鳶尾的花語是執著回憶的信仰。平凡如我卻不顧影自憐,吐露高貴的姿態。
處世間,如虛空,如蓮華,不著水。
1
沈亦如堅信色彩有氣味,藍色的海和綠色的山不同。聲音也有氣味,鳥兒的婉轉和火車的轟鳴不同。夏天和冬天,南方和北方,老人和小孩,統統都不同。
氣息,緊連著過去,在每個踟躕的迷宮,指引著還能分辨的前路。當蔡高峰站在機場高高低低的人群中,遠遠地向出港的妻子揮手
時,混雜的色彩、嘈雜的聲音演化成複雜的氣味,令亦如眩暈,關於一個女孩兒的記憶莫名地湧了上來——
那就從氣味開始吧!
初春融雪的山坡是沁人的泥土芬芳,鼻腔還在品味新綠生長的焦急,晴朗的天空下,便慢慢展現出一座深埋在山巒中的北方小城。
這是一個隻有候鳥定期到訪的角落,侵略者修建的運煤鐵路是與外界相連的唯一通道,靜靜的河流綿延百裏注入邊境的大江。
這裏本該山清水秀,卻承載了一種貪婪的原罪,人類對煤炭和木材無窮無盡的掠奪讓她千瘡百孔,汙染嚴重。
這裏的水土被汙染、樹木被砍伐之後,生在這裏的女孩兒也不能幸免——從西伯利亞橫衝直撞而來的大風把頭發吹得亂七八糟,皮膚又黑又幹,常年浮著一層煤灰。
此刻,她正站在這片長滿荒草的山坡,目送父母漸行漸遠的背影。又一次離別的傷感包裹著小小的女孩兒,孤獨又寒冷,還好頭頂
一輪春日暖陽,成為二十年後亦如記憶裏最柔軟的部分——
亦如的父母都在煤礦上班,母親就是礦工的女兒,沒有選擇地嫁給了也是礦工的父親,父親的父親也是礦工。
聽說母親年輕時曾被文工團選中做舞蹈演員,選中她的人也中意她做兒媳婦。那人的兒子每天守在姥姥家門外,18 歲的母親頭紮花手帕,穿上有米粒狀小碎花的確良連衣裙,飄著雪花膏的清香,一把推開破柵欄,便飛一樣地奔過去……
兩個年輕人常肩並肩坐在荒草坡上,男孩兒拿出口琴吹出一個接一個的音符,母親的眼睛就水水地凝望著他。
挖了一輩子煤的姥爺到底知道了,死活不同意母親去文工團,更不準她和這個來路不明的小子“鬼混”。
在礦上摔斷了腿的姥爺拄著拐杖滿院子追打母親,大罵她是“臭不要臉,下賤淫蕩的戲子,想攀高枝的癩蛤蟆”!
沒跑幾步,塵肺病就讓姥爺喘不上氣了,他扶著一塊爛木頭搖搖晃晃地站著,母親上來攙扶,姥爺立馬揪住她的脖領子,抓起牆角的土坯尿罐子就砸在她的頭上,半壺夜尿流進母親的眼睛和嘴裏,順著脖子經過肚子從腳趾縫兒滲進泥地,也澆熄了所有美好憧憬。
“俺家前世造孽了,出了個唱戲的!”
姥姥隔著木樁子做的矮牆和隔壁三兒媳婦聊天,三兒媳婦放下手中正在翻騰的地瓜梗,歪起嘴巴湊了過來:
“這就不能隨她,女孩兒家家的,在別人麵前扭屁腚甩奶子的多寒磣!”
可不是嘛!姥姥哀歎,咱正經人家的孩子當工人多好!
“就是說呢!做啥有比當工人好?不行就趕快找個人嫁了,讓她絕了念想,俺家叔伯弟弟也在礦上……”
“也是工人?”姥姥急急地求問。
“正經兒工人!”三兒媳婦得意洋洋。
“那就拜托你給攛掇攛掇,行不?”姥姥低三下四地陪著笑臉,心裏暗罵自家這個不爭氣的玩意兒,生怕人家三兒媳婦變了卦。
2
不久母親就嫁了,額頭的傷疤用一片劉海勉強遮住,不過風大的時候就遮不住了。其實父親家也在這個山坡上,結婚前母親卻隻見過他的半個側臉。
相親那天,母親躲在後窗抹眼淚,依稀聽到未來婆婆埋怨三兒媳婦:“找個長得這麼好看的,你安的什麼心!這種人能安分過日子嗎,聽說……”
母親嫁過去的那天就下定決心安分過日子。
文工團的那個人和兒子不久回了首都,他的兒子據說讀了博士, 慢慢成了大官。大官給母親寫信,總是托一個騎自行車的男人送來。
“自行車”站在山坡旁的三棵杏樹下,有時候要等上幾天。母親每次看完信,一兩天都不說一句話。
亦如隱約記得,母親出殯的那天,看到過“自行車”和一個男人, 那男人坐在黑色的小車裏,目光對視時,他竟要朝自己衝過來,車裏卻有人死死按住他,“呼啦”一聲拉上了白色的窗簾,亦如終於聽見了那男人的哭聲。
“這就是命吧。”
亦如隨母親走在殘雪初融的路上。
母親駝著背,扛著半人高的蛇皮袋,裏麵裝著做手工活用的布頭, 纖細脖子上的青筋隨著腳步有規律地凸張。她走得很快,大靴子在泥裏踩出“嗤嗤”的聲音。
亦如緊緊跟著,不時仰頭看她,隻見她不停地用皸裂的手背抹眼角,母親說,那是自己迎風流淚的老毛病。
亦如最大的遺憾就是和父母相處得太少,如今隻剩一張照片。
照片裏的母親很沉靜,就是她平時的模樣,不聲不響,無悲無喜,亦如看過趙四小姐與張學良先生年輕時的照片,趙四小姐眉目竟與母親那般神似——可能是自己的感覺,總之讓人心生憐惜。
父親倒是在微笑,他黑瘦黑瘦的,長著一張不管看多少眼都記不住長相的臉,兩人都穿著礦裏的製服,懷抱著也咧著牙床傻笑的亦如。
亦如記得自己從小愛笑,夢裏常常笑醒,也記得自己有個“傻大丫兒”的外號。因為笑起來是咯咯的,父親也叫她“小母雞”。
在父女兩人又撿到了個笑料,笑得前仰後合的時候,母親是不笑的,雙手隻是揉搓麵團,捏出一個又一個渾圓飽滿的饅頭來。亦如鑽到她的懷裏咯吱她,她才勉強微笑,露出一對小梨渦後,把手上的麵粉抹在亦如的小鼻子上。
多年後,父母的模樣在腦海裏漸漸模糊,亦如想在夢裏死死抓住, 卻隻看見空中飛舞著慘白的碎片……
3
亦如的家在小城城郊的一座山坡上,在那裏她生活了 13 年。
這裏是真正的“貧民窟”,礦區的幾排家屬房就蓋在坡上,留守家屬、無業人員和城市貧民雜居於此。不過這裏卻是拾荒者的樂園, 因為山坡其實就是一個巨大的垃圾堆。
住在這兒很不方便,除了一個能買到蠟燭、鹹鹽、皺紋衛生紙和罐頭的小賣店,洗澡和買菜都要到山下很遠的地方。
坡上隻有一條沒有路燈的土路,雖然不長,兩邊的灌木卻很深。灌木叢裏隱藏著一條深溝,來路不明的水汩汩的,經年不斷,沿小路再走幾步,就是後山的火葬場。
亦如全家五口人就擠在這不足20平米的家屬房裏,一鋪炕占了屋子的一半,炕梢有一個“炕琴”,黃蠟蠟的不知道有多少年頭,掛曆做的簾子呼啦啦的,木頭框框上畫了一些不知道品種的鳥和竹子, 全家人的被褥衣物都摞在裏麵。
地上疊著兩口大木箱子,箱子也是黑亮亮的,上麵堆著暖壺和雜物。牆上掛著兩個相框,相框裏夾著老照片,全是黑白的,照片的四角用銀紙固定。角落裏是母親的縫紉機,有個小木凳子,也是亦如的書桌。
姥爺此時基本癱瘓了,沒有係統治療的塵肺病更加嚴重,夜裏咳得死去活來。雖然彼此幾乎不說話,母親還是把他接了過來,無聲地伺候。他的藥罐子、尿壺和高大的身體占據了整鋪炕的三分之一。
夜裏,亦如常聽到姥爺摸索著撒尿的聲音,那聲音有時候會斷斷續續地響上一夜。亦如看到月光下他那明亮的眼睛正死死地盯著大家,趕快屏住呼吸,把臉藏進被窩裏,過了許久才聽到他放下尿壺,緩緩地躺了下來。
那兩口大箱子也著實嚇人,姥姥總是念叨,等她和姥爺死了之後就用這兩口大箱子裝吧,還省錢!
母親置若罔聞,不理不睬,父親倒是吃吃地樂了起來。中風之後不能講話的姥爺惡狠狠地瞪著女婿,父親吐吐舌頭趕快把臉埋在碗裏,肩膀卻還在抖動。
父親就是愛笑的。
這是父親留給亦如的唯一記憶——包餃子的時候他在笑,喝冷水的時候也在笑。他常一把舉起亦如,讓她騎在自己的脖梗子上,繞著院子飛快地跑了起來,亦如又咯咯地笑得像個小母雞。
其實亦如家的日子雖然差,但還不至於缺衣少食。20 世紀 80 年代初周圍人家的生活水平都差不多,沒有攀比人們怡然自得,日子也過得有滋有味。有個愛笑的父親,守著堆滿垃圾的山坡,有一群野孩子做玩伴,亦如的童年還是充滿歡樂的。
每天唱著歌放學,一把推開木門,亦如就會大叫:我回來了! 抓起水瓢灌滿一肚子涼水,從爐坑裏摸出兩個還沒烤熟的地瓜就
跑出去玩了。丟沙包、捉迷藏、踢盒子,好玩的遊戲多了去了,每天都能變化出新花樣。每次姥姥都會在後麵喊:“別太野了,早點回來啊!”
不過,無憂無慮的日子總要走到盡頭,直到有一天,山坡出事了, 亦如的童年也就在那天結束。
一個女孩兒在回家的路上,被人拖到灌木叢的深溝裏,先奸後殺。
4
不知誰在大門外喊了一聲:“溝裏死人啦!”就像清晨的集結號,姥姥趿著鞋,拉著亦如就往外跑。亦如一邊跑一邊扣扣子,才發現自己還光著腳丫子。
天可真冷啊!
數九的天氣真不含糊,呼出的白霧立刻凝在眼睛上,鼻毛也隨著呼吸粘在一起。亦如縮在姥姥身後,扯著她的後衣襟,和她一樣既好奇又興奮。
屍體是早起撿破爛的人發現的。
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派出所的人卻還沒來。大多數人臉還沒洗呢,有人辣椒渣還粘在牙齒上,講了幾句話才咽回肚兒裏去,有人穿件毛衣就跑了出來,一小會兒就凍得呲牙咧嘴。
溝裏已經被踩得濕滑,卻還不斷有人在後麵推搡,亦如站不穩了, 拚命抓緊姥姥的衣襟。她想往回縮,可後麵的人卻往前推。就這樣, 手一鬆,她竟然站在了最前麵。
她看見了!
火紅的棉衣,和她的臉。亦如看見死人的臉了!
就像拿起錘子猛釘釘子,馬上閉眼也來不及了,亦如聽見淒厲的尖叫從自己的嗓子眼裏出來,圍觀的人也被嚇了一跳。大家呼啦啦地後退,亦如重心不穩,身後沒有支撐,便向前滑倒了。
她撲在了屍體上麵。
忘記是怎麼回的家,後麵斷片兒了。小姑娘在冬天裏發著高燒,成了炭火盆,怎麼也叫不醒。父母從礦上趕回來時,礦區陳大夫來看過之後已經搖頭——準備後事兒吧!母親一下子就癱倒了。
“還是請大仙吧!”
姥姥坐在炕沿上叭叭地抽著旱煙,她後悔不該帶孩子湊熱鬧,更自責沒有看好她。姥爺靜靜地躺在炕頭聽眾人說話,突然把眼皮睜開,馬上又緊緊閉上。
“隻能這麼辦了……”亦如父親蹲在地上,雙手抱著頭。
天黑之前,親戚陸續來了。女眷安慰亦如母親,父親和男人置備做“事兒”用的器具。屋裏太小沒處站人,倉房裏也擺了幾張板凳, 舅舅在裏麵點了個煤油爐子給大家取暖。
冬夜深沉了以後,便開始燒紙錢。
一陣風來,火焰夾雜著灰燼竟然卷起一米高。院子周圍點上了白色的蠟燭,怕吹滅了,父親借來了幾個燈籠。
法事開始後,“大仙”顯靈了。
從鴨園鎮請來的老太太穿著血紅的大棉襖,圍著女孩兒不停地念念有詞。“大仙”的助手,也就是她的老伴,在亦如的臉上貼了一張黃紙錢,往上麵不停地噴水……
“是用嘴噴的嗎?”
父親手舞足蹈孩子般講得正歡,被亦如打斷,他想了想,肯定地點頭。
正在吃飯的亦如做出嘔吐狀,父親笑著用筷子敲敲她的小腦袋: “你還別吐,你的小命就是這麼撿回來的呢!”
第二天夜裏,母親驚醒,看到披頭散發的亦如站在碗櫃前往嘴裏塞冰冷的剩飯,她就這樣醒了——
雖然醒了,死去女孩兒的臉卻刻在了亦如的心裏。那是張慘白的臉,半張著嘴,死不瞑目。
亦如後來又產生了幻覺,怕見紅衣女人,怕照鏡子,因為鏡中的自己也會飄飄忽忽地變成她的樣子。亦如怕聽到她的名字,直到今天,依然不敢寫、不敢想。因為全世界的鬼故事和恐怖電影都不及她帶給亦如的身心折磨這麼強烈和真實。
母親說女孩兒原來是住得不遠的鄰居,出嫁之後回娘家遇害的。她特別喜歡亦如,生前經常串門來抱她,還會親她。
天啊!
亦如不能想象那雙慘白無力的手如何托起自己,那冰涼的嘴唇如何在自己溫熱的小臉上留下愛的印記。也許就是因為喜歡亦如,才叫她一輩子不能忘記自己。
亦如常夢見自己在漆黑的小路上摸索向前,腳下磕磕絆絆的,那條路的盡頭就是火葬場。紅衣女孩兒站在路邊,笑吟吟地給她指路: “往那兒走,對了,往那兒走!”
亦如拚命地想往回跑,紅衣女孩兒又在身後深情呼喚:“別走,別走,讓我親親你吧……”
想到這裏,亦如的汗毛已經立了起來,不由自主地回頭張望,還好她沒有站在身後。
她叫——小——翠。
5
9 歲那年,父母決定在家屬房前的空地蓋房子。
因為身體原因,母親從礦上回來隻能在家接點縫紉活,夜裏常就著月光給別人織毛衣。父親下井的時間更長了,常常一兩個月不回家。
為了省錢,母親帶著亦如到山下拆遷工地撿廢磚頭。為了撿完整的好磚,常常工人把建築垃圾剛推出來她們就撲上去,把磚頭從灰漿裏摳下來裝進土籃,兩個人再抬著上山。回家以後蹲在院子裏用鏟子鏟掉磚頭上的灰泥,最後用來砌牆。
這是一項完全沒有任何樂趣的體力活,枯燥乏味令人絕望。一天下來,母親累得話都講不出,亦如的小手也是水皰疊水皰,肩膀又紅又腫。
不過說來也怪,身體雖然疼痛,亦如卻很想唱歌。
其實母親還不知道呢,自己已被學校合唱團選中,畫個大紅臉蛋兒手拿塑料假花站在最中間。音樂老師還叫她學芭蕾,因為隻用了一節課,亦如就學會了 Sissnne fermee 的基本動作。法語單詞亦如是萬萬不會讀的,但她知道怎麼把腿踢得又高又穩,老師特意把她亂蓬蓬的頭發挽成一個光滑的髻,露出細長的脖子和剛剛長出來的鎖骨。
可是亦如每次抬眼看母親時,總覺得她眉頭緊鎖——
“也許她不想聽我唱吧。”
亦如隻好心裏默默點數著腳步的節拍,尾巴一樣跟在母親身後。此時她還不知道,她犯下了人生最大的錯誤,將用一生的時間去悔恨。多年後,住在某處的人們偶爾會被隱約的歌聲吸引,但那歌聲裏麵的悲傷卻讓人快要窒息。
直到那天,母親背著磚頭走在前麵,突然一下子就倒了。
亦如扔下土籃撲到她的身上,看到母親已緊閉雙眼,臉就像小翠的,才知道她已經病得很重了。
接下來亦如必須承擔更多的家務,她學會做家常飯菜,打掃衛生, 幫著姥姥照顧癱瘓的姥爺,放學了她再也不去和小夥伴玩遊戲。
亦如還要養雞,因為奶奶愛吃雞,姥姥說她自己是屬黃鼠狼的, 每次來串門都要吃一隻。亦如堅決不吃自己養的雞,父母也說這些雞肉是酸的,還是賣掉給別人家好些,但亦如就是很好奇,奶奶為什麼每次都吃得滿嘴流油呢?
亦如家的雞都長了翅膀,一躍就出了矮牆,天天在山坡上吃蟲子, 亦如每次都要花 1 個小時才能把這十幾隻雞抓回來,逐漸練成了一輩子受用的好身材。
6
鄰居家的大雷經常幫忙抓雞,還教亦如唱兒歌。隻記得他搖頭晃腦走在沒小腿深的雪裏,一邊拔腿一邊念:
“一九八三年,我學會開汽車,上坡下坡壓死二百多,警察來抓我,我跑進女廁所,女廁所沒有燈,我掉進粑粑坑,我和粑粑作鬥爭, 差點沒犧牲!”
“腳踏黃河兩岸,手拿機密文件,前麵機槍掃射,後麵定時炸彈。” “太陽當空照,花兒對我笑,小鳥說早早早,你為什麼背上炸藥包。我去炸學校,校長不知道,一拉線快逃跑,轟隆一聲學校炸沒了!”
亦如很喜歡聽大雷唱這些“兒歌”,女孩兒跳皮筋雖然唱“馬蘭花, 二百八”,可就是不如男孩兒說得有趣。
礦區最多的就是煤場。
下午放學後,亦如常和大雷拎著破鐵桶一起到山下的煤場撿煤塊和鍋爐房燒過的煤核。煤場有一堵破舊的矮牆,不知是誰把牆頭掏出一個豁口,孩子們踩著牆腳堆著的爛木樹樁,手扯著院裏垂下的柳樹枝正好可以跳進去。
看門的瘸腿老頭每次都會追打他們,追不上就揀煤塊砸。大雷的腦袋就狠狠地中過一塊,出了血還留了一個疤,隻能把頭發梳歪了蓋起來,亦如的屁股也被打得生疼。
不過說來也怪,這老頭的手就像抹了蜜,他撿的煤塊總是上等的大塊無煙煤,特別好燒,孩子們於是常故意氣他。
大雷一邊飛快地撿起地上的煤塊一邊喊:“臭老頭,你的頭像地球,有山有水有河流;臭老頭,你的腰像鐮刀,你媽的屁股像麵包!”老頭氣壞了,操起一大塊煤狠狠地砸了過來,大雷像條小魚輕鬆躲閃,彎腰撿起來丟進亦如的鐵桶。看門老頭畢竟是瘸的,除了追著大罵卻也無能為力。
直到有一天,亦如和大雷再也不能去這個煤場了,因為老頭養了條狗。
半人高的大狼狗照著亦如的小腿就是一口,還好隔了厚厚的棉褲,隻聽老頭在後麵哈哈大笑:小兔崽子,看你們再敢來偷煤!
7
煤場不能去了,大雷又帶著亦如去撿垃圾。山坡本來就是垃圾堆,眼力好的話一天收獲不小。黑瘦的大雷也是礦工的孩子,他還有個姐姐長得極其漂亮,15 歲就出落得亭亭玉立,到沿海當了模特。
“我姐每天都洗褲衩!”
大雷拿著棍子,在垃圾堆裏嫻熟地翻弄著。他的鼻涕就掛在嘴上,形成了兩條黑道。每次鼻涕快流到嘴裏時,他就用力一吸到鼻子裏,然後用鍋底一樣油亮的袖子一抹,在臉頰留下一條黑色的痂。
“那她多久洗一次澡啊?”
“三天吧。”
哎呀!亦如驚呼道,你姐姐真愛幹淨啊!
“可不是,我上次洗澡都是兩個月以前的事了,那次我姥姥過生日。”大雷發現一個魚罐頭盒,但是下麵有水凍住了,他踢了幾下, 蹲下用手指摳著。
亦如想想自己是多久前洗的澡呢,不記得了。隱約中有天夜裏, 媽媽燒了點熱水,給自己擦了擦身子,那好像還是剛入冬的事。大雷把罐頭盒遞給亦如,亦如確定裏麵沒有魚了,才放進土籃裏。
今天“收成”不好。
“我昨天身上刺撓,到處亂抓,以為是得病了呢!結果怎麼了, 你猜?”大雷又發現一塊廢鐵,他用腳踩住,好像怕它逃走,一隻手伸進衣服裏撓了撓。
“是生虱子了吧!”亦如咯咯地笑著。
“是呀!我把衣服扒開一看,縫裏都是小蟣子,還有大虱子!爬得到處都是,難怪這麼刺撓呢!”
亦如很想笑他,突然發覺自己的頭皮也開始癢起來。她在腦後抓了抓,摸到了一個小點點,順著發絲慢慢拿出來,是個剛喝飽了血的大虱子。她熟練地把虱子移到指甲中間擠死,發出“噗”的一聲,把血在棉襖上蹭了蹭,低頭又翻垃圾。
“我媽說,小孩就沒有不生虱子的,因為我們的肉香。生虱子是正常,表示我們沒病,不生才不正常呢!”大雷看到亦如捏死個虱子, 安慰道。
亦如想起媽媽也是這樣說,點頭。
兩個孩子在垃圾堆裏翻了大半天,一共賣了 3 毛 5 分錢。大雷拿走了 1 毛錢,剩下的給了亦如。路過小賣店,大雷走進去,出來時拿著幾塊牛皮軟糖,自己留了兩塊剩下的都給了亦如。女孩兒不要, 大雷學著爸爸對媽媽的樣子把眼睛一瞪——老娘們就要聽老爺們的! 給你就拿著嘛!說完硬塞進她手裏。
牛皮軟糖外還包著一層芝麻,大雷剝開就往嘴裏一丟,甩著膀子腆著肚子,嚼得“吧唧”作響,跟在他後麵的亦如忍不住也剝了一顆放進嘴裏。
真香啊!
細小的芝麻和唾液融合立刻煥發了無限的生機,從進入嘴裏的那一刻起,就散發出濃烈的香味。太好吃了!不過剩下的糖要留給媽媽,自己絕對不能都吃了。亦如把饞蟲按回肚子,把軟糖放進棉襖最深的口袋裏。
“以後等咱倆長大了,就互相抓虱子,現在都是我媽給我抓。” 大雷把第二顆糖也吃了,一邊嚼一邊說。亦如“嗯”了一聲,覺得這個主意不錯。因為她的虱子也是媽媽給抓的,可媽媽身體不好, 眼睛有點看不清。
“我爸說,你爸同意你給我做媳婦兒了。”大雷搖頭晃腦地表示高興,“我爸還說,我以後要對你好呢!”
“你對我很好了,還要怎麼好呢?”
看著亦如疑惑的眼睛,大雷摳了摳鼻孔,想了想認真答道:“就是給你家蓋房子,賺錢給你花,也給你爸媽花,天天逗你笑唄!”
他光顧說話沒留神腳下的積冰,一個趔趄,亦如趕快拉住他。
你別說,給大雷做媳婦兒真是不錯!他會唱兒歌,會撿垃圾賺錢, 對自己也好,而且兩個人互相抓虱子以後就不癢了。想到這裏,亦如也高興起來。
“那就這樣說定了吧!”8 歲的亦如看著 7 歲的大雷,伸出小指頭。
8
承諾還沒有兌現,大雷就在一場肺炎後死了。
她姐姐回來了,穿著一身皮衣,蹬著高跟鞋,戴著蛤蟆鏡,身後跟著一個金發碧眼的外國人。聽說這個金毛是俄羅斯人,專門做軍火生意,這次開著飛機過來的,把飛機停到了火車站前麵。
父親特意騎自行車去看,回來說火車站前麵沒停飛機。
趁老婆沒留神,父親抱著女兒溜到後院正在辦喪事的大雷家,亦如是第二次看死人。小城的風俗是夭折的孩子不辦喪禮,隻停放家裏一夜讓父母道別。
大雷家和亦如家一樣,都是一間小平房。他家沒有特別布置,隻在門口搭了個小棚子。大雷就躺在木架子上,頭頂亮著一盞油燈,身上蓋著一床白棉被,那神態就像玩累了睡著了。
亦如一把扯開被子,推了推和衣躺著的大雷,又在耳邊喊了他兩聲,可是大雷一動也不動。他怎麼這麼困呢?亦如撓撓他的手,冰涼冰涼的。
父親不準亦如再碰大雷,大雷的媽媽看到亦如來,一把將女孩兒摟進懷裏,她努力在孩子麵前壓抑悲傷,眼淚卻斷了線地往下流。有一滴正好跌在亦如唇邊,滑進她的嘴裏。
“鹹的。”亦如舔了舔。
小女孩兒不知道怎麼安慰大人,就乖乖地讓她抱著。
坐了一會兒,亦如聽到父親和大雷的伯伯在商量什麼。幾個男人圍了上來,邊聽邊點頭,伯伯也點頭稱是。又過了一會兒,院子裏架起一口大鍋開始燒水。
“你先回家吧,爸還有事。”父親抱過女兒,給她穿上鞋。“什麼事呢?”
“我們要給大雷洗澡……”
夜裏,亦如聽見父母耳語,母親歎息:“可惜一個孩子了,不知道他為什麼那麼做?怎麼問也不肯說。”
“就是啊……那不是白送命嗎?”
“聽說臨死之前說胡話,隻喊咱女兒的名字……”
“以後記住他的忌日,要女兒每年都拜。”
沉默了很久,父親輕聲說:“其實大雷一點也不黑。”
9
這麼多年來,亦如一直在思考“命運”這個難題,這沉重而無解的謎題令她身心疲憊。她想不通,命運究竟從哪一天開始折磨自己。也許就是那場礦難吧。
煤礦因為瓦斯爆炸塌方,亦如失去了父親。那個生活中唯一愛笑的親人就這樣走了,幾乎什麼也沒有留下。
因為沒有屍體,父親沒有葬禮,一家人湊到一起哭了幾場,便燒光了他的衣服,少得可憐的一點補償款,奶奶全拿走了。本來這個世上屬於他的東西就不多,就像被風吹散了一樣,除了曾經單純的笑聲, 再沒有他來過的印記。
背著書包的亦如獨自走在堆滿殘雪的山路上,透過鬆樹層疊的枝椏向遠處眺望,隻見慘淡的城市蒼茫一片,隻有巨大的煙囪汩汩地冒著熱氣。
她的眼淚滴在被雪水浸透的粗布棉鞋上,轉眼便不見了,隻有鼻腔殘留一絲苦味。
後來,亦如發現關於父親之死的這段記憶越來越模糊,人的記憶有一種本能,不敢觸碰的東西就記不清了,然而 12 歲時母親離開的情景卻曆曆在目——
那年冬天很冷,剛蓋好的新房就像個冰窖,牆壁上是半指頭厚的霜。
亦如蹲在地上趴在小板凳上寫作業,手指凍僵了,身體也凍僵了,不停地哈著氣。這一天,臥床很久的母親起來了。她親手做了晚飯, 又燒了一點熱水放在女兒的身邊,給她用熱氣取取暖。
晚飯後,她把櫃子裏的一個包裹打開,這裏有她從小收集的小人書,當年跳舞時用的銀色小鈴鐺,發黃的郵票和幾張糧票,還有一個放在小木盒被手帕層層包好的玉鐲子,那是“大官”送的,這些都是她的寶貝。
母親一件件端詳著,再一樣樣交給亦如。亦如也一件件看過後, 母親重新包好放進櫃子裏。
母親終於講起“大官”的事情,寫給亦如一個名字,叫亦如牢牢記住之後,把寫了名字的那張紙撕得粉碎,和一大堆寫滿密密麻麻文字的信紙丟進火裏。
今天做的事情太多了,母親撐不住了,汗水在臉上凝結成豆大的水滴,喘息著隻能歪下身子。亦如依然記得她的最後一個動作,斜靠著牆壁,朝女兒輕輕地揮揮手,臉上是淒慘的微笑。
一滴眼淚,從滿是歉意又不舍的眼睛裏溢出。隻是一顆,如流星一樣轉瞬即逝,但卻深深刺穿亦如的心靈,以至於今天想起依然痛徹骨髓。
亦如知道她在說:“永別了,我的女兒……”
10
亦如讀書的學校是城北的育才學校。這是個由小學部和初中部組成的學校。
北方的冬天來得特別早,下午三四點鐘就擦黑了。等上完下午四節課後,天就黑透了。人們陸續回家,一盞盞橘黃的小燈點亮,不知哪個粗心人把飯煮糊了,空氣中有濃烈的米香。
城郊的路燈總是不亮,行人也很稀少,偶爾有一兩條野狗夾著尾巴一路小跑。
夜色中獨自行走在無人的小路是亦如每天都要麵對的折磨。恐懼像空氣一樣包裹著她,亦如想飛,就可以一下子從黑暗中逃離,可她沒有翅膀。亦如想尖叫,可是又怕吵醒睡在這裏的小翠。
就像有一隻無形的手卡住了脖子,根本不能出聲。亦如隻能拚命向前跑,每天到家時都是渾身冷汗,接著就是一身熱汗。
父母在世時會盡量來接她,可是走這條路母親也會害怕,因為幾年前就在這裏,有個尾隨她的男人卡住她的脖子,把她拖進草叢裏…… 為了保護女兒,母親懷揣一把菜刀,站在三棵杏樹旁的路燈下翹望。
亦如記得母親說過她的願望,那天母親接到亦如之後,一起走在濕滑的小路上,鬆柏的針葉在北風裏發出沙沙的摩擦聲,半人高的枯草叢中時不時發出奇怪的響聲。
“我希望能帶著你搬到一個沒有晚上的地方,那裏 24 小時都是白天。那個地方是平的,沒有山,沒有冬天,陽光整天暖洋洋地曬著大地。”
“是南極嗎?”
“ 不是,南極太冷了。”
“ 那 是 海 邊 嗎 ?”
“ 也許是吧,可是我沒見過海……”
“我想那是天堂!”小女孩兒肯定地告訴媽媽。
母親摸摸女兒的小腦袋,望著稚嫩的小臉,她的心不停地下墜, 痛得幾乎想用手掏出來捏碎。她真的不忍心告訴女兒,也許隻有天堂才會那麼美……
家裏出現變故以後,父母很少來接亦如放學了,每一次對亦如來說都很奢侈。每當遠遠看到他們,身體拖著長長的影子,雖然也是孤零零的,但亦如懸著的心就會放下。
路燈、菜刀、荒草、冷汗……
以至多年後,這些事物交織在她的腦海裏,揮之不去。女孩兒多希望能出現一位童話裏的白馬王子,不用騎馬,騎著自行車或走路都行,每天能陪自己走過這條漆黑漫長的路——
秦楠就是那個王子。
總來吃雞的奶奶在兒媳婦的葬禮後給孫女買了一台舊自行車,她說了,自己是一個寡婦,兒子也死了,兒媳婦也死了,這是她最後一點能力,以後孫女的死活再與她無關。
她甚至提議幹脆給亦如改姓算了,“反正也不是我家的孩子”,講這話的時候奶奶還盤腿坐在亦如家的炕上啃雞腿,這是最後一隻雞了,雞骨頭就堆在滿臉賠笑的姥姥眼前。
蹲在地上的亦如舅舅再也忍不住,操起磚頭砸在老太太的頭上……
11
轉眼間,亦如也讀初一了,還在育才學校。
不知從何時起,每天放學,班上新轉來的秦楠總會先一步等在校門口。開始隻是跟著,慢慢地笑笑,便肩並肩地騎著。亦如趕忙加緊蹬車,不一會兒便把他甩在身後。
秦楠的成績不錯卻很調皮,和別人的嬉皮笑臉不一樣,他是瀟灑地調皮。用他的話說,捉妖兒都要有格調。秦楠才不屑於在課堂上接老師話把兒,搞點小動作,一言不合他站起來就走。他更不屑於小男生玩的那些毛毛蟲子,彈弓玻璃球,他的書包裏有“真家夥”。
細皮嫩肉的秦楠在一眾拖著大鼻涕、眼屎也沒洗淨的半大小子中鶴立雞群,他的眉眼之間寫著一副無所謂,叼著香煙,仰著脖子,穿著黑色的大衣和軍勾皮鞋,眼神冷傲無物。
可是這麼酷的男孩兒卻做了一件讓人大跌眼鏡的事情,不久全校就傳開了,有人看到秦楠竟然抓蛆——用一雙吃飯的筷子,蹲在廁所抓蛆!
北方學校的廁所都在室外,挖一個幾米深的大坑,上麵搭個棚子建起廁所,男生左邊女生右邊,大家蹲成一排拉。這樣的廁所冬天凍屁股,到了夏天,最多的就是蛆了。
蛆是蒼蠅的“姐姐”,白白的一條,分不清頭還是尾,大搖大擺地爬過蹲廁人的腳,有的還爬上了牆,冷不防就從上麵掉下來。等蛆泛濫成災時,學校就會灑一些石灰。秦楠不知道怎麼撿了這麼多蛆, 放在講台的粉筆盒裏,女老師抓起來時當場嘔了一地。
班主任在班會上總結出秦楠的六大罪狀:逃學、打架、抽煙、玩遊戲機、課堂搗亂、騷擾女生。這些罪行加在一個初中生身上真是罪大惡極,可學校怎麼不開除呢?
聽說他是校長的侄子才會屈尊到這裏,父母是當官的,誰敢開除呢?
難怪秦楠的家境那麼好,吃穿用度都是富家公子的派頭。再加上帥氣的外形,扮酷的個性,在這樣的貧民學校非常紮眼,所以相當受女生歡迎。
到底有多受歡迎呢?
秦楠就像宇宙中唯一一顆行星,女生圍繞著他,用各種旋轉的姿態吸引他的青睞。同班女生爭風吃醋已經不是秘密了,聽說他小學就處對象了,那時就有人為了他大打出手。
亦如好幾次撞見他和女生在樓梯拐角,女生要麼幫他剪指甲,要麼給他按摩肩膀,不時偷摸一下他的臉。有一次還看到他和幾個小混混在校門口的遊戲廳抽煙,一個女孩兒跨坐在他的腿上。這女孩兒的白紗上衣完全透明,裏麵露出醒目的黑色胸罩,故意擺在他的嘴邊。同班女生私下議論秦楠早就不是處男了,有人曾經看到他一邊提
褲子一邊從學校後麵的河灘上走出來,不久就有衣冠不整的女孩子紅著臉跟出來。
“這些騷貨都是自願的,秦楠會收她們錢!”
王曉霞吃午飯時對著亦如惡狠狠地講:“真是便宜她們了,有錢就可以糟蹋秦楠嗎?可惜我沒錢……”
“他家裏不是很有錢嗎?幹嗎還做這種事?”亦如不敢相信中學生會這麼做。
“誰知道呢!還不是那些女的主動勾引唄!”曉霞不停地撥弄飯盒裏的土豆絲和白菜葉,看它們能否相愛,生出一片肉來。
看來這種人和自己南轅北轍,亦如暗自發誓要井水不犯河水,絕對不去招惹他。
12
新學期的某個下午,班主任凶神惡煞般吩咐身為班長的亦如去校門口的遊戲廳請“秦公子”回來上自習。
亦如放下筆,隻好從命。
遊戲廳雖近在咫尺,亦如卻第一次進來,因為這裏完全是另外一個世界。
發出各種聲音的遊戲機前圍滿了嘰嘰喳喳的男孩兒,興奮地盯著變幻的畫麵,時不時歡呼或惋惜。也有一些成年人安靜地坐在一邊玩麻將機或老虎機,不時聽見遊戲幣嘩啦啦掉下來的聲音。
亦如躲過眾人的目光,找到正在玩麻將機的秦楠,他在抽煙。
“你來幹嗎?”秦楠看到平時不愛講話的女班長站在身後,嚇了一跳。
“老師要我找你……回去。”女孩兒怯怯地說。
“老師讓你來的?那你走吧,我現在不回去。”男孩兒繼續玩,他胡了,遊戲裏的美女開始脫衣服,隻剩黑色胸罩。
“你不回去,他會找我麻煩……”亦如知道班主任那脾氣,聽說他更年期來了,有時候也扇女生耳光。
秦楠裝作沒聽見接著玩,這把他輸了,機器吞了他兩個幣,他回頭瞪了女孩兒一眼——那你告訴我一件事,我就跟你回去! “什麼?”
“你為什麼總不理我呢?還躲著我呢?”
秦楠湊到亦如身邊用鼻子聞了聞,亦如不自在地後退了一步。秦楠嗬嗬笑道,我還以為你有狐臭才躲著我呢,也沒有啊,好像還有肉香!
“我沒有……你別胡說八道了!”
男孩兒又擠擠眼睛:“那你說說,你整天躲著我是不是因為喜歡我?”
女孩兒說不出話來,男孩兒以為說穿了她的心思,好不得意。他揮揮手,打發女孩兒趕快走,今天一定要玩到美女全脫光為止。
“小小年紀就學會處對象了,你是不是耍流氓啊!”亦如看著男孩兒又點了開始鍵,機器開始發牌,壯著膽子大聲地說。
“我耍流氓,你是正人君子,犯不上為我浪費時間,你快走吧!” 男孩兒打出個二餅,機器開杠,他瞟了亦如一眼。亦如受了欺負,
眼淚流了下來,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她忽然抓住男孩兒的手,把他從椅子上拽了下來。
“你這是幹嗎呀?”
“回去!今天必須帶你走!”
“快放手,你扯得我疼死了!”
兩人拉扯之際,看熱鬧的男孩兒們圍了上來。一個矮子對秦楠喊:“嗨,哥們!沒電了吧,讓女的給直溜了!”另一個男孩兒邊吐煙圈邊損他:“平時這臭小子裝大發了,原來女的都不如!”男孩兒堆裏發出哄笑,“傻逼”,“四分之一千”不絕於耳,秦楠的臉變得通紅。
“好!你讓我回去也行,你把這瓶酒喝了!”
手邊正好有一瓶白酒,還剩大半瓶,秦楠抓起來遞給女班長。
亦如猶豫了一秒,一咬牙嘴對嘴開始猛灌,這架勢把眾人都給震住了。二鍋頭也太辣了,亦如的鼻涕和眼淚都湧了出來。
秦楠見她一口氣就要喝到底,趕快搶了下來。
“你有毛病啊,還真喝!”接著也嘴對嘴把剩下的酒灌進肚裏……
那天直到晚自習,兩個人還在教室門口罰站呢,班主任氣得渾身發抖——也不知道這兩個小祖宗喝了多少酒,歪歪斜斜互相攙著就回來了,女孩兒吐了一身,教室裏全是酒味……
秦楠瞅瞅迷迷糊糊的亦如,對視時,她抿著嘴竟笑了。
“還笑呢!你怎麼那麼缺心眼,要你喝你就喝呀?”他小聲嗔怪。“不喝你不回來……”
男孩兒哀歎,我一世英名徹底毀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孫猴子讓你給降了!那我再問你,我主動和你打了那麼多次招呼,你為什麼不理我?男孩兒癟著小嘴可憐巴巴的。
“因為你連蛆都玩……”
秦楠差點跳起腳來:“你知道我為什麼捉弄陳老師嗎?”
亦如趕緊示意他壓低聲音:“為什麼?”
“你還記得她在課堂上說缺爹少娘的孩子教養就是差嗎?”
“記得,不過她不是在說我……”
“可你的確沒有父母,這不是連你一起罵了嗎?一個當老師的, 怎麼能這樣說學生呢,誰願意缺爹少娘,一點同情心都沒有,我看她才沒有教養呢!”
“原來你是為了我?!”亦如望著麵色緋紅的男孩兒,不知道他是喝多了,還是說得激動。
“當然是為了你啊!”
沉默了一小會兒,男孩兒輕輕挪到女孩兒身邊——
“真傻啊你……以後可不準你喝酒了……我會保護你的。”
13
也許有學校的那天就有校園暴力,隻是表現程度不同。
總有一些學生專心學習,一些學生是被家長逼迫來混日子的。總有一些學生受不良思想影響或比較早熟,相反的,也有一些學生還是膽小怕事的孩子,專門供前者欺負和敲詐。
學校就是社會的小小縮影,不過假如放任學校淪為弱肉強食的叢林,孩子在其中學會了殘忍的生存法則,這個社會也不再有希望。
育才學校也不例外。
圍牆周邊聚集著一群早早輟學的半大孩子,學校裏麵還有一群不安分的孩子接應,隨時準備加入他們的隊伍。看誰不順眼就揍誰,看誰有錢就堵誰,哪個女孩兒漂亮就騷擾,誰沒交保護費就砍他!有的孩子竟然嚇得不敢來上學,有的孩子隻能偷父母的錢來交。
暴力也分軟硬。
軟暴力以恐嚇威脅為主,硬暴力就是叮當一頓胖揍,不過也分程度的,對男女施暴手段也不同。對男孩兒毫無疑問就是打,對女孩兒卻要分層級,打嘴巴子、踹肚子是有“深仇大恨”的,帶點調戲性質的就會掀裙子、拍屁股、捏胸口,或者起一些侮辱人格的外號,一群半大小子一起當眾叫,而且越叫越來勁。
校園暴力也不全為了錢,也有找樂子的成分——
比如女孩兒最怕的冬天,就會出現群體“施暴”現象。
因為學校的廁所都在室外,從教學樓到廁所這段路真是險象環生。不管認識不認識,同班不同班的,隻要有女生經過,男生就會一哄而上,二話不說將女生按進雪堆,把雪從脖領子灌進去。
男生管這個遊戲叫作“灌包”,他們玩得不亦樂乎。
“灌包”還有一個殘酷升級版叫“堆雪人”,就是活活把女孩兒用雪埋起來,隻露個頭。
這是個無女生能幸免的遊戲,任你哭喊也沒用,不玩夠了男孩兒不會放手,而且女生越受歡迎越難逃脫。清秀的王曉霞一個冬天怎麼也要被堆個十來次,亦如還慘一些,被玩過終極版本——“滾雪球”。
男生還有一個樂子是拔氣門芯兒,你拔我的我拔你的,有的男生一下課就跑到車棚去拔,回來分給同學。
各班後來不得不派人“值日”輪流去拔,因為下手晚了,車棚裏的自行車上麵一個氣門芯也不剩了。每個班級都出班費買了幾個打氣筒,放學時輪流用。
亦如放在學校車棚裏的自行車已不知道被拔掉多少次,今天又是!教室已經鎖門了,無可奈何之下,隻好拿出自己提前準備好的氣門芯兒,到傳達室劉大爺那裏借打氣筒。
“又被拔啦?”
亦如笑笑,蹲了下來。劉大爺滿臉殷勤,主動幫她打完氣。亦如騎車出了校門,秦楠還沒來。正在猶豫要不要等他,隻見幾個畫著濃妝的女孩兒走了過來,看年紀比亦如大兩三歲。
一個胖女孩兒一把抓住亦如的車把手,用力一扭車子就歪了。另一個女孩兒上來就揪辮子,領頭的女孩兒照著亦如的前胸就推了一把。
“你得罪人了,知道不?”
“我得罪誰了呢?”亦如掙脫開,大聲地問。
領頭大姐哼笑,拳頭照著亦如的頭狠狠砸了一下:“裝蒜是不是?秦楠你認識不?”
胖女孩兒插嘴:“大姐,咱不和她廢話,揍她一頓。”
“你傻啊,道上的規矩你還沒弄清楚嗎?打要打得清清楚楚,回頭讓人家明明白白,不然不是白打了?”領頭大姐吼了胖女孩兒,胖女孩兒不敢再出聲。“你看看那邊!”
領頭大姐扯著亦如的領子,讓她朝遊戲廳門口看過去,隻見一個也穿著校服的女孩兒蹲在門口抽煙,正看著她們。亦如想起來了,是“黑乳罩”!
“你現在知道了吧?誰的男朋友不搶,搶我老妹的!她是我罩著的,知道不?”說話間飛起一腳就踹在亦如小腹上。
鑽心的疼讓亦如說不出話來,隻能鬆開自行車捂著肚子蹲下。胖女孩兒見狀拽起亦如的頭發,另一隻手啪啪就是幾個大耳光。她打得咬牙切齒,左右開弓,直扇到自己手麻才住手,在一邊喊手疼。
血,從亦如鼻孔裏流了出來,臉頰已經腫了,眼前直冒金星。這時“黑乳罩”走了過來,領頭大姐往旁邊一讓,她也蹲下來:“我的男人你也敢搶,今天知道厲害了吧!”
亦如有生以來第一次聞到香水的味道,但卻那麼刺鼻,那麼令人作嘔。
“我從來沒搶過……”
“你和他親過嘴沒?”
“ 沒 有 !”
“你和他上過床沒?”
“你簡直胡說八道!”亦如羞惱至極。
“還敢嘴硬!”胖女孩兒今天特別積極,又照著亦如的臉踢了一腳,正中亦如的額頭,亦如仰麵倒地。
“你們下手有點輕重,別弄出人命啦!”一個圍觀的男生拉住胖女孩兒。
“好!以前的事情算過去了,以後你知道怎樣做了吧!”“黑乳罩”照著亦如的胸口狠踹了一腳,一夥人罵罵咧咧地離去。
14
亦如推著自行車在路上走著,車把摔歪了不能騎,不時磕絆。渾身上下到處都疼,寒風吹著紅腫的臉火辣辣的,裏麵有無數顆小心臟在跳動。
“這副樣子給舅媽看到會怎麼樣呢?”
聽到有人在後麵喊自己,亦如知道是秦楠。她心裏有氣,腳步趕緊加快。秦楠滿頭大汗,拚命地蹬著自行車。
“對不起!對不起!放學我拉肚子,到了廁所才發現沒帶紙,你看我這個狼狽呀,隻能脫了褲子拿褲衩擦……”
秦楠笑嘻嘻上氣不接下氣地解釋,忽然發現亦如不對勁。丟下自行車,扳過她的身子,就著路燈細看她的臉——
“誰打你了?!”
“沒有人打我,我騎車摔倒了……”亦如甩開他。
“摔成這個樣子?你再摔一下我看看!你還騙得了我?”
亦如實在不想糾纏,吼道:“以後……我們還是不要說話了!” “為什麼,為什麼不說話!”秦楠急了,“快告訴我誰打你了!” “不是因為這個,是因為……”
“因為什麼啊,求你快說啊!”秦楠聲音都變了。
“你和學校裏那麼多女生亂搞,在你的心裏我和她們一樣吧?
“聽說你還收人家的錢……我都說不出口,你為什麼要做這樣的事呢,你家不是很有錢嗎?你太臟了,讓我惡心死了!
“廁所沒紙你可以問別人要,為什麼要脫褲衩呢!老師不好你就抓蛆,因為你本身就是個令人惡心的家夥吧!”
……
這些話一股腦從嘴裏蹦出,亦如心如刀絞,不爭氣的眼淚已流臉。
秦楠五雷轟頂,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亦如的話深深地傷害了他。
“在你心裏,我就是這樣的嗎?”
“就是這樣的!你很討厭!不要再纏著我,可以了吧?”
亦如搶過自行車,用袖子抹了一下眼淚,推著車子就走。
秦楠呆呆地站在路中央目送亦如遠去,一直到她的影子被黑暗完全淹沒……
15
接下來的日子,又是一個人走這段夜路。
荒地裏的雜草已經枯死,歪斜地堆積著石頭和建築垃圾,冬天的寒冷使行人更加稀少,北風呼呼地抖著凍在地上的塑料布,卷起的垃圾和紙屑在空中盤旋。
亦如常感覺到有人在後麵跟蹤自己,她不敢回頭去看,怕是小翠, 更怕是當初強奸媽媽的壞人,或者是姥姥經常念叨的、後山火葬場夜深人靜便會出來遊蕩的鬼魂,隻能拚命地快騎,趕快回家。
同在一個班級,亦如還是躲著秦楠,不管他鬧出什麼動靜,自己就是不往那個方向瞧,下課時故意繞道走另一側樓梯。有秦楠參加的籃球比賽她也不去看,一個人留在教室裏看書。
時間溜得很快,兩個星期過去了,亦如開始習慣沒有秦楠的日子, 隻是這些日子是灰色的……
午休時她趴在桌子上,想睡一小會兒,王曉霞坐到亦如身邊,推了推她。
“給你,你的信!”
亦如坐起來,看到曉霞手裏有一個信封,沒有貼郵票。“哪來的呢?”
“看看就知道了唄!”曉霞抿嘴,暗示操場方向。
信封裏是一張從習題本上扯下來的紙,邊緣有小刀修整的痕跡, 字是秦楠的,歪歪扭扭的像蚯蚓。亦如記得秦楠說這叫正宗“雞爬子體”,是他練了“雞爪子”功後自創的。
“難看!”亦如想笑。
信上隻有幾行字:“已經狠狠教訓了欺負你的人,給她們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再騷擾你。連累了你很抱歉,可以罵我,打死我也行,但不要不理我,求求你!我沒有和任何女生好過,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相信我,好嗎?”
這封信就像刺破黑暗的曙光,亦如的心情立刻被點亮。她才發現,自己其實一直在等這封信。
“還不原諒人家啊?”
曉霞趴在旁邊也跟著看完了信:“他在操場的杏樹下麵等你呢,快去吧!”
亦如笑了笑,把信紙合上,站了起來。
16
亦如確定自己喜歡上秦楠是在不久的一個午後。
冬天就這麼黏膩地賴在北半球不走,明明是四月初,一場大雪卻把剛剛發出的鵝黃色小芽全凍死了。班上不少同學都逃課了,稀稀拉拉幾個學生坐在教室裏。數學老師歎了一口氣,還是開始上課。
這是個貧民學校,學生的家長都來自社會底層,他們的子女從小就被打上平庸的烙印,來這裏就是“享受”九年製義務教育福利的,把孩子丟在這個“大幼兒園”,父母對孩子沒指望也沒要求,隻要不殺人放火就行了,身為老師還能要求什麼呢?
亦如正專心聽課,教室的後門突然被踹開了,幾個小混混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數學老師大聲嗬斥他們,兩個半大小子衝上講台, 一左一右控製住老師。大濤哥徑直朝亦如走來,一屁股就坐在她的書桌上。
大濤哥是遠近聞名的混混,人高馬大心狠手辣,他曾經直接掰斷一個學生的手指,製造了無數起校園暴力事件。聽說成人幫派都要忌他三分,進出各所學校更是如入無人之境。
“你們要幹什麼!”數學老師掙脫兩個小混混,馬上又被拖住。
“這個老師,你講你的課,我辦我的事,咱們井水不犯河水, 好嗎?”
大濤頭也不回,隻把話撂下,搶過亦如的筆,輕輕地放進鉛筆盒裏,柔聲細氣地問,“我昨天寫的信你收到了吧?”
“收到了 !”亦如冷冷回答,打開筆盒重新拿出筆。
大濤舉起拳頭剛想發作,還是放了下來:“你想好了沒?同意不?”
“不同意!”
“你他媽的是敬酒不吃吃罰酒啊,我大濤哥看中你了,要和你處對象,你就是我的人了,再不同意,信不信我在這裏扒光你,直接幹!”大濤惱羞成怒,卡住了亦如的脖子,一隻手便摸進她的上衣。
“你敢啊,你這個混蛋,大庭廣眾你不怕進監獄啊!”數學老師嗬斥小流氓,衝下了講台。大濤回手一推正中老師的胸口窩,亦如用力掙脫,但被大濤死死製服。
“聽說你前一陣還被打了,如果不是我一直罩著你,你不知道被打多少次了!”大濤把嘴湊在亦如的臉上,噴著氣,亦如開始尖叫。
“住手!大濤哥!”
掙紮中亦如聽到秦楠的聲音,這個家夥剛才去上廁所了,他現在幾乎不逃課了。
“是你啊,財神爺!”大濤的手緊緊鉗住亦如的手腕,不準她跑掉, 亦如開始踢他。
“大濤哥,你不是答應我了嗎?錢我給你,你答應不再找她了嗎?”
“錢花完了,人我又想要了!”
“大濤哥,錢我一直孝敬你啊。你說還要多少,我一定想辦法。”
“你過來說吧。”
大濤比劃了一下,有個小混混走過來,叉著腰努努嘴。秦楠走了上來,大濤一記老拳正中他的眼眶,秦楠捂著眼睛蹲在地上。
“小癟犢子,老子早知道你看中我的女人了,不然你幹嗎為她拿錢出來,就衝這一點,我今天也要揍死你!”
大濤和幾個打手的拳腳雨點一樣砸來,秦楠被打得結結實實。事情就發生在一兩分鐘內,聞訊而來的訓導主任拎著大棒子跑了過來, 有人去校長室找了秦校長,大濤見勢不妙帶著兄弟們奪門而出。
訓導主任驅散了看熱鬧的學生,秦校長看到侄子趴在地上真是又心疼又生氣,她示意數學老師繼續上課,一邊拉起秦楠回校長室。秦楠的嘴角都是血,眼睛已經腫了起來。
“你沒事吧?等下也到辦公室來!”秦校長惡狠狠地對亦如說。亦如點頭,呆立原地。秦楠回身,用唇語示意:“晚上我等你。”此刻,盯著他俊美的嘴唇,女孩兒心動。
17
接下來的日子美好得就像山野的微風吹開冰凍的山巒,和所有校園小說一樣,情竇初開的少年讓曖昧的初戀慢慢生長。
聽說秦楠的父母給了大濤嚴重警告,他不敢再騷擾。亦如一下子開朗起來,秦楠也開始用功讀書。因為兩人約定要考取同一所重點高中,同一所大學,最後一起工作。
夢想是這麼美好,可秦楠調皮的個性難改,還是隔三差五被班主任拎到教室外麵。亦如下課時看到他頭頂一本英語書蹲馬步,便趁四下無人幫他捶腿捏肩。
一晃秋天又到了,學校開始放一周的“冬儲假”。
北方的土地一年隻收一季,冬天又特別漫長,這時候大棚種植還不普及,家家戶戶必須在下雪之前挖好地窖,儲備好整個冬天所需要的煤、木材、白菜、土豆、蘿卜和大蔥等。家境好的還會買蘋果和山楂,把梨和柿子凍起來,到了過年再吃。
再懶惰的人也要行動起來,這可是關係到民生的大事,誰都不敢懈怠。這些食物要狠狠夠吃 5 個月才行,有的人家植樹節之前就斷了炊,隻好高價去市場上買,勉強熬到春暖花開。
男人負責到地裏采購,大多數單位也會組織工會團購,再分到每個人。這時單位福利的高低、工會同誌的辦事能力就比出來了——有的單位選的菜就是水靈,有的就發蔫。有的單位帶魚螃蟹都有,有的就隻有土豆辣椒。
馬路上異常熱鬧,就像過節一樣,到處都是推板車和騎三輪車的,一趟趟運個不停。女人和孩子就等在家裏,車一來就負責搬運和擺放。全家老少齊上陣,也很有樂趣。
不過這時候家裏孩子多的也要注意,一不小心就會把孩子和土豆一起鎖在地窖裏,好在地窖並不冷,亦如就被關了進去,忙了一天的爸爸晚上要拿大蔥時才想起女兒還在地窖裏擺白菜呢!
儲運白菜是有學問的——
地裏挖出的白菜要留下根莖,這樣既便於搬運也防止水分流失。大人可以一次拎 8 棵,孩子也可以拎 4 棵。地窖的溫度恒定在零上幾度,白菜要靠牆整齊地平碼,菜上麵絕對不能噴水,吃的時候小心地從上麵挨著拿,這樣白菜存放幾個月也不會爛。
北方人吃白菜的方法也很多。剝掉老葉,把菜心細細切絲,放上調料和辣椒油涼拌著吃,是冬天的爽口小菜。切成片加上粉條和五花肉煮在一起就是有名的“汆白肉”或叫“豬肉燉粉條”。
但是大部分的白菜還是被洗淨醃在大水缸裏,蓋上一塊河灘裏撿回洗淨的大石頭。等到醃透成了“酸菜”的時候,吃一棵撈一棵。酸菜可以包餃子,也可以和粉條炒著、燉著吃,又成了一道美味,叫做“汲菜粉”。
北方人喜歡吃生冷、蘸醬和燉煮的食物。
讀大學時亦如聽人取笑生吃大蔥、生菜和辣椒是“野人”的行為, 其實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每一種文化和習俗都應該受到尊重,特別是飲食。
這地方的人覺得不能接受的卻正是那地方的人魂牽夢繞的味道, 這其中包含了對家鄉、親人和童年的珍貴情感,舌尖上的思念,什麼都不能替代。
18
父母去世後,亦如和姥姥、姥爺還是被舅舅接了回去,他家也住在山坡上的礦區家屬房,和亦如家的房子隔得不遠。
舅媽和公婆相處不好,嫌棄一個是癱子,一個是累贅,整天在家摔摔打打、指桑罵槐。亦如從小乖巧,很會做家務,舅媽對她還算不錯,隻是花錢時不樂意,亦如幾次聽到舅舅和舅媽為了自己的學費吵架。
亦如深知寄人籬下不能多添麻煩,吃就隻求果腹,穿就隻求遮體, 為了讓舅媽滿意,盡量不言不語,竭盡全力分擔家務,還主動把母親留下的玉鐲子送給了舅媽。上次被舅舅砸了腦袋的奶奶好歹拿出一點錢,亦如的學費有了著落,一家人暫時相安無事。
冬儲假後的兩天亦如還沒來上課,秦楠逃課跑到亦如舅舅家。
院子裏堆滿了白菜,簡直成了小山。倉房裏的幾口大缸有的已經堆滿了,有的還空著。亦如和舅媽正從屋裏往外抬一大盆切碎的辣椒,舅舅正在一個大盆裏洗著白菜。正往盆裏倒白糖,舅媽抬頭看到一個眉目俊秀的男孩兒站在木門外,便問了句:“孩子,找誰啊?”
亦如見是秦楠,慌著對舅舅說,是我同學,可能因為我沒去上課找來了。舅舅專心洗白菜,頭也沒抬說道:“那你正好讓他傳個話,再請兩天假吧。”
亦如趕忙從破木門裏出來,拉著秦楠來到屋後的煤堆,這裏有個爛樹樁,兩人站住。秦楠看亦如臉色發青,頭發隨便挽了個髻,雙手慘白冰涼的,就抓起來放進自己的棉襖口袋。
“你怎麼來了呢?被舅媽看到不好……”亦如趕快把手抽了出來, 回身看了看木門,還好舅媽在忙活著,便把自己的手放在嘴上哈氣。
“你怎麼還在家裏幹活,不上學嗎?”
“沒辦法啊,我們現在太忙了。舅媽是朝鮮族人,會做鹹菜。每年入冬都要醃十幾口大缸賣給餐館,舅舅和姥姥也會推著車子在菜市場旁邊賣,這是一年之中最忙的日子。”
“大人做唄,還要你幹啊!”
秦楠心疼,執意抓起亦如的手,放進懷裏。亦如感覺溫暖,微笑著說:“都是一家人,能做就要做。賣鹹菜是家裏的主要收入來源,我是吃閑飯的,讀書又需要那麼多錢,不做怎麼行?”
秦楠聽完“謔”地從爛木樁上站了起來,如果是這樣,我來幫你!
“不要,這樣可不行!”亦如怕他亂來,秦楠主意已定,牛也拉不回來,轉過房頭,推開木門就進了院子。
“舅舅、舅媽你們好,我叫秦楠!”
正在幹活的舅舅看到小夥子進院了,站了起來,他的手臂和手掌通紅的,一定是泡在冷水裏時間太長了。
“你要幹什麼呀?”舅媽問。“我想幫你們做鹹菜!”
秦楠走到舅媽旁邊,也不見外,抽出一塊木板墊在地上的磚頭就坐下來,說話間已經開始掰白菜的老葉。舅舅和舅媽互相看看,莫名其妙。
“讓他做吧。”亦如一臉無奈,隻好坐在秦楠身旁,一起收拾白菜葉。
其實做鹹菜是挺有樂趣的,當然前提是隻做一點點。北方人用白菜做“酸菜”,朝鮮族人則用大白菜做享譽全球的“辣白菜”。
精選帶筋的大白菜,擇掉老葉和爛葉,整棵洗淨,用大粒海鹽細細揉搓葉片和菜幫,先醃 24 小時。控幹水分後,把紅辣椒、海米、梨子和薑蒜按比例剁碎,蘿卜和小蔥切成細絲,加上鹽和白糖混合在一起,均勻地塗抹在每片菜幫上,夾緊後均勻地碼在大缸裏,放在室外慢慢發酵。
辣白菜所需配料有 30 多種,純手工操作,正因為工序複雜,才回味綿長。
可是真要對付這山一樣的大白菜堆時,秦楠沒有感覺到任何樂趣。連續扒了兩個小時爛菜葉,一直貓著腰蹲在院子裏,腰都直不起來,風吹透了衣服,手腳早就凍僵了,公子哥筋疲力盡。可是看見亦如和家人忙前忙後,滿頭大汗卻沒有一聲怨言,秦楠隻好咬牙堅持。
小山見底了,舅舅終於發話允許亦如回學校,兩人得到特赦。
第二天,因為曠課,亦如和秦楠一起在走廊裏罰站。
教室裏書聲琅琅,秦楠慢慢挪到亦如旁邊,小聲說:“你也被罰啦?你不是請假了嗎?”
亦如笑了笑,唇語:“舅媽本來說幫我請了假,回頭才想起來給忙忘了。”
“好學生也有今天啊!”秦楠笑嘻嘻的。
他的頭上正好掛著那副油印的“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他用腦袋頂著相框左右晃動,發現搖搖欲墜,很是有趣。
正玩得開心呢,隻聽“咣當”一聲,相框掉了下來,摔得粉碎。班主任聞聲拎著教鞭就走了出來……
19
日子因為期末考試而忙碌,假期轉眼就到了。
秦楠歡天喜地地準備假期的節目,他想加入滑雪隊去集訓。亦如也計劃著要做點零工補貼家用,順便幫表妹補習功課。
臘八一過,新年轉眼就快到了,一場大雪覆蓋了北國大地。家家戶戶開始置辦年貨,大人孩子選購新衣。每個人的臉上都喜氣洋洋的,陸陸續續有人家放鞭炮,傍晚雖稀稀拉拉地響幾聲,卻已經有了年的味道。
今年的天兒特別冷,據說是千年才遇的冷冬。北方人不怕冷,隻要窗子的縫隙糊緊,倉房裏的木頭和煤備足,地窖裏裝滿白菜,屋裏的火炕燒熱,一家人圍坐在炕上,厚棉襖大棉褲,就算外麵冰天雪地, 從裏到外還是溫暖如春。
癱瘓的姥爺在炕上糊了幾個大紅燈籠,亦如和表妹早早踩著梯子掛在屋簷下。秦楠取笑說像“怡紅院”,他每天傍晚會準時來看望亦,順便抄作業。
“你們家的年貨準備得怎麼樣呢?”
正在寫作業的亦如搖搖頭,大人們忙著給飯店配菜或擺攤子,家裏除了秋天地窖裏那些土豆大蔥之類的,什麼年貨也沒準備。
“那你的新衣服買了沒?”
亦如笑了笑,低頭看看自己的衣服,這是前年媽媽在世時為自己縫的棉襖,袖子已經短得不像樣。現在很多孩子都開始穿羽絨服了,又輕又暖和。這種對襟開的老式棉襖已很少有人穿,就快變成古董了。裏麵的毛馬甲是自己利用課餘時間織的,毛線是媽媽在世時買的。最裏麵的內衣也是前年的了,早沒有彈性,袖子和膝蓋都補過了, 隻不過外麵看不見。
不久後的一天,秦楠喊門,亦如隻穿著毛衣就跑了出去。
秦楠頂著北風而來,鼻涕拖得老長,一直在跺腳。隻見他左手一個大袋子,右手一個大籃子,打開來滿滿的年貨,有凍梨、凍柿子, 一坨凍帶魚,一盒凍對蝦,一大塊牛肉、半個豬後腿,還有一籃子雞蛋。
亦如見東西太多了,雖然高興卻實在過意不去,這些東西要花很多錢呢,簡直無法想象!秦楠看她傻站著,自己的手臂都快累斷了, 趕快催她找地方把東西放好。
亦如剛把東西規整好,一回身,秦楠已經不見了。
一個小時之後,他又回來了。這次他的車筐裏放著一個印了圖案的塑料袋,鼓鼓囊囊的。車把上綁了一桶豆油,後座還馱著一大袋白麵和兩小包精裝大米。背包連底都倒出來,裏麵是五顏六色的糖果、花生瓜子和零食。他從自己羽絨服的帽子裏拿出了一大袋包好的大蒜和八角,兩個口袋各掏出一大堆板栗。
第三趟,他又拿來了對聯和鞭炮。這下子,亦如全家的年貨都齊備了!
秦楠把先前拿來的塑料袋打開,是一件粉色帶毛領的羽絨服,遞給亦如。
“穿上,我看看合適不?”
亦如見這麼貴重的衣服,怎麼也不肯接。秦楠生氣了,拖她過來, 把她的破棉襖扒了下來,把羽絨服換上。
溫暖輕巧的質地,柔和清新的布香,粉色把亦如的臉色襯得更加粉嫩。秦楠非常滿意,圍著亦如打量。
“不錯,我嫂子的眼光不錯哦,你穿起來果然好看。”
“可是,我不能要,這太貴了吧……”亦如想把衣服脫下來。“別,你一定要穿上,這是我送你的禮物啊!”
亦如還要堅持,秦楠握住她的手——傻瓜,就當我借給你的,穿夠了再還給我!
如果你喜歡,一輩子的衣服我都給你買……
20
不知道現實為什麼總是殘酷地撕毀美好,少年的命運在初二護校的那天改寫,亦如也從那天改叫“亦如”。
假期和周末,表現優異的孩子會被編成不同的小組,輪流負責學校治安保衛和收發傳達工作,叫“護校”。
秦楠搞不懂小學生和剛上初中的屁孩子護校有什麼用?學校本來就有傳達老頭,假期和周末又沒幾封信,再說真遇到壞人,小孩一腳不就被踢飛啦?
小學和初中階段女生的成績和表現明顯強於男生,所以護校的幾乎都是女生。秦楠不是好學生,護校這種“榮譽”就算想都輪不上他。
秦楠多次表示對護校的不屑,不過說實話,亦如也不喜歡護校, 因為女生中都在風傳傳達室的劉大爺是個大色狼。說是“大爺”,其實他也才 40 歲出頭而已。
“他就是個披著羊皮的狼!整天看著笑眯眯的,其實是色眯眯的!” 吃午飯時曉霞對亦如說。因為家境不好,今天她還是吃土豆絲和白菜,媽媽用個小瓶給她帶了點香油腐乳,她分了一大塊給亦如。“是啊,聽說他特別喜歡親嘴。”薑豔萍也補充,“我聽說小學部的很多女孩兒被他欺負呢!值日生放學晚了或者假期到教室拿東西, 找他拿鑰匙開門時都要先親嘴才給呢!”
“他親嘴就親嘴,還吸氣呢!” “怎麼吸呀?”
“就這樣嘛!”一個女孩兒放下勺子比劃起來,“就這樣,卡著脖子,嘴對嘴,好像電視上白骨精吸人的骨髓一樣。”
“我奶奶說那叫吸人的陽氣,被他吸過就活不長了。他吸完童男童女的陽氣,自己就能長命百歲了。”
女孩兒們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實在太恐怖了。“親嘴兒就算了,他還摸屁股呢!”
另一個女孩兒也附和:“是啊,聽說都給摸出血了!” “摸一下還能出血?他手上有刺兒啊?”
“唉,誰知道啊,肯定是帶刺兒。”女孩兒們都覺得不可思議。
“沒人去告他嗎?”亦如問。
“聽說他是教育局局長的親戚,校長都護著他。再說這種事情女生都不好意思張揚,也不敢告訴父母,就是父母知道了,常常還要打罵我們,覺得給家裏丟臉了,誰還敢告呢?”
薑豔萍吃的也是土豆絲,她撇撇嘴。熬過了小半個冬天了,北方山區沒有新鮮的蔬菜,吃的都是地窖裏儲存的食物。亦如的飯菜更差一些,今天她吃的還是南瓜飯,敷衍的舅媽把南瓜和剩飯胡亂地一炒, 塞在飯盒裏。
亦如邊吃邊聽,想想也是,自己去傳達室借打氣筒,劉大爺是有點不對勁,每次都笑嘻嘻不說,有幾次他確實故意靠過來,還有一次嘴也湊過來,幾乎親在自己臉上,亦如都聞到了他嘴裏的大蒜味,還好有人進來,自己才能脫身。
“聊什麼呢,這麼起勁?”
秦楠從教室後門進來,手裏捧著自己的飯盒。女生一見秦楠來了,話題馬上換了,紛紛打趣亦如,“你家那位來了”。
亦如笑著給秦楠讓了個座兒,秦楠就坐在女生中間。他的大飯盒裏一半裝滿了牛肉燉土豆,一半是塞得滿滿的四季豆炒肉,西紅柿炒蛋,手裏還拿著兩個鹹鴨蛋。大雪封山的季節看到西紅柿和四季豆簡直無法想象,女生們不禁咽了一下口水,眼睛都綠了。
秦楠把飯盒往中間一推,示意大家趕快吃。大夥兒矜持了一秒, 便瘋了般站起來搶。秦楠又拿出一個小點的飯盒,裏麵是一樣的菜, 不過飯是特意用蛋炒過的,黃燦燦油汪汪的,亦如也看直了眼。
把自己的飯盒和亦如對調,亦如臉紅了不肯,秦楠推開她的手, 低聲嘟囔了一句:“傻瓜!”就開始大口地吃起亦如的南瓜飯。他一邊吃一邊點頭,看亦如不吃,他滿嘴是飯隻能比劃,亦如明白,也開始小口小口地吃了起來。
從那以後,秦楠每天都會給亦如帶飯,開始她說什麼都不肯,可秦楠生氣倒掉一次以後,亦如不能再堅持。舅媽知道亦如有飯吃,樂得清閑,漸漸地也就不給她帶了。
21
護校的日子還是到來了,年也近在咫尺。
天剛放亮,就開始飄起雪花,窸窸窣窣落了滿地。
亦如和另外 5 個女孩兒編為一組,她的好朋友王曉霞也是今天護校,亦如才沒那麼忐忑。
護校是從上午八點開始,一直持續到下午五點,等女孩兒們陸續到學校把校門口的積雪打掃幹淨後,就沒什麼事情做了。大家都帶來了自己的寒假作業,在傳達室裏一邊烤火一邊寫。
掃雪的時候,曉霞提醒大家今天一定要集體行動,誰也不要落單兒。女孩兒們都明白個中原因,就連兩個小學部的也心照不宣。
一上午很快過去了,初一的兩個女生一個說肚子疼,另一個被媽媽叫了回去,隻剩下四個女孩兒了。大家一直用眼角餘光留意著劉大爺,看他忙前忙後的,也沒什麼異樣。
大家都帶了飯盒當午餐,一早上就放在傳達室的爐子上。劉大爺又燒了一壺開水,女孩兒們見他喝了,便也跟著喝了,吃過午飯,瞌睡蟲搗亂,都有點犯困。劉大爺要去圖書室整理圖書,囑咐了幾句。見他不在傳達室,女孩兒們便趴在書桌或斜躺在傳達室裏的小床上, 很快進入了夢鄉。
睡夢中,亦如被驚醒,曉霞拚命搖晃她—— “快醒醒,你看,小學部的小甜不見了!”
小甜是五年級學生,皮膚白皙,就像個瓷做的小娃娃,說起話來聲音細細的,笑起來特別甜美。
傳達室隻有巴掌大,一眼就看遍了,果然,除了自己、曉霞和小學六年級的陳玉紅還在睡著,劉大爺和小甜都不見了!
亦如又叫醒小紅,三個人都慌了神。小紅想回家,亦如覺得不能就這樣走了。
“還是找找吧,我們不能丟下她不管啊!”
亦如努力讓自己鎮定,可身體已經不聽話,不停地打著冷戰。找了幾個地方都沒有,亦如忽然想到了圖書室。圖書室在二樓的角落, 劉大爺在那裏整理圖書,說不定小甜會在那裏。
“你說,他會殺我們嗎?”上樓的時候,曉霞的聲音都變了。“也許吧!”
亦如覺得自己的聲音也像鬼魂。
22
圖書室的門在裏麵鎖著,幾個人躡手躡腳地趴在門上,聽見裏麵傳出小甜的哭聲和哀求聲。
“大爺,我求求你,饒了我吧……饒了我吧,我疼啊!”
接著就是一個中年男人厲聲道:“別動!再叉開點!叉開點你聽見沒!”
在小甜的尖叫聲中又夾雜著男人牙痛一樣的呻吟。“肯定是在耍流氓,這怎麼辦啊?”
曉霞急得哭了起來,她開始拚命敲門,大聲喊著小甜的名字。圖書室裏麵一下就安靜了,一分鐘之後,門“噌”地一下開了,小甜從裏麵跑了出來,正撞進亦如懷裏,立刻癱倒在地。
亦如隻見之前的那個瓷娃娃已經不見了,此刻她披頭散發,嘴角已經腫了,臉上全是眼淚和鼻涕,棉衣歪在身上,裏麵已經一絲不掛, 身上到處是粉紅色的印子,很像指甲抓過的痕跡,褲子已經褪在膝蓋上,有血順著大腿根流了下來……
亦如已經猜到發生了什麼,趕緊用顫抖的手扯住棉衣的兩襟,把小甜緊緊地裹住護在懷裏,一把提起她的褲子,兩個人便篩糠一樣摟在一起。
小甜已經完全說不出話,隻剩一口口倒吸著氣,好像馬上就要死了。見此情景,小紅“哇”一聲哭了起來。
正在這時候,劉大爺出現在門口,可把女孩兒們嚇了一大跳。他隻穿了一件毛衣,褲腰帶也沒紮。他的眼睛血紅的,看著嚇呆了的亦如和女孩兒們,用手一指:“你們都給我進來!”
女孩兒們搖頭,慢慢往後退。“今天誰敢走我就殺了誰!”
劉大爺一步就衝了上來,一把抓住了曉霞的胳膊,把她拖進圖書室。回身又抓另外幾個,一腳就把圖書室的門踢上,反鎖門之後,坐在地上喘粗氣,開始審問起來——
“誰讓你們敲門的,誰?”
他的眼睛刀子一樣逐個盯著女孩兒們,她們連頭都不敢搖。“今天的事情誰敢說出去,我就殺了誰!”
劉大爺喘了一會兒粗氣,好像氣順了一點,女孩兒們趕快點頭。突然他的小眼睛溜到了亦如身上,上下打量了兩秒。亦如還抱著小甜,母雞一般拚命把她保護在自己的臂彎裏。
劉大爺命令女孩兒們一字排開背對著牆站好,大家隻好照做。 亦如感覺褲子連同內褲一下子就被扒了下來,接著就是曉霞的尖
叫。一隻冰冷的大手在自己的身上恣意地摸著,亦如又冷又怕,聽到自己的牙齒抖得吱吱作響。斜眼看曉霞,她的棉襖也被扒了下來,另一隻大手在摸她的屁股。
劉大爺命令其他女孩兒不準看,一下子轉過亦如,按在了牆上。一邊扒亦如的上衣,一邊重新脫自己的褲子。
亦如隻覺得天旋地轉,恐懼排山倒海壓得她就要窒息。她拚命蜷縮身體,肌肉繃得緊緊的,想擠開這個壓在身上的男人,可是他把自己壓得死死的,力量越來越大。
怎麼辦?
突然,亦如摸到了旁邊書桌上的一把錐子,這是用來給學校訂的雜誌穿孔的。完全是下意識的,亦如用盡全力抓住錐子,瞅準了一個機會狠狠地刺向這個男人的眼睛……
這種感覺就像是刺穿一個魚鰾。
在後來的日子,亦如反複體會這種感覺,無數次。
劉大爺沒有防備,突如其來的劇痛讓他鬆手,捂著眼睛蹲在地上, 指縫裏的血汩汩地流出。亦如傻住了,另外三個女孩兒發出淒厲的尖叫,小甜和小紅拉開圖書室的門就跑了。
“我要殺了你!”
劉大爺摸索地站起來,他滿臉都是血,揮舞著手臂,胡亂地抓著。看著眼前魔鬼一樣的男人,亦如的頭腦卻越來越清醒,好像從小
到大從來都沒有這麼清醒過。沿著牆壁慢慢挪動身體,看準時機猛地把錐子紮在他的脖子上,又拔了出來。
血噴湧而出,劉大爺嚎叫著,瘋子一樣在屋裏打轉。曉霞也提起褲子靠近亦如,她的眼睛和亦如一樣,全然沒有恐懼,竟隻剩下仇恨和冷靜。
“我們必須殺了他!”亦如朝曉霞堅定地點點頭。“對!今天不是他死就是我們死!”
曉霞的手裏不知什麼時候握著一把錘子,照著劉大爺的背砸了下來……
23
“我殺人了,殺人了!”
不記得怎樣跑出校門,隻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空氣中遊蕩,好像鬼魂在後麵追趕,亦如隻能拚命往前跑。
天已經黑了,四周更加荒涼。育才學校本來就靠近郊區,後麵是河灘,前麵是石油化廢棄的廠房。
跑了十幾分鐘,亦如再也跑不動了,確定沒人追來,便坐在一塊大石頭上喘氣。這才發覺自己渾身是血,衣服從裏到外都已經汗透了。怎麼辦?這個樣子一定不能回家,可我去哪裏呢?
秦楠 ! 找秦楠!
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亦如驚喜,但轉念就想起,秦楠今天可能已經去集訓了,該怎麼辦呢?亦如又想起秦楠的哥哥——秦棟在府城橋下麵開了一家飯店,秦楠說過有事可以去那裏留言,哥哥會聯係他。
撥開浮冰,在河溝裏洗了臉,亦如把有血跡的棉褲反著穿在身上, 脫掉的棉衣藏在草叢裏,隻穿著毛衣來到了飯店。
快到晚餐營業時間了,秦楠的嫂子於荷正在前台準備,忽然看到門外站著一個女孩兒,她怯生生的,不停向裏看。
嫂子走了出來,認出這是曾經和秦楠來過店裏的女孩兒,上一次她就是站在門外。嫂子不支持這麼小的孩子談戀愛,但是感覺這個女孩兒很幹淨很純潔,兩個孩子也沒有出格,心裏還有點喜歡她。
秦楠這個死小子,總到店裏來偷東西,年前央著自己給她去買羽絨服,還老鼠搬家一樣地把一大堆年貨弄到她家去了。後來聽說這個女孩兒寄人籬下,身世也的確可憐。
女孩兒輕聲喚了一聲,嫂子。
於荷忙說,天太冷了,你這孩子怎麼穿這麼少啊,快進屋!
女孩兒跟著進了門,於荷想起自己有件在家時穿的棉襖一直放在店裏,雖然是舊的,可也暖和,就叫服務員拿了過來。女孩兒就是不肯接,於荷生氣了,傻孩子,這麼冷的天,你穿成這樣要凍死啊!她才勉強穿上,低頭連說謝謝。
“嫂子,我有急事想找秦楠……”
“他哥出去辦事一會兒就回來,回來讓他回家找那個壞小子。”
“謝謝嫂子,如果他沒去集訓就請他到我家找我,我自己的家!”
女孩兒低聲重複了一遍,“如果去了,就算了……”於荷答應。
女孩兒鞠了一躬,出了門一閃就不見了。
亦如借著夜色回到自己家,還好一直帶著這裏的鑰匙。長期閑置的房子裏陰冷刺骨,又是滴水成冰的大冬天,亦如從倉房找來木頭, 用凍得不聽使喚的手指點著了爐子。有了一絲熱氣之後,便一個人坐在炕沿發呆。
夜色籠罩,四周死寂,除了家裏那台破座鐘還在滴答擺動。整點報時,把亦如嚇了一大跳。
下午的情景又浮現在眼前,亦如眼前發黑。一個人上了炕,用被子緊緊包裹住,也不敢躺下,就這樣坐在炕上。不知道過了多久,聽到外麵急促的敲門聲,有人在叫她。
是秦楠!
鞋也顧不得穿,亦如跳下炕,打開房門。秦楠帶著冬夜的一身涼意衝了進來,亦如撲在他的懷裏,把他推得一趔趄。
地窖裏還有吃的,亦如從鍋底坑摸出幾個糊巴爛啃的土豆遞給秦楠,秦楠沒吃,趕快鑽進了被窩,和衣靠著亦如。
亦如第一次這樣靠近秦楠,甚至能清楚地看到他嘴唇上剛冒出來的絨毛,他呼出的氣息帶一點夏天山坡的味道,這使她感到害羞。但下午的事情足夠她心煩意亂,此刻顧不上別的,隻希望秦楠能挨得更近點。
斷斷續續聽了事情的經過,秦楠驚得從被窩中坐起,直直地看著亦如——
怎麼會發生這種事情啊!
亦如不敢看秦楠的眼睛,用被子蓋住了自己的臉。秦楠一把拉開被子,他的拳頭握得緊緊的,身體不停地在顫抖。
“你確定錐子紮他時,他還活著嗎?” 亦如點頭,又搶過被子,把臉蓋住。
良久,隻聽到秦楠一聲歎息:“跑吧,我和你一起跑!馬上跑!”
24
一個小時後,秦楠一身黑衣出現在“站前旅社”外,對縮在大樹後的亦如打個響指。女孩兒溜了出來,她圍著一條大圍巾,隻露出兩隻眼睛。
秦楠也是全副武裝,背著一個大大的背包,手裏還拎著一口大箱子,亦如手上就一個小包,秦楠一把接了過來,甩在背上。
“我們走吧!” “去哪兒呢?”
“來的路上我想了,去南方吧,海邊!”秦楠大步流星,亦如趕快跟上。
路上,秦楠對亦如說:“改名吧,以後你要隱姓埋名了。”
“改叫什麼呢?”
“姓是注定的,不要改了,就叫亦如吧!我喜歡這個名字。”
“亦如?沈亦如……”女孩兒默默地念著,“這名字有點瓊瑤小說的味道,亦如,可是亦如什麼呢?”
男孩兒回過身來,望望家的方向,一顆淚流了下來。此刻,他的內心隱藏著一個巨大的秘密!
秦楠知道這個秘密會深深地改變自己和亦如的命運,但究竟怎麼改變,他也不能預見。他很想跑回家去問問爸媽,畢竟自己也隻是個14歲的孩子呀!可是,眼前這個無依無靠的女孩兒怎麼辦呢?
咬咬牙,秦楠發誓,除非自己死了,否則這個秘密一輩子也不會告訴亦如。
“但願能夠,亦如從前……”
亦如飛了十幾個小時,時差還沒倒過來,依著車窗睡著了。
蔡高峰示意司機車速放緩,空調關小,音響也關掉。司機明白, 車子平穩地在菲城的鳶尾路上行進。
“別關,開大點!”亦如睜開眼睛。
司機把音響旋開,英格瑪的 Sadness 排山倒海地包裹住亦如。車廂裏是高檔皮革的香氣和蔡高峰身上的煙草味道。
“你在我身邊,你不在我身邊,日子都要這樣過。” 重新閉上眼睛,亦如心如刀絞。
下水道事件調查 1
新聞當天就報出來,菲城的下水道發現一名男性,係某著名企業家。據知情者稱,此人在下水道待了兩天,落水原因不詳。
醫院的特護病房裏,男人緊閉雙眼,秘書為難地攔下幾位警官。
“陳局長,感謝您親自來,但我們蔡董不打算再提此事。”
陳軍看看病床上的男人,這是澄洲赫赫有名的商界人物——蔡氏生物集團董事局主席蔡高峰,下水道事件的主角。
陳軍還是徑直上前,蔡先生,出了這樣的事情,我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警方會盡力為你保密。我剛才谘詢過醫生,你現在的身體情況良好,可以接見訪客,所以請配合我們的工作,好不好?
“這是我的私事,不麻煩警方費神。”蔡高峰抬起眼皮。
“但是,據救你上來的年輕人說,當時你幾乎神誌不清,但卻死死拉住他的手,反複念叨一句話,還記得嗎?”
說到這裏,陳軍停下來,靜待對方反應,果然,看到一絲異樣。
“你說的是——他為什麼害我。”
“我沒說過!”蔡高峰不耐煩,“你們也不要繼續查下去!”
陳軍走近一步,說道:“蔡先生,如果隻是意外的話,我們警方不會追查,但假如涉嫌謀殺,那就是刑事案件,我們會一查到底,不管當事人是否配合。”
“說我講過這樣的話,你們有證據嗎?!”
“救你上來時,有人拿手機拍了視頻,上傳到網絡。”
“你們想幹什麼?威脅我嗎?是誰派你們來的?”蔡高峰坐起來, “我現在已經沒事,我本人都不追究,你們多什麼事呢?這件事不歸你們管,你們也管不了!”
林域果聽這話火氣衝頭,虎著臉道:“這次你可是九死一生,這樣害你的人,你還讓他逍遙法外,如果他下次還想殺你怎麼辦!警方為了你的人身安全考慮,你卻不知好歹!”
秘書趕快攔住林域果,擠眉弄眼地安撫著。
陳軍也毫不退讓:“其實我們想查一點都不難,不管是男是女,這個 TA 一定對你非常重要,直到現在你還在維護他。那我們就從你邊的人入手,相信很快就有答案。” “你們不要騷擾我的親人!”
陳軍冷笑,說道:“看來你還不清楚現在的狀況,蔡高峰先生,還有一件事太過巧合,我們不得不追查下去——關於鬆村健的死,你願不願意談一談?”
聽到這個名字,蔡高峰臉色大變,驚呼道:“鬆村,鬆村怎麼啦,他怎麼會死呢?”
“就在你掉進下水道期間,他在酒店死亡。” “怎麼這麼突然,這不可能吧?”
陳軍細看蔡高峰那一副完全不能接受的表情,與徒弟林域果交換眼神,既然鬆村健是貴集團的董事,兩件案子我們都必須追,查,到,底!
桌上的電話響了,三聲後陳軍接起。
聽完對方自報家門,陳軍眉頭一皺,態度恭敬了一點。他扼要彙報了蔡高峰事件和鬆村健案件的進展,借機掛斷電話。幾分鐘以後電話又響,這次看他表情又有變,站在身旁的林域果也警覺起來。
對方一直在說話,陳軍拿著聽筒,眉頭卻越擰越緊。
隻聽到陳軍剛說一句:“現在偵辦的方向,都是有依據的……”依稀感覺那人開始發火,林域果透過話筒聽到,“胡鬧!”
陳軍也不甘示弱:“嫌疑人的確定,也是有依據的……”
話筒那邊又開始“哇啦”,沉默幾秒,陳軍回答:“這不是吃多了沒事幹。”
這次對方扯脖子吼叫的聲音,離話筒好幾米遠的林域果都聽得清清楚楚:“馬上結案,真是浪費警力!”
陳軍的態度則更加強硬:“在案件沒有完全調查清楚之前,你這是幹預辦案,我保留向上級領導彙報的權利!”
說完丟下電話,摔門出去。
林域果一個人站在原地,幫師傅把電話掛上,看來有大人物來打招呼,不知道這次踩了什麼雷區,師傅老倔驢的脾氣也上來了。
在天台抽煙的陳軍也正想這個問題,以蔡高峰的身份,驚動個別領導沒什麼奇怪,但蔡高峰一邊說有人害他,一邊又閉口不言。還有鬆村健的死,究竟是不是意外,與蔡高峰有沒有關聯呢?
這兩件事遠比表麵看來複雜,自己是繼續追查下去,還是就此放棄呢?
粉色蝴蝶結又在眼前晃動,好像在給陳軍什麼暗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