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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遊俠大唐遊俠
吳蔚

第二章 血劍蒼玉

一切東西被翻得亂七八糟,淩亂無比,那麵珍貴的紫檀琵琶也覆倒在地,背部破了一大塊;琵琶的主人艾雪瑩則一絲不掛地倒在臥榻下,仿若白玉美人,香豔無比。隻是光潔滑膩的肌膚上有無數魚鱗般的小傷口,似是牙齒咬齧、指甲抓撓的痕跡,有新傷也有舊傷,遍布全身;榻上則仰臥著一個無頭男子,赤裸的上半身被利器戳得血肉模糊,血腥不堪。

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

銀鞍照白馬,颯遝如流星。

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閑過信陵飲,脫劍膝前橫。

將炙啖朱亥,持觴勸侯嬴。

三杯吐然諾,五嶽倒為輕。

眼花耳熱後,意氣素霓生。

救趙揮金槌,邯鄲先震驚。

千秋二壯士,烜赫大梁城。

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

誰能書閣下,白首太玄經。

——李白《俠客行》

卻說那兩名黑影翻過翠樓院牆,剛一落地,一人便發出一聲嬌柔驚呼,果真是女子之聲。一個低沉的聲音道:“你大呼小叫做什麼?”先前那女子道:“這裏躺著一個小孩子。呀,他醒了。”

那小孩子便是艾小煥,他一直躲在庭院中留意樓上動靜,適才見到有黑衣人躍進來,不及出聲就被打暈了過去,對方出手並不重,後進來的兩名女子正好有一人踩在了他腳趾上,驚痛之下,立時便醒了過來。那踩到他的女子俯身問道:“空空兒在哪裏?”

艾小煥早就被打懵了,甚至對自己目下的處境也沒有明白過來,隻茫然指著北首房間道:“他喝醉了,在客房裏麵睡覺。”話音未落,便被那聲音低沉的女子重新打暈了過去。

嬌柔聲音女子道:“呀,玉清姊姊,他不過是個小孩子。”那玉清道:“小孩子會拿著劍躺在院牆下睡覺麼?這裏有些古怪,郡娘,趕快去辦正事要緊。”

二女摸進客房,一進門便聞見酒氣熏天,空空兒躺在床上,睡得如死豬一般,對外人進來完全不知。郡娘笑道:“這人當真是醉生夢死了。”自腰間拔出一柄梅花匕首,正欲往空空兒身上刺去,玉清道:“等一等,先弄醒他問清楚再說。”客房桌上有現成沏好的茶水,她取過茶壺,將茶水盡數淋在空空兒頭上。

空空兒宿酒未醒,昏昏昧昧中忽覺得麵上雨水淋漓、一片冰涼,勉強睜開眼睛一看,一柄明晃晃的匕首正架在自己頸間,不由得一驚,酒立即便醒了五分。他是習武之人,微一清醒便本能地去摸枕邊長劍,卻是抓了個空,這才知道兵器已經被人取走。再凝神細看,兩名黑衣蒙麵人正站在床前,一人掏出一枚銅錢,道:“我問你,你這仰月是從哪裏來的?”語氣雖然冷峻,卻分明是個女子的聲音。

空空兒一時懵懂,不知身在何處,又如何為人所製,問道:“你說什麼?”頓覺頸中一緊,製住他的郡娘道:“姊姊何必跟他多廢話,直接殺了他豈不幹淨?”

玉清道:“我再問你一次,這枚仰月是從哪裏得來的?”空空兒茫然問道:“什麼仰月?我根本不知道娘子在說什麼。娘子到底是什麼人?又為何要殺我?”玉清道:“這枚仰月是我親人所有,如果不是你殺了他,如何到了你手中?”郡娘催道:“外麵有人來了。姊姊,快些殺了他。”

玉清自懷中取出一柄匕首,寒光閃閃,宛若堅冰。臨死之際,空空兒倒是神色自若,昂然道:“你們殺了我也好,不過我還是得說一句,你們說的事我一概不知。”

玉清本已舉起匕首,聞言又猶豫起來。忽聽得有人在門外叫道:“瑩娘,請開下門,我是羅令則,我有要緊的東西落在你這裏了。”

郡娘聞聲回頭,手頭微微鬆動,空空兒順勢朝床角滾去。隻是他醺醉之下,身手比往日遲鈍了許多,不過自己不覺而已。剛側過身子,玉清已經倒轉匕首,拿手柄擊打在他後腦勺上,登時將他打得暈了過去。又搜他身上,除了一紙公文和幾吊銅錢,再無他物。

隻聽見門外羅令則又喊了幾聲,始終無人應答,自悻悻去了。郡娘道:“那人走了,快殺了他為姊夫報仇。”玉清道:“不,我們還沒有弄清楚事情原委,不能就此貿然殺了他。這翠樓很有些蹊蹺,明明是家妓院,卻是燈火全無,門外叫喊也無人應答。我們別再惹事,還是趕緊走吧。”郡娘道:“難道就此放過他?”玉清揚了揚公文,道:“知道了他姓名來曆,不難再找到他。”當即與郡娘悄悄翻牆離開,翠樓重新陷入一片沉寂中。

五更二點晨鼓響時,空空兒終於醒來,隻覺得頭昏昏沉沉,腦後更是隱隱作痛,坐起來環顧四周,昨夜所發生的一切恍若夢境,突然來臨又悄然離去,虛幻如同夏季繁花,唯有頸間為匕首劃傷的痕跡猶在,右手還握著一塊自那女子腰間取下的玉佩。他凝思片刻,收好玉佩,走出客房。

外麵天光剛蒙蒙發亮,庭院中霧氣極重,處處一片混沌。忽見翠樓前那幾株黃金印菊花花瓣上有幾滴紅點,心下大奇,湊近一看,竟是血跡,翠樓樓門洞開,一條血線從中灑出,一直到牆根下。正暗覺不妙之時,聽得樓上傳來“戳死你、砍你的頭”的喝罵,赫然是艾小煥的聲音。忙趕進樓來,卻見張媼橫躺在門檻後,額頭滿是鮮血,嚇了一跳,俯身一探她鼻息,卻是呼吸均勻,原來受傷並不重,隻是暈了過去。又急忙趕上樓去,正撞見艾小煥提著他的長劍跌跌撞撞地奔下樓梯來,那劍上鮮血淋漓,正一滴一滴地往下掉。

艾小煥一見到空空兒,順勢將長劍塞到他手中,嘟囔道:“還你的劍。”空空兒道:“發生了什麼事?你姊姊呢?”艾小煥道:“她在樓上。”仿佛做錯了事生怕被人抓到,飛快地自空空兒身旁滑溜過去,頭也不回地奔出樓去。

空空兒幾個箭步奔上二樓,見到的是一幅不堪入目的畫麵:一切東西被翻得亂七八糟,淩亂無比,那麵珍貴的紫檀琵琶也覆倒在地,背部破了一大塊;琵琶的主人艾雪瑩則一絲不掛地倒在臥榻下,仿若白玉美人,香豔無比。隻是光潔滑膩的肌膚上有無數魚鱗般的小傷口,似是牙齒咬齧、指甲抓撓的痕跡,有新傷也有舊傷,遍布全身;榻上則仰臥著一個無頭男子,赤裸的上半身被利器戳得血肉模糊,血腥不堪。

空空兒忙上前扶起艾雪瑩,見她並沒有死,隻是暈了過去,忙脫下外衣,蓋在她裸露的身體上。又搶過去查驗那無頭男子,見他斷頸之處肌肉鬆弛,分明是一老者,這才明白是另外一人,並非昨日還在一起飲酒的羅令則。他略微鬆了口氣,撿起自己的長劍、劍鞘插好,飛奔下樓,見張媼還躺在原處,艾小煥卻是不見了,叫了幾聲也無人答應,見大門虛掩,料想小孩子驚嚇得不輕,大約跑出門了,隻好將門掩上,自己去找人報官。

乳白的晨霧四下隨風飄轉,街上行人極少,對麵郎官清酒肆也是門板緊閉,尚未開張,他隻好朝坊門趕去。

蝦蟆陵坊正黎瑞剛取鑰匙開了坊門,正站在武侯鋪前打著哈欠與守衛坊門的衛士說話,忽見一條灰綽綽的影子自蒙蒙霧氣中衝出,原來是一名年輕男子,攜著一柄長劍,滿手是血,模樣著實詭異,如傳說中的遊魂那樣,不由得一愣。

那男子正是空空兒,疾行如風,奔過來道:“翠樓裏麵死了個人,請坊正速派人報官。”

黎瑞吃了一驚,問道:“死的是誰?是張姥,還是瑩娘?”空空兒道:“都不是,是個老年男子,不過被人割走了腦袋,認不出是誰。”

黎瑞一聽是無頭命案,神色大為緊張——蝦蟆陵一向風平浪靜,突然連續發生重大命案,他是坊正,難辭其咎,加上現任京兆尹為人苛刻,最好以重刑立威,上次郎官清酒肆無頭竊賊案因他及時找到人頭有功,京兆尹隻將當日當值的坊卒打了五十杖,未牽連到他,可來往翠樓的非富即貴,怕是這次沒有那麼好運氣了,不單要丟官,還要被處以徒刑——也不及多問,因武侯鋪的衛士屬於金吾衛管轄,並非他下屬,隻能好言相請一名衛士去宣陽坊找萬年縣尉侯彝報案,又請兩名衛士與自己一道朝翠樓趕去。空空兒既是報案人,又是昨晚住在翠樓的客人,手上沾滿血跡,有重大嫌疑,當然不能就此放走,便帶著他一道折返回來。

進來翠樓一看,張媼已經清醒,正抱著一根樓柱瑟縮發抖,黎瑞叫她也不應聲,似是嚇得傻了。一幹人徑直上樓來,艾雪瑩正倚靠在臥榻腿上,鬢發亂灑,光著雙腳,隻單批著空空兒的外衣,幸好那件長袍夠長,蓋住了她全部身子。惟有一點十分離奇,臥榻上並沒有空空兒所稱的無頭男屍,隻有大攤血跡,表明那裏曾有過一具屍體。

黎瑞問道:“屍首呢?”空空兒也很是困惑,道:“我不知道,剛才明明在這裏的。”黎瑞問道:“娘子,剛才是否有人進來過?”艾雪瑩連連搖頭,也不知道是表示不知道,還是沒有看見人進來。

黎瑞忙與衛士四下仔細尋找,將翠樓每一間房搜遍,就連廚邊的水井都撈過一通,卻始終沒有發現無頭屍首。黎瑞狐疑問道:“你當真看見了無頭屍首?”空空兒道:“當然。不然的話,這臥榻上哪裏來的血跡?”黎瑞道:“那麼你手上的血是從哪裏來的?”空空兒已經料到一旦說出實情,將會對自己十分不利,還是照實答道:“是從我劍上染的。”黎瑞道:“這麼說,你的劍就是凶器了?”空空兒道:“這我可不能肯定。”

一名衛士劈手奪過長劍,拔出來一看,忍不住讚道:“好劍。”黎瑞可不懂得賞劍,見那劍尖盡是鮮血,喝道:“這不是凶器是什麼?快說,你將屍首藏到什麼地方去了?”空空兒甚是平靜,道:“劍確實是我的,但昨晚上就不見了,今天早上是這位娘子的弟弟……”

忽聽得艾雪瑩尖叫一聲,發狂般地叫道:“不是的,不是的,他沒有殺人。”黎瑞問道:“他是誰?”艾雪瑩道:“沒有殺人……這裏沒有殺人……”

眾人見她目光呆滯,說話語無倫次,人也有些瘋瘋癲癲,均不大相信她的話。

惟有黎瑞是個有心人,既然沒有發現屍首,主人又否認發生過凶案,真這樣的話,他也就沒有失職一說了,忙問道:“娘子是說這裏沒有殺人麼?”艾雪瑩道:“沒有……”黎瑞道:“那這些血跡……”艾雪瑩指著空空兒道:“是空郎!他昨日在這裏跟人打架爭奪臥榻,刺傷了那人,這是那人的血。”

空空兒滿麵愕然,道:“娘子你……”黎瑞聽了卻歡天喜地,又問道:“那個受傷的人呢?”艾雪瑩道:“我不知道……他們一打起來我就嚇得暈了過去,大概他打不過空郎,自己走了……”她所講的故事聽起來固然離奇,然則眼見她嬌嬌弱弱,一雙妙目噙滿淚水,極是楚楚可憐,卻不由得人不信。

正當眾人將懷疑的目光投向空空兒時,忽聽得門外馬蹄得得,似有不少騎士趕到,隨即有人高聲叫道:“左金吾衛大將軍郭曙郭大將軍到!”黎瑞道:“呀,怎麼縣尉沒到,倒驚動郭大將軍了?”慌忙趕下樓去迎接。

原來去報案的衛士一出坊門就遇到了巡夜完畢正要回家的左金吾衛大將軍郭曙,順口向他報告凶案一事。郭曙曾在宮中聽過艾雪瑩的琵琶演奏,印象深刻,聽說是她家裏出了無頭命案,深為關切,便另派飛騎趕去萬年縣廨報案,命那衛士帶路來到蝦蟆陵查看究竟。

金吾衛是宿衛禁軍,負責京師治安。金吾衛大將軍更是官秩正三品,與宰相同列,自唐朝立國,非立下大功的老成宿將不得出任。這郭曙五十來歲,並沒有什麼鼎鼎功勳,卻是在本朝有“功蓋一代”之稱的郭令公郭子儀的第七子。郭子儀有八子七婿,盡是朝中重臣,顯赫無比。郭曙當然遠遠不及他六哥郭暖出名,郭暖娶了代宗皇帝愛女升平公主,以敢打金枝著名於世——升平公主是德宗皇帝異母妹,為崔妃所生,與鄭王李邈一母同胞,也就是當今最受德宗寵愛的舒王李誼的親姑姑。她新婚時曾自恃身份嬌貴與郭暖拌嘴,郭暖一怒之下打了公主,還說:“你不就是仗著你父親是皇帝嗎?我父親還看不上皇帝的位子呢!”升平公主大怒,回宮去找父親告狀。代宗皇帝聽了無奈地說:“事情本來就是這樣啊,如果郭子儀真的想要做皇帝,天下早就不是我們李家的了。”勸公主回去和郭曖好好過日子。一向小心謹慎的郭子儀知道兒子不但打了金枝,還說了那樣大逆不道的話,大驚失色,立即綁了郭曖向代宗請罪。代宗說了一句著名的話:“不癡不聾,不作家翁。怎麼能把孩子們拌嘴的事情太當真呢?”經此一事,升平公主才算知道郭家勢傾朝野,就連父皇也心存忌憚,從此老老實實當起了郭家媳婦。隻是德宗皇帝即位後,對同父異母的升平公主並不如何寵愛,甚至一度將公主幽禁在深宮,郭暖也被軟禁。涇陽兵變德宗出逃京師時,神策軍無一人護駕,以至不得不由舒王李誼提劍開路、太子李誦親自殿後,幸好遇到郭曙正帶數十人在外打獵遊玩,聞訊立即趕來隨駕護衛,由於是在最患難的時刻伸出了援助之手,由此深為德宗皇帝感激。不久後,升平公主、郭暖也趁兵亂逃出長安,趕往奉天[1]參拜,德宗這才盡釋前嫌,對郭家寵信如初。如今郭暖雖已經過世,但生前卻看到次子郭釗娶了代宗皇帝的外孫女,三子郭鏦娶了太子李誦最愛的女兒德陽郡主李暢,四子郭銛則娶了太子另一女兒西河郡主,惟一的愛女郭念雲嫁給了皇長孫李淳[2]為正妃,又為郭家撈到了一項重要的政治資本。這位皇長孫幼年曾在祖父德宗皇帝懷抱中自稱為“第三天子”,被視為殊罕異事,若他將來真能按祖、父、子的順序順利登基為帝,那麼郭家就要出一位皇後了。

原以為郭曙來頭不小,官架子也一定很大,不料一見到本人,卻甚是親和,他以大將軍之尊親自值宿夜更,也算是武將中身先士卒的表率了。他穿著一身絹布甲[3],上樓來略微一掃,也不著急問明原委,先道:“請娘子先去房裏穿好衣裳。”

艾雪瑩這才意識到自己衣衫不整,僅披著男人的外袍,羞得紅了臉,慌忙閃身進臥房,半晌才穿好衣服出來,將外衣還給空空兒道:“多謝空郎。”

空空兒這才知道自己上來翠樓第一次發現無頭屍首時她就已經清醒,那麼她肯定也看見了那具屍首,可她為什麼要矢口否認這裏發生過凶案?又為什麼要編造謊話將事情推到他身上?回想起她昨日主動以劍南美酒相邀的情形,這是不是一個事先安排好的陷阱?內中到底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陰謀?

黎瑞早將之前艾雪瑩所言稟告郭曙,道:“瑩娘已經說了這裏並沒有發生命案,四下也找不到屍首,難道憑空消失了不成?”又指著空空兒道:“這人渾身酒氣,定是喝醉了酒,一大早就無事生非,謊報案情,大將軍既然撞見,可要重重治他的罪。”

郭曙淡淡道:“坊正說得有理,不過這不是本將管轄範圍,一會兒自會有萬年縣尉來處分。”似是絲毫不關心什麼凶案、空空兒的,又皺了皺眉,轉頭問道:“這裏亂得很,怕是一時難以安生,娘子要不要暫時先去寒舍喝杯熱茶、暫作歇息?”艾雪瑩顫聲道:“不……不敢……多謝大將軍好意。”

若換作旁人,早恨不得抱上郭家這棵大樹,艾雪瑩卻因為久在宮中,深知郭家勢力固然大,可嫉妒郭氏的人也不少,一個連皇帝都要忌憚的家族,豈不是時刻立在危牆之下麼?許多年前郭子儀請人修牆,特意叮囑道:“好好地修築這道牆,千萬不要不牢固。”麵對這位對唐朝有再造之功的大人物,修牆人隻傲然答道:“數十年來,京師達官貴人宅邸的院牆都是我親手所修。我隻看見宅邸的主人在不停更換,而我修的牆卻都還在。”郭子儀聽完愴然動容,感慨良久,當日就以老病向朝廷辭官,此後謹小慎微,雖功高蓋主,卻還是得以善終。而今令公既逝,郭家貴臣滿朝,卻再無人有郭子儀那樣的威望和聲譽,“孝友廉謹”的家規也在慢慢被淡忘。眼前的事,可大,亦可小,對艾雪瑩而言當然是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一旦扯上郭家,那就不是件小事了,這也是她毫不遲疑地拒絕郭曙的原因。

郭曙隻愣了一下,隨即道:“如此,甚好。”便自帶了隨從下樓。轉瞬人喊馬嘶,一眾人離開,翠樓又重新陷入了沉寂。

天光明亮了許多,東方露出晨曦的曙光來,今天將會是個明朗的秋日。街上的行人慢慢多了起來,雖則大多數是趕早謀生的販夫走卒,卻也昭示著長安城正從沉睡中清醒,正逐漸恢複著活力與生機。

等了大半個時辰,萬年縣尉侯彝終於率領大批差役趕到,一見到空空兒即認出他是當日指點自己破獲郎官清酒肆無頭屍首命案的人,隻微微一愣,也不出聲招呼。他先耐心聽黎瑞說完經過,命同來的錄事一一記下來作為文書備案。又問艾雪瑩道:“娘子當真可以肯定這些血跡隻是兩人打架打出來的?”

艾雪瑩見侯彝目光灼灼,語氣嚴峻,知道他並不十分相信打架一說,不敢再正視他,低下頭道:“是。”侯彝道:“那好,一會兒請娘子在供詞上簽字畫押。”又轉頭問空空兒道:“你報稱的無頭屍首不見了,這裏的主人指認這些血跡是你打傷了人弄出來的……”他接過長劍看了一眼,道:“不過從這劍尖的血跡來看,怕不隻是打傷人這麼簡單吧?快說,屍首在哪兒?”

空空兒平白無故陷入這樣一場官司,完全是莫名其妙,正待辯解,黎瑞插口道:“沒有凶案,哪來的屍首?少府可別弄錯了。”侯彝明白他是怕牽連受罰,冷冷道:“這裏沒有坊正的事了。請坊正立即去調派人手,四下尋訪人頭。”

黎瑞道:“可是連屍首都沒有,又哪裏來的人頭?”侯彝道:“那你怎麼解釋從這裏一直灑到庭院牆內外的血跡?莫非是那被打傷的人自己翻牆出去?”

空空兒早知道這萬年縣尉是個極明事理的人,見他上樓之前已經勘驗過庭院內外血跡,因而一眼就能斷定這裏確實發生過命案,心下頗為佩服。

黎瑞無言以對,隻得道:“是,小的這就去辦。”又問道,“可這要如何尋找?少府如何知道人頭還在?”侯彝道:“凶手取走人頭,無非是要祭奠或是交差用,人頭一定還在。你隻須多派坊卒,四下打聽有沒有見到一個拿衣衫充作包袱提在手中的人。”

黎瑞道:“萬一凶手早已經帶著人頭出了長安、遠走高飛了呢?”侯彝道:“適才我等出來縣廨時遇到左金吾衛郭大將軍,他告知一聽到有命案後已經派人飛馬通知城門衛士,會嚴格搜查出城人的車馬、行囊、包裹。”黎瑞道:“可是郭大將軍得報時晨鼓已經響了一陣子了,萬一那凶手一直等候在城門附近……”他不過是習慣性地狡辯推脫,忽然意識到萬年縣尉精明,這一套不會管用,慌忙住了口。

不料侯彝並不生氣,隻重重看了艾雪瑩一眼,道:“瑩娘子心高氣傲,向來隻接待高官巨賈,如果昨夜真有人被殺,想來也是翠樓熟客,那凶手趕來這裏殺人,分明是知道死者行蹤,謀劃已久,他一定不會冒險在清晨人少時出城,那樣太容易被城門衛士記住。”黎瑞道:“是,是,少府高見。”

侯彝道:“記住,這件案子不可聲張。”黎瑞自然是希望知道的人越少越少,忙道:“少府放心,小的決計不會說出一個字。”

侯彝這才轉向空空兒,問道:“你將屍首藏到哪兒了?現在說出來,還可以作自首論處。”空空兒道:“少府何以能斷定是在下藏了屍首?”侯彝道:“是你主動來找坊正報案說發現了無頭男屍,但坊正趕來時卻又沒有屍首,從翠樓到坊門來回也不過一刻功夫,難道能有人在這一刻時間內將屍首運出翠樓藏到他處?”空空兒道:“確實很難。”侯彝道:“這翠樓隻有兩個女人、一個小孩子,他們如何能搬動屍首?除了你,我想不出還有旁人。閣下能用這樣的神兵利器,身手一定相當不錯,處理一具屍首不在話下。”

空空兒道:“這劍確實是我的,不過我對一切事情一無所知。”侯彝點點頭,道:“那好,你說說是怎麼回事。”空空兒道:“我昨晚因醉酒留宿在客房,半夜醒來時被人打暈,隨身佩劍早已經不見,再醒來時正是晨鼓敲響,我聽見小煥在樓上喊叫……”

艾雪瑩突然驚呼一聲,叫道:“小煥呢?他人呢?”空空兒道:“我適才出門報官前又遇到過他,不過後來就……”

忽見艾雪瑩連連搖頭,露出哀求的神色來,驀地明白過來,她是不願意牽扯出幼弟,所以才極力否認有凶案發生,才有意編造謊話將事情推到他身上,可小煥明明不是殺人凶手,況且如果不說出小煥,他如何能解釋清楚手上和劍上的血跡?然而她那乞憐的眼神與一位故人極其相似,又讓他不忍心拒絕,還有她身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傷口,雖然他不知道是什麼回事,但多少能猜到她光鮮的表麵下是何等悲慘的境遇,她實在夠可憐了,小煥正是她惟一的精神支柱,一時間遲疑不定。

侯彝道:“娘子不必慌亂,我這就派人去找令弟。”又扭頭問空空兒道,“然後呢?你不會也跟瑩娘一般,說是跟人打架吧?”

空空兒知道這萬年縣尉相當精明,打架的謊言一戳即破,便實話實說道:“我聞聲進來,先看到張姥倒在門後,趕上來又看見娘子倒在地上,臥榻上躺著一具無頭的屍首。我原以為他是昨日與我一道飲酒的羅兄,特意上前查看,發現那男子肌肉鬆弛,才知道是名老年男子……”

侯彝道:“那麼你手上的血是查看無頭屍首時沾染上的?”

這確實是個不錯的理由,空空兒本可以把握住機會,但他生平最重信義,不願意說謊,道:“不是。這其中另有緣由,不過恕在下不能相告。”侯彝道:“很好,那就請閣下跟我走一趟吧。來人,將空空兒拿下了。”

當即有差役應聲一抖鐵鏈,當頭朝空空兒套了過來,他也不反抗躲避,任憑差役鎖住。

侯彝道:“娘子,令姨還在樓下,看樣子嚇得不輕,你先帶她去梳洗一下,好生歇息。如果問案需要,我再派人來傳喚你。”艾雪瑩道:“是。”又指著空空兒道,“那麼空郎他……”侯彝道:“你相信他說的故事麼?醉了酒歇宿在你這裏,半夜被人打暈,劍被偷走,成為凶器,然後醒來就發現無頭屍首……”

艾雪瑩大約也沒有想過這些,微微一愣,才道:“這麼說,難道真的是空郎殺人?可他如果是凶手,為何殺了人後不盡快離開,還要主動去報案?”侯彝道:“聽娘子的語氣,也承認這裏曾有過屍首了?”艾雪瑩這才知道中了侯彝的圈套,隻好道:“沒有,我隻是順著少府的意思說。”

侯彝任萬年縣尉已經三年有餘,平康坊、蝦蟆陵均是他下轄範圍,知道煙花之地素來是非多,而從青樓女子口中絕難聽到實話,這與她們所經營的營生有關。艾雪瑩是宮裏放逐出來的女優,見過大場麵的人,更比尋常青樓女子多了幾分見識,有著諸多顧忌,她大概早就明白守口如瓶是她惟一的出路。要想知道真相,最要緊的是找到那具失蹤的屍首,證人可以說謊,但死人決計不會。他也不當場戳破艾雪瑩的謊言,隻指著空空兒道:“這人我得帶走了。”

艾雪瑩慌忙地道:“我……我有句話想跟空郎說……”她明知道這要求沒有任何希望,但迫於某種壓力,還是無奈地說了出來。不料侯彝竟爽快地答應道:“好。”命差役放開鐵鏈,自己先率人下樓。

艾雪瑩既意外又驚喜,慌忙跟到樓梯口察看,見侯彝等人已經出樓,這才回來握住空空兒的手,淚眼漣漣地懇求道:“空郎,你是個好人,謝謝你剛才沒有說出小煥來,也求求你千萬不要牽扯他進來,一旦你說出來,我們全家可就死無葬身之地了。我死了倒也不打緊,可小煥還是個孩子……求求你……”

她說得結結巴巴、語無倫次,但麵上的驚懼卻是真真正正、實實在在。空空兒道:“我答應你。”艾雪瑩料不到他如此幹脆,驚訝地問道:“你不問清事情原委麼?”空空兒道:“娘子既有難處,我又何必多問?”即點點頭,帶了鎖鏈下樓。

侯彝正吩咐兩名差役留在蝦蟆陵尋找線索,見空空兒瞬間就出來,神色泰然自若,頗為驚訝,也不多問,道:“走吧。”領人押著空空兒出來翠樓。

卻見門前已經聚集了一些人,都是看到這裏來了許多差役趕來瞧熱鬧的,不過因為沒有屍首抬出,也不知道究竟,隻以為翠樓裏麵出了大事情,翹首張望中,忽見差役牽出一名項帶鐵鏈、雙手帶銬的犯人來,頓時一陣哄然。

人群中竟然還有空空兒認識的人,那就是昨日一起把酒言歡的羅令則,也是能證明他與此事毫無關聯的人——他二人一道被邀來翠樓,之後他酩酊大醉,甚至在那兩名女子欲殺他之時,他聽見了羅令則在翠樓外叫門,也許正是這一聲喊叫救了他一命,而那兩名女子身懷武功、手持利刃,深夜出現翠樓絕非偶然,與無頭命案也脫不了幹係。可是他不知道羅令則知道些什麼、又看到過什麼,會不會牽連出艾小煥來?尚在遲疑間,羅令則卻忽然扭頭而去,仿佛極不情願卷入進來。

侯彝問道:“你看見什麼人麼?”空空兒若說出羅令則是證人,侯彝定會派人去追捕,但他隻是搖了搖頭。侯彝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道:“我們走吧。”

萬年縣廨位於宣陽坊的東南隅,因為是天子腳下的京縣,建製遠非普通縣城所能比擬。縣門古樸莊重,為隋朝著名建築師宇文愷所建——這位宇文愷出身北周宇文皇族,多技巧思,擅長工藝,尤善建築。隋文帝楊堅當上皇帝後,大殺北周皇族宇文氏,宇文愷也在被殺的名單上,僅僅因為他長於技藝,才名遠揚,意外得到了赦免。楊堅派使臣飛馬傳旨,從刀口下將他救了出來。幾乎所有的在隋朝修建的著名工程,宇文愷都曾參與,眼前所見的長安城,正是宇文愷的傑作——昔日高宗皇帝與武則天之愛女太平公主下嫁薛紹,婚席就設在萬年縣廨,太平公主嫌縣門太窄,進出不便,打算拆掉,高宗皇帝因門是宇文愷親手所造,特下詔阻止,到如今兩百餘年,猶堅固如初。

◎ 唐李賢墓壁畫。李賢為唐高宗與武則天第二子,在高宗諸子中天份最高,被立為太子後遭武則天嫉恨,誣其謀反,被廢太子位,高宗死後為武則天所殺。

◎ 卅三劍客圖之二

空空兒被徑直帶到縣廨的簽押房。侯彝命人鬆了鐵鏈,道:“我猜這件事跟閣下確實無關,不過本官職責所在,少不得要做個樣子。”空空兒頗為驚奇,問道:“少府何以如此肯定?”侯彝道:“閣下身處重大嫌疑中,卻因為艾雪瑩一個眼神就不肯說出最有利於你的證人證據,有這等俠義心腸,料想也是個敢作敢為的人,若真是跟你有關,你一定會爽快承認。”空空兒這才知道一切都沒有瞞過侯彝的眼睛,因為應承艾雪瑩在先,不便多說什麼。

侯彝道:“你既不願意吐露實情,我也不想強人所難。不過我既然食君之祿,當忠君之事,等找到屍首和艾小煥,你若還是不肯說實話,休要怪刑罰無情了。”空空兒隻是沉默不語,侯彝便不再多說,命人帶他下獄監禁。

差役押著空空兒來到縣獄,移交給典獄。典獄姓萬,又是萬年縣的獄吏,所以人稱“萬年吏”,聽說是犯人牽涉命案,不敢怠慢,命獄卒給空空兒上了頸鉗、手杻。獄卒照例搜身時搜出一塊深青色的玉佩,雜有血色斑紋,形為雙螭[4]糾結狀。那萬年吏登時雙眼放光,一把搶過玉佩,細細摩挲打量。獄卒心領神會,一推空空兒道:“進了這大牢,可有得你苦頭吃了。不過這裏全是吏君說了算,你是想吃甜頭還是吃苦頭?”

空空兒當然明白獄卒是在暗示自己用玉佩賄賂典獄,本來身外之物他也不放在心上,可這玉佩取自昨夜要殺自己的女子身上,翠樓凶案多半也與這兩名女子有關,要找到她們,還得從這塊玉佩著手,況且這典獄公然向犯人索要賄賂,著實令他反感,隻冷冷道:“這玉佩事關重大,典獄可不能拿走。天子腳下,王法森嚴,還請典獄自重。”

萬年吏勃然大怒,道:“你這殺人犯、階下囚還敢跟我談王法。”一名獄卒忙道:“這犯人不識抬舉,典獄君何必跟他生氣?不過瞧他寒酸土氣,怎會有這樣的玉佩?多半是從哪裏偷來的。”萬年吏道:“嗯,你說得有理,得拿去好好問問原來的主人是誰。”順手將玉佩收入懷中。

空空兒知道當此境地,萬難要回玉佩,不如暫且由這貪心的典獄拿去,日後再尋機取回不遲。萬年吏見他一言不發,以為他已經服軟,也不再為難他,道:“帶他進去,給他找間人少的。”獄卒道:“是。”拉著空空兒來到關押重罪犯人的重獄,推他進去牢房前又順手將他懷中的幾吊銅錢摸走。空空兒始終一聲不吭,那獄卒認為他軟弱可欺,笑道:“你是外地人氏吧?可有親戚朋友在長安,我願意代勞通知一聲,這樣好有人來給你送飯。”

唐朝製度,監獄犯人夥食須自理,這自理就是需要家人每日往大牢送飯,若犯人沒有親屬,監獄也提供飯食,但飯費要算由犯人或家屬按價出錢。獄卒表麵是好意,其實是想從犯人家屬身上得些好處,這也是大獄中老一套撈錢的法子了。

空空兒緩緩搖了搖頭,道:“沒有。”言語中頗有落寞淒涼之意。那獄卒頗為掃興,不快地鎖了牢門,自己出去獄廳找同伴玩樗蒲[5]去了。

牢房內早有一人一直在留意著動靜,見空空兒轉過身來,驚呼道:“當真是你?空空兒,你……你怎麼會……”

那人正是昨日大鬧郎官清酒肆的劉叉。空空兒乍然見到他,也極是詫異,問道:“你怎麼也在這裏?”

劉叉“呸”了一聲,恨恨道:“我一大清早出門,打算去樂遊原[6]看日出,沒想到正好遇到京兆尹[7]上朝,沒有及時回避,被他下令抓起來關到這裏。最可氣的是,那些差役還直說我運氣好,趕上京兆尹有急事,不然肯定被當街杖死。”又問道,“你為什麼……你難不成也是衝撞了京兆尹?”空空兒道:“不是……我昨晚留宿的地方發生一些事情……”他不願意多提,隻慢慢靠著牆背坐下來。

劉叉適才親眼見到獄卒搶走空空兒懷中的銅錢,他卻任其作為,當即冷笑道:“想不到名震河北的空空兒今日也會受小小獄卒的氣,你為何不亮出你魏博巡官的身份?”空空兒搖了搖頭,道:“我那巡官隻是掛名,作不得數的。”

劉叉長年在河北市井之地廝混,久聞空空兒大名,知道他因徒手搏虎而頗受魏博節度使重視——昔日魏博節度使田承嗣有意擴張領土,昭義節度使薛嵩[8]日夜憂悶,計無所出,其心腹內記室紅線潛入戒備森嚴的魏博節度使府,從節度使田承嗣床頭偷走金盒,薛嵩遂寫信給田承嗣,還以金盒。田承嗣見薛嵩身邊有如此能人,不敢輕視,主動為兒子求娶薛嵩之女,兩家結為姻親,一場戰爭由此消弭。紅線雖然迅疾功成身退、不知所終,然豢養武功高強、身懷絕技的江湖豪俠成為節度使必行之事——被禮聘為巡官,又與衙內兵馬使田興交好,二人結為異姓兄弟。此刻見他並不拿出魏博武官的架子來,大感意外。“安史之亂”後,魏博稱霸一方,成為半獨立王國,時諺語稱:“長安天子,魏府牙軍。”又道:“天下精兵,盡在魏博。”均是說魏博軍隊強悍的牙軍。朝廷無可奈何,還得盡心籠絡,代宗曾將女兒永樂公主下嫁田承嗣第三子田華,永樂公主死後又以另一女新都公主下嫁,田華由此成為本朝第一位先後娶得兩位皇帝親生公主的男人。田氏卻並沒有就此感恩,建中年間,魏博再次反叛朝廷,自立為王。戰禍平息後,德宗皇帝恨透藩鎮,卻不得不將妹妹嘉誠公主嫁給了魏博節度使田緒,也就是現任節度使田季安的父親。一個連皇帝都要忌憚三分的藩鎮,其下屬官員自然也是跋扈囂張,無法無天。劉叉就是因為看不慣從事侯臧之子侯明強搶民女,一怒之下出手殺死了他,被魏博節度使田季安親自下令通緝,懸以重金取他項上人頭。湊巧他逃離魏州時遇到外出狩獵的兵馬使田興、巡官空空兒一行,被人認了出來,一番打鬥後,終為空空兒所擒。但臨進城時正好遇到有軍士打架,堵住了城門,劉叉這才掙脫綁索,趁亂逃走。

忽聽得空空兒問道:“你被關進來時報出真實姓名了麼?”劉叉道:“當然,幹嘛要遮遮掩掩?”驀然意識到空空兒此話背後的深意,他因殺人被魏博節度使田季安通緝,告示多半已經通過邸報傳到京師,京兆府的法曹參軍稍微檢錄一下文書就立即能發現,他因芝麻小事身陷牢獄,豈不成了自投羅網麼?一念及此,“哎呀”一聲,忍不住要去拍腦門,一揚手才反應過來雙手早貫了手杻刑具。扭頭又見空空兒目光炯炯,正凝視著自己,不由得心頭火起,怒道:“那又如何?你想要告發,這就去吧。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殺死侯明的正是我劉叉。”空空兒搖了搖頭,道:“你還是小聲些吧。”

劉叉雖然性情大大咧咧,粗魯豪爽,卻也是個粗中有細的人,見空空兒不再理睬自己,驀然醒悟過來:“是了,他根本就沒有打算捉拿我,不然昨日在郎官清酒肆就該動手。可當日在魏州城外明明是空空兒擒住了自己,若不是他出手,那些個牙兵根本就不是我對手,我早就殺出包圍了。”未免大惑不解,問道:“你為何要這樣做?”

空空兒答非所問地道:“你還是想辦法快些離開這裏為好,侯從事很快就要來京師。”劉叉一聽見侯臧要來京師,連聲冷笑,道:“他來了又如何?讓他來找我報殺子之仇好了。”空空兒道:“難道你心甘情願地為侯明那種人償命?”

劉叉一怔,他再愚笨也終於明白過來:原來空空兒也反感侯明的所作所為,他是想幫自己,莫非當日在魏州城門時綁索莫名鬆開,其實就是他暗中下的手?

忽聽見隔壁牢房有個男子大聲喊叫道:“來人!快來人!”手腳上的鐐銬嘩嘩作響,似是名重囚。見無人應答,又拿頸上木枷猛撞牢房的鐵柵欄,喊道:“喂,殺人了!殺人了!”

劉叉是個熱心腸,當此處境仍不忘助人,忙奔到門口,問道:“這位兄台,到底出了什麼事?”隻是被鐵柵欄擋住,看不到隔壁的情形。隔壁那人卻不回答,隻一邊踢打撞擊鐵柵欄,一邊嚷道:“殺人了!”

須臾之間,兩名獄卒飛奔進來,往隔壁牢房一看,並無什麼打架鬥毆殺人的流血事件,當即喝罵道:“王昭,又是你搞鬼惹事。你殺人判了死罪,在牢裏還不安分!”

這王昭正是郎官清酒肆無頭竊賊案的凶手,他與同村閑漢王平一道竄入蝦蟆陵,打算向大名鼎鼎的郎官清酒肆“借”幾個錢花花。不料被店主事先覺察,有所防備,並抓住了先入牆洞的王平的一條腿。他情急之下,用防身利刃殺死了王平並割下首級扔進糞坑,再潛伏到一戶人家的後院,等到夜禁解除時從容離去。本以為事情做得滴水不漏,不料他回村告訴他嬸嬸後,嬸嬸起了訛詐酒肆店主之心,匆忙趕進城來,指認無頭屍首是她兒子,隻是先後被空空兒和侯彝識破詭計。王昭一日之內就被官府抓獲,服罪後判了死刑,馬上就該處決了。他剛才意外聽到隔壁劉叉和空空兒的對話,雖不知道空空兒就是導致他身陷牢獄之人,但一想若是能揭發凶手,說不定能將功折罪,免除死刑,所以立即大吵大鬧引來獄卒,告道:“獄卒大哥,小人要將功贖罪,要告發隔壁這人,他殺了人!”

獄卒以為他說的是空空兒,道:“還用你說?那犯人就是因為命案被侯少府親自抓回來的。”王昭不明情由,忙辯解道:“可小人剛才親耳聽到他自己承認殺人。”獄卒斥道:“你一直在牢裏,輪得到你當證人麼?沒事少嚷嚷,盡影響我們兄弟的手氣。”王昭道:“真的,小人剛才親耳聽見隔壁對話,一人說‘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殺死侯明的正是我劉叉’。”

那兩名獄卒正要離開,聞言立即停下,交換一下眼色,一人回來問道:“你是說侯明?魏博從事侯臧的公子侯明?”王昭道:“是是,不過小人可不知道什麼魏博什麼從事的。獄卒大哥,這下小人可以將功折罪了吧?”

獄卒不理睬他,走到隔壁牢房前,問道:“剛才是誰嚷嚷自己殺了人?空空兒,肯定是你吧?”空空兒正欲答話,劉叉已奮然應道:“是我。”獄卒道:“咦,你不是因為得罪了京兆尹被關進來的那個劉叉嗎?”劉叉道:“不是得罪,是我沒有給他讓道。”獄卒問道:“當真是你殺了侯明?”

劉叉當然知道一旦承認就等於邁進了鬼門關,然而自他口中說出去的話他怎能否認?當即昂然道:“正是。”獄卒“嘿嘿”一笑,道:“好,敢作敢當,是條好漢。你等著。”回身與另一名獄卒低聲商議了幾句,隨即飛奔去找縣尉侯彝報信。

侯彝人卻不在縣廨,被京兆尹召去了遞院[9],下午才回來,且為無頭命案發愁不已:翠樓明明有事發生,對麵的酒肆和緊挨翠樓的日嚴寺均稱沒有聽到任何動靜,也沒有看到任何可疑人;他派人監視翠樓,到現在不見任何人出入,艾小煥也尋找不到;尤其是一直未有苦主來報案,沒有告訴[10]之人;他作為萬年縣尉,倒是可以自己出麵舉劾,隻是他派出人手四下尋找打探,翠樓幾被掘地三尺,卻始終沒有發現屍首或是首級——也就是說,這件案子不成案子,告訴不成,舉劾不通,根本無法立案。這還是他生平第一次遇到如此棘手之案,倒愈發激起了他的好勝之心——這案子的關鍵,不在空空兒,而在艾雪瑩,可是她一定不會說實話,除非捏到她的要害。她的要害,當然是她的弟弟艾小煥了,這一點,空空兒倒是可以幫上忙。

正要命差役去帶空空兒出來審問,忽見一名獄卒告稟進來,樂滋滋地道:“原來京兆尹今早派人押來的犯人是個殺人犯,幸好因為尹君事先的交代,將他押在了重獄中。”侯彝奇道:“京兆尹怎會事先知道?”獄卒忙道:“京兆尹並不知道,隻是因為該犯人早晨衝撞了車馬,京兆尹說是要嚴辦,特意交代要將他關在重獄,等他忙完後再親自懲辦。”

侯彝皺眉道:“不過一點小事,非要人頭落地才肯罷手麼?你又如何得知犯人殺過人?”獄卒道:“是他隔壁犯人王昭親耳聽見他自承後告發的。”

侯彝肅色道:“王昭是個無賴死囚,他連自己同伴都要殺死,他的話怎能相信?況且本朝律法,在押囚犯不得控告他人犯罪,你當差多年,難道不知道麼?”獄卒道:“小的當然知道。不過小的親自問過那犯人本人,他自己也承認了。況且……他殺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少府您的侄子侯明侯公子。”

侯彝驚訝極了,半晌才問道:“那犯人可是叫劉叉?”獄卒道:“正是。”

侯彝便不再多問,自率差役趕來大獄。獄卒們早取了各種死犯刑具,給劉叉戴上。侯彝走到牢前,問道:“你就是劉叉?”

劉叉頸上套了三十斤死囚重枷,隻能踞坐在地上,將長枷尾部頓在地上以減輕壓力,聞言勉力地抬起頭來,道:“大丈夫行不改姓、坐不改名,正是劉某。”侯彝問道:“當真是你殺了侯明?”劉叉冷笑道:“什麼當真不當真的……”

忽聽得空空兒插口道:“少府突然趕來大獄,是因為隔壁犯人告發劉叉殺人麼?不過本朝律法明文規定,在押的犯人不能再控告他人犯罪,以防有攀誣之嫌。”侯彝道:“想不到你竟然熟知律法,倒是我看走眼了。空空兒,你的事我們一會兒再說。來人,先帶空空兒出去。”

獄卒拿鑰匙開了牢門,兩名差役進來,將空空兒從牆角拉了起來。空空兒知道侯彝嫌自己礙事,臨過劉叉時特意朝他膝蓋踢了一腳,無非是暗示他按照自己剛才的話來接,拖得一刻是一刻,方能有一線生機。不料劉叉雖然會意,卻大聲叫道:“何必費事,大丈夫敢做敢當,正是我殺了侯明!如果還有第二次機會,我還是會毫不猶豫地殺了他。”

一名獄卒上前一腳踢在劉叉腰間,喝道:“你可知侯明公子正是我們侯少府的侄子?”劉叉先是愕然,隨即笑道:“那真是再巧不過!轉了一大圈,我還是落入了你們侯家人的手中!來吧,這就請侯少府來殺了我報仇吧。”

空空兒見劉叉看輕生死,莽撞自認,事已至此,再無任何回旋餘地,不及長歎一聲,即被差役押出大獄。他被暫時監禁在一間空房中,坐在長凳上枯等了許久,直到夜禁鼓聲敲響時,侯彝才匆匆進來。

空空兒見他麵色不善,先問道:“少府如何處置的劉叉?”

他早先佩服劉叉任俠敢為,雖不得已當著兵馬使田興的麵擒拿了他,卻在入城時故意放他逃走,哪知道居然在長安再次相遇,今日更是陰差陽錯關在萬年獄同一間牢房中。目今劉叉自表身份,多半要被送去魏博進奏院,結局無非兩種:或等侯臧到了就地處死,或被侯臧押回魏州以更殘酷的刑罰處死。可既然萬年縣尉侯彝與侯明是堂兄弟,情況又有不同,侯彝也許想要親自報仇。

侯彝反問道:“你很關心劉叉麼?”空空兒道:“我與劉叉素昧平生,但也佩服他是條嫉惡如仇的好漢,所以不希望他死得太慘。”侯彝道:“這麼說,你是覺得侯明作惡多端,確實該死了?”

空空兒不便直接承認,隻能默不作聲。侯彝道:“可我聽說明明當初是你在魏州城外擒住了劉叉。”

空空兒這才知道對方已經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便道:“劉叉到底怎樣了?侯少府是將他送去魏博進奏院了麼?”侯彝道:“怎麼會?我將他押到那裏,不是正好讓你有機會救他嗎?”空空兒被他洞穿心思,一時無言以對。

侯彝道:“空空兒,你曾說你今早醒來時聽到艾小煥在翠樓上喊叫,他喊叫的是什麼?”空空兒遲疑了下,搖了搖頭。侯彝道:“你不是想救劉叉麼?隻要你說實話,我可以救他一命。”

空空兒料不到對方會提出這樣的交換條件,很是驚異,但思忖片刻,還是搖了搖頭。侯彝道:“怎麼,你不相信我?”空空兒道:“不是,我信得過侯少府,隻是我承諾他人在先,決計不能違背諾言。況且,以劉叉為人,他若知道是靠我違背諾言而活命,他一定不會原諒我。”

侯彝瞪視他良久,才道:“你這般有恃無恐,是不是你自以為你是魏博的人,我不敢動你?”空空兒道:“決計不是,我隻是深信侯少府精明,絕不會冤枉無辜。”侯彝冷笑道:“我本來頗佩服你的為人,不過你既是魏博巡官,那可就要另當別論。你可知道,我生平最厭惡藩鎮,別以為你跟我大哥是同僚,我就會手下容情……”

忽聽見一個蒼老的聲音在外麵叫道:“侯少府,你人在裏麵麼?”侯彝認出這是縣廨老差役萬遷的聲音,忙命差役開門,迎上前道:“萬老公,您老人家怎麼突然來了?”

萬遷年過六旬,頭發斑白,也不及寒暄,匆忙從懷中取出一件物事,道:“這玉佩……是犬子今日從獄中一名叫空空兒的囚犯身上搜來的。侯少府,我告訴你,這玉佩可了不得,這囚犯肯定也極了不得……”

侯彝道:“這囚犯人就在裏麵。”萬遷道:“啊,那我要看看他長得什麼樣子。”

侯彝見他幹瘦的身子顫顫巍巍,也沒有拐杖,隻得扶住他跨進門檻,指著空空兒道:“他就是空空兒。”

萬遷湊到空空兒麵前,好奇地端詳了他一陣,才問道:“侯少府是如何逮到他的?”侯彝道:“他今早報官說在蝦蟆陵發現了屍首,我帶人去查驗,發現他的佩劍就是凶器,所以將他扣押帶回來。老公,您的意思是……”萬遷忽然道:“那屍首是不是沒有了腦袋?”

侯彝早下令案情細節不得外泄,聞言不由得吃了一驚,問道:“老公如何得知?莫非……是萬典獄說的?”萬遷搖頭道:“他哪裏關心這些,他就關心金銀珠寶。”凝神看了看手中的玉佩,“侯少府,咱們換個地說話。”

侯彝知道萬遷是京城有名的老行尊,雖然年紀已大,早已經退出公職,卻並不糊塗,他趕在夜禁時親自來縣廨,肯定是有什麼重大發現,忙點頭道:“好。”空空兒道:“等一等……”侯彝道:“你想說什麼?”空空兒道:“這玉佩是典獄從我身上取走,我也想聽聽這位老公怎麼說。”侯彝微一思索,道:“好,但有一點,我答應了你這件事,你須得答應助我破翠樓一案。”

空空兒料不到侯彝會在這個節骨眼兒提出這樣的交換條件,頗感為難,一旦答應了他,怕是多少還是會牽扯出艾小煥來,可瞧萬老公神情,分明知道這玉佩的來曆,這對他查清昨夜要殺他的女子身份至關重要。正猶豫間,忽聽得萬遷道:“這案子還用破麼?空空兒不就是凶手麼?是不是少府找不到屍首無法定案?”

空空兒、侯彝均是大吃一驚,翠樓無頭屍體莫名失蹤,正是最大的難解之謎,卻不知這萬遷如何知道。侯彝問道:“老公如何會知道我找不到屍首?”萬遷道:“唉,當然找不到,屍首讓凶手用化骨粉給化掉啦。”侯彝道:“什麼?化骨粉?”萬遷道:“是啊,就是一種能化掉人屍骨的藥粉。怎麼,侯少府不信麼?說起來,小老兒若不是親眼看見,我也不信。走,咱們換個安靜的地方。”侯彝道:“是。來人……”

空空兒知道機不可失,迅疾道:“侯少府,我答應你。”侯彝道:“好,君子一言……”空空兒道:“快馬一鞭。”

眾人來到縣尉在縣廨的歇宿之處。侯彝命差役打開空空兒頸鉗、手杻,萬遷慌忙阻止道:“少府怎可輕易給重囚鬆綁?”侯彝道:“老公放心,他不是凶手,這玉佩也不是他本人的。”萬遷很是信任侯彝,聞言便點了點頭。

倒是空空兒十分驚奇,問道:“少府是如何知道玉佩不是我的?”侯彝道:“你因為承諾了艾雪瑩,本來不願意助我破案,但現在卻肯一口答應,分明也是想從萬老公這裏了解玉佩的來曆。如果我猜得不錯,玉佩應該是你從所稱的打暈你的人身上取來的。”空空兒極是佩服,歎道:“少府明察秋毫,又何必我相助?”

萬遷見差役均已退出門外,便道:“這玉名叫‘蒼玉’,又叫‘沉香玉’,隻要用手擦玉上的血色斑點,就會有沉香氣……”用手摩挲了幾下,果然有沉香氣發出。侯彝道:“這樣的奇玉,當然不是普通人所能擁有。老公可知道它原來的主人是誰?”萬遷道:“當然知道了,這是昔日大宦官李輔國的佩玉。”

李輔國是肅宗和代宗兩朝當權的宦官,其人相貌奇醜無比,少時被閹入宮,充當宦官高力士的養馬仆役,後入東宮侍候太子李亨,心機深沉的他在太子身上下了不少功夫。安史之亂時,玄宗皇帝由長安逃往蜀中,到達馬嵬驛[11]時,將士兵諫殺死宰相楊國忠,逼死貴妃楊玉環,傳說其中正有李輔國的積極參與。不久後,太子李亨在靈武[12]即位,是為肅宗皇帝。李輔國因在協助新皇帝登基中起了極其關鍵的作用,之後便青雲直上——拜殿中監,兼閑廄、五坊等十餘使,封郕國公。他由一個普通宦官一躍成為朝中暴貴後,驕橫顯赫,持政。宰相和百官除常日朝見外,奏事都必須經由李輔國才能麵見皇帝。當時宰相李揆對他執子弟之禮,呼為“五父”。為了鏟除異己,李輔國還選出數十心腹,專門負責偵官員活動,稱為“察事廳子”。官吏有小過,無不伺知,即加傳訊。他不但決定京兆府、地方官的人選,甚至幹預法司審判案件。即使是皇帝頒發的詔書,亦由他簽署後才能施行,屬臣無敢非議。肅宗皇帝病危時,皇後張氏厭惡李輔國專權已久,特意召見太子李豫說:“李輔國久掌禁兵,權柄過大,他心中所懼怕的隻有我和你。眼下陛下病危,他正在勾結宦官程元振等人陰謀作亂,我們必須先發製人,立刻誅殺他們。”不料太子李豫聽了流淚說道:“此事重大,須得稟告父皇知道,可父皇病情正重,又不宜去向他奏告。如果我們自行誅殺李輔國,父皇一定震驚,於他貴體不利,我看這件事還是暫緩幾天再說吧。”張皇後見太子不肯聽命,立即召肅宗次子越王李係入內宮商議,承諾隻要李係殺了李輔國,就立他為嗣君。李係當即命令親信宦官段恒俊從宦官中挑選了二百多名強健者,配發兵器,正要準備動手時,李輔國得知了消息,由此恨透了張皇後。正當他帶人到淩宵門探聽消息時,剛好遇到太子李豫要進宮探望父皇。李輔國決定支持太子李豫登基,於是稱宮中有變,阻止太子入宮。太子李豫堅持要進去時,李輔國即命令手下將太子李豫劫持進飛龍殿軟禁起來,隨即假傳太子命令,派禁軍將越王李係及親信段恒俊等人抓住,投入獄中。張皇後聞變後無計可施,慌忙逃入肅宗寢宮躲避。李輔國帶兵追入寢宮。張皇後連聲哀求肅宗皇帝救命。重病中的肅宗受到驚嚇,一時說不出話來,李輔國乘機指揮人將張皇後拖出宮去。經此一事,肅宗病情陡然轉重,又無人過問,當天便死於長生殿。

太子李豫即位為代宗後,便將張皇後廢為庶人,不久後賜死,張後餘黨亦全數伏誅。李輔國因擁戴之功居功自傲,狂妄跋扈。代宗皇帝開始考慮到畢竟是李輔國幫助自己登上了皇位,還能容忍李輔國的胡作非為。到後來,李輔國越來越膽大妄為,甚至對代宗說:“大家隻要在宮裏待著就行,外麵不管什麼事情都有老奴我處理著呢。”代宗對此很憤怒,但顧忌李輔國手握禁軍,不敢輕率,仍尊他為“尚父”,又加司空、中書令,凡事請他參預決定,但暗地卻利用另一大宦官程元振來牽製李輔國。不久後,程元振掌握了部分禁軍,代宗趁機免去了李輔國的職務,但仍然進封其為博陸王。不久後,李輔國半夜被人刺殺於府邸臥室床上,首級和右臂亦被人取走。曾經叱詫兩朝皇帝的天字大宦官,終落了個無比淒涼的下場。還是代宗皇帝感懷舊情,親自出麵痛悼,追贈李輔國為太傅。關於這起無頭血案,當時有許多傳聞,有人說是程元振派人刺殺了李輔國,有人說是跟李輔國有仇怨的江湖豪俠所為。然而二年後程元振失寵,在流放途中被人刺殺於驛所,首級也如同李輔國一般被割走。手法、模式如此一致,因而又有傳聞說,這兩起刺殺都跟朝廷重臣有關,又有人說是手握重兵的節度使所為,然而傳聞隻是傳聞,也始終沒有人能查證。

一想到這些前朝往事,侯彝當即驚道:“莫非李輔國遇刺案與翠樓無名屍首案有什麼關聯?”萬遷搖了搖頭,道:“這就要靠少府自己去查明了。”侯彝問道:“那化骨粉一事,老公又如何知曉?”

萬遷歎了口氣,一時回憶起了無數往事來,悠悠道:“那晚我可是親眼所見。當年李輔國的豪華宅邸位於永寧坊,就在我家斜對麵,那時我才二十歲出頭,剛進萬年縣當了一名普通差役,跟李府的門夫小李子熟識。那一晚正好是李輔國妻子元夫人的生辰,雖然李輔國已經被皇帝免去官職,不複有往日風光,可畢竟兩朝重臣,根深蒂固,府裏還是來了不少貴客,比如為他一手提拔的宰相元載等。就連代宗皇帝也派大宦官程元振送來了晉封元夫人為魯國夫人的詔書[13]。小李子知道我一直想開開眼界,就跟管家說了聲,說是府中缺少人手,讓我去幫忙來回迎客。哎,那也是我生平第一次見到元夫人,原來她才二十五歲,比我大不了幾歲,唉,可惜……”

侯彝道:“這件事我也聽過,元夫人閨名春英,據說是個絕世美女,豔名遠播。李輔國借口為宮中采選良家女子來到元家,見元春英果真容貌出眾,當即就動了心。當時正是李輔國權勢熏天之時,元父元擢為了巴結討好,主動提出將女兒嫁給他,元擢由此平步青雲,升任梁州刺史,元春英的兄弟也都得到了官職。元載當時任新平尉,僅因為與元春英同宗,有一點瓜葛之親,也扶搖直上,升為戶部侍郎,分管財政賦稅,不久升為宰相。”

萬遷道:“不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這些人的高官厚祿全是靠犧牲了元夫人的青春幸福換來的。唉,你們是沒有見到,那元夫人當真是花容月貌,還通曉詩文,才貌雙全,李輔國卻已經年近六旬,而且是個不能行人道的太監。唉,難怪元夫人始終冰冷著臉,不露一絲笑容……不說這些了。還是說那晚的事,壽宴從早到晚,一直忙了一整天,不過夜禁前大部分賓客已經離去,留下來的隻有元載、程元振這些個敢強行違禁、連金吾衛也不敢惹的大人物。不過到了二更時,元載這些人也鬧得累了,終於起身告辭。李輔國自被免職,人也謙和了許多,親自送出大門。那時我正好陪著小李子站在門旁,我其實早換上了李府家仆的衣服,大約是因為眼生的緣故,李輔國一轉眼就留意到我,道:‘你跟我來。’他雖然名聲不好,可我還是頭一次跟這麼大身份的人物說話——倒教二位見笑了——我隻覺得受寵若驚,立即緊跟著進了內堂。到臥房外時正好遇到元夫人,她看了我一眼,就對李輔國道:‘令公,奴家有幾句話……’李輔國似乎有些不耐煩,但還是讓我和其他仆人、婢女等在外麵,自己跟元夫人進了臥房。片刻後就聽見房內元夫人驚呼一聲,隨即有重物倒地的聲音。而門外的仆人、婢女卻恍若未聞,我有些急了,問道:‘裏麵會不會出了什麼意外?’還是沒有人理會,隻有一名仆人做了個手勢,叫我不要出聲。我不明所以,又關心元夫人的情形,越等越是著急,年輕氣盛下,竟然就推開房門衝進去了……”

他的呼吸陡轉急促,露出恐懼的神情來,道:“那種場麵,至今令人難忘——李輔國倒在血泊中,沒有了腦袋、右臂,隻剩下光禿禿的身子,胸前一處血淋淋的傷口正滋滋作響,一麵冒出像煙一樣的酸臭氣,一麵像冰化成水一樣,一點一滴地化開……”

侯彝問道:“老公是說您親眼看見李輔國屍首化作一泡血水?”萬遷點點頭,道:“不過當時我還不知道緣故,也不知道世上還有化骨一說,隻覺得那幅情形十分可怕。更可怕的是元夫人的模樣,她赤裸著身子暈倒在地上,全身上下都是傷痕,青一塊,紫一塊……”

空空兒驀然想起艾雪瑩身上那些傷痕來,問道:“會不會是李輔國以淩辱元夫人取樂?”以元春英的身份,又久在深閨,能向她動手的自然隻有李輔國本人了,大約太監為了取樂隻能用別的變態方法來滿足自己。而比這更變態的方法他早已經在魏博見過。

萬遷奇道:“咦,這你也能猜到?事實確實如此,我也是後來才知道——李輔國不僅喜歡對元夫人又抓又咬,還喜歡鞭打府中的長相清俊的下人,小李子說若不是那晚李輔國遇刺身亡,我肯定也會被脫光了衣服吊起來任他鞭打……不過這些事外人並不知道。後來外麵的仆人聽我駭異地尖叫,衝進來一看,一邊是李輔國的無頭屍首正慢慢化掉,一邊躺著元夫人裸露的胴體,也都嚇得傻了。正好有個老仆人提水路過,聞見惡臭氣進來一瞧,叫了聲‘失火了’,將一桶水全部潑到李輔國胸口,那裏已經化成了一個大血洞,被水一衝,竟然不再滋滋冒煙,化得也慢了許多。老仆人見有效,忙再叫人去提水,仆人們這才如大夢初醒,慌忙報官的報官,提水的提水,又有婢女扶了元夫人出去……”

侯彝道:“這麼說,全靠那老仆人誤打誤撞用水衝淡了藥力,才得以保住李輔國的屍骨?”萬遷點了點頭,又道:“後來京兆府、萬年縣都趕來調查無頭案,元夫人清醒過來後什麼都不肯說,查來查去也沒有什麼眉目。關於李輔國屍首差點化成血水的事,沒有人相信,上頭說是我們眼花了,不準多說。直到幾十年後,我當了典獄,無意中聽到牢裏一名江洋大盜說江湖上有一種密藥,叫做‘化骨粉’,隻須灑一點在見血的創口上,就能一點一點地將肉體化成血水,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當初刺客是在李輔國屍首灑了化骨粉。”

侯彝道:“這不合情理。刺客肯定是壽宴人多時潛入了李府,預先埋伏在臥房中,可在那麼短時間內殺死李輔國、割掉手臂,還要去脫光元夫人的衣裳,再援繩揭瓦從屋頂逃走……”萬遷驚道:“難道脫掉元夫人衣裳的不是李輔國麼?”侯彝道:“肯定是刺客所為。李輔國要折磨元夫人,有的是時間、機會,當日是元夫人生辰,想來他也沒什麼興趣,他既然已經將老公帶到房前,絕不會輕易放棄。”

萬遷道:“可刺客為什麼要這麼做?”百思不得其解。侯彝道:“這是一種威脅的暗示。我推算刺客早知道李輔國有虐待他人的癖好,所以有意剝光元夫人的衣裳,意思是他知道許多醜事,元夫人及元家有所顧忌,自然不敢追查真凶。不過,一個人在那麼短的時間內做不了這麼多事,當有兩名刺客。刺客要麼是身負血海深仇,割下李輔國首級帶走為親人祭奠用,要麼受雇於人,必須帶去首級向雇主交代。既然有兩名刺客,又熟知李府內幕,加上有化骨粉這等江湖奇藥,應當不是普通複仇行為,後一種可能性更大些。隻是惟一一點不能解釋的是,為什麼刺客已經得手,還要用化骨粉化去了李輔國的身子?”萬遷道:“我猜李府人早習慣了李輔國房內各種奇怪的聲音,若不是當晚我冒失的衝了進去,說不定要第二天才能發現房內異常情形,也無人知道李輔國已經遇刺,屍骨無存,當場化成了血水。”

侯彝道:“嗯,老公推測得有理,這樣他們為什麼脫光元夫人衣裳就說得通了,無論她看見什麼,都不敢說出去。不過刺客殺人取人首級常見,取人右臂則有些奇怪了。莫非李輔國右臂上有什麼秘密?”想了想,扭頭問道,“空兄,你在翠樓所見到的屍首……”空空兒道:“我所見到的屍首隻是沒有了首級,雙臂還在。誠如少府所言,李輔國遇刺當是專業刺客所為,也許有兩名雇主分別雇了他們,取去右臂和首級,是分別要向兩位雇主交代。不過,通常隻有黑刺才會這麼做。”

萬遷道:“黑刺,那是什麼?”空空兒道:“是江湖行話,相對於官刺而言。”

原來江湖的專業刺客分為兩種:一種為“黑刺”,隻要有人給錢,殺人不論青紅皂白,這類刺客大多神秘莫測,身份不為外人所知;一種為“官刺”,專殺官府追捕的要犯、江洋大盜等,殺人後取首級到官府領取賞錢。

侯彝道:“李輔國遇刺案已有四十餘年,怕是難以再從那件案子中找到線索。萬老公,李輔國遇刺當晚,你可曾見過這塊玉佩?”萬遷道:“哎呀,都忘了講正事了。這塊蒼玉被李輔國鑲嵌在一條腰帶上,當晚我親眼看到他圍著這條蒼玉腰帶,我闖進房時先是被無頭屍首和元夫人的樣子嚇住了,後來回過神來,才留意他腰帶前麵的玉佩被取走了,因為缺了一塊,極是紮眼。不過當時情形很亂,不知道是府裏下人偷走,還是被刺客拿走,也沒有人追究這件事。想不到隔了四十年,竟然還能見到這塊蒼玉,所以才嚇了我一跳。這位郎君,你是從哪裏得來的這塊蒼玉?”

空空兒便說了昨日因酒醉留宿在翠樓客房一事,隻是略過羅令則、艾小煥不提。萬遷驚道:“又是兩名刺客,身上還帶著李輔國的那塊玉佩,無頭屍首又不見了,天啦!”越想越是害怕,忙站起來道:“我該回去了。”侯彝道:“已經夜禁了,老公回不去永寧坊了,我派人送你去南門客棧暫住一宿。”唐朝因夜禁製度森嚴,因而各坊區都有多家客棧,方便因夜禁困在坊區的客人投宿。

萬遷道:“有勞。”又肅色道:“今日對二位所言,小老兒從未對旁人提起過,就連犬子也不知道……”侯彝道:“多謝萬老公信得過侯某。老公請放心,無論有任何事,絕不會牽扯進老公來。”

萬遷這才鬆了口氣,道:“我也要謝謝你們二位,今日總算說出了心中積鬱多年的秘密,放下了一塊大石頭。這位郎君,玉佩還給你,犬子不成器,還請你大人大量……”空空兒道:“老公哪裏的話。萬事都有因果,這玉佩若沒有這一番機緣,我怎能從老公這裏聽到這麼多故事?”萬遷道:“這麼說,你不會告發犬子?”空空兒道:“不會。”萬遷又望著侯彝,侯彝哪裏有心思去追究萬年吏的瀆職,隻好道:“空兄既不願告發,沒有了告主,我也無從追究。不過老公也該好好管教一下令郎,殊不知君子愛財,取之有道。”萬遷歎了口氣,道:“少府說得極是。”侯彝便送他到門口,命差役領他到南門的客棧住宿。

送走萬遷,侯彝見空空兒在燈下望著那塊溫潤神秘的玉佩凝思,問道:“你認為凶手會是那兩名蒙麵女子麼?”空空兒道:“有可能。不過,我感覺她們是衝我本人來的,那女子舉刀要殺我時,我可以看到她目光中的恨意。”侯彝道:“她們說了些什麼?”空空兒道:“那兩名女子隻反複向我追問‘仰月’一事。”侯彝道:“仰月?那不是一種罕見的銅錢麼?”空空兒道:“原來是銅錢。”

侯彝道:“空兄既不知情,說不定她們是找錯了對象,所以後來才隻將你打暈過去,並沒有殺你。後來她們找上翠樓,殺了真正的尋仇對象,用你的劍割走首級。”空空兒搖頭道:“那兩名女子用茶水潑醒我時,我的佩劍早已經不見了,她二人均使用匕首做兵器,並沒有收去佩劍。而且,我的劍並不是真正的凶器,死者死後,有人拿了我的劍在屍體上亂戳一通,所以劍上才會有那些血。”侯彝道:“你說有人故意栽贓你?”空空兒道:“不是,那人完全是無心的。”

侯彝道:“空兄,請你再詳細描述一下屍首的詳細情形,任何能想到的細節都不要放過。”空空兒道:“是。”當即詳細描述了經過,又道:“斷頸之處刀痕齊整,下手之人一刀斷頭,手法幹淨利索,必定武藝了得。他上身那些傷口深淺不一,肉色幹白,更無血花。”侯彝道:“人死後血脈不行,戳割屍首的傷口往往血不灌蔭。如此,我推斷死者當是死在半夜。”空空兒道:“是,我也這樣認為。”

侯彝沉吟道:“這樣的話,艾雪瑩就難脫嫌疑了。試想那凶手在半夜殺了人,若是要用化骨粉處理屍首,肯定早就處理了。而空兄清晨還見過屍首,趕出去報官再回來不過一刻功夫,這麼短的時間,隻有艾雪瑩才有機會。”空空兒搖了搖頭,道:“她絕不是凶手,也不是幫凶。”

侯彝皺眉道:“空兄昨天不是才第一次見艾雪瑩麼?”言下之意,竟似在責備空空兒為美色所迷。空空兒忙道:“少府別誤會,還有一處細節我未來得及詳說……這個,當我趕到樓上的時候,瑩娘子一絲不掛地倒在地上,全身傷痕密布,跟萬老公所描述的元夫人的情狀一模一樣。”侯彝大吃一驚,道:“竟有此事?”空空兒道:“我當時隻是覺得離奇,所以脫下了外衣給她蓋上,剛才聽了萬老公講述李輔國被刺一事,才感到其中大有詭異之處。”

侯彝沉思半晌,恍然大悟道:“那個拿劍刺屍體的人就是艾小煥,是也不是?”空空兒見侯彝轉瞬即猜到真相,知道這位少府精明過人,有些事情瞞也瞞不住,當即坦承道:“我答應了瑩娘子,絕計不將小煥牽扯進來,還望少府成全。”侯彝道:“空兄寧可自己承受殺人嫌疑也要遵守諾言,如此高義,我當然要成全。”又道,“這件案子著實棘手,怕是刺客和死者身份都非同小可。抱歉,空兄,我知道你是無辜的,可還是要暫時委屈你一下,在萬年縣獄裏呆上兩天。”

空空兒知道他有意如此,好令真凶放鬆警惕,點頭道:“甚好。”又試探問道:“少府是不是已經私自放走了劉叉?”侯彝道:“嗯,我們還一道痛飲了幾杯,不然我何以能知道你魏博巡官的身份?你能猜到我的作為,足以成為我的知己。”

空空兒道:“可少府有公職在身,如此不是瀆職麼?”侯彝笑道:“大不了不做這縣尉了。”空空兒見他看淡名利,很是佩服,道:“改天定要與少府好好喝上幾杯。”侯彝道:“這是當然。”隨即命差役進來,重新給空空兒上了械具,帶回大獄監禁。

剛剛和衣躺下,忽然又有差役來報道:“適才有人到縣廨門前投書,是指名給少府的,封皮上寫有‘事關翠樓命案’的字樣。”侯彝拆開一看,上麵隻寫有“一人即出縣廨”六個字。

侯彝問道:“投書的是什麼人?”差役道:“那人戴著頂胡帽[14],扔下書信就走了,來不及看清麵孔。”侯彝道:“好,我知道了。”即攜了佩刀,出來縣廨大門,左右一望,空無一人,隻有西麵原楊國忠住處燈火映天,樂聲、人聲喧鬧不止,這是那位新搬進來的波斯公主薩珊絲又在大開夜宴了。

又等了片刻,忽見北麵巷中有火光閃了幾閃,侯彝便走了過去,近巷口數步時,聽得有男子道:“少府請停步,不然在下可就轉身走了。”他這才隱約看到一名戴著胡帽的男子正躲在巷角暗處,當即頓住腳步,手扶刀把,喝道:“你到底是誰,為何藏頭縮尾,不敢以真麵目示人?”那人笑道:“在下好心來提供翠樓案情線索,少府何以如此厲聲見斥?不過少府果然是位信人君子,當真一人孤身前來,在下佩服得緊。”

侯彝聽他言談彬彬有禮,似是個斯文人,便道:“閣下既然知書達禮,難道不知道匿名投書是不能用作案情采證的麼?”那人道:“在下久聞萬年縣尉侯彝俠肝義膽,豪爽過人,想來也不是什麼拘泥於律法的俗人。”侯彝道:“那好,你有什麼線索?”那人道:“少府抓錯了人,今日少府從翠樓抓走的那人並不是凶手。”

侯彝道:“你如何得知?”那人道:“不瞞少府,在下是一登徒浪子,暗中仰慕瑩娘已久,隻是不得其門而入,昨晚我冒險去了翠樓,打算一親芳澤。我等在牆外尋找機會的時候,看到了兩名黑衣人從牆頭翻出,看身形應該都是女子……”

侯彝道:“你是說你親眼看見兩名女子從翠樓裏出來?”那人道:“是,在下所見還不止這些。等那兩人走遠,我也翻牆進了翠樓,看到一個小孩子提著一把劍躺在牆根下,人已經暈了過去。我認得他,他是瑩娘的弟弟艾小煥。”

侯彝道:“然後呢?”那人道:“在下摸黑進了翠樓,先看見張媼倒在樓梯口,到二樓又看見了無頭屍首和全身赤裸的瑩娘……”

侯彝呼吸陡然急促了起來,忙問道:“你可還記得什麼細節?”那人道:“我可是嚇壞了,沒有特別留意,趕緊跑出來,又見東首一房房門大開,有人在呻吟,大著膽子進去一看,是一個渾身酒氣的男子躺在那裏,不過人沒有死,隻是暈了過去……我再不敢停留,又匆忙翻牆出來,也不敢聲張……但心中還是很好奇,今早來到翠樓打探究竟,看到少府抓走的那人正是我見過的暈死過去的酒客……”

那男子描述的過程十分清楚,也與空空兒所講述的情形完全相符,相當可信,想來他應該不會是空空兒的朋友,來有意為其脫罪,空空兒自清晨報官後便處在監視之下,沒有與外麵暗通消息的機會,至今沒有公開審訊,他的供詞外人也不得而知。況且,以侯彝所觀察的空空兒的為人,大概也不屑於做這類的事。

侯彝問道:“既然你害怕牽扯出你,為何又冒險約我出來?”那人道:“在下不忍見到少府抓錯了好人,反而讓真凶逍遙法外。”侯彝道:“你要知道,我追查出你身份並不難,你若不是家在蝦蟆陵,就是住在翠樓附近的客棧。”那人道:“是,不過在下也知道少府決不會這麼做。在下不願意以真麵目示人,自然有天大的難處,強人所難,非君子所為。再會!”一語既畢,轉身就走。

侯彝道:“哎,你……”他本可以疾步追上去,但既然對方稱有天大的難處,又肯冒險來告知所見所聞,比起許多生怕惹事上身的人已是強上百倍,當即對巷中大聲喊道:“多謝了。”

黑暗中寂然無聲,那男子早已經去得遠了。

回來縣廨,侯彝思索了一會兒,命人自獄中放出空空兒,轉述了適才神秘男子所言。空空兒心道:“莫非這人是羅令則?也不對,我明明聽見他喊叫了幾聲就走開了。不是他,又會是誰呢?”

侯彝道:“既然有證人證實你無辜,你也不必再背負殺人嫌疑蹲在大獄了。空兄,實話說,這案子極難,雖然你和今晚那匿名男子都能指認凶手是那兩名女子,可現下沒有屍首,無從立案,要找到那兩名女子也極難。惟一能進一步突破案情的,隻有艾雪瑩本人,可是她……”空空兒道:“少府是想讓我去問她?”侯彝道:“正是此意。”空空兒道:“隻怕希望不大,不過我願意試試。”

忽聽得外麵有差役飛奔而來,氣急敗壞地稟道:“京兆尹到了!請少府快去前門迎接!”侯彝道:“京兆尹住在升平坊,不顧夜禁連夜趕來,莫非也是為了無頭命案?”忙囑咐空空兒道:“空兄可自行在我住處歇息,我去去就回。”空空兒道:“是。”

等侯彝出去,空空兒和衣躺在床上,哪裏睡得著?這起命案實在太多蹊蹺,殺人不難,割走首級也不難,可為何單單在他發現屍首趕去報官後有人處理了屍首?莫非真的是艾雪瑩所為?可她那麼柔弱,那麼溫婉,她又從哪裏弄到傳說中神秘的化骨粉?

正凝思間,忽聽得門外有差役叫道:“空郎睡下了麼?尹君請你出去。”空空兒立即會意,肯定是田興知道自己被抓來萬年縣,所以去找了京兆尹。出來一看,果見田興正陪著一高大肥胖老者站在堂前,那老者當是京兆尹李實了,侯彝垂手站在一旁。

田興一見空空兒出來,驚喜道:“空弟,你失蹤兩天,倒教我好找!”又道,“你既被抓來萬年縣,為何不找人通知我?”空空兒見義兄麵容憔悴,大有焦慮之色,知道他為找自己費了不少心,隻好道:“抱歉……”

那李實笑道:“找到人了就好。兵馬使,我這就派人送你們回崇仁坊進奏院吧。”田興道:“是,田某深感尹君大恩。”李實道:“兵馬使客氣!不過說起來其實也是一家人,這位侯少府的兄長,就是魏帥府中的侯臧侯從事。”田興道:“是,我也早聞侯少府大名。少府,令兄近日即到京城,到時再圖良晤。”

侯彝對田興態度卻甚是冷淡,佯作未聞。李實轉頭狠狠瞪了他一眼,道:“侯少府,你明日一早到京兆府來,本尹有話問你。”侯彝道:“是。”

空空兒久聞京兆尹惡名,擔心侯彝會因捉拿自己一事受到李實責罰,正要為他開脫幾句,卻見侯彝朝自己搖了搖頭,當即便住了口。等差役取來空空兒的長劍原物奉還,田興道:“咱們走吧。”

有京兆尹派出的官吏持令牌開道,一路暢通無阻。回到進奏院,田興才問道:“到底出了什麼事?”

田興是魏博兵馬使,朝中之事一旦牽扯進藩鎮就更加複雜,空空兒不欲他卷進來,隻道:“有人誤拿了我的劍,引起一點小誤會而已。”田興素來信任他,聽他這麼一說,也不再多問。

空空兒見義兄眉頭深鎖,問道:“是不是義兄向朝廷求撥軍餉並不順利?”田興道:“本來聖上已經同意,責成兵部去辦,但突然有個比部員外郎[15]武元衡冒了出來,上奏說魏博從來不入賦斂,如今朝廷府庫物資缺乏,怕是一時間難以拿出五十萬緡撥給藩鎮,聖上又聽信他的話,說再延緩些日子。”

空空兒心道:“這武元衡說得其實不錯。”他不願意操心魏博之事,知道義兄自幼喜好讀書,熟知朝中典故,便取出那塊蒼玉,問道:“義兄可知這玉佩來曆?”

田興接過玉佩,移到燈下仔細打量,道:“這似是朝官佩玉,並非普通裝飾用的佩玉。空弟從哪裏得來的?”空空兒道:“不是我的,臨時借來的。”田興道:“是塊好玉。”將玉佩還給了他,又道,“明日聖上要在大明宮麟德殿賜宴,空弟從沒有進過皇宮,不如這次與我一道去吧。”空空兒忙推謝道:“小弟粗陋,哪堪麵見天子?”田興知他性情,隻好道:“也罷。”

再無他話,各自回房休息。空空兒房中早有人灌好了一大桶熱水,供他洗浴。他手上猶沾有那無頭屍首的血跡,當即脫了衣裳躍入桶中,又將長劍也豎在木桶中,任其浸泡。熱氣侵入肌膚,通體舒泰。正閉目享受時,忽有人輕輕敲門,空空兒問道:“是誰?”一個女子聲音道:“奴家給空巡官送酒食來了。”空空兒被關了一天,隻吃了兩頓粗食糲飯,一聽說有酒,立即來了精神,忙道:“進來吧。”

一名青衣婢女推門出來,空空兒道:“放在桌上。”那婢女將酒菜放好,又去清檢空空兒甩在地上的衣物。空空兒忙道:“不用了,你先下去。”婢女道:“是。”

等婢女退出,空空兒迅疾躍出木桶,隨意抓了件衣服披上,急不可待地衝到桌案旁,抓起酒壺仰頭便喝,瞬間已經見底。酒沒喝夠,酒癮卻被勾了起來,忙穿好衣服,欲再去找些酒來。剛拉開門,正見魏博進奏院都知進奏官曾穆率一群兵士站在門口,心知不妙,問道:“出了什麼事?”曾穆道:“來人,將空空兒拿下!”

兵士大聲應命,上前來拿空空兒手臂。空空兒待要抗拒,卻是手腳酸軟,使不出半分力氣,這才知道酒中事先被人下了藥,不由得又驚又怒,道:“曾穆,你憑什麼拿我?”

早有兵士搜出那塊蒼玉,獻給曾穆。曾穆道:“就憑這個。蒙上他眼睛,帶他去密室,我要好好審他。”

有人拿過一個黑布袋,往空空兒頭上一罩,頓時覺眼前一黑,什麼也看不到。他隻覺得被人挾持著彎彎曲曲走了一段路,又聽見機括“呀呀”作響,接著往下走了老長的台階,終被人按在一張椅子上坐下,臀部頓時一片冰涼,那椅麵竟是精鋼所鑄。有人將他雙腳分開、手臂放在扶手上,“嗤嗤”幾聲輕響,他手、腳、胸均被鐵環扣住,動彈不得,這才有人取下麵罩。

這是一間四四方方的石室,大約是在地下的緣故,寒意很重,牆上的油燈也不斷局促地閃動,愈發顯得空空落落、陰氣森森,倒是像口石棺材。

曾穆緊跟進來,將那塊玉佩舉到空空兒麵前,問道:“你從哪裏得到的這個?”

空空兒與曾穆並無深交,也不大喜歡此人,不過既然同為魏博屬官,若對方好言好語相問,他也許還會實話實說,可這人利用他嗜酒如命的弱點往酒中下藥,又將他弄來這麼個地方鎖起來,不免激起了他心中傲氣,當即冷冷道:“進奏官可知道這玉佩的來曆?”

曾穆道:“就是因為知道才將你押起來。空空兒,你不要以為跟兵馬使是結義兄弟就有恃無恐。快說,這玉佩哪裏來的?”空空兒道:“我不想說。”曾穆道:“我敬你在魏博也是威名赫赫的好漢,不想對你用粗,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空空兒譏諷道:“你給我吃藥酒,就是好漢所為麼?”曾穆也不動怒,道:“此事事關重大,少不得要得罪了。來人……”

忽有兵士奔下地道稟道:“兵馬使有急事要見進奏官。”曾穆冷笑道:“他消息倒是快。罷了,請兵馬使下來密室。”

過得片刻,兩名兵士舉著火把領田興下來,他隻穿著單衣,大約得知空空兒被抓時已經睡下,來不及穿外衣便趕了出來。他來過進奏院多次,卻還不知道還有這樣一間地下密室,一見石室中的情形,不悅地問道:“曾穆,你這是做什麼?為什麼要將空空兒扣起來?”曾穆道:“使君有所不知,空空兒是朝廷的密探。”

田興道:“怎麼可能?他可是我魏博人,他母親跟我母親同鄉裏。”曾穆道:“是,可他自幼到峨眉山學藝,不在魏博長大。”田興怒道:“這是什麼話?人不在魏博一陣子就成了朝廷的密探麼?你一直在京師任進奏官,是不是也成了朝廷的密探?”

曾穆忙道:“使君別生氣,下官有證據。”拿出那塊蒼玉給田興看,道,“這是昔日大宦官李輔國的佩玉。”田興道:“那又如何?”曾穆道:“當年李輔國在臥室遭人刺殺,割去了首級、右臂,此後無人見過這塊蒼玉,直到八年前……”田興心中一動,道:“那不是我堂兄去世的那一年麼?”

田興堂兄就是上一任魏博節度使田緒。田緒是首任魏博節度使田承嗣親子。田承嗣共有十一個兒子,但其生前最喜歡養子田悅及從侄田興,田興的名字就是田承嗣親取,認為他將來“必興其宗”,不過田承嗣死時田興才十五歲,所以田承嗣在臨死前將節度使的位子傳給了養子田悅,這也是藩鎮世襲之先例。田悅即位後曾公然稱王與朝廷對抗,引來戰火連年,將士怨言甚多,田緒趁機殺死田悅自代為節度使,又娶了當今皇帝德宗的妹妹嘉誠公主為妻。嘉誠公主出嫁魏博時,德宗親自到望春亭送行,覺得翟敝不可乘,以金根車代替。公主乘金根車出嫁,遂成傳統。嘉誠公主聰慧有識,與田緒成親後頗得魏博上下敬重,由於沒有生育,將庶子田季安收為養子,田季安由此寵異諸兄。八年前田緒死後,魏博節度使的位子就傳給了田季安。不過田緒死時才三十三歲,壯年身死,曾經一度引來諸多猜疑,魏博軍心由此浮動,當年田季安十五歲,孤弱無力,幸得田興挺身而出,多方安撫,才算穩定了局麵,因而日後田季安猜忌同族,殺了不少人,惟獨對田興十分信任,委以兵馬使的要職。

曾穆道:“正是。”頓了頓,又道,“兵馬使是自己人,下官也就實話實說,前任魏帥並不是嘉誠公主聲稱的暴病身亡,而是遭人刺殺,且被割去了首級。”田興大吃一驚,道:“什麼?”曾穆道:“下官當時任衙將,那晚是嘉誠公主生辰,魏帥和公主都喝多了,下官扶著魏帥回房躺下,婢女扶著公主去了一趟茅房,下官先退出來,左右巡視一番後打算回家睡覺,還沒有走多遠,就聽見房中公主驚叫……進去一看,魏帥倒在血泊中,首級已經被人割去。下官當即要出去調兵追捕刺客,公主卻一把抓住下官哭個不停,那時候下官看見地上有塊玉佩,就是這塊蒼玉……”

田興聽得驚心動魄,道:“發生了這麼大的事,你怎敢隱瞞不報,還對外謊稱堂兄是得了急病而死?”曾穆道:“這是公主的意思,下官不敢違抗。若是以真相公告,人心猜忌,軍心不穩,對魏博又有什麼好處?”田興默然不語。

曾穆道:“這塊玉佩既非魏帥、公主所有,定是刺客所留,嘉誠公主認出這是李輔國的故玉,認為凶手一定不是普通人,所以派我攜來京師,一麵任進奏官,一麵尋訪凶手。後來下官去親仁坊郭府為升平公主賀壽,無意中被升平公主看到這塊玉,強行索去……”

昔日郭子儀雄才膽略名聞四方,舉國上下享有崇高的威望和聲譽,田承嗣、李靈曜這些叛將均對他心服口服。田承嗣曾指著自己的膝蓋說:“我這雙膝蓋不向別人下跪已有多年了,現在要為郭公下跪。”每逢郭子儀生辰,魏博都會派人賀壽,這種習慣也延及後世,郭府中有重要人物生辰,進奏院也會預備一份賀禮。

田興道:“這塊玉佩既為升平公主所得,如何能肯定有這塊玉的就是朝廷密探?”曾穆不願意細說,隻道:“這塊玉每次一出現,就會有重大命案發生,昨晚空空兒留宿在蝦蟆陵翠樓中,聽說那裏也發生了無頭命案。”

田興一直在為向朝廷索要軍餉一事忙碌,絲毫不知道翠樓命案,駭異得呆了,半晌才道:“什麼?空弟,莫非你是因為此事才被萬年縣尉捕去?你……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曾穆所講田緒被刺之事空空兒也是頭一次聽聞,隻覺得千頭萬緒,事情似乎越來越複雜,聽到義兄質問,隻好答道:“這件事本來就與我無關,又何必勞煩義兄。”

曾穆冷笑道:“與你無關?你身上有這塊不吉利的玉佩,你留宿的翠樓又發生命案,聽說凶器正是你那把削鐵如泥的浪劍[16]。總之,空空兒,今日你不說明白,休想走出這扇門。”

田興道:“空弟,你適才說玉佩是臨時借來的,既然事關我堂兄之死,還望實情相告,這玉佩到底是怎麼回事?”空空兒道:“我剛才已經說過了,我不想說。”

田興知他脾性,一旦決定的事,一百匹馬也拉不回來,一時無可奈何。曾穆道:“使君也聽見了,他分明就是心中有鬼。請使君暫且回避一下。”田興知道曾穆是要對空空兒嚴刑拷打,忙道:“進奏官這一套法子在空弟身上行不通的。我以性命擔保,他決計不是你所說的朝廷探子。”

曾穆也知道田興在這裏絕不會讓自己刑訊空空兒,便道:“那好,請使君準許下官派人將空空兒押回魏博。”田興遲疑道:“這個……進奏官,請你先出去,我有話對空空兒說。”曾穆倒也爽快,幹脆地應道:“是。”揮揮手,帶著兵士退了出去。

田興轉頭勸道:“空弟,你這次肯主動跟我一道來京師,不就是為了明年回峨眉拜祭你師傅麼?若真讓進奏官送你回魏博,嘉誠公主性情嚴峻,執法甚嚴,後果實是難以預料,你何必賭一時之氣耽誤了祭師大計?”

空空兒被他說中心事,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道:“這玉佩是從昨晚要殺我的人腰間取下的,玉佩裏麵的是是非非我一概不知。至於翠樓凶案,我確實看見過一具無頭屍首,但屍首後來又不見了。”

田興驚道:“竟有人要殺你?”空空兒道:“是,我昨晚喝醉了酒,她們本來已經可以得手,後來不知道怎麼隻是打暈了我,在我昏過去的那一刹那,我從其中一人腰間取下了玉佩。”他有妙手空空兒之稱,手上功夫自然相當了得。田興素知義弟之能,問道:“你說他們?刺客是兩個人?”空空兒道:“嗯,義兄不必憂心,既然這件事找上了我,我自會查個水落石出。”

隻聽見曾穆進來拍手笑道:“好,空空兒一諾千金,可不能失言。來人,快些放了空巡官。”

田興這才明白曾穆是在利用自己套取空空兒的諾言——這曾穆心思機巧,足智多謀,在魏博素有“智囊”之稱,他早知道空空兒淡泊名利,軟硬不吃,用強硬的辦法難以令他屈服,請他幫忙查找他未必答應,他雖名義上是藩鎮的人,卻從來不理會藩鎮的事,所以想了個這樣的法子,不然哪有那麼巧,他剛抓了空空兒,就有人趕去通知了田興——雖心中不快,亦不便多說什麼,隻將空空兒從那鐵椅上扶起來。

曾穆道:“空巡官,得罪了。”空空兒苦笑道:“沒什麼,隻是別再往我酒中下藥了。”他藥勁未過,仍是手腳酸軟。

曾穆頗為尷尬,道:“是是。我這就派人多送美酒去空巡官房中。”又肅色道,“事關重大,還望二位嚴守機密。尤其是前任魏帥之死,切不可對旁人泄露半句。”田興道:“這是自然,這本就是我田家機密大事,空弟雖不姓田,卻是家母親收的義子,也算是半個田家人。曾進奏為我田家的事如此操勞,田某反倒過意不去了。”曾穆聽出他話中有譏諷嘲諷之意,冷汗直冒,連聲道:“不敢,不敢。下官這就送二位回房。”

田興問道:“我堂兄遭人刺殺之事當今魏帥知道嗎?”曾穆道:“不知道。嘉誠公主說怕魏帥知道後一意複仇,不理軍務,要等到尋訪到真凶再告訴他。”田興道:“這樣也好。公主深謀遠慮,非我等凡夫俗子所能比擬。”曾穆笑道:“誰說不是呢。”當即各自回房歇息。

* * *

[1]奉天:今陝西乾縣。

[2]李淳:太子李誦長子,即後來的唐憲宗,被立為皇太子後改名為李純。

[3]據《唐六典》記載,唐代鎧甲有明光、光要、鎖子、山文、鳥錘、細鱗、白布、皂絹、布背、步兵、皮甲、木甲、馬甲十三種,稱為“唐十三鎧”,其中明光、光要、鎖子、山文、鳥錘、細鱗甲是鐵甲,白布、皂絹等則是以製造材料命名,用於實戰的主要是鐵甲和皮甲。絹布甲是用絹布製成的鎧甲,輕便美觀,隻用作武將平時服飾或儀仗用的裝束。

[4]螭(chī):古代傳說中一種沒有角的龍,古建築、器物、工藝品上常用它作裝飾。

[5]樗蒲(chū pú):唐代極為流行的賭博遊戲,類似後世的擲骰子,天寶宰相楊國忠就是樗蒲高手。

[6]樂遊原是長安著名風景區,位於城內東南升平坊。升平坊為京城之內最高之地,可以俯瞰京城。

[7]唐代京師地方官權力極大,京兆尹更是勢傾宰相,凡京兆尹出行,要清街回避,如有冒犯,無論官民,格殺勿論。

[8]薛嵩:名將薛仁貴之孫,父親薛楚玉曾任範陽節度使,以臂力騎射聞名。“安史之亂”時,投安史軍,為史朝義守相州(今河南安陽)。寶應元年(762年)投降朝廷,封為昭義節度使。《薛剛反唐》中薛剛原型。

[9]遞(繁體字為“遞”)院:處理京兆公文傳遞的場所。唐朝製度,京兆尹居住私第,奇日入京兆府,偶日入遞院。後來一直到大中年間,唐宣宗特批兩萬貫錢,同意在京兆府辦公院內營造官邸,之後的京兆尹才開始住上京兆官邸。

[10]唐律,當事人或親屬提起訴訟,稱“告訴”;監察機關、各級官吏代表國家糾舉犯罪,稱“舉劾”。

[11]馬嵬驛:今陝西興平縣西。

[12]靈武:今寧夏靈武西南。

[13]唐代有內外命婦之製:皇帝的妃、嬪、世婦、女禦等為“內命婦”;宗室貴戚、達官貴人之正妻均有皇帝所賜的封號,稱為“外命婦”。唐代由於宦官勢力頗大,宦官之妻也有封號,與朝官貴戚並無區別。

[14]胡帽:由錦緞製成的一種仿效西域風格的帽子,帽呈圓形,頂部高而尖,兩旁有可以翻折的護耳小扇,唐代男女均盛行戴此帽。

[15]比部是尚書省下六部之一刑部下的一司,專門負責對全國財政收入的審核和監督工作,比部員外郎則具體掌管通會內外賦斂、經費、俸祿、勳賜缺乏物資,以及軍用物資、器械、和糴、屯田收入等事,可謂中樞要害之職。

[16]浪劍:南詔所造鋒利之劍,極其名貴,用冶爐爐底青鐵鍛冶而成,鋒銳異常,寒光凜凜,且劍重二十餘斤,比尋常寶劍要重出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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