裏湧起一股莫名的似曾相識的感覺。之前到過一些類似的古城,全都人山人海的,也許就是在那個時候,我幻想過現在的場景吧。

“意西尼瑪,轉彎!”明珠已經向南走出十幾米遠了,見我沒跟上,回頭叫我。

拎的東西多,我跑起來像鴨子。等搖搖擺擺跑到她身邊了,我悄聲說:“李明珠,我們選個時候來這街道上走走吧!這才是真正的情人大道呢!”

明珠白了我一眼,繼續往前走。這條街比剛才經過的那條街要寬些,兩邊也都是店麵,不過除了賣東西的,多了茶樓、醋吧和客棧。我看了看門牌,寫著南街多少號,就問明珠剛才走過的是什麼街,她說是東街。我以為她不耐煩,就沒繼續問。到了南街中間的一個胡同口,她停在一家客棧外麵,對我說:“你就住這裏。”

我驚訝得快要癱倒在街邊上了!期盼了這麼多天的二人之旅才剛剛開始,她居然叫我住客棧!別說是在成都,就是到了拉薩我的父母家,即使是朋友的朋友,我也不會這樣對待人家呀。無論我平時多麼遷就她,在這樣的關鍵時刻,我也絕對不會放棄男人的尊嚴。

“你老家在古城的房子不寬敞嗎?即使不寬敞,我可以打地鋪。”我說話的時候,臉色一定很難看,因為明珠不敢看我,故意把頭偏一邊去了。我不放過她,挪兩步又站在她麵前,說:“我可不想回去後讓楊帥說我被朋友扔門外邊了,太沒麵子。走吧,去你老家。”

雖然我心裏是想要維護男子漢的尊嚴,但這些話一出口,我下意識裏又覺得自己在明珠麵前成了一個乞求她收留的對象,因此,表麵上仍在繃著臉,但心裏卻有點兒不是滋味兒。

“去可以,但你別後悔。”明珠猛地把頭仰起來,瞪著我說,“還有啊,你遇到什麼奇怪的事情,都不許吭聲,全當沒看見沒聽見。知道了嗎?”

會遇到奇怪的事情?這不是勾引我的好奇心嘛。我一聽說不僅能去,還能遇到“就當沒看見沒聽見”的事情,頓時精神百倍。

明珠看了看我身上的大包小包,說:“我那包有點重。你累不累?”

我以為她良心發現,要幫我背兩樣,可她手都沒抬,竟接著說:“別著急,很快就到了,我老家就在這個胡同那頭。”

我差點兒再次吐血!

進了巷子,認識明珠的人就多起來了。不時有人和明珠打招呼,問她“回來看奶奶嗎”、“父母好不好”之類的話,問她話的時候,眼睛卻盯著我。明珠隻回答問題,也不給人家解釋我是誰,就當我不存在似的。

巷子很窄,我塊頭大,又兩手各有一個包,對麵來人了,就隻能側身過去,我很不好意思,每過一個人,就給人家說聲“對不起”、“不好意思”。沒人的時候,明珠轉身訓我:“這是街道,大家都可以過,誰都有個手裏拿東西的時候,你今天拿東西,大家讓你;他明天拿東西,大家讓他。有什麼需要道歉的?”

我想想,也是,再有人經過,就不道歉了,改點頭。明珠拿我沒辦法,不再訓我,走得飛快。大街上盡是小門臉,這小巷子裏反倒有幾家大院子,院門就非同凡響,幾步台階上去,寬寬的八字門,兩扇老木門上還刻著門神,半開半合間能看到裏麵的照壁和花園。我看院門上的門牌,上麵寫著筆向街多少號。快走出筆向街了,明珠終於停下來,站在一扇高大斑駁的紅色木門外麵,對我說:“到家了,記住我給你說的話!”

明珠推開門,門很重,不情願一樣地“吱呀吱呀”響著。門檻很高,我得把腳抬起來才能進去。進了大門,不過幾平方來門廳,迎麵還有一個鎖著的二門,我緊跟著明珠從旁邊的小門繞了進去,發現裏麵竟像一個聊齋故事裏的荒宅:天井中間是一個滿是苔蘚的花台,花台中間有一棵可能從來沒有修剪過的臘梅樹,灌木叢一樣,沒有一點形狀,花台上散亂地放著幾個殘破的花盆,裏麵有半盆板結的土,土裏的花苗像帚杆一樣;天井裏滿是苔蘚,和花台上的苔蘚連成一片,毛茸茸的,顯然從沒有人在上麵走過;天井的北邊,也就是我和明珠站的這一邊,是大門;南邊估計以前是寬大的堂屋,現在中間堆滿了一口袋一口袋的水泥,好像一個水泥倉庫,隻在水泥與木板牆之間留著兩條窄窄的過道;東西兩邊的門都鎖著,我從西邊走廊下經過的時候,透過木格花窗,看到裏麵的家具上,全都蒙著罩子,罩子上麵落了厚厚的灰,根本看不清顏色。

要走過有水泥袋子的甬道,需要上幾步台階。明珠剛把腳放上台階,從裏麵就跑出了一位胖大媽。我說跑,其實很不確切,因為她即使跑也是三步沒有我的一步遠。她中等個子,卻胖得渾身上下像是掛滿了小氣球,就是那種街頭騙小孩子打氣槍的氣球。她一跑起來,氣球就顫悠悠的——我看著她,憋著一口氣不敢出,怕那些氣球裏裝的全是氫氣,會讓她像飛機一樣助跑一段路就飛起來了。

終於,她喘著氣,跑到我們麵前了,臉紅紅的,看著我們身後說:“明珠,就你們回來了?你爸爸媽媽呢?回來怎麼也不打個電話?我好去接你們。”看到明珠盯著水泥袋子看,她趕緊又說:“這房子空著也是空著,你看看,我婆家二兄弟那孩子的嶽父做生意,貨沒處放,借這兒幾天……。隻要幾天,就拉走啊。你看看,房間我可沒讓他們動,都好好地鎖著,你們隨時回來都可以進去住。”

“實在要放在這裏,你讓他們把水泥堆在一邊,留一個通道,寬大些,進出也方便。最好還是早點搬走,不安全。”明珠說完這些話,終於不看水泥了,問:“素珍阿姨,我奶奶呢?”

“在睡呢。還老樣子,她睡著了,雷打不醒。”

胖大媽回答著,這才發現她擋了我們的路,趕緊退回去,邊退邊說:“快進屋,快進屋。這位是——”

“哦,他是我的同學,意西尼瑪。”

“你好,你好,一……馬。”胖大媽討好似的跟我打招呼。

我謹守明珠的教誨,遇到什麼奇怪的事情,都不吭聲,就當什麼都沒看見,什麼都沒聽見,但我還是禮貌地對她笑了笑。

裝水泥那間屋的門檻也夠高的,我一腳邁出去,傻了:裏麵竟還有一個天井,和外麵的幾乎一模一樣。隻不過中間沒有花台,卻有一個碩大的水缸,東西兩邊的廂房也鎖著,正南邊沒放水泥,空蕩蕩的,隻有八個太師椅分兩排擺在那裏,再沒有別的東西。穿過這套天井的時候,我看到廂房裏麵的家具上,也全都蒙著罩子,罩子上麵也落了厚厚的灰,不過比前麵第一套天井裏的廂房好一些,勉強能看清罩子是紅底白花。

而過了這套天井再進去,我的眼前竟又是一亮:中間依然是個小天井,小天井裏卻既沒有花台也沒有水缸,既沒有鋪石板也沒有上水泥,就是一塊小土壩子。土壩子裏竟還有一堆枯柴和一個燒柴的爐子;東邊的房間顯然有人住,窗簾拉著,有好幾扇門,關著的門上,有鐵鎖耷拉著,半開的門裏家具淩亂;西邊幾扇門都大開著,大概是廚房、餐廳什麼的;而正對麵,卻是一座兩層小樓,樓下有六扇大門,左右四扇關著,中間兩扇大開,可以看到後麵一片雜草;樓上正中卻掛著一塊老匾,依稀可以看到上麵有三個字:望江樓。

“素珍阿姨,你給我們沏兩碗茶,珠蘭茉莉就可以了。”胖大媽進廚房去了之後,明珠又對我說:“把東西放在餐廳吧。衛生間在樓那邊的後花園裏,從樓下走過去就能看到。”

“那個樓,能上嗎?”我小心翼翼地問。

“能,隻是你得小心些,樓板給白蟻蛀了,指不定哪塊什麼時候會掉。還有就是,灰大,我估計這半年也沒人打掃。”明珠說著,自己先進餐廳放下筆記本,徑直去了望江樓下。

我進了餐廳,看見整個西邊是相通的,用矮牆隔成了三間,兩邊是廚房、餐廳,中間的高牆上嵌著一張大鏡子,鏡子下麵有一個大理石洗漱台,旁邊放著一台生鏽的海爾小王子洗衣機。廚房裏,灶台上的天然氣爐子冒著藍色的火苗,胖大媽正往上麵放茶壺,她身邊是一堆不知道什麼時候買的白菜,外麵的葉子已經黃了;餐廳裏,有兩張方形木桌子,四周配著長條凳,都是木頭本色。我剛放下包,突然聽到幾聲“啊——啊——啊……”的怪叫,嚇得坐在餐廳的木板條凳上再不敢動。

聲音來自東邊,我清楚地聽到有人在拍打著類似木板的東西尖聲喊叫。不,那不是喊叫,是咒罵!很惡毒的咒罵。每一個字都像是用弓射出來的箭,而密集的箭簇射中的,就是我的耳膜。那尖利而又尖刻的罵聲,聽得我一陣一陣地心背發麻……

在這個如此秀美的千年古城裏,一切都該是溫婉的、祥和的,至少應該是文雅含蓄的。但那一聲高過一聲、甚至因為頻率過高而被嗆得咳嗽不斷、邊咳嗽還邊喊叫的咒罵聲,徹底擊碎了我對古城最初的印象。她說的是本地土話,不過和成都話的差別並不大,我絕大部分都能聽得懂,也就因為能夠聽明白咒罵的意思,才讓我如同身中萬矢般無處逃遁。而且,那些咒罵還很有特色和個性,總愛在一個短句子後麵拖很長的尾音,以加重咀咒的效果。我不知道她有過什麼樣淒慘的經曆,被人怎麼樣折磨過,居然會吐出如此讓人恐怖的話:“……我要刨你的墳——扯脫你的衣裳——李瑤姬——我要壓磨扇子在你胸口——滿坑裏撒上羊毛——要你萬輩萬世超生不得——素珍——肖素珍——你死到哪裏去了——快來人啊——來人啊——我要刨你的墳——刨你祖宗八代的墳……”

但這個家裏的人似乎早已經習以為常,任她叫罵,都各做各的事情,好像她不存在。

明珠繼續去衛生間,胖大媽繼續沏茶。隻有我,坐立不安。

明珠從後花園回來,在餐廳和廚房中間的洗漱間裏洗著手,看見我,說:“讓你住在外麵你不聽,現在後悔了?”

我“哦”了一聲,站起來往望江樓下走。才走了幾步,那個尖銳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哪個——哪個——哪個嘛?素珍——肖素珍——你個砍腦殼的——又把哪個野男人——招來了哦——”

我回頭看看,明珠已經去了廚房,正和胖大媽說著什麼,兩人絲毫沒有被那個聲音影響。我隻好接著往前走,進了望江樓,才發現一樓除了一個陡梯,什麼都沒有:東西兩邊是石牆,南北都是六扇大門,也都是中間兩扇門開著。這樣一來,整個望江樓就成了一個通道——去衛生間的通道。

雜草裏有一條破碎的青石板鋪的小路,彎彎地連接著望江樓和西南角的衛生間。

當我從那座看起來現代化但連抽水馬桶都必須完全手動的衛生間裏出來時,突然沒來由地想起了第三道天井裏的劈柴和爐子。

6

東邊房間裏,那個惡毒的咒罵聲不斷。我們在西邊吃飯。

這是我來古城吃的第一頓飯:三個人,桌子上擺著三碗米飯,一盆白菜燉熏肉,一盤泡菜。碗放得下我的拳頭,盆放得下我的頭,盤子放得下我的手掌。米飯比粥幹,熏肉很鹹,泡菜可以代替醋。

我假裝沒聽見咒罵,假裝沒吃出來菜鹹菜酸。我看明珠,她也是,安靜地吃著,基本是隻吃白菜。

我們吃到一半的時候,對麵房間裏沒有了聲音,院子裏一下子變得很安靜,靜得連外麵的草動都聽得見。胖大媽看了明珠一眼,起身到廚房去了。隨即,院子裏又響起一陣尖銳的金屬撞擊聲,如同劃破了蠻荒之地的閃電。這聲音我太熟悉了,是那種上發條的機械鬧鐘的鈴聲呀!我是在至少十五年前聽過這種鬧鐘響,那是為了防止早上起床晚了上學遲到。可這個時候,明珠家的鬧鐘響又是為什麼呢?在電子表都成為古董的眼下,他們家怎麼還使用著這樣的鐘表呢?

鬧鐘鈴聲快要結束的時候,胖大媽端著一個木托盤過來,裏麵裝了一碗飯、一碗湯、一碟泡菜。碗和我們的飯碗一樣大,碟子隻有我的掌心那麼大。

明珠一接過托盤,鬧鐘的鈴聲就停了。立刻,幾乎是在鬧鐘的鈴聲才停下來,咒罵聲就不留一點時間縫隙地接上了:“殺人了——不給我吃——不給我喝——你個——挨千刀的——想整死我——霸占我的房子——霸占我的樓……”

明珠在咒罵聲中端著托盤從西走到東,站在那間關著的房門前,胖大媽跟在她後麵,幫忙把門推開。明珠邊進去,邊說:

“奶奶,我是明珠,剛才回來,問素珍阿姨,她說你睡著了,我就沒打擾你。你多久醒的呀?來,吃飯了。”

明珠說話的聲音比平時高了一倍,口氣也軟和得像是換了個人。我聽得目瞪口呆!

屋裏傳來吃東西的聲音。

一會兒,聲音沒有了,明珠和胖大媽出來,順手關上了房門。他們回到餐廳時,我看見胖大媽手上的托盤裏,還有小半碗飯、大半碗湯,湯裏的肉和菜都沒有了,泡菜也沒有了。

明珠沒有和我說話。胖大媽說:“吃著吃著就睡著了,和平時一樣。”

我一下子覺得輕鬆了,長出一口氣。明珠瞪了我一眼。

胖大媽洗碗的時候,天色已經不是很明亮了,明珠帶我去收拾房間。

“前麵那套天井,是二叔的;這第二套天井,是我家的。西邊是爸爸媽媽的臥室和書房,東邊是我的臥室和書房——你今天住我的書房。”明珠說這些安頓我的話的時候,眼睛一直看著別處,就像不是在跟我說話。

“這房子看上去幾十年沒人住了。”我上上下下張望著,想說,“這麼恐怖的地方,我們能不能住在一間房裏,大不了你睡床上我睡床下。”可終究沒敢說出口。

“我們家每年過年、十一、五一,或者奶奶有什麼事情都要回來,隻是二叔回來的時候少,奶奶看到他回來,要瘋掉。”

“為什麼?”我這話才出口,就後悔了。

果然,明珠扭過頭來,照例白了我一眼,沒回答。她開了兩邊的門,開了燈,然後讓我在外麵站著,自己先進去其中一間,輕輕地卷著揭下家具上的罩子,竟然沒有揚起多大的灰塵。我在外麵看著這個小女人,看著她如此細致地幹活,鼻子酸酸的,心裏有一種想哭的衝動……

我愛上明珠有三年多了吧,可我從來沒有想過,她會有這樣幹活的時候。我任何時候想起她,她都隻是個吟誦倉央嘉措情詩的女人。那一刻,我為自己有這樣的想法而慚愧:她是那個吟詩的女人,但卻不僅僅是那個吟詩的女人,她還是個能輕輕地卷著揭下家具上的罩子的女人。這兩種女人那一種更可愛些呢?當然是既能這樣又能那樣更可愛些。

我的心有些激動,就像我麵對一個景物,正翻來覆去地不知道怎麼落筆,卻突然找到了最好的表現角度一樣。我輕輕地叫了一聲:“明珠!”

她沒有聽見。

“明珠!”我又叫了一聲。

她還是沒聽見。

“李明珠!”我叫了第三聲。

這次她聽見了,猛然轉頭說:“意西尼瑪,你腦子沒被驢踢吧?看清楚我是怎麼揭掉罩子的嗎?還不趕緊去弄你那間?”

我所有的激情在她轉頭的那一瞬間,就像她手下的灰一樣被卷走了,一點痕跡都沒留下。我低著頭進了“我的房間”,開始工作。我得承認,手長腳長並不是所有的情況下都占優勢,我才把書桌上的罩子揭掉,房間裏就已經塵霧彌漫了。我隻得跑出去,等塵埃落定。站在街沿上,我看見明珠已經取下了所有的罩子,抹掉家具上的灰,蹲在地上抹木地板了。我故意不到她的門邊,就站在雕花木窗外,可憐兮兮地說:“李明珠,你那絕活是怎麼練成的?再給笨拙的意西尼瑪示範一次吧。”

這次,她沒罵我,隻是站起來說:“不動手,你是不是覺得所有事情做起來都很容易呢?”然後放下抹布,出了房間。經過我身邊的時候,看我站著不動,問:“你看什麼呢?”

“看小姐的閨房啊。”我低下頭說。我低下頭的時候,鼻尖就放在她的頭頂,她的頭發摩挲我的鼻孔,我打了一個很響的噴嚏。

明珠笑了。

正在這個關鍵的時候,胖大媽來了。胖大媽抱著一摞床單被罩來了。而且說:“明珠,你去鋪你的床吧,我來給這個‘一馬’打掃房間。”

“素珍阿姨,他不叫‘一馬’,叫意西尼瑪!是個藏族人。”

“藏族人呀?藏族人原來就是這樣子的呀?也不是多難看嘛……”胖大媽已經進屋了,一聽說我是藏族人,又回頭來看了我幾眼,嘀嘀咕咕的,聽不清楚後麵說了些什麼。

有胖大媽幫忙,我趕緊湊到明珠房間,跟她一起抹地。明珠把抹布扔給我說:“你抹地,我來鋪床。還要把你的被子也裝好,古城晚上還是很涼的。”

說著,她打開了房間裏的大衣櫃,往外取窗簾和床上用品。我幸福得快要暈過去了,使勁兒抹著地板。抹布臟了,我打算跑去廚房那邊洗洗。腳才邁出門,明珠問:“哪裏去?房間裏有衛生間,沒看見啊?”

我搖晃著頭,東張西望著問:“哪裏?哪裏?”

她手裏拿著被套正裝被子,隻好揚揚下巴,說:“門後頭。”

我疑惑地把門關上,這才發現,外麵的門一打開,正好就遮住了房間裏衛生間的門,這個設計真是有創意啊!我推開房間裏的衛生間,發現裏麵一點都不比五星級酒店的衛生間差!誰能想到外麵那麼陳舊的老房子裏,居然有這麼現代化的豪華衛生間呀。看樣子,不僅人不可以貌相,房子也不可以貌相呀!不過,我最高興的,還是終於可以不去望江樓後麵那個草叢裏連抽水馬桶都必須手動的手動衛生間了。

我把明珠房間的地板收拾好的時候,胖大媽拿了一個臉盆過來,從衛生間接了一盆水端出去。我懵了,趕緊跑到“我的房間”,打開“我的門”,一看:天呐,“我的門”後麵就是我和明珠房間的公共牆啊!哪裏有什麼衛生間!我跑過去,問明珠:“怎麼可以這樣?”

“什麼啊?”明珠知道我說的什麼,已經忍不住要笑出聲了,可還在裝蒜!

“為什麼我那屋沒有衛生間?我怎麼洗澡?我晚上起夜怎麼辦?”我隻差沒有說,“我也要住這邊了”。

“意西尼瑪,你還挑三揀四?那你住客棧去!”沒想到,明珠居然立刻翻臉不認人,一出手就是這麼陰狠的招數。

我被打敗了,但還是不死心,站在距離她的胸前隻有0.5厘米的地方,說:“請看在我為你當司機、當搬運工的份上,讓我在你房間洗個澡吧。我保證晚上起夜不騷擾你。”

明珠的臉一下子變得緋紅,轉過身,背對我,說:“好。”

我還沒來得及竊喜,她緊接著又說:“洗澡不超過五分鐘!”

“算你狠!同意,不過不包括準備洗漱用品和調水溫的時間!”我也不是好欺負的。

她正掛著窗簾,轉回身,抬起頭,兩眼圓溜溜地望看我,說:“OK!”

胖大媽把灰塵清理完後,又從明珠這邊抱走了“我的床上用品”。我不知道,她一下午看著都那麼懶散,做的飯那麼難吃,為什麼現在突然那麼勤快?我看著她,很不高興。明珠卻說:“素珍阿姨在為你忙呢,你趕緊去餐廳把我們的包拎來吧。”

“我們一起去,我不熟悉路。”

我的要求一點都不過分,這個時候天已經黑了,可是好像她家比較節約,所有的燈光線都比較暗,堆放水泥那間屋就不說了,通道簡直就是隧道。不過我很感謝那段隧道,因為去和回來的時候,明珠都不得不拉住我的衣服下擺——光線本來就不好,再加上她的個子不高,在那個她也陌生的小隧道裏,隻好出此下策。

我們把包全部拿到明珠房間的時候,胖大媽已經把我的床鋪好了,正在明珠的門外等著。明珠讓我把那個很沉的包放在桌子上,然後打開,從裏麵拎出兩個網兜,一個裏麵裝了怕有十幾個藥瓶子;另一個裏麵裝著三個有我的手臂那麼粗、有我的巴掌那麼長的竹筒子——難怪包那麼沉!

“素珍阿姨,這個是二叔二嬸給奶奶帶的西藥,你收好,記得按時給她吃。這個是我爸爸媽媽給奶奶帶的中藥飲片,你還是和以前一樣熬水給她喝。”說完這些,明珠又從大包底下拿出一個紙袋,說,“素珍阿姨,每月的工資和生活費,爸爸都給你打在卡上的,你還有什麼要求,比如家裏有人要暫時用我們的房子,都可以打電話給我媽媽說。這是她親手給你織的圍巾,等冷起來了出去買菜,你就可以戴上。”

“明珠,你回去謝謝他們,謝謝你媽。我很好,錢也夠用,夠用。”胖大媽接過明珠的東西,有些不好意思,再三感謝後,回第三套天井去了。

我當然什麼也沒問,假裝沒看見,沒聽見。

“意西尼瑪,你不回房間休息,還站在這裏幹什麼?”明珠處理完她這次回老家首先要辦的事情,看我還站在她房間,厲聲問道。

“我在等洗澡。”我這人,一向有急智。

“那你趕緊準備,5分鐘!”

“你先洗吧,我還要準備一會兒。”我別有用心地說。

“你不洗是不是?那就出去,我關門了。”

明珠一點機會都不給我,沒辦法,我忙把我的長槍短炮扛回“我的房間”,從小包裏取出洗漱用品,再跑回她的房間,問:“浴巾可以借我嗎?誰出門會帶浴巾呢?”

她“哼”了一聲,說:“借給你,我用毛巾被!”

雖然明明知道她有半年沒有回來了,浴巾上、浴室裏未必還有她的體香,但抱著她的浴巾,進了她的浴室,我還是高興得摸不著北。

“開始計時!”看我半天沒有動靜,明珠在外麵嚷嚷。

“等等,水都沒開呢……好了。”我趕緊開始戰鬥。

如此良辰美景,明珠卻大煞風景,她在外麵不停地喊著:“5分鐘倒計時……4分鐘……3分鐘……2分鐘……1分鐘……50秒……40秒……20秒……10秒……時間到了,出來!出來!”

陌生的地方去得多了,從來都是一挨枕頭就什麼都不知道,可當我不得不手忙腳亂地洗了澡躺上床的時候,卻發現自己一反常態,不僅一點睡意沒有,還十分興奮。按理說我今天獨自開幾個小時的車,又運送了那麼些大包小包,該感覺到累呀!可偏偏就像被抽了幾鞭子的牛一樣,渾身的勁兒無處發泄。我想和明珠說話,騰地坐起來要叫她,又覺得不妥,她那麼瘦小,怕是真累了,讓她好好歇著吧,於是又四仰八叉地躺下,胡思亂想。想著想著,就想起她不知道古城聖約翰大教堂就是福音堂的事情,想起她看貓鼠相戲的事,想起那個叫“古城家園”的網站。反正睡不著,我一跟頭翻坐起來,把筆記本拎上床,半躺著上網。

人一旦真的無聊起來,那無聊就像鐵板一樣沒有縫隙。我把鐵血軍事、西陸軍事、環球軍事、鳳凰、新浪、搜狐、新華翻了一遍,發現今天沒發生什麼讓我有興趣的重要新聞;126、163信箱裏,也隻有幾封問候信和一些垃圾廣告郵件。我打開QQ,QQ裏總不至於也冷清吧?果然,QQ上格外熱鬧,各個同學群、驢友群、畫友群全都聊得熱火朝天,留言也不少,可全是灌水,一句正經話沒有——約我出去的沒說去哪兒、近期來成都詢問可不可以宰我一頓的沒留時間、得空叫我幫忙的沒說主題,唯一有點含金量的,是楊帥下午的留言:央金拉姆要來,還是住你房間?我趕緊回答:盡管住,老規矩,換幹淨的,把臟的給我洗了。

正打字,明珠的中國心頭像紅紅地閃著,先是一個抖動,然後問:沒睡?幹嗎呢?

我連忙把楊帥的話回了,關掉他的對話框,專心和明珠說話:想你呢。明珠回複:我才和古城飛醋聊了一會兒。等一下,我把“古城文史”的地址給你……你看吧,我睡了啊。

發了一個網址和一個“886”後,中國心不紅了,也不閃了。

我不相信明珠真的下線了,接連發了幾張笑臉過去,她居然都沒回。就是下線也沒這麼快吧?我不死心,起身出門去看:明珠房間的燈真的關了!

就是千手觀音也沒這麼快吧?故意不想和我網聊,以為我不知道!我知道,可也沒辦法,隻好回房間,把門關上,上床,點開她給的網址。“我見證曆史,我求真曆史,我延續曆史。”看到這樣的解說,我陡然對陌生的版主心生敬意,再看看他的網名是古城佬翁,聯想到明珠下午說人家是專家,我麵前一下子跳出一個漢族傳統文化中常見的慈眉善目的凸額頭老人,頓覺自己在這裏一定會大有所獲。我來這裏,主要是為了找到古城聖約翰大教堂的資料,可興致勃勃地進去,從頭翻到尾,幾十個網頁翻完了,居然連一張相關圖片都沒有!我有些泄氣,注冊了一個“古城遊客”的馬甲進去,給古城佬翁發了條短信:“我明天上午將去參觀聖約翰大教堂,期待了解更多教堂的資料。我是意西尼瑪,一個學畫的。”正要發送,想起人家憑什麼相信意西尼瑪啊,就又加了一句:“我的同學李明珠是古城飛醋的朋友。”

發完這條短信,我像是終於完成了一項曆史使命,決定上床睡覺。可躺在床上,想著隔著薄薄的木板牆壁就是明珠的床,又怎麼都睡不著了。坐起來,躺下去;躺下去,坐起來……折騰了好一陣,我起身打開電腦裏那個隱藏著的文件夾,悄悄地宣泄我的感情——

長夜的邊際之外

是心與心的距離

你在夜的那邊

已嫻靜地入睡

我守在夜的門外

裝點你的夢境

寫完這幾句話,我終於輕鬆地倒在床上——可好不容易才睡著,一陣恐怖的叫喊聲又把我驚醒了。

“……×死你——李瑤姬——×死你——臟蠻子——×死你——禍害哦——禍害李家——禍害趙家——×死你——禍害——我要在滿墳坑裏——撒羊毛——”

仍是下午我聽到的那個聲音,夜色中,這聲音是如此淒厲,淒厲得劃破了夜空。看樣子,老人家沒吃完晚飯就睡著了,休息幾個小時,半夜裏醒來,精神頭兒正好,罵的花樣比白天多,也比白天惡毒。如果她不是明珠的奶奶,我想自己一定忍受不了。可正因為她是明珠的奶奶,我覺得自己更不能忍受,但又不得不忍受——我為自己有這樣卑鄙的想法,慚愧了大概十分之一秒。

翻來覆去睡不著,我隻能在無邊的夜幕裏克服一些不時冒出來的可怕想法,被迫聽老太太的“現場實錄”。剛開始,好像她的咒罵是隨意的、不連貫的,可反複聽、反複聽,還是能聽出一些規律:比如,她罵一陣,就會放棄幾個舊詞,加進幾個新詞;她提到的人始終都隻有那麼幾個,楊孟真、梁山關、李元東、李瑤姬、趙嘉陵……還有一個臟蠻子,估計是誰的外號。

我迷迷糊糊地聽著,一會兒想她罵的這些人和明珠有什麼關係,一會兒又想明珠和胖大媽前後對老太太的態度為什麼有那麼大的差異,開始不聞不問,後來又端飯送水。還有啊,明珠的父母、叔叔嬸嬸為什麼把老太太一個人丟在古城,卻又給她買那麼些東西……

7

清晨被明珠叫醒的時候,我正在做夢。夢裏一個枯骨老太太正伸著雞爪一樣的長手臂來抓我。我癱在床上,腦子清醒得很,就是動不了,眼看著爪子到眼前了,響起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我擦著額頭上的汗水,軟塌塌地走到門口,把窗簾掀開一條縫,對她說:“謝謝。”

“謝什麼?你睡糊塗了?大懶蟲,起床了,今天我們要去福音堂呢。”明珠走了幾步,又退回來說,“趕緊啊,要不然,你自己去後院洗。”

我一激靈,知道她這是在邀請我用她的浴室呢。頓時,那枯骨老太太煙消雲散,我的心裏充滿了陽光。

梳洗完畢,我們直接出了門。胖大媽沒有出來,老太太也沒有動靜。一想起老太太,我就打了個嗬欠,估計她鬧騰夠了,現在正養精蓄銳呢。這個時候,我對胖大媽充滿了同情,簡直想不明白,在這樣的環境裏,她怎麼還能長那麼胖!

出了院門,我問明珠:“走東邊還是走西邊?”

明珠也左右張望著,說:“去吃什麼好呢?哈家涼麵還是趙家紅油包子?”

“就這兩樣?沒別的選擇?”我失望地問。

明珠看了我兩眼,一副土司太太看娃子的表情。

她最後自己決定走西邊,我跟上去,和她並排走著。已經早上九點多了,巷子裏很冷清,估計上班的都上班了,上學的也都上學了,不上班不上學的,還在家睡懶覺。看我又打了一個哈欠,明珠很野蠻地站住,說:“你這是什麼動作?讓街坊鄰居看見還以為我昨夜罰你做了一晚上苦工呢!”

“真被你罰苦工,那就好了。”我嘀咕著,“老太太叫得那麼大聲,街坊鄰居未必就聽不見,他們同情我都來不及,怎麼會怨你?”

說這話的時候,正好出了巷子,到了一條小街上,我看看門牌,是雙柵子街。明珠一邊往北轉彎,一邊低著頭說:“我們這是李家大院子,又大又深,你在院子裏麵聽到的,在院子外麵未必能聽到。再說,奶奶這樣喊叫,也不是一天兩天、一年兩年了,從我記事起,她就這樣。”

我看她好像有想說什麼的欲望,就走得更近些,問:“老太太是不是有精神病?”

“你才有精神病!”明珠說了一句本地話。她以為我聽不懂,哪裏知道經過昨天晚上她奶奶的“惡補”,我現在都已經是古城方言專家了,但我假裝沒聽明白,也不追問。

往北走了幾十米,兩邊全是小吃店,幾乎一溜兒的“牛雜麵”、“羊雜麵”。明珠問:“你吃哪樣?”

我選了羊雜。明珠於是進了最近的一家鋪子,坐在門邊的桌子旁,叫道:“一大碗盡雜,兩小碗麵。免紅。”

我坐到她旁邊,問:“什麼叫‘盡雜’?什麼叫‘免紅’?”

她歪著頭,眉頭微微皺著,說:“話多,你吃的時候就知道了。”

我於是等著,老板娘端上來的時候才知道,原來“盡雜”就是沒麵的羊雜,“免紅”就是不要辣椒。再看看明珠,想起她之前在學校外麵的麵館吃飯,從不這樣叫的,我突然發現,她回古城這兩天,真是變了一個人。不由想自己回到拉薩,是不是也這樣,好像有點兒。一刹那的工夫,自然或不自然地,好些出門在外被忘記了的東西就回到了自己身上。

吃過麵條,我們才出門,一個中年婦女騎著一輛人力三輪車停在我們麵前,說:“逛古城啊?坐車吧。”

上了車,明珠才說:“去福音堂。”

過了中天樓,我們一直往東走,過了兩個街口我遠遠地看見牌坊,像是看到了老朋友,心情莫名地有些激動。過了牌坊就是現代化新城了,我問明珠:“福音堂不是老建築嗎?為什麼在新城?”

明珠看著前麵,木然地說:“天安門不古老?長安街不現代?”

我沒話說了。“女孩的心思男孩你別猜,猜來猜去你也猜不明白。”街邊的商店裏傳來的歌聲正唱到我心裏去了。我看看明珠,就覺得這三年多,從來沒有把她看明白過。

在一條充斥著震耳欲聾的流行音樂和歇斯底裏的廣告宣傳的街道上,我們下了車。我給了中年婦女十塊錢,她麻利地找了我五塊。

我們就這樣進了聖約翰大教堂,正想問問能不能進去參觀,有一個大約三十歲、中等個子、穿著藍色休閑裝的男子走過來,眯眯笑著,向我伸出右手,卻麵朝明珠,問:“兩位是飛醋的朋友吧?我是古城佬翁。”

“古城佬翁?您……怎麼知道是我們?”我很詫異,不僅僅因為他不是個老翁,還因為能在這裏突然碰到他。

“你想想昨晚怎麼給我留言的?‘我明天上午將去參觀聖約翰大教堂。我是意西尼瑪。’就我們這樣的小城,要辨認一個藏族人還不容易?隻是你們剛下車的時候,我還真有點把握不準。說老實話,你看起來和漢族人沒有多大差異呢。”年輕的古城佬翁看起來很健談。

有了他當導遊,我們的整個參觀和拍照過程就變得很輕鬆。聽別人和他打招呼,才知道他是古城史誌辦的負責人,專門負責編寫地方誌。一路走著,明珠都不吭聲,聽我和古城佬翁交流,做著筆錄。

古城佬翁說,福音堂目前正在申請第六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有些地方暫時不能進去,不過主體建築是可以參觀的——他們的論壇“古城家園”沒有零散的宣傳,也是打算等批文下來,維修之後,好好地做個策劃,再全麵地向全國的網友介紹推廣。

我一邊拍照片、攝像,他一邊很自豪地說:“古城是原基督教‘川東教區’的所在地,過去的川東教區為省級教區,轄7個聯區,22個牧區,總領包括重慶在內的30多個市、縣的教會活動。基督教從1885年傳來古城,先後有英國、美國、法國、德國、奧地利、瑞典、加拿大等國的男女傳教士多人前來傳道。素有英國‘劍橋七雄’之稱的蓋士利先生,字偉良,先任‘川東主理’,第二年英國坎伯雷大主教派任蓋士利為‘華西教區會督’。他在古城40年,不僅主持修建了這座建築風格獨步一時的大教堂,而且還創辦了仁濟醫院、私立初等小學、城關天道學校、華英學校、德啟護士學校等。世界著名教育家、有著‘中國平民教育之父’稱號的晏陽初先生,就曾是古城華英學校的學生。1925年蓋士利夫婦病逝於古城,安葬在大教堂的花園裏,多有國際友人來參觀悼念。”

“有一位叫布萊克的英國人來過,你知道嗎?”我插話問。

“布萊克?我們手上沒有他的資料呢。你從哪裏知道的?詳實嗎?”可能古城佬翁也覺得自己問得太急了,有些不好意思。

“我的朋友是他的孫子呀,我這次來拍照片攝像,就是因為他。”

“那,什麼時候介紹我們認識一下吧,如果你朋友的祖父還有當年福音堂的資料,那就太好了。”意外的收獲,似乎讓古城佬翁有些激動,他迫切地對我說,“福音堂2001年被列為省級文物保護單位,它是西南三省目前規模最大、曆史最長、保存最完好的古老教堂,被國內專家稱為不可多得的哥特式建築精品。教堂曆經百年風雨,除屋頂有滲漏現象外,主體結構,包括各個部位的加固件都保存完好。我們聘請了國內文物保護專家現場指導規劃設計,對教堂進行過主體排危等修繕工作。本著‘修舊如舊’的原則,在保持原貌的前提下,還對教堂進行了維護,對殘存的石碑、石刻等進行了修補、複位保護,並搜集清理散失的文字材料、查尋原始檔案……”

古城佬翁說到後麵這些話的時候,很靦腆。我問:“這些工作你也參與了吧?”

“應該的,應該的,不過主要是文物部門做的,我們隻是協助,隻是協助……做文史工作的嘛,隻要是真實存在過的人、真實發生過的事,我們都有責任和義務還原曆史的真相。”

他的話,似乎觸動了我心底的某個部位。我愣了一下,不過一時又弄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要做什麼。回過神來,又覺得他的解說比鮑勃的資料詳細多了,不過可能是因為職業原因,他口氣越來越像是在作報告。我看了明珠一眼,笑笑,感謝她幫我做記錄。明珠沒理睬我。

參觀完之後,我請古城佬翁喝酒,可他看看表說:“吃飯還早,我得趕回單位去。有什麼事情,我們論壇短信聯係。”

一起出了福音堂,送他上車的時候,我有些依依不舍,好像還有許多問題要問他,可一時又想不起來。他的摩托車發動了,我突然高聲問:“古城佬翁,你知道楊孟真、梁山關、李元東嗎?”

可街上的雜音太大了,他沒聽到,我話音落下的時候,他已經跑出去好長一段距離了。

“楊孟真、梁山關、李元東?李元東是我爺爺,梁山關是個地勢很險要的關隘,就在古城外。楊孟真是誰?聽著怎麼那麼熟悉?”明珠拽著我站在路邊,盯著紅綠燈,問。

聽李明珠這樣說,我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隻是用奇怪的眼神看了她一眼。

穿過斑馬線,到了福音堂斜對麵的一個大廣場,我和明珠沿著人行道隨意往西走。

“這是你奶奶常常提起的人,你怎麼可能不熟悉?”我邊走邊在心裏這樣說,但想起明珠的“全當沒看見,沒聽見”,又怎麼都說不出口。不過,明珠的話真的讓我很意外,我昨天晚上一直以為,梁山關是個人,卻原來是個地名。還有啊,既然李元東是明珠的爺爺,可她奶奶為什麼要罵自己的丈夫呢?還罵得那麼刻薄……我想到這裏,才發覺自己太唐突了,明珠要是怪罪我把她家的事情拿來向別人討教,我該怎麼解釋?

我轉頭看明珠,卻發現她正遠遠地望著廣場中間:旗杆下圍著一圈人,中間平台上有個老頭在演奏什麼樂器。雖然廣場上人多嘈雜,但仔細聽,還是能聽到有遊絲般的旋律。

“我怎麼覺得這個場景我很熟悉呀?”明珠一臉茫然地自言自語。

“你以前回古城來也許見過吧?”我認為這絕對有可能。

可明珠說:“絕對沒有可能,如果是在古城見過,我的印象會很清晰。現在的感覺,好像夢裏見過一樣。”

從高原來的人,是敬畏神靈的。我拉著明珠,像穿越封鎖線一樣,穿過廣場周邊連成一線的麻將桌,到了廣場中間。明珠擠到前麵去了,我站在人群後麵,看到中間旗杆下坐著一個清瘦的老大爺,正在唱著勸人行善積德的歌,手裏抱著一件我以前沒有見過的樂器。

“那是什麼樂器呀?”我問旁邊的一個胖胖的大爺。

那位胖胖的大爺正伸長了脖子在認真聽演唱,頭也不回地說:“他是在唱道情,手裏抱的是竹琴。”

我“哦”了一聲,其實並沒有聽明白他講的是什麼意思。

明珠從裏麵出來,頭歪著,眉皺著,一副冥思苦想的樣子。我看著心疼,想安慰她幾句,又不知道說什麼好。我們穿過麻將桌,出了廣場,沿著人行道繼續往西走。轉個彎兒,現代建築一下子全被甩在了身後,眼前又是一片青磚瓦房、青石板街道。

8

我和明珠在街邊吃了午飯,晃悠著走在回去的路上,途中碰到古玩店、裝裱店,都要進去看看,結果直到傍晚才回到筆向街的李家大院。

把白天拍攝的圖片整理好以後,我去問明珠要她記錄的“領導講話”。

明珠坐在窗前,什麼事情都沒做,像是在想什麼的樣子。我叫了她一聲,說明來意,她聽了,半天才回過神,把筆記本扔給我。

我說:“我們明天回成都,好嗎?”

“明天再說吧,我今天好累。”明珠的臉上,不是疲倦,是木然。下午看到那個唱道情的清瘦老人後,她就一直是這樣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

“那你早點睡,我一會兒去後麵洗漱。”我幫明珠拉上窗簾,然後走出去,又轉身帶上門。

老太太的叫嚷聲像黑色的大鳥,在大院的幾個天井間撲騰,我站在走廊上,尖銳的喊叫聲刺疼耳膜的時候,臉上和身上也感到有黑色羽毛掃過的驚恐。想起昨天這個時候還很安靜,我猜測她的歇斯底裏是完全沒有規律的。但和昨天剛聽到她的嚎叫時相比,我今天已經沒有那麼深的感觸了,不用誰提醒都能做到“好像沒看見、好像沒聽見”——也許是因為已經明白她的言行和自己一點關係都沒有吧。想明白了這一點,我開始有些理解李家的人了,至少我可以理解明珠和胖大媽。

回到房間,我把文字敲出來,連同圖片一起發到了鮑勃的郵箱。

本來打算關電腦休息的,但喊叫聲還在繼續,我聽著,像著魔了一般,剛才還覺得和自己沒有關係的人物和往事,猛然間卻因為夜色成了一個誘人的謎。我一直都不知道怎麼樣走進明珠的生活,而這謎卻成了我唯一的機會。當那些陌生的名字被老太太念叨著在我耳邊轟鳴的時候,我發現自己已經亟不可待地想要知道那個謎底了。

我給古城佬翁留言,請他幫我查找楊孟真、李瑤姬、李元東,還有梁山關、臟蠻子之間到底有著什麼樣的聯係和故事。我和他開玩笑說,也許因為這個,你會解密一段古城曆史呢。

這一夜,我睡著了,睡得很熟。夢裏有一朵格桑花在靜靜地開放,但卻不是開放在高原上,而是開在一個秀美的江南小城裏。

第二天早晨醒來的時候,屋外很安靜,有鳥在外麵天井裏嘰嘰喳喳地叫。我做著擴胸運動站在門口,看鳥在大石頭水缸邊沿蹦來跳去。等了一會兒,看明珠還沒有動靜,我就拿著毛巾到後麵去洗臉。胖大媽正在天井裏用劈柴燉著什麼,一口黢黑的鍋裏咕嘟咕嘟地響個不停。淡淡的炊煙繚繞在天井裏,讓我想起了牧區的味道。我沒話找話地和胖大媽閑聊:“你鍋裏煮的什麼呀?”

胖大媽趕緊把我拉進餐廳,悄聲說:“莫要張揚,外麵鍋裏啥子都沒有,隻有開水。飯在裏麵天然氣灶上煮,三姑她偏要吃柴鍋裏煮的東西,我就在裏麵煮飯,在外麵燒起煙哄她。天天燒柴,居委會不準,說汙染環境。”

我“哦”了一聲,趕緊洗漱了,回到中間天井裏。看明珠的房間,窗簾已經拉開了,明珠正在疊被子。她沒穿那件白色的風衣,瘦小的身形因為黑色的T恤和長褲,顯得更加嬌小。我透過木窗欞看她,看著看著,發現窗戶上的圖案非常美麗:一隻鳥張開翅膀,嘴裏銜著兩枚古玩店裏常見的銅錢,旁邊還有兩個飽滿的桃子。我驚訝地喊明珠出來看。

“那是蝙蝠,兩個銅錢寓意雙全,兩個桃子是壽桃,整幅畫的意思就是福壽雙全。你在古城待久了,這樣的窗花會見到很多。不僅我們古城有,全國各地都有,你沒注意就是了。”

我問她:“我們今天走嗎?”

她說:“走啊,吃過早飯,慢悠悠地走。”

看來,睡過一覺之後,明珠的心情還不錯,我放心了。

這天早上,明珠帶我沿雙柵子街過了中天樓,在北邊的“獨門絕技”小店裏吃了紅油包子。進了小店,我發現每個客人麵前都放了一隻竹編的小蒸籠,裏麵放著的小包子比大蒜大不了多少,但卻不像尋常白麵粉做皮蒸出來的包子那樣白,而是油亮亮的、鮮紅的——每一個褶子都是油亮亮的、鮮紅的!

當這樣的包子放在我麵前時,我實在按捺不住,沒和明珠說句客氣話,就夾起一個送到嘴邊,輕輕咬了一口,兩股紅油頓時順著我的嘴角流了出來……我吃第二個的時候,抬眼看明珠,她也沒有耽誤時間,正吃著包子欣賞我的饞樣呢,臉上還有淡淡的笑。我任她嘲笑,一口氣把一蒸籠包子吃完,然後對著小二叫道:“再來一籠!”

兩籠紅油小包,一碗綠豆稀飯,幾樣家常小菜,吃得人心情舒暢。

出了小店,我問明珠:“這小包子的味道真是太特別了,你知道是怎麼做出來的嗎?”

“怎麼?覺得不錯?想想你昨天早上怎麼說的?真是的,山豬沒見過細米糠。”她那最後一句話是用古城方言說的,雖然意思很不文雅,但因為是她說的,我還是喜歡聽。她說完這句,看看我,這才回答我的問題,“一般的包子,蒸熟了就上桌,這個呢,要把剛出籠的包子浸泡在上好鮮亮的辣子油裏,等麵皮把油吃透了,再全部撈出來,重新裝進蒸籠蒸得上了汽兒,然後才上桌。做法誰都知道,可真做出來了,卻未必都能這麼好吃。要不,人家怎麼會叫獨門絕技?”

我想起昨天明珠說吃紅油包子時,自己居然會那樣問,有些不好意思,哼哼哈哈地左顧右盼。明珠看我知道錯了,也不痛打落水狗,厚道地轉移了話題。到了中天樓下,她卻突然不走了,拉住我,問樓旁超市的老板:

“請問,去張桓侯祠怎麼走?”

“啥子張桓侯祠哦?都沒聽說過。”老板脫口而出。

“就是埋葬張飛的地方。”明珠很有耐心地解釋。

“那是張飛廟嘛,你說是張飛廟不就行了?真是的。往西走,一直往西走,走不了五分鐘就到了。”老板解釋得雖然耐心,但卻很是不屑地看了我們一眼。

我不知道明珠葫蘆裏賣的什麼藥,呆呆地看看她又看看老板,看看老板又看看她。

明珠拉拉我的袖子,說:“我們去張飛廟。”

果然走不到五分鐘,我們就到了一座氣勢恢宏的廟宇外麵,明珠站在街心,仰著頭叫我看山門上的牌匾。我說:“看清楚了,這是趙樸初題的‘張桓侯祠’,你以前沒來過這裏嗎?”

“我怎麼會沒來過?小時候這裏不收門票的,每年還可以到後麵去打秋千。”

“那你問人家做什麼?戲耍人家?”

“我是問給你聽的!”明珠頭一偏,嘿嘿笑著,我一天多沒看到她像這樣古靈精怪,突然看到,竟有欣喜若狂的感覺,傻傻地盯著她。

“你說那老板能不知道張桓侯祠嗎?看他說起張飛廟的神情,就像是在說自己的鄰居,太熟悉了,隻知道他的小名,不清楚他的大號。”

明珠說完,看我半天沒反應,瞟了我一眼,又說:“以後不許嘲笑我不知道聖約翰大教堂就是福音堂啊!”

我這才明白了她的良苦用心。想想她居然如此興師動眾地向我說明這個道理,我覺得自己在她心裏還是很有分量的,暗暗地有些感動。

回到李家大院,推開院門就能聽到老太太在吼叫,我和明珠都沒吭聲,各自開了房間門,然後,我收拾行李,明珠去向胖嫂辭行。

一會兒,我聽到夾雜著老太太的咒罵,明珠在後麵大叫:“意西尼瑪!意西尼瑪!”

我放下手裏的三腳架,以百米衝刺的速度往後院跑去,腦子裏一片混沌,實在想不出明珠到底出了什麼事情。才一腳邁進後院,我就看見不大的天井裏扔滿了東西:有瓷器、有玉器、有銀器、有銅器……還有東西正從老太太房間裏飛出來。

“‘一馬’早上走後,三姑就犯病了。我給她端飯進去的時候,她就正在床頭櫃上東摸西摸,看我進去,不摸了。等她吃了飯,我把碗端出來,又聽到她在偷偷地摸。她沒喊我,我也就沒管。她一向是這樣的,什麼都當寶一樣護著,也沒人敢動她那屋裏的任何東西。哪曉得過了一會兒,她就開始吼叫,邊吼叫邊往外麵摔東西。這些怕都是三姑父當年留下來的,寶貝得很,也不曉得哪個惹著她了,突然變得這麼瘋。”胖大媽說話的時候,眼光像絲線一樣在我身上繞來繞去。

我知道是我惹禍了,但卻不知道是如何惹禍的。聽老太太的咒罵裏,一句一個“臟蠻子”。我覺得有些不妙,問胖大媽:“臟蠻子是什麼意思?”

“不是臟蠻子,是藏蠻子!”胖大媽一解釋,我突然明白了:她罵的是藏蠻子,是在罵我們藏族人!

“她是在罵我嗎?”我還是小心翼翼地求證。

“她下身癱瘓了二十多年,就罵了二十多年,誰知道罵的哪個?不過,我看今天罵的還真是你,你早上來洗臉的時候,她肯定從窗戶裏看到你了。”

我看著胖大媽蠕動的嘴巴,想起臨來的那天晚上她一聽明珠說我是藏族人,回過頭來多看了我兩眼,還嘀咕什麼“藏族人原來就是這樣子的呀”之類的話。

“意西尼瑪,你還愣著幹什麼?趕緊拿個口袋來,幫我把東西收撿起來。”明珠一臉怒氣地站在牆角,我“哦”了一聲,正準備轉身,突然從老太太房間裏又飛出一樣東西,我條件反射般地用手接住,卻聽到老太太在裏麵又哭又笑地喊叫:“李瑤姬——李瑤姬——我看見——你變成藏蠻子了——拿起你的格桑花——滾……”

我打開手掌,看見手心裏安然躺著半個花朵,幾近透明的四個花瓣簇擁著半圓的淺黃的花蕊,那麼美麗,美麗得讓人心動。

我的心在動。不是動,是狂跳。我幾乎要窒息了!

“這個就是格桑花嗎?好美麗啊!我以前怎麼不知道家裏有這樣的東西?”明珠眼睛亮亮地盯著半朵格桑花,伸出手指輕輕拿過去,放在她的小手心裏,像是捧著一件上天賜來的寶玉。

我看著明珠,看她的臉龐,想她的所有種種……雙手交叉著按在胸前,我覺得自己真的要窒息了——那一瞬間,我似乎茅塞頓開,知道了李瑤姬是誰!

“意西尼瑪,走,去拿口袋呀,我們把東西裝起來,給爸爸和二叔帶回去。”

明珠拽著我往中間的院子走,我的腦子裏卻還在嗡嗡地響,聽不清老太太的咒罵,看不清明珠的容貌。

回到房間,我靜靜地坐了好一會兒,直到明珠過來問我:“好看嗎?”

我看到她用一根紅絲線穿過花瓣和花蕊之間的小孔,把格桑花吊在了脖子上。

“好看嗎?”她有些撒嬌似的又問。

“好看,非常好看,好看極了。是美麗的格桑花啊,怎麼會不好看?”我呆呆地看著,說道。

“是格桑花嗎?真是格桑花嗎?藏族人最喜歡的格桑花嗎?倉央嘉措最喜歡的格桑花嗎?一——二——三——四——這是半朵,隻有四瓣,那完整的格桑花有八個花瓣嗎?”明珠對那半朵格桑花愛不釋手,滿心歡喜地問。

“我們民族的傳說,誰要是能找到八瓣格桑花,誰就能找到幸福。”我看著明珠清亮的眸子,發現她的眸子清澈得就如同那四瓣水色格桑花。

“意西尼瑪,你說,我能找到另外那四瓣格桑花嗎?”

“能。一定能。”下意識地,我又雙手交叉著按在胸前,像是要捂住一個暫時不能泄露的秘密。

“我找到了那四瓣格桑花,就能找到我今生的倉央嘉措嗎?”

“能,一定能。”

我心疼地看著明珠,用一顆滴淚滴血的心,感受著她的快樂。

當我們在咒罵聲中撿起小天井裏的寶貝,又在咒罵聲中出了李家大院時,我回過頭,看著這個古城裏深深小巷中的陳年老宅,像在看一座似乎有些熟悉卻又完全陌生的、曾經演繹過無數陳年往事的廢棄舞台。

“怎麼了?舍不得走?住了兩天,有感情了?”明珠遠遠地在筆向街口喊我。

我回望著來時的小巷,仿佛看見有一個人,穿著華美的藏袍,款款而來……

來時是明珠不吭聲,回去的路上,換我沒有話說了。

明珠卻興奮異常,一手握著手機,一手抓著胸前的半朵格桑花,給她所有的朋友打電話說,她距離倉央嘉措又近了一步,她有了半朵格桑花,等她找到另外半朵格桑花,就能找到自己今生的倉央嘉措了。

我看著她幸福的樣子,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給她更多的激動和幸福,隻暗暗地想著,要盡我所能,讓她得到更多的幸福。

“你陪我去?是不是真的啊?不過我還是想要意西尼瑪陪我,我覺得有他在身邊,安全得多;有你在身邊,不安全得多。你肯定是那個一見熊來就躺下裝死的。”明珠打著電話,偏過頭來對我悄悄說,“是楊帥。”

我笑笑,沒吭聲。

“央金拉姆也去?我巴不得,有專業向導嘛。具體去哪裏呀?我也不知道,等回家把東西帶給我爸爸和二叔以後,才能決定什麼時候去、去哪裏。”

終於,明珠關機了,像小鹿一樣安靜地蜷在椅子裏,兩眼放著光。我問她:“在想什麼?”

“想格桑花,想那半朵格桑花在誰手裏。”

“你就不想想家裏為什麼會有半朵格桑花嗎?”我試探著問。

“你又不是沒看見,古城那麼多古玩店,要弄明白每一個藏品的來龍去脈,根本是不可能的。我才不管之前這朵花是誰的,現在到我手上了,我就是她的主人。”

聽到明珠這樣說,我知道再問下去也沒有意義,隻得把其他的話全咽回肚子裏了。

我們回到成都的時候,已經是月上柳梢頭了。明珠興奮過頭,已經睡著了,我把車停好,先把她抱回我的房間。央金拉姆正在廚房做晚餐,見我把明珠抱進我的房間,氣得拿著鏟子就衝了出來,我朝她努努嘴,示意她別吵著明珠,她憤恨地把鏟子舉得高高的,咬牙踩了楊帥一腳。楊帥抱著腳在客廳轉圈,疼得呼呼直喘氣。我把明珠放在床上時,央金拉姆跟進來。這個姑娘最大的好處就是母性強烈,特別會心疼人,即使她討厭的人,隻要需要她照顧,她也會把人家照顧得舒舒服服。我不看也知道,她是進來給明珠拿被子蓋的。

央金拉姆給明珠蓋被子的時候,我和楊帥已經出來,去車上取行李了。沒過一分鐘,央金拉姆幾乎是衝了出來,她的臉漲得通紅,到我麵前時幾乎刹不住腳:“意西尼瑪,你看見了嗎?意西尼瑪。”我扶著她,讓楊帥先幫我把裝攝像器材的包背進去,然後把央金拉姆半推半抱弄到了牆角,對她說:“我知道你看見她的半朵格桑花了。”

央金拉姆點點頭。

“不要和她說起任何一句關於那半塊格桑花的話。”

“為什麼?”也許是我的手用勁太大,央金拉姆的眼裏流出淚了。

我趕緊鬆了手,雙手扶在牆上,把她圈在中間,幾乎是貼著她的臉說:“我們誰也決定不了自己的命運,讓佛祖來決定吧。我們之間也不要說起這事,好嗎?”

央金拉姆使勁點點頭,淚像兩條小河一樣地淌著。

“你們在幹什麼?”楊帥走到我們麵前,探著頭,扶著眼鏡問。

“沒幹什麼,意西尼瑪說他累壞了。”央金拉姆扒拉開我的手臂,走到後備箱去取我的筆記本電腦。

楊帥看著她的背影問我:“你累壞了,她哭什麼?心疼你?”

我拍拍他的肩膀說:“兄弟,我這個妹妹是世界上最好的姑娘,你要珍惜啊。”

楊帥仰起亮晃晃的腦袋說:“這我知道,不用你吩咐。”

9

自從看見了那半朵格桑花,我發現自己心裏就像有了無數支離破碎的陶片,而且明顯地感覺到,要想把它們拚接成一個完整的陶罐,還少了關鍵的幾片。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有了使命感,有了迫切想要去尋找一個答案的願望,但我不能尋求任何幫助——因為我對誰都不能說,包括我的心不能給我的嘴說。

古城佬翁並不知道我要做什麼,但因為職業原因,卻成了我最值得信賴的盟友。他在收到短信的第二天,就回複我:楊孟真,是六十多年前駐守過古城的軍閥;李元東,是古城著名的資本家。這兩人的生平簡介都有資料可查。其他相關內容,我將通過各種方式逐一查證。能告訴我,是什麼原因促使你把這些看起來沒有關係的因素聯係到一起的嗎?我回複他說:從李家大院聽來的。那之後的幾天,我再登陸“古城家園”網站,一直沒有收到他的回信。但我相信,他一定在做著什麼——畢竟他曾經說過:“做文史工作的嘛,隻要是真實存在過的人、真實發生過的事,我們都有責任和義務還原曆史的真相”。

自從向明珠求愛被拒絕後,我在她麵前就比較安分守己。而從古城回來以後,我在明珠麵前越發安靜了。我似乎已經看到了明天,然後開始安靜地等待它的如期而至。

不僅僅我安靜了,央金拉姆也安靜了,她不知道用了什麼魔法,就那麼幾天時間,便和明珠成了好姐妹。

去康定的決定,是明珠做的。她把從古城帶回來的古玩拿回去後,在家住了兩天,再來,就說要去康定。

我站在二樓的樓梯口,聽了她的決定,並不覺得詫異,站著沒動。楊帥卻一溜煙從樓上跑下來,問:“為什麼不去拉薩,要去康定?因為那裏盛產情歌嗎?”

“不是的,我爸爸和二叔都認為這朵格桑花和康定有關,他們早些年整理爺爺的收藏品的時候,見過和這半朵格桑花放在一起的信,裏麵提到的線路,好像就是去康定的。”明珠說這話的時候,我很仔細地看著她。逆光中,她的臉上泛著淡淡的桃紅,罩在絨絨的光暈裏,讓我想起拉斐爾筆下的處子。明珠卻沒有留意我,隻顧扶著樓梯欄杆和楊帥說話,“爸爸和二叔這樣說,我就去唄。再說,我去過拉薩好幾次了,康定卻一次都沒去過呢。還有啊,反正我隻是想去找,至於能不能找到那半朵格桑花,還不是盡人事聽天命?滄海桑田,世事難料嘛,也許那半朵格桑花早已不在藏區,而在內地呢,誰能說得明白?”

我的心猛跳了幾下,也往樓下走。

“隻要有緣,瞎撞也能撞上,沒緣,就是知道了明確的消息,也未必就能找到。”明珠說這話的時候,正在往杯子裏倒白開水,那神情安詳得像草原上的雲。她這人,就這點最可愛:人家都著急的事情,她不著急;人家都不在意的事情,她在意。

“真決定了?什麼時候去?”楊帥也顧不得推鼻梁上的眼鏡,雙手撐在沙發靠背上,急切地問。

“隨便什麼時候都可以。不過最好五一前去吧,到了五一,路上人多,景點人也多,太嘈雜。”明珠隨口說著,她喝水的樣子,讓人覺得她才在家裏吃了老臘肉。

“你害死我了!”楊帥脫下他那又肥又短的藍色工作服,跌坐在沙發上,撅著嘴,鏡片後的目光來來回回地看著我和明珠。

“出了什麼事?”雖然那家夥一向愛裝腔作勢,但我也一向心懷菩提,趕緊坐到他身邊,給他搭梯子,讓他有機會把後麵的話說完。

“早知道這樣,前幾天攝友網的活動我就報名參加了,也是走康巴呢!”楊帥一上一下地推著鼻梁上的眼鏡,突然又停下來,轉身趴在沙發上,問,“要不,我和他們聯係一下,我們一起走?人多也熱鬧嘛。”

我還沒開口,明珠搶著安慰他:“好馬不吃回頭草嘛,說不定我們能遇上呢。”

“幹嗎不吃回頭草?隻要有草吃,回個頭算什麼?”楊帥有氣無力地嘀咕著,“我推掉了那個活動,心裏總覺得遺憾,現在我又去了,回來怎麼發圖片到論壇上去?大攝郎他們不罵死我才怪。”

“我隻是想去找,至於能不能找到那半朵格桑花,還不是盡人事聽天命?”我看著楊帥,心裏卻在想明珠剛才的這句話。

她這話,讓即將到來的出行看起來更像一次旅遊——原本明確地尋找半朵格桑花的目的,顯得不那麼重要了。出去尋找,成了不重要的目標,是否能找到,用明珠的話來說,隻好看看是否“有緣”。

萬事俱備,現在隻要檢修好車輛,收拾好行李,再等央金拉姆把手裏的事情忙完,我們就可以出發了。

倉央嘉措在布達拉宮後麵建了一座精美的樓閣,邀請他的青年朋友一起來唱歌跳舞。

You old bearded yellow dog

Who is more sagacious than man in intelligence

Do not tell people that I went out at nightfall

Do not tell people that I came back at daybreak

有腮胡的老黃狗

心比人都伶俐

不要告訴人我薄暮出去

不要告訴人我破曉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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