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開國皇帝趙匡胤除了沿襲舊製、繼續保留平海軍的建製外,又另外創設澄海軍,兵士盡為弩手,以為平海軍水師輔助。更令人意外的是,宋太祖竟在登州沙門島設置了監獄。沙門島與登州口岸隔海相望,是登州門戶,自從成為大宋最高級別的流放監獄後,凶險種種,猶勝嶺南。因而在宋人眼中,登州集天堂、地獄於一身——既是徐福出海處,有著如夢似幻的海市奇景,又是冷僻荒涼的重獄所在地——堪稱謎一般的存在。
浪湧孤亭起,
是當年、蓬萊頂上,海風飄墜。
帝遣江神長守護,八柱蛟龍纏尾。
鬥吐出、寒煙寒雨。
昨夜鯨翻坤軸動,
卷雕翬、擲向虛空裏。
但留得,絳虹住。
五湖有客扁舟艤,
怕群仙、重遊到此,翠旌難駐。
手拍闌幹呼白鷺,為我殷勤寄語;
奈鷺也、驚飛沙渚。
星月一天雲萬壑,
覽茫茫、宇宙之何處?
鼓雙楫,浩歌去。
——蔣捷《賀新郎·吳江》
秦王掃六合,虎視何雄哉!
揮劍決浮雲,諸侯盡西來。
明斷自天啟,大略駕群才。
收兵鑄金人,函穀正東開。
銘功會稽嶺,騁望琅琊台。
刑徒七十萬,起土驪山隈。
尚采不死藥,茫然使心哀:
連弩射海魚,長鯨正崔嵬。
額鼻象五嶽,揚波噴雲雷。
鬣蔽青天,何由睹蓬萊?
徐巿[1]載秦女,樓船幾時回?
但見三泉下,金棺葬寒灰。
——李白《古風五十九首·其三》
唐代詩仙李白這首《古風》雖然簡短,卻真實而生動地勾勒出了“千古一帝”秦始皇嬴政轟轟烈烈的一生——
前半部分講述秦始皇以虎視龍卷之威勢,掃蕩統一了天下,功業赫赫,遂於九霄雲上,誌盈意滿,張揚氣派。
後半部分則是敘述秦始皇驕奢淫逸,因妄想長生而遣徐福到海上求仙的愚妄之舉。
全詩既有動蕩開合的跌宕,又有驚心動魄的氣勢。
秦始皇統一中國後,開始修築“馳道”,先後六次巡視全國,四次巡東,兩次巡北,以“示疆威,服海內”。
第一次東巡時,秦始皇遇到了方士徐福。徐福本是怪迂苟合之徒,既知秦始皇篤信命數、希圖長生不老,便想因之牟利,於是搬出了古人“三山”之說[2],上書稱海上有蓬萊、方丈、瀛洲三座仙島,是神仙居住之所,島上生有奇花異草,食其果實後便可長生。秦始皇正四處求仙,聞言大喜過望,立即遣徐福發童男童女數千人,乘樓船入海求仙。秦始皇本人也頻頻瀕海而遊,登山眺望,甚至親自登船入海追殺巨魚[3]。
然在勞民傷財、花費了巨大的人力財物後,卻沒有任何結果,徐福後來更是不知所終。傳聞芝罘[4]之“罘”字,便是“四不”的合寫,意即秦始皇四次東巡訪仙皆不遇。而秦始皇本人也死在了最後一次東巡途中。
至漢代時,荒唐鬧劇再度上演,漢武帝劉徹為長生不死而孜孜以求,甚至不惜將親女衛長公主下嫁給方士欒大note。至於傳說中的神仙三山,漢武帝雖然沒有像秦始皇那樣派遣大隊人馬入海訪求,卻也親自東巡海濱,至徐福登船揚帆處,際海而望,希冀能遇到神仙。宋人有詩吟誦此事道:“蓬萊銀闕浪漫漫,弱水回風欲到難。”
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雖則漢武帝跟秦始皇一樣,最終未能如願以償,但大漢皇帝卻在眺海處築城紀念,並以仙山“蓬萊”名之,此即蓬萊城之來曆。
世間終於有了蓬萊,然蓬萊仙山卻始終隻是虛無縹緲的傳說。
到唐朝時,登州[6]蓬萊已成為對外交流的窗口,是東渡日本、高麗的主要出海口,與明州[7]、揚州、泉州並稱為四大通商口岸,呈現出“日出千杆旗,日落萬盞燈”的繁榮景象[8]。居安思危,雖則唐朝國力強大,唐廷亦在登州海岸港口設立了平海軍,以為邊防之需。
入宋後,登州與遼國東京道[9]隔渤海相望,雖有四百裏距離,但若順水順風,敵軍乘船渡海,一日便可兵臨城下,登州一躍成為海防前線。大宋開國皇帝趙匡胤除了沿襲舊製、繼續保留平海軍的建製外,又另外創設澄海軍,兵士盡為弩手,以為平海軍水師輔助。
更令人意外的是,宋太祖不但加強了登州軍備,還在沙門島設置了監獄。沙門島為獨立群島,位於蓬萊北六十裏[10]大海中,與登州口岸隔海相望,是登州門戶。有宋一代,刺配沙門島,僅次於死刑,通常是“罪人貸死者”,才流放[11]沙門島,即後世所謂“饒你項上一刀,迭配遠惡軍州”。
而沙門島自從成為大宋最高級別的流放監獄後,凶險種種,猶勝嶺南[12],令人聞名色變。因而在宋人眼中,登州集天堂、地獄於一身——既是徐福出海處,有著如夢似幻的海市奇景,又是冷僻荒涼的重獄所在地——堪稱謎一般的存在。
宋仁宗慶曆二年(1042年),宋廷忽而重重矚目於登州——先是將登州水軍平海兩指揮、澄海水軍弩手兩指揮由廂軍升為禁軍[13],又應知登州[14]郭誌高之請,於登州蓬萊海岸建刀魚寨[15]。
刀魚寨因宋水軍戰船形似魛魚名“刀魚船”[16]而得名,又稱蓬萊水城[17],是為京東東路最早的人工海港,亦是水軍操練場所,為海港軍事基地,專泊刀魚戰棹,備禦契丹。它西接丹崖山,東連畫河,南接登州城,北與沙門島隔海相望,負山控海,地勢險要,號稱宋之“海上國門”。
然真正令登州名揚四海者,並非“京東捍屏”刀魚寨,亦不是“遠惡軍州”沙門島,而是後來者居上的蓬萊閣。
嘉祐六年(1061年),知登州朱處約“因思海德澤為大,而神之有祠”,於蓬萊城北丹崖山重修海神廟,並在山頂修建了蓬萊閣,以為州人遊覽之所。
建築雕梁畫棟,淩空高踞於懸崖峭壁上,閣下即是澄澄碧海,樓上則是耿耿長空。層崖千仞,重溟萬裏。煙浮霧橫,碧山遠列。人居身閣上,但覺腳下雲煙浮動,有天無地,一派空靈奇幻景象。仰而望之,身企鵬翔;俯而瞰之,足躡鼇背。聽覽之間,恍不知神仙之蓬萊,而是人世之蓬萊,直欲乘風飛去,堪稱人間仙境,遂成為馳名中外的一大景觀。
元豐八年(1085年),謫居黃州的大名士蘇軾再度被宋廷起用,出任登州知州。到任僅五天,旋即被召回朝中。然就在這五天中,蘇軾登臨蓬萊閣,且留下數篇詩文,以《登州海市》尤為著名。詩雲:
東方雲海空複空,群仙出沒空明中。
蕩搖浮世生萬象,豈有貝闕藏珠宮。
心知所見皆幻影,敢以耳目煩神工。
歲寒水冷天地閉,為我起蟄鞭魚龍。
重樓翠阜出霜曉,異事驚倒百歲翁。
人間所得容力取,世外無物誰為雄。
率然有請不我拒,信我人厄非天窮。
潮陽太守南遷歸,喜見石廩堆祝融。
自言正直動山鬼,豈知造物哀龍鐘。
伸眉一笑豈易得,神之報汝亦已豐。
斜陽萬裏孤鳥沒,但見碧海磨青銅。
新詩綺語亦安用,相與變滅隨東風。
由於蘇軾文名的巨大影響力,蓬萊閣自此聞名遐邇,成為與滕王閣、黃鶴樓、嶽陽樓並列的四大名樓,為北方唯一名樓。
樓以文名——滕王閣因王勃之《滕王閣序》而顯名,黃鶴樓則是得益於崔顥《黃鶴樓》一詩,嶽陽樓因範仲淹之《嶽陽樓記》而聞名;而蓬萊閣除了有蘇軾題詞外,還有令人神往的仙山及八仙過海等神話傳說[18],為旖旎風光更平添了一層迷幻色彩。
此時此刻,正有三男一女並排立於蓬萊閣上,極目遠眺——
正值日暮時分。虞淵日落,滄波湧金。白鷺交舞,遊魚浮上。
更遠之處,目力所及,可見沙門、鼉磯、牽牛、大竹、小竹[19]五島。沙門島距離最近,兀然焦枯,其餘皆紫翠巉絕,曆曆海中,蒼秀如畫。
雖有美景如斯,四人麵上卻不見絲毫悅色,心頭各自沉重。
婦人約摸四十歲出頭,姓李名清照,號易安居士,濟南府人。她雖一身布衣,簡潔素雅,卻是出身於書香門第,父親李格非名列“蘇門後四學士”[20],母親則是宋神宗朝宰相王珪長女[21]。
李清照本人自幼聰慧穎悟,才力華贍,還在少女時代便以一闋《如夢令》(昨夜雨疏風驟)轟動汴京,“當時文士莫不擊節稱賞,未有能道之者”。由於得到文壇名家晁補之等人大力稱讚,年紀輕輕便已是名揚天下的大才女。成人後,李清照嫁給了太學生趙明誠。夫婦二人誌趣相投,立下“窮遐方絕域,盡天下古文奇字之誌”,共同致力於書畫金石的搜集整理。
然好景不長,李清照出嫁後次年(1102年),其父李格非名列元祐黨籍[22],被罷去提點京東路刑獄一職,又不準留住京師,被迫攜眷返回老家濟南府。
當時趙明誠生父趙挺之已擢升為當朝宰相。李清照想營救父親,特意向公公上書,稱“何況人間父子情”,但未奏效,李清照遂有“炙手可熱心可寒”之決絕語。其句化自唐代大詩人杜甫《麗人行》“炙手可熱勢絕倫,慎莫近前丞相嗔”一句,為譏諷奸相楊國忠之言。
崇寧二年(1103年),宋廷對元祐黨人的迫害進一步加劇[23],不準宗室與元祐黨人子孫為婚姻,且黨人子弟不得在京師居住。李清照既是“奸黨”之女,不得不與丈夫趙明誠分離,回濟南府投奔家人。
三年後,崇寧五年(1106年)二月,宋徽宗詔毀《元祐黨人碑》,繼而大赦天下,解除一切黨人之禁。李清照終於得返京師,與丈夫團聚。夫婦二人飽受磨難,再度重逢,如膠似漆。
時勢變幻莫測,人生禍福相依。次年三月,趙明誠父親趙挺之被罷宰相位,隨即一病而卒。卒後還遭宰相蔡京誣陷,在京家眷被盡數逮捕入獄,趙明誠也不例外。雖然幾個月後趙氏即因證據不足而獲釋,但趙挺之贈官被追奪,趙明誠蔭封之官亦隨之丟失,再也難以在京師立足,不得不舉家遷回老家青州。
李清照也隨丈夫來到青州。雖然屏居鄉裏,但夫婦二人誌趣不改,繼續致力於搜求金石古籍。剛好青州是古齊國的腹心之地,號稱“文物之邦”,豐碑巨碣,所在多有,三代古器,時有出土。夫婦二人互相支持,自得其樂,度過了一段和靜美好的歲月。趙明誠用了十年時間,完成了《金石錄》[24]的創作,李清照“亦筆削其間”。
趙明誠年過不惑時,被宋廷起用,先後在萊州、淄州擔任地方長官,活動之地不離京東東路。
靖康之變後,北宋滅亡,宋徽宗之子康王趙構在金人追擊中於南京應天府即位[25],改元“建炎”,是為南宋第一個皇帝宋高宗。彼時金人除了占領遼國,還占據河北東路等地,京東東路、河北東路局勢日益緊張。趙明誠時任知淄州,已有南下之意,剛好其母病亡於江寧[26],便南下奔喪,旋即被宋高宗起複,知江寧府,兼江東經製副使,執掌江東軍政大權。
因有大量金石古器尚未轉移,所以李清照留在淄州家中,將收藏整理遴選一番後,裝載了三十餘車,預備南下與丈夫會合。她先押著三十餘車藏品前往青州,而趙明誠老家尚有十餘屋書畫等藏品也需轉移。剛好之前青州發生兵變,將官王定率軍作亂,殺死了京東安撫使曾孝序。趙氏是當地官宦名族,趙家也遭亂兵哄搶,十餘屋收藏蕩然一空。李清照麵對滿宅狼藉,亦隻有深深歎息。
亂兵雖已散去,但宋廷尚未任命新的青州及京東東路長官,到處亂哄哄一片。李清照憂心忡忡,又聽說南下路上均有亂兵或是盜賊作亂,像她這樣攜帶大批輜重的人,正是賊人的主要目標。不得已,李清照隻得改行水路,輾轉來到登州,預備從登州乘海船南下。
登州長官已在“靖康之變”後棄官逃走,新任知登州也一直稱病不肯赴任,州府中主事者是登州通判耿於懷。耿於懷與李清照同為濟南府人,算是舊識。聽聞李清照到來,熱情款待,還安排李清照住進了登州驛館。又積極協助尋找商船,告訴李清照因風向因素,八月方是南下的最好季節。李清照由此在登州滯留了一段時日。因“長物不能盡載”,又將藏品重新整理一番,“乃先去書之印本重大者,畫之多幅者,器之無款識者,已又去書之監本者,畫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所載尚十五車”。
剛好此時左諫議大夫[27]洪芻被宋高宗流放沙門島,也被押解來到登州。洪芻是當世詩文名家,士君子多慕之,洪芻舅父便是大名士黃庭堅,其字“駒父”,更是黃庭堅親取。李清照父親李格非出自蘇軾門下,黃庭堅則位列蘇門學士之首,因而李清照、洪芻也算同門。二人雖各自仰慕對方文名已久,卻素未謀麵,想不到第一次見麵,竟是在蓬萊閣上。
立於李清照身邊的白發老者,便是洪芻了。他已過六旬,卻在垂垂暮年被判流放沙門島,心中不可謂不悲苦。而那傳說中九死一生的沙門島就在眼前,在夕陽照射下於海濤之中若隱若現,看起來很有些光怪陸離。
洪芻這一輩子何嘗不是起起伏伏、光怪陸離呢!他父母早亡,雖跟隨祖母、舅父就學,卻從未嘗到天倫之樂。二十九歲中進士,本以為可以宏圖大展,以慰平生,卻因被列入黨籍,前途盡毀。後雖被宋廷起用,卻也隻是閑官散居,自此放浪江湖,不求聞達,隻以研究香事[28]為樂。直到靖康元年(1126年),才被召為左諫議大夫。偏偏南昌老家又毀於大火,所藏圖書、字畫、香料等毀於一旦,自此“南州一炬火,我歸無所歸”。
入朝後不久,即遭逢“靖康之變”。洪芻性情軟弱,自知無力改變局勢,隻終日飲酒,借酒消愁。
金人包圍汴京後,宋廷求和不成,宋欽宗、宋徽宗先後為金人所扣。金人欲廢趙氏,改立宋宰相張邦昌為皇帝,又以屠城為脅迫,令洪芻等宋臣參與其中。而後宋高宗追究其事,隻降張邦昌為昭化軍節度副使,降洪芻為散朝大夫,並未從嚴從重苛責,顯然也是考慮當時迫不得已的局勢。
然金人旋即以傀儡皇帝張邦昌被廢為借口,再度出兵侵宋。在朝野上下的強烈要求下,宋高宗不得不將張邦昌賜死,又以“脅迫宮人陪酒”等罪名追加對洪芻等人的懲罰。
諸大臣中,以洪芻、餘大均、陳衝判刑最重,本該斬首棄市。剛好此時宋臣曹勳從北方逃歸,帶回了宋徽宗半臂絹書,又轉述宋徽宗之語:“藝祖[29]有誓約藏之太廟,不殺大臣及言事官,違者不祥。”宋高宗初登帝位,也覺得不便大揮屠刀,遂赦免了洪芻等人死罪,改判長流沙門島,遇赦不免。
蓬萊閣詩文均為蘇軾所題,洪芻身為蘇門再傳弟子,立於閣上,更是感慨。旁人隻知蘇軾文名昌盛,卻不曉其姊蘇八娘[30]之悲慘命運。旁人隻道景王府宮人曹三馬曾陪洪芻飲酒,卻不解曹三馬來自南昌,僅是好奇洪氏生母黃氏暴死真相[31]。靖康之變時,就連太上皇、皇帝都匍匐於金人腳下,將自己的嬪妃、女兒、兒媳拱手獻給金人以求保命,他洪芻一介小臣,又能如何呢?而今更是以莫名罪名被判長流沙門島,情何以堪!
站在洪芻身邊的老者豐貌碩體,麵色黧黑,亦是神色凝重,眺望遠方。
他並非宋人,而是高麗使者金富軾[32]。其人名“富軾”,其弟取名“富轍”,與大宋名士蘇軾、蘇轍兄弟名字相近,便是因為金父曾出使宋朝,對蘇軾兄弟才華極為仰慕。
北宋立國之初,高麗便積極與大宋通好,奉大宋為藩主。而後遼國強大,高麗又一度與宋絕交,奉契丹為主,直到遼國勢衰,高麗才重新與宋恢複外交關係。每每高麗君主患病,大宋知悉後,都會派禦醫前往高麗,不可謂不盡心。金富軾精通漢文,故而在外交上有相當大的優勢,在高麗國中時,曾多次作為接伴接待宋朝使團[33]。這一次,則是他第二次出使中原。
前一次是宋欽宗登基,金富軾奉命朝賀,但宋廷沒有同意,隻令高麗船隻停靠在明州。蓋因為宋徽宗退位、宋欽宗登基為不得已之事,而之前宋朝與金人結“海上之盟”時,高麗曾專門派使者告知大宋:“金人虎狼之輩,千萬勿與為友。”而今宋朝內憂外患,正處於金人兵鋒之下,滿目瘡痍,宋廷自是丟不起這個人。金富軾等了一陣,聽到了“靖康之變”的消息,便自行從明州回國。
金富軾回國後不久,金人派遣使者來高麗“宣慶”,即宣布俘虜宋朝徽、欽二帝,另立張邦昌為中原皇帝的消息。雖然極不情願,高麗還是決定向金人稱臣[34]。金富軾代高麗仁宗先後撰《入金起居表》《謝宣慶表》,稱頌金人的“豐功偉績”,正式拜倒在金人腳下。
宋高宗即位後,即派大臣胡蠡出使高麗,以防止高麗倒向金人。然胡蠡出發後即下落不明,人既未至高麗,也未返回宋朝,料想已歿於海上風浪之中。
宋高宗仍不死心,又派兵部尚書楊應誠為使者,秘密前往高麗,要求高麗協助攻金。在被高麗仁宗拒絕後,又提出假道入金,也被拒絕。金富軾同情宋人遭遇,私下告訴宋使者說:“二聖今在燕雲,大朝雖盡納土,未必可得,何不練兵與戰?”
楊應誠回朝上報後,宋高宗大怒,認為大宋對高麗一向優禮有加[35],歲時賞賜不知幾許,而一旦遭此大厄,高麗卻束手作壁上觀,分明是忘恩負義之輩。宋朝與高麗的多年邦交遂宣告終結。
時隔數月,金富軾再度秘密使宋,其動機令人困惑。但跟第一次一樣,金富軾這次出使極其不順——
此時宋高宗正在一路奔逃中,尚無固定行在,高麗使節船到明州,地方長官也不知皇帝所在,隻依稀聽說臨時行在建在建康。因擔心遇到颶風,金富軾遂命使船先返航到登州港口等待,自己率使團另雇車馬,改行陸路。
一行人趕至建康時,聽說宋高宗已逃去揚州。趕至揚州,高宗則已逃往南方海邊。金富軾不由得仰天長歎,遂決意返回。
當時高麗使船已駛往登州,他便率使團走陸路來到登州,又特意以等候順風為由,多留了幾日,隻為一睹蓬萊閣風采。
李清照身邊的男子三十來歲,是諸人之中最年輕者,他便是登州通判耿於懷了。他倒是沒有李清照、洪芻那般肅穆,畢竟是一州代長官,要考慮權衡的事務實在太多,哪有那麼多閑暇惆悵歎息。
四人立於蓬萊閣上,均是一言不發,似在等待著什麼。
日落西山盡。海上金光一旦消失,天光便瞬時黯淡了下來。濃重的暮靄一層一層籠罩了上來,本來清晰無比的海景驟然朦朧了起來。
忽而間,遠處鼉磯島上冒出一通紅火點,一閃一閃,顯然是火光了。又過了一會兒,近處的沙門島也有火光衝天而起。頃刻之間,登州城鼓角門處也燃起了大火,由於地處海邊高處,幾乎全城都能望見。
原來這火光便是宋軍水師的信號。宋朝製度,海防要塞須日舉煙旗,夜舉火號,以報平安。鼉磯島是大宋前哨基地,每日日落時分舉火,沙門島見火相應,登州刀魚寨再在鼓角門處燃火相應,如此三地俱報平安,即蘇軾文中“傳夕烽於海嶠,鼓角清閑”之狀。
而宋朝製度,水師千人駐防鼉磯島,四月一日起程,八月初歸航。今日是八月初一,駐軍明日便會動身返回登州。也就是說,今晚所見,是今年最後一把平安火[36]。這就是為什麼李清照等人不顧風大潮濕,始終等在蓬萊閣上的原因。
李清照還是第一次見到三地以火相應的景象,很是感慨,道:“希望明年四月,也有平安火照舊燃起。”
耿於懷卻是不大看好,僅搖了搖頭。又笑道:“天就快黑了,這就請三位回去驛館。耿某已經命人備下宴席,權作招待。明日一早,耿某再引幾位去賓日樓[37]觀日出。如此,才全了蘇學士之語:‘賓出日於麗譙,山川炳煥;傳夕烽於海嶠,鼓角清閑。’”
李清照、金富軾均點頭應允。唯獨洪芻苦笑道:“老夫一介罪人,哪敢進去驛館歇息?承蒙耿通判照應,令兵士除去枷鎖,還恩準老夫登臨此閣,與二位同觀盛景,老夫已是感激涕零了。”
李清照正色道:“洪公無須悲觀自貶。國難當頭,誰是罪人,誰不是罪人,大家夥兒心中都有數得很。”
洪芻呆了一呆,才道:“這番話,可不是誰都敢說。久聞趙夫人有膽有識,今日一見,方知名不虛傳。”
耿於懷與李清照是鄉鄰,頗知對方性情,生怕她慷慨之下,又出驚人之語,忙插口道:“洪公無須傷懷。自來流放沙門島者,雖說是永不放還,但也有被重新召回朝中為官的例子。更不要說朝廷體恤獄情,專門做了移配規定[38]。洪公隻需待夠七年,便可移配他地。一般都會遷轉往廣南,洪公既是南方人,當然會更適應。”
洪芻雖在朝不久,卻是滿腹經綸,熟知朝廷典章故事,自是知悉耿於懷所言“例子”是指樞密直學士[39]馮瓚,自沙門島被設為海島流放地以來,被召回朝者隻有馮瓚一人,而且是特例[40],因而心中很是不以為然,根本不信自己會有重新回朝的那一天。又歎道:“老夫已是風燭殘年,在這苦海無邊的沙門島,能熬得過幾時?怕是等不到七年了。”
這是鐵一般的事實,旁人也不便強行安慰,否則就是矯揉造作了。
李清照曼聲吟道:“蓬萊山,在何處?玉川子,乘此清風欲歸去。山上群仙司下土,地位清高隔風雨。安得知百萬億蒼生命,墮在巔崖受辛苦!”[41]
一句“安得知百萬億蒼生命,墮在巔崖受辛苦”,可謂道盡時勢世態。
四人下來閣樓。一名二十歲出頭的年輕女子提燈迎上前來,附到李清照耳邊,低聲說了幾句。李清照點頭道:“終於到了。”
耿於懷知道李清照留在登州,是在等自濟南府運來的幾車藏品。他為人最是熱忱,忙問道:“是夫人娘家濟南府那邊來人了嗎?那麼也算是我耿某人鄉鄰,何不請過來驛館一道聚聚?”
李清照遂道:“也好。”
那紅衣女子名叫海棠,是李清照貼身侍女,當即應聲而去。
耿於懷則自引諸人來到驛館。洪芻雖有所顧忌,然得與有“千古第一才女”之稱的李清照同席共飲,也算是生平幸事,大概這也是他人生中最後一件樂事,既得耿於懷盛情相邀,遂不再推辭。
本來與洪芻同流沙門島者,還有餘大均、陳衝兩名朝臣,但二人文名不顯,不為耿於懷所重,自不在受邀之列。
宴席將開之時,侍女海棠引著一壯一少兩名男子進來。壯年男子名叫辛讚[42],是濟南府大族,與李清照娘家李氏為鄰。少年十歲出頭,是辛讚之子辛文鬱。
之前李清照因身為黨人之女而被逐出京城後,不得不回到濟南府李氏老家安身。閑居時,她自行在民間收集了一些藏品。後來黨禁解除,李清照終得與丈夫團聚,之前所收藏品卻一直留在娘家。這次既要南下,料想有生之年再無北返家鄉之機,便派仆人前往濟南府,欲將娘家藏品一並帶上。不想滿城風傳金人將要再度南下,攻取中原之地,李氏族人早已奔逃一空,李府也是空無一人。李父李格非又早已過世,無人做主。辛讚與李氏為鄰,自是相熟,剛好欲帶獨子辛文鬱來登州就醫,聽李氏仆人說明情由後,便自行請命,先派人到登州知會李清照,自己則與仆人一道,將李氏藏品一一清點,雇了數輛大車,一路運來登州。
辛讚為人嚴肅,麵上始終不露絲毫笑容,略略寒暄後,即將李清照叫到一旁,從懷中掏出了一卷紙冊,正色告道:“這是名冊,趙夫人可照此一一清點。”
李清照接了過來,見那名冊按裝載車輛分組編號,一目了然,當即道了謝,又問道:“我李家既已無人,家業如何還能完好無損?”
辛讚道:“有濟南知府劉豫劉知府照應,一切安好,雖然人散了,但東西一件沒少。”
李清照曾聽丈夫提及過劉豫,說其人出身農家,品行不端,求學時曾偷同學的白金盂、紗衣等財物。此刻聽說劉豫竟已是濟南一府長官,又有維護李氏之事,頗感意外。她本待請辛讚轉達他日再向劉豫麵謝之語,轉念心道:“時局如此,我自己明日身在何處尚未可知,哪還有機會跟劉知府見麵?”遂止住話題,轉手將紙冊遞給了侍女海棠。
海棠問道:“夫人要現下卸貨,一一清點嗎?”
李清照搖頭道:“辛先生辦事,還有什麼信不過的?你去安頓好車子、車夫,後日一並運去碼頭,直接裝船。”
辛讚等海棠離去,又遲疑告道:“趙夫人,有一件奇怪的事……辛某出發之時,好像見到了夫人的表妹秦夫人[43]。”
李清照愣了一下神,才反應過來這“秦夫人”是誰,忙問道:“是喚妹表妹嗎?她不是跟秦檜一道被金人抓去北方了嗎?”
辛讚道:“辛某也聽過此事,所以才感到奇怪。”
原來辛讚押車出發時,在王氏莊園附近遇到一名女子,見其身影有幾分熟悉,便下車察看,待認出對方是王喚妹後,便叫了一聲。不想對方匆忙以袖遮麵,轉身逃一般地去了。
李清照大奇,狐疑問道:“辛先生沒看錯人吧?”又思忖道:“會不會喚妹是從北方金人手中逃回來的,不願意見到熟人?”
辛讚道:“就算是逃歸,也不必藏頭藏臉。秦夫人這樣的身份和際遇,若是去見劉知府,一定會被奉為上賓。”
李清照道:“嗯,喚妹性子最是好強,若是逃歸,一定不會刻意遮掩行藏。”又道:“會不會是辛先生看錯了,隻是容貌相似之人?”
辛讚本待說那女子年紀、外貌都與王喚妹相近,且人在王氏豪華莊園外徘徊不止,但想了一想,還是道:“興許是辛某看錯了。最近濟南府湧進了許多難民,都是為了逃避戰亂。”
二人便又回來席中,依賓主坐下。耿於懷聽說辛讚是引獨子來登州尋醫,又見那少年辛文鬱確實臉白如紙、氣息懨懨,忙問道:“辛先生專程來登州,莫非是尋找名醫白談嗎?”
辛讚道:“正是。”
原來辛讚早已帶愛子在濟南府遍訪名醫,眾醫師均束手無策。有人告訴辛讚說,隻有白談能治此病,要救獨子性命,非得到登州蓬萊找白談不可。那白談是蓬萊本地人,自幼拜在濟南府名醫徐正權[44]門下學醫,是徐氏晚年所收關門弟子,醫術高明,名望甚高。辛讚久聞大名,既然非其人不能救愛子,走一趟登州便勢在必行。
轉頭見到耿於懷麵色古怪,辛讚心中登時一沉,忙問道:“是不是白醫師已經過世?”
耿於懷忙道:“那倒沒有。白醫師他老人家健旺得很,應該可以長命百歲。隻不過他人不在蓬萊,而是在沙門島。”
辛讚聞言大為詫異,驚道:“白醫師怎麼會被流放去了沙門島?”又不由得轉頭看了洪芻一眼。
耿於懷忙道:“不是流放,是白醫師自行遷去。沙門島其實是個統稱,有好幾個島呢。”
又轉頭告訴洪芻道:“洪公您老人家要去的長山島,是沙門寨所在地,白醫師人則在廟島之上。不過兩島相距甚近,乘坐刀魚船的話,隻需不到兩刻工夫。”
李清照道:“我亦久聞白醫師大名。聽說他是蓬萊本地人,為何不住城裏,而跑去了偏僻的海島?”意指行醫是懸壺濟世之舉,自是治療病人越多越好,廟島孤懸於海外,無論交通,還是購買藥材,均是大大不便——
單論就醫一項,坐船渡海,便會令多數病人望海卻步,畢竟風浪無情。而渤海號稱北海,一年之中,隻有四月到八月間利於航行,冬季則處於半海半冰的狀態,小舟小船就不必說了,根本不能過冰,就連大海船通航,也十分危險。即便是利航時期,也不時會刮大風下暴雨,若遇到天氣持續惡劣,半個月、一個月不能渡海亦是常有之事。
耿於懷見眾人目光盡落在自己身上,訕笑道:“這個嘛,要放在早幾年,是沒人敢說原委的。而今童貫、趙良嗣之流已盡被處死,說出來倒也無妨了。”
童貫是宋徽宗寵臣,雖是閹人身份,卻領樞密院事,掌兵權二十年,權傾內外。時人稱蔡京為“公相”,稱童貫為“媼相”。趙良嗣本名馬植,出身遼地漢人大族。他見到遼天祚帝荒淫暴虐,遼國日益衰亡,便想為自己謀取後路,在童貫出使遼國時以身投靠,先是計劃策動遼國漢人高官李處溫等人叛遼,後又提出“聯金滅遼”之策。童貫、趙良嗣二人,實際上是“海上之盟”的策劃及推動者,也是引狼入室的始作俑者。金人南下侵宋後,宋欽宗為收人心,予以追責,將童貫、趙良嗣等相關之人處死。
座中諸人,包括高麗使者金富軾在內,均知童貫、趙良嗣是“海上之盟”的首倡者,忽聽耿於懷提及二人名字,不由得暗中揣測那名醫白談或許是多少參與了“海上之盟”。
耿於懷看出眾人疑惑,遂解釋道:“聽說早年朝廷派使者自登州渡海、欲與金人結盟時,白醫師不知如何聽說了此事,很是憤怒,跑去州府,向當時的知登州王師中抗議,請他轉告朝廷,務必杜絕此事。”
女真未強大之前,備受契丹壓迫,生活困苦。為了生存,女真不得不奉高麗為主,依附於高麗,不時搭乘高麗商船販馬到登州。大宋因與西夏開戰,又因靈州[45]馬源之地被西夏攻取,宋軍缺少馬匹,宋廷遂鼓勵民間走私[46],宋太祖還因而豁免了登州以北沙門島、鼉磯島等諸海島稅役,以鼓勵島民多造舟筏渡女真之馬,因此登州州民,尤其是島民,與女真人普遍有所接觸。
遼東氣候條件惡劣,患病者極多,當地漢人及渤海人多名“藥師”,便是希冀借名字避邪祛病。也曾有不少女真商人甚至女真貴族輾轉尋來登州就醫,因而白談對女真人比平常人更多一些了解,認為對方貪婪無度,論誠信尚不及契丹人,實不宜作為盟友。
耿於懷又道:“無奈宋金結盟是朝廷的意思,王知州當然要奉承上意,一力支持結盟。其實即便王知州反對,在宋金結盟這件事上,也算人微言輕,童貫等執政大臣不會聽從。白醫師見勢不可免,一怒之下,遂遷居去了沙門島,有自我放逐、遠離濁世的意思。”
李清照嘿然道:“好一個自我放逐、遠離濁世。”
辛讚忙問道:“如此說來,早在宋金聯盟達成之前,白醫師便遷居去了沙門島?”
耿於懷道:“嗯,是這樣。白醫師的離開,確實給本地官民就醫造成了許多不便。大宋第一次與金人通好成功後,朝廷派趙有開為使者,正式出使金國。趙使者人剛到登州,便離奇染病。王知州本預備次日一早派兵士乘坐刀魚船去請白醫師過海,但兵士尚未出發,趙使者便撒手西去。之後有不少人包括白醫師親眷都乘船趕去沙門島,勸白醫師返回蓬萊,但他不肯聽從,還發誓說,要以沙門島為葬身之所。”
頓了頓,又道:“本來蓬萊縣彭直彭知縣也該出麵招待高麗使者及各位,可他生了一場大病,白醫師又從不離島外診,彭縣令遂在幾日前趕赴沙門島就醫,迄今未歸,料想病勢不輕。”
洪芻歎道:“這位白醫師,還真是個奇人。”
耿於懷道:“不過也有一個好處,沙門那邊的大、小黑山島遍島毒蛇,以往有人被毒蛇咬了,尋常蛇藥都治不好,患者往往很快便毒發身亡了。白醫師卻有法子,隻要送治及時,他都能治到痊愈。而且他還配了一種避蟲蠍藥,可以驅散蛇蠍。所以沙門島諸島民,都很感激白醫師,將他當作神仙一般供奉。”
轉頭見辛讚麵上頗見憂色,忙安慰道:“辛先生放心,目下正是適航季節,天氣晴好,渡海還算方便。從登州口岸出發,即便不是順風,兩三個時辰也能抵達沙門島。”
李清照忙道:“我剛好也要去沙門島,定於後日啟程,若是辛小郎君還支撐得住,不妨同船而行,也好有個照應。”
長途遠航,又有諸多物資,為安全之計,自然得雇海船。剛好有一艘大海船不日內要經沙門島南下,但不會入泊登州港,因而李清照須得自己雇請本地船隻,將金石藏品等物運至沙門島,再從沙門島改乘海船。
辛讚聞言,忙轉頭看向愛子。那辛文鬱十分乖巧懂事,當即點頭道:“我支撐得住。更何況與趙夫人同船,是文鬱畢生幸事。”
李清照笑了一笑,又轉頭問道:“是不是洪公也有兩車隨身物資?不妨也坐我的船,反正都是順路。”
洪芻不敢隨意答話,隻望向耿於懷。
耿於懷躊躇了一會兒,才道:“這樣吧,洪公跟其他犯人一道,乘坐刀魚船赴沙門島。畢竟表麵上的公事還是要做的,況且刀魚船比普通船隻快許多,也更加舒適。至於物資嘛,便由洪公仆人押運,乘坐趙夫人雇請的貨船,如何?”
洪芻頗為失望,卻不得不應道:“甚好。多謝。”
耿於懷又轉頭向高麗使者金富軾問道:“貴國副使為何還不來?”
那副使姓曹名笑笑,原是遼地漢人,因遼國內亂逃去高麗,竟得到高麗朝廷重用,開辟了一番新的天地。
金富軾道:“是了,交談間,竟忘了這件事。”忙到門前招手,叫過侍從,詢問究竟。
那侍從名叫昆布,是金富軾心腹,當即告道:“屬下去催過了。曹副使房間沒有燈,料想或許是今日去逛得累了,先行歇下了。”
金富軾搖頭道:“決計不會。今日登州長官設宴招待,算是官宴,曹副使不會如此失禮。”
金富軾當即從宴廳出來,親自來到曹笑笑房前,敲了幾下,不見人應,便欲推門而入。
昆布搶先進來舉燈一照,房內空無一人。木榻上的臥具也擺放得整整齊齊,未曾動過。
金富軾皺眉問道:“曹副使說是要去蓬萊市集逛逛,他人一直沒有回來嗎?”
昆布奇道:“回來了呀。屬下明明還見到他在庭院中跟那位趙夫人的侍女說話呢。”
金富軾大惑不解,因不便令耿於懷及其他賓客久候,便命昆布出去尋人,自己則先回來宴廳,告道:“曹副使人不在房中,大概是有什麼急事出去了。不必等他,先開宴吧。”
耿於懷卻對曹笑笑的行蹤頗感好奇,問道:“曹副使可是在登州本地有親眷朋友,不然他為何今日不與我等一道登蓬萊閣觀景?”
金富軾未及回答,李清照先接口道:“不是說那位曹副使原是遼地漢人,遼國耶律章奴內亂[47]後才逃去高麗嗎?如果曹副使在本地有親朋好友,當時應該會來登州投奔他們,而不是冒險渡海去高麗吧?”
金富軾聽出李清照話中對曹笑笑頗含敵意,不得不訕笑了幾聲,才道:“夫人慧眼明鑒。不瞞各位,曹副使當年亦曾參與‘海上之盟’,在登州滯留日久,結交幾個本地朋友,再正常不過。”
旁人聞言,俱是驚訝萬分。還是耿於懷最先會意過來,道:“啊,曹副使便是當年與高藥師一道浮海漂流至登州的曹孝才。”
當年遼地漢人趙良嗣雖獻“聯金滅遼”之計,但因朝中大臣如宇文虛中等人爭相反對,而執政大臣童貫等人也不明北方情況,因而並未實際執行,直到遼地渤海人高藥師及遼地漢人曹孝才等人意外來到登州。
當時遼國剛發生耶律章奴兵變,遼天祚帝雖然平定了叛亂,勉強維係著統治,但遼國內部實際上已處於分崩離析的狀態。高藥師、曹孝才等人不看好遼國局勢,遂決意未雨綢繆,先行率家眷逃往高麗避亂。這一行二百餘人,分乘兩艘大海船上路,雖然順利避過了遼水兵眼線,卻因為水流、風向驟變,而漂到了登州所隸鼉磯島。
海上多大風大浪,古代航海在相當大的程度上取決於風向,即所謂“舶之至,時與不時者,風也”。實際航行中,則多依賴於經驗。然天有不測風雲,若遇到風向變化,海船極容易失去控製,“至洋中卒爾風回,則茫然不知所向矣”,最終偏離原目的地,隨風濤漂流至其他地區。登州本地人甚至還為這些不速之客取了個特別的名字——漂流人。以往漂流人中,以使節居多,亦有商賈、僧侶以及盜賊等。
由於宋與遼對立,海上交通及貿易受到管製,但各國對漂流人普遍持寬容態度,通常會資助衣糧,“候風便遣還”。然這次宋方的處理與以往不同,戍守鼉磯島的刀魚戰棹司巡檢[48]翟天麟原為汴京禁軍指揮使,具有高度的政治敏銳性,當即扣押了這群漂流人,並將首腦人物高藥師、曹孝才船載押解到登州。
高藥師為保家眷平安,自稱與宋太宗朝太尉高瓊[49]同族,先是搬出高太尉、高太後作為救命稻草,後被戳破實為渤海人後,便如實交代遼國江河日下的狀況,稱遼國與女真連年爭戰,而女真戰無不勝,現掠土地已過遼河之西,並且占領了海岸線以北自蘇州至沈、興、鹹州[50]一帶。
宋廷聞報後欣喜若狂,旋即啟動了籌謀已久的“海上之盟”——以登州兵馬鈐轄馬政為使者,登州水師平海軍指揮使呼延慶為副使,高藥師、曹孝才為翻譯,以買馬通好的名義使金。
高藥師、曹孝才等俱是遼人,不會平白無故為大宋效力。高藥師提出的條件是,一旦“海上之盟”達成,便要放其及家眷離開。後來幾經曲折,宋金結盟終於成功,宋廷也信守承諾,派人護送高藥師、曹孝才一行前去高麗。卻不想曹孝才改名為曹笑笑,竟在高麗仕途得意,而今更是以高麗副使的身份,再度重返登州。
金富軾又解釋道:“這次出使大宋,曹副使是主動請命。我國君主因他熟悉宋土情形,便也欣然同意了。”
耿於懷忙笑道:“看來曹副使今晚有約,必是去走親訪友了。我等既被拋棄,也不必再苦苦等待他回來,這就開席吧。”
宴席正開時,驛館大廚孟德忽抱著一條小白狗直闖入廳,到了堂中,卻隻是愣在當場,一時說不出話來。
耿於懷奇道:“怎麼了?你來幹什麼?”
孟德回頭朝門外望了望,訕訕道:“那個……那個……”
耿於懷皺眉道:“那個什麼?”
孟德結結巴巴道:“那個……那個高麗人被殺了。”
眾人聞言莫不麵麵相覷。金富軾忽有所預感,霍然起身,問道:“該不會是曹副使吧?他人在哪裏?”
孟德道:“就在……就在他房中。”
金富軾不由得半信半疑起來,奇道:“怎麼會?本使剛剛才到過曹副使房間。”
孟德已鎮定了許多,說話也流利了起來,道:“屍身就藏在木榻下。”
又指著懷中的小白狗道:“是雪球發現的。它本來在廚房好好的,不知為何突然朝外跑去。我一路跟了過去,一直進到那高麗人房中。我見雪球徑直鑽進榻下,還叫個不停,便往懷中取了打火石,打火一看,才發現……啊,那可真嚇人。”
耿於懷不及多言,急忙命人點起燈籠,與高麗正使金富軾一道趕來曹笑笑房間。進房提燈一照,果然發現高麗副使曹笑笑橫屍在臥榻下,頭朝外歪倒,雙目圓睜,情狀駭人。
耿於懷“啊”了一聲,連連搓手道:“這該怎麼辦?”
他代理登州地方事務,而今高麗使者於他轄境內被殺,事關兩國邦交,朝廷必定追責,丟官倒也罷了,隻怕還會因瀆職罪名另加刑事處罰,如流放沙門島之類。
李清照竟不避晦氣,也跟了進來,還欠身往臥榻下看了一眼,旋即起身道:“耿通判莫慌。若是地方盜賊行凶殺了曹副使,自是耿通判的責任。但事實未必如此。曹副使行事怪異,有諸多詭異之處。金使者,我說的對不對?”
出人意料的是,金富軾竟未反駁,不斷捋著胡須,似在思慮著什麼。
耿於懷一時六神無主,畢竟外國使者死於本地驛館,是頭一遭。他見李清照沉靜有度,便隨口問道:“趙夫人以為該如何是好?”
李清照不答,有意問道:“金使者,你以為該如何處理?”
金富軾道:“本使知道趙夫人對曹副使很有些意見,不過……”又沉吟片刻,才續道:“這樣,這樁命案先不要驚動州府,由本使自行派人調查,如何?”
耿於懷正擔心上頭因高麗使者之死追責,聽金富軾言外之意,竟似有不驚動宋廷之意,不由得大喜過望,忙應道:“甚好。”
李清照卻搖頭道:“不好。命案畢竟發生在登州,應當由耿通判派得力之人調查,金使者手下從旁輔助。”
金富軾躊躇問道:“趙夫人認為命案另有隱情嗎?”
李清照道:“隻怕金使者也是這般認為吧?若不是早覺蹊蹺,如何要自行調查?”
又指著門後青石道:“這裏有血。從這裏到臥榻,有明顯拖曳的痕跡。足見曹副使是在自己房內被殺,死後又被凶手強行塞進了臥榻之下。但這裏是登州驛館,不是誰都能進來的。而且驛館內外,處處是人。堂堂高麗使者,卻被凶手悄無聲息地殺死在自己房中,無人察覺,這不算另有隱情嗎?”
金富軾微一遲疑,即道:“也好,就照趙夫人的意思辦。就請耿通判派一個大家夥兒都信得過的人。高麗這邊,便由我心腹侍從昆布主事。”
剛好高麗侍從昆布四下尋曹笑笑不見,又聽說驛館出了事,便匆忙趕了過來。他見金富軾伸手指著臥榻之下,當即俯身,一看便臉色大變,問道:“怎麼會這樣?”不待金富軾回答,又本能地轉頭去望李清照。
李清照倒也冷靜,問道:“昆布侍從看我做什麼?”
昆布遲疑道:“我問過守門驛卒,曹副使日暮時分回來驛館外,並未再次外出。之前我遠遠見過趙夫人的侍女海棠與曹副使交談,海棠態度惡劣,語氣嚴厲,似乎在嗬斥曹副使。”
金富軾忙咳嗽了一聲,道:“這個嘛,也不見得是嗬斥……”
李清照擺手道:“金使者請先聽我把話說完。昆布侍從,你是不是懷疑海棠殺了曹副使?”
昆布忙道:“不,不是。”想了想,又道:“可否容我將曹副使屍身拖出來,仔細查驗後再說?”
金富軾道:“耿通判,你是大宋官吏,一切由你做主。”
耿於懷忙道:“當然。嗯,州府這邊會派……”正思忖指派誰來跟昆布一道調查高麗使者命案時,李清照先插口道:“就由我李清照代表大宋一方來主持調查,如何?”
耿於懷、金富軾均大吃一驚,異口同聲道:“趙夫人你嗎?”
李清照正色道:“我夫君趙明誠曾先後知萊州、淄州,我也曾協助他處理過多起獄事,這在京東東路人人皆知。更何況,金使者並不要求我大宋一方派有官職在身的人出麵,隻是指名要一個大家夥兒都信得過的人。難道二位信不過我李清照嗎?”
耿於懷忙道:“怎麼會!”
金富軾也道:“天下沒有比趙夫人更可信之人了。隻不過本使不明白,為什麼趙夫人要一力參與這件事?”
李清照道:“後日預計北風,所以金使者預備後日啟程回國,剛好我也是後日動身,反正在蓬萊還有一日時間,閑著也是閑著。”
眾人見她說得輕鬆隨意,無不愕然。又見高麗侍從昆布叫了幫手進來,預備將曹笑笑屍身拖出,便先行退出房間。
一名老驛卒匆匆趕來,告道:“外麵有人找耿通判,說有急事。”
耿於懷擺手道:“我這裏有事,讓那人明日去州府。”
那驛卒在驛館已近二十年,親眼見證了二十年的滄桑人事,當即告道:“來人是馬擴馬將軍[51]。”
耿於懷驚道:“馬擴嗎?馬政之子?”見老驛卒連連點頭,便道:“金使者,趙夫人,你二位先回宴廳,我去去就來。雖然目下出了大事,但飯總還是要吃的。”
金富軾也確實餓了,便就勢同意。
等耿於懷離開,李清照先道:“金使者,你是貴客,這裏既已有昆布侍從主事,就請你先回宴廳吧。畢竟那裏還有三位客人候著。”
金富軾奇道:“趙夫人你呢?”
李清照道:“我去尋我的侍女海棠,詢問她是否有嗬斥過曹副使。”
金富軾忙道:“趙夫人請留步。”又躊躇道:“本使知道曹副使自見過趙夫人侍女後,便有些神不守舍,私下裏還糾纏她……”
李清照詫然道:“金使者忽出此言,莫非是懷疑海棠殺了曹副使?”
金富軾忙搖頭道:“不是,本使決計沒有懷疑海棠的意思。本使是說,海棠這件事,曹副使確有不對的地方,多謝趙夫人留了情麵,沒有當眾揭破。不管曹副使這起命案結果如何,還望趙夫人和海棠都不要再提及舊事。”
李清照當即道:“好。不過我也想請金使者幫我一個忙,金使者所認為的曹副使的隱情,到底是什麼?”
金富軾道:“這個嘛……實話告訴夫人也無妨,曹副使這次來大宋,似是要尋找什麼人。”
頓了頓,又道:“之前本使曾經說過,曹副使是自己請命,被我國君主臨時指命為副使者,其實我二人並不熟,也沒太多交流。到了鼉磯島後,曹副使忽然變得怪異起來,主動向戍守島嶼的刀魚戰棹司張巡檢懇請下船,說是想四下逛逛。因此次出使是在宋麗邦交已斷的情況下,跟以前大大不同,本使生怕島民對曹副使不利,便派了人跟著他。他似在尋找什麼人,不斷向島民打聽著什麼。後來本使也就此事問過曹副使,他說當年他曾漂流到鼉磯島,有一位島民於他有恩,他想尋到恩人,當麵道謝。”
曹笑笑既然就是當年逃亡高麗的曹孝才,當在鼉磯島住過不短的時間,如此解釋,倒也說得通。
金富軾道:“但奇怪的是,後來使船到了沙門島……哦,就是建有湄洲女神廟的那座廟島,曹副使又開始在島上四下打聽。這倒也罷了,興許是他認為恩人從鼉磯島遷移到了廟島。但曹副使竟然還想去長山島,就是那座流放犯人的真正的沙門島。”
李清照當即醒悟,道:“我記得金使者說過,貴使團是在走陸路來登州的半途中遇到了洪芻洪公及押解官差一行,因為都是往登州而來,便幹脆結伴而行。”
金富軾苦笑道:“本使明白趙夫人的意思。尋常人見到押解長流重犯,躲避還來不及,更何況我等還是外國使者!不錯,是曹副使力主要與那些人一路同行。除了洪芻之外,他對另外兩名流人也很是親近。”
之前已有曹笑笑欲上沙門寨所在長山島尋人之事,而後他又主動接近沙門島流人,似乎他認為他要找的人,就在長山島上。
金富軾又道:“不過這隻是本使自己的猜測。或許曹副使並沒有什麼特別目的,隻是好奇、好結交朋友而已。洪芻洪公是黃庭堅黃學士外甥,詩名在外,我本人也是仰慕得很。”
李清照問道:“曹副使可有提過那恩人是什麼人?”
金富軾道:“隻說是一名二十多歲的男子,如今也該年近不惑了。”
李清照一時難明究竟,便自行來尋侍女海棠。海棠剛剛安頓好車子、車夫,正坐在堂中燈下發呆。
李清照徑直問道:“海棠知道高麗副使曹笑笑被殺了嗎?”
海棠道:“剛剛聽驛卒說了一句。”
李清照道:“消息傳得倒快。”又道:“據高麗侍從昆布證詞,海棠你應該是最後一個跟曹笑笑交談過的人。他跟你說了些什麼?”
海棠垂首道:“沒說什麼,他隻是問夫人新從濟南運來的幾車都是些什麼東西。”
李清照道:“我知道那曹笑笑自打見過麵,便一直在糾纏你。他垂涎你的美色,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我因為他是高麗使者,才強行忍耐。不過依你海棠的性子……”
海棠忙道:“決計不是海棠殺人。”
李清照笑道:“我可沒有懷疑海棠殺人。我隻想說,依你海棠的性子,應該不會給曹笑笑好臉色看。”
海棠道:“那麼夫人為什麼要主動攬下這樁命案?”
李清照奇道:“你已經知道了?”
海棠道:“我剛才也跟著去看熱鬧,在門外聽見了。”又道:“海棠知道夫人從不怕事,也熱心助人,可我們不是馬上就要乘船南下了嗎?”
李清照歎了口氣,道:“因為我有一種感覺,這件事,跟海棠你多多少少有些幹係。”
忽有人拍門叫道:“趙夫人在嗎?是我,耿於懷。”
海棠忙去開了門,李清照迎到門前道:“耿通判不去宴廳陪客嗎?”
耿於懷道:“馬上就去。”又閃到一旁,指著身後一名三十歲上下的男子道:“這位是馬擴馬將軍。”
那馬擴一身便服,衣衫用腰帶束住,頗為幹練,看起來倒像是行走江湖的壯士。他當即上前抱拳行禮,道:“趙夫人,馬某久仰你大名。”
李清照點頭道:“我亦久仰馬將軍大名。”又問道:“馬將軍此行,是來登州赴任嗎?”
馬括道:“不是,馬某是因一點私事來到登州。”
數年之前,宋廷啟動“海上之盟”,欲“聯金滅遼”。因害怕得罪遼國,此事隻秘密進行,由執政大臣童貫及遼地漢人趙良嗣主持,登州知州王師中提供人力、物力支持,實際執行者則是登州武官馬政及呼延慶。後又加入了知登州王師中之子王瑰,以及馬政之子馬擴。
馬擴隨父長在軍中,武藝、射術出眾,年紀輕輕便任登州武教諭,後又考取武進士[52],出使金國時曾小露身手,得到金太祖阿骨打當麵褒獎,稱其為“也裏麻裏”,金語為“善射者”之意。阿骨打愛惜英雄,又給予馬擴與其他使者完全不同的待遇,令其居住在侄子粘罕帳中。馬擴由此與粘罕、斡離不等實權掌兵統帥相熟。這一節,在他成為金人俘虜後,竟成了保命符。
後宋金聯盟達成,王師中等人盡獲升遷。再後來金人南侵,宋欽宗即位,追究“海上之盟”主事者責任,童貫、趙良嗣等首謀主事者均被誅殺,馬政、馬擴等人卻未受株連,蓋因為“聯金”一事是執政者起頭,他們這些人不過是執行命令的跑腿者。尤其馬擴,更是得到權臣童貫重用,成為其手下的得力幹將。
童貫率軍北上收複燕京時,馬擴也參與其事,還奉命出使遼國,與北遼皇帝耶律淳及執掌兵權的大將耶律大石麵對麵交流。而在這之前,所有出使遼國的宋使均被耶律淳下令斬首。馬擴本已說服耶律淳派使者與宋軍統帥童貫商議和談一事,然走至半路,又發生了童貫派兵偷襲遼軍一事,遼使者怒而返回。耶律淳隨即指揮大軍抵抗,竟打敗了兵力上占有絕對優勢的宋軍。最後還是金人出兵,這才打下了燕京。奉宋軍統帥童貫之命約請金人入關者,也正是馬擴。
金滅遼後,旋即將兵鋒指向大宋。宋軍主帥童貫驚慌失措,派馬擴前去真定募兵,自己則一路逃難。麵對金兵秋風掃落葉之勢,宋徽宗毫無應對之策,匆忙退位為太上皇,將爛攤子甩給兒子去收拾。宋欽宗即位後,先處死了“聯金”倡議者童貫、趙良嗣等人。而此時馬擴因與真定知府不和,被誣陷通金謀變,關押於真定大獄中。直到數月後金兵攻陷真定,馬擴方才趁亂越獄逃出。
當時金軍已逼近汴京,宋廷不斷派大臣與金人和談。金軍統率粘罕派人索取幹戾人[53]及家眷,一共九人,包括:蔡京、童貫、王黼、李綱、吳敏、馬擴、詹度、陳遘、張孝純。馬擴赫然在列,竟成為與李綱等名臣並列的人物,由此而名揚天下。在宋廷一味妥協求和的政策下,馬擴家眷包括母親田氏、妻子、兒女在內,均被拱手送給了金人[54]。
好在馬擴曾多次出使金國,還曾與金太祖阿骨打一道出獵,與諸多金軍高級將領相熟,其家眷即便落入敵手,也並未受到摧殘。
而馬擴對這一切毫不知情。他逃離真定府大獄後,立即參加當地義軍,投奔了真定城西的和尚洞山寨,堅持抗金鬥爭。由於馬擴本人多次出使金國,熟知金軍情形,遂被眾人推舉為義軍首領。當時馬擴家眷已落入金人之手,金人四處張榜,令馬擴主動來投,馬擴置之不理。
某次,金軍大敗義軍。馬擴之前曾因通金罪名被逮捕下獄,有人懷疑是馬擴私下出賣了義軍。馬擴為表清白,單騎出寨迎戰,由此被金人俘虜,押往真定。
恰巧金軍東路統率斡離不途經真定。斡離不是金太祖阿骨打次子,在馬擴使金時與其相識,命人押來馬擴幼子,親自勸降道:“你非南朝宰相,又非大將,並無守土之責,何苦如此,我久知你忠義,你願出仕,我國家內除西府未可做外,你自擇好官職為之。”
馬擴隻道:“某某寧死,不受好官。”
斡離不碰了釘子,還是不忍殺死馬擴,便將其囚禁。
僵持了一陣,馬擴提出要與一家老小回鄉下種田。斡離不答應了馬擴的要求,命人帶來馬擴母親、妻子等。馬擴一家人終於團聚,在真定鄉下種田自活。
時隔不久,馬擴又稱種田太過辛苦,向斡離不提出要經營酒肆。斡離不滿口答應,還給了開酒肆的本錢。馬擴遂在路邊開設一家酒肆,以此為據點,廣泛結交兩河豪傑,和各地山寨義軍暗通信息。
太上皇宋徽宗被押解北上時,曾路過真定馬擴酒肆。宋徽宗本人最早也是“海上之盟”的支持者,知悉馬擴之名,特意派內使張恭去見馬擴,交代他日後見到新皇帝宋高宗,務必鼓勵其用兵。馬擴聽後,熱淚盈眶。
寒食節時,馬擴攜帶家眷去為真定一大戶人家送喪,半途擺脫金軍監視,逃離真定,直奔到河北讚皇五馬山寨,在當地豎起了抗金大旗。
剛好宋徽宗第十八子信王趙榛從金人手中逃脫,馬擴聽說後,設法將趙榛迎到五馬山寨,奉其為寨主,以抗金相號召,在山上結成了朝天、鐵壁等寨,從者十餘萬,是兩河義軍中規模最大的一支,一時聲震大河南北。散在河北各地的民間義軍,甚至包括河東各地的忠義社,大都派人與五馬山寨互通信息、相為聲援。
馬擴如此聲勢,李清照自然也聞得他的大名,因而一見到他,便以為他是受命來登州籌措軍事,不想對方當即否認,隻稱“私事”。雖說馬擴與其父馬政在登州任職多年,但當此轟轟烈烈抗金之機,對馬擴這樣的人而言,還能有什麼私事呢?
馬擴看出李清照疑惑之色,遂坦率告道:“趙夫人大概還不知道,五馬山寨已在幾月前被金人攻破了。”
原來馬擴在五馬山寨立起抗金大旗後,宋高宗趙構早已即位,建立了南宋朝廷。為了取得宋廷的支持,馬擴受信王趙榛之命,率五百人南下,在揚州見到了宋高宗。
馬擴呈上了信王趙榛的兩首親筆詩。一雲:“全趙收燕至太平.朔方寸土比千金。氛祲一掃鑾輿返,若個將軍肯用心。”又雲:“遣公直往麵天顏,一奏臨朝莫避難。多少焦苗待霖雨,望公隻在月旬間。”
宋高宗閱後很是感慨,又聽說太上皇宋徽宗曾命內使張恭轉達“務必鼓勵用兵”之語,幾有淚光。
執政大臣黃潛善、汪伯彥均是典型的投降派,讚成和談,不支持抗金,便聲稱此信王有假,馬擴之語不足為信。宋高宗當即斥道:“信王是太上皇帝子,朕之親弟,朕豈不認得書跡,何疑之有?”
馬擴聞言很是激動,認為宋高宗既與信王有骨肉之親,此行必定不虛。
次日,宋高宗再次召見馬擴,下詔封信王趙榛為河外兵馬都元帥,封馬擴為河外兵馬都元帥府馬步軍都總管、樞密院副都承旨、節製應援軍馬使,命馬擴率領軍隊開赴五馬山寨,並準許他根據實際情況獨立處理軍務。
宋朝自立國以來,以“重文輕武”為國策,這次宋高宗破例給了馬擴如此大的權力,可謂特殊恩典。
然而,這一切隻是表麵文章。宋高宗並不想真正出兵支持信王,雖有任命,卻未撥給馬擴一兵一卒。後來還是在馬擴的再三請求與催促下,才勉強“選數千烏合之眾”,交付馬擴統領。但同時又派親信任重等人到軍中任職。任重等人除了多方掣肘之外,還嚴密監視馬擴的一舉一動。
不管怎樣,宋高宗作出了一定的姿態,這對兩河義軍將是極大的鼓舞,因而馬擴並未泄氣,欣然出發。隻是當他率軍抵達黃河邊時,宋高宗連下詔書,嚴令“一人一騎不得渡河”。馬擴受到任重等人監視,不敢違令,隻得屯兵黃河南岸的大名府。
而馬擴南行後,金人即集結重兵,大舉圍攻五馬山寨。義軍在孤立無援的情況下進行了英勇的抵抗,最後因叛徒出賣,水源被切斷,終於失陷。
馬擴母親、妻兒等家眷也在五馬山寨,再次落入金人之手。所幸信王趙榛並未被金人俘虜,隻不知所終。
金人攻占五馬山寨後,趁機南下,屯結在大名一帶的宋軍都不敢迎戰,隻有馬擴主動率軍迎敵。然其屬將任重等人相繼遁逃,軍中糧食斷絕,軍心不穩,被金軍兩麵夾擊,終至大潰。
馬擴大致說完經過,歎道:“馬某抗命出軍,而今又是敗軍之將,回去麵聖,必受重罰,隻怕再難見天日。因而在罰罪之前,馬某須得趕來登州,辦一件私事。”
李清照心道:“你老母、妻兒均落入金人之手,還有比營救親人更重要的私事嗎?”不免更多了幾分好奇。但她為人端莊,不願意平白打聽他人隱私,尤其是馬擴這樣的人,遂不再多問。
馬擴又道:“趙夫人,聽說你後日便要南下,這起高麗使者命案,便交由馬某來負責,可以嗎?不是馬某信不過趙夫人,實在是為趙夫人行程著想。”
李清照聞言很是驚異,轉頭望向登州通判耿於懷。耿於懷忙道:“我先去招待客人了,你二位慢聊。”自行退了出去。
李清照便道:“海棠,你去車上把那本《楞嚴經》尋出來。”
侍女海棠本不情願,轉頭見到馬擴的目光正有意無意地落在自己身上,心中“咯噔”一下,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李清照請馬擴入堂坐下,正色道:“馬將軍一生都在為國家東奔西走,我也就不繞彎子了。‘海上之盟’時,馬將軍在登州為武官,更與尊父馬政多次出使金國,當時翻譯便是高藥師和曹孝才,曹孝才就是而今的高麗使者曹笑笑,想必馬將軍是認得他的。”
馬擴點頭道:“算是舊識。”
李清照道:“那麼馬將軍當知道曹笑笑在找什麼人了?”
馬擴一怔,問道:“曹笑笑此趟出使大宋,是為了找人嗎?”
李清照問道:“那麼馬將軍以為曹笑笑是緣何被殺?”
馬擴道:“自然是仇視金人者。曹笑笑算是‘海上之盟’的促成者,至少在世人眼中是如此。他在登州住了將近三年,許多人都認識他,尤其是登州水師刀魚寨的兵士。曹笑笑每次跟隨我國使者去金國,乘坐的都是刀魚船。”
李清照奇道:“這麼說,馬將軍疑心是登州水兵殺了曹笑笑?”
馬擴道:“驛館距離水師軍營僅有一步之遙。既然曹笑笑是被人悄無聲息地殺死,想來凶手必是熟人,所以才會放心讓對方進來自己房間。”
李清照思忖片刻,道:“看來事情跟我想的完全不一樣。既然案情複雜,馬將軍好意接管,我便多謝了。”
馬擴忙道:“馬某該多謝趙夫人才是。”
他本就是為接手高麗副使曹笑笑命案而來,既達成心願,便起身告辭。走到門邊,又回身問道:“趙夫人的那名紅衣侍女是哪裏人?我看她有些麵熟。”
李清照道:“海棠嗎?她是燕地漢人,早些年逃亂來了青州。我見她無親可依,甚是可憐,遂收留了她,做了貼身侍女。”
馬擴又問道:“趙夫人是哪一年收留了海棠,可是政和七年?”
李清照道:“不錯,正是政和七年。那一年,剛好我夫君完成了《金石錄》,我記得十分清楚。”又狐疑問道:“馬將軍如何會知道得這般清楚?”
馬擴道:“趙夫人適才不是提到曹笑笑此趟來中原是為了找人嗎,想來趙夫人不會平白無故地這麼說,必是有把握。實話告訴趙夫人,正是政和七年那一年,高藥師、曹孝才漂流到了鼉磯島。那一行人初到鼉磯島時,一共二百一十三人,而三年後離開時,隻有二百一十一人,少了一名壯年男子,以及一名十二三歲的少女。那兩人都是在政和七年那一年失蹤的。”
李清照詫然道:“那失蹤的二人,到底是什麼人?”
馬擴道:“男子是高藥師的外甥,少女則是曹孝才的侄女。而且兩人失蹤得極為詭異,忽然有一日就那麼不見了。岸邊船隻都沒少,島上卻尋不到人,旁人都推測他二人是跳海自殺了。”
而高藥師、曹孝才二人一直留居登州,協助宋金結盟,不知外甥、侄女失蹤之事,直到宋廷遵守約定,放他二人前往鼉磯島與家人團聚時,方才說明情況。二人均感憤怒,又認為大有蹊蹺,然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最終還是率著親眷悻悻離去。
馬擴頓了頓,又道:“當時除了高藥師、曹孝才外,餘人都就地羈押在鼉磯島,由朝廷供給衣食。那一年,馬某剛好考中青州州學類試,貢入國學,離開登州之前,曾協助父親運送物資到鼉磯島。馬某親自為那些漂流人發放了糧食衣服,見過所有人。”
李清照忙問道:“馬將軍認為海棠便是失蹤已久的曹孝才侄女嗎?”
馬擴點點頭,道:“而且年紀也對得上。”
李清照道:“這件事,我會向海棠問個清楚,再給馬將軍一個交代。”
馬擴道:“時過境遷。若是海棠不願意提及往事,趙夫人也不必勉強。至少在殺死高麗使者這一節上,海棠是沒有嫌疑的。”言外之意,海棠既是曹笑笑侄女,斷然不會親手弑叔了。
從李清照房中退出,馬擴便徑直來到曹笑笑住處。進來房中時,高麗侍從昆布等人早已從木榻下拖出曹笑笑屍首,且取了一條床單,蓋在屍身上。
馬擴自報了姓名,道:“先父是登州武官,久任未遷,馬某自幼在登州長大,中武舉之前,也曾擔任登州武教諭一職,妻子也是登州人氏,對本地風土人情還算熟悉。馬某已經跟耿通判及趙夫人商議過了,由我來接管高麗副使被殺一案。”
昆布自無異議。又指著屍體道:“曹副使是被人當胸一刀殺死,幹淨利落,而且沒有其他痕跡。”
馬擴道:“那麼凶手應當是曹副使認識的人了。”
昆布道:“我也是這麼想。”
另一名年紀大些的高麗侍從阿七忙插口道:“之前曾有一名宋人男子找過曹副使,好像是想買通副使,搭咱們的船去高麗。”
昆布頗為意外,忙問道:“結果如何?”
他二人是以高麗語交談,卻不想登州既是外交口岸,軍中多有懂高麗語者,馬擴也是其一。他為人光明磊落,不願隱瞞,便以高麗語道:“幾位不介意的話,可否容我搜一下曹副使行囊?”
高麗侍從阿七和昆布均感意外,昆布遂以漢語答道:“當然可以。”
馬擴略略一搜,便發現衣箱中藏有一大包財物,不獨有金有銀,還有好幾樣首飾,均是中原婦人常戴的流行款式。
馬擴神色頗為異樣,怔了一怔,才問道:“這可是曹副使的私物?”
兩名高麗侍從麵麵相覷,不敢作答。
馬擴道:“各位不介意的話,馬某便先將此包財物清點一下,再交給耿通判,看是否能查到來源。如若確定是曹副使私物,定會原物奉還,一件不少。如何?”
昆布忙道:“金使者交代過了,此案由貴方主事,我方隻是協助,馬將軍大可自便。”
馬擴道了謝,又向侍從阿七問道:“你是怎麼知道有人想收買曹副使偷渡出海的?”
阿七告道:“我來過大宋許多次,對登州頗有感情,昨日不當值,便去市集閑逛,剛好曹副使也在那裏,似在打聽著什麼。後來有名三十歲上下的男子上前找曹副使搭訕,二人說了一番話,就各自散開了。後來我回來驛館,看到那名男子就守在驛館門口……”說到此處,阿七頗為惶恐,又轉頭去看昆布。
昆布奇道:“怎麼了?你有什麼話,直接說出來便是。”
阿七道:“那男子手裏提的,就是這個大包袱。”
如此,便確定這一大包財物是曹笑笑收取的賄款了。
昆布忙問道:“你可有再見到曹副使與那男子見麵?”
阿七道:“那倒沒有。不過我曾多次隨本國使者出使大宋,像搭乘高麗使船偷渡出境這種情況,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生了。早年以流亡漢地的契丹人、渤海人居多,後來也開始有宋人。”
昆布忙道:“你可還記得那男子樣貌?快些隨我去見耿通判,請他尋一名畫工,將那男子的相貌畫出來。”
馬擴忙道:“不必著急。那偷渡男子一定不是凶手。”
曹笑笑既收了財物,必已對偷渡男子有所允諾。那男子隻以偷渡出海為目的,若再殺死受賄之主,豈不是將這一大筆財物都打了水漂?
馬擴說了自己的分析,又道:“而且要抓到偷渡男子,一點也不難。目下驛館已封鎖了消息,他不知曹副使被殺,一定會主動尋上門來,我等隻需守株待兔。”
昆布細細一想,果然是這個道理,當即對馬擴大為歎服,忙欠身道:“全聽馬將軍處置。”
又問道:“那麼曹副使命案,該從何處著手?剛剛尋曹副使人時,我到門前打聽過了,曹副使日暮時分回來後,便再未出去過,也沒有人來找他,會不會是驛館內部人所為?”
馬擴不答,隻指著案上一油紙包問道:“這是登州本地的特產米糕,是曹副使自己買回來的嗎?”
昆布望向阿七,阿七搖頭道:“我沒見到曹副使買這個,不過我也沒有一直跟著他,興許是他回來驛館時在路上買的。”
馬擴道:“曹副使本是遼地漢人,對不對?按理來說,他應該吃不慣這個米糕。”
當即拿了那油紙包,到驛館大門詢問。守門驛卒居然見過那油紙包,且記得來者是一名青年男子,稱是來給趙夫人李清照送點心的。李清照文名滿天下,有人慕名相送吃食,也是情理之中的事,驛卒便讓他進去了。
既然點心是送給李清照的,如何又到了曹笑笑房中呢?
馬擴沉吟道:“或許是凶手知道趙夫人住在驛館中,便以送點心的名頭混進來,又直奔高麗使者住處。”
但曹笑笑是在自己房間被殺,身上沒有任何抵擋防禦的痕跡,明顯表明凶手至少是相識之人。一個送點心的,怎麼會認識高麗使者?曹笑笑又怎麼會輕易放對方進房,而且在毫無戒備的情況下被對方殺死呢?
馬擴又問那送點心的男子的相貌。驛卒道:“那時天已經黑了,小的沒看得太清,隻記得他三十來歲,頭上戴著頂東坡巾[55]。”
蘇軾曾在登州擔任長官,雖隻有五日,但其詩文卻為蓬萊閣贏取了巨大聲名,故而受到父老敬仰,其所創東坡巾也成為登州本地最流行的帽子,老幼都愛戴,驛卒這話等於沒說。
昆布是個直爽性子,有話便要說出來,當即撓頭道:“我怎麼越想越覺得事情與趙夫人侍女海棠有關呢?”
馬擴忙問道:“你懷疑侍女海棠涉入其中嗎?”
昆布道:“我也沒把握,不過海棠確實可疑。”大致說了遠遠見到海棠嗬斥曹笑笑的情形。
阿七訕訕插口道:“那個……我們來到登州已有幾日,其間我見過曹副使好幾次糾纏海棠,料想曹副使對她有點意思。”
昆布遂猜測道:“會不會是海棠將此事告訴了她的情郎,情郎心中惱怒,幹脆闖進驛館殺了曹副使?”
馬擴本待說出海棠的真實身份,但轉念想到此事尚未證實,便道:“那好,我與你二人一道去尋海棠,當麵問個清楚明白。”
又故意落在後頭,向阿七問道:“你昨日見到曹副使在市集打聽什麼,他都是向什麼人詢問?”
阿七道:“賣米麵和魚蝦的商販,也有賣水果蔬菜的。”
又問道:“對了,我一直很想問,為什麼賣米麵的商販,還會同時賣魚蝦?好像很有些奇怪,至少在高麗從來沒見過。”
馬擴笑道:“賣米麵嘛,是因為那商販本來就是賣米麵的。他也會定期運送糧食到沙門島,島民不是用錢購買,而是用魚蝦之類的海產品支付,以物易物,因而商販又兼做賣魚的生意。除此之外,那商販還會賣鹽。”
阿七問道:“鹽也是從島民手上換來的嗎?貴國不是實施榷鹽製度[56],由官府專賣嗎?聽說鹽販需要從官府取得鹽引,才能經營,不然就是走私。”
馬擴道:“確實是這樣。按理來說,那米麵商販賣鹽,島民私下煮鹽曬鹽,都屬於違法行為。但登州比較特殊,島民隻有魚鹽之利,再無其他。漁民一年之中有半年多時間不能出海,捕不到魚,便隻有自行製鹽,不然真的是無以謀生。因而官府對民間這種私下交易都是睜隻眼閉隻眼。當年蘇軾蘇大學士知登州,發現了這一現象,專門向朝廷上了一道奏疏,請求準許登州民間自行交易海鹽。朝廷了解到實際情況後,恩準了蘇大學士的奏章。因而現下登州鹽隻要不出登州州界,交易便算合法。”
阿七這才釋然。忽又想起了什麼,忙道:“是了,我記得兩個月前來的時候,在沙門島見過那賣米麵的商販,好像叫寧盡忠。他是運糧到廟島,結果船壞了,還想搭我們使船回登州呢。不過因為我們要直接去明州,就沒有搭成。”
馬擴隻笑了一笑,心頭卻是滿布疑雲:李清照稱曹笑笑此趟出使是為了尋人,那麼所尋者當是當年失蹤的曹氏侄女了。那侍女海棠,十之八九便是當年鼉磯島失蹤的少女。曹笑笑既已在驛館遇到她,應該也認出了她,如此才能解釋糾纏不休一事,如何還會到蓬萊市集四下打聽呢?莫非他還在尋找與侄女同時失蹤的高藥師外甥?
此時李清照正在房中盤問侍女海棠。海棠聽說身份已被馬擴拆穿,不得不承認自己就是高麗使者曹笑笑的侄女。
李清照道:“十年前你人本來在鼉磯島,是怎麼失蹤的呢?”
海棠道:“我父母早亡,自小依附於叔叔,叔叔要把我嫁給高藥師外甥李明。那個人,粗鄙無禮不說,而且早就有妻有妾,我自然不願意。那會子剛好是八月,戍守鼉磯島的水兵要返航回登州,我便趁人不備,偷偷溜上了刀魚巡檢乘坐的最大的那艘船,這才來到了登州。”
李清照驚奇道:“從鼉磯島到登州,應該有兩三天的水路,這一路下來,都沒人發現你嗎?”
海棠道:“那會子我還隻是個小女孩,縮在艙下雜物間的木桶中,根本沒人注意到。”
一名十二三歲的小女孩,藏身於木桶中,漂洋過海,忍饑挨餓,隻為了逃避包辦婚姻,想想就可憐,令人同情。
李清照又問道:“你既在登州登岸,怎麼會流落到了青州?”
海棠道:“我是特意尋去的。我在登州聽人說趙夫人是天底下最有才氣的女子,我也想成為夫人那樣的人,便一路打聽,尋去了青州。”
李清照道:“那麼你化名海棠,也是有意如此嗎?”
海棠點了點頭。又咳嗽一聲,吟誦道:“‘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這是夫人的名作了。”
李清照嘴角不由得露出一絲笑意,又問道:“那你本名叫什麼?”
海棠微有遲疑,但還是說了出來,道:“曹大運。”
李清照當即笑了,問道:“你一個女孩子,怎麼會叫這麼奇怪的名字?”
海棠咬著嘴唇道:“父母給取的,隻能如此。”又再三賠罪道:“請夫人原諒我隱瞞本名之罪,我也不是成心的。”
李清照道:“那好,我要你實話告訴我,那高藥師的外甥,結果如何了?”
海棠愕然道:“我如何會知道他的結果?”
李清照道:“不是你殺了他嗎?”
海棠愣了一愣,這才道:“沒有。決計沒有。我隻是自己逃離了鼉磯島,根本不知那人後來如何。他怎麼了?”
李清照道:“他跟你同時失蹤了。”
海棠一時怔住,不知該如何對答,好半晌才道:“不管怎樣,我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料想她當年區區一個文弱少女,既已決定逃離,又何須多此一舉殺人?李清照思忖道:“會不會是那男子愛你發狂,聽說你失蹤,以為你已經投海,他一氣之下,便也自行跳海自殺了?”
海棠“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隨即抿嘴道:“我不知道會有這回事。”
李清照道:“那麼高麗使者曹笑笑……”
海棠道:“我容貌變化甚小,叔叔第一眼見到,便認出了我。雖然因為夫人的緣故,沒有當麵揭破,卻一再私下找我。”
李清照歎道:“這件事,我全然想錯了,我還以為曹笑笑是垂涎你的美色,才不斷糾纏你,原來他隻是想與你相認,帶你回高麗。”
頓了頓,又道:“是了,高藥師外甥既已失蹤,你困厄已解,為何不肯跟你叔叔相認,一道返回高麗,榮華富貴,唾手可得,又何須跟在我身邊,做些端茶送水的事?”
海棠道:“我叔叔沒告訴我李明失蹤一事啊。李明真的失蹤了嗎?再說了,就算八抬大轎抬我去高麗,我都不會去的,我隻想跟在夫人身邊,服侍夫人一輩子。”
李清照聞言很是感動,也頗為疑惑,沉吟道:“曹笑笑既已認出了你,為何今日不隨我等登蓬萊閣,仍要去蓬萊市集?分明在找什麼人。莫非他是受高藥師之托,想找到其外甥李明?”又問道:“李明也是渤海人,對不對?”
海棠道:“對。”
李清照道:“高、李均是渤海大姓,李氏之‘李’,更是唐朝賜姓,那李明的身份,當不簡單了。”
海棠道:“可能吧。那時我年紀還小,隻一心想從李明身邊逃開,對這些事,全然沒有留意。”
剛好馬擴與昆布、阿七來訪。李清照見海棠目光與馬擴相接後便迅疾低頭,頗不自在,便命道:“你忙了一天,人也累了,先回房歇息吧。”等海棠離開,才將馬擴等人請入堂中,將海棠一番話盡數說了。
高麗侍從昆布、阿七聽說海棠竟是本國副使曹笑笑的侄女,莫不瞠目結舌,驚愕交加。
李清照又道:“馬將軍離開後,我便去找海棠,房中不見人影,又尋出去,方才見她躲在庭院一角的樹下哭泣,足見她對曹副使之死還是很傷心的。”
馬擴問道:“海棠可有要好的男子?可能這話問得有些唐突,還望趙夫人不要見怪。”
李清照搖頭道:“沒有。”
馬擴追問道:“趙夫人能肯定嗎?”
李清照點了點頭,道:“海棠一直跟在我身邊,她若是有了喜歡的男子,我一定會知道,高興還來不及。”
馬擴遂起身道:“如此,事情當與海棠無幹了。”又道:“夜色已深,趙夫人請早些歇息。”
出來庭院,馬擴道:“你二人都餓了吧,我聽到阿七肚子一直在咕咕作響。”
阿七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馬擴道:“時辰不早了,你們先去吃點東西,等宴廳宴散,你二人稟報金使者後,便好好歇息。曹副使的案子,明日再說。”
昆布、阿七滿口答應。送走二人,馬擴便掉頭私下來找海棠。海棠很是意外,遲疑了一會兒,才勉強放馬擴進房,問道:“馬將軍深夜至此,有何貴幹?”
馬擴開門見山地道:“海棠娘子對趙夫人撒了謊。夫人同情娘子小小年紀、孤身漂流在外,才會被你瞞過。你叔叔曹笑笑真正想找的人應該是高藥師外甥李明,他既認出了你,你又是與李明同時失蹤,如何不會向你詢問李明下落?”
海棠道:“叔叔確實沒有告訴我李明失蹤一事。”
馬擴道:“反正你叔叔人已經死了,也無從對證了。”哼了一聲,轉身便走。
海棠忙問道:“馬將軍要去哪裏?”
馬擴道:“當然是要去將海棠娘子有意欺瞞一事告訴趙夫人。”
海棠挺身攔在門前,問道:“馬將軍想知道什麼?”
馬擴問道:“曹笑笑明顯是在找人,而且找的應該不是你曹大運,他要找的是誰?”
海棠道:“李明,高藥師外甥。”又補充道:“應該是高藥師拜托了叔叔,叔叔才格外上心。”
馬擴想了想,道:“海棠娘子明明已從曹笑笑口中得知李明與你同日失蹤一事,卻在趙夫人盤問時竭力回避,到底是什麼緣故?嗯,應該是娘子跟李明失蹤一事脫不了幹係。你忌憚趙夫人聰慧過人,怕泄露消息,把你自己牽扯進來,對不對?”
海棠正色告道:“海棠可以以亡母的名義對天發誓,我絕沒有殺人,更沒有殺李明。我一再回避,是因為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往事,我根本不想提起。”
馬擴搖頭道:“馬某可沒有說是海棠娘子殺了李明。”頓了頓,又道:“馬某相信娘子沒有殺人,但卻不相信你與此事無關。既然曹笑笑堅信李明還活在世上,四下尋找,必然有他的理由。”
海棠道:“我是偷乘刀魚船離開的,或許李明也是如此。但自從那日離開鼉磯島後,我便再也沒有見過他,我可以起誓。”
馬擴道:“李明一意要娶海棠娘子,你既是獨自策劃,他當不知你計劃逃離之事,如何會與你同日登船離島?”
見海棠咬唇不答,便道:“娘子不肯說實話也無妨,但我馬擴是個執拗性子,非得查清楚此事不可。夜深了,請娘子早些歇息吧。”自開門出去。
海棠微一猶豫,即跟到門邊,叫道:“馬將軍,你是個好人,李明這件事,你最好不要再追查下去。”
馬擴奇道:“為什麼?”
海棠上前兩步,低聲問道:“是不是我隻要將李明的下落告訴馬將軍,將軍就不會再來煩我?而且不會向他人泄露所有與我相關之事?我是指任何人,包括趙夫人在內。”
馬擴隻是猜測海棠多少了解一些內情,卻不想她竟然知悉李明的下落,不由得喜出望外,忙道:“馬某可以保證,娘子所言,隻限於你我之間。”
海棠咬了咬嘴唇,才道:“實話告訴馬將軍,李明人在沙門島上,是你們大宋私下扣押了他。”
* * *
[1]徐巿:即徐福。
[2]中國神仙思想曾盛行於戰國時期,當時民間廣泛流傳著許多傳說,其中以東海(非今之東海,而是指渤海之東)仙山及昆侖山最為神奇,流傳也最廣,成為中國兩大神話係統的淵源。東海仙山是指東方海上五山。據《列子·湯問》:“渤海之東不知幾億萬裏,有大壑焉,實惟無底之穀,其下無底,名曰歸墟。八弦九野之水,天漢之流,莫不注之,而無增無減焉。其中有五山焉:一曰岱輿,二曰員嶠,三曰方壺(方丈),四曰瀛洲,五曰蓬萊。其山高下周旋三萬裏,其頂平處九千裏。山之中閑相去七萬裏,以為鄰居焉。其上台觀皆金玉,其上禽獸皆純縞。珠玕之樹皆叢生,華實皆有滋味,食之皆不老不死。所居之人皆仙聖之種;一日一夕飛相往來者,不可數焉。而五山之根,無所連箸,常隨潮波上下往還,不得蹔峙焉。”後岱嶼、員嶠二山飄去不知蹤跡,隻剩下方丈、瀛洲、蓬萊三山。
[3]秦始皇二十八年(前219年),秦始皇派徐福率領童男童女數千人,以及已經預備的三年糧食、衣履、藥品和耕具入海求仙,耗資巨大。但徐福率眾出海數年,並未找到神山。秦始皇三十七年(前210年),秦始皇東巡至琅琊,徐福害怕受到責罰,便推托說出海後碰到了大鮫魚,因其阻礙,無法遠航,要求增派射手對付鮫魚。秦始皇應允,親設連弩追殺大魚,從琅琊經成山來到芝罘。終於遇見一條巨魚,將其射殺。後人有《吊始皇芝罘射魚》雲:“鉦鐃一振山靈動,精騎四繞列熊羆。強弩竟響蒼岩裏,劈破黃雲羽箭馳。”後徐福再度率眾出海,就此消失不見。
[4]芝罘:山名,在今山東煙台市北。
[5]衛長公主為皇後衛子夫所生長女,第一任丈夫為第五代平陽侯曹襄(漢武帝長姊平陽公主所生),第二任丈夫即是欒大。漢武帝、欒大等人故事可參見吳蔚小說《大漢公主》。
[6]登州:北宋時隸屬於京東東路,州治蓬萊(今山東蓬萊,屬煙台管轄)。登州海中有雲,散而成氣,聚而成形,如樓台殿閣、城郭人民、車馬往來之狀,撲朔迷離,變幻莫測,謂之“海市”,即世所知名的海市蜃樓。又,沙門島、鼉磯島等均隸屬於登州,但書中登州有時候是統稱,指登州全州,有時候單指州治蓬萊,這是古代習稱,請根據上下文區分,並非作者混淆。
[7]明州:今浙江寧波。揚州:今江蘇揚州。泉州:今福建泉州。又,泉州曾名清源軍、平海軍,此“平海軍”是路級以下區劃名,“平海”是駐軍番號,“軍”則與州、府平級,非登州水軍之平海軍(此平海軍為水軍,原為廂軍,後升為禁軍,以“指揮”為單位)。
[8]登州名列四大通商口岸,僅是因其為北方知名港口,商貿繁茂程度根本無法與南方諸港口相提並論。蓋因為北宋時期禁止南方海商北上與契丹、高麗、女真等通商(實際上並未真正禁斷,商貿仍以走私的方式進行),登州口岸因特殊地理位置,僅僅是充當與高麗交通的門麵。因古時受航海技術限製,海路艱險難行,高麗使者通常乘船至登州登岸,再行陸路,此為傳統路線。這就是為什麼北宋時在登州港口附近修建有高麗亭、高麗館的緣故。所謂“日出千杆旗,日落萬盞燈”之景,應該是囊括了登州本地漁民在內(登州三麵環海,盛產魚鹽)。事實上,北宋時期,即便大型商船南下或北上途徑登州,也多不會入登州港停靠(除非貨物本身就是運至登州登陸,如自女真往中原走私馬匹),而是以登州北麵的沙門島(今山東長島,屬蓬萊管轄)為中轉站。理由很簡單,到登州港要多繞六十裏(宋製)。此沙門島,即北宋最高級別流放之地沙門島。島嶼同時充當著中轉港口及監獄的角色,可謂史所罕見。關於此節,作者曾兩次赴蓬萊及長島實地考證,具體可參讀後記。注意,沙門島原本指長山島,因島上有廟而得名,後因其名氣太大,因而成為長山、廟島、大黑山、小黑山等諸島嶼(即今廟島群島)的統稱。本書中的“沙門島”,有時候是統稱,有時候是單指沙門寨所在長山島,請根據上下文區分,並非作者混淆。
[9]東京道:為遼五京道之一,治所在東京遼陽府(今遼寧遼陽)。轄境西起醫巫閭山、嫩江,北達外興安嶺,東至海,南及朝鮮東北地區。
[10]此處據元人於欽所著《齊乘》(元代著名地方誌,學術價值極高。“齊”即指古代曾為齊地的山東)。除了於欽本人就是青州人、又長期在山東擔任地方長官外,還因元代開辟了海運(具體可參見吳蔚同係列小說《富春山居圖》),以海船從江南往大都(今北京)運糧,而沙門島是必經要害之地,元廷曾於島上置巡檢司,元人考量記載當更精準一些。但要強調的是,於欽在《齊乘》中記為“九十裏”,亦有史籍如宋人朱勝非(南宋宰相。與金人扶持的傀儡皇帝張邦昌是連襟,但二人政治立場完全不同,嶽飛北伐時,朱勝非和參知政事趙鼎全力支持)《秀水閑居錄》記載為“六十裏”,宋六十裏其實與元九十裏完全一致。中國曆代裏製變化較大,宋時以五尺為一步,三百六十步為一裏。注意,古人說的“步”,是指左右腳各邁一次,所以古代的一步相當於現代的兩步。元代雖仍然以五尺為一步,但改二百四十步為一裏。
[11]中國流放製度源遠流長,《尚書》中記載“流宥五刑”,即是用流放之法來寬宥當判,墨(在臉上刺字並塗墨亦稱“黥”)、劓(割掉鼻子)、剕(把腳砍掉)、宮(閹割生殖器,又稱“腐刑”)、大辟(死刑)五刑之罪人,流放之地通常是四麵邊荒地帶,如“流共工於幽州”“竄三苗於三危”等。
[12]宋哲宗時,高太後將蔡確貶到往新州(今廣東新興),開創了宋廷朝臣貶到嶺南先例。當時的嶺南被認為是“煙瘴最甚”,有“人間地獄”之號。在那個時代,被貶往嶺南,實際上就相當於被判了死刑。蘇軾曾有詩雲:“問翁大庾嶺頭住,曾見南遷幾個回?”意思是說,被貶到嶺南的人,沒有幾個能夠生還,由此可見嶺南環境之惡劣。但事實上,大宋最高流刑並非嶺南,而是沙門島,通常隻有罪大惡極(此“罪大惡極”為彼時宋廷標準,包括貪贓、謀變、盜賊等,請勿以當今法製來衡量)又因種種原因被免除死刑者,才會流放沙門島。
[13]北宋軍製,將軍隊分為禁軍、廂軍、鄉兵和蕃兵四種,具體可參見本書外一章《回首望雲中——宋與遼》,此處不再贅述。
[14]北宋地方行政區劃分為路、州、縣三級。各路設安撫使,沿邊地區則設經略安撫使,掌一路刑罰之事。路之各長官,稱為監司。路下有州。州雖設有刺史之名,實同虛設,實際掌事的是知州,如登州長官稱知登州。各州設有通判,與知州同領州事,以文臣任之,被稱為“監州官”,為宋代之特殊製度。縣沒有縣令之名,而實際任事者則為知縣。縣又有赤縣、畿縣、望縣、緊縣、上縣、中縣、中下縣、下縣之分,多根據人口、經濟及地理位置來劃分。在重要地方設府。有的是將重要之州升格為府,有的是某一皇帝即位前之封地或曾任官之地,即位後即升為府,有的是沿用唐代、五代之舊名。在同一府地另有軍、監等地方機構。今山東地區東部屬於京東東路,治所益都(今山東青州)。京東東路下轄青州(州治益都,領益都、臨朐、壽光、臨淄、幹乘、博興6縣)、淄州(治所淄川,今山東淄博,領淄川、長山、鄒平、高苑4縣)、齊州(宋徽宗政和六年升為濟南府,治所曆城,今山東濟南,領曆城、長清、禹城、臨邑、章丘5縣)、濰州(治所北海,今山東濰坊,領北海、昌樂、昌邑3縣)、萊州(治所掖縣,今山東萊州,領掖縣、膠水、萊陽、即墨4縣)、登州(治所蓬萊,今山東蓬萊,領蓬萊、黃縣、牟平、文登4縣)、密州(治所諸城,今山東諸城,領諸城、膠西、高密、安丘、莒縣5縣)、沂州(治臨沂,今山東臨沂,領臨沂、沂水、新泰、費縣、承縣5縣)、淮陽軍(治下邳,今江蘇邳州市古邳鎮,領下邳、宿遷2縣)。值得強調的是,就京東東路而言,齊州雖然升為濟南府,府比州重要(凡政治、經濟、軍事三者兼重的地方設府),但因為京東東路路治仍設在青州益都,所以濟南府行政地位仍不及青州。宋徽宗、宋欽宗執政期間,濟南知府因功升任知青州者不乏其人(知青州同時兼京東東路安撫使)。
[15]宋廷升登州水師廂軍為禁軍及知登州郭誌高奏置刀魚寨二事,發生在遼興宗索取關南十縣之地後。自“澶淵之盟”後,宋、遼兩國保持了長久的和平,然到了慶曆二年(1042年),宋軍與西夏交戰正緊,遼國趁機落井下石,遼興宗明目張膽地向大宋索取瓦橋關(今河北雄縣西南)以南十縣之地(即後周世宗柴榮北伐契丹時奪回的領土)。同時,契丹精銳騎兵雲集在幽、薊(今京、津及河北部分地區)一帶,聲言如果宋不割地,就要興師南下。宋仁宗懦弱無用,最終屈服於遼國的壓力,以增加歲幣的方式妥協(具體經過可參見本書外一章《回首望雲中——宋與遼》)。這件事後,宋廷意識到遼國狼子野心不死,隻怕是欲壑難填,日後仍然會有南侵之舉。而登州則處於對遼的海防前線,“自古海道(轉下頁)
[16](接上頁)有事,登、萊為必出之途”,宋廷遂刻意經營,建刀魚寨以震懾北方,“屯兵常不下四五千人。除本州諸軍外,更於京師、南京、濟、鄆、兗、單等州,差撥兵馬屯駐”,登州平海、澄海二軍也由此成為北宋最大的水師部隊。
“刀魚”原為魛魚。“船”原為舡。
[17]今存蓬萊水城為明洪武九年(1376年)在原刀魚寨的基礎上所修,總麵積27萬平方米,南寬北窄,呈不規則長方形,設有水門、防浪堤、平浪台、碼頭、燈塔、城牆、敵台、炮台、護城河等,體係完備,進可攻、退可守,是國內現存最完整的古代水軍基地。一代名將戚繼光曾在此訓練水軍,抗擊倭寇。
[18]一說四大名樓為北方鸛雀樓(因王之渙《登鸛雀樓》而聞名)、南方滕王閣、黃鶴樓、嶽陽樓。因作者在前著《璿璣圖》已涉及鸛雀樓,對此樓略有考證研究,在作者看來,蓬萊閣雖是後起之秀,王之渙詩也遠比蘇軾詩流傳更廣,但因為海市、仙山、八仙等種種因素,蓬萊閣聲名當遠在鸛雀樓之上。
[19]沙門:今長島,又名廟島群島,由南長山、北長山、大黑山、小黑山、廟島等大大小小一組島嶼組成,因諸島相距甚近,遠遠望去,仿若一島。鼉磯:又名駝基島,今砣磯島。牽牛:又名紗帽島,今沙磨島。大竹:今大竹島。小竹:今小竹島。
[20]“蘇門四學士”指黃庭堅、秦觀、晁補之、張耒。“蘇門後四學士”是李格非、廖正一、李禧、董榮。又,蘇門學士隻是指這些人出自蘇軾門下,得到過蘇軾的親自指導,但並不表示他們與蘇軾統稱為一個文學流派。實際上,這八人文學風格大不相同,成就也有高有低。譬如黃庭堅是蘇軾弟子,卻以詩自創流派,最終與恩師蘇軾並稱“蘇黃”。
[21]據宋人李清臣《王文恭公珪神道碑》:“女,長適鄆州教授李格非,早卒。”又據宋人莊綽《雞肋編》:“岐國公王珪,元豐中為丞相。父準、祖摯、曾祖景圖,皆登進士第……又漢國公準子四房,孫婿九人:餘中、馬玿、李格非、閭丘籲、鄭居中、許光疑、張燾、高旦、鄧洵仁皆登科……曾孫婿秦檜、孟忠厚,同時拜相開府。”李格非任鄆州教授時為元豐六年(1083年),其所娶者當為王珪長女。而李清照生於次年(1084年),其生母必是王珪長女無疑,繼母才是狀元王拱宸孫女。這也能解釋為何李清照與弟弟李迒一直不大親近,因姐弟二人同父異母。丈夫趙明誠死後,李清照孤苦無依,到臨安依附於李迒。李迒則視姐姐為負擔,將李清照嫁給右承奉郎、監諸軍審計司屬吏張汝舟。婚後僅幾個月,夫妻即反目,李清照投書揭發後夫謊報參加科舉省試次數,以此冒取入官資格。經查屬實,於是張汝舟被除名,遣送柳州(今屬廣西)編管。按照宋代法律,妻子告發丈夫,即使情狀得實,妻子仍要處二年徒刑,李清照遂被逮捕係獄。但由於翰林學士綦崇禮等親眷及時援手相救,李清照被關押九日後,便重獲自由。又,《雞肋編》中所提“曾孫婿秦檜”,即為人神共憤的大奸臣秦檜。秦檜妻子名王喚妹,為王珪第四子王仲岏之女,嫁與秦檜為妻後,成為臭名昭著的“長舌婦”王氏。李清照是王珪的外孫女,王喚妹是王珪的孫女,這兩個以不同方式留名青史的著名女人,實際上是姑表姊妹的親戚。
[22]宋神宗在位時,為富國強兵,任用王安石實施變法。宋神宗死後,皇子趙煦即位,是為宋哲宗,因年僅八歲,由祖母太皇太後高滔滔(宋英宗皇後)垂簾聽政。高太後起用王安石變法的反對者司馬光為宰相,保守派代表文彥博、呂公著等人也相繼上台。在高太後的大力支持下,司馬光全部廢除了王安石的新法,任用劉摯、王岩叟等人為諫官,竭力打擊變法派人物和奉行新法的各級官員,如呂惠卿、章惇、蔡確、呂嘉問等人。這些變法派人物有的被貶,有的被判刑,有的被逐出朝中,不一而足。呂大防、梁濤、劉安世等人還把支持變法的八九十名大臣劃入王安石、呂惠卿、蔡確等人名下,認為他(轉下頁)
[23](接上頁)們結成死黨。這就是宋朝曆史上所謂的“元祐更化”,又名“元祐黨爭”。高太後病故後,宋哲宗親政,又起用變法派章惇為宰相,變法派大臣蔡卞、林希、黃履、來之邵、翟思、上官均等人均升居要職。宋哲宗更是聽從章惇的提議,追奪保守派大臣司馬光、呂公著死後所贈諡號,推毀所立碑石;貶斥呂大防、蘇軾、蘇轍、劉摯、梁燾、範純仁、範祖禹、黃庭堅、文彥博等人出朝廷,就連司馬光所著《資治通鑒》原版也差點被銷毀。在貶逐保守派官員的同時,宋哲宗、章惇等又逐步恢複新法。這就是曆史上所稱的“紹聖紹述”。但元祐一案並沒有就此結束,反而演繹出更多風波。宋哲宗死後,在向太後(宋神宗皇後)的支持下,宋哲宗弟弟趙佶繼位為宋徽宗。宋徽宗對向太後感恩戴德,請求向太後垂簾聽政。向太後是新法的反對者,當權後即起用保守派大臣,又追複司馬光、文彥博、呂公著、呂大防、劉摯等三十三人官職。變法派章惇、蔡京、蔡卞、安惇等,幾乎全部被貶黜出朝,變法派再次遭到沉重打擊。向太後病逝後,宋徽宗親政,重新起用蔡京入相,變法派再度執掌朝政,保守派大臣徹底失勢。為了鞏固權位,蔡京還想將元祐時代的舊黨群臣“趕盡殺絕”,以文臣執政官文彥博、呂公著、司馬光、範純仁、韓維、蘇轍、範純禮、陸佃等二十二人,待製以上官蘇軾、範祖禹、晁補之、黃庭堅、程頤等四十八人,餘官秦觀等三十八人,內臣張士良等八人,武臣王獻可等四人,共計一百二十人,分別定其罪狀,稱作“奸黨”。又鼓動宋徽宗親書奸黨名字,刻在石碑上,立於內府端禮門前,稱“元祐黨籍碑”。後來,更增“元祐黨人”為三百零九人。凡碑上列名者,一律“永不錄用”,且不許黨人子孫留在京師,不許參加科考。後因天上星變,宋徽宗有所畏懼,這才下令毀“元祐黨人碑”,解除黨禁。
當時宋徽宗還下詔毀除已刊行的蘇洵、蘇軾、蘇轍、秦觀、黃庭堅等人文集,禁止他們的文章流傳,違者嚴加查處,對檢舉揭發者厚加獎賞。但禁令愈嚴,“三蘇”等人文集流傳愈廣,時人甚至以收藏“蘇黃”等人文集多而誇耀。在士大夫中,如不能背誦蘇軾的詩,則很失體麵。宋徽宗為此再次下詔,重申禁、毀“蘇黃”之文,對“蘇黃”文不得收藏學習,違反者以“大不恭”論罪。“大不恭”即“大不敬”,列古代“十惡”之六,大致包括盜竊禦用物品、因失誤而致皇帝的人身安全受到威脅、不尊重皇帝及欽差大臣三大類犯罪。
[24]《金石錄》共三十卷,先由趙明誠撰寫大部分,其餘部分由其妻李清照完成。該書著錄其所見從上古三代至隋唐五代以來,鐘鼎彝器的銘文款識和碑銘墓誌等石刻文字,考訂精核,評論獨具卓識,是中國最早的金石目錄和研究專著之一,與歐陽修所著《集古錄》齊名,後人往往將金石學稱為“歐趙之學”。
[25]開封(今河南開封)為北宋京師,又稱東京、汴京、汴州、汴梁(戰國時期魏國建都於此,稱大梁)等。另有三大陪都:南京應天府(今河南商丘),西京河南府(今河南洛陽),北京大名府(今河北大名),與東京開封府(今河南開封)合稱“四京”。
[26]江寧:今江蘇南京。
[27]左諫議大夫:秦始置諫議大夫,曆代沿置。唐德宗貞元四年(788年),分置左、右,各四員。左諫議大夫隸門下省,掌侍從讚相,規諫諷諭。初為正五品上,後升為正四品下。北宋前期,多出領外任,或兼領別司,不專言職,用為五品寄祿官。宋神宗元豐改製,複置為職事官,員一人,從四品,隸門下省,與右諫議大夫同掌規諫諷諭,領諫院。凡朝廷有失,大事則廷諍,小事則論奏。又,據作者手頭資料,流放沙門島官員中,最高官秩為從三品。洪芻以從四品官職被流放,也算是流人中的高級官員。登州軍政長官知登州僅為從五品,通判為從八品。
[28]宋代香事(指用各種材料製成的香,如以沉香製作的香稱沉水香,是古代祀天專用香)發達,文人從事撰寫整理香譜之類書籍眾多。洪芻所著《香譜》為今存北宋最早、也是保存比較完整的香藥譜錄類著作,其中集古今香法,對曆代用香史料、用香方法以及各種合香配方,如鄭康成(鄭玄,東漢末年儒家學者、經學大師)漢宮香、南方小宗香、真誥嬰香、戚夫人(漢高祖劉邦妃子)迎駕香、唐員半千香等,均廣而收羅之。並首創用香事項之分類模式為:香之品、香之異、香之事、香之法等四大類別。其分類方法為其後各家香譜所依循。
[29]藝祖:指有才藝文德的祖先,是太祖或高祖的通稱。這裏藝祖是宋太祖趙匡胤。他曾立下秘密誓約,規定子孫後代“不得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人”“子孫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
[30]蘇八娘:即傳說中的蘇小妹原型。實為蘇洵第三女,蘇軾之姐。十六歲時與舅舅之子即表兄程之才結婚,婚後經常受程家虐待,婚後第二年生有一子,第三年便因受夫家虐待致死,死時十八歲。
[31]洪芻父名洪民師,進士出身,早亡。洪芻母黃氏是黃庭堅長妹,生而重瞳,有異人之像(相術認為重瞳是異相、吉相,上古的舜、西楚霸王項羽都是重瞳)。據黃庭堅記:“生重瞳子,眉目如畫,玉雪可念,其為女工,皆妙絕人。”然“(黃氏)歸洪氏,非先大夫意,怏怏逼之而後行焉為洪氏生四男子,曰朋、芻、炎、羽,年二十五而卒。……文城君(洪芻祖母,黃氏婆婆,姓李。黃庭堅稱其‘治《春秋》,其文有權智,如士大夫’)聞夫人初不願行,心少之,故古人歸則得罪。及舅與父皆葬,夫人不得藏骨於其域,焚而投諸江,是時朋、芻、炎、羽未成人也”。黃氏生下四子後,二十五歲早卒,死後不得與丈夫同葬,而是被婆婆李氏焚毀屍身,將骨灰投江。古代以“入土為安”為傳統,死者不得全屍已是巨大遺憾,至於將死者挫骨揚灰,隻有不共戴天之深仇大恨者才會如此。黃氏死後如此悲慘,生前在李家之地位,可想而知。而黃氏娘家對此毫不知情,“夫人歿後十有四年,太夫人(黃母)始知不得葬,哭之不成聲,曰:‘使是子安歸乎!’其兄弟無以自解說,念夫人,建洪氏之廟南康廬山之下,故刻石於廬山,築亭以庇之,仿佛其平生而妥之。”
[32]金富軾:字立之,號雷川。新羅王室後裔。曾祖父金魏英在新羅歸順高麗,被高麗王朝任命為慶州州長。父親金覲官至國子祭酒、左諫議大夫。金覲曾出使宋朝,與同行的樸寅亮的詩文一起被刊行為《小華集》,在宋朝廣為流傳,使得高麗贏得了“小中華”的美稱。金富軾受父親熏陶,自幼博學強識,在高麗肅宗壽昌二年(1096年)科舉及第,補安西大都護府司錄參軍事,考滿入翰林院,“善屬文,知古今,為其學士所信服,無能出其右者”。曆仕高麗肅宗、高麗睿宗、高麗仁宗三朝,官至門下侍中,是朝鮮半島高麗王朝時期的著名政治家、文學家、曆史學家,號稱“一等一的名臣”。他所編著的《三國史記》是朝鮮半島現存最早的曆史書籍,模仿中國紀傳體史書,係統地記載了新羅992年(公元前57—公元935年)、高句麗705年(公元前37—公元668年)、百濟678年(公元前18—公元660年)爭雄朝鮮半島的曆史。據宋代王應麟的《玉海》記載,《三國史記》在問世二十五年後就傳入中國,並被藏於秘閣,可見受重視的程度。
[33]宋徽宗宣和五年(1123年),宋徽宗派通議大夫、禮部侍郎路允迪率使團出使高麗。船至海上時,遇到狂風,八舟溺七,隻有路允迪所乘之船安然以濟。船員李振說這是湄州女神(指媽祖,湄州是媽祖的成神地)顯靈。正是在這次出使時,送使團成員徐兢為高麗接待大臣金富軾畫了像,並收錄進《宣和奉使高麗圖經》中,惜圖今已亡佚。金富軾則代高麗仁宗撰《謝遣使吊慰表》,交付使者轉給宋徽宗。
[34]女真部落之前曾對高麗稱臣臣服(高麗文宗朝時,由於遼國不斷派兵攻打女真,奴役他們,高麗定州界外東女真部落先後歸附高麗,高麗設十五州轄之。甚至有一種說法,稱女真完顏氏亦出自高麗),即便是高麗睿宗時女真強大,兩方也是約為兄弟之國。而今到了仁宗朝,高麗竟然成為金朝屬國,國中上下一時難以接受這巨大落差。正如高麗大臣尹彥頤(尹瓘之子)所言:“女真本我朝人子孫,故為臣仆,相次朝天,近境之人皆屬我朝戶籍久矣,我朝安得反為臣乎!”
[35]北宋末年,宋廷不但有“聯金滅遼”之策,還定有“聯麗滅遼”之計。為籠絡高麗,宋徽宗將接待高麗使者的規格升為“國信使”,其館伴也由翰林學士充任。高麗曾派士子金端等五人入宋朝太學學習,宋徽宗特地為置博士負責教學。政和七年(1117年)二月,宋徽宗親禦右文殿策試高麗進士。三月,賜高麗進士權適等四人上舍及第。這是宋朝專為高麗士人舉行的唯一的一次進士考試,宋徽宗對高麗可謂盡心盡力。但在國際關係中,各國曆來均以本國利益為最高行為原則,對高麗而言,降金為彼時最佳選擇,無可厚非。而反觀大宋皇帝,為擺“天朝大國”的空架子,不惜花費巨大物力財力招徠“遠夷”,這些送給外國人的錢,無不出自本國百姓頭上,此等行為才是荒唐可笑之舉。
[36]這也是宋朝在登州最後一把平安火,時為建炎二年(1128年)八月初一。建炎年間,京東東路全境落於金人之手。
[37]登州城之東北隅有樓台名賓日,四月間見日出最早。朱勝非《秀水閑居錄》雲:“日將出,海波皆紅,洶湧有聲。又青霞對起雲日間,須臾,日輪果從二霞中出。”
[38]沙門島每年配額是200人,但由於犯人是流人身份,朝廷不為流人配給衣糧,所以島上囚犯都得自食其力。年複一年,島上犯人日益增多。而沙門島上隻有八十餘戶島民,難以同時給養太多犯人,因而犯人“多殍死”。而且沙門寨寨主(管名監押,相當於監獄長)為平衡島上人數,殺囚現象嚴重。後宋廷了解到實際情況,決定改善沙門島犯人狀況。刑部於元祐六年(1091年)上奏:“配沙門島人,強盜親下手,或已殺人放火,計贓及五十貫,因而強奸,親毆人折傷,兩犯至死,或累贓滿三百貫、贓二百貫以上,謀殺人造意或加功因而致死,十惡本罪至死,造蓄蠱毒藥已殺人,不移配。而年六十以上、在島五年,移配廣南牢城;在島十年,依餘犯格移配。篤疾或年及七十、在島三年以上,移配近鄉州軍牢城;犯狀應移而老疾者同。其永不放還(比遇赦不免更高一級)者,各加二年移配。”對沙門島流人移配的具體年限和其他條件都做了非常詳細的規定。
[39]“樞密直學士”一職始設於五代後唐時期。宋代樞密直學士的職能與地位經曆了多次變化,宋太祖執政前期,樞密直學士與觀文殿學士承擔著為侍從、備顧問、掌機務的職責。大宋立國之初,宋太祖任命最重要的心腹大臣趙普為右諫議大夫、樞密直學士,足見樞密直學士職位之重。
[40]宋太祖一朝,樞密直學士馮瓚(齊州曆城人,李清照同鄉)風神俊爽,精明能幹,甚為得寵,是一時的風雲人物,由此威脅到宰相趙普的利益。當時馮瓚一舉平定蜀地上官進之亂,正要還京。趙普派親信趕到潼關(今陝西),半路攔下馮瓚行裝,搜查後發現內有金帶珍玩,皆已封好,係擬送開封尹趙光義(宋太祖趙匡胤弟,即後來的宋太宗)幕僚劉轜。趙普上報後,最恨貪贓枉法的宋太祖勃然大怒,下令將馮瓚以贓論死;會赦,遂流沙門島,逢恩不還(比永不放還低一級)。馮瓚在沙門島上待了十年,本來是遇赦不免(前麵提過“移配法”在宋哲宗朝方才訂立),但宋太宗即位後,即將馮瓚召回,授為左讚善大夫。因馮瓚是因為賄賂趙光義得罪,而偏偏趙光義後來當上了皇帝,故而是特例。又,就作者手頭資料來看,馮瓚當是宋朝流放沙門島最高品秩的官員。北宋樞密直學士原為從三品,元豐改製定為正三品。而小說中的洪芻(黃庭堅外甥),則是宋朝最後一位流放到沙門島的官員,因為宋朝每年隻集中一次將流人押送沙門島,通常是在八月。而建炎年間,京東東路全境淪陷於金人之手。南宋雖仍有流放沙門島之刑,但隻是書麵文章而已,實際上已無法執行。
[41]這段詩出自唐代詩人盧仝品嘗友人諫議大夫孟簡所贈新茶之後的即興之作《走筆謝孟諫議寄新茶》。
[42]辛讚便是辛棄疾祖父。辛棄疾因生父辛文鬱早亡,由祖父撫育長大。又,此時辛棄疾尚未出生。更多辛棄疾及其祖、父故事,可參見吳蔚小說《宋慈洗冤錄》。
[43]即秦檜妻子王喚妹。她是宋宰相王珪第四子王仲岏(後避宋欽宗諱改名仲山)之女,王仲岏在濟南府擁有不菲別業。王仲岏大姐夫即李清照生父李格非,三姐夫是宋徽宗朝宰相鄭居中(宋徽宗寵幸的鄭皇後從兄)。
[44]徐正權:名遁,號正權。齊州(今濟南)人,北宋著名醫學家,石介女婿。石介世稱“徂徠先生”,為北宋大思想家、大學者。曾創建泰山書院、徂徠書院,以《易》《春秋》教授諸生,“重義理,不由注疏之說”,開宋明理學之先聲。關於“理”“氣”“道統”“文道”等論對後世“二程”和朱熹等理學大家影響甚大。又,蘇轍曾有《題徐正權秀才城西溪亭》:“竹林分徑水通渠,真與幽人作隱居。溪上路窮惟畫舫,城中客至有罾魚。東來隻為林泉好,野外從教簿領疏。不識徂徠石夫子,兼因女婿覓遺書。”此“溪亭”,即為李清照名作《如夢令》(常記溪亭日暮)之溪亭,位於今山東濟南,但水域早已消失不見。
[45]靈州:今寧夏靈武市附近。唐時失河西之地後,靈州便是中原唯一的馬源地,後被西夏占領。
[46]女真到登州的海道,又被稱為買馬故道。但由於古代航海技術限製,海路艱險,來自女真的馬匹數量很少,民間走私仍大量集中在宋遼邊境(陸地)。馬是冷兵器時代最為重要的戰略物資,宋遼雙方都有嚴格管製,如遼“嚴立科條,禁奸民鬻馬於宋夏界”“擒獲鬻馬出界人,皆戮之,遠配其家”。但大宋經濟發達,極其富有,商人受高價誘惑,仍屢屢冒險走私馬匹至宋境,“邊民多齎禁物及盜販北界馬”。而宋廷對於走私馬匹之事,不僅默許,甚至縱容,之前宋太祖免除沙門島賦稅便是例子。
[47]遼國天祚帝耶律延禧即位之後,契丹對於女真的壓榨勒索愈來愈嚴重,經常對女真人加以侮辱,稱為“打女真”。宋政和年間,女真完顏部崛起,統一了女真諸部。政和五年(1115年),女真首領阿骨打建立金國,正式起兵反遼,首先攻下遼朝東北邊防重鎮黃龍府,又敗遼兵於河店,所向無敵。遼天祚帝聞黃龍府失陷,即令蕭奉先為禦營都統、耶律章奴為副都統,發蕃漢兵十餘萬,號稱七十萬,下詔親征,備數月糧,以期必滅女真。耶律章奴為遼國皇族,一向不滿遼天祚帝的昏庸無能,等遼天祚帝大軍渡過混同江後,他立即與魏王耶律淳(遼興宗耶律宗真之孫,遼天祚帝堂叔)之子耶律阿撒策動政變,率心腹將士三千餘人返回上京(今內蒙古巴林左旗),謀廢天祚帝,另立魏王耶律淳為帝。不料耶律淳不肯附從,還殺了派來耶律章奴的使者。耶律章奴遂大掠上京府庫財物,至祖州太祖廟等地曆數遼天祚帝罪過,並告以起兵原因。後又率兵攻打遼天祚帝行宮,不克,隻得北走欲投女真,中途為巡邏者所獲,縛送遼天祚帝,被腰斬處死,政變平息。耶律章奴的廢立活動雖然沒有得逞,但卻極大地動搖了軍心,遼天祚帝擔心後方不穩,皇位難保,還沒有與金人交戰便急於退兵。金阿骨打聞訊後,立即率兩萬輕騎奮勇追擊,於護步答岡(今黑龍江五常西)大敗遼軍,獲遼輿輦、帝幄、兵械、軍資與其他寶物、牛馬不可勝計,遼軍死者相連百餘裏,精銳幾乎喪失殆盡。遼天祚帝此次親征失敗後,遼國軍事上節節敗退,再也無力組織有效的防禦。
[48]官署名巡檢司,官名巡檢使,省稱巡檢。始於五代後唐莊宗。宋時於京師府界東西兩路,各置都同巡檢二人,京城四門巡檢各一人。又於沿邊、沿江、沿海置巡檢司。掌訓練甲兵,巡邏州邑,職權頗重,後受所在地地方長官節製。
[49]高瓊出自漁陽高氏,為渤海(此渤海為高氏郡望,非被遼國滅掉的渤海國。書中“遼地渤海人”之渤海,則指渤海國。渤海國高氏也是大姓,請注意區分)高氏分支。祖父高霸及父親高乾原為遼人,奉命出使南唐時,高霸被殺,高乾留居南唐,後投宋。高瓊本人經曆極其傳奇,先為強盜,後投到趙光義麾下。其故事具體可參見吳蔚小說《斧聲燭影》。其曾孫女高滔滔即是有“女中堯舜”之稱的高太後。
[50]蘇州:遼置,治所在來蘇縣,今遼寧大連市金州鎮。興州:遼置,轄境相當今遼寧沈陽市北部及鐵嶺縣南部地。沈州:遼置,以沈水而得名,轄境相當於今遼寧沈陽市。鹹州:遼置,轄境相當今遼寧開原市一帶。
[51]自宋太祖實行文臣統兵製度始,許多擔任過督兵和統兵職務的人,並非武將出身,也不是“大將”“將軍”。所謂“大將”和“將軍”,都是武官名,是“軍銜”的一級。將軍作為武官名,在宋代用在兩個地方,一是由宗室充任的環衛官,二是作為武散官。宋代的武將不用“大將”“將軍”的“軍銜”。書中一些武將如馬擴、呼延慶等官職不斷變化——事實上,宋高宗所封馬擴“河外兵馬都元帥府馬步軍都總管”,已是“帥”級別的官職——為避免混淆,一律采用民間流行的口頭語。中央級別的高級武官多尊稱為“太尉”。
[52]馬擴於政和七年(1117年)考中青州州學類試,貢入國學。次年中省試、殿試,為武進士上舍出身,賜承節郎。宋朝製度,武舉殿試,策問武藝都是優等者授正九品保義郎;策問優等武藝次等者授從九品承節郎;策問優等武藝中等者授從九品承信郎;策問優等武藝末等者授予無品級見習軍官;策問合格武藝優等者授從九品承節郎;策問合格武藝次優者授從九品承信郎。又,中國武舉創建於武周武則天時期,感興趣的讀者可參讀吳蔚小說《璿璣圖》。宋朝雖然延續唐代武舉製度,但起初武舉隻有“軍謀宏遠武藝絕倫科”,屬於製科考試,且隻偶爾舉行。宋仁宗時,才正式“置武舉,以待方略智勇之士”。此後曆經多次停廢,直到宋英宗治平元年(1064年),武舉始列入常科考試。
[53]金人認為有罪的官員(如蔡京、童貫、王黼等)、投降金人的降官以及不肯降金的官員,以上三類人,金方不問其賢愚臧否,有功有罪,一律稱之為幹戾人。金人索取這九人之時,不知蔡京、童貫、王黼已被宋廷處死。蔡京、童貫、王黼雖然奸臣,但得勢時把持朝政,貴不可言。李綱是著名抗金派大臣。吳敏是著名文臣,宋徽宗讓位給宋欽宗的詔書便是由其擬寫;詹度原為中山府(河北定州)知府,為抗金名將;陳遘為中山府知府、兵馬元帥,也是抗金名將。張孝純為河東宣撫使兼知太原府,太原被金人攻破被俘,後降金。金人立偽齊劉豫時,欲以被扣押的宋臣宇文虛中為宰相,為其所拒絕後,改以張孝純為相。
[54]此為曆史真事。不獨馬擴家眷,蔡京等已死大臣家眷也被送給金人,為最早一批送入金營者,如蔡京兒媳茂德帝姬趙福金(號稱宋徽宗女兒中容貌最美者),女眷大多受到奸淫。茂德帝姬入金營後被金太祖次子斡離不(漢名完顏宗望)霸占,用藥力控製,肆意淩辱。參見《燕人麈》:“靖康之役,斡離不初欲得一帝姬。……議和諸臣誘姬(茂德帝姬)至寨,誤飲狂藥,婉委順從,斡遂肆欲無厭。”斡離不死後,茂德帝姬又歸兀室(完顏希尹,金國宰相,女真文字創製者),不久即被折磨致死。又,遼蜀國公主耶律餘裏衍(遼天祚帝女,文妃蕭瑟瑟所生)被俘後也成為斡離不侍妾,她是遼國最後一位獲得公主封號的公主。斡離不還霸占了宋高宗生母韋後侍女張氏,生下一女,不姓完顏,而是姓張。此張氏後嫁給金山東東路益都府(即北宋之青州)一張姓漢人官員。其後代大多世居在今山東青州市譚坊鎮張家楊村。
[55]東坡巾:古頭巾名,其巾製有四牆,內膽為桶,牆外有重牆,比內牆稍窄小。前後左右各以角相向,戴之則有角,介在兩眉間。相傳蘇軾因為貶官入獄,在獄中無法身著官服,故想出此頭巾。
[56]該製度比較複雜,因篇幅所限,此處不再詳細講述。感興趣的讀者,可閱讀相關專著,或參見吳蔚小說《包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