緲緲笛音,悠悠情韻。李益有《夜上受降城聞笛》:『回樂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人心深處總有最深沉、最柔弱、最纏綿的情感,思親、思友、思鄉、思國,種種情絲離愁,全寄托在這一縷笛音中。
一上高城萬裏愁,蒹葭楊柳似汀洲。
溪雲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
鳥下綠蕪秦苑夕,蟬鳴黃葉漢宮秋。
行人莫問當年事,故國東來渭水流。
——唐許渾《鹹陽城西樓晚眺》
仇士良下令斬下杜湛手臂示威。神策軍士得令,一人拉起杜湛右臂,一人舉刀欲斬。空空兒忙道:“等一下。”杜湛道:“空先生勿以我為念,不要受他們脅迫。”
仇士良笑道:“杜公子年紀雖小,還挺有骨氣,不過骨頭終究沒有刀硬。”空空兒道:“且慢動手!我已將所知全盤告知仇中尉。若是那地方沒有玉龍子,隻能說明羅令則並沒有將寶物放在那裏,又或者是有人先行取走了。”
仇士良道:“羅令則臨死前將玉龍子下落告訴空先生,會刻意留下一個假地址嗎?”空空兒道:“當然不會。可是……”
一名神策軍士一腳踩上杜湛腳踝,杜湛驀然吃痛,驚叫出聲。空空兒忙道:“別再為難他,他還隻是個小孩子。有什麼事,衝我來。仇中尉,我願意說出前後一切經過,不過還請你先放了杜湛。”仇士良搖頭道:“決計不行。老夫為表誠意,昨日已送杜秋娘出城。空先生放心,老夫說過的話,決計不會反悔,之後再不會有人為難杜秋娘。但杜湛嘛,既然他跟空先生這麼有緣,可就沒那麼容易脫身了。”
空空兒見又要舉刀,隻得道:“好,我說實話。當年羅令則隻說留了玉龍子給我,但並沒有告訴我在什麼地方。後來普寧公主告訴我一句話,我也沒明白。直到很久以後,我才意外想明白那句話的意思,那就是玉龍子的藏處。”
仇士良道:“普寧公主是憲宗皇帝長女,她怎麼會卷入這件事?”空空兒道:“普寧公主並不知情,她亦是受人所托。”仇士良道:“是誰?”空空兒道:“鄭瓊羅。”
仇士良道:“鄭瓊羅又是誰?”空空兒道:“是羅令則的未婚妻子。我曾在掖廷獄中見過她一麵,當時她因事沒入宮中為奴,後來被憲宗皇帝封作昭容……”仇士良道:“啊,原來空先生說的是鄭太妃,光王李怡之母。”
空空兒道:“太妃?可普寧公主帶話給我時,明明說鄭昭容已經死了呀。”仇士良道:“空先生也是見過大世麵的人,後宮中的事,生生死死哪裏說得清!鄭昭容就是當今鄭太妃,在大明宮裏活得好好的呢。”又換上笑容,道:“來人,給空先生和杜公子鬆了枷鎖。二位,此番多有得罪,然玉龍子是大唐鎮國之寶,決不能流落民間,非得尋回不可。之前得罪之處,還望包涵。”言外之意,他是為了朝廷,才對玉龍子勢在必得。
空空兒道:“好說。”仇士良道:“老夫還要趕著去上早朝,一會兒我手下人會帶二位上去。”自引人去了。
有人開了空空兒、杜湛身上枷鎖,但依舊用黑布蒙眼,帶二人上來,一直到了前院,才取下黑布。天光尚暗,然“開門鼓”[1]正咚咚作響,竟是已經過了一夜。
仇士良義子仇公武分將浪劍和錢袋歸還原主,又道:“杜公子,你可以自便了。願杜公子好自為之,到安興坊仇中尉府上一遊之事,權當沒發生過。若是不聽勸,下次再見麵,便不會這般客氣了。”杜湛冷然道:“那是當然,不勞仇將軍多囑咐,我還想保住我的右臂呢。”
仇公武微微一笑,道:“難怪我義父說杜公子小小年紀,卻是個識大體的人。”又道:“空先生,我受命護送你出城,咱們這就走吧。”
空空兒猜測仇士良是怕自己去給鄭瓊羅或是光王李怡報信、再插手玉龍子一事,所以命人強行將自己驅逐出京。好在他本閑散,不關心諸事,亦正想去追趕杜秋娘,以便一路照顧,便點頭道:“好,不過請容我跟杜小郎君說幾句話。”引杜湛走到一旁,道:“湛兒,今日一別,怕是後會無期。這柄浪劍原是禦賜之物,隨我多年,不曾離身,今日便留給你作個紀念,也希望你早日找到青龍劍。”
杜湛接過浪劍,連聲道謝。又從靴筒中拔出一柄短刀——正是當日他在敦煌龍興寺中用來脅持讚普赤祖德讚的那柄匕首,歸唐時桑劄公主出麵說情,讚普便將匕首還給了他——告道:“這是我祖傳匕首,也送給空先生作個紀念。將來若是大事能成,我必定到峨眉山尋訪先生。”空空兒道:“好,一言為定。”
一老一少,雖依依不舍,仍握手道別。
杜湛自行折返回來崇仁坊。進東門時,忽聽得坊卒叫道:“杜小郎君,有官府的人正到處找你!”一名官差走過來問道:“你就是杜湛嗎?”杜湛道:“是我,差大哥有事嗎?”差役道:“你昨晚去了哪裏?”杜湛道:“差大哥問這個做什麼?”差役道:“王宰相家侍女鶴顏失蹤了,有人見過杜公子和她爭吵。而杜公子昨晚又沒有回家,所以官府懷疑你跟鶴顏失蹤有關。這就請杜公子跟我到萬年縣走一趟吧。”
杜湛道:“鶴顏失蹤跟我有什麼關係?她在趙氏樂鋪門口罵了我一頓,然後就往西市方向去了。我再也沒有見過她。”
忽有杜家老仆人梁左奔過來道:“小郎君,總算找到你了!快,快跟小的回去,你整夜不見人,公主都快急死了。”差役忙道:“喂,杜公子是嫌犯,我還要帶他回縣署問話呢。”梁左不屑地道:“不過是宰相家的一個小侍女,小郎君能跟她扯上什麼幹係。”自扯著杜湛去了。
差役雖不情願,究竟還是畏懼杜家權勢,不敢強行阻攔。
杜湛被老仆梁左帶回家中,直引入後堂。杜悰告了病假,未曾上朝,正在堂中來回徘徊,見杜湛進來,立即虎起臉喝道:“你還敢回來!”梁左忙低聲勸道:“小郎君快跪下給尚書相公認個錯,拖延一些時刻,小的去請公主來。”
杜湛隻得上前跪下,問道:“叔叔如何沒有上朝?”杜悰怒道:“還不是因為你!你在王宰相家做的好事,害得我都沒臉出去見人。”又問道:“你昨晚人去了哪裏?”杜湛道:“在……”
杜悰道:“在平康坊對不對?我派人打聽了才知道,原來你這些日子一直跟哥舒家的陶公子混在一起。你什麼人結交不好,偏偏去交那種敗家的浪蕩公子?”杜湛無可辯駁,隻能垂首不答。
杜悰訓了一頓,氣呼呼地坐下,道:“說,你為什麼要偷王宰相家的珠寶?是不是我們杜家虧待你了?”杜湛忙道:“當然不是。叔叔和嬸嬸待湛兒很好。況且我也不是想要什麼寶物,隻是聽說如璧井大名很久了,聽說喝了那井水能長生不老,我一直很好奇,想知道裏麵到底有些什麼寶貝。”
杜悰道:“茵茵說你事先在身上藏了繩索鉤子之類,分明是早有預謀。”杜湛道:“是,我就是想看看井裏麵都有些什麼,所以才早早準備好了工具。伏在井邊看,哪能看出什麼門道來?”
杜悰這才神色稍緩,道:“你來我們家有小半年了,時間也不算短,我看得出你本性是個正直的好孩子,料想你也做不出那種偷雞摸狗的齷齪事。但你如此魯莽,終歸是理屈,好在王宰相也沒有深究這件事。”
正說著,岐陽公主聞訊趕到。她習慣晚睡晚起,才剛剛起床,發髻都來不及梳理,一進門便扶起杜湛,道:“湛兒快起來。相公生氣,也不該罰湛兒跪啊。”
杜悰道:“公主就愛護著湛兒。就他做的那些事,打他一頓都不為過。”岐陽公主道:“湛兒年紀還小,這個年紀的孩子,誰不做幾件無法無天的事呢。我小時候,還偷采過父皇最愛的牡丹花呢。”
杜悰笑了起來,隨即又正色道:“公主,我正好要同你商量,湛兒年紀也不小了,不如先給他定門親事,等他孝滿便成親,好好安頓下來。他既懂得吐蕃、回鶻、粟特、波斯好幾種外國語言,我替他在朝中謀份差使,一點也不難。不過為了避諱[2],怕是他得改個名字才行。尋常人也就罷了,出仕非得如此。”
杜湛大吃一驚,忙道:“叔叔……”杜悰斥道:“住口,我和公主說話,哪有你插嘴的份兒。”
杜湛便求懇地望著嬸嬸,不料岐陽公主也點頭道:“相公說得極是。我這就打聽打聽,尋訪一處好人家。”杜悰道:“那好,這件事就拜托公主費心了。來人,送小郎君回房。沒有我的準許,不準他踏出房門半步。”
杜湛聽說叔叔要軟禁自己,忙道:“湛兒知道錯了,以後不敢再犯。”杜悰道:“知道錯了就好。這個月,你就別再出門了。”
仆人梁左忙引杜湛出來,道:“公主心軟,小郎君先稍事委屈,過幾天再求求公主,也就沒事了。”又道:“小郎君的劍,小的送去房中了。”杜湛道:“多謝梁公,幸虧叔叔沒看見,不然又要發脾氣了。”
回來房中,杜湛摩挲玩弄了一會兒浪劍,回想與空空兒的相識相知,忍不住感慨人生際遇之神奇。
忽聽到門口有人道:“我娘叫我來給湛哥哥送點心。”卻是杜茵茵的聲音。
杜湛也不理睬,杜茵茵進來放下點心,見堂兄態度冷淡,心中不快,轉眼看見浪劍,登起好奇之心,問道:“這劍以前沒見過,是從哪裏得來的?”杜湛道:“朋友新送的。”杜茵茵道:“給我看看。”略一翻看,便驚道:“呀,這是南詔浪劍,是遊俠空空兒的佩劍。”
杜湛愕然之極,問道:“茵娘怎麼會知道?”杜茵茵道:“興慶宮[3]外祖母那裏有一柄浪劍,我原先見過。”外祖母就是當今太皇太後郭念雲了。
杜湛道:“那你怎麼知道劍主原是空空兒?”杜茵茵笑道:“上麵寫著的啊,你看這裏。”杜湛仔細一看,果見鐶首刻著個小小的“空”。
杜茵茵道:“空空兒是個奇人,我聽過他許多故事,就連外祖母都提過他的名字呢。湛哥哥想不想聽?”杜湛忙道:“當然想聽。”
兄妹二人便攜手往榻上坐了,邊吃點心邊閑聊,芥蒂漸去。杜茵茵畢竟出身名門,又時常出入宮廷,知曉許多書上沒有記錄的掌故,杜湛聽了一回,竟覺大開眼界,不時詢問請教。
杜茵茵忽笑道:“今日實在難得,我和湛哥哥說了半天話,竟是沒有吵過半句嘴。”杜湛心道:“我本是有所圖謀才有意投奔六叔,平日行為鬼祟,又有昨日王宰相家之事,六叔和公主依舊包容我,我不該再生嫌隙,給他們增添煩惱。”一時頗覺愧疚,便道:“茵娘,以前是湛哥哥不好,以後我一定好好待你。”
杜茵茵喜道:“真的嗎?”杜湛道:“真的。你是我妹妹,本來就該我讓著你。”杜茵茵道:“那可就太好了。我們走吧。”杜湛問道:“去哪裏?”杜茵茵道:“出去玩兒啊。”
杜湛為難地道:“叔叔罰我一月不準出門呢。”杜茵茵道:“不要緊。我跟娘親說了,要和你一道去尋一支上好的笛子,好送給綿芊,作為賠罪之禮。”杜湛道:“公主同意了嗎?”杜茵茵道:“當然了。娘親說這是應該做的,還給了我錢呢。走吧。”
杜湛半信半疑,佩劍出來,仆人果然沒有阻攔。兄妹二人遂出門往東市而來。到市門前時,杜湛忽道:“你我又不通音律,買的笛子未必合王小娘子心意,何不叫上她,一道去買笛子?”杜茵茵拍手笑道:“好主意,我們這就去永寧坊吧。”
忽有仆人急追過來,報道:“太皇太後得了急病,急召公主和小娘子去興慶宮。公主已經準備好車子,隻等小娘子回去。”杜茵茵道:“哎呀,真是不巧。”她雖不情願掉頭回去,卻不能抗命,加上也確實掛念外祖母病情,歪著頭想了想,道:“這樣吧,湛哥哥自己去找綿芊,如何?”
杜湛為難地道:“這個……我昨日大大得罪了王小娘子,怎好意思一個人去?”杜茵茵道:“正因為得罪了綿芊,才要當麵道歉啊。你再陪她去選笛子,不是更有誠意嗎?”杜湛道:“好吧。”杜茵茵道:“我若回來得早,便來尋你們。”自跟隨仆人去了。
杜湛獨自來到宰相王涯府外。不等他開口,門仆便道:“王相公下了命令,杜公子不能再進山亭。”杜湛道:“那麼可否請王小娘子出來說幾句話?”門仆勉強應了。
不一會兒,王綿芊穿著披風匆匆出來,問道:“杜公子可是有鶴顏的消息了?”杜湛道:“沒有。其實我是專程來向王小娘子道歉的。”王綿芊道:“不必了。”
杜湛見她麵上深有憂色,便安慰道:“時辰還早,太陽才升起不久,或許鶴顏隻是因夜禁滯留在什麼地方,不久就會回來了。”王綿芊道:“多謝杜公子美言,希望如此吧。”想了想,又問道:“杜公子今日有事嗎?”杜湛忙道:“沒有。其實我今日來,是想賠一支笛子給小娘子,可又不知道該怎麼選,所以隻好請小娘子自己去挑。”
王綿芊道:“笛子就不必賠了。不過杜公子可否陪我去個地方?”杜湛道:“樂意效勞。小娘子要去哪裏?”王綿芊道:“不遠,到了就知道了。”又道:“我和茵茵情同姊妹,杜公子叫我名字便好,不必客氣。”拉上兜帽,自在前麵引路。
一路北行,過了兩個路口,轉入平康坊。杜湛聽到王綿芊向坊卒打聽名妓景悅住處,恍然有所悟,忙道:“我知道景悅住在哪裏,昨日我才剛剛去過她家。”
王綿芊甚是詫異,問道:“杜公子怎麼會去那裏?”忽想到景悅曾是名妓,雖已歸隱,但既還住在平康坊,想必也時不時地會接客,杜湛去那裏,當然是聽樂或是嫖妓了,一時臉色通紅。
杜湛忙道:“芊娘誤會了,我是去那裏給朋友送東西。那個……”王綿芊道:“什麼?杜公子有話不妨直說。”杜湛道:“景悅有個女兒,名叫王織蓮。”
王綿芊頗心不在焉,隨口問道:“是嗎?”杜湛道:“她的名字,跟芊娘你的名字……”
王綿芊這才恍然大悟,道:“啊,杜公子都猜到了?”杜湛道:“不不,我什麼都不知道,我隻是覺得你們兩個的名字……”王綿芊道:“是同一人取的,就是家父。”
原來宰相王涯本人“嗇儉,不蓄妓妾”,也不準諸子納妾。王綿芊親生父親王仲翔曾與長安名妓景悅有過一段情緣,還生育了一個女兒,但因為家規森嚴,未敢將事情張揚開去。王綿芊也是最近聽到下人議論,才知道有這件事,當然既意外又難過。然名士風流,士大夫嫖美妓、養外室也不是什麼大事,就連王涯知道後也未多說什麼,還暗許王仲翔接景悅母女二人進王府居住。隻有侍女鶴顏憤憤不平,道:“主母過世得早,家裏再也沒有人為小娘子做主。哼,哪天我非得上門教訓教訓那兩母女不可。”
杜湛聽了原委,忙問道:“原來芊娘認為鶴顏可能在景悅家中。”王綿芊道:“有這個可能。除了這裏,我實在想不出鶴顏還能去哪裏。”
杜湛道:“可我們不能就這麼尋上門去,得另想個法子。”王綿芊道:“是,我也知道貿然登門,所以我才拜托杜公子陪我一道,隻是想不到杜公子居然認得景氏母女。”
忽聽到有人叫道:“小杜!”卻是前一陣子廝混過的哥舒陶。身邊還跟著兩名年輕男子,一人二十歲出頭,高大威武,氣宇軒昂;一人二十五六歲,身材瘦削,神色懨然。
杜湛隻得停下來打招呼。哥舒陶笑道:“昨日那些人沒有為難你吧?”也不待對方回道,又道:“來,我為你介紹,這兩位是我新結識的朋友,這位年輕高大的是韋公子,這位是鄭公子。我們正打算去水月樓飲酒,你要不要一起去?”杜湛道:“不了,我還有事。”
那韋公子眼光先落在杜湛腰間浪劍上,打量了一會兒,才笑道:“聽說杜公子新從河西歸來,我對異域風物很有興趣,何不一道坐下聊一聊?”哥舒陶道:“是啊,韋公子一心想跟你結識,今日可是專門出來尋你的。”
杜湛見那位韋公子衣飾華貴,氣度不凡,料想不是普通人,也頗想結識,然轉頭看了一眼王綿芊,遲疑道:“我還要陪朋友去辦事……”哥舒陶道:“這位是……”杜湛道:“是我堂妹的朋友。”
王綿芊既是大家閨秀,不願意與陌生男子搭話,反而將兜帽拉嚴,遮住了大半邊臉。
那韋公子倒是十分爽朗,道:“杜公子既是有事,那麼下次再約吧。”杜湛道:“是,抱歉了。”又問道:“韋公子住在哪裏?我下次來找你。”韋公子轉頭看了一眼鄭公子,道:“我住在……這個……還是我們來找杜公子吧。”杜湛道:“也好。我住崇仁坊杜駙馬府上。”
哥舒陶道:“改日再約,一定,一定啊。”興高采烈地引著韋、鄭二人往水月樓去了。
王綿芊歉然道:“實在抱歉,若不是著急找到鶴顏,我也不願意耽誤了杜公子跟朋友相聚。”杜湛道:“沒什麼。他們都隻是好奇,想聽聽我在河西的生活經曆,以後有的是機會。我們這就去找鶴顏吧。”
二人來到景家院外。杜湛叩了叩門環,開門的依舊是王織蓮,一見杜湛,又驚又喜,道:“小郎君,是你!昨日發生了好多怪事,小郎君走後不久,空先生就回來了,但又有人來叫走了空先生。後來又有好些神策軍軍士來,說是空先生已替秋娘還清了債款,還托他們送秋娘回鄉,隻是不準我們去送。我們都覺得好奇怪,生怕小郎君和空先生有什麼事。”
杜湛道:“空先生已經離開長安了。”王織蓮道:“是,空先生離開前,托人帶了口信來,說他會親自送秋娘回去金陵,讓我們放心。不過能再見到小郎君,實在太好了。”這才看到杜湛身後的王綿芊,問道:“這位是小郎君的朋友嗎?”杜湛道:“嗯,這是芊娘。你們家昨日還有別人來過嗎?”王織蓮道:“沒有啊。怎麼了?”
忽聽得景悅在房中喊道:“蓮兒,我今日心慌得很,你去給我抓些藥回來。”王織蓮回頭應了一聲,道:“抱歉了,小郎君,我要進去看看我娘,再去替她拿藥。”杜湛道:“沒什麼。改日有空再來看你。”
離開景家後,王綿芊神色愈發黯然,道:“鶴顏一定是出了意外。”杜湛道:“長安城防如此嚴密,若是出了意外,官府早就知道了。”王綿芊搖頭道:“官府隻會敷衍了事,做做樣子。鶴顏還是宰相家的侍女,都是如此草草辦案,平常人家若是有事,更不敢想象了。”
杜湛道:“這樣,我幫你一起去找鶴顏。”王綿芊喜道:“當真?就是怕耽誤了杜公子的正事。”杜湛道:“這就是我的正事,權當我賠禮好了。”王綿芊道:“那麼就多謝杜公子了。隻是長安這麼大,要到哪裏去尋?”杜湛道:“之前我在趙氏樂鋪門前遇到鶴顏,聽到趙店主指引她去西市,她也是往那個方向去了。我們就去西市樂鋪,一家一家地打聽,總有人見過她。隻要找到最後見到她的人,就能找到線索。”
王綿芊道:“鶴顏出來是為我買笛子,想給我一個驚喜。但她不通音律,多半會先去趙氏樂鋪請教,不如先去找趙店主,或許他會知道鶴顏去了哪家店鋪。”杜湛道:“好。我們這就去吧。”
出來平康坊北行時,忽聽得北麵嘈雜聲大起,路上行人均是一愣,尋聲望去。王綿芊道:“似乎是大明宮方向傳來的。”杜湛道:“不管它,多半又是什麼典禮之類。”話一出口,便覺不對,若是有大型典禮,杜悰身為六部尚書,怎敢隨意告假在家?
到崇仁坊東門時,聲音愈來愈大,隱隱夾雜著金刃聲、呼喝聲,大街上也有人胡亂奔跑。王綿芊是宰相孫女,在京城長大,立即知道極不尋常,忙道:“一定是出大事了。杜公子,不如今日先這樣,改日我再約你。”杜湛道:“也好。”王綿芊道:“今日之事,還請杜公子不要告訴茵茵。”杜湛道:“這是當然。”
二人正道別時,有馬車疾馳過來,驟然停下,一名少女躍了下來,卻是杜茵茵,急急告道:“出大事了!湛哥哥,我們快些回家去!”杜湛道:“出了什麼事?”
杜茵茵道:“聽說南衙宰相謀反,宮裏打起來了,全亂了套了。”杜湛道:“什麼?宰相謀反?”杜茵茵道:“這是大明宮裏的太監跑出來告訴太皇太後的,絕對沒錯。神策軍已經出動,京城馬上就會戒嚴。娘親本來讓我留在興慶宮,可我擔心湛哥哥,才自作主張跑出來尋你,快上車。”
杜湛忙道:“芊娘,你跟我們走!快,上車!”不由分說地將王綿芊先推上馬車,再扶杜茵茵,自己最後上去。
馬車片刻便到了公主府,三人跳了下來。王綿芊還有所猶豫,道:“我要不要先回家看看?”杜湛道:“先進去再說。”上前牽起她的手便走。
杜茵茵十分不快,搶上前挺身攔住二人,道:“湛哥哥,綿芊不能進去!”杜湛道:“為什麼?”杜茵茵道:“你沒聽到是宰相謀反嗎?綿芊的祖父正是本朝宰相。”杜湛道:“就算是宰相謀反,芊娘不是你最好的朋友嗎?”杜茵茵道:“正因為這個,綿芊才不能躲在我們家裏。神策軍要捉她,最先就會來搜我們家。”
王綿芊忙道:“杜公子,我不要緊的。家祖對政事一向漠然,他一定不會牽扯進去。”杜湛道:“不行,你不能回去,至少也要等事情弄清楚了再說。”又對堂妹道:“王宰相那性子,怎麼會謀反?就讓芊娘先進去,等事態平息,再送她回家不遲。”
以往二人吵架鬧別扭,都是杜茵茵先屈服,這次她卻相當堅決,道:“不行!”
正好杜悰出來,簡略聽了經過,隨即道:“芊娘,你不能留在我這裏,不過我也建議你別回家去。”言外之意,分外明顯。
忽聽得坊外大街上有騎兵呼嘯而過,杜茵茵跺腳道:“湛哥哥,你還站在外麵做什麼?等死嗎?”杜湛道:“芊娘不進去,我也不想進去。”
杜悰喝道:“不要胡鬧了!快些給我進去!”杜湛道:“從今日起,我跟你們杜家再無幹係。”
杜悰一怔,道:“你說什麼?”杜湛卻不再理睬,走過去牽起王綿芊的小手,道:“芊娘,我們走。”王綿芊忙道:“杜公子,你切不可為了我……”杜湛道:“我其實不姓杜,我本姓張,是過繼給杜公的嗣子。”
杜悰大怒,道:“反了天了你!還敢說你不姓杜。來人,抓住小郎君,帶他進去。”
杜湛霍然拔出浪劍,道:“誰敢上來?”揮劍逼退仆人,又扯了王綿芊,道:“我們走。”不顧杜悰、杜茵茵一再叫喊,決然離去。
王綿芊幾次意欲掙脫,卻無濟於事,隻得道:“杜公子,我很感激你,可你何苦為了我跟杜家人翻臉?”杜湛道:“事已至此,多說無益。”
王綿芊一想也是,問道:“那我們要去哪裏?”她家在永寧坊的宅子隻是別墅,王涯在光宅坊另有賜第,另有王氏私廟[4]在崇業坊。然這幾處宅子都廣為人知,難以藏身。
杜湛道:“芊娘跟我走便是。”引著王綿芊來到醴泉坊回鶻德祿公主府。
德祿公主正好要出門,見到杜湛到來,很是欣喜,道:“杜公子,你是知道我丈夫新逝,特意來安慰我的嗎?”
一旁麵首曹繼榮輕輕咳嗽了一聲,提醒公主注意言辭。德祿公主絲毫不以為然,笑道:“杜公子又不是外人,還裝什麼?”
杜湛驚問道:“安襖主過世了?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德祿公主道:“今天早上。他人在襖祠中,我正要過去。”忽見到王綿芊,問道:“這位小娘子是誰?”杜湛道:“這是我一個朋友,一時無處可去,想借公主寶地暫時安身。”德祿公主笑道:“有何不可?杜公子先帶她進去。我去襖祠看過我那死去的丈夫後,再回來設一桌宴,好好款待你和你的朋友。”
王綿芊見這回鶻公主說話隨意,新死了丈夫,竟毫不當回事,不禁駭然,問道:“杜公子如何會認得這回鶻公主?”杜湛道:“說來話長,我們先進去再說。”
他知道王綿芊擔心家人安危,又叫過一名胡仆,請其出去打探情況。然胡仆也不明究竟,剛一出去便又折返回來,隻說外麵亂了套,許多人跑來跑去,有殺人的,有搶掠的,也分不清是軍士還是百姓。
王綿芊驚懼不已,難以自安,道:“若是我家人有事,我亦難以獨活。我得回家去看看,杜公子,請你不要阻攔我。”卻不防杜湛早有防備,事先向胡人討了迷藥,混入酒中給她飲下,她未走出大門,人便暈了過去。
杜湛剛將王綿芊抱入客房安頓好,德祿公主便回來了,神色極為肅穆。
杜湛問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德祿公主道:“聽說皇宮出了大事,神策軍正逢人便殺,已經殺光了南衙官吏,連金吾衛都沒有放過。”金吾衛是皇帝親信近衛軍,負責京師禁衛及皇宮安全,他們也遭神策軍屠殺,足見京師秩序完全顛覆了。
德祿公主久居京師,深知每每出現大亂時,最先倒黴的就是富得流油的窮波斯,往往有無賴地痞甚至禁軍軍士垂涎胡人財富,趁火打劫,遂連聲下命道:“關上大門!召集所有人手,佩上兵器,派弓箭手守住大門!有敢闖大門者立殺無赦!”
果不其然,不一會兒便有一群地痞惡少持著刀槍來砸門,還高喊“神策軍到了”,被胡人弓箭手居高臨下射死幾人,這才一哄而散。
然僅過了片刻,便有真正的神策軍馳到,封鎖了坊門和道口。更有一隊全副武裝的人馬來到公主府邸前,氣勢洶洶,聲稱奉命搜查要犯。神策軍飛揚跋扈,回鶻人亦是橫行不法,兩方多有衝突,鬧到皇帝麵前的官司就有好幾起,雙方積怨已久。德祿公主知道一旦開門,便難以控製局麵,登高對外喊話道:“我是回鶻公主,除非有大唐皇帝聖旨,否則敢闖宅邸者,殺無赦。”微一點頭,弓箭手彎弓搭箭,矢如流星,登時將一名神策軍騎士射下馬來。
回鶻人又紛紛將強弩架上牆頭,扣箭上弦,一齊對準大門。神策軍本是欺軟怕硬之輩,見回鶻一方如此強悍,哪還敢招惹,慌忙退出射程外,隻遠遠在街邊設下警戒。
先後擊退了兩撥人馬,德祿公主才有空進廳堂坐下,問道:“杜公子引來的那位小娘子是誰?”杜湛道:“宰相王涯的孫女。”德祿公主道:“我就知道。杜公子在這個時候帶她來我這裏,肯定沒那麼簡單。她不能留在這裏。”
杜湛忙道:“公主,目下事態未明,王宰相未必卷入其中,先讓芊娘留下來。等事情平息,王宰相也會感謝你。”
德祿公主笑道:“我可不是傻子。杜公子帶著那位王小娘子來我這裏,就已經猜到王宰相不會沒事,對嗎?若隻是找處棲身之地,你自己那個嬸嬸岐陽公主家地方還小嗎?分明是杜家也怕受牽連,不肯接納她,杜公子不得已,才帶她來我這裏。”
杜湛一時無可辯駁,隻得道:“公主,我求你,你不是一向急人之憂、濟人於難嗎?”德祿公主搖頭道:“我可不是大善人,濟人於難,也得看對方是什麼人。杜公子,你老實說,王小娘子是你什麼人?杜公子喜歡她,對嗎?”似笑非笑,言語中已有酸溜溜的醋意。
杜湛忙道:“我來長安的第二天,就來這裏拜見公主,認識了公主你。而芊娘,我昨日才認識她。”
德祿公主道:“那杜公子為什麼肯這般幫她?”杜湛道:“因為芊娘也幫了我。”當即說了昨日在王涯山亭之事,但卻未提青龍劍,隻說自己想看看如璧井底到底有什麼稀罕東西。
德祿公主這才展顏笑道:“杜公子知恩圖報,果然是個好男子,我沒有看錯你。那好,先讓芊娘留下來。”杜湛忙道了謝。
德祿公主道:“外麵那麼亂,杜公子也別回去了,先暫時留在我這裏。我這會子還要召集手下人議事,杜公子先去陪陪那位芊娘,等我忙完再派人來叫你。”杜湛不敢得罪她,連聲答應,遂告退出來。
進來客房時,王綿芊剛好醒轉,嚶嚶道:“杜公子,我……我這是在哪裏?”杜湛道:“這是回鶻德祿公主府上。”
王綿芊想要起身,卻是動不了,問道:“我怎麼了?怎麼一點力氣也沒有?”杜湛道:“芊娘太虛弱了,先休息一下。”
王綿芊道:“外麵……外麵怎麼樣了?”杜湛道:“外麵亂得很,剛才還有人來砸大門。神策軍已經封鎖了街道,芊娘暫時出不去了。”
王綿芊淚水滾滾而出,道:“也不知道我家人怎樣了。”杜湛道:“等外麵稍微平息一些,我便出去替你打聽消息,如何?”王綿芊道:“謝謝。”
杜湛見她魂不守舍,知其憂心,便扶她坐起來,半倚在床上,道:“芊娘可有興趣聽聽我的故事?”王綿芊道:“當然,我一直想知道杜公子的經曆。茵茵雖然多次提過杜公子,卻隻知道你是杜氏嗣子,至於你在敦煌的生活,她也說不上來。”
杜湛道:“我親生父母因為某種原因,未能結合,父親另娶他人為妻,母親則出家作了尼姑。所以我一生下來,母親就將我送給杜賢公做養子。我自小在佛寺中長大,養父和各位高僧教導我成人。養父去世時,我倒沒有太過悲傷。他老人家一生受了太多的苦,死倒是一種安息。我當時尚不知道親生父母是誰,隻覺得養父一死,我今生便再無牽掛,不如為敦煌百姓做點有意義的事。於是我持刀脅持了吐蕃讚普,威逼他答應河西漢人自治。不想我衝動之下做出的這件事引發了一係列的後續事件,甚至害死了我的親生母親。”憶及往事,眼淚奪眶而出。
王綿芊柔聲安慰道:“杜公子胸懷眾生,不顧個人安危,這需要多大的勇氣!至於後果,實是杜公子所不能預料,尊母之死,又怎能怪你?”
杜湛大致敘述了當日之事,又道:“本來我一直不知道靈修寺楊法律就是我的親生母親,甚至不知道她是為救我而死,直到離開沙州前……”
當時張議潮與石雄、仆固俊等人到襖祠看望杜湛。石雄告知他正受吐蕃追捕,因而不能與杜湛一道返回大唐,隻能先設法逃往回鶻,再輾轉設法歸國,又與杜湛約定在長安相見。
張議潮因受過舊情人清蓮囑托,一再告誡杜湛歸唐後即認祖歸宗,好好做杜氏子弟,不要再回沙州。杜湛心高氣傲,不願意聽張議潮說教。安景旻一氣之下,說出了杜湛的身世。他這才知道真相,聽說母親清蓮為了救他脫險,不得不受吐蕃大論韋甲多熱擺布,以致刺喉自殺後,更是驚絕。
安景旻一口氣說完原委,怒道:“臭小子,還敢說張使君沒有資格教訓你,他是你親生父親!”
杜湛呆了許久,才問道:“張使君早知道我是你的兒子嗎?”張議潮點點頭道:“不過我隻是給了你血脈,並沒有養育過你,所以你仍然姓杜,是杜賢杜公的兒子。”
杜湛道:“可是我明明該姓張……”張議潮道:“不,我要你繼續姓杜。讚普準許杜公歸葬故裏,你便奉杜公骨灰返回大唐,然後再也不要回來,永遠地留在那裏。”杜湛道:“不,我的親人們都在這裏受苦。我怎麼能……”
張議潮決然道:“我意已決,這也是你娘親的意思。不準再回來。就算你回來,張家不會接納你,敦煌也決不會接納你。”又帶杜湛到清蓮浮圖前,強迫他以亡母名義起誓。
王綿芊聽了經過,歎息一番,道:“原來杜公子經曆了這麼多事。可是你看起來……”杜湛道:“還是跟平常人一樣,活得好好的,對不對?因為我想要複仇。”
王綿芊道:“可杜公子的仇家是吐蕃大論,不但位高權重,而且遠在邏些,又如何能複得了仇?”杜湛道:“我要複仇,不是簡單地殺死吐蕃大論,而是要將吐蕃人逐出河西。”頓了頓,又道:“我回來大唐時,應邀與桑劄公主同行,與讚普等人同過很長一段路。期間還有僧相心腹欲行刺大論韋甲多熱,還是我發現後及時提醒了衛士。大論不知我已然知道了生母自殺真相,我本可以接近他,尋機報仇,但我沒有這麼做,並不是因為我怕死,而是其人奸詐險惡,我從他身上看到了吐蕃的未來。他為爭權奪勢不惜殘害無辜,陷害王妃和僧相。而讚普昏庸懦弱,竟為其奸計蒙蔽,對其愈發重用。物必先腐也,而後蟲生之;人必先疑也,而後讒入之。吐蕃亂相已生,大論隻會加劇亂相,所以我絕不會為了一己之私去行刺他,而是要讓他繼續胡作非為,削弱吐蕃的國力。”
王綿芊聞言萬分驚奇,道:“杜公子你……想不到你竟有如此胸襟和誌向!可你不是答應過你的親生父親,再也不回去沙州了嗎?”杜湛點點頭道:“我是不能再回去敦煌,但並不代表我什麼都不能做,我要找到傳說中的青龍劍。昨日在貴府時……”
王綿芊道:“啊,原來杜公子是想看如璧井中有沒有青龍劍。”杜湛道:“芊娘冰雪聰明,一猜即中。還要多謝你昨日為我說話。其實我自己還真是當了賊人,辜負了芊娘美言。”
王綿芊道:“杜公子又不是為了一己私利。你為了河西百姓,甘願忍受旁人誤會及異樣眼光,更是令人欽佩。”
複仇依托著記憶,計劃著未來,往往與偏執、孤獨相連,令複仇者大異於常人,然此刻仿若遇到了平生知己,杜湛心中陡然湧起一絲暖意來。
王綿芊想了想,又道:“確實有個叫呂岩[5]的士子獻過一柄青龍劍給我祖父,說是得自洞庭湖中。那士子也不求什麼,所以祖父沒太當真,將劍徑直投入了如璧井。然青龍劍是寶劍常用的名字,我家井中那柄劍,未必就是為吐蕃人畏懼的青龍劍。”杜湛道:“我知道,但這總是一條線索,我不能放過。”
王綿芊道:“這樣,如果這次王家能逃過一劫……我是說如果,我就請祖父派人將那柄青龍劍撈上來,再轉送給公子,如何?”杜湛道:“好,多謝。”
他竭力想裝出輕鬆的樣子來,但還是難以做到,因為他全身遊走著強烈的不祥預感,令他燥熱難安,而王綿芊也跟他一樣。
忽有人推門進來,卻是德祿公主麵首曹繼榮,手中托著漆盤,盛放著幾樣菜肴點心,道:“我給王小娘子送些飲食來。”又道:“杜公子,公主請你過去。”
王綿芊忙道了謝,又道:“杜公子,你先去忙吧。”杜湛道:“那芊娘好好休息,有什麼事就派人叫我。我會一直在這裏。”王綿芊應道:“是。”又道:“杜公子,你適才說的那番話,雖是你自己的親身經曆,其實你用心良苦,你是想……總之,我明白的,謝謝你。”杜湛點點頭,辭了出去。
進來花廳時,德祿公主正獨坐在臥榻上,若有所思。杜湛聽到外麵依然喧鬧不息,忙問道:“外麵情形如何了?”德祿公主搖頭道:“不怎麼好。許多胡商都躲進了我這裏,說外麵許多人都在大殺大搶。”
杜湛道:“那麼王宰相他……”德祿公主道:“還沒有消息。杜公子,你就安心吧,王宰相家大業大,如果沒事,自然不會有事。如果有事,他想跑也跑不了。今日也夠累了,我命人準備好了酒菜。來,杜公子,你坐下陪我喝一杯。”挽起衣袖,提了注子[6],親自斟了兩杯酒。
杜湛遲疑道:“尊夫新喪,公主不需要忌口酒肉嗎?”德祿公主笑道:“那是你們漢人的規矩,我們回鶻人可不興這一套。況且我和我丈夫隻是名義上的夫妻,從來都是各過各的日子,他沒事不會來我這裏,我沒事也不會去他那裏。目下他死了,我也不會傷悲。”見杜湛依然站著不動,登時麵色一沉,道:“怎麼,我為杜公子冒險收留王小娘子,叫你陪我喝一杯都不成?”
杜湛無奈,隻得上前坐下,舉杯敬道:“多謝公主,這一杯我敬公主,我先幹為敬。”仰頭喝下,隻覺得這酒綿軟清醇,餘香留口,問道:“這是什麼酒?”德祿公主道:“是京城名酒桂花釀,以桂花米和曲釀成,杜公子應該沒有喝過吧?”
杜湛道:“我在敦煌時,多飲葡萄酒。來長安後,多飲清酒……”忽覺得一陣頭暈,眼前一切都模糊起來,驚問道:“公主,你給我喝了什麼?”德祿公主笑道:“逍遙散,就是催情藥加一點迷藥而已。杜公子,你不但長相英俊,還是名門公子,可比我之前的曆任男寵都要出色。”招手命侍女扶杜湛進去內室。又親自進來為他解開衣衫,脫掉鞋襪。
杜湛尚有意識,卻是失去氣力,無法抗拒。等到德祿公主亦脫光衣衫,伏到他身上,肆意撫摸一陣後。他身上迷藥藥力已過,春藥發作,麵對德祿公主豐滿肉體的誘惑,再也按捺不住,挺身一躍,撲了上去……
玉漏沉沉,風月銷魂。這還是他生平的第一次,不免笨手笨腳,好在有女方主動引導。雲雨正歡之時,忽有一縷簫聲采入耳際,幽幽咽咽,輕緒柔絲,珠喉細語。杜湛驀然清醒,大叫一聲,忙起身爬下床來。
德祿公主情欲正濃,問道:“做什麼?”杜湛道:“我……我昏了頭,一時不能自製,冒犯了公主。”德祿公主笑道:“傻孩子,是我有意往你酒中下了藥,快上來。”杜湛連聲道:“不,不敢。”
德祿公主是勾引男子的老手,見杜湛忙不迭地尋了衣服穿上,雖心中不悅,卻也不再強逼。
緲緲笛音,悠悠情韻。唐詩人李白有《春夜洛城聞笛》詩雲:“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李益有《夜上受降城聞笛》:“回樂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竇牟則有《奉誠園聞笛》:“曾絕朱纓吐錦茵,欲披荒草訪遺塵。秋風忽灑西園淚,滿目山陽笛裏人。”
人心深處總有最深沉、最柔弱、最纏綿的情感,思親、思友、思鄉、思國,種種情絲離愁,全寄托在這一縷笛音中。
長安的混亂持續了一整天,真相亦慢慢傳開,原來一切均是源於宦官之禍。宦官與外戚並稱兩大毒瘤,作為特殊的政治勢力,對許多朝代的政局都產生重大影響,尤以漢唐兩朝最為嚴重。
秦始皇統一中國後,建立了中央集權的君主專製製度:皇權至高無上,皇帝個人獨斷專權,包括行政、軍事、立法、司法、文教;皇位繼承要傳給子孫,以“奉宗廟之重,終無窮之祚”。秦雖曆二世而亡,但秦始皇開創的皇權製度卻保留了下來,尤其是皇位繼承製,須遵從“父傳子,家天下”的繼承原則,繼承人要在皇帝子嗣中選擇,這使得一旦皇帝早逝,便容易出現幼帝即位的情況。而幼帝難以執掌朝政,大權便會落入外戚手中。漢代開國皇帝漢高祖劉邦死後,其妻呂雉即臨朝稱製,開漢代外戚專權的先河,劉氏江山險些落入旁人之手。漢武帝劉徹晚年立幼子劉弗陵為嗣君,為防前朝呂後專權重演,殺死劉弗陵生母鉤弋夫人,展現出一代雄主謀慮深遠、手段狠辣,遠非常人所能及。然到了西漢末年,依舊有外戚王莽擅權,直至改朝篡位。
光武帝劉秀雖光複了漢室,已然難改外戚專政痼疾。東漢皇帝中,除漢光武帝劉秀、漢明帝劉莊、漢獻帝劉協外,其餘都未滿三十六歲而亡,因而多幼帝即位,且“主少母壯”,東漢“臨朝者六後”,其權力與皇帝相等。這些太後為滿足個人權欲,“貪孩童以久其政,抑明賢以專其威”,好方便自身把持朝政。
小皇帝終會長大,成人後自然想親政收權。然皇帝生於宮中,長於婦人之手,與外界隔絕,所能依靠的勢力隻有朝夕相處的宦官。而宦官一旦幫助皇帝奪回大權,又會居功自傲,進而專權擅政。於是,相應地又出現了宦官幹政。東漢靈帝時,宦官得誌,無所畏懼。漢靈帝公然覥顏稱:“張常侍乃我公,趙常侍乃我母。”張常侍指大宦官張讓,以搜刮暴斂、驕縱貪婪見稱。其弟張朔倚仗兄長勢力,貪殘無道,以殺孕婦取樂。趙常侍指另一大宦官趙忠。漢靈帝將朝政悉數委托給親信宦官,朝臣上書指責宦官圖謀不軌,靈帝竟不知何為“不軌”。如此,朝政日益腐敗,最終釀成了東漢末年的黃巾起義。
後世公認外戚和宦官擅權是導致東漢滅亡的兩大主因。除此之外,一度對大漢政權造成威脅的還有藩王分封製。“藩”字始於周武王姬發的分封製。周朝滅商之後,實施封建製度,將土地連同人民分別授予王族、功臣和貴族,所封之地稱為“諸侯國”“封國”或“藩國”等,統治封地的君主被稱為“諸侯”“藩王”,等等。封國麵積大小不一,諸侯爵位也有高低,但都必須服從周王室,按期納貢,並隨同作戰,保衛王室。然後來周天子“天下共主”的地位喪失,諸侯國日益強大,互相攻擊,甚而至於對周王室造反。秦始皇統一中國後,廢除分封製,推行郡縣製。漢初又兼采之。大漢立國之初,漢高祖劉邦鏟除了韓信、彭越、英布等異姓王,同時大封同姓諸侯王,企圖用家族血緣關係來維護其統治。後來劉姓諸王所封之地占去全國疆土大半,勢力日漸強盛,實際上成了獨立王國。漢文帝十六年(前164年),漢文帝用賈誼的策略,將一些諸侯國分小。漢景帝即位後,又采納禦史大夫晁錯削弱藩邦的建議,將諸侯王的部分封地收歸朝廷管轄,由此招致了諸侯王的不滿,直接觸發了以吳王劉濞為首的七王之亂。七王之亂平定之後,諸侯王治國之權被削除,封國的官吏全部由中央任免,諸侯隻征收租稅,封國名存實亡。
曆史表明,即使在中央高度集權的前提下,隻要時機合適,外戚、宦官、藩王或藩鎮便能專權害政,挑戰甚至威脅皇權,導致政局劇烈動蕩。盡管有不少慘痛教訓,曆朝曆代君王卻極少能有效製止。以外戚而言,由於古代帝王至高無上的權力,帝國政治結構決定其婚姻生活有特殊性。中國有句俗話:“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古代宗法製度在家族方麵曆來有“推恩”的慣例,一旦某個嬪妃得寵,其家族成員極易借裙帶關係享有皇帝賦予的各種特權,輕而易舉地進入核心權力圈,從而形成龐大的外戚勢力,輕則幹涉朝政,重則危害整個國家。如漢武帝劉徹賜死鉤弋夫人,卻將幼子托付給了大將軍霍光,霍光後將女兒嫁給漢宣帝為皇後,霍氏一門飛黃騰達,勢力之大,連漢宣帝都感到“芒刺在背”。
唐代立國後不久,亦毫無例外地出現了外戚預政,即武則天先後以皇後、太後臨朝主政,後來更以武周替代李唐,自己當上了女皇帝。武氏之後,又有唐中宗皇後韋氏、女兒安平公主、武則天女太平公主等先後叱吒於政治舞台,視皇帝若傀儡,視江山若私物。即使是以英武著稱、一手開創“開元盛世”的唐玄宗李隆基,也未能擺脫外戚亂政的陰影。玄宗皇帝寵愛貴妃楊玉環,楊氏兄弟姊妹借助皇帝恩蔭,在政治上、經濟上日漸強盛起來。楊貴妃遠房兄弟楊國忠甚至借助裙帶關係當了宰相。楊國忠是武則天麵首張易之之子[7],本為無賴賭棍,借助楊貴妃執掌國政後,大搞貪汙腐敗,短短數年,便使唐朝朝政陷入巨大的紊亂中,朝廷威信一落千丈,朝中大臣離心離德。尤其是在對付藩鎮安祿山的問題上,楊國忠不但不能有效地控製,反而推波助瀾,終使中央朝廷與藩鎮矛盾日益加劇,促成“安史之亂”爆發。
再說藩鎮。唐朝建國後,軍事上實行府兵製。府兵製為北魏宇文泰所創建,然唐代府兵製本身有其特殊性,為史所罕見。拿與唐代同樣有聲色的漢代來作比較:漢代是寓兵於農,全農皆兵;唐代隻能說全兵皆農,就是說,每個士兵都要種田,但不是所有種田的人都要當兵。具體做法是:朝廷先調查統計全國人口,根據各家經濟情況,分作九等。下三等不能當兵,上等和中等才有當兵資格。作為補償,朝廷會免去當兵家庭的租庸調。如此,從軍便是地位的象征,所以富裕人家均願意加入軍隊,此即府兵。府兵自己有田有地,平日務農,農閑操練,征發時自備兵器資糧,輪流保衛京師,防守邊境,不需要朝廷出錢來養軍隊。這樣,不但減輕了民眾服兵役的勞苦,對生產的影響也不大。
按照唐製,各地府兵要輪流到京師宿衛一年。貞觀年間,唐太宗李世民經常親自教習這些府兵騎射,府兵們都覺得榮耀,願意為國家出力。後來天下太平無事,在京師宿衛的府兵無事可做,逐漸淪落為達官貴人的苦工,受人輕視,因此,再有府兵下一輪宿衛,便千方百計地逃避。
而戍邊的府兵原來是三年一換,但因邊防戰事頻繁,戍期往往被延長。府兵都是家境富裕之人,到邊關時,往往攜帶不少絹匹作為私房零用錢。邊將見財起意,便想方設法地侵吞士兵財物,還強迫士兵服苦役。如此,直接導致沒有人再願意當府兵,發生了大量府兵逃亡事件。到唐玄宗李隆基一朝時,這種情況尤為突出。
此時正是唐朝國力最鼎盛時期,財力雄厚,有錢有勢,唐廷便停止征發府兵,轉而實行募兵製,即出大價錢雇人當兵。招募來的士兵,軍器、衣糧都由朝廷發給,長期服兵役。唐初便有募兵一說,隨著府兵逐步瓦解,募兵日益盛行。唐玄宗開元年間,京師宿衛、邊鎮戍兵以至地方武力,已基本上為募兵充任。鎮守京師者為長從宿衛,後改名彍騎。戍邊者稱健兒,又稱長從兵或長征健兒。地方上則有團結兵。
實行府兵製的時候,地方兵力分散,中央握有重兵。而在募兵製下,中央彍騎招募的多為市井無賴,不堪一擊。地方團結兵裝備差、數量少,也很虛弱。隻有邊鎮軍力強大,至“猛將精兵,皆聚於西、北,中國無武備”。邊防的駐軍日益增多,遂形成外重內輕的局麵。天寶元年,全國軍隊五十七萬人,四十九萬都駐守在邊鎮,京城內外駐兵僅是邊軍的六分之一。而被招募的邊軍,絕大多數都是番人,精於騎射,能征善戰。
起初,唐玄宗也意識到“邊將日重”的問題,先後緣邊設置安西、北庭、河東、河西、朔方、範陽、平盧、隴右、劍南等節度使[8],令各節度使之間相互配合、互為犄角,又彼此牽製、互相防範,令邊將不至於因兵力過重而作亂。然由於將帥久任,不按時換防,而當兵隻是一種職業,邊兵在邊地長期駐守一地,久不更調,便逐漸變成了地方節度使的私人勢力。兵士隻知將帥,不知有皇帝。這無疑就增加了邊將擁兵自重的可能性,為其作亂提供了必要的條件。到後來,更演變出了一人身兼任數鎮節度使的情況,危機更加嚴重。
宰相李林甫對邊將的策略更使這一危機雪上加霜。他為了獨掌相權,不僅控製朝廷百官,對於邊帥的防範也不遺餘力。自唐興以來,軍事統帥都用忠厚名臣,規定不久任、不遙領、不兼統。“四夷之將,猶不專大將之任,皆以大臣為使以製之”。這些名臣往往從節度使的位子上直接入為宰相。所謂“出將入相”,便是指這種情況。開元時期,像郭元振、薛翊、張嘉貞、張說、杜暹、蕭嵩、李適之等名臣,都因為在邊地立下功勞,由大將直接提拔入相。從邊將中提拔一直是唐朝選相的一條重要原則。李林甫為了鞏固自己的相權,便想杜絕出將入相的根源。天寶六年(747年),李林甫向唐玄宗進奏:“憑陛下雄才大略,國家富裕強盛,而蕃人還沒有消滅,是因為用文臣為將帥,怯懦不勝任作戰。陛下如果真要消滅四夷,揚威海內,就不如用武官,武官不如胡將。胡將生下來時就氣力雄大,少年時養在馬上,善於騎射,長大了練習戰陣,這是他們的天性。陛下如果安撫籠絡他們,任命他們為將,使他們為朝廷盡力死戰,那麼夷狄就不難解決了。”
任用蕃將不是李林甫的發明創造,唐太宗貞觀年間已有先例,但和李林甫此時的別有用心完全不同。貞觀時期,太宗用阿史那社爾、契苾何力等蕃將為將,這些人均為大唐奮勇殺敵,且戰功赫赫。然而,唐朝廷使用蕃將時也是大費心機,常以漢臣予以牽製,避免蕃將不利於朝廷。李林甫提出的建議則是以蕃將為邊關主帥,委任他們一方軍政大權。這完全是李林甫的私心。絕大多數蕃將不識漢字,是以功勳再大,也沒有可能、沒有資格擔任宰相,這樣,李林甫就可以從根本上杜絕了邊帥入相的道路。十分可惜的是,曾經英武決斷的唐玄宗沒有看透李林甫的奸詐用心,竟然采納了這一建議,先後提拔安祿山、高仙芝、哥舒翰等人為邊帥。在這些蕃將中,李隆基又首用安祿山,對安祿山的器重和恩寵達到了無以複加的程度。
節度使的權力也愈來愈大,他們不僅統兵,而且逐漸掌握了當地的民政、財賦、刑法權力,“既有其土地,又有其人民,又有其甲兵,又有其財賦”,這無疑成了其後產生地方割據勢力最適宜的土壤和溫床。這些節度使表麵上聽命於朝廷,實際上陽奉陰違。為了拉攏部下,常向朝廷要求大量授以其部下官爵。官多俸祿多,朝廷的軍費開支因此大大增加。
此時的局勢,兵力的分布內重外輕,諸道節度使盡用胡人安祿山之流,精兵強將集中在北方的邊境,不免養虎成患,遺患無窮。在眾多蕃將之中,以安祿山最為飛揚跋扈,身兼三處節度使,十餘年不遷徙,最終釀成“安史之亂”。
“安史之亂”發生後,朝廷為了平叛,開始在叛軍南下必經之地臨時增設節度使。結果就是,各地節度使甚至職位稍低的觀察使乘機擴大勢力,逐漸形成藩鎮林立的局麵,不同程度地與朝廷保持著離心狀態。之後一些強藩,如河北、山東等鎮節度使,擁兵自大,父死子襲,演變成割據勢力。唐玄宗對大將完全失去信任,反而認為身邊的宦官最為可靠,專門派宦官邊令誠作為監軍,宦官監軍的曆史自此而開。其時,宦官的權力甚至常常超出統軍的節度使。“安史之亂”後,宦官勢力更加膨脹,有的甚至封王爵,位列三公。部分宦官還染指軍權。唐肅宗時,設觀軍容使,由心腹宦官魚朝恩充任,作為監視出征將帥的最高軍職。魚朝恩曾派人掘了功臣郭子儀父親的墳墓。皇帝親自過問,郭子儀明知是魚朝恩所為,隻是哭奏道:“臣長期主持軍務,不能禁絕暴賊,軍士摧毀別人墳墓的事,也是有的。這是臣的不忠不孝,招致上天的譴責,不是人患所造成的。”郭子儀是大唐名將,號稱“功蓋一代”,手握重兵,卻隻說是“天譴”,不敢惹魚朝恩半分,足見宦官勢力之盛。
唐德宗時,京師發生“涇原兵變”,再次引發了朝廷對大將的猜忌。由於皇帝出逃時隻有宦官和神策軍相隨,唐德宗深為感激,決定大規模擴編神策軍,並交由宦官執掌,此後成為定製。彼時神策軍人數擴大至十五至十八萬人,成為長安甚至整個關中地區最主要的武力。到後來由於戰事減少,神策軍經常“角抵、雜戲”,與皇帝遊樂,或“淘池造樓,營建宮闕”,逐漸軍紀敗壞而戰鬥力下降,最終淪為宦官的工具,在北司控製南衙的黨爭中充當打手角色。北司宦官橫行朝堂,不將南衙宰相放在眼裏,主要原因便是因其手中握有禁軍兵權。
宦官勢力凸顯曆史舞台,往往源於夾縫之間,漢代宦官崛起於皇權與外戚奪權,而唐代宦官則起於皇權與藩鎮爭鬥。即使剛毅英武如唐憲宗者,在平定藩鎮的過程中,也任用宦官為軍隊統帥,足見朝廷對大將已完全失去了信任。當中央朝廷與藩鎮的矛盾退居其次時,宦官幹政的弊端便逐漸顯露出來。由於宦官手握重兵,竟至能左右宮廷局麵。
唐憲宗晚年追求長生不老,服用方土金丹後性情暴躁,經常因小過失杖責左右宦官,屢有杖死者,宦官人人自危。左神策中尉吐突承璀是唐憲宗心腹,見皇帝病重,請立澧王李惲為太子。唐憲宗本最愛年長的澧王,然因其生母身份卑微,被迫立了貴妃郭念雲之子李恒為太子。李恒聞訊憂懼,秘密派人與母舅司農卿郭釗商議,郭釗囑咐太子但對皇上盡孝,勿管其他。不幾日,憲宗暴崩,宮中流言為內常侍陳弘誌所弑,然對外隻說是藥性發作。右神策中尉梁守謙與宦官馬進潭、劉承偕、韋元素、王守澄等擁立太子李恒即位,是為穆宗。並殺左神策中尉吐突承璀及澧王,賜左右神策軍每人錢五十緡,左右羽林、左右龍武、左右神武軍每人錢三十緡,左右金吾軍每人錢十五緡。由於唐憲宗死得突然,參與擁立穆宗的大宦官劉承偕又是貴妃郭念雲義子,因而時人均懷疑郭念雲母子籠絡了右神策中尉梁守謙等人,借助右神策軍勢力弑殺了憲宗。
唐穆宗本人好雜戲遊樂,信方士,欲長生不老,在位不到五年便因服用方士金丹病發而卒,十六歲的太子李湛即位,是為唐敬宗。唐敬宗年少,好擊毬、手搏,好深夜出宮捉狐狸,晝夜遊樂,怠於政事。皇帝性情躁急,宦官、力士稍有過失,常被責打或籍沒流放。寶曆二年(826年)十二月八日,唐敬宗夜獵回宮,與宦官劉克明,田務澄、許文端及擊球將蘇佐明等二十八人飲酒,酒酣時入室更衣,殿內燈火忽然熄滅,唐敬宗於黑暗中被宦官殺害。
劉克明等人隨即矯稱敬宗旨意,命翰林學士路隋起草遺製,欲以憲宗之子絳王李悟繼承帝位。樞密使王守澄、楊承和,神策中尉魏從簡、梁守謙等人擔心無擁立之功,遂征發左右神策兵,殺害絳王及劉克明等人,改迎穆宗子、敬宗弟江王李涵入宮繼位。李涵更名李昂,是為當今文宗皇帝。
唐文宗雖為宦官擁立,登基後卻不滿宦官專權。尤其自唐穆宗以來,大唐與吐蕃息兵,國家無重大戰事,但在宦官和藩鎮的侵奪下,國庫開始入不敷出。至於宦官左右儲君廢立的危害,更是遠勝前朝。大臣李訓、鄭注知道唐文宗有反抗之心,便與皇帝密謀誅滅宦官。因二人之前曾為大宦官王守澄心腹,所以謀事事先未引起宦官們任何警覺。
本年九月,李訓升任宰相,鄭注則外派為鳳翔節度使,預備裏應外合,一舉清除宦官。二人原先的計劃是,趁宦官們外出參加王守澄葬禮時,將其一網打盡。然李訓不欲鄭注爭功,臨時改變計劃,大肆提拔親信,暗中招募士卒,提前開始行動。
十一月二十一日,就是杜湛陪著王綿芊尋找失蹤侍女鶴顏當日,文宗皇帝與百官在紫宸殿早朝,左金吾衛大將軍韓約奏稱左金吾仗院內石榴樹夜生甘露,為祥瑞之兆。宰相李訓等人勸文宗親自前往觀看,文宗遂到含元殿,命李訓率眾官前去左仗院視察。李訓回來說不像是真甘露,唐文宗刻意派神策軍左、右尉仇士良、魚誌弘率眾官再去察看。李訓等人事先已在左金吾衛暗藏甲兵,預備伏殺宦官。仇士良抵達後,看到金吾衛大將軍韓約神色驚慌,心中起疑,又發現周圍有伏兵,便立即奔逃回含元殿,劫持唐文宗進入內殿,命人關閉宮內諸門。
宰相李訓見陰謀失敗,穿從吏綠衫乘馬出京逃命。另三位宰相王涯、賈餗、舒元輿還歸中書省,等待文宗開延英殿召集議政。中書、門下兩省官皆不知發生何事,問王涯等三人,王涯等稱不知,請諸公自便。神策軍首領仇士良猜到文宗皇帝參預事變,怨憤不止,出言不遜。唐文宗慚懼不能言。
仇士良隨即派出神策軍千餘人,對在京師的公卿百官與吏卒進行了血腥的大屠殺,中書、門下兩省及沒有逃走的金吾士卒被殺死六百多人,皇宮內“橫屍流血,狼藉塗地,諸司印及圖籍、帷幕、器皿俱盡”。神策軍軍士以搜捕為名,大肆搶奪財物,宰相李訓、王涯、前嶺南節度使胡證、左常侍羅讓、詹事渾穢、翰林學士黎埴等京城有名富家均遭搶掠。宰相王涯生平好聚古書、典籍、書畫,“前代法書名畫,人所保惜者,以厚貨致之;不受貨者,即以官爵致之”,“如有不可得,必百計傾陷而以取之”,如此不惜厚資、不擇手段,終“獲書數萬卷”[9],侔於秘府之藏,且所藏卷書皆裝璜華麗精美。王家破後,人得其卷軸,皆剔取奩盒、金玉、牙錦,其餘棄於道旁,遭踐踏者無數。集賢殿學士段成式為西川節度使段文昌之子,博學強記,生平最好讀書,彼時正好因父喪赴蜀中奔喪未歸,聽聞王氏藏書悉數被毀後,深為惋惜,稱其為安史之亂後的又一“書籍之厄”[10]。
神策軍形同盜賊,四出搶掠。京城無賴們亦趁亂殺人報仇,剽掠百貨,互相攻劫。長安塵埃蔽天,雞犬不寧,被攪得天翻地覆,陷入巨大的混亂中。此即曆史上著名的“甘露之變”,時為太和九年(835年)十一月二十一日。
京城坊市剽掠持續了一天一夜。次日一早,神策軍出動大批人馬,分屯大街要道,擊鼓示警,當街斬殺十餘名惡少年,這才勉強彈壓住了局麵。宰相王涯、舒元輿等重臣均已被捕,然官兵急捕其家眷,四處搜羅甚急。王綿芊生父太常博士王仲翔躲入好友侍禦史裴鐇[11]家,卻被裴鐇下令抓住,捆送神策軍中。王仲翔歎道:“業不見容,當自求生,奈何反相噬邪?”聞者哀之。
非但如此,裴鐇還告發王仲翔與京師名妓景悅有情,二人養育有一私生女,神策軍又急往平康坊捕捉景悅母女。
當日百官入朝,至日出時,始開建福門。兩邊禁兵露刃夾道,劍拔弩張,氣氛十分緊張。至宣政門,宮門尚未打開。重臣不在,百官無宰相、禦史領班,班列混亂。
許久之後,唐文宗禦臨紫宸殿,驚見四位宰相不在殿上,忙詢問究竟。左神策中尉仇士良答稱王涯、舒元輿因謀反押於神策獄中,另兩位宰相李訓、賈餗因陰謀敗露,已然變裝逃走,正在追捕。並奉上王涯等人親筆供狀,內稱與李訓謀反、欲立鄭注為帝雲雲。
唐文宗驚駭不能言,然宦官已掌握大局,隻得召左仆射令孤楚、右仆射鄭覃入殿,命二人留宿中書門下,參決機務。仇士良命令孤楚奉命擬書聲討王涯等人謀反罪狀,令狐楚含糊其辭,仇士良不悅,由是令孤楚不得為相。唐文宗不得已,任命鄭覃、戶部侍郎李石為宰相,以令孤楚為鹽鐵轉運使,左散騎常侍張仲方代理京兆尹。朝中殺生除授,皆決於神策仇士良、魚弘誌兩中尉。
杜湛一直沒有離開過德祿公主府。他知道德祿公主全是因為他才收留了王綿芊,擔心自己一旦離開,德祿公主便會將王綿芊交出去。況且他已當麵聲稱跟杜悰分道揚鑣,一時也無處可去。隻是德祿公主再找他時,他總找借口推辭,避免有機會單獨與她在一起。
這一日,德祿公主派人將杜湛叫到會客廳,正色道:“王宰相謀反罪名已定,明日便要在對麵西市公開腰斬。”
腰斬是最重的刑罰,亦代表著滅族,也就是說,王氏一門不分老幼,均將被處死。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杜湛倒也不意外。但他見到德祿公主神色,已隱約猜到公主後麵要說的話,心中暗叫不妙,卻又不知該如何應對。
德祿公主又道:“而今神策軍在每坊派有一百兵馬,日夜巡查,搜索可疑之人,一切進出坊裏之人均要受到盤查,甚至包括我。我不能再冒險收留王小娘子。”杜湛道:“公主……”
德祿公主道:“杜郎若是提別的要求,我會毫不猶豫地答應。可杜郎該知道,收留叛逆之女,可能會給我自己帶來滅頂之災。”杜湛道:“你是回鶻公主,有回鶻作靠山,京城中誰敢惹公主?公主下令射死了神策軍士,神策軍不是連屁也不敢放一個嗎?”
德祿公主聽了頗為飄然,不由自主地露出得色,笑道:“這倒也是,但我自己也不想惹禍上身。我這個公主做得也不容易,每年還得給神策軍左、右中尉送上厚禮呢。”頓了頓,又道:“不過王小娘子這件事,也不是不能商量,要看杜郎怎麼做了。我隻有一個條件,隻要杜郎答應自此陪在我身邊,杜郎的朋友就是我德祿的朋友,我必定傾盡全力營救。”
杜湛低下頭去,默默望著自己的腳尖。他早已料到或許會有這麼一刻,但當它真的來臨時,還是覺得心中隱隱作痛。
德祿公主催道:“大丈夫該當機立斷,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杜湛也沒有心思指出她典故用得不對,垂首想了想,道:“好,我答應公主。”
德祿公主既欣喜又意外,笑道:“想不到杜郎居然這般爽快。”又不無醋意地道:“如此看來,那位王小娘子在杜郎心目中地位非同一般了。”
杜湛知道這位公主心機深沉,心思變化莫測,生怕她因為嫉妒而去對付王綿芊,有意搖了搖頭,緩緩道:“不是為了芊娘,而是我已經跟杜家斷絕了關係,目下也無處可去了。不過公主若是肯盡心援救我的朋友,我自然更加感激不盡。”
德祿公主已然知曉杜湛因好奇王涯如璧井珍寶被當場抓獲一事,料想杜駙馬在王宰相麵前丟了麵子,對他沒少發火訓斥,杜湛大概受不了委屈,遂一怒絕交,便立即信了,笑道:“那是當然。從今以後,杜郎的事,就是我的事。王宰相的如璧井有什麼稀奇,回頭我專門為杜郎修一個大池子,裏麵填滿珍寶,叫如璧池,可比他家如璧井大多了。”杜湛道:“是,多謝公主。”
德祿公主道:“王小娘子是叛逆之女,終身會受到追捕。她既是在長安長大,想必長安城中認識她的人不少,她不能再留在我這裏。”杜湛也不願意王綿芊知道自己做了回鶻公主的麵首,立即應道:“那麼就請公主設法送她出城。”
德祿公主道:“我隻能做到送王小娘子出長安,之後的事,全靠她自己了。杜郎總不會要我送她去我們回鶻吧。除非正好有使團來,不然就算是我,也無法送她出境。”
杜湛倒是想送王綿芊去敦煌,轉念想到那塊土地依舊為吐蕃統治,將來就算能夠恢複漢人統治,還不知道要流多少鮮血,未必是藏身良處。可除此之外,她還能躲去哪裏?一時躊躇。
德祿公主道:“杜郎已經盡了力,以後的路,還是要靠她自己走。”杜湛道:“就依公主的意思辦。不過神策軍在街道口設了警戒,公主預備如何送芊娘出城?”
德祿公主道:“你忘記我丈夫將要在五日後出殯嗎?我家裏有一條地道,通往隔壁大雲光明寺,隻需將王小娘子轉到那裏,化裝成摩尼教徒,再轉去襖祠。若是嫌打扮成摩尼教徒費事,襖祠與隔壁邸店[12]也有地道相連,王小娘子可以由邸店進去。然後她便可混在出喪的隊伍中出城。”
杜湛想了想,也覺得可行,道:“甚好。我去跟芊娘交代一聲。”
德祿公主叫道:“杜郎,你可別忘了,你目下已經是我的人了,我可不許你喜歡別的婦人。”杜湛道:“是,公主。”
正好曹繼榮進來聽到,不無譏諷地道:“恭喜杜公子,竟如此輕易便得到了公主的寵愛。”杜湛點點頭,拱手自去了。
德祿公主極喜歡杜湛的風度,笑道:“曹郎如此冷嘲熱諷,杜郎都不計較,果然有名門公子風範。”
曹繼榮道:“公主是打算送王小娘子出城嗎?我願意來操辦這件事。”德祿公主笑道:“好啊,難得曹郎如此熱心。”又問道:“你是不是喜歡那位溫柔美貌的王小娘子?我聽說這些日子曹郎總跟她在一起。”
曹繼榮道:“哪有的事?”頓了頓,又不好意思地笑道:“不過也確實在一起聊過幾次,王小娘子精通音律、擅長吹笛,我們交流一下而已,談的都是音樂上的事。”
德祿公主道:“沒有就好。而今我雖有了新歡,可曹郎跟隨我時間也不短,知道我們回鶻人不少事。曹郎該知道的,我可不喜歡別人帶著我的秘密到處跑。曹郎前任的下場,你可是親眼看到了。”曹繼榮忙道:“我絕不會離開公主。就算公主不再寵愛我,我也心甘情願留在這裏,隨時供公主驅策。”
德祿公主聽得心花怒放,笑道:“好。我絕不會虧待曹郎。目下襖主尚未選出,襖祠那邊的事,就由曹郎先代管吧。長安九姓胡都知道曹郎是我的心腹,不敢對你無禮。”曹繼榮大喜過望,道:“多謝公主。”又上前低聲道:“公主放心,安襖主那邊的財物、賬本、契約之類,我保證如數替公主收過來。”
德祿公主笑道:“你小子真是我肚子裏的蛔蟲,我就是這個意思。你從我這邊調一些人手過去,萬一襖祠那邊有人不服,也好有個幫手。不過你管不了襖祠事務,還得替他們選個襖主,當然得是聽咱們話的。”曹繼榮道:“是得聽公主話的。我這就去辦。”
杜湛來看王綿芊時,她正坐在窗下摩挲著一支玉笛。杜湛問道:“這是曹員外送給芊娘的嗎?”王綿芊道:“嗯。”神態和悅嬌羞,如“姣服極麗,姁姁致態”。杜湛一時怦然心動,勉強定了定神,才道:“我聽到你們兩個合奏笛曲。”
王綿芊忙道:“曹員外深通音律,他先吹起了笛子,我心中難過,難以排遣,便跟著合奏。”杜湛道:“芊娘不必跟我解釋,我知道的。這幾日,可是難為你了。”
王綿芊道:“杜公子,我想問你件事。前兩日,是不是你在酒水中下了迷藥,好讓我沒有力氣出門?”杜湛道:“是,我也是為芊娘好。”
王綿芊道:“我明白杜公子的好意。”沉默了一會兒,又問道:“杜公子可有我家人的消息?”杜湛不敢告訴她明日將要在西市腰斬王涯一事,隻道:“王宰相及尊父、親眷等人仍係在神策軍獄中。”又告道:“目下神策軍仍然四處搜捕,怕是一時也不能平息。我跟德祿公主商議過了,想借出殯之機,將芊娘送出城去。”
王綿芊道:“可我家人都被關押在監獄中,我怎能獨自逃生?”杜湛婉轉勸道:“目下事態未明,聽說主謀宰相李訓尚未捕到,所以王宰相不一定會有事。芊娘還是先逃出城去等消息。萬一……”
王綿芊哭道:“我知道,我家人凶多吉少。杜公子是想讓我逃走,學你一般隱忍複仇,可我隻是個孤弱女子,我做不到。如果我家人獲罪,我寧可跟他們一起死。”竟起身欲出去投官自首。
杜湛抓住她手腕,厲聲道:“芊娘,你是個聰慧女子,該知道你已經在這裏躲了三日,而今你再出去,豈不是要牽連旁人?德祿公主冒險收留了你,你怎能忍心再牽連她?”王綿芊凜然一驚,道:“杜公子教訓的是,我……我不該如此自私。”又捂臉坐下,道:“可是我心裏好亂,一想到我家人在獄中受苦……”
杜湛忽然熱血衝頭,道:“芊娘先等在這裏,我出去看看。”佩了浪劍出來。走出不遠,便被神策軍士攔住,喝問道:“你是做什麼的?”
杜湛道:“我叫杜湛,想見你們仇中尉。”那軍士道:“仇中尉人在神策軍中,豈是你想見就見的?快些走開,不然將你當作叛賊抓起來。”
有校尉模樣走過來問道:“吵什麼?”軍士忙道:“這少年是從回鶻公主府出來的,說是要見仇中尉。”
那校尉上下打量杜湛一番,道:“你是回鶻公主的人嗎?哼,回鶻公主府上射死了我們的人,這筆賬還沒算呢。來人,先把他抓起來。”
杜湛道:“為什麼抓我?”校尉道:“嗯,就給你安個勾結叛賊的罪名,如何?來人,帶他回去,嚴刑拷問,不怕他不招,這次非得好好整整回鶻公主不可。”
杜湛衝動病發作,本想去找神策軍首領仇士良為王涯求情,卻不想才出大門,便遇到阻礙。他見這些神策軍士胡亂安罪名抓人,心知要糟,卻又存了僥幸心理,希圖被帶去神策廳後能遇到仇士良。忽聽到背後有人叫道:“杜公子!”
回頭一看,卻是王綿芊,正站在大門口朝他招手。杜湛大吃一驚,忙推開神策軍士,回身奔了過去。神策軍士雖成心為難他,卻也不敢太過,見他跑回回鶻公主府,也就算了。
杜湛拉著王綿芊進來院中,問道:“芊娘出去做什麼?萬一被人認出來……”王綿芊道:“我突然想到杜公子也許會去神策軍理論,一時心急,追了出來,也顧不上許多。”
杜湛奇道:“芊娘怎麼知道我要去神策軍?”王綿芊道:“杜公子連脅迫吐蕃讚普的事都做過,還有什麼事做不出來。”垂下頭去,低聲道:“杜公子,你身子金貴,千萬不要為我做傻事。”杜湛道:“我是傻子,你也傻嗎?外麵那麼多人都在找你。”
王綿芊柔聲道:“杜公子……你為什麼待我這麼好?”杜湛道:“我……我也不知道。大概因為你是茵娘最好的朋友,而她卻不肯幫你,我心中愧疚。隻可恨我力量實在太小,幫不了芊娘什麼……”
一語未畢,王綿芊已撲入懷中,喃喃道:“杜公子……所幸遇到了你……”
他聞見她身上淡雅體香,不禁心蕩神馳。人與人相交,總是奇妙得很,有些人相識數年,依然對彼此一無所知。有些人見麵僅一日,便已如過了半生。
回鶻公主府是長安胡人中心,人來人往,杜湛不敢與王綿芊太過親昵,輕輕將她推開,道:“好了,德祿公主已有安排,會先帶芊娘去襖祠,再設法安排你出城,我也會暗中相隨。隻是出城之後要如何,芊娘可有打算?”
王綿芊想了想,道:“不如在終南山先找個地方躲起來,等有了祖父他們的消息再說。”杜湛道:“不,不能去終南山。聽說宰相李訓也逃去了那裏,那邊現下是神策軍重點搜索的地帶。芊娘既出自太原,何不設法回去故裏,投靠族人?我會為芊娘籌集一些路資。”
王綿芊道:“我有姑姑嫁入竇氏[13],人在渭南,倒是可以去投。可祖父他們生死未卜,我不想離開長安太遠。我……我也不想離開杜郎。”說到最後一句時,已由“杜公子”改口叫“杜郎”,聲音幾不可聞,然情致綿綿,溢於言表。
杜湛心中大動,道:“那好,我來設法為芊娘安排。”王綿芊喜出望外,道:“謝謝杜郎。”
杜湛又從頸中扯下一隻玉扣,道:“這是我離開敦煌時,一位高僧送我的平安扣,先給芊娘戴上,保佑你逢凶化吉,平平安安。”走到王綿芊身後,為她係在頸中。王綿芊道:“多謝杜郎。”滿麵紅暈,嬌羞難言。
他二人躲在庭院芭蕉樹後,本頗為隱蔽,忽聽得有人大笑,德祿公主走了過來。杜湛急忙退開兩步,道:“公主。”
王綿芊亦麵色緋紅,上前見禮,又道:“多謝公主肯收容芊娘,大恩不敢言謝,所欠盛情,容圖後報。”
德祿公主笑道:“我收留王小娘子,隻因為你是杜郎的好朋友,沒什麼功勞,也不圖什麼後報。不過我這公主府已經被神策軍盯上,王小娘子,為你安全計,也為了不牽累你的杜郎,你這就先隨我手下經地道去大雲光明寺吧。”
王綿芊剛剛親眼見到神策軍士欲捉拿杜湛,也擔心自己行蹤已露,忙道:“是,全憑公主安排。”走出兩步,又回頭道:“杜郎,你多保重。”杜湛道:“芊娘也多保重。你先暫去襖祠棲身,等我消息。”
王綿芊點頭應了,依依不舍地跟隨侍從離去。杜湛還想去送,卻被德祿公主喝住,不得已,隻得隨公主進來廳堂。
德祿公主道:“我在外人麵前給杜郎麵子,但杜郎也該檢點些。”杜湛道:“我沒什麼不檢點的,我既然答應了侍奉公主,一定會做到。至於芊娘,我是因為送她避難才來公主這裏,一定要善始善終。”
德祿公主大為氣惱,道:“你敢跟我頂嘴嗎?”杜湛冷然道:“不敢。我隻是說出事實而已。”
德祿公主道:“你是不是嫌我年紀大了些,不及王小娘子年輕貌美,做我的男人太過委屈?”杜湛道:“當然不是,公主有權有勢,又生得雍容華貴,能看上我,是我的榮幸。芊娘年輕貌美又能怎樣,還不是如喪家之犬,要仰仗公主庇護才能逃得性命,我分得清輕重。”
德祿公主這才展顏而笑,道:“杜朗果然有見識,人又率直,愈發讓我喜歡了。”又道:“杜郎,我愛的是你的人,隻要你從我,我便給你要的一切。我知道你最顧念的是你名家子弟的名聲。這樣,我先為你在朝廷謀份官職,專門管理胡人事務,然後我們就常能在一起,旁人也不能說什麼。你依舊有你男子漢大丈夫的氣概。”
德祿公主確實說中了杜湛最隱痛之處,他一時頗感動對方如此為己著想,道:“公主好意,我心領了。我尚有父孝在身,不能出仕。不過公主若果真為我著想,就請準許我改名換姓,不再使用真名。”德祿公主道:“當然,一切隨杜郎所願。”又道:“不過杜郎可不能再見那位王小娘子。隻要杜郎答應從此不再見她,我便設法送她去西蜀安身。我在益州有許多商業、店鋪,我手下人必能妥善照顧她。”
杜湛想了一想,自覺沒有能力安置王綿芊,便道:“好,我答應公主。不過公主總該讓我跟芊娘再見一麵,道個別吧。”德祿公主道:“我也不能不近人情,那麼等到下葬前吧。到時我帶你去見她最後一麵。”
十一月二十四日,是朝廷公開處斬“甘露之變”叛賊的日子。在這之前,宰相賈餗換衣潛藏民間,自知難逃,乘驢至興安門,被捕押送右神策軍。禦史中丞李孝本[14]乘騎逃往鳳翔,欲投奔鳳翔節度使鄭注,至鹹陽西,被追兵擒獲。宰相李訓出離京城後,投奔終南山僧人宗密。宗密與李訓有舊交,欲給他剃發為僧,但眾僧徒不同意,李訓隻得離開山寺,在奔往鳳翔的途中,被周至鎮遏使宋楚擒獲,械送京師。李訓怕受酷刑拷訊,施展出色口才,成功地說服押送者,斬下他的首級送往神策軍。就在長安血流成河的時候,鳳翔節度使鄭注正帶著親兵依照約定出發,途中聽說李訓已經失敗,便立即返回鳳翔。鳳翔監軍張仲清已得左神策中尉仇士良密詔,遂伏兵殺死鄭注及全家,並殺節度副使錢可複、節度判官盧簡能、觀察判官蕭傑、掌書記盧弘茂等千餘人。因為王涯等人在酷刑下胡亂招供說要立鄭注為帝,時人深惡鄭注,連酒器“注子”也被改名為“便提”。
大街上遍布禁兵,左、右神策將楊鎮、靳遂良各率千人押送囚徒。王涯一行人先在廟社前服罪,再被押往東市,遊街示眾後,才押送西市處刑。
杜湛出來醴泉坊南門時,正見到神策軍押送囚犯過來,欲從北門進入西市。隊伍浩浩蕩蕩,幾乎占滿了整條東西大街。最前麵的是一名神策軍軍將,以長槍高挑宰相李訓首級。其後是一長溜囚車,宰相賈餗、舒元輿、王涯、禦史中丞李孝本、京兆少尹羅立言、河東節度使王墦、邠寧節度使郭行餘、左金吾大將軍韓約等重臣均在其中,個個身穿褐色囚服,口中塞了木丸,雙手反綁在背後,跪在囚車當中。眾囚均受過酷刑拷打,被折磨得不成樣子,眼神茫然空洞,完全沒有了名臣的體麵。
囚車之後,還有好幾千人的囚犯隊伍,被繩索連成數串,低頭跟在囚車之後,氣態懨懨,身不能直。這些人多是王涯、舒元輿等的親眷好友,杜湛甚至看到了好幾名眼熟的人,如名妓景悅,還有當日在王涯書房見過的名士皇甫湜、盧仝等。
如此大規模地處決罪臣及家眷,為首者均是鼎足重臣,四名當朝宰相均在其列,這在大唐曆史上還是前所未有的事。長安民眾傾城而出,圍觀者如海,有不少人拾起石礫,朝王涯囚車投擲。眾多囚犯中,獨王涯一人受此“待遇”,蓋因他執政後與民爭利,有榷茶[15]之舉。王涯年已七十,不堪荼毒,羞憤欲死。
杜湛倒是一直保持了冷靜,隻是不忍再看下去,便隻立在醴泉坊南門處,未隨人流湧進西市。忽聽到鼓聲響起,行刑開始了。時隔不久,便有胡人自西市奔出,對坊卒大談某宰相是如何被剝光衣衫,拖到砧板上,劊子手再用巨斧將其自腰間砍為兩段。又稱宰相王涯年紀最大,骨肉最奇,居然金光閃閃[16],斧子砍下時,還哢嚓有金鐵之聲。那情形,倒不似在談論殺人,而是在砍柴劈禾一般。杜湛忽覺得胸腹憋屈得難受,被空氣中彌漫的血腥氣壓得喘不過氣來,喉嚨發酸發癢,幾欲作嘔。
一名襖教教徒自坊中奔出,叫道:“杜公子,出事了!”杜湛搖頭道:“還能有什麼大事?”教徒道:“那位王小娘子得知凶訊,忽然吐血暈倒了。人雖不醒,口中卻一直在喊杜公子你的名字。”
杜湛道:“是芊娘嗎?她怎麼會知道凶訊,是誰告訴她的?”驀然想到王綿芊是聽到了殺人的鼓聲,她那麼冰雪聰明的女子,一定猜到了端倪。心下大急,忙朝襖祠趕來。進來祠門,卻被德祿公主攔住,問道:“襖祠正在推選襖主,杜郎來這裏做什麼?”
杜湛道:“我聽說芊娘吐血暈倒,想來探望。”德祿公主道:“王小娘子已經知道家人遇難,心中難過才暈了過去,過一會兒自會醒來。”
杜湛心道:“芊娘已失去所有,正是最絕望的時刻,就算以後我再也見不到她,此刻也一定要在她身邊。”忙道:“公主,之前你答應過我,還要再讓我見芊娘一次。”德祿公主道:“我是答應過你,不過這可是最後一次了。”杜湛微一思忖,即點頭應道:“好。”
進來靜室時,王綿芊躺在床上,尚未醒來。杜湛在床邊坐下,看到她滿麵淚痕未幹,仿佛看到了她的孤獨無助,在漫漫黑夜裏已經走了很遠,卻是永無盡頭的絕路……
忽聽到外麵曹繼榮和回鶻公主說話,不斷提及“王小娘子”,便出來問道:“出了什麼事?”曹繼榮道:“嗯,這個……王小娘子是在拜神時聽到鼓聲,人暈過去時,還吐了血,濺到神像上,大大褻瀆了天神。新任安襖主和長老們商議後,判定她有罪,按教規本該處死,我求了一番情,新襖主和長老們同意給公主麵子,赦免她死罪,不過要在神殿服幾天刑,負責清掃大殿之類。”
杜湛道:“芊娘又不是襖教教徒,憑什麼要受襖教教規處罰?”曹繼榮為難地道:“這個……”德祿公主道:“王小娘子人在襖祠,就該服從這裏的規矩。安襖主新官上任,杜郎就別讓他為難了。”
曹繼榮道:“公主說得極是。況且比起處死,在神殿服幾天刑又算什麼?杜公子,你說呢?”為方便德祿公主,他本一直用回鶻語交談,到這句時,卻突然改用漢語。
杜湛來自沙州,知道襖教教規森嚴,連用別人的杯子喝水都是重罪,不得已,隻得道:“那就讓芊娘在神殿服刑吧。”還想再進去看王綿芊醒了沒有,卻被德祿公主握住手腕,嫣然笑道:“最後一麵已經見了,我們這就走吧。”
杜湛回過頭去,隱隱見到倩影映窗,似是王綿芊立在窗後,陡然想起了杜甫名句“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他雖然看不到她的麵容,卻也知道她正落寞失意,心中一時感懷,又是關切,又是痛心。他亦曾遭逢巨變,生死係於一線,劫後重生之時,又驚聞生母慘死訊息。然人生最低穀之時,他還有諸多親朋好友的關愛和鼓勵。而她隻是孑然一身,形影相吊,從此將恍如飄萍,嘗盡顛沛流離之苦。
故關衰草遍,離別自堪悲。路出寒雲外,人歸暮雪時。少孤為客早,多難識君遲。掩淚空相向,風塵何處期?少小孤弱,正需朋友撫慰,卻被迫踏上逃亡之路。更兼寒風凜冽,舉目衰草暮雪。相識恨晚,尤其相交於患難之際,當抵掌促膝,朝夕同處,然又臨別,欲去無路,欲留不能,欲舍不忍。期待離別後重聚,卻不知將相會於何時,又會相遇於何地?
一時進退維穀,心如刀絞,卻又無可奈何,隻得默默念道:“再見了芊娘,願你一切安好。”
玉盞金波滿,人生相會難。人去後,吹簫人斷,倚樓人獨。從此,兩情難語,回首舊遊,山無重數。
甘露之變後,宦官仇士良殺死倡事者宰相李訓及其心腹、黨羽,兼殺朝官,王涯、王墦、羅立言、郭行餘、賈餗、舒元輿[17]等重臣皆被腰斬,家眷不管親疏皆死,孩童無遺,妻女不死者沒為官奴婢。前後牽連被殺者數以千計,西市流血成渠。名士盧仝僅因在王涯家中作客,便遭了宦官的毒手,且死得極為淒慘,因“老無發,閹人於腦後加釘而死”。其好友賈島後有《哭盧仝》詩雲:“平生四十年,惟著白布衣。”而千裏來投王涯求官的再從弟王沐,也僅因為到王家打探消息而遭神策軍逮捕,與王涯、皇甫湜等一道押赴西市腰斬。歙州巡官李玫作詩祭吊王涯道:“浮雲淒慘日微明,沉痛將軍負罪名。白晝叫閽無近戚,縞衣飲氣隻門生。佳人暗泣填宮淚,廄馬連嘶喚主聲。六合茫茫皆漢土,此身無處哭田橫。”
宦官氣焰日盛,更加不可一世,視文宗皇帝如傀儡,朝廷大權全歸北司。神策軍將吏遷官,根本不奏請皇帝,而是由神策中尉直接下達中書省,令其奏請施行,以至神策軍將吏遷官頻仍,幾無虛日。史稱:“自是天下事皆決於北司,宰相行文書而已。宦官氣益盛,迫脅天子,下視宰相,陵暴朝士如草芥。”
也不是所有人就此屈服於宦官的淫威。遠在外地的年輕詩人李商隱有感於甘露之變,寫下了《重有感》一詩:
玉帳牙旗得上遊,安危須共主君憂。
竇融表已來關右,陶侃軍宜次石頭。
豈有蛟龍愁失水?更無鷹隼擊高秋!
晝號夜哭兼幽顯,早晚星關雪涕收。
當時宦官權勢熏天,人情惶恐不安,眾人多敢怒不敢言,李商隱卻大聲呼籲誅討宦官,表現出非比尋常的勇氣。樂官尉遲璋亦曾率樂工、樂伎在宮中為文宗皇帝演奏表演《有所思》:
當時我醉美人家,美人顏色嬌如花。
今日美人棄我去,青樓珠箔天之涯。
天涯娟娟姮娥月,三五二八盈又缺。
翠眉蟬鬢生別離,一望不見心斷絕。
心斷絕,幾千裏?
夢中醉臥巫山雲,覺來淚滴湘江水。
湘江兩岸花木深,美人不見愁人心。
含愁更見綠綺琴,調高弦絕無知音。
美人兮美人,不知為暮雨兮為朝雲!
相思一夜梅花發,忽到窗前疑是君。
正是無辜遇害的名士盧仝的作品。
開成元年(836年)二月,甘露之變兩月後,昭義節度使劉從諫正式向朝廷上表,請問宰相王涯等因何罪而被殺。昭義軍最早為安置史思明降將薛嵩[18]而設,下轄澤、潞、邢、銘、磁五州,治所潞州。昭義東鄰魏博,北方接成德,西北接河東,西靠河中,南邊是河南府與河陽三城,是朝廷防禦河朔藩鎮的前哨,即憲宗朝宰相李絳所言:“昭義五州據山東要害,魏博、恒、幽諸鎮蟠結,朝廷惟恃此以製之,邢、銘、磁入其腹內,誠國之寶地,安危所係也。”除此之外,昭義治所潞州還有獨特的政治地位。唐玄宗即位之前,曾任潞州別駕,因而潞州又是玄宗皇帝的發跡地,被加為大都督府,與並州、益州、荊州、揚州並列為五大都督府。
然昭義劉氏與宦官勢力素有仇怨,劉從諫父劉悟[19]為昭義節度使時,便與宦官發生過激烈的衝突。大宦官劉承偕有擁立唐穆宗之功,又是太後郭念雲義子,恃恩驕橫不法,任昭義監軍時,屢屢淩辱節度使劉悟。因劉悟不買其賬,便與磁州[20]刺史張汶密謀,預備以罪名擒劉悟送京城,再以張汶代為昭義節度使。不料風聲走漏,劉悟事先得知了消息,遂發兵殺死張汶,囚禁劉承偕。唐穆宗急忙下詔,命劉悟送劉承偕回京,劉悟稱軍情不附,不肯奉詔。宰相裴度認為劉承偕專恣不法,有驕縱之罪,奏請允準劉悟將劉承偕斬首示眾,以收藩鎮將士之心。唐穆宗怎能殺死扶助自己當上皇帝的恩人及母親郭太後養子,理所當然不同意。裴度又奏請將劉承偕流放遠荒之地,唐穆宗為了救回劉承偕,這才勉強準奏。劉悟遂釋放劉承偕,劉承偕還朝後終遭流放。劉悟也由此得罪了宦官勢力,遂開始不恭朝命,招納勇士,擴充實力,欲效河朔三鎮割據。
唐敬宗寶曆元年(825年)八月,劉悟突患急病去世。臨死前,遺表以其子劉從諫為昭義留後[21]。劉從諫知道父親生前因為監軍劉承偕一事得罪了朝廷,擔心朝廷拒絕任命自己為節度使,遂隱瞞父親去世消息,拒不向朝廷報喪。司馬賈直言[22]怒責道:“尊父當年殺李師道,率淄青十二州歸順朝廷,功勞不小,隻是由於擅殺磁州刺史張汶的緣故,自認為沾染上不幹淨的惡名,以至羞恥而死。郎君目下不過是個後生,怎敢如此大膽,欺騙朝廷?生父病歿,不趕快吊喪哭泣,今後還怎樣做人!”劉從諫無言以答,公開為父吊喪,並上奏朝廷。
當時唐敬宗新即帝位,日夜遊玩,朝政由宰相李逢吉、神策軍中尉王守澄主持。劉從諫派人以重金賄賂李逢吉和王守澄,請求朝廷任命自己為昭義節度使。左仆射李絳等人認為昭義離京師長安較近,屬於內鎮,地位極重,與河朔割據藩鎮大不相同,不能允準世襲之事,建議朝廷調劉從諫為外地刺史,另行選派節度使,以安撫軍心。但李逢吉、王守澄皆已受劉從諫之賄,屢次為之求情,劉從諫遂得以接任父職,被朝廷正式拜為節度使。劉悟軍政煩苛,劉從諫接任後,寬厚待人,眾頗附之。
甘露之變首謀宰相李訓為故宰相李逢吉從子,李逢吉在劉從諫繼任節度使一事上出過大力。另一核心人物鳳翔節度使鄭注曾在昭義軍中任過職,與劉從諫關係友善。而太和六年(832年)劉從諫入朝時,宰相王涯等人也曾為他說話,稱其忠義可嘉,朝廷因此加劉從諫同平章事,遣其歸鎮。李訓、王涯等人遇害後,劉從諫感念舊恩,挺身上書,道:“涯等儒生,荷國榮寵,鹹欲保身全族,安肯構逆!訓等實欲討除內臣,兩中尉自為救死之謀,遂至相殺;誣以反逆,誠恐非辜。設若宰相實有異圖,當委之有司,正其典刑,豈有內臣擅領甲兵,恣行剽劫,延及士庶,橫被殺傷,流血千門,僵屍萬計,搜羅枝蔓,中外恫疑。臣欲身詣闕庭,麵陳臧否,恐並陷孥戮,事亦無成。謹當修飭封疆,訓練士卒,內為陛下心腹,外為陛下藩垣。如奸臣難製,誓以死清君側。”
在這篇上表中,劉從諫除了為王涯等人鳴冤叫屈外,還揭露了宦官濫殺無辜的殘暴行徑,並向宦官發出警告,要修飭封疆,訓練士卒,如果指宦官難製,將誓死清君側。其後,劉從諫又幾次上表重申其態度。在昭義一再威脅出兵的軍事壓力下,仇士良等宦官有所憚忌,才略微收斂。
二月二十六日,仇士良以唐文宗名義發出詔書,加劉從諫檢校司徒,意圖籠絡。不想劉從諫鐵了心要跟宦官作對到底,再度派遣牙將焦楚長入朝上表,以讓官為名,暴揚仇士良等人之罪。唐文宗不得不親自召見焦楚長,予以撫慰。
唐代安史之亂後,藩鎮及領兵將領權勢迅疾增長,一度威脅到皇權。經過肅、代、德、憲四代皇帝努力,才勉強恢複了中央朝廷權威。宦官勢力即崛起於朝廷與藩鎮劇鬥之時,因皇帝猜疑大將而掌握了禁軍兵權。之後,中央朝廷和統兵大將、宦官三方互相牽製,維持著平衡狀態。甘露之變打破了唐朝的政治平衡局麵,宦官權力達到極盛,視皇帝和朝臣如傀儡,恣意妄為。昭義節度使劉從諫挺身而出,實是以大將身份壓製宦官勢力。仇士良見劉從諫強硬,生怕激怒對方興兵聲討,氣焰稍息,宰相鄭覃、李石始能秉政。如此,由於劉從諫個人的強勢及昭義的實力,終令宦官有所收斂,又暫時恢複了表麵的政治平衡。甘露之變中被難者李訓、王涯、賈餗、王璠等家族遺屬,聞訊均投奔劉從諫,得以潞州為避難之所。
宰相李石為人忠正,經常當麵指責仇士良,仇士良因與之論政理屈詞窮,懷恨在心。當時京師風傳皇帝有意讓宰相統率神策軍,人情洶洶,長安形勢極度緊張,官民晚上睡覺都不敢脫衣服。李石找到仇士良,當麵澄清謠言,說明宰相決無執掌神策軍之意。但宦官們的疑慮並未完全解除。於是,一場針對首相李石的陰謀誕生了。
唐代製度,宰相上朝,都要由金吾衛護送,直至大明宮建福門。甘露之變後,仇士良借口前宰相李訓等人謀反,撤銷了金吾衛護送宰相上朝製度,還強行收繳各衙門儀仗衛隊的軍器,一律換成儀刀。某日,李石自親仁裏宅第騎馬入朝,仇士良在途中埋伏刺客,欲暗中行刺。當李石坐騎行至半路時,刺客突然殺出,射傷了李石,幾名隨從一驚而散。李石的馬受驚,幸好這馬有靈性,回頭往李府發足狂奔。李石受傷,隻能伏在馬上。到坊門時,李石再次遭刺客襲擊。刺客用刀去砍李石,不料馬快,隻砍斷了馬尾,李石幸免於難。
文宗皇帝聞訊大驚,命神策六軍遣兵三十人衛從宰相,敕京城內外捕盜,竟無所獲。京城大恐,數日不安。次日,百官入朝者僅九人而已。事後,李石考慮到自身安全得不到保證,被迫上書稱病,請求辭去相位。文宗明明知道宰相是畏懼宦官,卻無可奈何,隻得同意李石出任荊南節度使。
劉從諫派部將陳季卿入朝,預備再次揭露宦官罪惡。正逢李石遇刺,陳季卿見宦官驕橫難製,連宰相都敢行刺,擔心自身安危,不及入朝便動身返回昭義。劉從諫怒其畏懼宦官,將陳季卿斬首示眾。
自李石出鎮荊南後,仇士良更是肆無忌憚。此後很長一段時期內,中書省、門下省官員入朝前,都先與家人辭別,因為說不定何時就會被殺。唐文宗更是受到宦官欺淩,被嚴密監視,難於料理朝政,再也不能有所作為。因為無事可做,皇帝隻好飲酒求醉,賦詩遣愁。
有一天,唐文宗問當值學士周墀道:“朕可方前代何主?”周墀恬不知恥地恭維道:“陛下可以比堯舜。”
文宗還算有自知之明,歎道:“朕豈敢比堯舜,何如周赧、漢獻耳!”周墀忙道:“彼亡國之主,豈可比聖德?”文宗說:“赧、獻受製於強諸侯,今朕受製於家奴,以此言之,朕殆不如!”因泣下沾襟,周墀亦伏地流淚。此後,唐文宗因傷感而抑鬱成疾,不複上朝。
* * *
[1]唐代長安實行封閉坊裏管理及夜禁製度,居民居住的坊裏四周以圍牆封閉,每麵僅開一扇門,坊角設有武候鋪,由衛士守衛;城門和坊門早晚都要定時開閉,以擊鼓為準。《唐律疏義》:“宮衛令,五更三籌,順天門擊鼓,聽人行。晝漏盡,順天門擊鼓四百槌訖,閉門。後更擊六百槌,坊門皆閉,禁人行,違者笞二十。故注雲:‘閉門鼓後,開門鼓前,有行者皆為犯夜;故,謂公事急速……’但公家之事須行,及私家吉凶疾病之類,皆須得本縣或本坊文牒,然始合行。若不得公驗,雖複無罪,街鋪之人不合許過。既雲‘閉門鼓後,開門鼓前禁行’,明禁出坊外者,若坊內行者,不拘此律。”
[2]帝製時代,為了維護等級製度的尊嚴,說話寫文章時遇到君主或尊親的名字都不直接說出或寫出,可以用其他字代換,或是刻意將該字缺筆,取名時也不能取他們的名諱中字,甚或同音的字,否則可能觸犯大不敬之罪。唐敬宗名李湛,杜湛與其同名,但因他出生時已是吐蕃子民身份,所以不算犯諱。
[3]唐玄宗李隆基未當皇帝前,與兄弟五人住在隆慶池北麵,號稱五王宅。後來李隆基當上了皇帝,其兄弟認識到自己繼續住在皇上曾經居住過的地方是不合適的,就將他們的住所獻出建興慶宮。興慶宮建成後,李隆基正式遷到興慶宮起居辦公。自從大明宮建成,大明宮一直是唐朝的政治中樞,直到李隆基登基後,才改中樞到興慶宮。安史之亂後,興慶宮和它的主人唐玄宗一樣,失去了最高的地位,淪為閑宮,成為太上皇、皇太後們養老送終的地方。興慶宮不少建築如勤政務本樓、長慶樓均臨靠大街。唐玄宗在位時,常常在勤政務本樓上舉辦宴會,同時還允許民眾在樓前的大型廣場上歌舞娛樂,以示與民同樂。
[4]私廟:家族為祖先立的廟,廟中供奉神位等,依時祭祀。古時有官爵者才能建廟,上古叫宗廟,唐朝始創私廟,宋改為家廟。《禮記》:“天子七廟,諸侯五廟,大夫三廟,士一廟,庶人祭於寢。”
[5]呂岩:即大名鼎鼎的呂洞賓。岩或作喦、巖。
[6]注子:酒壺的雛形,腹部一側按流,另一側附柄,多鼓腹、盤口短頸、短流,流作六角形、八角形或圓形,形狀像長頸的盛水瓶。唐代宴飲,唐憲宗元和年間“酌酒猶用樽杓”,由主人或令官用杓在酒盆內勺酒,依次分給賓客。注子在憲宗朝後才開始流行。
[7]楊國忠身世見同係列小說《璿璣圖》。
[8]節度意為節製調度。節度使成為正式職銜始於唐睿宗景雲二年(711年)以賀拔延嗣為涼州都督充河西節度使之時。節度使為差遣職,其官署稱為使府、幕府,幕職有節度副使等文職和都知兵馬使等武職,每一節度使領若幹州,為這一地區最高軍事長官,總轄區內的軍、政、財大權,所轄區內州縣歸其統屬。功名卓著者往往可以入朝為相,故節度使地位頗重。
[9]現存晉代書法名家索靖唯一留世墨跡《出師頌》(中國現存最早的書法作品,一說為隋代高僧智永所作)上有藏書畫印章“永存珍秘”,即為王涯本人鈐印。
[10]中國曆史上有幾次著名的書籍之厄:南朝梁元帝蕭繹在江陵收集古今圖書十四萬卷,江陵城被魏軍攻陷前夕,蕭氏藏書被一把火焚為灰燼;隋朝嘉則殿(宮廷藏書所)有藏書三十七萬卷,唐軍在東都洛陽獲得隋舊藏書後,用船隻溯黃河運往長安,途中遭遇風浪,圖書全部傾覆於今三門峽一帶。貞觀、開元年間,唐廷在全國範圍內號召士民獻書,對於不願捐獻的,則由官府出麵向主人借閱,待抄寫完畢後再完璧歸趙,由此得到了大量的珍貴書籍,全部按經、史、子、集四部分藏於長安和洛陽兩都。然經“安史之亂”後,這些書籍灰飛煙滅,片紙不留。在唐代宗、唐文宗時期,唐廷又大規模地搜求典籍,分藏於十二庫之中。
[11]裴鐇出自河東聞喜(今山西聞喜)裴氏,官宦滿門,世代榮華。其四世祖為裴行儉,三世祖為裴光庭,娶武三思之女,玄宗朝時任宰相。祖父裴儆曾任左金吾將軍。父裴塤任戶部郎中。中國裴姓均出自聞喜,有“天下無二裴”之說,故聞喜裴氏自古是望世家族,“自秦漢以來,曆六朝而盛,至隋唐而盛極,五代以後,餘芳猶存。在上下二千年間,豪傑俊邁,名卿賢相,摩肩接踵,輝耀前史,茂鬱如林,代有偉人,彪炳史冊。”據《裴氏世譜》統計,裴氏家族在曆史上曾先後出過宰相59人,大將軍59人,中書侍郎14人,尚書55人,侍郎44人,常侍11人,禦史10人,節度使、觀察使、防禦使25人,刺史211人,太守77人;封爵者公89人,侯33人,伯11人,子18人,男13人;與皇室聯姻者皇後3人,太子妃4人,王妃2人,駙馬21人,公主20人等。
[12]《唐律疏議》:“邸店者,居物之處為邸,沽賣之所為店。”實際上邸店往往兼營堆貨、交易和住商旅的事。由於邸店獲利豐厚,貴族官僚紛紛開設邸店,唐玄宗時就曾下令“禁九品以下清資官置客舍、邸店、車坊”,但無法禁止,隻好規定貴族官僚開設的邸店同百姓一樣交稅,如宣宗敕令:“應公主家有莊宅、邸店,宜依百姓例差科。”
[13]王涯女嫁竇(宰相竇易直子)為妻。王女出嫁時,請買價值70萬錢的玉釵。王涯道:“七十萬錢,吾一月俸金爾,豈於女惜,但一釵70萬錢,此妖物也,必與禍相隨。”未允其請。越數月,此釵歸外郎馮球妻。王涯歎道:“馮為郎吏,妻子首飾有70萬,其可久乎?”
[14]李孝本有二女,受父牽累刺配右神策軍為奴。唐文宗聽說二女有殊色,下令征入宮中。右拾遺魏謩(貞觀名臣魏征五世孫)上《諫納李孝本女疏》,稱文宗“不避宗姓,大興物議,臣竊為陛下痛惜”雲雲。文宗不得已,乃遣出二女。
[15]榷茶:即中央朝廷對茶葉實行專賣。唐代中期以後,人們對於茶葉“溺之甚,窮日盡夜,殆成風俗”,茶葉成為日常生活的必需品,與柴米油鹽一樣不可或離:“茶為食物,無異米鹽,於人所資,遠近同俗。既祛竭乏,難舍斯須,田閭之間,嗜好尤切。”中國榷茶始於唐德宗年間,當時的做法是根據茶葉的等級征收10%左右的商業稅,僅一年茶稅,就高達到40多萬緡。王涯任宰相時,同時兼管財政,為進一步壟斷茶葉經營,置榷茶使(管理茶葉買賣),移植民茶樹於官場,焚棄百姓私製茶葉,天下大怨。
[16]據唐人李亢(唐宣宗至唐懿宗間在世)所著《獨異誌》:“文宗朝,宰相王涯奢豪。庭穿一井,金玉為欄,嚴其鎖鑰,天下寶玉真珠,悉投於中。汲其水,供涯所飲。未幾犯法梟戮。涯骨肉色並如金。”即指王涯長期飲小說中所提如璧井井水,死後骨肉為金色。
[17]舒元輿(791-835年):字升遠,婺州東陽(今浙江金華)人。唐元和八年(813年)進士,初授鄂縣縣尉,以幹練知名。其弟舒元褒、舒元肱、舒元迥,皆第進士。宰相裴度薦為興元書記,作文以檄豪健聞名。當時宦官專權,故作《養狸述》一文譏諷。拜監察禦史,遷刑部員外郎,改著作郎。文宗時,官同中書門下平章事。舒元輿有一侄名舒守謙,老實又聰敏,跟隨舒元輿十年,舒元輿十分喜愛他。某天,舒元輿忽開始怪罪譴責舒守謙,舒家奴婢也都鄙薄他。舒守謙內心十分不安,求歸江南。舒元輿亦不挽留,舒守謙悲歎離去。後舒氏全族被誅,獨舒守謙一人幸免。舒元輿曾作《牡丹賦》,傳誦一時。後來唐文宗觀賞牡丹時,吟誦其中詞句:“何前代寂寞而不聞,今則昌然而大來?曷草木之命,亦有時而塞,亦有時而開?”潸然淚下。
[18]薛嵩:名將薛仁貴之孫,演義《薛剛反唐》中薛剛原型。薛仁貴為高宗朝名將,勇武過人,數次作戰,呼而弛,所向披靡,敵遂奔潰。天山擊突厥一戰,敵九姓眾十餘萬,先令驍騎挑戰,薛仁貴發三矢,殺三人,敵懾服而潰,於是有“將軍三箭定天山”之說。薛嵩父薛楚玉曾任範陽節度使,以臂力騎射聞名。安史之亂時,薛嵩投安史叛軍,為史朝義守相州(今河南安陽)。寶應元年(762年)歸降朝廷,封昭義節度使。
[19]劉悟:原平盧軍節度使劉正臣孫。劉正臣原名客奴,少從平盧軍,以驍勇聞名。平盧節度使呂知誨附安祿山叛,他襲殺呂知誨,被唐玄宗授為柳城郡太守、平盧軍節度使,賜名正臣。後與史思明作戰,戰死。劉悟少有勇力,隨其叔父劉全諒為宣武牙將。因盜竊錢物逃奔淄青,節度使李師道令將後軍,遷都知兵馬使、兼監察禦史。元和十四年(819年),朝廷討伐李師道。李師道令劉悟率兵萬餘屯陽穀拒唐軍。魏博節度使田弘正(其人及李師道事跡見同係列小說《大唐遊俠》)屢敗劉悟軍。劉悟移營而守,李師道疑其有意逗留,密令行營兵馬副使張暹斬劉悟。張暹素與劉悟素友善,以實情相告。劉悟遂率眾倒戈,斬李師道父子及其同謀,至田弘正營前請降。唐憲宗授劉悟為義成軍節度使,淄青十二州得以平定。唐穆宗即位後,劉悟遷昭義節度使。
[20]磁州:今河北邯鄲。
[21]留後:唐代節度使、觀察使缺位時設置的代理職稱。唐玄宗時,宰相或大臣遙領節度使,節度使出征或入朝,常置留後知節度事,以後成為慣例。“安史之亂”後,藩鎮跋扈,河北三鎮和淄青、淮西諸鎮的節度使多在臨死前遺表請以子弟為留後;也有節度使死後,軍中擁立他的子弟或大將為留後的。朝廷有時予以承認,隨後即正授節度使;有時不予承認,另授節度使,往往導致戰爭。
[22]賈直言父賈道衝,以伎術(技藝方術)得罪,唐代宗貶之,途中又以毒酒賜死。賈直言趁父親禮拜四方時,從押送者手中奪過毒酒喝掉,當場昏迷而死。然次日毒藥自足底泄出,他又醒了過來,隻是因此而跛足。唐代宗得知後極為感動,免除賈道衝死罪。賈直言後為李師道幕僚,曾多次勸說李師道歸順朝廷,反遭關押。劉悟殺李師道後,得賈直言於禁錮之間,又嘉其所為,因奏置幕中。賈直言跟隨劉悟後,多有勸諫,美譽日聞於朝。唐穆宗以諫議大夫征之,劉悟卻不肯放人,拜章乞留,賈直言遂一直留在昭義。太和九年(835年)三月卒,唐廷為其廢朝一日,贈工部尚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