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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漢公主大漢公主
吳蔚

第一章 秦月漢關

自建成之日起,長城內外就是金戈鐵馬的逐鹿戰場,飲滿了豪情壯誌,悲歡離合,鮮血淚水,邊愁哀思,成為曆史的生動縮影——夢想與勇氣,權力與欲望,激昂與慷慨,慘烈與悲壯,在這片蒼莽大地上反複交織上演。

長城氣吞萬裏,仿若一條矯健的巨龍,伏踞在廣袤遼闊的東方。“因地形,用險製塞”,一路翻崇山,越峻嶺,跨深壑,依絕壁,經草原,穿流沙,破雲斬霧,昂首翹尾,大有奔騰欲飛之勢。

這條磅礴偉岸的萬裏長城原先隻是春秋戰國時期各諸侯國為了防禦他國入侵所修築的烽火台,北方遊牧民族強大後,時常南下劫掠中原人口和財富,與其相鄰的燕、趙、秦三國為了阻抑胡人騎兵南下,各自用磚、石以及泥土修築起長長的城牆,將烽火台連接起來,形成最早的長城。

校尉羽書,單於獵火;旌旗逶迤,摐金伐鼓;白刃相搏,山川震眩;關山別情,胡笳起舞。自建成之日起,長城內外就是金戈鐵馬的逐鹿戰場,飲滿了豪情壯誌,悲歡離合,鮮血淚水,邊愁哀思,成為曆史的生動縮影——夢想與勇氣,權力與欲望,激昂與慷慨,慘烈與悲壯,在這片蒼莽大地上反複交織上演。

秦始皇統一天下後,為解決北方邊患,派大將蒙恬北擊匈奴,收複河南[1],並攻占了原屬於匈奴的河套地區。又調發大量人力,將秦、趙、燕三國長城連接在一起,西起臨洮,延袤起伏向東,直抵遼東[2]大海之濱,綿延蜿蜒萬餘裏,巍峨粗獷,雄偉壯觀,氣勢恢弘,號稱“萬裏長城”,象征堅不可摧、永存於世的意誌和力量。前後共征調近百萬丁壯軍士、民夫,花費十餘年時間,工程浩大,古無其匹。繁重的勞動全部由人力以血肉之軀完成,以致“道路死者以溝量”,堪稱血淚澆灌的世界奇跡,民間廣泛流傳的“孟薑女哭長城”的故事便來源於此。

為了進一步鞏固邊境,秦始皇大肆推行“移民實邊”,特別設置九原郡,增設四十四縣,從內地強征三萬刑徒到這一帶屯墾。經過數年的迅猛發展,農耕區域逐漸推進陰山[3]腳下。長城以南地區更是處處阡陌相連、村落相望,新興農業繁榮,堪與關中地區相媲美,因而被稱為“新秦中[4]”,成為天下人向往的地方。

然而到了秦漢戰亂之際,情形有了很大改變——匈奴不但重新占領了河套與河南地,而且時常越過長城搶掠內郡。大漢立國不久,開國皇帝劉邦即遭逢白登之圍,險些葬身於匈奴人之手。中原既無力應付強悍的匈奴騎兵,隻能采取守勢,委曲求全,采取“和親”的綏靖政策,用漢家公主出嫁單於和陪嫁大量財物來換取和平。雙方約定以長城為界,漢軍不出塞,匈奴不入塞。盡管如此,邊塞的居民還是時不時會遭受匈奴小規模的侵擾,漢軍始終隻處於防禦的被動狀態,敵來則擋,寇去則止。有能力的百姓大多舉家逃往內郡,以背井離鄉的代價來換取相對安寧的生活。

和親時期尚且如此,馬邑之謀後,大漢、匈奴絕親,局麵更加惡化,匈奴為報複大漢,連年越關攻城屠邑,驅掠畜產。不願離開家鄉的邊境漢民要麼被掠走為奴,要麼被殘忍殺害,遭遇奇慘。殺氣衝塞,胡風吹邊,昔日繁茂如煙的新秦中漸漸變成了荒蕪靜寂的白地,長城內外隻剩下戍守的漢兵。秦時的明月照著漢時的關塞,山河依舊,氣象隨移,景致未變,人事已非,格外令人感慨。

右北平郡[5]一帶的長城是燕長城,修建於戰國燕昭王時期,堪稱中國最古老的長城。當年燕昭王即位於燕國危難存亡之際,發憤自雄,在易水邊築起高台,以千斤黃金置於台上,廣招天下賢士,樂毅、鄒衍、劇辛等賢良紛紛從四麵八方趕來,燕國國勢由此大盛。燕昭王又派大將秦開[6]打敗了經常侵邊的東胡,將燕國的北部疆土一舉拓展到遼東。為了進一步防禦東胡,燕國修築了長城,自造陽到襄平,長達一千多裏,並緣邊設置上穀、漁陽、右北平、遼西[7]、遼東五郡。匈奴強大後,代替東胡成為中原北邊的勁敵,因而五郡依然是邊防重郡,駐有重兵。

元朔三年,即公元前126年,新年伊始之際,邊塞降下一場瑞雪,長城內外銀裝素裹,白茫茫一片。

新征調到右北平的戍卒初登長城,不及欣賞壯美雪景,便爭相向老士卒們打聽飛將軍的事跡。飛將軍的奇聞軼事素來是軍營中的熱門話題,領頭的假屯長[8]任文當即笑道:“說起飛將軍的故事,話可就長了,怕是幾天幾夜也講不完。”一名來自淮南國[9]的新戍卒東京門道:“其實飛將軍名滿天下,他的故事我們大多聽過,隻是想知道得更詳細些。”

眾人口中所稱的“飛將軍”即指現任右北平郡太守李廣,出身名門,是擒獲燕太子丹之秦名將李信七世孫。其人弓馬嫻熟,精於騎射,行動矯捷如風,忽來忽去,因而匈奴人給他起一個外號,叫“漢之飛將軍”。

任文笑道:“那麼你們一定沒有聽過射石飲羽的故事,這可是最近才發生的奇事。”

新戍卒們聞言更加按捺不住,連聲催問究竟。任文便咳嗽一聲,清了清嗓子,洋洋灑灑地講了起來:“你們往北看,那一大片土地都是匈奴左賢王的駐牧地,咱們戍守的右北平郡與其接壤,因而素來是胡人騎兵入侵搶掠的重地。兩年前,材官將軍韓安國就是在這裏被匈奴人打敗,損失了大量兵士及牲畜。”

有戍卒好奇問道:“是曾經位列三公的前任禦史大夫韓安國麼?”任文道:“不錯,正是那位死灰複燃的韓安國韓大夫。”

韓安國字長孺,早先在梁國梁王劉武手下為官。劉武是漢景帝劉啟的同產弟[10],仗著太後竇漪房的寵愛,一度覬覦帝位,引來兄長猜忌。韓安國曾作為使臣到長安,以言辭緩和了景帝和梁王的關係,由此博得了竇太後的好感。回去梁國後,韓安國因犯法被囚禁於監獄中。大漢律法嚴酷,獄吏恣意妄為,開國名將絳侯周勃也曾有“吾嘗將百萬軍,安知獄吏之貴也”之歎。有獄吏田甲對韓安國百般淩辱虐待,韓安國吃盡了苦頭,怒道:“死灰難道不會再燃燒嗎?”暗示對方最好客氣點,自己將來有可能還會複職。誰知道田甲竟狠狠回擊道:“要是死灰複燃,我就撒一泡尿澆滅它。”不久,因竇太後之命,韓安國被任為梁國內史,從囚徒身份一舉躍為二千石大官。田甲畏懼遭到報複,棄官逃走。韓安國命人召回田甲,笑道:“你可以撒尿了。”之後對其既往不咎,一笑了之,由此傳為佳話。

眾人均聽說過這則典故,聞言一齊會意地笑了起來。有人打趣道:“韓大夫對獄吏自有胸襟和度量,可是對匈奴就少了一份豪氣和膽量。”任文道:“正是如此!韓大夫是最堅定的主和派,曆來主張跟匈奴和親,當今天子也是個武斷有個性之人,偏要委以他軍職,派他屯駐在邊郡要塞,對抗匈奴。可惜一介文人,實在難以擔當重任,屢戰屢敗不說,兩年前還被匈奴兵攻破了營壘,遼西太守也被殺害。天子派使者切責,韓大夫又內疚又抑鬱,氣急之下,吐血身亡,埋骨在右北平。之後匈奴兵愈發張狂不可一世,不斷攻破邊郡,殺掠數幾千人。一直到李廣老將軍上任右北平郡太守後,局麵才陡然轉變,匈奴人畏懼飛將軍之威名,居然主動避讓風頭,從此再也不敢入侵右北平。”

任文從軍前當過小吏,口齒本就伶俐,又多次講述過飛將軍的傳奇事跡,早深諳抑揚之道,見戍卒們已然聽得入神,用力一拍大腿,話鋒一轉,道:“可就算沒有了胡人入侵,右北平的百姓們還是不能安居樂業。你們知道原因麼?因為右北平還有另外一個大大的禍害。”

戍卒們見他刻意頓住話頭,紛紛追問道:“什麼還能比匈奴為害更甚?到底是什麼人?請屯長君快說!”任文賣足關子,這才嘻嘻笑道:“它可不是人,而是老虎!諸位,右北平雖沒有了匈奴兵進犯,可是這一帶山巒眾多,時常有老虎出來傷害人畜。飛將軍決意為民除害,隻要聽說哪兒有老虎,總是親自趕去射殺。有一次,惡虎驀然撲出,飛將軍猝不及防受了傷,他臨危不懼,急避一旁,最終帶傷射死了這隻老虎。不過,更精彩的還在後頭——兩個月前的一天,飛將軍巡防後回去平剛城,當時天光已暗,暮色正濃。忽然一陣秋風掠過,樹葉紛紛墜落,飛將軍猛然瞧見前麵山腳下草叢裏蹲著一隻斑斕大虎,立即飛快地取出弓箭,朝猛虎射出一箭。老虎中箭,一動不動。隨從連忙舉起兵器上前捉虎,走近一瞧,全部都愣住了,原來中箭的不是老虎,而是一塊大石頭。而且箭陷得很深,幾個人拔也拔不出來。飛將軍過來看見後自己也很納悶,於是又回到原地,對準那塊石頭射了幾箭,然而箭頭撞到石頭隻迸出火星兒,卻再也射不進去了。這就是‘射石飲羽’的故事。”

眾人聽說李廣的箭能射穿石頭,又是驚異,又是佩服,發出一片“嘖嘖”的讚歎聲,真恨不得當晚自己也在場,好親眼目睹飛將軍的神力。

來自河內溫縣[11]的戍卒裴喜忽然插口道:“李廣將軍箭法如神,精絕天下,這是公認的事實。不過屯長君不惜貶斥韓安國大夫來抬高李將軍,不免有些過分了。對匈奴作戰,韓大夫確實沒有打過勝仗,可李將軍自己不也是常敗將軍麼?八年前,馬邑之謀無功而返。三年前,天子派李將軍率一萬騎兵出雁門,結果一萬精騎全軍覆沒不說,連李將軍本人也當了匈奴人的俘虜。這可是我大漢開國以來最大的一場敗仗,比較起來,韓大夫之敗又算得了什麼?”

原來三年前的春天,匈奴再度興兵南下侵犯漢境,大肆殺掠吏民。自馬邑之謀勞師動眾卻一無斬獲後,皇帝劉徹在對匈奴問題上一直保持沉默,到此刻終於決定重新反擊,派驍騎將軍李廣、輕車將軍公孫賀、車騎將軍衛青、騎將軍公孫敖分四路出擊——四人中,以李廣年紀最大,資曆也最老,他自十八歲起從軍抗擊匈奴,戎馬倥傯,久經沙場,曆文帝、景帝、武帝三朝,迄今已經四十載。其次是公孫賀,他是平曲侯公孫昆邪之孫,祖先是匈奴人,少為騎士,景帝時曾參與抗擊匈奴,後成為太子劉徹的親信,劉徹即皇帝位後,將他由太子舍人擢為太仆,位列九卿之中。公孫賀又娶了皇後衛子夫之姊衛君孺為妻,愈發得到劉徹寵信,曾參與馬邑之謀。而衛青則是第一次領兵作戰,他本是皇帝長姊平陽公主家的騎奴,許多人並不看好這位還不到三十歲的沉默憨厚的男子,認為皇帝拜他為將,不過因為他是正受寵幸的皇後衛子夫的弟弟。衛青是沾其姊姊衛子夫的光,公孫敖則是沾衛青的光,他自小與衛青交好。昔日皇後陳阿嬌與衛子夫爭寵,陳氏之母館陶公主劉嫖派人捉住衛青,預備處死。公孫敖與好友張次公等人拚死將衛青奪了回來,這才救了他一命。之後衛青被劉徹召入宮中任太中大夫,公孫敖也跟著平步青雲,以郎官的身份侍從皇帝左右。

四位大將軍各率一萬騎兵,約期同時異道出擊,結果卻令人大跌眼鏡——公孫賀部未遇到匈奴軍,一無所得;公孫敖部遭遇匈奴軍後吃了敗仗,損失七千騎;李廣一部一出雁門關就被匈奴主力包圍,激戰之下寡不敵眾,漢軍損失殆盡,李廣本人受傷被俘,在押送途中裝死,趁敵人不備時奪弓掠馬,終仗著神奇箭術逃生;隻有衛青一部進軍到匈奴單於祭天、聚會的龍城,斬殺七百胡人。

皇帝劉徹對這樣的戰果自然很不滿意,僅加封衛青為關內侯,另兩名主將李廣和公孫敖均被逮捕下獄,交由執掌軍法的軍正論罪。大漢軍法為開國名將韓信申定,條文眾多,律令森嚴,對違犯者處罰量刑也比普通刑律要重許多。按照軍律,亡失兵士過多要追究主將的責任,公孫敖損失了大半兵士,犯下死罪。尤其李廣折損全部人馬,自己也被敵人俘虜,論刑該當腰斬。但因為對匈奴用兵在即,朝廷正需良將,劉徹特詔準許二人用錢贖罪。[12]李廣和公孫敖各自交納了三十萬錢,削職成為平民。此戰中隻有衛青一枝獨秀,被賜關內侯,由騎奴躋身高爵之列。

任文聽裴喜語氣中對飛將軍大有不敬之意,也絲毫沒有將自己這個假屯長放在眼裏,很是不快,沉下臉道:“你這話可就不對了。當年四路人馬出擊匈奴,隻有飛將軍一軍遭遇匈奴主力,一萬人對敵方數萬人馬,任誰也難有回天之力。”

裴喜道:“那可不一定。李將軍是出了名的意氣行事,治軍不嚴,部屬鬆垮,士兵自便,夜間不打更巡邏自衛,上戰場從不布陣,不講謀略,殺敵全靠他的匹夫之勇。若是換作程不識將軍在世,以程將軍的治軍嚴格,隊列整齊,陣式分明,即使不能以少勝多,也斷然不會是全軍覆沒的結局。”

原來李廣與程不識同為名將,治軍卻有著天壤之別:李廣訥口少言,與部下很易相處,率軍出征時,往往劃地為軍陣,以射為戲,軍中很少作文書記錄,很少派兵自衛,甚至不派出偵察兵,治軍極為簡易;程不識卻是截然相反,率軍一旦駐紮下來,就馬上派出偵察兵,安排輪防的士卒,文書登錄也嚴格,每個人都要各司其職。因為治軍苛嚴,士卒往往叫苦不迭。程不識本人也直言不諱地談論過自己與李廣治軍的差別,道:“李將軍治軍簡易,匈奴兵襲擊容易得手,但士卒們都喜歡這種方式,願意為他死;我治軍雖然苛刻繁瑣,但是卻無隙可乘,匈奴人難以從我這裏占到便宜。”

裴喜續道:“據說文帝在世,稱李將軍當高皇帝時,必定能封萬戶侯。以他這種好惡隨意的性格,即使他真的生在高皇帝的時代,也隻能是樊噲,不可能是韓信。”

戍卒們大多是各郡國征發來的農民,沒太多見識,聽裴喜侃侃而談,言辭難以反駁,便各自沉默下來。

裴喜見眾人用異樣的眼光看著自己,敵意甚重,顯是對他非議李廣不滿,便幹脆冷笑道:“大夥兒不是想聽飛將軍的故事麼?屯長君也別揀好的說,何不講講李將軍是如何促狹斬殺霸陵尉[13]的,正好可以比照韓安國大夫‘死灰複燃’的故事。”

新戍卒們均是頭一次聽說霸陵尉之事,好奇心大起,一齊朝任文望去。

任文隻是瞪視著裴喜,沉聲問道:“你到底是什麼人?”裴喜道:“臣[14]河內溫縣公乘裴喜。”

漢初承襲了秦代的賜爵製度,以軍功論賞爵位。爵位分為二十級,從一級到二十級分別為:公士、上造、簪嫋、不更、大夫、官大夫、公大夫、公乘、五大夫、左庶長、右庶長、左更、中更、右更、少上造、大上造、駟車庶長、大庶長、關內侯、列侯。有爵者可以為官,可以得到田宅,可以用來贖罪或贖奴隸,有許多特權和利益,爵位越高,利益越大,十九級關內侯和二十級列侯大體可相當於三公。漢高帝劉邦死後,其皇後呂雉把持朝政,為籠絡人心,發布了一個大規模的賜爵詔令,將二十等爵位分為官爵和民爵,以八級公乘為界,八級以上為官爵,以下為民爵。這樣,就等於取消了以軍功賜爵的基本條件,之後凡有皇帝即位、立後、立太子等所謂大事時,朝廷均賜天下民爵,以示普天同慶,因而漢家男子幾乎人人都有爵位。但普通百姓最高爵位不能過公乘,漢初劉氏冠風行民間,劉邦特下詔令:“非公乘以上,不得冠劉氏冠。”即有公乘以上爵位的男子才有資格戴劉氏冠。這裴喜不過二十歲出頭,竟已有八級公大夫的爵位,這可是民爵的最高爵,按律令可以免除其個人徭役,完全不必來邊關苦寒之地戍邊。

任文聞言很是驚奇,問道:“你年紀輕輕,竟已是公乘?”裴喜道:“嗯。屯長君,大夥兒可都等著聽飛將軍怒殺霸陵尉的故事呢。君如此吞吞吐吐,不如由臣來代勞好了。”

任文正待阻止,新戍卒們卻是心癢難耐,都嚷了起來,催道:“快講,快講。”裴喜道:“嗯,這件事的起因就發生在三年前李廣將軍兵敗贖罪賦閑後……”

人群後麵不知道何時多了幾人,任文無意中瞥了一眼,驀地臉色大變,斥道:“快些住口!”急命戍卒們列隊站好,趕過去向一名黑甲將軍躬身行禮,道:“小李將軍。”

小李將軍約摸二十七八歲,豹頭環眼,虎背熊腰,腰佩長劍,腰帶上結成官印,斜背著大弓箭筒,正是李廣幼子李敢。他常年隨父從軍,亦以英勇善戰著稱,現任都尉,負責右北平郡地方軍務。自兩年前李廣上任右北平郡太守,匈奴不敢來犯,邊境安然無事,李廣掛名太守官職,郡縣地方事務不少,父子二人多待在距離長城邊塞二百餘裏的平剛城中,並不常來長城軍營。

任文既不明白李敢為何突然輕騎趕來邊塞,不驚動軍營當值校尉仆多便自行登上長城,也不知道適才裴喜那些非議李廣的話被對方聽到了多少,一想到小李將軍那剛烈如火的脾性,心中更是惴惴難安,訕訕問道:“這般大冷的天,小李將軍如何來了這裏?”李敢冷冷擺手道:“你們不必管我,這幾位是天子派來犒軍的貴客,本都尉隻是奉命領他們到長城看看。”

任文這才留意到李敢身後的隨從中有四人並非尋常士卒的赤色戎服打扮,而是穿著虎文禪衣,戴著鶡鳥形狀的武冠,腳上皮靴的靴頭還裝飾有花紋,貴氣無比,顯是在京師皇宮中當值的郎官。

郎官隸屬於九卿之一的郎中令,又分議郎、中郎、侍郎、郎中等,是最親近皇帝的高級侍衛,掌宮殿門戶禁衛,負責貼身保衛皇帝的安全。因有與天子朝夕相處的機會,許多高官名將都由郎官崛起,著名者如衛青、蘇建、司馬相如、主父偃等,飛將軍李廣也曾在漢文帝宮中任郎官。能成為郎官當然不是件容易的事,要麼是權貴子弟,要麼是有一技之長的才子俊傑。這四人既能近身侍奉天子,不是有些來頭,便是有相當的過人之處。

那四人中有兩人年紀稍大,均是三十歲出頭,一人儀表偉岸,風度翩翩,另一人容貌醜陋,麵目可憎。餘下兩人則是十四五歲的少年,一人劍眉朗目,英氣冷傲,另一人則一副老實笨拙的樣子,露出幾分怯生生的稚氣來。

任文心中揣度,兩名年紀大些的郎官當是以才學顯名的賢良之士,而那兩名少年年紀輕輕得任郎官,一定是名宦顯貴之後,有心詢問四人姓名,好上前參見,隻是見小李將軍臉色不善,最終未敢開口。

李敢揮手斥退任文和眾戍卒,領先來到城牆垛口,指著北方道:“東方大夫、幾位郎中君請看,那邊就是匈奴左賢王的駐牧地了。”

東方大夫正是那外貌風姿出眾之人。他複姓東方,單名朔,字曼倩,平原厭次[15]人氏,父母早逝,由兄嫂撫養長大,成人後發奮讀書,學識淵博。當今天子即位後征召天下文學賢良之士,東方朔應詔上書,稱自己文武雙全,具備各種才幹和美德,文辭不遜,高自稱譽,因而得了“狂人”的稱號。皇帝劉徹花了近兩個月才讀完這份多達三千片木簡的上書,不怪反喜,十分讚賞他的氣概。漢代製度,天下上章、四方貢獻均由公車司馬令掌管,凡上書合皇帝之意者,均會被召到京師,養以俸祿,稱為待詔公車。然而公車署中俸綠不多,東方朔也一直沒有機會進見皇帝。不久,他去找幾名同樣待詔公車的侏儒,恐嚇道:“你們還不知道麼?你們的死期要到了!像你們這樣矮小的人,活在世上無益,力不能耕作,也不能做官治理百姓,更不要說拿兵器到前方去作戰。像你們這樣的人,無益於國家,隻是活在世上糟蹋糧食,所以皇上打算殺掉你們。”侏儒們大驚失色,嚇得啼哭起來。東方朔假意安慰道:“暫時不要哭,皇上馬上就要來了,你們趕快去叩頭謝罪。”不一會兒,劉徹果然乘輦經過。侏儒們奔過來跪伏在地,號哭不止,連連磕頭。劉徹覺著奇怪,問是怎麼回事。侏儒回答道:“東方朔說陛下要殺掉我們這些身材矮小的人。”劉徹大為驚訝,立即召來東方朔,問他為何要借皇帝之名嚇唬侏儒。東方朔回答道:“侏儒身長不過三尺許,他們一月能得到一袋口糧,還有二百四十錢俸金,撐飽了還有剩餘。我身高九尺三,每月也是一袋口糧、二百四十錢俸金,食不飽肚,衣不蔽體,這實在是有欠公平。如果陛下認為我是可用之才,就應給予優厚待遇。如果認為我是平庸無用之輩,就該及早遣散回家。不然我就要淪為長安城中的乞丐了。”劉徹聞言哈哈大笑,非但沒有責備東方朔,反而命他待詔司馬門[16],成為供皇帝隨時征召谘詢的官員。不久,東方朔便因為擅長射覆晉升為常侍郎,得侍天子身邊。其人聰明伶俐,滑稽詼諧,經常直言諷諫,天子愛他能言善辯,幽默風趣,也不怪罪。

而今這位狂人已被拜為太中大夫加給事中。太中大夫是本官,跟郎官一樣隸屬於郎中令,官秩比一千石,衛青任將軍前即任此職。給事中則是加官。漢初相權極重,且丞相全部由功臣宿將出任,在朝政中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當今天子劉徹好大權獨攬,親政後采取措施來抑製、削弱相權,授予一些親信侍從及有才幹的文人侍中、給事中等頭銜,讓他們參與處理朝政。這些官職帶“中”的官員均可以出入宮禁,能在宮中辦公,因而被稱為“內朝”,雖然官小職微,卻因為代表天子,得以與以丞相為首的外朝官員分庭抗禮。加給事中者給事宮禁中,常侍天子左右,備顧問應對,每日上朝謁見,分平尚書奏事,負責實際政務,為內朝要職,多以名儒國親充任。東方朔得加此銜,任意出入禁中,已是天子身邊的親信寵臣。

比東方朔年紀略小的郎中名叫徐樂,右北平無終[17]人氏,雖然外表奇醜,卻是才華橫溢。他本是無名之輩,八年前赴闕上書,稱“天下之患,在於土崩,不在瓦解”,以陳勝、吳廣起義比擬土崩,以吳楚七國之亂比擬瓦解,指明國安的關鍵在於民安——當民困多怨時,陳勝這樣無千乘之尊、無尺土之地的窮苦百姓一聲呼喚,天下也紛紛響應;反之,當民安其處時,就連吳王劉濞、楚王劉戊這樣的萬乘之君舉兵造反,帶甲數十萬,威足以嚴其境內,財足以勸其士民,卻也不能西攘尺寸之地。劉徹閱書後即拍案而起,立即召見徐樂,大有相見恨晚之慨,當場拜為郎中,給事左右。但其人外貌欠佳,為人行事不似東方朔那般張狂,名氣亦遠遠不及。他這次來到右北平郡,是奉皇帝之命犒賞邊郡太守及戍軍。

兩名少年郎中一人名叫霍去病,是當今皇後衛子夫和關內侯衛青的外甥。另一人名韓說,是弓高侯韓頹當的庶孫,其同產兄長即是一度與皇帝劉徹親密到同起同臥程度的韓嫣。

李敢官任郡都尉,佩二千石銀印,比四人中官秩最高的東方朔猶要高出一倍,隻因四人既是朝廷使者,又是天子近臣,雖然心中不喜,亦不得不俯首充任向導,一路陪同遊山玩水。

東方朔轉頭笑道:“右北平郡是徐卿故裏,此次重遊故地,不知有何感想?”徐樂隻“嗯”了一聲,凝神注視眼前的美景,似有無窮心事。

此處長城地勢極高,自垛口憑高遠眺,視野極其開闊,大有羽化飛升、君臨環宇之感。空曠的大地覆蓋著皚皚白雪,在陰沉的天幕下閃爍著銀輝,寧靜而神秘,寂寥又迷離。觀景者也被滿眼的清亮晶瑩挾裹了起來,煩囂盡滌,神清氣爽,似乎就此脫離塵世,達到了榮辱皆忘的境界。

霍去病忽道:“我想出塞看看,還請都尉君通融。”

李敢本不大情願,可眼前這少年是皇親國戚,將來說不定跟其舅衛青一樣拜將封侯,自己少不得也會成為其下屬,微一遲疑,還是滿口應承道:“郎中君有此雅興,李敢怎麼敢不相陪?”

東方朔卻不肯吃苦,隻願意與徐樂留在城牆上欣賞醉人美景。

韓說亦有所遲疑,支支吾吾地道:“我……我還是留下來,跟徐使君、東方大夫一起。”霍去病道:“那好,你跟東方大夫他們一起留在這裏賞雪,我一個人去。”

扈從使者一行的衛隊長韓延年聞言忙道:“臣也想跟隨霍君出塞看看。”

李敢便領著霍去病、韓延年二人下來長城,帶上隨從士卒,策馬來到關口,解下腰間青綬銀印出示。把守城門的軍侯不敢怠慢,急命士卒打開關口。

一行十餘人踏雪出關,積雪剛好沒過馬蹄,踩之即實,行走還不算太艱難。唯獨塞外風大,冷風似刀,刮在臉上生生作疼,對於頭一次來到塞外的人,是個不小的考驗,難以吃消。李敢本以為霍去病一介翩翩貴公子,不過少年好奇心性,想到長城外隨意看看,哪知道他竟不避嚴寒,堅持要走得遠一些。

往北馳出幾十裏,霍去病指著前麵一座石砌的高堡問道:“那就是亭燧麼?”李敢道:“不錯。這是第一座,往北還有五座,均有燧長帶領燧卒駐守,多是熟悉地形的本郡人氏。若有敵人來襲,白日舉煙,夜間舉火,遙相呼應,傳遞示警。不過自家父到右北平郡上任,亭燧上的烽火台再也沒有點燃過。”語氣中又是驕傲,又是遺憾。

大漢雖然廣賜爵位,但要封高爵如關內侯、列侯等仍需要卓著的軍功。李廣雖然僅憑飛將軍之名就能拒敵於長城之外,但像他這樣不善言辭、不懂做官的人,無仗可打,就沒有任何封侯拜相的希望,聲名反而成了他建功立業的絆腳石。

霍去病年紀雖小,居然也立即明白了李敢的言外之意,點頭道:“飛將軍的威名的確是雙刃劍……”忽然住了口,直直盯著前方,露出警惕的神情來,問道:“軍中近來可有兵力調動?”李敢不明所以,答道:“沒有,亭燧的燧卒才剛剛更換過一輪……”陡然也感覺到什麼,駐馬舉目,朝北眺望。

空曠的天地間有輕微的馬蹄聲、呼喝聲傳來。過得片刻,聲音漸大,北方天際處陡然出現了一群人馬。

李敢一望見便驚叫道:“呀,是匈奴人!”

他常年在邊塞,曾向俘虜學習匈奴之法,望塵知馬步多少,嗅地知軍遠近。然而今日地麵落雪,塵土不揚,無法判知對方實際人數,但似乎來犯敵人數目不多。一時不及思慮這隊匈奴騎兵如何能避過漢軍亭燧,轉頭命士卒道:“快!你們幾個護送二位郎官君回關塞,其餘人隨我斷後。”拈弓搭箭,自箭箙中取出一支鳴鏑[18]向南射出。那鳴鏑發出清脆響亮的聲音,呼嘯著朝南飛去。

霍去病非但不肯勒轉馬頭,反而請戰道:“都尉君,關塞甚遠,鳴鏑信號難以抵達。敵人數量應該不過百人,又是遠道而來,鋒銳盡去,不如就近召集亭燧燧卒攔截。我與韓延年願意追隨都尉君身後,與匈奴人決一死戰。”

大漢豪邁開放,習武成風,尤其當今天子酷好武藝,因而即便是官宦子弟也多精於騎射,少有嬌弱之徒。列侯權貴的子弟更是從小要在北軍中學習騎馬射箭之術,成績優異者可以順利進入皇宮當郎官侍衛。但霍去病不過一少年,第一次來到塞外,遭遇到十倍於己的敵人,即主張迎戰,這份膽識豪氣還是極少見。正因為這份罕見的沉著冷靜,他的提議在旁人眼中反而成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冒失。

李敢心道:“你一個小孩子懂什麼,當這裏是上林苑[19]的狩獵場麼?哪有百名匈奴騎兵入寇長城的道理,那不等於白白送死?”

李敢本是勇猛果決之人,承襲了其父飛將軍李廣好戰的天性,其兩位兄長又均是在與匈奴作戰中戰死,胸中早憋著一股複仇之氣,換作平時一定徑直衝上前廝殺,絕不會顧及己方人多人少,然而眼下卻不得不優先考慮霍去病和韓延年的安危,這二位畢竟是朝廷使者的身份,萬一有所差池,不但他會受到軍法處置,還會牽連一大堆地方官吏。見霍去病躍躍欲試,忙道:“魯莽不得!這百騎人馬肯定是前鋒,一定還有大隊敵人在後麵!”

霍去病道:“果真有大隊敵人來襲的話,一定避不過外圍亭燧的監視,早該有烽煙燃起。”李敢尚在猶豫之中,霍去病卻甚是堅定,決然道:“臨陣對敵,事不宜遲,請都尉君立即持印章去召燧卒。”儼然是以主將的身份下令,隨即拔出長劍,朝匈奴人迎去。韓延年微一遲疑,也拔出兵器,策馬跟上。

李敢見二人勢難勸回,隻得解下都尉銀印,交給一名心腹士卒,命他速去亭燧點燃烽煙、召集燧卒,自己帶領餘人去追霍去病、韓延年二人。

急馳出幾裏地,與敵方人馬漸漸接近,終於可以勉強分辨敵情——原來是數十名全副武裝的匈奴騎兵在追趕三男兩女。五人盡是匈奴人打扮,其中一男一女已受了箭傷,半伏在馬背上,身後猶自箭矢如雨,情形十分危急。

邊塞偶爾也會有被匈奴擄走的漢民不堪虐待,思念故鄉,冒險從胡地逃歸,但匈奴派騎兵入塞追殺逃人之事卻絕少發生。李敢常年屯駐邊塞,都是頭一回遇見,心道:“父親大人曾被匈奴人俘虜,押送途中趁敵人不備才奪馬逃回。這五人一定也是我大漢子民,匈奴人不惜舍棄數十人之性命入塞追殺,說不定內中有什麼了不得的關鍵人物。”一念及此,忙大聲下令道:“前麵五人是自己人,讓過他們再放箭。”

他自己卻輕舒猿臂,自背上取下大弓,又向一旁士卒要過一張單弓,同時挽起兩弓,拈箭上弦。李家箭法世代相傳,獨步天下,急馳中一隻羽箭呼嘯而出,登時將追兵領頭的匈奴百夫長射下馬來。

其時,匈奴騎兵之箭力尚不能追及奔逃的五人,而距離更遠的李敢卻能力挽雙弓,將箭射到匈奴陣中,登時引來一陣驚呼,有匈奴人叫道:“飛將軍!”

李敢高聲叫道:“飛將軍在這裏!”手上毫不停頓,接連射出三支羽箭,又有三名匈奴騎兵應聲掉下馬來。

匈奴人駭然而驚,盡皆勒馬頓住——令他們停住的並非孤軍深入漢地的巨大危險,而是那有百步穿楊神技的飛將軍大名。

遲疑片刻,離得最近的亭燧的烽火台冒出一道濃煙,在寒風中瑟瑟縮縮,疲軟無力地升向空中。

亭燧備有積薪,其實就是巨大的柴草堆,白天點燃觀其濃煙,夜間則熊熊大火,日夜兼用,幾十裏外相望不絕。《烽火品約》[20]規定:敵五十人至五百人入侵燔一積薪;五百人至千燔二積薪;三千人以上入塞,或攻克亭障特急者燔三或四積薪;萬人以上入塞燔五積薪。按照目前入塞的匈奴兵人數,隻到點燃一積薪的程度。駐守亭燧的漢軍燧卒亦大聲鼓噪,盡數湧出亭燧,手執弩機和兵器,趕來增援。

匈奴騎兵見五名逃亡者已與前麵的小隊漢軍接上,便紛紛勒轉馬頭,往北退卻。匈奴民族生性好利,利則進聚,不利則作鳥獸散,從不認為逃跑是一件羞恥的事情。就像麻雀一樣,有食來聚,遇危險各自飛走,連蹤影都難找到。不像中原人,據地死守,以敗退為恥,因而自古以來防備和追擊匈奴都甚為困難。

那奔逃的五人連日亡命,本已精疲力竭,山窮水盡,滿以為會被射死在長城腳下,忽得大援到來,頓時鬆了一口氣,馬速也慢了下來,受箭傷最重的男子更是掉下馬來。

李敢見匈奴兵退走,因己方騎兵少,便不命追擊,躍下馬來,扶起那受傷的男子,待看清他麵孔,不由地吃了一驚,道:“你不是張騫張卿麼?”

張騫非但傷重無力,更是神誌不失,問道:“你……你是……”李敢急道:“我是李敢呀,飛將軍第三子,我兩位兄長李當戶、李椒曾與你同為郎官。”張騫道:“啊,原來你是阿敢!十幾年不見,你完全變了樣子!”喜見昔日好友之弟,激動之下,竟然暈了過去。

李敢忙命士卒抱他上馬,帶回軍營救治。又招手叫過那名滿臉絡腮胡須的匈奴人,問明幾人姓名來曆——絡腮胡名甘父,當真是匈奴人,景帝在位時入侵漢關被漢軍俘虜,賜給堂邑侯陳午為奴,所以又稱堂邑父,後因熟悉匈奴地形、箭法精良,被舉薦為張騫的侍從,跟隨其出使西域。那名二十七八歲的男子是漢民,名叫趙破奴,太原人氏,幼年時被匈奴人入侵中原擄走,一直淪落在胡地為奴,這次匈奴內亂,是他最先向張騫通風報信,幾人約好一起逃回漢地。中箭受傷的女子名叫王寄,原是長樂宮宮女,十多年前作為陪嫁侍女跟隨孫公主出嫁匈奴,這次也是趁亂跟趙破奴逃走。另一名匈奴女子乳名阿月,是張騫在胡地為奴時娶的妻子。

李敢聽說匈奴發生內亂,又驚又喜,忙追問究竟。甘父漢話說得不好,於政事更一竅不通,支支吾吾也說不明白,倒是那趙破奴從旁敘述,這才將事情經過說清楚。原來匈奴軍臣單於新近病死,他生前已經立愛子於單[21]為太子,按理該由太子繼位。然而軍臣之弟伊稚斜封左穀蠡王,野心勃勃,一直暗中窺測單於王位,在軍臣寵臣中行說的支持下自立為單於。於單自然不甘心就此失位,興兵討伐伊稚斜。叔侄二人便各領人馬,真刀真槍地打了起來。幾乎所有的王公貴族都卷入了這場爭奪單於之位的大戰,匈奴境內一片大亂,張騫幾人這才有機會擺脫看守監視,奪馬逃往漢地。匈奴與漢地交接的邊境漫長,大致為右賢王駐牧的河西、樓煩王白羊王駐牧的河南以及左賢王駐牧的東方。兩年前漢將軍衛青奉命率四萬騎兵反擊匈奴,大獲全勝,迫使匈奴樓煩王、白羊王率部逃遁,一舉收複了黃河以南所有地區,現下正與遊擊將軍蘇建一道率領軍民修築朔方城,以鞏固邊塞。匈奴有意重新奪回河南地,在那一帶緣邊布有重兵,逃往漢地者難以通過。而右賢王駐牧的河西與西域相連,距離漢地太遠。張騫幾人隻剩下唯一的選擇,隻能取道左賢王駐牧的東方。幾人在匈奴也屢屢聽說飛將軍李廣的大名,得知匈奴人畏之如虎,不敢輕易冒犯,便一路逃往李廣駐守的右北平郡。不想在距離燕長城兩百多裏的地方被追兵發現,一路窮趕猛追,張騫和王寄均受了箭傷,若不是湊巧遇到霍去病、李敢出長城遊玩,怕是難以活著回到漢地了。

李敢聞言大喜道:“匈奴內亂,正是我大漢揚威的最佳時機。”

此時長城內漢軍望見烽火,已趕出大隊騎兵出塞增援。校尉仆多親自領隊,簡略問了幾句,便率領輕騎前去追擊逃走的匈奴騎兵,李敢等人則護送昏迷不醒的張騫回來關塞軍營救治。

東方朔早年在宮中與張騫同為郎官,時常一道持戟宿衛未央宮,頗為熟稔,一見麵就認了出來,大為意外。

徐樂也特意叮囑道:“張騫是皇帝親自挑選派去西域聯絡大月氏共擊匈奴的特使,多年來念念不忘。想不到時隔十二年,他還活在人間。匈奴人不惜冒險入塞追殺,可見他身懷重大機密,務必要救活他。”

軍醫聞言深感為難,反而不敢下手救治,道:“箭入張君背心甚深,不拔出來,總還能維持一口氣在,一定要強取的話,後果實在難以預料。依小臣看,這箭暫時還是不要拔的好。”

李敢隻好道:“那麼先回平剛城再說,城裏或許能覓得良醫。”徐樂歎了口氣,道:“不用尋了,郡府中即有良醫。”

李敢愣了一愣,才應道:“郡府掾史暴利長倒是懂得一些醫術,可他的能力遠遠不及軍醫。”東方朔道:“徐卿指的不是郡府官吏,而是暫住在那裏的貴客。”

李敢大奇道:“貴客?難道是夷安公主麼?”東方朔搖了搖頭,道:“不是公主本人,而是公主的主傅義姁,她曾經是太後的禦醫,是天下最好的醫師。”

黑色山脊向前伸延著,強勁的北風呼嘯而過,拂動著燕山的山巒。幾道河流都結了冰,河麵猶自帶著北國土地冷峻的膚色。

平剛城位於燕山北口的峽穀之中,正當青龍河、瀑河、老哈河南北分流的隘口,東西兩麵均是大山,山勢險峻,森林密茂,地勢崢嶸,是築城的天然絕險之地。既是一郡治所,又是控扼東北五郡的中心,理所當然地成為邊關重地。城邑周遭十餘裏,城牆外挖有壕溝。城內不但駐有大量兵力,也聚居了許多平民客商,繁密程度雖遠遠不及京師長安,卻也是邊郡第一大城。

郡府[22]位於城池的正中心,是一處方形的宅院,四周牆垣圍繞,一座大柵欄門開於北牆西側。宅子分東西兩院,兩院間以長廊相隔。東院為兩進,前堂後院,屋宇宏敞,為郡太守辦公居住之所。西院樓舍齊備,是郡地方官吏辦公所在,院西北角有望樓,西南有監獄。

郡太守李廣正坐在堂中,心不在焉地檢閱案牘。雖說政平訟理是太守的職責,可他更多的是一名軍人,總覺得自己應該待在戰場上,或是軍營裏,而不是白白在這些瑣碎的文書上消耗光陰。

也難怪李廣悶悶不樂,自三年前遭逢雁門大戰,他就此跌入了人生的低穀——雁門大戰是他一生中最慘重的失敗,損失了全部人馬,長子李當戶和次子李椒均在此戰中力竭戰死,他自己也差點被俘虜到匈奴王庭。雖然贖罪削職後又被皇帝重新起用為邊郡太守,可偏偏匈奴人畏懼他飛將軍之名,對右北平秋毫無犯,他已然三年沒有打過仗了,哪怕是一場小小的追逐戰。一年前,天子決意反擊匈奴,他上書請求領兵出戰被拒,天子隻任命其內弟衛青為將軍,率領四萬騎兵出擊。那騎奴出身的衛青當真是運氣好,首上戰場便因直搗匈奴單於祭天的龍城而封關內侯,這一仗又完全收複了河南地,全甲兵而還,開創大漢立國以來對匈奴作戰的最大勝利。因立下大功,衛青被封為長平侯,食邑三千八百戶。之前許多看不起衛青的人也由此對其刮目相看——雖有椒戚之名,卻有實實在在的戰功。而他李廣雖有赫赫威名,卻無尺寸之功——馬邑之謀無功而返尚情有可原,雁門之戰一敗塗地再也無法推脫。此時此刻,衛青正率領十萬軍民在河南大築朔方城,那一帶水草肥美,形勢險要,勢必將成為漢匈雙方下一輪爭奪的焦點,建功立業指日可待。比照之下,右北平平靜得像一潭死水,他如何能安坐郡太守之位呢?

正鬱鬱寡歡之時,忽有門下掾進來稟報道:“將軍,無終人氏管敢又來到府門外敲擊桴鼓,指名要找將軍告狀。”

桴鼓又稱“建鼓”、“植鼓”,是懸掛在郡府、縣廷等地方官署門前的大鼓,往往作為召集號令之用。漢承秦製,地方實行行政與司法合一體製。民間若發生案情,也可擊鼓報警。所謂“桴鼓不絕”,即整日報警鼓聲不斷。

李廣正嫌地方政務繁瑣,哪裏有心思聽取訟訴,皺眉道:“他是不是昨日來過?老夫不是說過麼,既是無終人氏,將案子發回,命無終縣令決斷便是。”門下掾道:“小臣也這般告訴苦主了,可那少年管敢堅持稱其父留有遺命,有訟事一定要來郡府,且不要掾史決獄,一定要找郡太守本人。”

李廣心念一動,問道:“苦主是個少年?名字也叫敢?”門下掾道:“是,正好跟小李將軍同名,才十五歲。被告是他同父異母的姊姊,名叫管媚,與她夫君陽安一道在府門外。依小臣的看法,被告若不是心裏有鬼,斷然是不會一路跟著苦主來郡府的。”李廣想了一想,道:“讓他們進來。”又想到自己不習律令,命道:“先去叫軍正來。”

郡太守秩俸二千石,掌一郡大小事務,等同於封疆大吏。因事務繁劇,府中置有不少屬官,如郡丞、長史、掾史等,協助郡守處理各種政務,譬如決曹掾史負責斷罪決獄,辭曹掾史主辟訟事等。然而李廣在軍營待得久了,軍人習性根深蒂固,有事總是先叫軍中屬官,而不是郡府官吏。

軍正執掌一軍軍法,須得熟知律令。自秦代秦始皇“焚書坑儒”以來,學習律令隻能以吏為師[23],因而軍中軍正多是小吏出身,大大有別於軍士。李廣一軍的軍正名叫魯謁居,原是長安小吏,新派來右北平軍中不久。李廣治軍寬鬆,為人清廉樸素,吃住多與士卒一起,朝廷有賞賜也是均分給部下,因而他總能得軍中死力,為士卒真心愛戴。若士卒犯法違律,他總是想方設法予以庇護,不令軍正知曉。魯謁居名為軍正,反而成了協助地方斷罪決獄的掾史,斷的大多是民間案子,跟軍營毫無幹係。他倒也自得其所,從不抱怨。

魯謁居聞召迅即趕來堂下,李廣尚不及命人帶告狀人管敢進來,一名士卒飛奔進來,急聲稟告道:“將軍,長城上有烽煙燃起。”

李廣聞言不禁大奇——匈奴騎兵入關劫掠,多選在秋高馬肥之際抑或是凍土化開、新草發芽的春季,從來沒有聽過有冬月來進攻的。況且自他上任右北平太守,從沒有半個匈奴人越塞,如何會忽然有狼煙升起?事情如此不合常理,會不會跟那幾名京師來的郎官有關?那太中大夫東方朔行事荒誕出格,這次奉詔來邊郡犒軍,居然還帶著夷安公主,當真匪夷所思,聞所未聞,會不會是他在玩烽火戲諸侯的把戲?

一時不及思慮更多,心中多少有些興奮起來,鬱積之氣一掃而空,竟暗暗盼著烽煙警情真有其事。當即召來兵曹掾史暴利長,授以太守印綬和符節,命他速去西山軍營征發郡兵。

暴利長為難地道:“李都尉陪同使者去了長城遊玩,沒有都尉印符,如何能征發郡兵?”李廣不悅道:“老夫奉天子令鎮守邊郡,佩二千石太守印,領一萬騎兵備胡,難道還調不動區區幾千郡兵麼?況且都尉李敢是我兒子,若他人在這裏,豈敢多說半個不字?”暴利長微一遲疑,還是說了出來:“可這不合朝廷製度。”

大漢軍製采用征兵製,按照法律規定,男子年滿二十歲[24]時必須到官府登記,叫做“傅”,即附著於名籍,要為國家義務服兵役兩年:一年在原籍當兵,稱為郡國兵,根據本地實際情況,或當材官,或當騎士,或當樓船,接受相應的軍事訓練。材官即為普通步兵,多為能開強弓硬弩者。騎士又名車騎,分車兵和騎兵,車兵有輕車和武剛車兩類,輕車便捷用於作戰,武剛車用於後勤運輸,兼作駐紮布陣的防禦。騎兵分輕騎和重騎,輕騎奔襲突擊,重騎負重耐遠,長途行軍。樓船即水兵。另一年要麼到京師當衛士,宿衛長安,稱為“番上”,要麼屯駐邊疆當戍卒,稱為“戍邊”。不服兵役的年份,每年還須為地方官府服役一個月,即所謂“月為更卒”,直到五十六歲才能免除,稱為“免老”。不願或不能服役者,可出兩千錢交官府雇人代替,稱為“過更”,所出之錢即為更賦。完成兩年強製兵役後的男子即轉為預備役士卒。遇到重大戰事,天子以虎符征調各地郡國兵,臨時擇命將帥出戰。戰罷,將帥罷職,士兵各歸郡國。兵員不足時,還會臨時謫發刑徒罪人。

右北平郡既是邊郡,郡內軍隊除了來自天下郡國的戍卒外,還有本郡良家子弟組成的郡兵,主要是騎士,非常時期還會屯駐有直屬中央朝廷的屯兵,比如李廣曾以驍騎將軍屯守雲中。按照慣例,戍卒為邊軍,駐紮在長城邊塞,負責日常防禦,由各校尉統領,最高長官為郡太守。而服役中的郡兵則是地方軍隊一係,駐在平剛城西的軍營中,有戰事才會出征,最高長官是郡都尉。大漢製度,征發郡國兵需天子虎符,即使遇到緊急情況,也需太守與都尉兩名二千石官員的印綬、符節合用,如此規定的用意,是讓地方行政長官與軍事長官互相牽製,任何一方都不能擅自調發軍隊。

暴利長本是善意提醒,卻不知正巧觸動了李廣最敏感的神經,拍案大怒道:“軍情緊急,你還在這裏婆婆媽媽講什麼朝廷製度,殊不知‘軍中隻聞將軍令,不聞天子之詔’。”喝令左右將暴利長拿下。

暴利長抗聲問道:“將軍為何拿我?”軍正魯謁居忙斥道:“你不立即遵從長官命令,逡巡質疑,在戰時可是死罪。”

暴利長冷笑道:“下臣是郡地方官吏,似乎輪不到軍正用軍法來治臣的罪。況且,臣隻是按朝廷製度提醒李將軍,有何過錯?臣要向長安廷尉府上訴。”不及說完,便被強行帶了出去。

李廣心急如焚,一時等不及再遣人去軍營征發郡兵,幹脆取過鎧甲兵器,披掛停當,匆忙點齊郡府中當值的士卒,不到百人,均是輕騎快馬,一路急馳出城。

行不多遠,迎麵遇上一名尉吏[25]飛騎趕來,稟報說長城上烽煙已熄,警報解除,或許是誤報也說不準。

李廣心中不免大為失望,悻悻罵了一句,卻不願意就此打道回府,便命士卒們回去郡府,自己則帶了幾名親信隨從,往城南酒肆而來。

大漢食俗有明顯的等級性——天子一日四餐,一為平旦食,少陽之始也,二為晝食,太陽之始也,三為晡食,少陰之始也,四為暮食,太陰之始也,一頓飯多達二十六道菜;貴族官宦階層則是三餐製,稱朝食、晝食和晡食。當初周勃等人誅滅諸呂恢複漢室天下,就是利用晡食時間進攻,令正在吃飯的呂氏猝不及防;而民間飲食通常是日食兩餐,這是先秦時期傳下來的用餐習慣,以適應“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勞作生活,早餐在上午辰時,稱“大食”,晚餐在下午申時,稱“小食”,軍營中也是如此。此時還不到正午,剛過大食不久,距離小食時間還遠,李廣其實並不餓,隻是突然很想痛飲一場,一醉方休。

城南酒肆不算太大,小本經營,卻是家祖傳老店,自製的馬奶酒和醬肉別具風味,在平剛一帶享有盛名,尤其馬奶酒酒味醇厚,有“平剛一絕”之稱。肆主羊田聽到馬蹄聲迎接出來,認出飛將軍,驚喜異常,連說話的聲音都顫抖起來,忙不迭地引領李廣到堂中正首食案前。

李廣解下佩劍放在食案上,道:“來一斤肝,一斤鹹羊肉,都切好了,再來二斤馬奶酒。嗯,有別的酒菜也都端上來。”羊田應聲道:“是,飛將軍請稍候,酒菜馬上就好。”又請李廣隨從到一旁食案坐下。

李廣擺手道:“不必費事,他們跟老夫同坐一案,我們在軍中一向如此。”羊田先是一愣,隨即笑道:“久聞飛將軍愛兵如子,今日一見,才知道不是虛傳。”心中更加敬慕,親自往廚下去準備酒菜。

大漢嚴禁聚眾飲酒,律令明文規定三人以上無故群飲須罰金四兩,朝廷有慶典才特許臣民聚會換飲,稱做“賜酺”。因而漢家酒肆通常隻是賣酒的商鋪,客人打完酒提了就走,雖也招待酒客,卻不是主要營生,酒肆的廳堂從來都是稀稀落落,尤其在這樣的時分,連打酒的主顧都少。但今日除了李廣一行五人外,堂中居然還有兩名酒客,各坐一案——一名男子二十來歲,身材頎長瘦削,穿著光鮮的銀色鼯鼠皮襖,席坐在東首窗下;另一男子四十歲出頭,短小精悍,健壯結實,穿著一身粗糙的棕色皮衣和皮套褲,正是民間黔首最常見的服飾,倚坐在北首牆角。二人均深埋著頭,慢條斯理地飲酒,完全沉醉在自己的世界中,對身旁之事置若罔聞。

李廣一眼瞥見那年輕男子擱置在案幾上的佩劍,再也難以移開目光。他是赳赳武夫,對神兵利器有一種天然的鐘愛。那長劍為銅鑄就,劍長四尺,劍身尚插在劍鞘中,便已有黯黯精光射出,一望就知道不是尋常之物。

隨從任立衡跟隨李廣日久,立時猜到飛將軍心意,起身欲去請那年輕男子過來相見。最年輕的隨從任立政甚是機警,忙扯住兄長,低聲道:“那兩個人似乎有些古怪,還是小心些好。”

他一提示,任立衡便立即想到了,的確古怪——李廣雖為人親和,在百姓麵前從不端將軍架子,然其箭法名動天下,漢地、胡地沒有不知道他的名字的,每當他來往於民間被人認出時,總是圍觀者如堵,場麵十分熱烈。酒肆肆主羊田迎接李廣進來,大呼小叫,恨不得左右鄰居都知道飛將軍來了酒肆做客,那兩人竟沒有好奇扭頭看上一眼,實在不合情理。試問天下間怎麼可能有這樣完全無動於衷的人?

任立衡扶劍走到窗下,問道:“足下麵孔陌生得緊,理該不是本地人氏,敢問高姓大名?”

年輕男子隻凝望著手中的銅酒杯入神,似正思慮什麼要緊事情,如此寒冷的天氣,鼻尖還滲出幾粒汗珠來。任立衡又叫了一聲,那男子這才回過神來,慌忙離座起身,答道:“臣姓雷名被,長安人氏。”

任立衡見他神色張皇,不由疑心更重,道:“足下可攜有關傳[26]?”雷被道:“當然有。”從懷中取出一枚竹簡,遞了過來。

任立衡略略一掃,見竹簡上刻著一行小字,內中有“內史黯”和“大夫被”的字樣。“黯”是指簽發關傳的現任右內史汲黯,“被”則是持傳者本人雷被了,“大夫”則是他的爵位。

任立衡見關傳上刻的出關原因及時間均能對上,便遞傳還給雷被,道:“原來雷君是來平剛探親訪友,多有冒犯。”說罷向座上搖了搖頭,示意並無可疑。

雷被道:“敢問這位軍侯,座上那位明公莫非就是大名鼎鼎的飛將軍?”任立衡道:“正是。”

雷被“啊”了一聲,忙走到堂中,朝李廣深深揖拜,道:“適才小子心中想事,又貪戀杯中之物,竟沒有留意飛將軍一行進來。久聞將軍大名,今日無意得見,實乃三生有幸。”

李廣名氣雖大,卻是個質樸單純的人,不善交際,拙於言辭,隻微微點點頭。

任立衡順勢問道:“雷君這柄佩劍看起來很不尋常,不知可否取出來一觀?”雷被道:“樂意之極。”

到案前拿起長劍,剛及轉身,那一直埋頭坐在牆角的中年男子驀地抬起頭來,冷冷地瞪了雷被一眼,眼中精光暴射,凜然如刀,竟讓他心頭一震,手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險些握不住長劍。幸好酒肆肆主羊田與打雜的小廝阿胡正用大木盤托著酒菜出來,遮住了李廣幾人的視線,這才無人留意到雷被的失態。

漢代陳設餐食頗有講究,帶骨的菜肴放在左邊,切好的純肉放在右邊,飯食靠著人的左手方,漿水和羹湯放在右手方。羊田依照習俗將菜肴、碗筷一一擺放整齊,恭謹地道:“請將軍慢用。”

按照慣例,飲酒通常是在飯後,且按巡而飲,一人飲盡,再飲一人,而不是眾人一齊幹杯,依次盡爵,遍飲為一巡。李廣在軍中粗疏慣了,從不計較這些禮儀,見有菜有飯有湯,唯獨缺酒,忙道:“勞煩肆主將酒先端上來。”

羊田道:“天冷得很,小人以為將軍想喝點熱乎酒暖暖身子,剛剛才燒了開水燙酒。”忙命阿胡先去取兩角酒來。

那小廝阿胡卻恍若未聞,隻癡癡傻傻地盯著李廣不放。羊田拿手往他後腦打了一下,賠笑道:“鄉下來的窮小子,沒有見過世麵,見到飛將軍光臨小店,都驚喜得呆了。”李廣道:“無妨。”羊田擔心阿胡失禮,忙拉了他衣袖扯進了內堂。

李廣舉手叫道:“雷君,也請過來一起相坐。”雷被大喜過望,道:“飛將軍有命,小子敢不遵從。”

牆角的中年男子忽然重重咳嗽了一聲,雷被聞聲頓住腳步,微有遲疑。李廣瞧在眼中,不由得轉頭打量那中年男子——那男子始終隻是悶坐埋頭飲酒,看不清麵孔,但他身上散發出一股獨特的氣勢,凜凜逼人,令李廣頓時生出警覺來,這人一定是個了不得的遊俠豪傑人物。正要命人去問那男子姓名、身份,忽聽見門外有清脆的女子聲音道:“就是這家酒肆。我打聽過了,這家馬奶酒最好,是平剛一絕。”另一女聲接道:“我不信能比長安甘泉酒肆的上樽酒[27]還要好。”又有一柔媚的女聲道:“我們偷偷來這種地方,會不會不太好?”

漢代風氣開放,男女交往、結伴步行、同車而行或相逢駐車致意,在當時均是正常現象。女子一般都有專門職業,可以在公開場合中與男子飲酒歡聚或單獨會見男賓。西漢初年,劉邦還沛,當地男女“日樂飲極歡”,許多地方習俗均是“娼優、男女雜坐”。在酒肆中遇到女酒客也是常見之事,雷被卻仿佛撞見了天大的稀奇事,但聞人聲,便掉頭直望著門口,臉上寫滿不可名狀的驚訝。

嬌笑聲中,簾子掀起,三名少女輕盈地步入堂中。不僅雷被驚呆在那裏,李廣等人亦立即驚得離座站了起來。

一名身穿紫色衣裙的少女道:“怎麼沒人來招呼咱們?店家……”一語未畢,便即愣住,結結巴巴地道:“李將軍,你……你不是出城了麼?”

身穿粉衣的少女甚是伶俐,忙一拉身旁的黃衫同伴,低聲道:“公主,李將軍人在這裏,咱們還是快些走吧。”

黃衫女子尚在遲疑,她明知今日已難盡恣意暢飲之歡,可還是不甘心就此離去。

這黃衫少女正是當今天子劉徹的愛女夷安公主,芳名劉曼。紫衣少女名叫劉陵,是淮南王劉安之女,堂而皇之的淮南國翁主[28]。粉衣少女名叫司馬琴心,是大名士司馬相如和他那同樣聲名顯赫的夫人卓文君的獨生愛女。兩人與夷安公主年紀相仿,是她的伴讀。

公主巡邊,曠古未聞。實際上夷安公主這次微服來到邊郡,不過是一時好奇心起。按照慣例,每逢辭舊迎新之際,朝廷都會派出使者攜帶大批財物前往邊郡賞賜邊將,以示恩寵優遇。這次選派來右北郡的使者是郎中徐樂,霍去病和韓說二人則是主動請纓,請當使者隨從。夷安公主向來與霍去病親近,聽到消息後也想跟著一道出門遠遊。她幼年喪母,雖為父皇鐘愛,卻也知道劉徹定然不會同意,遂預先去求助以才智聞名的太中大夫東方朔,許以重金。剛好當日大雨新止,東方朔遂教了公主一計。劉徹在未央宮前殿處理完政事,忽然看到女兒神情古怪,站在殿階旁屈指獨語,大是好奇,忙召問究竟。夷安公主道:“殿後柏樹上有一隻靈鵲,立在枯枝上,東向鳴叫呢。”劉徹派人查看,果見有鵲如此,便問女兒何以會能知道。夷安公主神秘一笑,道:“告訴阿翁可以,但須得答應我一件事。”劉徹素來喜愛這個活潑可愛的女兒,隻有她敢像民間孩子那樣叫他“阿翁”,而不是“父皇”,當即滿口應承。夷安公主道:“風從東方來,鵲尾長,傍風則傾,背風則蹶,必然順風而立。阿翁,女兒想跟去病哥哥去右北平郡,你事先答應了女兒,可不能反悔。”劉徹何等精明,微一沉吟,即醒悟過來,道:“這一定是東方朔教你的法子。”命召來其人,道:“你給公主出的好主意!朕要罰你,現下將公主交給你,你負責護送她去右北平郡。”東方朔忙拜謝道:“臣多謝陛下。”

出使邊郡是件極艱苦的差事,路途遙遠,來回最少也要兩三個月,使者一般上年入秋就得動身出發,才能正好趕上十月的新年,遠些的邊郡搞不好連正月元旦也要搭在裏麵,失去與親人佳節團聚的機會,所以朝中官吏多不願意接這種差事。丞相府往往會從本郡人氏中選拔,譬如徐樂出使右北平郡,其故裏就是右北平,允準使者公私兼顧,出使完畢後歸裏還鄉,以近人情。

劉徹見東方朔不沮反喜,這才恍然大悟:他一定早料到會被指派護送公主,他故裏是平原郡,正在通往右北平的必經之路上,出主意明幫公主,其實是幫他自己。

皇帝醒悟過來,又好氣又好笑,有意沉下臉,故作嚴肅道:“記住,一路不可暴露公主身份,不可驚擾地方。若有差池,唯你是問。”東方朔道:“諾。”

又因為夷安公主一個少女外出多有不便,劉徹特命主傅義姁陪侍。夷安公主又趁機請求帶上要好的女伴劉陵和司馬琴心。劉徹為人豪邁,不拘一格,當即答應,道:“我大漢女子也該如男子一般,到外麵見見世麵。”遂成夷安公主右北平郡之行。

四女均女扮男裝,打扮成隨從模樣混在使者隊伍中,一路小心翼翼隱藏身份。夷安公主體會到民間率性之樂,反而玩得更加盡興。到右北平後,她還想繼續偽裝下去,誰料李廣曾任未央宮衛尉,多次見過夷安公主,她雖然個子長高不少,可樣貌並沒有多少改變,一見之下便立即認了出來,驚得瞠目結舌。夷安公主身份暴露,由此多了許多拘束。徐樂、東方朔等人要去遊覽長城時,夷安公主也想跟去,李廣堅決不讚同——倒不是因為別的,而是因為婦女素來是軍營大忌,被認為會嚴重沮喪士卒鬥誌和膽氣。夷安公主自然不依,幸好霍去病不知道用什麼法子說服她留在郡府中,這才沒有多起風波。本以為公主會就此安分守己,老老實實地待在郡府中,哪知道李廣前腳出城,她後腳就甩開了老成持重的主傅義姁,與兩位女伴溜了出來,若不是湊巧在酒肆被李廣撞見,真不知道後麵會有什麼樣的意外——邊郡多戰之地,民風勇悍,任俠尚武之風極盛,民間黔首個個精於騎射,上街閑逛也要隨身攜帶刀劍弓矢,夷安公主性情奔放,又爭強好勝,萬一發生爭執,後果真是不堪設想。

公主位比列侯,地位、秩級遠在郡太守之上,李廣雖然意外著惱,還是不得不過來行禮參見,以免日後被人彈劾“不敬”、“失禮”,又低聲勸道:“公主是千金之軀,不可在酒肆這等閑雜之地逗留,臣這就護送公主回去郡府。”

夷安公主老大不情願就此離去,眼珠轉了幾轉,悄聲笑道:“李將軍,本公主這次微服出遊,就是特意要到民間走走看看,酒肆也是民間,哪裏是什麼閑雜之地?你且退下,咱們就裝作不認識,你喝你的酒,我喝我的酒,咱們互不幹涉。”

李廣道:“公主……”劉陵忙上前一步,低聲道:“公主是遠道慕名而來,將軍可不能掃興。這酒肆中隻有寥寥兩名外人,隻要將軍不聲張,誰會知道公主的真實身份?況且將軍人也在這裏,決計出不了亂子,是也不是?”

她伶牙俐齒,聽起來句句在理。李廣本木訥寡言,一時難以反駁。夷安公主見他被劉陵噎住,得意一笑,遂扯了女伴自行到一張食案坐下。

這家酒肆坐西朝東,以上首為最尊位,也就是李廣所在食案。夷安公主所坐位置靠近櫃台,坐南麵北,比牆角那坐北麵南的中年男子還低了一級。她自是毫不在意,任立衡等人卻是麵麵相覷,既不敢攔阻,也不敢動,隻望著李廣,等他示下。李廣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隻能勉強回到自己的食案坐下,滿桌的酒菜無論如何是再也吃不下了。

正巧小廝阿胡端酒出來,夷安公主舉手叫道:“店家,快給我們這桌上些好酒好菜。”

阿胡卻理也不理,徑直朝李廣食案走去。夷安公主道:“喂,你……”劉陵笑道:“公主別生氣,這裏的百姓眼中隻有飛將軍。”夷安公主道:“嗯,也對。”

李廣忙道:“這位小哥,酒先給那桌送去。”阿胡陰惻惻地道:“不行,這酒是專門為李廣將軍你準備的。”

李廣聽他語氣極其怪異,正待轉頭,忽聽見有物體破空之聲,聽風辨形,舉手一抄,竟是一隻銅酒杯,正是牆角那神秘的中年男子揮手擲出!

這一擲正對著李廣頭頂,勁道十足,絕非酒醉之人亂性所為。任立衡等隨從一齊起身,拔出兵器,朝那男子怒目而視。那男子巋然不動,不著急取身側兵刃,並無動手反抗之意,隻舉起右手,朝南側指了兩指。

任立衡不明所以,喝問道:“你是什麼人?鬼鬼祟祟做什麼?”忽聽見司馬琴心直身驚叫道:“刺……刺客……”

她坐在食案旁側,麵朝西向,側對著上首。當眾人注意力被那憑空飛來的酒杯吸引之時,她正好見到阿胡從托盤底下取出一柄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李廣頸中紮去。

李廣注意力一直在那中年男子身上,聽見司馬琴心呼喊,本能地將手一舉,隻聽見“鐺”的一聲,他適才接住的銅酒杯適時擋住了匕首,可謂湊巧驚險之極。任立衡等隨從回過頭來,這才會意那中年男子要擲的其實是阿胡手中的托盤,意在提醒諸人盤下有刀,不過酒杯半途被李廣截住。

阿胡還待再刺,李廣已然抓起佩劍,向旁側滾開。隨從們趕過來,舉刀將阿胡圍在中間。阿胡見無幸逃出,毫不遲疑,立即回腕自剄。一股血箭自頸間噴射而出,他丟下匕首,捂住傷口,朝李廣不住冷笑。

這一下大出眾人意料,任立衡忙搶過來扶住阿胡,喝問道:“你是什麼人?為何要行刺飛將軍?”

阿胡慢慢坐倒在地,斷斷續續地道:“我與李廣仇深似海,可惜我殺不了他,報不了父仇……”

李廣聞言俯身問道:“你父親是誰?如何會與老夫結怨?”驀然想到什麼,道:“肆主叫你阿胡,莫非你姓胡?你……你是……”阿胡卻不理睬,自顧自地道:“李廣,你心胸狹隘,背信棄義,將來……總有一天……總有……一天……”不及說完,頭一歪,就此斷氣。

羊田正端酒出來,見狀驚得目瞪口呆,手中的酒菜也跌落了一地。兩名隨從忙舉刀上前製住他,押到一旁。

任立政道:“將軍,酒肆不宜久留,還是先回去郡府,再派人來料理這裏不遲。”

李廣沒有回答,眼睛睜得老大,表情極其怪異,望著阿胡屍首發呆,似是打開了記憶深處塵封已久的事情。

任立政問道:“將軍認得這刺客麼?”李廣遲疑了好大一會兒,最終還是搖了搖頭,道:“不認得。你們先送公主回府。”

任立政道:“諾。”轉過頭去,這才發現夷安公主幾人不知道何時不見了,這一驚非同小可,問道:“公主人呢?”

不獨夷安公主三人,就連適才扔出酒杯的中年男子和劍客雷被也一同消失不見了。李廣心中隱隱覺得不妙,忙解下腰間印綬交給任立衡,道:“快,快去傳令,立即封閉城門,搜尋公主下落。”

隨從押了肆主羊田過來,盤問之下,阿胡的身份也迅疾查明——他原是一名來自隴西的商販的馬夫,一年前那商販付不起酒錢,臨時將他作為贅子[29]抵押在酒肆,後來商販一直未回來贖取,羊田也樂得占個天大的便宜,多一個不要錢的奴仆。

阿胡既自稱與李廣有刻骨仇恨,那麼他一定是追蹤李廣行跡來到右北平郡。推斷起來,他原來的所謂主人隴西商販也一定是他的同黨,有意付不出酒錢,好將他抵押在酒肆。漢代行政組織嚴密,郡下有縣,縣下有鄉,鄉下有裏,裏中十家為什,五家為伍,戶籍管理相當完善,商人還有單獨的市籍。阿胡沒有本地戶籍,很難在平剛城中謀生居住,即使勉強安頓下來,勢必會引起裏正等基層官吏的注意,但做了酒肆贅子,就輕而易舉地擺脫了身份的麻煩,雖然地位低下,少不得要被新主人打罵,但卻絕不會惹官府起疑。

既問明事情最終與城南酒肆無幹,李廣也不願意多牽連無辜,以免平剛城從此少了一絕,命人釋放羊田,將阿胡屍首交由平剛縣令安葬。羊田經此一事,驚嚇得不輕,再也不敢隨意收留陌生人。

回到郡府,李廣焦躁難安,在堂中走來走去,當年他以區區幾百人馬被匈奴大軍包圍,也沒有這樣慌亂過——阿胡行刺固然令他耿耿於懷,但更令他心煩的還是夷安公主失蹤一事。他自是知道公主一旦有事,許多人包括他自己都要大禍臨頭,堂堂男子不能戰死沙場,反倒要因公主失蹤受牽連遭誅,想想就覺得窩囊。煩惱之下,隻能不斷地下令,派出郡府中見過夷安公主樣貌的官吏率領士卒在城中搜索,又命掾史立即發出緝捕雷被和中年男子的告示。

負責起草文書的錄事掾史記錄中年男子的外貌特征時,驀然發出一聲驚呼,道:“將軍,小臣記得這名男子,他一定就是天子親自詔書名捕[30]的關東大俠郭解,形狀描述跟緝捕文書中一模一樣。”

李廣隨從任立衡當即“啊”了一聲,顫聲道:“他……他就是郭解?難怪……難怪能有那樣的氣勢。”

李廣也驚得張大了嘴巴,他本來早已猜到刺客阿胡的真實身份,現下因為掾史認出了郭解而更加確認——阿胡肯定是胡豐的兒子。兩年前,他下令在郡府門前將胡豐斬首示眾,胡豐始終不肯伏法,不斷掙紮高喊道:“李廣,你聽好了,關東大俠郭解一定會為我報仇的。”這胡豐,就是李廣削職賦閑時偶然結怨的前任霸陵尉了。

三年前,李廣出雁門擊匈奴,兵敗塗地,自己也被匈奴所俘,因傷重用繩索網置兩馬之間。他假裝昏死,行走十餘裏時忽騰上旁側一名匈奴兵馬背,奪其弓,策馬南奔,終於僥幸逃回。但也因全軍覆沒被軍正判了腰斬死刑,遭受人生中最大的挫折和失意,幸虧天子開恩,準許贖罪為庶人。之後他落職民間,意誌非常消沉,常與穎陰侯灌嬰的孫子灌強到蘭田山中打獵,以此作為排遣。某天他帶著幾名隨從外出,在田野間飲酒作樂,誤了歸家時辰。漢代製度嚴禁夜行,李廣一行摸黑回家,一路安然無事,唯獨在路過霸陵時被霸陵尉胡豐攔截喝止。李廣的隨從說:“這是前任李將軍。”胡豐道:“律令嚴禁夜行,即使是現任將軍,也不準通行,何況是前任呢?”下令吏卒扣押李廣,讓他停宿在霸陵亭[31]下。這本是件小事,胡豐不過是依法行事,次日也釋放了李廣,然而當英雄落魄之時,他也就不再是英雄,李廣在人生最低穀時聽到“前任”、“現任”之類的話,認定胡豐是在刻意嘲諷他,心中怨恨不已,發誓將來一定要找機會報複。過了不久,匈奴又在邊境騷擾,殺死遼西太守,大將韓安國奉命出擊,漢軍大敗,一退再退。皇帝不得不考慮重新起用名聲卓著的李廣,遂任命他為右北平太守。李廣特意請求帶霸陵尉胡豐一起赴任。劉徹根本不了解二人的恩怨,還以為他打算重用胡豐,於是允準。一到任上,李廣就下令將胡豐斬首。胡豐大恨,臨死前高呼關東大俠郭解一定會為他報仇。大俠郭解的名字李廣原也聽過,可並沒有放在心上,那郭解武藝再高,名氣再大,又如何能與他李廣相提並論?殺了胡豐後,李廣向上書自陳謝罪。劉徹回書道:“將軍者,國之爪牙也。《司馬法》曰:‘登車不式,遭喪不服,振旅撫師,以征不服;率三軍之心,同戰士之力,故怒形則千裏竦,威振則萬物伏;是以名聲暴於夷貉,威棱憺乎鄰國。’夫報忿除害,捐殘去殺,朕之所圖於將軍也;若乃免冠徒跣,稽顙請罪,豈朕之指哉!將軍其率師東轅,彌節白檀,以臨右北平盛秋。”

漢代風氣本就任俠仗義,民間黔首和朝廷士大夫均以快意恩仇為樂事,正當用將之際,劉徹更不願意因為胡豐一案而指責李廣。李廣雖然嘴上不說,心中也著實得意了一陣子——他斬殺律法上無罪之人,天子也不敢多說什麼。

但得意很快轉為了新的失意,自那以後,天子似乎有意無意地與李廣疏遠了,以往每逢有匈奴戰事,李廣所部都是絕對的主力,可去年反擊匈奴之戰劉徹卻隻派了衛青、李息為將,衛青更是一舉奪回河南之地,成為舉世矚目的軍事新銳,風頭和威望遠遠超過了李廣,飛將軍的光芒陡然黯淡了。

更巧合的事情是,胡豐臨死前聲稱會為他報仇的關東大俠郭解居然一度成為了李廣在茂陵的鄰居。茂陵即是當今天子劉徹的陵墓,劉徹即位後第二年開始興建,因地屬槐裏縣茂鄉,故稱茂陵。劉徹為了鼓勵百姓移居茂陵,下令給每一戶移民發放二十萬安家費,賜田二頃。又半強製性地命令大批官吏移居,著名者如司馬相如、董仲舒、魏相、司馬談等。李廣祖籍就在槐裏,後來才遷居隴西成紀[32],他也樂得響應天子的號召,在建元三年將家從長安城裏移到了茂陵,迄今已十二年。去年中大夫主父偃上書稱:“茂陵初立,地方廣大,人戶稀少。如果將天下豪強大族都遷到茂陵,既可以繁榮茂陵,又可以防止他們在地方上依勢橫行,這叫做不誅而害除。”漢初劉敬也曾向漢高帝劉邦獻強本弱末之計,徙居十萬六國後裔及豪傑充實關中。劉徹極讚賞主父偃之建議,詔令各郡國調查戶口,凡財產在三百萬錢以上的富翁豪強都必須遷到茂陵居住。名義為遷,其實就是舉家被地方官吏押解到茂陵,對於被點到名的人來說,不亞於一場大災難,這其中就有郭解。

郭解字翁伯,河內軹縣[33]人,其人果敢狠毒,年輕時做過許多壞事,如專門藏匿亡命之徒,私鑄錢幣,盜挖陵墓等。旁人稍微得罪他,就會被他舉刀殺死,手段極其殘忍,被他殺死的人數不勝數。但另一方麵,他為人講義氣,重承諾,為朋友出麵報仇,即使豁出性命也要幹到底。因為帶有濃厚的傳奇色彩,郭解在民間名氣很大,運氣也格外好,每每到被官府追捕的危急時刻,不是有人協助他脫險,就是適時趕上皇帝進行大赦天下。

十年前,郭解不知如何忽然脫胎換骨,性情大變,仿佛完全變了個人——以前他揮霍無度,現在變得折節為儉;以前他睚眥必報,現在卻以德報怨,厚施而薄望,救人危難而不矜其功。如此一來,名望越來越大,紅極一時。不僅百姓敬畏他,許多王侯權貴也爭相與其結交,將軍衛青出征匈奴路過河內也曾慕名拜訪。

不過郭解雖然有名,家產尚達不到三百萬遷居茂陵的標準,但事情壞就壞在他的名氣上。軹縣主管遷徙的廷掾楊昭認為郭解即使資產不夠,也屬於在地方上橫行無忌的豪族,斷然將他列在了名單上。消息傳到長安,將軍衛青特意求見皇帝,為郭解說情,請求讓他留在故裏。劉徹當即道:“一介布衣,居然能使朝中將軍出麵為之說情,說明他家裏不窮。”連天子都開了金口,郭解再不情願,遷居還是成為了鐵板釘釘的事實,人們爭相趕來送行,送給他的錢財多達一千多萬。

郭解的侄子郭棄氣急敗壞,暗中刺殺了“罪魁禍首”廷掾楊昭,砍下首級。楊昭的父親楊季主雖無實證,卻知道是郭解一派的人所為,發誓要報仇,郭、楊兩家遂成死敵。軹縣縣令不敢過問其事,生怕惹禍上身。

郭解入關後,在茂陵的住處恰好與李廣家相鄰,關中豪傑賢士爭相與他交往。其家每日車水馬龍,高朋滿座,到半夜夜禁後,門前還常常停有十餘輛車子,李家頗受其驚擾之苦。

盈滿則虧,災難最終還是降臨了。楊季主哀傷愛子慘死,更痛恨地方官吏畏懼郭解勢力,決定親自到長安向天子伏闕控訴,結果出發當日被人殺死在軹縣縣境內。楊季主家人變賣全部家產,以千金尋得死士赴京上書。死士剛到未央宮北闕下,便被預先守候多時的刺客一刀刺死。正好禦史大夫公孫弘入宮奏事,撞見了這一幕,雖未捕獲刺客,卻及時截留住死士身上的告書,楊季主父子的慘劇這才得以傳入天子耳中。劉徹震怒,詔令廷尉立即逮捕郭解,下獄窮治。當吏卒趕到茂陵時,郭解早聽到風聲,安頓好家小,偽科關傳,單身逃亡出了關中。據說沿途暗中幫助郭解逃走的人不計其數,他逃到臨晉時,關吏籍少公發現他的關傳是偽造,郭解不得已說出真實姓名,籍少公立即放他出關不說,還在追兵到來後自殺,以免自己受不了酷刑拷掠交代出郭解的去向。從那以後,郭解便消失在茫茫人海,徹底失去了音訊和蹤跡。

李廣雖曾與郭解為鄰,但他常駐邊關,並沒有見過這位聲名鼎沸的奇人,今日在城南酒肆偶然留意到他淩人的氣度,猜到這是個來曆非凡的人物,卻從來沒有想過他就是天子詔命追捕的逃犯郭解,若非錄事掾史熟記公文,隻怕還是難以猜破其中究竟——前霸陵尉胡豐既然臨死前稱郭解會為他報仇,說明他與郭解有很深的交情。那刺客阿胡一定是胡豐的親人,與郭解密謀,要在酒肆刺殺他。郭解先扔出銅酒杯,想來隻是要吸引眾人的注意力,好讓阿胡有機會下手行刺。萬一事不成,他還可以謊稱是要提醒李廣。當阿胡一擊未中後,他便迅疾離開酒肆,以免身份暴露。

隻是有一點疑問,李廣雖然好酒,但向來隻在府中暢飲,極少來到民間酒肆,今日他本來是要出城,臨時才轉道城南酒肆,郭解、阿胡二人又如何知道他會到來,還能及時安排好行刺計劃?或許是他二人本來就約好在酒肆中密謀,不過湊巧李廣來了酒肆,遂臨時決定鋌而走險,倉促上陣?

另外,夷安公主失蹤一事也甚是蹊蹺。綁架公主是滅族大罪,也隻有郭解這樣的人才有這樣的勇氣和膽量。當時事出突然,李廣能從阿胡匕首下逃生實屬僥幸,驚嚇出一身冷汗,一時未能及時覺察到公主的動向,情有可原,可郭解隻有一人,如何能在那麼短的時間內將公主、劉陵、司馬琴心三人悄無聲息地帶走?除非是那年輕劍客雷被加入其中。如果他和郭解都是阿胡同夥的話,為何不立即挾持公主換取阿胡性命?反正都是死罪,不過是死法的不同而已。

李廣越想越覺得費解,忽見公主主傅義姁板著臉闖進堂中,更覺頭疼無比。

義姁年近四旬,河東人氏,雖是女子,卻有一身不亞於男子的本領,不但知書達理,見聞廣博,且醫術極其高明,原是長樂宮中專門侍奉太後王娡的女禦醫。近來王太後年老,又愛惜孫女,特命義姁做了夷安公主的屬官,負責輔導、保育公主。她這次奉命跟隨夷安公主前來右北平郡,心中頗不情願,又處處告誡、約束公主,公主煩不勝煩,幹脆甩掉她溜出郡府。

李廣見義姁麵色不善,忙道:“主傅君,老夫正要派人去找你。”義姁肅色道:“將軍,我看到郡府人進人出,是不是出了大事?”李廣道:“嗯,這個……”他料到難以隱瞞,還是原原本本地說了事情經過。

義姁大驚失色道:“哎呀,郭解的祖父、父親均死在朝廷手裏,他自己又被天子詔書名捕,恨朝廷入骨,夷安公主落到他手裏,還有活命的機會麼?”

原來郭解的祖父、父親均是名噪一時的豪俠,多有違法亂紀之事,祖父在帶頭搶劫富豪時被射殺,父親在漢文帝時因劫獄救人被逮捕處死,均死在官府手裏。郭解自小受家庭習氣浸濡,所以才心狠手辣,凶殘歹毒,下手殺人從不留情。

李廣全心全意撲在軍事上,對郭解這種江湖豪俠所知不多,也沒有多大興趣了解,隻道:“老夫已下令封鎖城門,滿城搜捕,劫質者出不了城,也許會主動放了公主。”

義姁連連跺腳,顯然並不相信李廣的話,驀然想到什麼,忙道:“快,將軍快派人去邊塞請東方朔回來,眼下隻有他才能救公主,救我們大家。”

李廣亦聽過許多關於東方朔的奇聞軼事,但這種靠自吹自擂和小聰明博天子一笑而得居官位的人,在他眼中不過是佞臣之流,雖然也如義姁所請,立即派出驛卒去召李敢一行回來,卻無論如何不相信東方朔能有什麼解決問題的法子。

到夜間戌時,東方朔居然風塵仆仆地趕回了郡府,渾身寒氣,滿麵霜土。

李廣想不到東方朔會回來得如此之快,又見隻有他和徐樂二人,大是愕然,忙迎下堂來。東方朔也不理睬人,徑直奔到堂中火盆邊,一屁股坐在青磚上,嚷道:“累死我了,我得喘口氣。”又道:“長城那邊下了不小的雪,平剛怎麼半點雪影子也不見?這裏可比邊塞暖和多了。”

李廣道:“平剛環山依水,雖是同一郡,氣候卻與邊塞大有區別。怎麼隻見兩位,其他人呢?”徐樂忙道:“李敢將軍帶著傷者在後麵,腳程要慢一些,還得一兩個時辰才能進城。”不及多作說明,轉頭道:“主傅君,你在這裏太好了,麻煩你快些去做準備,有一男一女中了匈奴人的羽箭,傷勢很重,人已經昏迷過去,一回來郡府就得立即救治。”

義姁道:“還是先救跟前的人要緊!東方大夫,你如此模樣,成何體統,快起來,夷安公主被郭解劫走了!”

徐樂先“啊”了一聲,道:“是那個正被皇帝詔書名捕的郭解麼?”義姁道:“除了他,還有誰能如此膽大包天?徐使君,東方大夫,若是不趕緊想法子解救公主,我們的性命都要搭上。”

東方朔皺眉道:“這郭解正被朝廷全力緝捕,不找個地方躲起來等待大赦,跑來右北平郡做什麼?他可真會找事。我是真累了,一口氣跑了二百裏地呢,你們讓我歇會兒。”

徐樂卻很是不解,道:“就算郭解知道夷安公主的身份,以他的名氣和為人,怎會向手無寸鐵的弱女子動手?”大略問明事情經過,亦深感棘手,不由得轉頭去看東方朔。

東方朔道:“看我做什麼?”徐樂與他交往已久,深知他生性自大,既愛逞能又喜人吹捧,道:“郭解曾經在茂陵居住,東方卿見過他幾次,況且這件事也隻有卿才能解決,我們不是看你,而是唯卿馬首是瞻。”

東方朔果然很是受用,當即起身,拍著胸脯道:“找回公主的事包在我東方朔身上。”徐樂忙道:“既然東方大夫滿口答應了,還請主傅君盡快去預備救人的湯藥。”

義姁見東方朔答應得爽快,雖相信其能,還是不免半信半疑,問道:“大夫君當真有把握找回公主?”東方朔笑道:“主傅君大可放心,我受皇命護送公主,公主有事,第一個要掉腦袋的人就是我東方朔,我能不盡心盡力地找她回來麼?”

義姁這才略略放心,問道:“受傷的是什麼人?”徐樂道:“男子是出使西域的使者張騫,女子是孫公主的貼身侍女王寄,都是新從匈奴逃回的,主傅君務必要救活他們。”

義姁道:“這二人的名字我都曾聽太後提過。不過我問的不是這個,是他們的年紀、體貌、受傷部位、箭傷深淺,我才能預先有所準備。”徐樂道:“一聽這話就知道是行家,我早料到主傅君會有此問,所以特意請求東方大夫與我一道先行趕回來。”

原來張騫遇救後始終昏迷不醒,又開始發高燒,傷勢有日趨嚴重之勢,徐樂便想自己先趕回平剛知會義姁,讓她有所準備,又因為東方朔過目不忘,口才好,記憶力奇佳,遂拉了他同行。果然義姁詳細詢問清楚傷者傷勢,東方朔描述得一清二楚。義姁點頭道:“我知道了,得先做些準備。”說罷親自出去往藥鋪抓藥。

李廣從徐樂口中得知匈奴內亂正酣後,欣喜若狂,竟不再以夷安公主之生死為慮,忙召來長史暴勝之,口述文書,由暴勝之記錄,修飾潤色後封以太守印章,連夜派人馳傳京師,將軍情奏報天子,請求出戰匈奴。

漢代為保障政令通達,自有一套完備的官方驛傳係統,以車傳送稱“傳”,步遞稱“郵”,馬遞稱“驛”,驛傳中間停駐之站稱“置”,步遞停留之處稱“亭”。其中“傳”速度最快,級別最高。平剛到長安五千餘裏,長路漫漫,律令對留遲失期者處罰極為嚴厲,傳卒見簡上寫明了最低日行走裏程,不敢怠慢,立即動身出發。

隻是這位老將軍的行徑在徐樂等旁人看來未免很有些奇怪——匈奴一百騎兵追擊張騫入塞,沿途漢軍亭燧一無所知,及至長城下才被意外發現,這是邊將嚴重失職,而且被朝廷使者當場撞見,難以隱瞞,李廣不立即派人逮捕各燧長治罪,反而著急上書請戰匈奴,於慣例不合。難怪久傳李廣治軍不嚴、對待下屬寬厚。徐樂和東方朔回到平剛城時已是半夜,按律城池晝啟夜閉均有定時,即使是郡太守本人也不能隨意進出,然而徐樂、東方朔及隨從夜叩城門,也未多受守城士卒盤問即被放入城,雖然士卒認得為首二人是朝廷使者,又有救人如救火的前提,但亦是軍紀不嚴的明證。

徐樂好黃老之學,素來主張無為而治,對匈奴采取和親之策,見李廣在堂中走來走去,不斷搓手,顯是為即將到來的戰事興奮不已,不由得搖了搖頭,心道:“李將軍一聞有戰機便急不可待,若非天性好戰,便是急於立功封侯,如此有失名將風度,怕是最終難以功成。”

他本不是多嘴多舌之人,然而想到飛將軍箭術天下無雙,威名遠揚,連匈奴人都敬畏有加,隻怕天底下再難出第二個這樣的英雄人物,正待好言勸諫幾句,卻被東方朔適時扯住衣袖,心念微動,便將溜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問道:“東方卿是想要去尋找公主麼?”

東方朔點點頭,道:“李將軍,我和徐樂要出去逛上一逛,還得借用一下今日扈從你到城南酒肆的隨從。”

李廣猜想他連夜出去,必定是與尋找夷安公主有關,見他神色疲倦,知道他一路擊鞭鐙急馳回平剛城受了不少累,對他的印象多少有些改觀,忙命身邊最得力的任立衡、任立政兄弟侍從。

大漢製度禁止夜行,街道上除了搜尋公主的官吏士卒,極少能看到行人。街道上刮著北風,寒氣撲麵而來,直滲入人的肺腑,冰冷得徹骨。

東方朔四人騎馬出了郡府,直朝城南酒肆而來。酒肆早已經打烊,內中卻燃著燈火,可見肆主羊田為白日之事依然耿耿難寐。

東方朔把門叫開,安慰羊田道:“沒有別的事,我們就是來飲酒。”羊田見又是官家的人到來,嚇得麵色如土,隻連連點頭。

幾人進來堂中。室中點著漢地最流行的“當戶燈”,“當戶”是匈奴的官名,即是以匈奴人的形象作為燈具。雕刻的銅人身穿直襟短衣,左胸袒露,腳著長靴,頗為生動有趣。

東方朔問明白日刺殺情形,在酒肆轉了一圈,堂前、堂後均仔細看過,又依次往李廣、郭解、雷被坐過的食案坐過一遍,遇到不解之事,便詢問任氏兄弟,又不厭其煩地追問郭解、雷被、阿胡等人的樣貌、高矮等。

任立衡心道:“有在這裏瞎耗的工夫,還不如往各處去搜尋公主。”忙道:“經過已然很明白,是郭解、雷被二人勾結阿胡要刺殺飛將軍,見事不成,就幹脆將夷安公主擄走。”

東方朔搖頭道:“不,郭解、雷被、阿胡各不相識,他們隻是湊巧同時出現在這家酒肆。肆主是最好的旁觀者。肆主,依你看,他們三個人互相認識麼?”

羊田愣了好半晌,才奇道:“那短小的男子竟然就是郭解大俠?呀!呀!呀!”一連驚叫了三聲,才道:“不,阿胡完全不認得他,他是第一次來酒肆,是小人親自招待的,阿胡跟他都沒有說過一句話。那個叫雷被的年輕人也是一樣。”東方朔笑道:“瞧,我說得沒錯吧?所以說一切隻是湊巧。”

徐樂道:“這三人聚在這裏雖是巧合,倒也不足為奇,酒肆本來就是趨來送往、聚散離合之地。”東方朔道:“不錯,但李將軍臨時來到這裏則是更大的巧合,因為偏偏這三個人中,有兩個人各自對李將軍別有目的——一人是阿胡,另一人卻不是你們所想的郭解,而是那年輕劍客雷被。”

任立政大奇,問道:“大夫君如何會這樣認為?”東方朔道:“李將軍和你們幾個進來時,郭解和雷被都佯作不知,你甚至也因此起疑,是也不是?”任立政道:“不錯,肆主出迎,認出飛將軍,這二人在堂內一定聽得一清二楚,以飛將軍的名頭,他二人沒有任何反應著實不合情理。”

徐樂道:“李將軍是一郡太守,郭解則是逃犯,他擔心李將軍看過通緝文書而不敢抬頭張望,這是情理之中的事,可那雷被沒有反應就顯得相當可疑了。”任立衡道:“當時我等也起過疑心,不過我過去問雷被姓名時,他又主動問起飛將軍,稱心中想事,沒有留意到左右,聽起來倒也有幾分道理。”

東方朔卻斥道:“呸,有什麼道理?是你們幾個太笨,才被雷被糊弄了過去。”

東方朔是有名的矜才使氣,目中無人,極不好相處,但任立衡兄弟也是隴西大家子弟,被他當麵斥責“太笨”,絲毫不留情麵,未免有些下不來台,任立政還好,任立衡當即便拉下臉來。

徐樂忙道:“雷被身上還有什麼破綻麼?我可是也沒看出來呢,快請你這個聰明人指點出來。”東方朔傲然道:“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嗎?眼下正是冬季,是邊塞最寒最苦的時候,尋常人哪會選這個時節探親訪友?就算真有其事,你們兄弟剛才也說過了,雷被穿的是鼯鼠皮衣,天下皮衣以燕地鼯鼠皮和代地黃狼皮最為有名,他的皮衣既是簇新,應當是來平剛後購置,說明他來這裏已有幾日,將一切安排妥當後,才會有閑工夫到市集置辦新衣裳。那麼,他探的親呢?他訪的友呢?不陪同外地貴客一起到酒肆飲酒,這豈是豪爽熱情的燕人的待客之道?我敢說,這雷被來邊郡一定有所圖謀,身上的關傳多半是假的,說不定連姓名都是假的。”

任立政瞪大了眼睛,吃驚地道:“大夫君僅憑雷被身上一件皮衣就能推出這麼多事情來?”東方朔得意地笑道:“怎麼樣,我很厲害吧?雷被不巧遇到我東方朔,隻能怪他倒黴。”

任立政心中確實佩服不已,但見對方大言不慚、毫不謙遜,不免又有些不服氣,道:“就算雷被是有所圖謀而來,未必是針對飛將軍。也許他跟郭解一樣。是個在逃的逃犯,所以不敢抬頭。”

東方朔道:“不,雷被一定是為飛將軍而來,全靠郭解才能證實這一點。小任君,你提過郭解曾重重咳嗽一聲,似是有意為之,湊巧就在李將軍邀請雷被來上首坐席時,對不對?”任立政道:“嗯,咳嗽聲很重,引起了我們所有人的注意,雷被當即也站在了那裏。”東方朔道:“那聲咳嗽,應該是郭解警告雷被不要妄動。”

任立衡越聽越糊塗,忍不住問道:“大夫君是說雷被本要過來刺殺飛將軍,卻因為郭解一聲咳嗽才沒有動手?可你不是說他二人根本不認識麼?這……這怎麼可能?”東方朔笑道:“不是可能不可能,而是事情本來就是這樣——肆主迎出酒肆,見到飛將軍,欣喜異常。雷被在堂內聽到飛將軍到來時,一定有所反應,或是表情,或是動作,飛將軍和你們幾個人雖未進來,但雷被的反應卻落入了郭解眼中,他由此知道此人心懷歹意。我家也住在茂陵,曾經見過郭解幾麵,他外貌普通,身材矮小,可身上有一股懾人的氣度。雷被應該留意到這一點,知道這人不是個普通人。後來當飛將軍留意到寶劍鋒利,有意邀雷被同坐時,本來對他是個大好機會,但郭解那一聲咳嗽震懾了他。至於之後所發生的種種意外情形,更非他所能預料。”

任立政道:“郭解既然肯預先提醒飛將軍提防雷被,那麼應該不會在後來與阿胡勾結行刺飛將軍,他預先擲出酒杯,其實是要提醒將軍。”東方朔道:“你說得不錯,郭解座席正對內堂出口,阿胡掀開簾子出來時,他就已經看見了托盤下的凶器。不過以他的逃犯身份,不便公然提示,所以他擲出了酒杯。李將軍身材高大,手臂也比尋常人要長許多,根據你們的說法,他席坐在這裏,舉手截住酒杯,高度大致在阿胡胸間,所以我猜想郭解原本是想要打中阿胡手腕,這樣托盤落地,凶刀自現,陰謀也就暴露了。隻不過酒杯湊巧飛過李將軍頭頂時被斷然截住,反倒弄巧成拙,將你們的注意力引向他本人。”

任立衡道:“如大夫君所言,雷被也是對飛將軍別有所圖,為何不趁亂下手呢?”東方朔道:“阿胡突然發難行刺飛將軍時,對雷被確實是最佳的機會,但就因為郭解在場,他有所畏懼,才沒有動手。可以說,郭解先後兩次救了你們李將軍。好啦,案情真相大白啦,郭解既肯冒著暴露身份的危險提醒李將軍有危險,當然也不會綁架夷安公主。雷被不是那種當機立斷的人,不然不會幾次遲疑,錯失良機,況且有郭解在場,他不敢輕舉妄動,要將公主三人同時帶走,他也沒有那麼大的本事。”

任立政道:“可是夷安公主未進來前,雷被僅聽到聲音便驚然回過頭去,似乎是認得公主。”東方朔道:“嗯,雷被是關中一帶口音,他自稱是長安人氏或許是真。夷安公主最喜歡出宮遊玩,他說不定見過公主,聽到她的聲音,料不到公主會出現在這裏,吃驚極了,本能地轉頭去看,連掩飾都忘記了。其實照我看,這個人是不適合做刺客的,遇事不穩,臨場不決,誰會雇他行刺呢?推斷起來,他應該跟李將軍有私仇才是。”

任立政道:“夷安公主進來後,飛將軍曾上前行禮,旁人就算不知道公主身份,也該猜到她身份不低。大夫君,你說了這麼一大堆,還沒有說到底要如何找回夷安公主呢。”東方朔神秘一笑,道:“明日一早,夷安公主必然會回來郡府。”

任立衡道:“啊?是真的麼?大夫君如何能肯定?”東方朔笑道:“這裏麵自有玄機,具體情形我暫時不能告訴你。你們兄弟這就回去郡府,將事情經過一字不差地告訴李將軍,讓他召回那些搜尋公主的士卒,別白費工夫了。我和徐卿還得坐下來好好喝幾杯。”

任立衡親眼見到東方朔來到酒肆轉了幾圈,問了一番話,就洋洋灑灑地推斷出了白日的情形,思慮之縝密,著實令人信服,雖對他稱“夷安公主明早會回來郡府”的話半信半疑,還是道:“那好,臣等這就回去郡府稟告將軍。”

徐樂一直死死盯著北首郭解坐過的坐席,仿佛那裏有什麼線索一般。東方朔轉頭看見,不禁有些奇怪,問道:“徐卿在看什麼?”徐樂道:“唔,我曾經見過郭解……”

任立衡聞言立即轉身,捉住徐樂手臂,急問道:“徐使君在哪裏見過郭解?”他力氣奇大,這一捏又出了大力,徐樂疼得直齜牙咧嘴。

東方朔笑道:“郭解被追捕,不過是因為其侄和門客殺人,他本人罪不至死。就算他是棄市死罪,大任君捕到他,頂多隻有十兩的賞金,何須如此心急?”任立衡忙鬆開手,道:“恕臣失禮。臣哪會稀罕賞金,實在是因為擔心郭解會對飛將軍不利。”

徐樂忙道:“是我沒有把話說清楚,我見郭解是八年前的事了。當年我離開家鄉到京師上書,途中路過河內,受人之托去拜見過郭解一次。”任立衡道:“原來如此,是臣魯莽了。”

任立政忽道:“大夫君認定夷安公主會平安回來,基本前提應該是郭解對飛將軍和公主均無惡意,對吧?小子愚笨,還請將內中詳情相告。”東方朔笑道:“告訴你也無妨。我推測當時情形,應該是夷安公主三人不願意回去郡府那個憋氣的地方,借機溜出去。她三人一動,雷被就跟著動了,雷被一動,郭解也就跟著動了。郭解不會對公主動手,當然也不會允準雷被對公主動手,所以我猜想這二人互相牽製,各有顧忌,而完全不知情的公主三人反而得以脫離危險,去了什麼好玩的地方。”

任立政肅色道:“可是有一點大夫君並不知情,郭解確實是我們將軍的大仇人,他這次來右北平郡,就是要來刺殺飛將軍。”東方朔不禁一愣。

徐樂連連搖頭道:“不可能,郭解如果要殺飛將軍,何必要在今日兩次預先警示呢?他來到邊郡,一定是有別的原因。”任立政道:“我想以郭解之為人,定然視阿胡、雷被為宵小之輩,不願意飛將軍死在他們手中,所以有意警示,他其實是想要親自動手報仇。”

東方朔本已席地坐下,聞言立即直起身來,問道:“郭解跟李將軍雖是茂陵鄰裏,應該沒有機會見過麵,如何會結下深仇?”

經曆今晚,任立政對東方朔的智慧欽佩不已,知道要查明真相,非得借助對方的聰明才智不可,也顧不上為李廣隱諱,老老實實說了前霸陵尉胡豐被殺時曾提到郭解會為他報仇的話。

東方朔神情嚴肅了起來,道:“霸陵尉胡豐之事我早有所聞,隻是料不到他會與郭解扯上幹係。”任立政道:“我們原以為是胡豐不甘心赴死,信口胡說八道。但今日遇到郭解,才知道當日他話出有因。郭解一定是為飛將軍而來。聽說他有一諾千金之名,其諾必誠,其行必果,大夫君,你可一定要在他向將軍下手前設法捉住他。”

東方朔道:“可這還是說不通。李將軍認定阿胡是胡豐之子,對不對?”任立政道:“是,因為阿胡臨死說他與將軍仇深似海,可惜報不了父仇。”

東方朔道:“郭解果真是來找李將軍報胡豐之仇的話,阿胡一定不是胡豐的後人,這樣才能解釋得通。”又問道:“你們可有搜過阿胡住處,有沒有什麼特別的私人物品?”任立政道:“搜過,並沒有發現異常。對了,這是他用來行刺的匕首。”東方朔道:“呀,原來他用的是匕首。”

任立政見他語氣很是意外,奇道:“這不過是柄普通匕首,有何出奇之處麼?”東方朔道:“我進來酒肆的時候到廚下看過,那裏邊有好幾把解肉尖刀,隨手可得,且日日磨礪使用,極其鋒銳。阿胡不取尖刀,一定要用匕首行刺,可見這匕首對他意義非凡。而且他既然將匕首隨時隨地隨身攜帶,定是日夜思慮報仇,這仇可不是一般的深。你們將軍還有哪些仇家?”

任立政道:“飛將軍一生戎馬,天下最恨他的當然是匈奴人,可那是公仇,若論私恨,隻有胡豐一人。也許郭解與阿胡隻是互相不認識而已。”東方朔道:“你太小瞧郭解了!且不說他幹過的那些驚天動地的事,單是世上無數人肯為他赴死這一點,你們李將軍也及不上!他若與胡豐熟識,會不知道他有一個一心複仇的兒子阿胡麼?”

任立衡聞言大是不滿,道:“郭解不過是個逃犯,大夫君怎可將他跟我們將軍相提並論?”東方朔“嘿嘿”一聲,似不屑與他辯駁,隻轉頭問徐樂道:“徐卿怎麼看這件事?”

徐樂麵色凝重,一張醜臉在燈光的映照下愈發猙獰,思索了好一會兒,才深沉地答道:“事情怕是有些複雜了。”東方朔便將匕首收入自己懷中,道:“既然無趣飲酒,咱們還是快些回去吧。”

任立政道:“那麼夷安公主之事該怎麼辦?”東方朔道:“如果夷安公主落入了郭解抑或是雷被之手,他們的最終目標還是李將軍,一定會派人來郡府談條件的。如果是我,還會主動釋放三個中的一個,譬如價值最小的司馬琴心。咱們先回去,靜候消息。”

幾人出了酒肆,打馬朝郡府趕來。到郡府門前,正遇上李敢等人回來。

東方朔忙上前扯住霍去病,道:“要尋回夷安公主,非得借助霍君不可。”霍去病聽完經過,皺眉道:“我能有什麼法子找回公主?”東方朔道:“霍君也沒有法子麼?那好,我去睡覺了。你們該救人的救人,該找人的找人,明日一早再叫醒我。”說罷居然真的撇下眾人,大模大樣地回房間關門睡覺了。

郡府當晚忙亂異常,既有夷安公主失蹤在先,又有張騫等人歸來在後,李廣、李敢等人自然徹夜守候堂中,不敢離開半步。但這一夜,始終沒有公主的半點消息傳來。

* * *

[1]河南:泛指關中盆地往北的黃河以南地區。河套:在今內蒙古和寧夏境內,為衝積平原,地勢平坦,土壤肥沃,有黃河灌溉之利。

[2]臨洮:今甘肅岷縣。遼東:郡名,治所在襄平,今遼寧遼陽。今人所見長城為明代長城(西起甘肅嘉峪關,東至山海關),秦漢長城的位置比其要往北許多。

[3]陰山山脈橫亙於內蒙古中部,東段進入河北西北部,連綿一千二百多公裏,南北寬50至100公裏,是黃河流域的北部界線,季風與非季風的分界線,也是中國古代遊牧文化與農耕文化的分界線。

[4]秦中含義與狹義的關中略同,指今陝西中部平原地區,因春秋戰國時地屬秦國而得名。新秦中範圍包括今寧夏中部、北部及陝西北部。

[5]右北平:治平剛,今內蒙古寧城黑城古城。一說為今河北平泉,另一說為今遼寧淩源西南,各自有考古依據,作者的取舍即代表個人傾向和觀點。實際上,三處位置均相距不到百裏。上穀郡:治沮陽,今河北懷來西南,燕長城起點造陽也在這一帶。

[6]秦開為燕國名將,曾在東胡當過人質。與荊軻一同刺殺秦始皇的燕國勇士秦舞陽即是秦開之孫。

[7]漁陽郡:治漁陽縣,今北京密雲縣西南。遼西郡:今遼寧義縣西。

[8]漢時軍隊編製實行部曲製:通常萬人為一軍,由雜號將軍統領。一軍分為五部,各有校尉一人,比二千石,軍司馬一人,比千石;部下有曲,曲有軍侯一人,比六百石;曲下有屯,屯長一人,比二百石。又有軍假司馬、假侯、假屯等,均為副職。部曲到魏晉南北朝時指家兵、私兵,隋唐時期指介於奴婢與良人之間屬於賤口的社會階層。

[9]漢代實行郡國製,即中央朝廷直轄的郡縣製(如秦代)和諸侯國分封製(如周代)並存。淮南國國都壽春(今安徽壽縣),時淮南王為劉安。

[10]同產弟:同母兄弟。

[11]河內:中國古以黃河以北為河內,漢置河內郡,轄今豫北的西部,郡治懷縣(今河南武陟西南)。溫縣:今河南溫縣。

[12]大漢律令,民有罪,允準買爵三十級以贖死罪,爵位一級約值萬錢。漢代黃金和銅錢是官方流通貨幣,黃金為上幣,銅錢為下幣,一金(黃金一斤)約折合一萬銅錢。按照當時物價和消費水平,有十萬錢已算是中產家庭。

[13]漢文帝劉恒陵墓名霸陵,按慣例陵地設霸陵縣(今陝西長安縣),建製同其他縣,有縣令、縣尉等。

[14]臣:漢代男子最常用的自謙詞,下級對上級、大臣對君王也使用此謙稱。漢代女子自謙稱“妾”,非自謙稱“女夾”,均是“我”的意思。“賤妾”表示加重自謙,年長女性自稱“老妾”。“公”、“君”、“卿”、“足下”均為對男子的尊稱。

[15]平原厭次:今山東惠明。

[16]司馬門:通指漢皇宮外門,因每門設司馬(司馬主武,兵禁之意)一人,比千石,隸屬於衛尉,掌門禁,故名。待詔的司馬門實際上指未央宮北門魯班門,漢武帝晚期征伐大宛後在此門放置銅馬,改名為金馬門,因而後世又稱待詔金馬門。

[17]右北平無終:今天津薊縣。

[18]箙(fú):用竹、木或獸皮做成的盛箭的器具。鳴鏑即響箭,發明自匈奴,專門用來傳遞信號,其箭鏃以牛角製成,拇指大小,頭部中空,射發後發出聲音。

[19]上林苑:皇家園林,位於長安城外西麵,規模極大,僅周圍圍繞的垣牆就長達四百餘裏。

[20]漢代烽火製度由中央朝廷、郡太守、郡都尉三級逐級頒發,中央朝廷頒發的稱《品》,郡太守和郡都尉頒發的稱《品約》。

[21]於單:音wū dān,根據胡語音譯。

[22]漢代郡官署稱府,長官郡太守被尊稱為明府。邊郡太守職責不同於內郡太守,其主要職責是防邊,權力比內郡郡守更大,所以往往稱郡將或將軍。縣官署稱廷,長官縣令(小縣為縣長)被稱為明廷。

[23]早在西周時,典章文物俱掌於官府,禮、樂、射、舞器都藏於宗廟。民間無書無器,學術專為官有,教育非官莫屬,非官莫能。學也在官府,官師合一。至春秋戰國時期,學術繁榮,百家爭鳴,官學衰落,私學興起,教育終衝破了“以吏為師”的局限。到秦代,秦始皇為統製輿論、鉗製思想,重新在全國確立了“以法為教,以吏為師”的教育製度:下令焚毀除秦國以外的列國史書;除博士官外,私藏百家之書、私議百家學說者均受到嚴懲;隻有醫藥、卜筮、種樹等實用性書籍可以保存;想學習法律的人隻能以吏為師,在實踐中掌握。

[24]漢初十五歲始傅,漢景帝二年改為二十歲始傅,漢昭帝時改為二十三歲始傅,此即為後世史學家強調的仁政——因為參軍者絕大部分是農民,男子二十成丁,可獨立耕種,而“三年耕,有一年之蓄”,改為男子二十三歲服兵役,正好其家庭有一年儲蓄。

[25]漢在軍事要塞周圍每百裏設三名尉吏,專門擔任傳令、通訊等聯絡工作。小說中所涉及重要官職之注釋請參看附錄《西漢官職簡表》。

[26]漢代有嚴密的關傳製度,凡過關津者,須持有“傳”(一種文書)才能通過,又叫“移過所文書”。通商者過關,所持文書更有特殊要求,稱“鬥檢封”,其形方,上有封檢,其內有書,則周時印章,上書其物識事而已。關傳主要是防範各諸侯國,禁止漢民(直屬漢中央朝廷的郡縣的百姓)流往諸侯國(均是劉姓諸王王國,如淮南王國)中。漢文帝十二年(公元前168年)曾廢關傳,漢景帝四年(公元前153年)因七國之亂複置諸關,用傳出入。

[27]稻米一鬥得酒一鬥為上樽,稷米一鬥得酒一鬥為中樽,粟米一鬥得酒一鬥為下樽。

[28]漢製,皇帝之女稱公主,諸侯王之女稱翁主。公主位比列侯,下置官署,有家令和丞等多名屬官,專為其起居生活效力。

[29]“贅”(zhuì)在漢時意為質押,“贅子”即以人為抵押,帶有家奴性質,若是三年不能贖回,遂成為奴婢。另有“贅婿”,指男子因家貧無力聘娶,不得不就婚於女家,社會地位等同於商人,極其低下。

[30]詔書名捕:朝廷發下詔書,指名逃犯的姓名及其他特征,通告全國,加以追捕,是級別最高的通緝文書。漢代關東指函穀關以東地區。

[31]亭是秦漢時期提供旅客住宿的客舍,大約十裏一亭。亭設亭長,管轄亭舍,供旅客之宿。西漢全國大約有將近三萬個亭,京師長安周圍有亭一百二十多個。

[32]槐裏:今陝西興平。隴西成紀:今甘肅秦安。

[33]河內軹縣:今河南濟源。薄昭(漢文帝劉恒母薄太後之弟)曾封軹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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