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市府大樓出來,一點也不覺得深秋的晚風有多少淒冷,感到的是沁人心脾的清爽。深深地吸了幾口氣,再把混沌的雜亂長長地噴吐出去,噴吐出去。思緒簡潔而明朗。
已經吩咐秘書,今晚不用小車。將寶貴的周末時間徹底地歸於自己,自由一下,輕鬆一下,舒展一下,舒展一下疲憊的心。
出機關大院往北行三十米,在16路公交車站牌下站定。一位年在半百的白種男性老外也在此候車。老外乘公交車不多見,這大概也是一種玩法。
公共汽車的往來抽瘋似地疏密無序,有時二十分鐘等不來一輛,候車的人越聚越多,看來是得作擠上一番的準備了。
有市府機關的幹部騎自行車自她身後的非機動車輛的行駛道路上馳過,不免有人指指點點發表議論。
“陳市長真是別具一格,真能跟群眾打成一片。”
“吃飽了撐的,沒意思。”
“裝裝樣子唄。”
“即使是裝樣子也不容易,有些人連樣子也裝不來。”
曾經有人把她擠汽車的事當做作風寫成稿件往大報投,她製止,說:“別吹了,什麼好作風,我喜歡這樣。”
等得有些不耐煩了,扯開精致的紅色羊皮包的拉鏈,取出一本文學雜誌,上麵載有必須要認真一讀的作品,作者是本市很有些名氣的律師兼詩人肖梁。前些日子她在《光明日報》登載的這期文學雜誌的目錄上見到他的名字,就交待徐秘書去買一本。今天下午四時雜誌送到了她的會議桌上,沒抽出空來看。這兒剛剛把雜誌提出,遠遠地見公交車開過來了。
車廂裏幽幽暗暗的,駛出兩站後便有了坐的位子。臉朝向玻璃窗,瞧灰蒙蒙的街景緩緩自眼前晃過,覺得很恬靜很愜意,比平日乘坐暗色玻璃風馳電掣的藍鳥小轎車舒美得多。在那車上總是奔忙雜亂的公事,心累腦累身也累。現在,座位雖是硬了一些,卻載著個輕盈的身體。自今晚到後天清晨,時間完全屬於自己,不沾一點公務的自己!情緒的柔波在汽車輪單調的流動聲中潺潺流淌,自身猶如靜臥在一條蕩在春江花月夜的小小扁舟上,不想目的,不問方向,聽著水波之樂,嗅著月光的芳香,蕩來蕩去,此境的仙情神韻是不受至極勞累的人難能體昧得到的呀!
想到了肖梁從前寫的一首小詩。
一葉小舟 逍遙在蒼茫茫海上
前也是浪 後也是浪
何必搖動雙槳
煙霧迷瀠 遮住了無力的太陽
岸模糊得不能企望
左也是前方 右也是前方
何不棄了雙槳
可以說,這首詩到底蘊含了作者怎樣的情緒她並不十分清楚,曾向肖梁求教過,沒得到什麼明確的答案。何必非明確不可呢?反正讀了就不再忘記,而且時時會一字不漏地蹦跳在唇邊……
人生若在沒有了方向沒有了目的的時候,該會空虛成行屍走肉。小詩中這隻隨波逐流的小船該不是行屍走肉的象征吧?而在朝著方向和目的奔馳得筋疲力盡之後讓自身置於一個無我無他的境地便可算是神仙級的享受了,這小船的悠閑莫非是這仙境的展現?
車到一站,又有一股乘客湧上。自前門兒最後上來的是位六旬婦人,此人體況不佳,搖搖欲跌,但近旁沒有一個讓座的。她距老人有三四米之隔,躊躇著欲招呼老人來坐,卻見那並不年輕的老外已經抬起了屁股,將老人扶上座位。她心中便很有幾分不自在,再看滿車廂同胞,個個神態自若。
又到一站,老婦人下車,她要把座位還給那外國先生,誰料身子一起,立即有一群國人蜂擁搶來。一小扁臉迅猛衝鋒,首先上座,爾後坦然瞅望一下四方(連同那“反應遲鈍”的老外)臉上掛出勝利的喜悅。
車廂裏有人發生爭吵了。是一位青年和一位男性老人。老人要到站了,擠向車門時碰撞了青年的身體,青年便厲聲譴責:“你沒長眼睛!”老人就做反擊:“你這是怎麼說話!“怎麼啦,你他媽還有理!”“嘴怎麼這麼不幹淨,跟你爸爸也這麼說話?”“不老實在家呆著,出門兒晃蕩什麼!……什麼東西!”“你是什麼東西!”……
到站了,車門開,老人下車去,青年後麵緊跟一句:“老不死的。”
野蠻的言辭像是條條鋼針紮進陳惠蓉的心裏。尊敬老人,這起碼的道德準則竟被肆意蹂躪。這些人罵人家老不死的,不想想自己總也有一天會成這個樣子。群體道德水準的下降是當今每一個中國人所切實感受到的,有人說這是改革開放、市場經濟必然帶來的副產品。猶如開窗迎納清風會飛進蒼蠅蚊子一樣自然,這純粹是一派胡言。我們的改革開放注重了在經濟的領域,滋養貪官汙吏的土壤沒有得到改造,便有許多畸形怪狀的東西因之而呈現出來。社會被汙染著,具體到每個老百姓就難以煥發出純潔的精神,所謂。“人人都獻出一點愛”的要求也是不可能人人做到的……
那年在中央黨校學習時曾表述過這一論點……然而不管怎樣,做為一市之長,她要施展渾身解數盡可能為這一方土地上的物質經濟道德精神的發展做出貢獻。難呀,實在是難呀,千頭萬緒的問題……
汽車行駛到終點站了,售票員作了提醒,她才回過神兒來。欲下車,被沒好氣兒的售票員喚住要查驗車票,又讓她補交了兩角錢。下車,發現人已到了城郊,剛才胡思亂想了些什麼自己也弄不清楚,竟坐了一個鐘點的車。並不懊惱,本來就沒有明確打算到一個什麼地方,就又安靜地站在站牌的下麵,等下一輛回程車的到來。
天,已經被嚴嚴密密的黑幕遮蓋,回程汽車將她放在就本市說算不得繁華的一處市麵上,這裏五顏六色的燈光倒也燦爛了一條街。
慢慢地踱步在清冷冷的街筒間,慢慢地踱。此時是周末的晚上,屬於自己的該好好享受一下的周末的晚上!她要讓這含有音樂含有寧靜含有維他命的幹幹淨淨的空氣梳一梳雜亂了一周的頭腦,此刻的任務是放鬆是休息是愉快是忘我,習慣於沉重的思索了,神經的鬆弛便也成了任務。
緩慢地悠然地在燈的光影中夢樣地走著,行走就是此刻的享受。已經當了三年市長,當仁不讓地得到了一套寬敞的住房。四居室布置得華美舒適。四居室,一人獨用,是不是太寬闊了呢?在住房這個問題上,有人曾提醒她是否可來一個姿態,一個與百姓同甘共苦的姿態,那樣她的形象就會進一步高大。而她卻一慣討厭“姿態”,為個別人讓出一屋一室(這“個別人”是誰還說不定)固然可以贏得些輕淺的讚譽,而她要考慮的是全市150萬人民的利益;況且自己也很需要有個安樂的巢穴。
雖然有個堪稱舒美的窩,她卻不願意向它靠攏。那個窩,自歸她使用以來幾乎沒有一日的安寧。那兒簡直是個運動場,鳴響不斷的門鈴電話鈴聲叫人心驚肉跳——鈴聲還好對付,關掉就是了,而不休的叩門叫你沒有辦法。當然,做為一市之長,不應該回避與廣大群眾的聯係接觸,但攪擾者偏偏很少普通百姓,多是些跑官、求情想跟自己手中之權做交易之徒;自然也有反映社情民意申訴百姓問題的。但,市長也是凡身肉體,也需要鬆弛休息,積勞也會成疾。
不回住宅去,這裏有如癡如幻的燈影,有沁浸心田的音樂,一曲《深深的海洋》,將滿街筒子灌入了迷離的輕愁,一家連一家的咖啡館投影廳夜總會,一雙雙情男倩女倚背搭肩出入在歌舞之所,好叫人眼羨好叫人心癢。
有多久沒翩翩起舞了?三年了,不,整整有五年了吧。十幾年前,中國大地初開舞娛之禁,她就熱情滿懷地投入到這練身又養心的活動中來了,後來有了肖梁的加入,更使她十分著迷了。肖梁那憂鬱的舞步把她的魂魄攪得顛三倒四。後來,後來……升官了,步步高升,優雅的舞步就在昏燈之下消失了……
當官好累呀,(好處當然也是很多很多)全市150萬雙眼睛盯著你。隨著時代發展,電視這玩藝兒搬進了尋常百姓家,就不像過去,人們隻知道你的名字、不熟悉你的麵目。現在的新聞又挺時興跟蹤首長會議,一市之長就是屏幕上的頭號明星,讓你沒處躲沒處藏。去舞場拋頭露麵,就會成為眾目睽睽之物。自己玩不了,攪得別人也不安生。不作罷,又如何?
但,玩舞之心隱約不死。記得當年在報社當記者時,不知從哪兒刮來一陣所謂反汙染風,把舞廳也刮得搖搖欲墜,負有維護社會治安責任、對大眾跳舞活動深有成見的公安局長趁機抓住個別舞場發生的某些問題大做文章。強行封閉了全市舞場,文化部門不服,鬧起糾紛。她便挺身而出,搞調查,寫內參,弄得一片狼煙。最後,勝利是勝利了,卻跟公安局長結下了仇怨……
此時,一曲自銀星茶座飄漾出來的《藍色的多瑙河》將她的“舞細胞”刺激得分外活躍,她情不自禁駐住了腳步。自這輝煌的茶座門口朝裏張望,守門的男人則以粘粘的目光目光朝她掃蕩。她便很有些戀戀不舍地邁開步子。感到肚腹裏唧唧咕咕地唱大戲了,就加緊了步伐,走出熱鬧的市麵,在一僻靜之處的一家小小咖啡館裏撿了個犄角位子坐下。
虧得市民們並不是個個關心時政個個熟悉市長的麵容,否則她就真會成了從動物園跑出來的金絲猴了;加之此處燈昏影暗,她又及時戴上一副寬大的墨鏡,似乎很是安全的了。要了一杯雀巢咖啡,一兩伏特加酒,幾條果脯,一碟花色糕點,細嚼慢咽地吃喝起來。
兌進酒的咖啡似乎更恬人,而她尋的就是這飄然的境界。火車座一樣的椅子很厚很軟,身體貼靠上去很是舒坦。聽著纏綿的音樂像是陷入了一個雲霧繚繞的世界。這世界,有微蒙的冷雨,有寂寞的林濤,有星群也有鳥鳴,她就不知不覺地有些淒楚,生活的蒼灰的色調便踟踟躕躕地爬上她寂寞的心來。她就又想起肖梁的一首詩:
疲憊和寂寞 不可能同時讓你獲得
這兩種財富 一時刻隻能索取一個
寂寞是山壑那邊的一朵蘭花
空靈的幽香在微風中飄過
疲憊是眼前一株帶刺的玫瑰
飽滿的豔紅染著手上的血波
兩樣滋味都很不錯 不知道
你將怎樣選擇
她曾和肖梁為這詩的含義準確與否進行過辯論。
她說:“疲憊和寂寞是完全可以讓你在同一時刻感受到的。”
肖梁說:“不,疲憊是跟緊張的勞碌相關聯的,緊張勞碌讓人感到充實,寂寞之情不會在此處出現。”
她說:“不對。寂寞本身就是疲憊的一份!”
他說:“寂寞是淡淡的輕愁,寂寞有時會很美……”
寂寞會是很美的麼?此時此刻,一個自由自在的周末的晚上生出的這憂憂的寂寞是很美的麼?
咖啡是苦的,酒是辣的,她偏愛這兩種拚合的滋味。
寂寞的味道是說不清的。也許肖梁講得對,也許一點也不對,寂寞是一條毛毛蟲,在清醒的靈魂裏爬出一道鈴聲,空穀的鈴聲!
好一個幹著大事業的一市之長,竟也有孤獨寂寞的時刻,常人想得到麼?
在這個喧囂紛繁的世界上踽踽而行,常感到形隻影單。那一百二十平方米的宅室,一個所謂的家裏,隻有她一束孤零零的清魂飄遊。已近不惑之年的她,曾經有過在愛人溫暖的懷抱中安憩的享受,也有過一個親情團聚的昨天,今日之孤寂在曆史的河道上緩緩遊來,一個又一個激飛的浪花打在她記憶的礁石上,璣珠四濺,斑斑點點……
一盞十五度的黃燈在悶熱清貧的小屋中閃耀著慘淡的昏光。貼南牆一張木板床上仰靠著蒼老衰弱的父親,他不時地咳嗽,憔悴的麵容表明著疾病的糾纏,而眼睛裏展現的是倔強堅毅不屈不撓的光。靠近老人的一張木桌旁坐著陳惠蓉和她的妹妹。
“爸爸走了以後,小蓉要照顧好小妹,小芬要聽姐姐的話,有解決不了的事去找徐大媽,常給爸寫信……”老人吐字緩慢,語調裏沉隱著一腔無奈傷情。
“爸,您不走不行嗎?”小芬淒淒哀哀,十四歲的她還不解世事,“我一定聽您的話,聽姐姐的話,您不走不行嗎?我不讓您走!”
父親的臉色越發陰鬱了:“爸會常來看你們,你們好好守家,別讓爸惦記。”
小芬淚水縱橫:“爸,讓我跟您一起走吧,到哪兒都不怕,我什麼樣的苦都能吃,我會好好照顧您的。”
父親滿含傷感的眼睛望著女兒,堅定地搖了搖頭。她才十四歲呀,自己要去的地方還不知有著怎樣的凶濤怎樣的不測,此去是以牛鬼蛇神的身份接受勞動改造的,前程險惡呀。
十七歲的陳惠蓉很懂得這場史無前例的大運動的凶猛殘酷,也知道父親無可奈何的困難處境,她已經答應過父親讓她看管好小妹的要求,此時又有所動搖,請求道:“爸,讓我跟您去吧,不然我們不放心呀。”
“胡說!”父親忽然鐵了臉色,朝她怒目而視。她便覺得了自己的錯誤,噙著淚默不作聲了。
兩粒濁淚自老人的眼眶中潸然滴落。半生戎馬一世滄桑,風蝕殘年之時,又經受狂飆的暴虐,而今這慘痛的別離誰敢說不是最後的分手呢?他又何嘗不希望有親人在身旁?
“小蓉,小芬。”父親的臉色漸漸和緩下來,漸漸地顯露出愧疚的神情,“爸爸照管不了你們了,你們要好好照管自己。爸這把年紀了,無所謂了。你們的前麵還有好長的路要走,爸沒能給你們留下什麼,把你們帶到這個世界上,隻給了你們許許多多的苦難,實在是對不起你們呀!小蓉以後要挑起很重的擔子了,這麼重的擔子夠你小小肩膀受的;小芬要體諒姐姐的難處,多幫姐姐做些事情,你們以後會理解爸爸的苦衷。爸爸照管不了你們了,你們要互相幫助,在這個世上你們要好好做人,任何時候不能傷天害理,將來不管你們誰有了本領有了好的前程,都是爸爸的驕傲爸爸的光榮,爸相信總有一天你們會揚眉吐氣的,那時不管爸到了什麼地方,都放心了……”
沉重的囑咐……是遺言麼?
小屋裏升起白色的炊煙。一鍋大小米兩摻和的飯,一大碗白的豆腐綠的菠菜,一小碟黃澄澄的炒雞蛋,是今晚生離死別的渲染。父親撐挺著虛體,以軍人的儀態有姿有勢地坐臨桌前,他端出半瓶酒來,注入到桌上的三個小盅裏。一隻手握起了一隻小盅,舉在眼前說:“你們的媽媽走得太早了,她很疼你們,也很放心不下你們,這杯酒敬給她喝了。”他彎下身子,將酒潑灑在地上。再擎起第二杯酒,“這杯酒是爸敬給你們的,願你們自我珍重,永遠平安。”將盅中酒一飲而盡。“這第三杯是你們給爸的送行酒,今晚是你們給爸送行的日子。爸會永遠記住,爸是永遠惦記著你們的,隻要你們相安無事就是爸最大的幸福。明天爸走的時候誰也不要送,誰也不許哭,爸喝了你們今晚的送行酒。”又一個一飲而盡,“孩子們,吃飯吧。”
孩子們的淚水如泉奔湧著,父親握筷的手顫抖不止,他為每一個孩子夾了一塊雞蛋在碗裏,孩子們卻未碰動。於這家人來說,這碟油汪汪的炒蛋算得上是美味佳肴了,這類的葷腥已有多日未曾見到過了。母親自去年過世後,一家三口的生活費用都靠父親那六十多元工資,拮據程度是可想而知的了。三個月前父親又被定為階級異己分子,原有的薪金也被剝去,每月僅發二十六元的費用,一家人更是跌入了衣食無著的苦境。
香噴噴的炒蛋沒人動,除了心情的悲重難有食欲,再就是知道這奢食的來之不易不忍下箸,這四枚雞蛋原來要煮熟後讓父親帶上的,卻被父親強迫著拿上了今日的餐桌。
“吃,都下筷子。”父親以低微淒涼的聲調下著命令。即要被迫離開這座城市這個家,撇下兩個未成年的孩子,她們日後該怎樣生活?錢從哪裏來,飯從何處找,麵臨的該是怎樣的苦難深淵…
入夜了,疲憊已極的父親閉攏雙眼靜默地睡在床上,小芬也不支困倦進入了迷亂的夢鄉。陳惠蓉在烙好的幾張油餅中裹了破碎的蛋片裝進飯盒,從父親留下的八十元鈔票中抽取出五元的三張,放入父親的行囊。
她心亂如麻地坐在父親的床邊,默默垂淚。她不知父親此行何年何月才能重返家園。她不明白那些人為何對自己的父親如此冷酷無情……
父親平日裏沒有向女兒細講過自己複雜的經曆,陳惠蓉隱約知道他年輕的時候上過軍校,後在馮玉祥的部隊裏任職。她知道父親身上有十二塊傷疤有十處是在著名的台兒莊戰役中留下的。那時,父親是決戰部隊中的一名副團長,他曾率一營人馬與日寇進行了激烈的肉搏,父親有精湛的刀功,在敵陣中殺得無比凶猛,身上被日軍刀刺刀砍捅得鮮血橫流,倒在了屍堆和血泊中。戰後,父親被送進後方醫院,醫院所在城鎮的各界代表敲鑼打鼓把寫著抗日英雄的牌匾獻送到他的麵前。後來,父親又隨高樹勳將軍在邯鄲馬頭鎮倒向了共產黨,53年離開部隊到地方的商業局工作,小芬上學那年又到了副食品公司,再往後被放到菜店賣菜。
父親命運多舛,在孩兒麵前卻從不吐什麼怨言。在哪兒都兢兢業業地幹。菜店的處理品要擺在路麵上來賣,擺菜處是女兒們往返學校的必經之地。她們總見父親拎著一杆大秤不歇地忙碌。寒冷的冬日,他披一件藍色褪成灰白的大衣,立在凜冽的風中,皴裂的雙手翻弄凍硬的白菜。而店裏一些年紀輕輕的人在屋裏聊天烤火,這情形讓路過此處見到此景的女兒們心裏酸酸的不是滋味。
陳惠蓉在父親的手背上塗凡士林油,眼裏不禁就有淚水浸出來。她問母親:“爸年紀大了能不能不賣菜呢?”媽說:“那做什麼呢?”“做什麼不好非賣菜?”媽說:“工作是可以自己隨便挑的麼?……菜也總得有人賣呀。”
她還是很替自己的父親抱屈,為什麼偏偏讓體弱的爸幹這麼重的活?他身上有許多許多的傷呀。他的腰部尚有一塊彈片沒有取出,每逢陰天下雨或勞累過度腰傷會程度不同地發作,有時疼痛會異常劇烈,這時女兒的眼淚會隨著父親額上的淋漓汗水簌簌而落,這個世界太不公平呀!
世上不公平的事多著呢。
陳惠蓉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北京解放軍藝術學校來此地招舞蹈學員,到了她參加業餘訓練的市體校。當時她在接受自由體操的訓練,已有三年時間。她是體校中的一顆小明星,教練們對她很是賞識,認為她將來會有所作為。同她一起在體位訓練的還有她的同班同學佟紅。她倆都是體操隊姣姣者,後同來同往,我伴你隨。
軍藝校的老師們進行嚴格的目測,看中了陳惠蓉和佟紅。然而名額隻有一個。接下來是多方麵的考試,在形體、技術、文化知識的總體條件上陳惠蓉強於佟紅,形勢已然明了,她的教練也傳達了信息:藝校準備接收她。
這期待著的好消息的到來反使她心亂如麻。出生十年了從沒有離開過這座城市,沒有離開過父母親。北京雖然距此並不很遠,又是她很向往的地方,可驟然從家庭的翅翼下脫身遠飛,左不舍右留戀,神思飄搖不可平定。
畢竟是好事。父母都積極支持,行前的好多囑咐已交待,該準備的準備停當,左鄰右舍也都送了消息,已有前來賀別的……然而,事情的結果令人大為驚訝,軍藝校選中的是佟紅。
這是板上釘釘的事實,白紙黑字寫著,老師斬釘截鐵地宣布的。陳惠蓉腦袋大了,張惶失措地跑回家,父母親聽到消息惑然不解。
母親作了一番小小的調查,不很費力地找到了答案,佟紅的父親是本市軍分區的政委,正師級幹部;這些陳家以前也知道,但沒有作廣闊的聯想。
陳惠蓉終於知道了個人命運竟和有個什麼爸爸相關聯著。她憤怒地撕碎了不久前老師鄭重其事布置、認真寫在本子上的一篇題為《我的爸爸》的作文。在這篇文章中,她以飽蘸情感的筆墨讚美了自己的爸爸——一個以自己的勤苦勞動為廣大民眾熱情服務的賣菜工人的形象。
她撕毀了這文章,不是因為父親不能幫助自己上藝校而對他有了什麼不好的態度,而是對所謂的平凡崗位的崇高偉大之說有了深刻的懷疑,權勢可以扭曲事理,什麼不管職位高低是人民的勤務員,沒那麼回事兒!
佟紅就要走了。她們畢竟是很要好的朋友。這些日子,佟紅在她的麵前總有惴惴不安的愧色,她卻並沒有因此事絕情於這個朋友。佟紅為平緩內心的不安,送給她一份挺貴重的紀念品——一支嶄新的英雄銥金筆。她沒有值錢的東西送給佟紅,就在一本向秀麗的故事書上寫了辭句贈送給她。佟紅還要求陳惠蓉到她家去參加一次分別的宴會。
佟紅的家她數次來過,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驚訝,世上竟還有人家過得這麼好。前年,她頭回到佟家來,見到這宅院竟是如此寬大,帶回廊的高房,明明暗暗的屋子有八九間之多。院內有石桌石凳花圃曲徑,佟紅自己住的一間房比她一家四口住的還要寬敞。那時,全國性的饑荒還沒有最後過去,陳惠蓉的肚皮整日裹的是增量餅子爛菜團,槐花榆葉也沒少吃。這天是來佟紅家做功課,有食物的香氣自廚間飄來,佟紅放下書本出屋,返時手中抓著一根胡蘿卜,她有滋有味地大吃大嚼,陳惠蓉立即覺到了肚腹的騷鬧,大股大股的口水往上湧。怕顯出饞相,垂下眉眼不往上看,胃口長在佟紅的肚裏可真是幸福死了。
佟紅身上令陳惠蓉羨慕的事兒多著呢。她兜裏裝有漂亮的花手絹,腳上有一雙很白很白的白球鞋;陳惠蓉除了熱衷體操運動還愛打乒乓球。可學校裏隻有兩隻水泥製的台子,還總被高年級的同學占著,看人家打得熱火朝天心裏好癢癢;而佟紅的家裏就有一架木製球台,常常空放著。她和其他同學來玩過兩回,因佟紅對打乒乓無甚興趣,也就不好常來,心裏可對這優越的條件羨慕死了。另外讓她眼熱的是佟紅家的浴室,冷水熱水隨時供應,而自己一家四口人一年四季擦身洗澡則是一大難題,那麼小的空間,又男又女……
有一回,在體校訓練完畢,下起了大雨,因是中秋時節,氣候很冷,大家都避在屋中等待雨停。天色黑下來,雨勢未減,忽有一輛灰色的小轎車開進了校門,佟紅立即活躍了起來,車是來接她的。她拉著陳惠蓉進到車廂裏。這是陳惠蓉有生來第一次鑽小臥車的門。小車平穩地行駛在秋雨淒迷的世界中,車窗外的清刷器自動地起起落落擺來擺去。陳惠蓉的眼前呈現著在雨霧中變得嫵媚柔細的街燈,像是走入一個神奇的童話世界。嗬!舒軟的座椅,好聞的汽油味兒,好聽的車輪擦起雨水的聲音,英俊威武的戴領章帽徽的開小車的叔叔……
小車送她到家,發現媽媽不在,去體校接她了。媽媽是家裏最辛苦最勞累的人,陳惠蓉後悔自己沒等媽媽,在這種情況下她是一定會去的呀。
母親在冷雨中回歸。她的鞋襪全都濕透,褲管高挽著,裸著的小腿在冷凍中泛著蒼白的顏色。她的上身也被雨水打濕,那把摞了補丁的油傘不能全麵遮擋洶洶的暴雨;上下牙在不住地磕打。見到了惠蓉,問她淋著了沒有,怎麼回來的,聽了回答之後,才疲憊又欣然地坐到椅上。此刻,陳惠蓉的心中有一團黑色的火焰在跳躍在燃燒,她的意識裏潛動起一個熱烈又渺茫的願望:一輛小轎車,開一回小轎車,有朝一日讓母親也鑽一回這鋼鐵的硬殼,安安穩穩享樂在風雨之途。母親呀母親,您應該得世人之所得,擁世人之所有呀!
這近乎荒誕,也確實萬分奢侈的願望二十多年後竟然真真切切成了現實。她做了本市的最高長官,有了一輛可任意驅駛的高級轎車,她多次親自駕駛著這豪邁的鐵甲蟲緩緩仃駛在密雨蒙蒙的街市,可惜母親已不能坐在裏麵。滿足和快慰之情混雜著濃重的悵然若失之感,同時又想到那惆悵的往事。如果那時報軍藝校沒有佟紅的頂入,自己現在的生活又該是怎樣一副模樣?勞碌了一生的母親,在她最精彩的夢中有沒有過自己的女兒和小轎車聯在一起的影子?……
母親死在一個月明風清的夜晚。那年月紅衛兵誕生,造反歌響徹雲霄,紅海洋淹沒了不計其數的連根救命草也抓不到的“牛鬼蛇神”。母親的死也就不足為怪了,可在孩兒們心中卻蒙著一層濃重的疑雲。
母親吊死在不遠處一所停了課的學校大院角落的僻靜的廁所裏。聽到傳呼聲,陳惠蓉慌慌張張地跑去,母親麵目恐怖地掛在一根結實的麻繩上,尋求到了永遠的安寧。
母親過世不久,父親也橫禍臨身,造反派們狠惡地撕扯他國民黨軍官的曆史,而他握有毛澤東簽發的起義證書和共產黨中央軍委頒發的解放戰爭功勳獎章。他被疾風驟雨般揭批揪鬥了幾回,挖掘不出現行的罪行。就被扔在了一邊,倒也寧靜了幾日。然而,好景不長,他並沒有被耳聰目明的革命群眾遺忘,菜店主任突然想起了他的一樁罪行,盡管事情已經過了一年,卻無比清晰地記著:有一天,菜店裏的一位革命同誌按照主任的吩咐買來一麵長方形大鏡子,同誌們一直遵照毛主席的教導在抓革命促生產。勞動了一天渾身汙垢,總得洗一洗擦一擦,當然就很需要一麵照麵的鏡子,原先那麵舊的不慎落地摔碎,所以添來這麵新的。可是買鏡的同誌光注意體現政治思想了,買的這麵鏡子上畫著身材魁梧身著軍裝凝神遠望的偉大領袖半身像,四個角落還有數麵紅旗迎風飄揚。鏡麵被填充了一大半,人照臉麵得上上下下找空隙。陳老先生見此不禁眉頭有皺,秉直的性情使他脫口而出:“這鏡子買得不怎麼好,有點……”下麵的話咽回去了,秉直是秉直,驚心動魄的政治風雨階級風浪使他頭腦中畢竟也有了一根弦。四下看看,隻有主任在近旁,主任是女人,白了他一眼並無太大反應,下班離店,也就什麼都忘了。誰想一年後此事竟被重提,亮在革命群眾的麵前,他沒有抵賴的能力,問題嚴重了……
這雲詭波譎的情勢又是怎樣造出來的呢?區區小事被大張旗鼓地拋出,底蘊何在呢,這裏麵確有曲折的故事存在著。
那是1964年乍暖還寒的時候,母親當時在市二商局秘書科做秘書。這天下午科長交一項任務給母親,讓她務必今晚趕出一份局長明天上午要用的關於二商係統如何搞好社會主義教育活動的報告材料,而且今晚要交局長過目。母親手筆一向敏捷,但整弄這麼大的材料,半天時間也實在緊張。聚精會神搞突擊,下班時仍未能完成。母親就給丈夫的單位打了個電話,告訴他晚些時候回去,就繼續伏案搞下去。
在她聚精會神進行工作時,辦公室的門被人輕輕地推開了。一位身材高大年近五旬的男人腳步輕緩地走了進來,她沒有覺察;男人在她身後默默站立了一會兒,故意在腳下生出些響動,使她擱下了手中的筆。
“閆副局長……”她問他道,“您還沒走?”
副局長將手中的一個書包放在她的桌上,從裏麵掏出兩個飯盒:“你可真是廢寢忘食呀。我來給你送些吃的,什麼時候肚子也不能委屈嘍。”
“局長,您……”她為他的關心而感動,“一會兒就弄完了……過會兒回家再吃,我不餓。”
“哪能不餓,看看都幾點啦?”副局長揭開兩個飯盒的蓋子,一個裏麵裝著滿滿一盒木須肉、溜肝尖,另一個裏麵是饅頭花卷,兩把不鏽鋼小勺壓在上麵。
她不習慣接受別人這樣的關照,麵前又是自己的頂頭上司,便很有幾分局促:“我不餓,真不餓。材料要得急,我得抓緊弄出來。”
“沒關係,咱局的情況我肚裏裝著呢。明兒向市裏領導彙報,我隨講隨掏也沒問題。還是先把肚子填飽……特意為你買的……我也沒吃呢,咱們一塊消滅嘍。”
菜是出自飯館廚師之手,色美味香。局長又變戲法似地從書包裏摸出一根香腸,一瓶紅葡萄酒。他脫下外套,拉把椅子靠近她坐了下來,動手開瓶塞。在兩隻茶杯中注下粘稠的紅酒汁,再把香腸放在紙上,用水果刀一下下地切。她也就不能再癡怔,從局長手中要過刀子,動起手來。
開餐了,她吃得很拘謹,喝得很無奈。她是很喜歡葡萄酒的,年輕時常有酒來伴餐,後來條件變了,她就幾乎與它絕了緣。
酒很甜,閆副局長的心裏更是膩膩的甜。眼前這個女人早叫他心酥意軟的喜歡:白淨細潤的膚色,豐腴敏健的體態,流神盼彩的黑眼珠,展現酒窩的笑靨,彬彬有禮落落大方的舉止,好聽的嗓音,溫和的性情,四十歲的她風韻足存,絕對一個大家閨秀。有這等風度的婦人在見多識廣的老閆眼中也不多見哩。
副局長的魂不知被這美婦人攝走有多久了。尤其近半年來,對她依戀之情日日加重,就常常利用工作之便欣賞她的美姿,越欣賞越入魔,血液也被她溶化了。而她隻覺得這位在權術上很有一套、在工作上也拿得起放得下的副局長對自己是很和氣很愛護,對他內心深藏的情意渾然不知。而閆副局長卻實在忍不住了,這女人的神韻已統治了他的靈魂。他是有夫人的,但結婚三十年來,內戰屢屢發生,且愈戰愈烈。夫人的性情在戰火中磨煉得堅強無比,威壯無比,對他毫不謙讓。終於二人各居一室,形同陌路,夫妻關係是名存實亡了。他是五十歲的壯漢子,沒有女人作伴的日子不好過呀。也難怪他有此欲火。副局長雖然跟另外一些女人早已是勾勾搭搭,而對她則是情有獨鐘。
總那麼偷偷摸摸地單相思太煎熬人了,總得有個露眉目的時候。左思右想,顛來倒去,定下了今日的陰謀。
心裏是不停地敲小鼓的,推開她辦公室的門時,氣喘得都不勻了。由於她心中坦蕩,沒有覺出副局長的異樣,反有些受寵若驚之感,她畢竟是被政治曆史問題壓在身上的小職員呀,閆副局長卻是一吆喝響一片的人物呀!
副局長用浸了酒精的眼珠子瞅對麵的美婦人,心裏頭雲飛霧蕩。但他還沒有忘記自己所處之環境之地位,因此就十二分地謹慎。爬到現在這個位置,熬去了多少心神氣血,在對待女人的問題上如稍有不慎多少年慘淡經營起來的一切都會徹底毀滅。當然,如果這位俊美的人兒能夠偎在自己的懷中,伴陪下半生後世,丟了這官位也值得。可是,沒有這權柄的把握,又怎能攏得住這婦人的心,又怎能過得來好日子?唉,這神魂顛倒的苦滋味呀……
殷紅的酒漿順著喉管淌進愁喜交結的肚腹,化為一團團騰燃的火焰,將周身的血液燒熱。他希望自己的膽力也被燒得強壯,再從對方那漆黑的眸中勾出一縷縷真情實感。那黑眸,是一泓被微風吹皺的秋水,清冷、透澈,又望不見底。閃爍闖叫人心酥也心顫。他猜不透那秋水深處藏著怎樣的風情:她愛那長她十五歲的丈夫嗎?那冷峻又古板的人能帶給她有多少歡欣,幾許幸福?國民黨軍人的曆史是一座沉重的大山,她喘息在這山的重壓下,難道就不想脫出身來,舒舒暢暢呼幾口自由的空氣?一定會有這種意願的,她不應該永遠替人代過,為人受苦……倘若她願意,自己真的可以納她為妻嗎?共產黨員,國家幹部,奪人之妻,不讓人笑話?奪的又是國民黨軍官的太太……
“喝,多喝點……材料,甭去想它,今晚不弄了……明天我自有辦法……”
他本沒有什麼酒量,七八口下肚就有些騰雲駕霧。他尋求醉,也希望那女人醉,醉了會更嫵媚更嬌美更貼切!酒後吐真言,他會屏息而聽的……
她沒有覺出他的反常,但心裏知道這位副局長對自己很有幾分好感。女人能在男人眼裏看到自己,尤其是有魅力的女人更知道自己的分量。她在灌下幾口酒汁之後,也就從容坦然地接受副局長的關心愛護。她不想尋醉,但也不執拗拒酒,吃、喝得都不少。
副局長的腦海中有一群美麗的白鷗在飛翔,飛進了雲天,便又是一片空茫。他的眼睛裏飄蕩出朦朧的霧氣,肢體也在遠去的白鷗之羽翅間悠晃。他很想,很想,很想去抓那隻搭在杯把上的白鴿一樣的手。很想握住它,放在自己的胸前。吻一吻,嗅一嗅,很想……他的膽子像拍打礁石的海浪,撲上來又退下去,退下去,又撲上來;將她攬成自己名正言順的同行人的打算也許是不切實際的奢望,或許也是得不償失的蠢行。還是陰搭暗往的好,隻要這冰肌玉膚偎在了自己的懷中,就有了銷魂醉骨的幸福,成仙成佛也比不了的幸福!這幸福已離得很近,離得很近了……
女人在酒的作用下確實是更誘人了,一隻肘拄在桌上,手托粉腮,憂憂地一副千頭萬緒的神情。他著了迷人了魔,已經徘徊在了幸福的圈中,向腹地縱深去,會不會弄炸了?不會,不會,她和她家人命運的一半握在自己的手中,況且這也是彼此都歡欣的事情……還是先用語言來試探試探吧。
他怔想了一陣,說:“工作上有什麼不順心的地方嗎?”
“挺好的。”她說。
“家有什麼困難嗎?”
“沒有什麼。”
“工作上有什麼不遂意的事,就直接找我說。”
“好的。”
“老陳身體還好吧。”
“還好。”
“我看老陳這個人挺能體貼:關心人的。”
“談不上。他性情挺耿直,脾氣也有些古板。”
“古板麼?外表可看不出來。”
“怎麼看不出來,跟誰都沒什麼話。”
“聽說,過去他在舊軍隊裏很能打仗。”
“那時候血氣方剛,典型的行伍氣派,硬來硬去的,不肯服輸,到現在還是這個樣子,秉性難移呀。”
閆副局長仔細咂吧“秉性難移”這個詞兒,似乎在這兒見到了一道曙光。
“唉,‘也不能怪老陳的性情不好,在舊軍隊裏呆過,政治上就難免不讓人放心,也難免讓人矮瞧。不過我可不戴有色眼鏡看人,什麼都是可以變化的嘛,要不還要思想工作幹什麼!”
女人沒有言聲,微紅的臉上露出感激的情色。副局長的心怦怦地加快了跳動的速度,身體就進一步地朝她攏了攏。女人如果聰明地接受他的關照,今晚就有一段柔柔蜜蜜的浪漫曲了。然而,女人挪了挪身與他又保持了原來的距離,他也就裝作酒後冒失的樣子,心裏則頗不痛快。
為了加助下一步的攻勢,他把瓶中所剩的酒全部斟進自己的杯中,一古腦灌進了喉嚨。頭就有些沉,身子失態地伏在了桌上,目光中蕩出火熱的欲火。他閆誌業官冕堂皇地當領導,可暗地裏的風流事卻未曾有斷。跟老婆感情不合,情焰就流泄在外麵,男女關係問題在這東方古國乃是非同小可的事情,稍有不慎會毀掉終生前程。而他在情場翩翩作舞多年,未曾失過手,這是他工於心計的成就,可現在這位令人垂涎三尺的小寶貝兒真不好近前呢!
想說幾句猥褻的話逗引逗引,被她無邪的眸光止阻。滿屋閭漫著她略施粉黛的香氣。酒已喝完,她偏偏又不深醉;他相信自己的愛慕之意已明明白白地表露給她,她卻不顯半,分的嗔嬌,不好辦呀!
女人真的沒作半分的邪想。副局長對自己頗有好感不容置疑,以為這隻限於異性相吸的一般原理。她的後二十年的光陰度得極苦極累,使她原本很活潑的心變得麻木又僵硬。她對他沒有惡感,也明白他的權威,願意和他處得親密一些,今晚的對酌小飲不乏興趣。
她從來沒有這麼晚回過家,她不回去,家中熱在爐火上的飯就不會端下。於是她動作明顯地看腕上的表。
“時間不早了……早點回去休息吧。”副局長心情沮喪,舌頭根發著硬說。
“這材料……”
副局長稍作猶豫:“明天再弄吧。”
“明天上午不是要用?”她太誠實了。任務沒完成心裏不安,打算到家熬夜。
“明天要用,是的是的……你甭管啦,我自有辦法。”今晚的不成功並未消去獲得此女人的願望,他是情場老手,曉得因人而異的作戰方法。對這個女人需用慢功,急躁不得。要進一步博得她的好感,水到渠成。
略略顯出些殷勤,幫她抹桌子,披外衣,局長的架子不是時時處處可以端的!
這暖意融融的不尋常夜晚之後,副局長對她的愛戀之情愈加濃烈。把她攫到懷中的欲望勃勃盛盛,慢慢來的方針不能執行,他情不自禁要急切行事。
腿不由自主往秘書科抬,眼不由自主地往她身上描,找茬把她召到自己的辦公室,胡亂地談些工作,文不對題;心緒煩亂,家中冷戰變熱戰,與另外的“相好”會晤已索然無味。
這天又以工作借口把她叫到辦公室,沉默一陣兒,音低詞緩地說:“春天,天真好,我想,咱們能不能出去轉轉?”
她未解局長之意。
“麗陽山很有玩頭,景色極好,我們一起去。”
她麵呈驚訝之色。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為難之色升到她的臉上:“這個……不太便當吧。”
“沒什麼不便當吧,當天去當天就回來了。”
“……是不是……”半天沒下文。
“大好春光不能辜負了呀。同誌們也都有這個願望呢。”
不愧是風月老手,把原本的意思改造了,加添了“同誌們”。
她以為先頭誤解了局長的意思,人家說是集體出遊呀。
“後天是星期日,乘早上六點的小火車到408廠下,就到山下了。”他說。
408廠是一家建在山坳中的大型兵工廠,每天專有一來一往的小火車通達。火車傍晚返程。
“人也不宜太雜,另外的人再組織。後天早上火車站集合,準備點吃的喝的,痛痛快快玩一天。”
生活的重壓使她難有開朗的心境,妻子和母親的責任不允許她有獨自的享樂。她不很情願作這春遊,又不好駁開局長的麵子,執意不去,要掃了人家的興的。
丈夫支持她出去活動活動,不能總壓抑自己,尋尋開心,找找樂趣很有必要。女兒們也都想跟母親出遊,她考慮此次是機關同誌集體活動,帶家屬不太合適,就沒答應。
次日,她精打細算地采購了一些吃食,備足了白開水。星期天東方微明,起身行至車站,在售票處等待大夥。看不見機關的任何人來。五分鐘後,閆副局長到,離開車隻還有十幾分鐘時間。
又等了三四分鐘,仍不見有同事來。她便有些焦急。閆副局長也不住地看表,並不作什麼解釋。她耐不住問局長通知了幾個人,時間說得準不準確。副局長麵有慍色,道:“這些人太沒有時間觀念,我們不等他們了!”
火車開動的時間馬上要到,副局長決意要按原計劃行動。隻有兩人出遊,興味索然,但又不好推辭。猶豫間,副局長已買好票,拔腿往站台走了,她也隻好跟上。
兩人麵對麵坐在車裏,副局長感到無比幸福,她對這毫無心理準備的雙人遠足頗覺別扭。
閆副局長從包裏掏出水果罐頭,麵包雞蛋,請她共進早餐。
一小時零十分鐘,車到目的地。二人下車,身已在了山中。
山野的景致十分爽目,層層密密的小樹枝頭春嫩初現,一片蒙蒙綠霧,顯示著大自然的盎然生機。山腳下溪水潺潺,清明透澈,望一眼就能滌淨人心中的塵風世垢,四周空寂複空寂,小風悠悠吹拂,環宇潔曠無瑕,令人心旌馳蕩。
她沉浸在這良辰美景中了。多少年來未曾有過的暢快之情溢在了心中。她不由地想作詩,作純粹的、不摻和一點政治意味的詩。她曾是師範學校裏的高材生,畢業後作過報紙副刊的編輯,能寫一手漂亮的文章,作過出色的詩篇。
突然,她的一隻手被男人抓住,她下意識地臂膀一抽,副局長嘿嘿一笑:“怎麼不走了,快上呀!”
上。上麵有高岩險峰,上去可以縱目遠眺,美景可盡收眼底!但,山頂很高很遠,需要腳力和毅力!
副局長的步履並不矯健,身體的重量,養尊處優的虛弱,使他想做出男子漢的偉力來卻不能夠。不一會兒就氣喘籲籲了。她平日裏勞動多些,心裏也比較空坦,就不太覺吃力。不多時,把局長拉在後麵好遠了。
他堅韌不拔地挺進,朝她攆上來,心中很是激奮。和所愛的女人遊玩這深山野穀怎能不心花怒放?美是美,可離真正的徹底的美還有一段距離,要盡快縮短這距離,要……肉體相依,要……
她的情懷與副局長大不一樣,歡悅中時時有一縷惆悵襲來,把丈夫孩子撒在了家裏,跟這個男人在這麼個境地……不有些荒唐麼?
終於在半山腰停住了腳步。她展目四望,溝溝壑壑層巒迭嶂。副局長也上來了,樂著,佯作站不穩當,搖晃著撞到她的身上,然後就地一坐,掏出手帕擦汗。
“來,來,坐下歇歇。”他招呼她。
她沒動。依然縱目遠眺著。
“來,坐會兒。”他隻想快些把她攬在自己的懷裏。
她不情願,但也不好過於違拗,就與他隔半米的距離坐了下來。
“你可真不簡單,走得好快。”他說。撬開一瓶汽水的裝蓋,瓶子遞給她,同時把自己的身體向她挪湊了一些,坐姿變成了臥勢,頭臉近著她的大腿,幾乎貼將上去。
“這地方太美啦,太美啦,真希望永遠呆在這兒,永遠不回去。”他要用滿腹激情勾動她的心旌。
而她依然冷靜。
“你跟陳樹楨是怎麼認識的,怎麼結合的?”他尋找著突破口。
“他那時是抗日軍人,打仗很勇敢。台兒莊負傷後在醫院養傷,我那時上中學,學校組織到醫院作慰問,認識了他。”
“一見鐘情麼?”所言“抗日”“勇敢”的字眼他聽著不大舒服。
“可以那麼說。他立了戰功,各界代表敲鑼打鼓為他送牌匾錦旗,很風光呢。那時的熱血青年哪個不崇拜抗日英雄呢?我們談過幾次話,彼此都有好感。”
他對所謂英雄之說甚為反感。
“很快就結婚了?”
“後來他返前線,過著流蕩的日子,直到抗戰勝利前夕,我們才結的婚。”
“你們的小日子過得挺美滿?”
“四五年,他隨高樹勳將軍起義;後又被派到國民黨軍隊中做策反工作;四九年回解放軍部隊任團長;後來被莫名其妙地除出了部隊;再後來,被送進了勞改農場。”話到此,她很有幾分傷感了。
“什麼原因呢?”局長似是明知故問。
“原因?……說不清楚。”
“往勞改農場送,總得有個原因吧。”
“那年他所在機關裏的一個頭頭跟他談,說讓他到黃驊縣大蘇莊農場勞動鍛煉一陣子,給了他一封介紹信。老陳一貫表裏如一,這信的內容他也沒看,大蘇莊農場的領導人閱信後當即宣布來此勞動教養的紀律,他才知道自己成了勞改犯……老陳這人,怎麼說呢,脾性太直,本來就不被信任,還不知道上下討著點好。傻透了,全家人都跟著他受罪。”
“可你們畢竟是個圓滿的家呀,我還不如你呢。”
話說得挺悲觀,情色也呈淒愴狀,令她惑然。
“我跟我愛人,噢,跟那女人,曆來沒有過感情,哼……叫我怎麼說呢,那人純是大棒槌一根,又糊塗又固執,脾氣好大,沒有個女人樣兒。不光對我,對孩子也冷酷無情,一心為自己打算,自私透了。唉,真是倒黴透了,討了這麼個老婆……”
他收起明朗的攻勢,心中盤算好了迂回的計劃。
“好了,好了,不談這些了,我們是出來玩的,就痛痛快快地玩,別辜負了大好春光呀!”
他驀地站立起身,把手伸給了她,攥住她的手後,膠握著,拉起了她。
他的步伐輕快了許多,走在前麵,她不遠不近地隨著。初來時純淨的心境已然破毀,大自然的美景也黯然失色。但是,和煦的日光,徐徐的來風,透明的鳥啼,翠綠的山色,繚繞的雲霧,蔚藍的天空,又漸漸地漸漸地洗滌去她心中的汙染,胸臆又不知不覺開朗起來。
閆副局長滔滔不絕地向她介紹著此處奇蜂彼處名勝的根脈傳說,九盤山的羊腸小道越走越窄,竟至絕塞。後退則是很陡的滑坡,步子稍不穩就會支持不住身體的平衡跌下深淵。極小心極謹慎極膽怯地挪著回步,真驚出了一身冷汗。總算脫險了,她長舒一口氣,而他就勢將心跳未平的她攬往懷中,令她哭笑不得。
中午在北天門用餐,兩人把各自帶的食物攤出,副局長的行包很大,很鼓,塞著不少的美味佳肴。還有一瓶紅葡萄酒,兩人磕磕碰碰將它喝個幹淨。
酒足飯飽,副局長說那邊有一處溪潭,水質清澈,不去觀望等於虛晃此行。她就跟他走,卻怎麼也走不到,汗水流得不少,腿腳也有些沉重。繞過一嶺,又見一峰,她實在是乏了,副局長也倦意沉沉,但他執意要找到那所謂的“玉淵潭”,與藏在那裏的“小龍王”會一會麵。歇了一陣兒,又走,走一陣再歇,歇歇走走,總算見到了據說是此山一絕的勝景。水確實清澈,一條長溪自山窩潺潺流來,聚在這葫蘆狀天然低凹處,形成一方碧池。他捋袖子挽褲腳一番洗滌,她也格外珍惜這好不容易尋找到的幽景佳境,剝鞋去襪,把汗漬漬的雙足浸入水中,冰涼甘冽,心花怒放。
不知不覺天光呈出了灰黑的顏色,她擔心誤了小火車,催他快快往火車站去,他拖泥帶水,不緊不慢,在她的一再催促下才啟了程。山嶺間繞繞轉轉,小火車開發的時間已經到了,她又氣又惱,抱著僥幸的心理,繼續往火車站奔,到達後已是六點半鐘。晚了,她翹首遠眺,憂心忡忡。此處隻有這一列專為大兵工廠設置的一天往返一趟的火車,要走隻有等明天了。她懊喪地坐在軌木上半天沒動彈。
副局長溫柔地拍拍她的肩:“木已成舟,發愁又有什麼用?老天爺留我們多呆一天,就順從天意吧。”
她怎麼能不發愁呢?丈夫、孩子在等著她的回歸,從來沒有一夜不回家的先例,家人要擔心的。
“明天上班,人們見不到我們怎麼辦?”她憂鬱地說。
“那有什麼,隨便找個什麼理由,有我呢,別擔心。”
“別人知道我們到山裏來了的。”
“知道又怎麼樣!”
無可奈何,隻有聽天由命。
“走吧,找個避風的地方,要挺一夜呢。”
這一夜該如何熬呢?她心有恐悸。
“老天爺願意讓我們玩個徹底,山中的夜色比白天要美,不欣賞欣賞體會體會要遺憾的呢。走,上山去!”
她六神無主地跟他胡亂走,在半山腰停下步子。這兒有一個寬闊的洞。
他情緒飽滿地席地而坐,打開背包,取出食物飲料,招呼她共進晚餐。
星星一顆顆蹦上蒼穹,月亮也在薄雲後麵露出了清白的麵容。山風漸漸強勁,強勁得讓人緊裹著衣服。
“冷吧,進洞避避寒吧。”他說。
她沒有動。這深山野穀的景色將她沉穩的思緒輕輕煽動。
局長獨自進入山洞裏了。默坐片刻,喚她:“快來呀,這裏很暖和呢。”
她終於不勝風寒,聽從了他的招呼。洞口處有月的光亮幽幽投入,她瞅見副局長盤膝而坐,身上竟有一條棉毯披著,她這才曉得他帶來的行包為何這麼肥大;她謹慎地貼著洞壁坐下,並沒覺得有什麼暖和。料想這一夜該是多麼難熬,就要去找幾抱幹柴,再冷了可燃一堆篝火,剛起身,被副局長叫住,她講了意圖,副局長說:“哪裏能找到幹柴?小心失足掉進山洞,湊合了吧。”
她就滯了步子,重新坐下,眼皮有些粘,累了,也困了,頭腦昏沉。
副局長體內的欲火在黑暗中愈發蓬勃,為終於獲得這佳妙的意境而激動,他充滿柔情地輕聲喚她問她:“麗瑩,麗瑩,冷不冷?”
冷。冷氣隨著陽光逝去的時間加長而漸重,風也加添了野性。
“來,過來,湊在一起會暖和些的。”男人的語音柔中有顫。
她聽到了,但沒有動。雖困乏,卻也難入夢鄉。貼壁而憩,脊梁生寒,不依不靠更難成眠。
他挪蹭至她的近旁,披在身的大棉毯拉展開來像蝙蝠的翅膀:“來,過來,往這兒靠靠。”
她十分張惶,有生以來,除了父親和丈夫不曾依靠過任何別的男人。她那麼清楚地聽到他急喘的氣息,嗅到他口中的煙味兒,天啊,這是處在怎樣的一場夢中呀……
他急不可耐地抓住了她的手,拉拽著。她冷,渴睡,身子就傾了過來。
棉毯的一半搭在了她的背上,接著是二位一體的包裹。他夢寐以求的願望實現了一半,她已在自己的懷中了,此生最幸福的時刻即要到來……
她的喘息也急促起來,他畢竟是有才華有相貌並不討人嫌的男人,她的腦海的上空陰雲密布,電閃雷鳴,丈夫、孩子,形影幢幢,波浪翻騰。
他摟了她身軀的手,由輕漸重,由鬆漸緊,唇也隱隱綽綽地貼上了她的臉。她扭轉頭,躲避著。他沒敢特別強製,將內心的激動壓抑著,深情地凝視她的眼睛,眼睛像空中兩粒晶瑩清麗的遊星,泊臥在他饑渴的心中。
他們在一條毯子裏躺倒下來。
“睡吧。”她說。
真能睡得著麼?她能。而他決不可能在這千載難逢的好時候讓自己沉入僵死的夢中的,現實中有最甜美的瓊漿。
她翻個身,將脊背朝向他,他謹慎地將手搭在她的腹上,慢慢地,她被疲勞征服沉沉睡去。忽然,她似是被神明喚醒,覺到了他的一隻手摸摸索索地進入到自己襯衣的內部,在肚腹處螞蟥般地向上爬來,爬到了乳峰的部位,她便不再忍耐,將他的手拔了出來,按了下去。一切安靜後她又迷迷糊糊墜入了夢境。當她第二次被激醒,發覺自己的褲帶已被解開,長褲脫下了一截,他的手正積極地向下滑動,將至那隱秘處了。她驀地翻動了身體,一下子起來:“你,你要幹什麼?”
男人的身子壓過來,雙臂抱住她的腰肢:“麗瑩,我喜歡你,我喜歡你,跟我在一起吧,麗瑩……”
她想從他的臂圍中掙脫出來,用了力,卻不能夠,就央告說:“別,別這樣,不好,這樣不好。”
“有什麼不好?我喜歡你,我應該擁有你……誰也不會知道,隻我們倆……”
她終於徹底悟清了他所布下的一切陰謀,出遊、誤車,全在他的策劃之中,他最終是想得到這個……被哄弄、被欺騙的屈辱使她心目中對他原有的一些好感蕩然無存,一條多麼狡猾的惡狼!豈能與他共臥!
她又急又氣,他則越發緊固地將她擁抱。她用力推搡掙紮,對他的強暴進行頑強地反抗!他不想把美好的事情搞成殘酷的結果,那是毫無意思的,他要得到的不僅是那豐腴的肉體。他鬆開了手。
她坐起來,係好了腰帶,理一下蓬亂的頭發,忿忿地朝洞口邁步。
“麗瑩,你聽我說……”
她什麼也不要聽。
月芽兒掛在遼遠的高天,如一鐮冰片,閃爍著冷靜的微光,她打了個趔趄,但沒有覺到濃重的寒涼。出洞前的那一點點鎮定沒有了,似是逃離蛇穴的鳥兒,急急慌慌順著窄硬的山路倉倉奔走。
他從後麵攆來了,呼叫著她的名字,她愈加慌亂,加快了步子,由於不顧一切,動作就異常迅速,男人則提防著危險,口中一個勁地喊道:“你聽我說,聽我說。”
她毫無反顧地疾行著,狂躁的他重重地跌了一跤,膝蓋磕破,就十分沮喪地收住了步子。不見了男人的身影,她才略作喘息,爾後再一步步走下去,路,彎彎繞繞,好久竟沒有下得山來。實在是力不可支了,在一處隱蔽的石屏後歇息,熱汗貼衣,冷氣圍剿上來。她蜷身緊縮,抖索著,真不知虛極的此身體能不能捱到天明。
她受盡酷刑一般回到自己的家中,已是次日午間;她沒等傍晚的小火車,而是在天色微明之時,辨清了方向,作了徒步的長行,二十多裏路走下來後,截到一輛順路的卡車,好心的司機將她帶進城中。在火車站的洗漱間整理了衣容,才邁向自己的家。
丈夫和孩子都在為她昨日的未歸擔心,今天還向機關打聽此次遠足人們的消息,得到的是“不知此事”的答複,更令人憂心不定。現在見她回歸,才都高興起來,問她情況,她便將事先準備好的謊言講出來。女兒問她怎麼機關的人說不知春遊的事,她又以謊說來應付,極力遮掩了與那可怕的男人度過的可怕的時光。
下午她就昏天暗地在睡夢裏,一身的疲勞使她直到晚飯上桌也不想離開床板,身累心更累。丈夫女兒見她這副慘樣兒,笑她尋歡樂卻尋了個半死不活,她也直是苦笑。吃完飯又早早的上了床,心中波浪翻卷。
第二天到機關上班,閆副局長一貫對她的滿麵春風變幻成了冷若冰霜,此後兩人逢麵便擺開心照不宣的戰場。她精神難安,請求調離局機關,理由自然是冠冕堂皇。經上級研究,獲得批準,就去了一家副食店當小幹事,雖然不如在機關那麼讓人羨慕,心靈卻舒暢了一些,人也稍稍振作了些。
然而,那夜山中留下的陰雲暗影無法因這一步的退卻而消失,它仍時常圍籠、壓追著她的神魂。
不久,她那在蔬菜公司做會計工作的丈夫被指責弄錯了幾筆帳,是有意跟社會主義過不去,被下放到了菜店,分配給了最苦最累的工作。這裏顯然有閆副局長的意思,盡管丈夫並無多少怨言,並有各種各樣的寬言慰語消化她胸中的塊壘,她反倒愈發哀傷。望見他烈日下枯蔥似地蔫蔫歸來,冬風裏皴皮裂膚的樣子,心就陣陣作痛。
閆副局長是一不做二不休的。他還要進一步宣泄自己的憤怒!
局秘書科一位與她關係曆來不錯的同事這天晚上敲開她的家門,神情緊張地告訴她,閆副局長怕是要對她的丈夫下狠夾了,材料已派人整理。她聽罷大驚失色,她曉得姓閆的將從什麼地方下手。一年前,丈夫曾向在外省某市工作的原國民黨部隊中的一位同僚發過一封信,訴說了自己倒戈後受到的種種不公正待遇,因為那位同僚的嶽父是一名高級幹部,想通過他糾正一下自己的冤情。信中不免流露出對政府一些做法的情緒。這封信發出後,因地址有誤被退了回來,就有好事之徒拆開來看。此人感到氣味不對,有階級立場問題,遂將此信交給了領導。同副局長閱後,極其重視,但未作聲張,這正好是向他所喜愛的女人表示愛護、籠絡感情的機會,就單獨找她談話透露了此情。她閱罷丈夫的親筆信也感到事情非同小可,副局長矜持著表示他將盡力將此事化解。在他的掩護下,信的事沒有擴散、追究,為此,她懷揣感激,日久已將此事漸漸淡忘;現在,姓閆的惱羞成怒,要重提舊事,實施報複,如何了得?報信人走後,她心意惶惶,但未把情況告訴給丈夫;實不忍心看到這殘酷的現實對他身心的極度折磨,夜晚在床,輾轉反側,她無比清楚,如果事情被認真追究起來,對丈夫,對全家該會有怎樣的災難。
災難,可能是毀滅性的!丈夫前半世已是飽受苦難,長達六年的勞改生活,其滋味難以言喻。這一次弄不好要跌入萬丈深淵,鐵窗牢獄,手銬腳鐐,曆史的問題,當今的過錯,罪上加罪,再有人暗中伸刀出箭,不把人捅成了血窟窿才怪,可怕呀!
她跌入了恐怖的淵潭,淵潭裏的大小魔鬼向她發布著森寒的冷叫,她戰栗了,一個苦苦顛顛的家,難道要就此支離破碎了嗎?同甘共苦幾十年的丈夫就要再次盡嘗世間的慘苦,他受得住麼?一家人受得住麼?
明朗的秋夜,一輪渾圓的月亮把安謐的世界照耀得無比嬌媚。在這個嬌媚的晚上,她輕輕地敲開了因和老婆幹架獨自住在辦公室的閆副局長那扇虛掩著的門。憔悴的麵色上扯出幾縷溫情的苦笑。
“來了?”
“嗯。”
“有何公幹?”
“……”
他饑餓的眼裏泄著貪婪。
燈熄了,皎潔的月光從寬大的玻璃窗照進這二樓的空間,衣服一件件剝落去,女人赤裸裸站在他的麵前,冰肌玉膚。
男人的目光在這渴望甚久的裸體上夢樣地巡回,手在不住地抖了。
女人把自己摔在了床上。
“來吧。”女人的語調裏沒有激情,麵孔在月輝的映照下大理石般清冷。
男人的身體壓了上來。
“你到底是明白人。”男人激動得渾身亂顫,嘴在她的頰上胡亂地啃。
她死了一樣的安定,眼睛緊緊地閉著。
最高境界的幸福使他如醉如癡。啃過麵頰,粘粘的舌頭又滑向圓潤的脖頸,再溜向豐滿的乳峰,女人的乳很挺實。
他的一隻手伸向她的秘處,他要慢慢地充分地享受這浸透黃金的時光,慢慢地咀嚼這來之不易的甘果。
她實在有些耐不住了,眼睛睜了開來。
“陳樹楨的那封信你打算往哪兒交?”
他顧不得聽她的言詞,一門心思做著千載難逢的美事。
她抑著心底的憤火,把那句話重複了一遍。
“你說呢,還能往哪兒送呢?”
“做人可不能太殘忍了。”
他希望得到她的溫情,她也知道要俘虜這個男人溶化這個男人柔情最有力量,但她怎麼能做得出來呢?今天的事完全是一筆痛苦的交易!
他被她的冷漠影響著不能浸入那纏纏綿綿的意境,便開始獸的發泄。
“你知道,我是多麼喜歡你,多麼喜歡你。”
“喜歡,幹嘛還要加害我的男人?”
“這,並不是我的本意。”
“又是誰的本意?”
他再次感到了她的倔強,這倔強為她美麗的性格加添了色彩,更令他心馳神蕩……
總算是氣短力盡,男人慢慢地起了身。開了燈,在白得耀眼的光下,瞅著她將衣裳一件件穿上。
“可以了嗎?”她問。
“你說呢?”他清楚她的意思。
“老陳的事你還要想怎麼弄下去?”
“這要看你嘍。”
她覺到了事情的艱難:“那封信交給我吧。”
“你覺得我能做這個主麼?”
“你當然能的。”
他笑了笑,露出幾分愜意之情。
“你用什麼來報答我?”
“不是已經應了你了麼?”
“就這麼簡單?”
“還想怎麼樣?”
“你覺得該怎樣呢?”
她望著那張狡詐的胖臉,心裏一個勁兒犯惡心,但卻是惱不得怒不得。已經付了高昂的代價,不可前功盡棄,就強裝來一副笑臉:“高抬貴手吧,讓我們一家安生兩年。”
“這好說,好說。”說著身子又貼了上來,手搭到她的肩上,“隻要你別忘了我……親親我。”
“把信給我。”
“給了你,從此就一刀兩斷?”
“……你說,還要什麼條件?”
“要你,要你以後常來……”
“……”
“不願意?”
“你,也不能太過分了!”語氣急躁。
他怕要雞飛蛋打,擰勁兒大了,鋼條也會斷的。以往希求的那恩戀之情看來隻是單方的願望,她今天的來訪僅僅是為了交易。交易就交易,想了想,說:“你再來找我三次,信就交你。”
“一言為定?”
“當然,我閆某說話沒有不算話過。”
“好吧,什麼時候我再來?”
“等我高興的時候,我會叫你。”
“好,那就再見。”
一星期後,姓閆的召喚了她,還是此地,又來了一次。
她急切地希望這一切快快結束。
第三次她被折磨得很苦,不知他練了什麼功夫。
第四次行事,男人很沮喪。這回是她找上門的,她受不了時間的熬煎。副局長拖拖拉拉極不情願地將那封信交到了她的手中,實在是戀戀不舍呀,但他從她那美麗的丹鳳眼中看到了森冷的殺氣,他不敢食言。從此二人形同陌路,恩恩怨怨一筆勾銷。含汙忍垢的她的內心的熬煎為丈夫的化險為夷所衝銷,往後的日子但願能平穩了。
不久,文化大革命的烈火燃燒起來,革命群眾奮起造“走資派”的反,閆某人被認定為“走資派”,被打翻在地。
她因是國民黨軍官的夫人,也受到紅色潮流的衝擊。
有一位革命群眾曾隱隱約約發覺過她與他的秘密活動,就旗幟鮮明地撰寫了一份大字報,張貼在局機關的大院裏。
實情內幕顯露,群眾嘩然。她得知了消息,晚間潛到大院裏窺看,晦晦月光之下,見那通篇文字果然不是不著邊際的虛擬,雖也有捕風捉影的成分,但不乏真憑實據,便覺尖刀利刃,穿心刺骨。
丈夫對這大字報的事暫且不知,但這等緋色新聞絕不會悶在牆中;丈夫知與不知暫且不論,這周圍大眾對自己的冷言碎語已讓人難以自容。她一生極愛護自己的臉麵,此時真覺天塌地陷。以往那麼多的冤羞恥辱都頂抗了過來是靠天無絕人之路的信念,是念著托爾斯泰的那句“別氣餒,縱使目前冰堅雪封,春天仍然到來,一切都將融化解凍!”的名言跋涉艱程的,而今,途崩路斷……
夜深人靜,伏案默坐,以淚洗麵,在一張紙上寫下這樣的字句:也有煎熬在冷酷的冬季,等不到春風拂來的時候,人的生力畢竟有限,也有麵對火焰山借不到芭蕉扇的時候,現實比書本上寫的更為殘酷。當山窮水盡確無路的時候,我們該扔掉哲人的書,喝一杯甜美的酒,去跟死神握手。
一連數日,她茶飯不思,精神萎靡。生,應當是春夏秋冬此來彼往,赤橙黃綠色彩斑斕的,哪怕寒冷的灰色長久地占著統治,隻要不乏溫與豔的希望也能勉強撐之。當隻有了一個僵固的季節,一種永恒的色調,生的意義也就喪失,也就別無選擇了。
別無選擇!她瞅準了與死神握手的路!
平生喜喝葡萄美酒,後半生因為經濟的製約,美酒很難沾唇了。她進到了一家酒館,欲以五角錢的奢侈買上一個醉,但,終是沒有舍得。當晚,她將身上的幾張紙幣壓放在茶盤之下,哀婉又不失瀟灑地永別了人間。
咖啡屋裏的寧靜也是消費的一種,因此光線以暗為宜。昏暗可以隱藏表情,熨帖心境,渲染寧靜。寧靜是咖啡屋中的一種有價值的消費;音樂要輕要緩要委婉要淳淨,委婉淳淨的音樂是寧靜的佐料。然而,不知是哪位嬉皮士忽然變換了音響,滾出來的是很凶狂的曲子,她就覺得不怎麼舒服……準就是這位先生,瞧那份樣子,滿身滿臉的蠢笨之氣,卻套著雪白的西裝,一根鮮紅的領帶,一條鮮紅的褲子,大腿不停地抽嗦著,想是要魔舞一番了。在這狹窄的空間,在這尋求安寧的人們中間,嬉皮士甩著長發扭起來了,有一個跟隨他的女人,這女人倒是要身材有身材,要長相有長相,跟這麼個男人真擁實抱地挺親熱。
她喝淨了杯中的咖啡,想離開這個地方,卻又舍不得屁股下舒適的座位。去哪兒呢?回家?家裏的沙發很鬆軟,床也很鬆軟,但,那無休止的電話鈴聲太亂心情,電話還可用鎖機的辦法對付,無休止的門鈴聲則令你手足無措,應也不是,默也不是……
那對男女盡情盡力目中無人地扭,這是現代風格?是自己老了,與時尚不合了?如果是位事業心很強的現代人,是位思想深刻感情濃重的年輕人,也會喜愛這種歇斯底裏的舞蹈麼?曾經作過這樣的猜想,那些在舞台上撅屁股聳肩膀,弓腰曲背渾身哆嗦著在吼在叫的藝人,思想大概會十分地淺陋。哲學家的氣度該是深沉且憂鬱的,思想的重負確實能將人的肉體壓迫得僵硬老化,關注著人類的命運,思考著社會的進程,情感會在這多難的思慮中變得凝重。
咖啡屋裏的寧靜應該說是很值錢的。它與自己家中的寧靜(即使能夠寧靜)有著一定的差別。這裏有默默的人的氣息的交流,美處就在這默默之中。這氣息,在昏光暗影中是娓娓動聽的音樂。音樂,生活中是不能沒有的,音樂是跳躍在生命線上的小精靈,它們一旦消失,生命的弦線就失卻了震顫的力量,也就意味了死亡。
然而,每個人心裏所喜歡的小精靈們的模樣是不同的。所以,寧靜如同O型血,最合適於大眾的選擇。
她想起身走了,才發現外麵下起了淅漸瀝瀝的小雨。她走至門前,望向迷漾的雨色,很淒美很清麗。忽有一股惆悵的情緒罩在心頭,浮浮渺渺,想到了肖梁,想到了肖梁的一首題為《雨》的優美的小詩。
但願,我這迢遙的祝福
達不到你寧靜的夢裏
怕,這又是一場微雨
驚動你心底的秋池
但願,我這迢遙的祝福
隻是一個幽深的秘密
急雨陣陣
陣陣急雨
打濕那池畔的柳枝
肖梁呀肖梁……雨,有些歡暢了,不能白白濕了衣服。回了座位,又要了一杯咖啡。小屋忽兒添了些人來,座位似有些緊張了。
“這兒有人嗎?”一個五十歲左右的男子在她對麵的座位旁,問她。
她抬眼瞅瞅對方,搖搖頭。
男人坐了下來,要了牛乳和糕點,燃一支香煙,抽煙的姿態很優雅。
她覺到男人的眼光不怎麼老實地朝自己瞄,他是一個人,沒有同伴。
嬉皮士和摩登女的搖滾暫告結束。音樂變了調門,一弦如泣如訴的柔綿曲,她醉醉地聽。對麵男人的五官很周正,眼睛也有神采,身體頎長結實,骨頭裏有股子傲氣。她當然不會被他的氣派逼倒,不躲不閃的目光中蘊著冷漠,這是對他傲氣的回敬。
“你是十九中的老師吧?”他向她開口道。
“你怎麼知道?”她這樣反問。
“我兒子在十九中上學,我去開家長會好像見過你。”
她微微一笑,似是默認了。
“在等人?”男人問。
“在等我自己。”
“什麼時候能到?”男人也不乏幽默。
“那要看她了。”
“抽支煙?”男人遞上一支紅塔山。
“不會,謝謝。”
“再喝點什麼?”
“不,已經夠了。”
“大周末的,一個人跑出來做什麼?”
“你不也是一個人麼?在等誰麼?”
“等自己。”他言罷笑了,“你們當老師的很辛苦呀。”
“很辛苦。”
“在發達國家,教師的地位可是很高,在我們這兒……”
“你是做什麼工作的?”
男人掏出一張名片,上麵印著經理的頭銜,照相器材部的。
“你們做教師的太苦,”他又說,“收入可憐巴巴的,這年頭物價又竄得這麼猛。”
“你這行還不錯?”
“馬馬虎虎,總比吃公家飯有油水。”
“個體的?”
“集體的名義,個人承包著呢。”
“每月得弄個一兩千?”
“一兩千不算數……現在生意也不太好做,不過,事在人為,同行不同利。有破產的,同時也有開張的,各方麵的關係很重要,現在什麼都得憑關係,有關係殺了人都斃不了。”
“你的關係網一定很寬嘍。”
“不敢吹,反正是工商、稅務、銀行、公檢法裏咱暢行無阻,到哪兒都是綠燈。這塊地兒,沒咱辦不了的事兒。我這照相器材部去年營業開張的時候,市裏來了好些頭頭腦腦,陳市長給剪的彩。”
“哪個陳市長?”她問。確實有個副市長也姓陳。
“陳惠蓉市長呀。”
“你能請到她?”
“那有什麼稀奇,請個市長有什麼了不起,我跟她是老相識了。”
“怎麼認識的?”
“我叔叔在省委工作,市裏那些頭頭誰當什麼都得經過我叔他們考察。我叔來了,市裏頭頭哪個都想往跟前湊,都得巴結著點。”
“你跟陳市長到底是怎麼認識的?”
“不是跟你說了嗎,我叔叔……陳市長宴請我叔叔,我也陪著。我叔讓陳市長對我多加關照。後來還真挺關照的……當官的沒有什麼神秘的。熟了,坐在一塊兒,什麼也說,落後話也多著呢。”
“你們還常在一塊坐?”
“不敢說經常,一塊兒坐過幾回。人家是天天有人請,咱這兒粗茶淡飯她也得來。不過一市之長也太忙,飯館吃飯還要注意影響,單間雅座就幾個熟人,瞎聊聊……你要有事想找市長盡管說話,得是大事,雞毛蒜皮的也不值得麻煩。”
初見時對他的好印象蕩然無存,她不再言聲。怕他再胡言亂語把自己的形象歪曲盡了,就垂頭翻動手中的雜誌,不再與他搭話。
“你到底是做什麼工作的?”男人問。
她略顯驚詫:“你不是知道麼?當老師。”
“得了,別蒙人啦。”。
“你不是在學校見過我?”
“那是開玩笑,十九中門朝哪兒開我都不知道。”
“那你怎麼……”
“我是瞎咧咧,看你像個教師的樣兒。”
“叫你蒙著了。”
“真是教書的?”
“沒錯兒。”
“教中學?”
“對。”
“幹這行有意思嗎?”
“湊合幹吧。”
“跟一群孩子打交道,不煩得慌?”
“慣了。”
“不想挪挪窩?”
“這把年紀了,往哪兒挪?”
“舒服地兒有的是。”
“幹哪行舒服?”
“你想幹什麼?……要想遊山玩水就去幹供銷采購,要想吃香喝辣就當老板秘書。幹個個體戶也比當老師強,到公園門前賣氣球每天也能掙它二三十塊。”
“你看我除了教書,還是幹什麼的料?”
“搞推銷采購雖然能免費旅遊,但東跑西顛的太不安定。幹個體風裏來雨裏去也太辛苦,我看你做秘書工作滿合適。”
“我這樣的哪位領導、哪個老板看得上?秘書得能寫會算能說會道,我可是沒這本事。”
“我看你蠻精幹的,要是願意,辦個停薪留職,我幫你找個秘書差事。”
“人家秘書都是小姐,我可是半老徐娘了,你的門路再硬,老板不喜歡也是白搭呀。”
“小姐未必就那麼好……你要是真想換換行當,到我這裏來好了。我這兒正缺個幫手,我這是實話,年紀大些,有閱曆有經驗,比小妞們有意思。”
“有意思?什麼意思?”
“噢,我是說辦事效率高,可信賴……你要是願意,今天咱就可以拍板。”
“你這照相器材部是不是小了點,能不能幫著進個合資企業?”她瞅了瞅外麵,雨還在下著,一時還不好走開。
“我這裏效益滿好呀,工資不少拿就得了,進合資,不就是想多掙幾個?你現在一月拿多少?”
“全算上,五百塊。”
“我每月給你八百,怎麼樣?”
“你可真夠慷慨的,我值那麼大價?”
“當然,我看你氣質非凡,絕對是能幹的人。”
“哈,你可是看錯了,我是地道的笨蛋一個,在教育界純是個混子。”
“我就看中你這混子啦……喂,小姐,來瓶杜威莎,兩個杯子。”
她懶懶地伸了伸腰肢,覺得挺無聊。
酒送上,他啟塞:“來,一塊喝點。”
“我從不喝酒。”
“今天破例,來。”
“不。”
“酒不是壞東西,從今以後要練著喝,以後要常上酒場的,不會喝怎麼行。”
她呷了一口。
“來,喝。”他進一步勸。
她雖沒有什麼酒量,低度的杜威莎卻還能對付幾杯,而麵前這個男人則完全是虛張聲勢,三盅酒下肚,舌頭就硬了起來。
“你……好樣的,陪,陪我喝了不少,酒逢知己,千,千杯少,好樣兒的,我一看見你,就覺出你與眾不同,我,我不,不喜歡那些小,小妞們,沒,沒味道。太,太淺薄,女人跟男人一樣,有沒有魅力,不,不在年紀大小,你看我……陪我出去走走,好,好嗎?”
她沒言聲,冷冷地瞅著他。一條色狼!不過他倒真有些眼力,還懂得層次,眼力不壞。
她知道自己的資本之所在,高雅,魅力的確不亞於那些妙齡少女。很有幾分自得。
“你,你,沒有家,有家不,不好歸,你孤苦伶仃……讓,讓我來關,關心你……”
好眼力!此人水平還有一些,撲獵異性,定有不少的佳績,可惜今天碰上了個不好對付的。
“跟我出去,走,走走吧,我也沒有家,找個地方,好。好好談一談。你做我,我的秘書,秘,秘書,就應該聽話。”
“今天我沒時闖,改日吧。”
“改,改日?你……”眼睛突然睜大了,清醒了些,“也,也好,你留個地址姓名,我打電話給你。”
她想了想,在一張紙上寫上電話號碼,市政府辦公室的,又寫下一個陳字,再加添上個者字。外麵的雨氣已絲絲微微地弱了許多,陳惠蓉決定立即離開此地,招呼來侍姐,結帳。男人瞠著雙目欲言又止。
她步履輕盈地飄出屋去。
沐浴在霏霏細雨中,肺腑間的汙煙濁氣慢慢地舒吐出來,緩緩地抬動著腳步。
家室的空虛令她不敢直去,怎樣充實這秋涼淒淒的周末?邀一邀肖梁吧。有一個多月沒見到他了,需要打一個電話過去,今夜能把他留在自己的床第?一個多月沒見了,要給他一個新鮮的感覺……自己的頭發要整一整了。前方馬路邊沿有一座座燈光明亮的發廊,門麵卻都顯得平庸狹窄,從稱號和人貌上可以斷出發廊大多是溫州人開辦的,這些南方人攜兒帶女背井離鄉,顯示了蓬勃的開拓精神。本市那麼多的企業停工滯產,那麼多的職工無班可上,拿著菲薄的薪金,卻不知開辟掙錢的門道。大事做不來小事不肯做,是本市許多青年人的特點,於是大街小巷中許多衣食住行的行當被精明的南方人操持了,倒也給這古城添了生機與繁榮。
需要進一家技術水準高些的發廊來做自己的頭發,如何曉得技術的優劣呢?隻能從表麵情況來作判斷,要找門室豁亮華麗幹淨的。左顧右盼著走下來,臨近一家影劇院,院門口聚集著好大一群人,嘈嘈雜雜不安分地吵嚷著。影劇生意的冷落是近些年來的普遍現象,今天這熙熙攘攘的景象倒有些反常。是什麼好節目在這裏上演?她的目光投在了巨大的廣告牌上,原來是位著名的歌星在開自己的演唱會,沒買到票、抱著等到退票希望的星迷們,在演唱會開場之後仍不情願離去。
這位歌星的大名她是熟知的。十年前,她初做新聞記者的時候,這位歌星還是一家木器廠的油漆工,剛在省業餘歌手大賽上獲一等獎。回家鄉後,她及時采訪了她,她興奮異常。恨不得把一生的枝枝杈權一古腦倒給她聽。她為她寫了一篇很有分量的稿子。日後,記者蜂擁而上,把她捧的燦若晨星。她進了省城,又進了京城,便昏昏然起來,以為自個兒是天空中一輪明晃晃的滿月了,出場費越索越高,話越說越狂,穿過的襪子戴過的手套也打算留著當文物。後來,陳惠蓉又特赴京城采訪這位家鄉的“英雄”,電話打到她家,她言稱太忙沒空見。好不容易在某場合將此星擒住,她竟長臉一拉,明顯呈不悅之色,問啥也是敷衍作答,使陳惠蓉怒火中燒,撰文把連自已在內的捧星的記者們罵個狗屁不如。平心而論,記者們素質真低到了誠心景仰眾星的地步了?非也,市場經濟,報紙要生存,天文台裏那些研究真星的專家們的襪子手套之類大眾們又不感興趣,不連篇累牘將淺星們亮相,又亮什麼呢?這位驕星一邊打著救助失學兒童義演的招牌,一邊大把大把往自己腰包裏撈鈔票。滑稽得很呀……
發現一家發廊小有氣派,裏麵燈火通明,生意也很不錯,顧客有等著的。她走了進去,在一張木椅上坐定,電視正開放著,就漫不經心地看。屏幕上出現幾位作家,品評一部電視劇,古裝戲。這幾年也不知是怎麼啦,幾百年幾千年的死人紛紛在電視上登場,你爭我鬥,搶江山奪地盤,陰謀險計,酷打毒殺,一不為民二不利眾。今天的老百姓們倒個個為之情翻淚動,不可思議。這位剛剛發完言的鬢發斑白的老作家她認識,在讀大學中文係的時候就聞知了他的大名,並細讀過他的作品,很佩服,曾暗中揣摩他會是何等一副光輝形象。他因寫小說被打成右派並被關押了二十幾年,那時剛剛出獄,她就懷著崇敬的心情去了他的住處作拜訪,結果卻令她大失所望。原以為此作家被“莫須有”的罪名剝奪了二十幾年的生命,該會萬分痛心疾首,為免除今後許許多多的“莫須有”的悲劇不再發生也該義不容辭地拿起批判的武器為民主和法製的建設作出努力。誰想他竟唱起感恩戴德的歌,隻為從牢中的放出,便感激涕零地寬恕了一切。聽到他的言談,陳惠蓉心酸了好一陣,此人涵養如此深厚,可欽呢,可悲呢?正因為有許許多多這樣的涵養者,昔日手持板斧任意砍殺的惡人們才依然昂首闊步,依然手持板斧毫無愧色。
輪到她整理頭發了,坐到高高的鐵椅上,對麵很大的一麵鏡子映出一幅端莊秀麗的臉龐。鏡子很潔淨,後麵電視機的屏幕也映現在裏麵。作家們仍在侃。這些作家陳惠蓉認識大半,她曾是狂熱的文學愛好者,並夜以繼日地搞過文學創作活動。做記者後,對他們中的不少人做過采訪,便也清除了許多盲目的認識。尤其曉得了所謂“文如其人”的說法的不可靠。
過去有句名言:要寫革命文,先做革命人。其實有不少革命意識模糊不清者製作了充滿革命激情的宏篇大論;有人膽小怯懦,文章卻做得勇力十足;有人內心卑褻委瑣,大公無私的句子卻造得洋洋灑灑;有些妙筆生花的美文作家生活中表現得粗俗不堪,一年級小學生都懂得隨地吐痰不好,這些大手筆則不管你樓堂館所如何雅致,粘痰稠液張口就噴;文章中創造出燦爛絢美的愛情之花,自己身邊調皮的夫人可不知如何對付;文章中,男男女女燭前月下妙語連珠,實際中,見了陌生的異性立即臉紅耳熱舌笨口拙。文中之人行動安排得有條不紊,處理自己的事情常常是一塌糊塗;有人將慷慨大度視為美德,在大作中讚揚推崇,當真有朋友需他掏腰包相助,會吝嗇得像條可憐蟲;龍飛蛇走的字裏行間又是交響音樂又是現代美術,什麼名花貴草、薩特哲學描述得蝶飛鳳舞,其實本人從不進音樂廳,更不入美術館,那玫瑰花的香氣聞也沒聞過,隻是寫作前狠翻了幾本專業書,摘取出幾個章節幾個段落端出一賣,恰到好處……
鏡子中映現著她端莊秀麗的麵容,端莊秀麗的麵容裝在寬寬大大的鏡子中。鏡子,光潔平滑的鏡子,不由自主地使她想起了父親。那年,父親獲罪流放,就是為了那麼一麵鏡子……
母親去世後,被文化大革命的烈火烤得皮開肉裂的閆副局長終於在抓革命促生產的喧叫聲中被結合進了領導班子,重新神靈活現起來。然而,每當夜深人靜時,會有一塊恐怖的陰影籠罩上來,這是母親的悄然去世所留下的病症。那時,群眾的大字報真實準確地揭露了他與她的黑暗處的行為。他不得不對她的丈夫有所提防,盡管她的丈夫是一個被紅色政權屢屢打擊的卑賤小民,卻仍時時自覺到他潛處的威脅。這命去黃泉之仇,放在誰身上能不切記在心?一旦有個什麼機會,這刻骨之恨定會爆發。
這位國民黨的軍官的罪惡被兩派紅衛兵內部爭鬥的硝煙掩遮了,被掛在了一邊,無人問津了。一定要把他徹底打倒,讓他一輩子不得喘息之機。辦法嘛……那封反動信件的事自然不可提及,深究起來,要連到自己身上……這年頭往死裏害人當然最好是利用政治問題,於是就……
閆某人諸多情婦中有一位叫餘素英的,此人正是陳惠蓉父親所在蔬菜店的主任。餘素英能言善語,肥肥白白,有幾分姿色,跟姓閆的悄悄來往七八年了。後來國某人傾心於陳惠蓉的母親了,她深懷妒意,與姓閆的大鬧過幾場。那女人尋短見後,她不顧姓閆的正被造反群眾衝擊,仍與他秘密過往。她的男人十五年前病死,她一心想跟姓閆的結伴,姓閆的有老婆,餘素英極盡勾引之能事,為讓他成為自己名正言順的丈夫而奮鬥。
閆某一直是拿她發泄性悶之苦,從未打算納她入室。這陣兒,為了消除心頭之患,不得不把她重視起來。
黑洞洞的密室中,女人白光光的身子被他的大手上上下下撫摸著,摸得她渾身顫抖,輕呻低喚。他又用盡渾身解數,使女人狂放的欲望得到空前滿足。女人無比興奮之時他向她談出要整治舊軍人的意思,希望她助上一臂之力。女人願意為他效犬馬之勞,但,如何做呢?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況且權在手中,男人道:“那人有沒有過什麼反動言行?能不能牽出一句半件?”
女人稍加思索:“我幫你辦了這件事,你怎麼謝我?”
“隨你提什麼條件。”
“一個條件。”
“說。”
“跟你老婆離婚,娶我。”
雖不很喜歡這女人,卻也不反感。比自己的老婆是強多了,能吃苦耐勞,年紀小自己八歲,身體也豐滿結實。雖不盡如人意,但委人重擔,自己也得做出點犧牲。且事先也料到她會提這要求。他點頭答應了。
她的積極性便分外高漲,很快想出了鏡子事件。沒講之前叮囑:“你可不能食言。”
“你盡可放心。”
“我不放心。”
“那你說怎麼辦?”
“立字據。”
“寫什麼?”
“給我寫三封情書,肉麻的。”
“……”
“怎麼?”
“好,我寫,包叫你滿意。字據給你,那人,你扳到什麼程度?”
“讓他吃不了兜著走,你使點權力,正好配合中央一號文件,戰備疏散,把他遣回老家去。”
“能做到?得有罪名。”
“廢話,立來字據,告你底細。”
交易就這樣拍定進行,白胖女人扭著肥碩的屁股回家等“情書”交來。閆某燈下揮毫,完成任務。一場迫害拉開了帷幕。
閆某人如願以償,權力這東西呀……望著父親搖搖晃晃遠去的身影,陳惠蓉淚漣漣地想,誣陷父親的人一定是豺狼虎豹,怎樣才能降服他們呢?朦朧的權力意識在她腦海中飄蕩。
平滑潔淨的鏡子裏的陳惠蓉在理發師靈巧的擺弄下又添了幾分漂亮。電視機裏一場枯燥乏味的肥皂劇正在進行。屏幕上退了場的作家中最後一個發言的先鋒派青年高談闊論的神態挺惡心地留在她的思緒中。這人的成名速度可以說是風馳電掣。這速成現象很值得研究,凡事都得有個竅門,這為文成名自然也不例外。憑苦磨苦練的功夫使文章達到光彩的地步對心浮意躁的哥們姐們來說實在太不實際。這年頭也沒了憑一張大字報或一篇“罷官論”就驚動幾億國民的好機會;就琢磨著罵一罵魯迅;唱一唱“尋根”的古歌;編幾句讓人看不懂猜不透的詩句。好在中國的時髦青年在文化荒漠裏枯渴久了,就饑不擇食,就生吞活剝地熱愛他,他的名字就果然光芒四射一陣。但好景不長,肚裏空癟得久了,那肥魚大肉落入進去會一個勁地拉稀——洋人的文化跟人家富裕的經濟閑適的心態安定的環境條件相關聯的,這“初級階段”暫時還接受不了,炙手可熱的“國際名人”很快遭到了冷落。不過天無絕人之路,還有不遭冷落的項目,那就是性文化的建設。中國人封建了幾千年,今朝一陣清風刮過自然會贏得萬眾歡呼,有識的墨客早已曉得了這條暗道,大筆一揮,步步深入,從表皮寫進內裏從毛發寫進骨髓,寫得七竅出血八麵生煙,何愁不能成名?本市的這位青年作家比別人還技高一籌,一邊做著與封建作戰的勇士,一邊當書商,人民幣大把大把地賺,那些想杯中有酒碗中有肉的理論家們便來為其大唱讚歌。當然,捧也是需要技術的,目的是讓你紅,除讚不絕口外,還可以罵,假罵真幫忙。這種戰術也不是當今哪位聖賢發明的,以往顛倒黑白的事兒太多,老百姓有了逆反心理,利用這種形勢打心理戰,倒也很成功……
鏡麵平滑光潔,恍惚間似有一道暗影在鏡裏麵顫顫地一閃,又一閃……是姓閆的那家夥瑟瑟在深冬冷風中的身形。
那年她抱穩了報社的職位之後,不怎麼費力地打探到了閆副局長的下落。父親被他如願以償地遣送回鄉之後,那立了大功的叫餘素英的女人就要他實踐娶自己做老婆的諾言。他卻躲躲閃閃不能下定決心,他雖和原配夫人打吵得十分厲害,可那女人堅決不讓他離婚成功,抱著誰也甭想過好的堅強意念。姓閆的無可奈何,加之又並不怎麼喜歡這位當菜店主任的婆娘,就很久沒能將許願落到實處。餘素英當然不肯善罷甘休,日日緊逼,大有不嫁到閆家死不瞑目的勢頭。姓閆的則隻是以夫人不肯離婚作擋箭牌。餘素英愛他愛得深切,心中產生出踢掉這塊絆腳石的念頭,與姓閆的說了,他大驚失色,卻無法阻止她險惡的陰謀。餘素英頭腦簡單,雖是經過了一番謀算,做出的行動卻相當幼稚。她在生病的閆夫人的中藥湯裏投放了毒藥,夫人飲罷身亡。公安機關很快將此案偵破,餘素英被判了死刑,閆某人雖未參與謀殺的策劃實際和運作,卻也犯了知情不報間接慫恿殺人之罪,被判有期徒刑十年,服刑期間表現還好,蹲滿了九年黑牢於一九八二年釋放出來。
閆某人此次失足,損失慘重。丟了烏紗,還被開除了黨籍公職,住的公房被收回,兒女們棄他而去,從獄中出來的他身若飄萍,眼前淒風慘霧一片迷茫,最終在一條陰暗的胡同裏租下了一間低矮的小屋,委身其間,打發暗淡的殘生。
陳惠蓉要去會會這位曾經大權在握神氣活現的局長大人,她還有關於母親的一些疑問要向他問個明白。在一個冬風淒冽殘陽斜照的傍晚,她找到了閆某人的棲身所。
姓閆的人未在。問了鄰居,答說,他這會正在外麵做活。問做什麼活,鄰居說,算命。叫她著實吃了一驚。問,有固定的攤點嗎,在什麼地方?答,人無定位,但就在附近,他行路已經不便,不會走出去很遠。
連自己的命運都把握不定,還給別人算命……陳惠蓉懷著鄙夷的心情,決意尋到這位罪有應得的算命先生,當麵給他一番奚落,刺激刺激他的神經,泄一泄往昔恨怨。
騎單車出了胡同,左側街口有一個賣烤白薯的攤點,濃濃的香氣勾得她饞液滋生。就去買了一塊,沒帶書包,就用手絹包了,托在掌中,等回到家裏可做晚餐的一份。
東行一陣,南馳半裏,又折轉西來,天色昏黑下來,放工的大股人流已經淌過,街麵上車馬漸稀。她忽然瞅見馬路邊上蜷縮著一位花甲老人,麵前攤一塊白布,依稀可辨出布上的字跡:看麵相手相,知前緣後事。她雖然從未見過姓閆的,卻斷定這位就是的了。
“算命嘍。”他嗓音嘶啞地朝她喚。
她支了車,立定在他的麵前。
他混濁暗淡的眼珠盯望著她:“客家不用開口,就知命運前程,避禍測福,準確無誤。”
她蹲在他的麵前,將右手伸了過去。
算命先生捏住她的手,貼近眼睛,仔細端量一番,再抬頭凝視她的麵容,然後緩緩開言。
“你是有福之人呀。”
“怎麼看得出來?”冷絲絲的音調。
“你是有福之人,不過,大福大貴還在後頭。以前你可吃過不少的苦。”
她曾對算命的把戲做過一些分析,這類話總是要說。自己這年紀的人都經過閉門鎖國的時光,天災人禍,連綿不絕,有幾個人沒過過“瓜菜代”的日子?
“你現在雖然過得不錯,可也有不順心的難事。”
一般找來算命的,總是遇了麻煩遭了坎坷,順順當當的想不到算命先生,這是規律。而且世上沒有一個人敢說自己一切順遂,絕大多數人覺得自己付出大於收獲,並因此而自感悲苦。
“不要緊。你的難事出不了今年就會過去。不過兩年後,你還會遇到一個大難,但隻要事先采取措施,就能躲過。記著,後年的陰曆五月十三那天,你得去城隍廟燒十炷香……”
“還有呢?”
“現在正有兩個喜歡你的男人在打你的主意,一個有錢,一個有勢,你可得小心,誰讓你長得這麼好。”
這是阿諛之辭,討人歡心的。
“我的未來怎麼樣?”
“你命中有財神相助,三年後會有花不完的錢。”
“官運呢?”
“你這輩子當不上太大的官,不過弄個局長處長的沒什麼問題,個人還得努力……你這條生命線真夠長的,隻要忘了燒那十炷香,到八十五歲不會有病有疾。”
算命先生用抹蜜的嘴皮實行著可憐的乞討。他蜷縮在風中的酥了骨頭的身體如一抱幹枯的秫柴,搖搖欲跌。
準備了的針尖麥芒般的言辭留在了心中,沒有發射出來。
她從兜裏摸出一張五元的票子交到他的手中,他揣了錢,混濁的眼珠又緊緊盯上她手中的那隻烤白薯,口舌囁嚅,喉頭顫動,她就把白薯遞送了上去。他立即旁若無人地填吞嚼咽起來,一副饑餓難耐的樣子。
陳惠蓉立起了身,推了車,慢慢地從他身邊走開,走出一程,又轉回頭來,見那一抱枯柴樣的算命先生起了身,弓背駝腰,搖顫在寒冷的風中。
老天爺對他做了懲罰,她想。
端莊秀麗的麵龐從平滑光潔的鏡麵上移開了,又年輕了兩三歲。準備付款,理發師報出的價格令她大吃一驚。三百六十元。宰人呢。兜裏沒這麼多錢,有也不能這麼稀裏糊塗地付。
“怎麼這麼貴?”她擰著眉頭問。
“就是這價碼。”
“太高了。”
“公道價。這兒是高級發廊。”
“再高級也不能亂要價。”
“怎麼叫亂要價,理不起別進呀!”旁邊殺出一位又胖又凶的女人來。
這話說得有點讓她惱。
“這不是敲竹杠嘛。”也帶了點刺兒。
“這話怎麼說的,誰敲竹杠啦?趕緊掏錢吧!”
壓了壓心中的怒氣,美好的周末的夜晚,要保持好的情緒,忍忍吧。
掏出身上所有的二百八十元:“隻有這些,行不行?”
“不行。”胖女人態度硬似磐石。
“這塊表壓下。”
“電子表,值什麼錢。”
“那怎麼辦?明天再送來。”
“不行。誰知道你是哪兒的。”不信任。
“叫你們經理來。”
“叫經理有什麼用?經理不在,早下班了。”
“理這麼個發收這麼多錢,這價格是誰給你們規定的?”語氣也硬了起來。
“用不著誰規定,我們這兒一瓶發膠七百多元,法國進口的;冷燙精德國進口貨,一瓶一千二。”
陳惠蓉倒有些底氣不足了。平時頭發都在市政府經濟開發辦公室下屬的一家美發廳做,每次收費相當便宜,不過二三十元,莫非那不是真正的行情?不管怎麼說,這兒的三百多塊也是太嚇人了。此時她倒真想把這裏麵的情況搞清楚。
“這麼著吧,”胖女人說,“少拿二十塊你走人。”
“真沒帶那麼多。”
“身份證或工作證留下,拿錢來取。”
“什麼證也沒帶。”
“給家打電話,叫人送錢來。”
“家裏沒人。”她倒來了情緒。
“那你就甭想走!”
“今兒我就不走啦!”她從從容容地坐一張椅上,聽憑發落。
胖女人沉不住氣了:“你別跟老娘來這套!”
“什麼這套那套的,你說怎麼辦吧!”
“你在這兒無理取鬧,可沒你的好果子吃……”
“隨你怎麼辦。”
“去,”胖女人對店裏的一個小夥計道,“給派出所劉所長打個電話,叫他們來人把她弄走。”
小夥計便衝陳惠蓉道:“喂,我說,別犯傻啦,趕緊掏錢走吧,你知道這店是誰開的,派出所要是來了人,我們可沒法包涵啦。”
開店的可能是有些背景,這點無需懷疑,現在搞生意的大都拉些靠山;這當然嚇唬不住她陳惠蓉。對拔腿要走的小夥計說:“慢著,你也替我打個電話,”就從包裏摸出個小本本,翻了翻,撕下一頁,寫下個電話號碼,“叫物價局的馬局長到這兒來一趟。”
小夥計愣了愣,瞅瞅胖女人。
“就說陳市長請他來。”
胖女人的眼珠子一下子睜得很大,小夥計也定在原位沒再動彈。好久沒音響。他們終於將電視屏幕上的市長形象與眼前這女人對上號,麵色突然有變。
“唉呀,我是有眼不識泰山呀。真沒有想到陳市長會光臨我們這麼個小店,沒想到,做夢也沒有想到。”女人的臉努力綻成一朵花,雖不能完全隱去長年形成的凶氣,卻也著實好看了許多,對小夥計道,“快去泡茶來。”
陳惠蓉不放主題,淡淡地道:“你們這兒收費是不是過高呀?”
“什麼收費不收費的,誰知道是您呀。隻要您覺得滿意,以後就常來,我是負責的,我要不在找誰都行,歡迎都歡迎不過來呢,什麼收費不收費。”
“美發交費理所當然,可總得有個合理的標準,你們這兒的標準是誰給製定的?”
“市場經濟,標準也挺亂的……”
“亂也得有個標準,總不能信口開河吧。你們這兒有個價目表沒有?”
“價目表,有。”
“拿來我看看。”
小夥計送上來一塊紙版。她過目。
“全項服務最高價一百九十元,哪來的三百六?”
“……”胖女人咧咧嘴,沒答出所以然來。
“三百六,根據是什麼呢?”她進一步問。
胖女人便愈發地尷尬:“熟人常客我們要適當優惠,有的還要優惠很多,過往的客人就多收一點。”
她陰沉著臉色:“做生意得以誠、信為本,你這種作法不是砸自己的牌子?也不大道德。再說你怎麼知道過往客中就沒有回頭客?像你這樣揮刀亂斬,能擴大生意?”
胖女人連連稱是:“以後絕不這麼幹。”
陳惠蓉從精致的小皮包中抻出二百元鈔票向胖女人遞去,胖女人縮著手不肯接收:“陳市長,您,這是幹嘛……我們能為您服務,榮幸都榮幸不過來呢……”
“拿著吧。”她不容置辯地將鈔票撂到桌上,自坐椅上拾一起了身子。
胖女人忙將鈔票送回一張:“您這活兒,用不了這麼多,一張足夠了。”
她接了票子,塞回皮兜,胖女人閃向一旁,急切地向小夥計耳語幾句,纏綿地送陳惠蓉走出屋來。小夥計也從屋中趕出,一兜香水、蜜液抱在胸前。胖女人接了,遞到陳惠蓉手邊:“這點東西您帶上。”
她擺了擺手。
“您的車呢?”胖女人四下張望著。
“走著的。”她說。
胖女人就顯出了驚訝。東西不好硬塞,說:“您什麼時候做頭發,打個電話來,我們上門服務,用不著您自己跑。我們這的電話是6 0 6 9 5 2。”
她敷衍著點一下頭,邁動了沉重的步伐。
垂落自蒼穹的輕柔細密的雨絲已經斷絕,一片清爽的潮濕留在平展光潔的街麵上,五彩七顏的燈盞在水色中幻著詭秘的霓影。她緩緩地走在歸家的路上。剛才那身臨的一幕鬧劇使她思緒翻飛。胖女人那一臉的蠻肉真撓心得叫人作嘔。這鬧劇是演在自己麵前的。如果遇上的是個普通百姓,鬧劇很可能成為啞劇、悲劇。中國的百姓都有一肚子的好脾氣,他們已經習慣逆來順受,任人當牲口似地吆喝,任人一刀刀宰割。那胖女人不是說要動用派出所麼?這大概也並不是虛張聲勢。敲詐勒索了,還理直氣壯,還調兵遣將;失去了監督的權力很容易成為邪惡的夥伴,平頭百姓們不忍氣吞聲又有什麼辦法?惡人們風正帆順地占了便宜,就愈發地橫衝直撞。百姓們怨聲載道了——也隻有怨歎而已。久而久之,連怨聲也沉寂下去,哀,莫大於心死!
胖女人凶蠻的臉映著地麵含著水色的燈光在眼前晃,這是張令常人望而生畏的潑婦的臉。她卻打心眼裏渺視著。想到與肖梁曾有過的為民與做官問題上的爭辯,很有些勝利的自豪。當初的肖梁那麼地清高自負。對爭權做官是那麼地不以為然。漸漸地,他似乎也明白了一些,不再執那激勵的態度。實際證明,權力是多麼可愛的東西呀,它給人以那麼多的舒暢和歡樂,有了它,才可以胸有成竹,才可以雷打不動,才可以揚眉吐氣,才可以略微像個人似地活著。肖梁那相反的立論是,為官者要學會哈叭狗的搖尾巴功能,對上司得有一副俯首帖耳的奴顏,喪失人格。這話並非沒有一點道理,但,無權無勢者在不可抗拒的淩辱與壓迫麵前又如何不異化了自己?
二十多年前那樁樁件件悲慘淒涼的往事常常在她的心底發出哀痛的喚叫,令她格外珍惜今天的所有,她不願回首往事,而記憶的倉庫卻總愛悄悄地將門戶打開,那不堪回首的往昔呀……
那年父親走後,隻剩她和小妹相依為命過生活。為起碼的溫飽問題,她們央告居委會的嬸嬸大娘幫助安排一個能掙糊口錢的工作。由於父親問題的緣故,她們的漣漣淚水隻博得幾句敷衍的空話,姐妹倆便自己走進了許多家工廠、商店,向那裏握權的人一遍又一遍講述自己淒慘的境遇,乞求得到一點關照;她們可以幹最臟最累的活兒,取最最低廉的報酬,沒有人同情她們,因為她們的父母是麵目可憎的牛鬼蛇神。希望一寸一寸地破滅著,黯淡的前程如魔鬼的大手緊攫住兩顆無助的心靈,心靈中充滿恐怖。這日,姐妹倆用完了兜中最後一分鎳幣,酸痛的雙腿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在一道窄瘦的街口,望著西天的殘陽一步步跌落下去,絕望的情緒在灰黑的夜幕中漫卷深濃。想到爹媽的遠去,自己的飄零,姐妹倆不由抱頭痛哭,其聲淒烈悲壯,使得不少路人駐足觀望。一個中年女人站在了她們跟前,沉默了好久,終於俯下身子向她們問話,爾後把她們領到了自己的家中。這是一個清貧簡陋的家,兩間低矮的平房;女人是一所小學校的教師,男人在工廠做工。兩個孩子分別在讀初中、小學。女人沏了一壺熱茶,捧出幾個饅頭一碟菜蔬,讓已是前胸貼後脊的姐倆狼吞虎咽地做了填充,又端上燒好的菜肴,讓她們同自己一家吃了一頓溫暖的晚飯。厚道的夫妻倆默默地揣著沉重的感情,始終沒說多少話。姐妹倆含著眼淚要告辭了,女人從籠屜中撿出幾個饅頭,塞在她們手中,送她們出了家門。
這一幕場景無比堅牢地掛在陳惠蓉記憶的梢頭,任風塵歲月的遮磨,永不消逝,並時時作著報答的想望。四年前,在她做了市委副書記的時候,就準備著向這施恩於己的好人盡一份力所能及的幫助了。
是個寒意初濃的周末,她和妹妹一起乘車來到了舊貌依然的小巷。雖是舊貌依然,如果不由燕芬妹事先做一番勘察也難一下子找到這曾經來過的門戶。當時也並未探問這家人的姓氏名稱,是從牆壁上的幾張先進工作者的獎狀上得知老師姓龐,在青年路小學工作。推算了現時的年齡,在朦朧記著的一片區域間打聽,未果,去派出所查了戶籍才算找到地點,實地看了,仍是那兩間舊陋的房。
陳惠蓉敲響了屋門,一位七十多歲的婦人出現在麵前。
“龐老師是在這兒住麼?”
老婦人將客人引進了屋中。
一位五十多歲的女人仰在一張靠椅上,麵色青黃,目光呆板遲滯的望著來客。
陳惠蓉近到她的跟前,透過歲月的煙塵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麵容。心內一陣激動。
“你們是哪裏的呀?”老婦人問。她是龐老師的婆婆。
“市委的,來看看龐老師。”
姐妹倆對坐在老師的麵前。陳惠蓉問:“您的身體怎麼搞的?”
麵對二人,老師凝睜著眼睛,似要自記憶的儲庫尋出一點飄忽的影子。
“車撞的,右腿粉碎性骨折。”
“什麼時候撞的?”
“前年夏天。從學校回家,天有些晚了,過馬路時,衝過來一輛麵包車。”
“哪裏的車?”
“嶽城勞改隊的。”
屋中的陳設簡單、破舊,一隻生鐵煤爐支架著鏽跡斑斑的煙筒。有嗆人的氣味彌蕩。
“煙筒該換了,這樣很不安全。”芬妹說。
老師輕輕一笑,含著苦澀。
“生活上有什麼困難麼?”陳惠蓉問。
老師搖了搖頭。
“您整日在屋中這麼坐著,對身體太沒好處,要多曬曬太陽,買把輪椅進進出出就方便了。”
老師沒言聲。送水上來的老婦人喟歎著道:“是該添把帶輪子的車,可一輛要好幾百塊,拿什麼買呀,我這把老骨頭也快抬不動她了。”
“上有老下有小,實在也是沒有辦法。我們那口子的工廠一直不景氣,發百分之七十的工資還不能保證,我早就吃勞保了,孩子們的日子也緊巴;大兒子下鄉插隊沒能調回來,在當地結了婚,有個孫子跟著我們,物價又這麼一個勁兒地漲……”
“撞人的單位沒給點幫助?”
“一次性給了些錢,都用在醫藥上了,還不夠。”
“人傷得這麼厲害,再找他們呀。”
“他們也是窮單位。司機個人也挺不容易,算了吧。”
仿佛又看見了二十年前牽著自己的小臟手走回家去,端出雪白的饅頭、熱辣辣的醋溜白菜在一旁哀切地望著自己狼吞虎咽的那一雙淳樸溫良的眼睛,不禁心頭一緊,眼眶潮濕了。陳惠蓉將一疊事先準備的鈔票從包中取出,擺放到了桌上,說:“這點錢您拿去買隻輪椅吧,買隻電動的,可以自己駕駛。”
眼前的事讓老師驚愣了……
“收下吧,這是我們的一點心意。”
“不,不行,這怎麼行……”老師不知說什麼好了。
“收下吧,一定要收下!您那插隊的孩子,我負責把他調回來,您放心,馬上辦。”
“孩子的事拜托您了,這錢您收回去,我不要!”
“老師,我們也不多說了,這錢您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語氣堅決得不容回辯。
老師張大眼睛茫然地望著她們。
“我們先告辭了,改日再來看您,孩子的事明天我派人來了解。”
“您是……”
“我是本市的市委副書記,叫陳惠蓉。”
一步步縮短著到家的距離,那空落落的家呀!給肖梁打個電話,看他今晚能不能出來,這周末的夜晚!這兒有一個電話亭,門大敞著,裏麵沒有人。進去,摸兩枚一角的硬幣。沒用過這種話機,借大玻璃外映進來的光亮,勉強看清了印在機子上的使用說明:拿起話筒,聽到盲音,然後投幣,再撥號碼。話筒握在手了,卻聽不到任何聲音,還是把兩枚硬幣投了進去,仍無半點聲響,掛了機再重來,硬幣投了兩次,話機仍然沉默,便知道這是一個壞了的東西。她忽然想到了曾在報紙上看到過的一篇題為《中國不宜》的雜文,不宜之一,說到公用電話亭。看來那並不是作者臆想的空談。在本市大批建造投幣電話亭,發展通訊事業,是自己向郵局建議實施的,自認為辦了一件好事,若不是今日一試,還會繼續蒙在鼓裏。中國畢竟是中國,不宜的事情確實很多,幾年前本市第一家自選商場開業,她進去走過,明顯覺到身旁有一雙雙虎視眈眈的眼睛,頗有被當作賊盜的感覺,極不舒服。做了市領導之後,在某場合發表了對自選商場的這種監視行為的異議,馬上被當作指示,市裏最大的國營自選商場取消了“明偵暗探”,結果情況極為不妙,貨品大量丟失,作竊的不僅乏資者,大腹便便的富豪也順手牽羊,謂曰:不拿白不拿。商場隻得恢複監視的原狀,而這種使人人格受損的自選之所能財源茂盛?
這裏又有一個電話亭,狀況更慘,玻璃大麵積破碎,話筒也不見蹤影,確知了這項事業的失敗。想到前些時候研究的在本市部分公共汽車實行無人售票的問題,看來是不能通過實施的,這必定也在不宜之列,外國人的精神產品是不能一古腦搬來用的。
這裏,一塊不大不小的廣場,高台階上是兩扇寬重厚實朱漆大門,這曾是清朝道台的衙府,裏麵四進雕梁畫棟的回廊大院,參天古柏鬱盛蔥籠。此處作為市政府的辦公地三十餘年,後來被定為省級文物重點保護單位,向遊人開放觀覽。朱漆大門兩旁有一對威武雄壯的石獅,象征著官權的威重。她實在是太熟悉這兩員石頭大將了,當年饑腸轆轆的姐妹倆曾多次來在它們的身下,將淒涼的苦淚灑到它們冰冷的腳下,那時陳惠蓉心中叩開這扇大門的渴望就在一步步地滋長了。
求職不得,乞告無門,衣食無著,姐妹倆在餓得走不動路的時候,就不由自主地進到飯館裏去,眼巴巴看人家在那裏大吃大嚼。望著桌上的殘羹剩飯,她們強咽急湧的涎水,乘人不備,把一角烙餅半塊火燒抓進衣袋,賊樣的匆匆躲出門去,街邊巷角,分享這來之不易的果實。
被人辱弄過,被人嗬斥過,饑苦使她們生長著不屈不撓的精神。抄起條帚掃地,拿起抹布擦桌,湯碗汁碟收拾進廚房,清刷快洗。眼淚打動不了人就用嬉皮士樣的假笑,吃是她們的頭等大事,臉麵顧不得了。
不到餓極的時候,自尊心就有活動的力氣,就蜷縮在家中不去為吃的低三下四。這天姐妹倆正在家中靜臥,有客來訪。
來人是佟紅和她的未婚夫。
佟紅軍衣軍帽精神抖擻,未婚夫一身戎裝氣宇軒昂。進到這清冷的貧舍,見到老同學麵黃肌瘦怠倦無力的樣子,不禁吃了一驚。
家中無力備茶,白開水招待客人。水杯也隻有一個,另外用飯碗代替。
交談中,得知佟紅已在半年前調回本市,現在軍區醫院工作。男朋友是本市駐軍的連職幹部。佟紅入軍藝校後一年,學校解散,人分到昆明軍區一個師的文藝宣傳隊。日久,對在舞台上蹦蹦跳跳的行當有些膩煩,再慮及日後前程,便轉到部隊醫院當了名護士。做醫務工作可以不受年體盛衰的限製,但當護士不是好差事,臟且累,就上了醫科學校,入校一年,“文革”開始,參加了一年的運動,出校做了名軍醫。職業理想了,美中不足的是離父母雙親太遠就又設法調到了父母身邊,她的曆程可謂隨心所欲左右逢源。比及陳惠蓉的情況真是天壤之別了。
陳惠蓉的慘狀令佟紅唏噓不已,她邀請二姐妹到她的家中一聚,時間定在次日下午。
姐妹二人不失時機,如約前來,佟家如待貴賓,使她們美酒佳肴豐飽了一回缺葷少油的肚子。
作別燈紅酒綠的佟家,醉意濃重的姐妹搖搖晃晃地走在了歸家的路上,冷風撲麵,心中不禁生出無限的悲涼。此時的陳惠蓉心中憤恨著佟紅和她那有權有勢的父親,人生的舞台上,她佟紅可以輕而易舉地跳東跳西,卻偏偏搶去了對於平民百姓來說千載難遇的進入藝術學校的良機,而她得到之後又滿不在乎地隨手拋棄,如果當年沒有佟紅楔入,自己的命運總不至會這般的無奈。世間的事是多麼地不公平呀,幸福人生與淒慘人生的分野,決定在權力的有無之間呀……
人如果不用吃飯該有多好;如果一頓能吃下十頓的飯該多好,那樣她會毫不客氣地把佟家的蛋肉麵點足足地清掃一番。這是陳惠蓉在第二天早上為下一步填塞肚皮問題而發愁時的想法。她們如是斷翅的乳燕,掙紮在強勁的風中,不知何時會跌落進無底的深淵。
惡劣的生存條件不僅使她們體虛,還令她們誌短。自小,父母雙親、學校老師和書包裏的課本教育給她們的誠實善良的為人之道在這朝不保夕的困境中漸漸變了顏色。姐妹倆做過一件至今想起來都覺心神不寧的事。
一天,她們在火車站附近的一家小餐館裏幫助收拾碟碗,見地麵有一個信封,撿起一看,內有一遝人民幣。立即知道這是剛才那位就餐的男性老者遺失的。姐妹倆猶豫著對望了一會兒還是將信封裝進了衣兜,正要離開,那老者進來了,上下張望了一下,便向她們探問是否見到一個信封。他說剛才買過飯菜後,把裝錢的信封塞進了褲袋,吃完飯即往火車站去,在售票處發現錢沒有了。姐妹倆聽著老者的講述,心裏小鼓亂敲,妹妹張惶地用眼神向姐姐作請示,她卻堅決地作了回答:沒見到。老者頗覺失望地向四處再作掃瞄,爾後走了出去。姐妹倆也迅即離了餐廳。老人在餐館與車站這不遠的一截路上彎著微駝的腰,借著昏暗的路燈一步一頓地尋找著他的行路錢。這情景,陳惠蓉真切地看在眼裏,像吞吃了雞毛豬膽心中很不是滋味。她不敢正視這景象,默默無語地邁動了回家的步伐,燕芬妹跟在身後也是一言不發,似有沉重的擔子壓在肩上。此時二人已七八個小時粒米未進,本可以在忙了一下午的那家小餐館用餐,卻這樣心虛意亂地逃了出來。饑餓的信號已經在肚皮中明確地發出,兩人卻沒有往食品店鋪邁進,那筆意外的錢財可以使她們美美地一番餐飲,卻誰也沒有想到拿出來用它。回家裏,關嚴了門戶,驚跳的心稍稍有些平緩。妹妹把懷中的信封擺放桌上,兩人竟許久沒去觸動。她們的良心被鞭撻得痙攣不止,懷著犯罪樣的感覺,羞慚得目光垂垂,但她們沒有後悔,錢,對現在的她們來說,實在是太重要了!
整整一個夜晚,陳惠蓉在泥沼般的夢境中掙紮,老人那沮喪的目光那蹀躞的身影在夢的沼澤中屢屢顯現,她在黑暗中睜大一雙驚顫的眼睛,一靈魂接受著拷問。“這樣是不是太殘忍了?”“我們也是走投無路呀,整日靠低三下四地乞告過活,誰憐憫過我們?”“老人的錢來之不易呀。”“他興許總還有個掙飯吃的地方,我們連這樣的機會也沒有呀。老人苦,我們更苦。”“這不是損人利己嗎?”“我們被損害得還不夠狠嗎?”“倘若老人是你們的父親,被別人這樣對待了,你們會怎樣想呢?”“我們的父親被別人更殘酷地對待過,誰來說句公道話呢?”……拷問、抗辯,沼澤中困苦地掙紮,汗水淋漓……
次日,錢從信封中取出,六十二元零七角。不小的一筆。
不能輕易地將它花銷掉,這噎得人喘不過氣來的收入,要派上大用場!
所謂大用場,就是要用這筆錢循環出新的錢來,使自己的生活有所依托,並漸漸地使自己的腰包鼓起來,或許有那麼一天,在昏街暗市上再見到那老者的身影,便從兜中掏出大把的錢來,給他,贖去此次的罪過。
錢的循環談何容易?坐吃山空又絕對不行!找一條生財之路,做做小本的買賣。冥思苦慮,做一個又一個的設想,難以切合實際。
精心地保存著這筆不義之財,一文不動。仍然到小飯館去做雜事,混口殘剩的飯食。火車站附近的那家自然是不再去了,怕觸景生情。
這天晚間,姐妹二人混飽了肚子從一家小館子中走出,在道口遇到兩位賣花生米的農村姑娘,幾聲濁重的叫賣,突地激發了陳惠蓉的靈感。她怔在那裏瞅望她們。農家姑娘立即上前來兜銷自己的貨物。
“多錢一斤?”陳惠蓉問。
“八毛。又香又脆,嘗嘗。”
陳惠蓉從兜裏摸出了兩角鈔票:“來二兩。”
這奢侈的舉動,使一邊的燕芬頗感吃驚。
賣者稱好了:“二兩半,正好兩毛。”
陳惠蓉把接到手的花生交給燕芬。對農家姑娘道:“這麼晚了還不回家?”
一姑娘答:“今兒貨剩得多些,明兒接著賣。家在鄉下,四十多裏地,也沒車了。”
“有地兒住?”陳惠蓉問。
兩姑娘稍愣,道:“俺們就住在火車站。”
惠蓉說:“那多不方便,‘到我家去住吧。這麼晚了,明兒再賣。”
大些的姑娘說;“不啦,車站也能湊合。”
蕙蓉說:“我家有地方,就我們姐倆在家,沒旁人,咱們好好聊聊。”
兩姑娘麵麵相覷,拿不定主意。
燕芬也在一旁幫腔了:“走吧。”
農家姑娘見陳家姐妹心誠意摯,就拎了東西一同朝家去了。
帶客到家,主人燒了熱水,大家舒舒服服地洗涮了,躺上床去。彼此親熱得如一家人,一言一語地聊開來。
“你倆一次背多少花生出來?”
“各背六七十斤。”
“一天賣不完?”
“沒準兒。碰對勁兒半天就完。”
“每斤能賺多少錢?”
“兩三毛。”
“拋去坐車吃飯剩不多少了吧?”
“上車不買票。”
“能行?”
“滑溜唄。”
“逮著不麻煩?”
“沒錢他咋著?”
“你們自己會爐花生?”
“俺娘會爐。爐得可好哩。你吃著咋樣?”
“是挺好的。在你們那兒,花生好買?”
“有的是。”
“大批買得多少錢一斤?”
“五六毛。”
“我們也幹這個行不?”
“你們也想幹這?”不大相信。
“是真的。”
陳家姐妹向農家姑娘言講了自己淒涼的處境,一時氣氛沉沉。
“明兒你們就跟俺們回家去。”農家姑娘爽快地說。
談具體的出發時間,陳家姐妹願意立即投入工作實踐。第二天早上,四人一同來到街上,農家姑娘介紹經驗說,不可在繁華熱鬧的地段叫賣,以防公家的人強管橫霸。
午後,所剩的花生全部賣光,四人進一家小飯鋪,陳惠蓉請客,要了饅頭清湯,甩了午飯,然後直奔火車站,預備乘下午三點的慢車往鄉下去。從車站西側的鐵路房舍的牆邊穿入站台,上了車,一路並無人問票,火車開動半點鐘便到達目的地。這是個很小的站,四麵曠野,更無人管票。再步行十來裏,進了一座村莊,兩位農家夥伴分了手,年齡大些的姑娘把她們領到自己家中。姑娘的父母都很和善,燒水、抓棗待人極誠。知道她們的來意後,母親就起火開灶,麻利地爐了兩袋花生米,共一百餘斤,隻收了她們五十元錢。晚上八點鐘將有一趟車過,兩姐妹返城心切,執意要走。吃了這家的米粥白饃,道了謝,就奔火車站去,一路平安到達家中。姐妹倆興奮得幾乎一宿沒闔眼,議論著發財致富的美好前景。
沒忘農家姑娘的囑咐,賣花生米要眼觀六路耳聞八方。在偏僻的地方設攤貨下得慢,到熱鬧的區域又有人管,到處在割資本主義的尾巴,小商小販搞個體經營自然屬於尾巴範疇。
第二天早上,陳惠蓉姐妹到雜貨店買了一把秤,到一處人稀車少的街口擺下攤子。以前父親曾幹過賣菜的行當,她們便也不覺沿街賣貨有什麼難為情,賣了一天,下去近三十斤貨,得八九元的利潤,減去吃喝也剩下不少:第二天賣的略強於頭天,沒遇見什麼管理人員,膽子就放開了些,為使貨下得更快些,姐妹倆就轉移到了人稠車密的地段,起初還左顧右盼,警惕著周圍,漸漸地就放鬆了精神。這兒生意確實顯得紅火,半天就賣了二十來斤。
兩人替換著到小飯鋪吃午飯。四兩餃子一碗湯是愜意的美餐。燕芬妹先進飯店,陳惠蓉守攤,這時有兩位麵色威嚴的男人圍了上來。
“誰叫你在這兒賣的?”
意識到是公家的管理人員來了,陳惠蓉有些慌亂,欲逃不能。
“我們是區工商管理所的,把貨拿來。”
陳惠蓉下意識地護住布袋。
一個禿頂的男人對另一個男人命令道:“沒收嘍!”
被命令的男人就伸手來抓。
陳惠蓉將布袋摟在懷中:“我不知道不讓賣。”
男人的手也抓住布袋不放鬆,吼著:“放手!”
“再也不賣了行嗎?”陳惠蓉央求說。
“鬆手!”男人毫不手軟。
“再也不賣了還不行嗎?”眼淚淌出來了。
“說什麼也沒用,東西沒收!”
陳惠蓉不肯屈從這慘重的打擊,拚死爭搶著布袋,終於奪在了手中。
一旁,禿頂的男人拎起了她的秤轉身就走。
“叔叔,您讓我一回不行嗎?我再也不賣了。”她哭出了聲音,攆上來索要這隻花了四塊多錢買的秤。
禿頂不理不睬,欲揚長而去。她急了,撲上來,抓住秤杆。
另一個管理人員過來,再次抓住花生袋。
畢竟是柔弱的女子,如何抵擋住強悍男人兩麵的夾攻?布袋撕破了,花生米撒了一地,在圍觀者的腳下踩著碾著,秤杆也啪地一聲斷了,秤砣握在禿頂男人的手中。
她的緊張的情緒一下子鬆散了,奮鬥的雙手無力地垂落下來。瞅望著滿地花生米和摔落在地的斷秤,欲哭無淚。她抹了抹額上的汗珠,用充滿憤恨的眼光虎視著兩個凶猛漢子,心中升騰著萬丈怒火,當時,年輕的她尚不明白此間複雜的道理。
散了,全散了,花生不能收攏,秤杆不可接合,連個秤砣也沒能留下。散了,腦海中剛剛聚斂來的一抹輕柔的光輝化成淒淒冷霧迷散而去了,留下的隻有滿腔憤恨!
燕芬妹過來了,見此景狀,驚得臉色煞黃。
姐妹倆凝立在殘敗的戰場邊,好久未動。
燕芬流著淚俯身收拾地上的殘物,陳惠蓉牙咬薄唇,將淚水咽在肚中。“走吧。”她說。
像一雙被野狼咬傷了的小鹿,哀哀地回到家中。陳惠蓉木頭人似地坐在床沿,不發一言。燕芬妹在不住地飲泣,點點淚滴似顆顆油珠,澆旺了她心中的焰火。
往後該怎麼辦呢?她不知道,也不去想。這世上千條寬街,萬道闊巷,卻不知何處是生路。
燕芬妹勸她吃些東西,她漠漠地沒作反應。
傍晚時,她出了家門,走時沒向妹妹說什麼。
她找到工商管理所,窺見到了那兩個逞凶的男人。
下班時間到了,兩位凶漢離所,一人騎自行車,一人乘公共汽車,陳惠蓉跟隨禿頭上了汽車。
禿頭在花蔭街下車,轉進柳廟胡同38號大院。院內是五六排紅磚平房,各家各戶又都自築圍牆成獨門獨院。
她準確無誤地見到男人進入到一座小院中去,斷定那就是他的家了。
初入夜晚,大院裏總有人車晃動,隻好耐性子等寧靜時候的到來。時光流動得實在緩慢,等得極不耐煩。
肚子覺到餓了,早晨一碗麵疙瘩湯頂到了現在。身上有幾角錢,尋了家小吃店,飽飽地餐了兩碗刀削麵。
渾身添了不少力氣。將兩塊碎磚揣在懷間,潛回靜悄悄的大院,把磚頭撂在那家的院牆上,四下一番盼顧,爾後雙手扒牆,身子靈巧地向上一竄,雙臂按在牆頭,腦袋探上來,見到玻璃窗內黃燈昏光之下,禿頂正優優哉哉地噴吐煙霧。陳惠蓉怒氣衝竄,左肘支身,右掌握磚,瞄準方向,用勁拋甩,喀喳一聲脆響,緊接著第二塊磚迅猛脫手,未及注意效果,身落牆下,拔腿往院外跑。
禿頂男人在這突如其來的襲擊麵前沒有發懵,立即手提一根捅條奔出小院,見到了她遁逃的身影,喊叫著,虎衝衝追攆過來,有被驚動的鄰人也幫著追趕。
陳惠蓉抬動兩條練過體操的長腿奔竄於狹街曲巷,心頭漾溢著複仇的快感,信心十足地閃動著靈敏的腰身擺甩著後麵的尾巴。而那追趕的人亦懷著堅強的決心窮跟不舍。陳惠蓉左轉右繞費時不少,而趕追者依然在後,並不停地發著“捉賊、捉賊”的喊聲,有路人佇步觀望,她的內心便有了幾分緊張,生怕有多事者前麵阻擋。一頭紮進一條細瘦的胡同,拐了個小彎,發覺進到了一條死巷,急切中攀上右首一座院牆,順牆頭爬上青瓦屋頂,此處房屋密集,屋頂連成一片,騰跳跨躍著在屋頂上奔走。追者大呼小叫,欲要尋跡撲來,她努力加快著奔逃的速度,不料一腳踩空,身體傾斜,自屋頂重重地摔落到地麵上。
身子著地的一刹那覺到左腳吃力不住,卡吧一聲,心中大叫“糟糕”。
試圖站立起來,左踝處刀戳般地痛。抱腳坐回到地上。
用力地揉著傷處,幻想著加速血液的循環使傷情好轉,疼痛愈烈,周身激出了冷汗,傷得實在不輕。
凶漢會不會找到這裏來呢?無可奈何,隻能聽天由命了!
既然如此,她也就全然放鬆了心緒。四下環顧一番。這是一個小小的院落,院中堆放著一些雜物,房屋的兩扇大窗暗暗地死一般安靜。聽不到追趕者的絲毫音響,她注視著緊閉的院門,平緩著奔勞後的喘息。
天空中閃爍著幾粒晶亮的小星,遊動著幾朵輕薄的雲彩,飄來幾縷清涼的風……
不住地摩挲著傷處,想平穩地站定,不能。今夜莫非回不得家?
這家的主人會是什麼樣子?趕緊走出去吧……外麵還不如這兒安全,那凶漢定是還在尋察,今夜之事好痛快!那凶漢一定能想到是什麼人幹的吧。
夜好靜呀。追趕者的足音竟一點也聽不到了。
那凶漢在硬磚之下有沒有受傷呢?以後會收斂著點凶狂的氣焰了吧。
燕芬妹一定急壞了吧。出來時真應該跟她交待一下。她此時一定在滿世界亂找呢,可憐的小燕子……
多麼寧靜的夜晚呀,遠在異鄉的父親在做著怎樣的夢?該回家去了吧,可這腳,能走下這麼遠的路程麼?原想順利地辦完事情,回家睡個踏實覺,所以才沒向燕芬妹說明,可是……
那凶漢會不會尋到自己的家中呢?他是怒不可遏了;彼此並不相知,打探到自己的家也不容易……
腳好痛呀,許是骨折了吧,不然怎麼一點勁兒也吃不住呢?
站起又坐下,不行。索性靠牆仰了身子,靜息。
空中的雲絮在緩緩飄移,星星又多出了幾顆,風依然悠悠,月兒還沒有升起。
她感到好累,好乏。明天白日,院主人出屋來準會嚇一大跳。這是戶什麼樣的人家?自己這出身,這罪過,會被怎樣的對待?
挪出這個院去!深更半夜的在人家屋簷下臥著,像什麼話。
走吧。牆角雜物堆中有木棍,可以撿來一用。再歇息十分鐘。閉上眼睛,好好地歇息。
力氣似乎有所恢複。就支撐了身體,湊近柴堆。一根一米多長的木棒握在了手中,拄地,左腳踮著,往院門處蹭,沒幾步,身子一歪,噗通,栽倒了。
發出的聲響不小,頭也磕在了什麼東西上嗡嗡作響。四肢攤展著躺在地上,隻見一間房屋裏的電燈驟然開亮。
屋門一響,一個男人走了出來。一眼瞅見在地上的她,驚得退後幾步,聲調慌慌地:“誰?幹什麼的?”
她呻吟了兩聲作為回答。
聽出是女人的聲音,男子膽兒有些強壯了,一道電光射過來,瞧見她狼狽的形象。男人走近她:“你是幹什麼的,這是怎麼啦?”
“我,摔壞了,拉我一把。”她一點也不膽怯,已到這般田地什麼也不怕了!
男人扯住了她溫軟的手,使她坐直了身體。
“怎麼回事兒?你是從哪兒進來的?”男人又看了看緊插的院門。“我不是賊,你放心。”她抹了抹發癢的臉頰,有血汁自額角淌下。男人仍持著戒意:“起來呀。”
“我的腳崴了。不能動。”
“你,是怎麼進來的?”男人固執地詢問這個問題。
“從房上。”
“房上?”
“從房上掉下來的。”
“幹嘛上房?”
“有人追我。”
“追你?你怎麼啦,為什麼要跑?”
“我,打人了。打的是壞人。”
男人手中電筒的光在她臉上亮了一下,看出這是張善美柔和的臉。
“到屋裏去吧。”
“不,不打擾了。”
“沒有別人。”
“你家就你一人?”
“嗯。”
“拉我一把,哎喲,輕點。”
“扶著我的肩。”
她晃晃著。
“我背你。”
屋中的陳設十分簡單,一張方桌,兩把木椅,兩個木箱,再就剩一張木板床了,床上的被單散鋪著,主人是匆匆爬下來的。
陳惠蓉躺在了這張床上,心裏頗覺不自在,但又不知如何是好。請他把自己送回家?怎好提這樣的要求,深更半夜的,路程又那麼遠。
男人二十六七歲模樣,個子不高,粗壯結實,從麵相上看,是個憨厚人。
將她撂上床後,他也有些不知所措,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退也不是,局促著。
倒是陳惠蓉打破了寂靜的空氣說:“影響你休息了,真對不起。”
他憨憨地一笑:“沒什麼,你休息吧。”說罷要退出屋去。
陳惠蓉更覺到了他的憨實。就這麼三言五語,也不問個來龍去脈,他自己倒像是這裏的外人。在這兒呆一宿?好是好,方便麼?此處還有他歇憩的地方麼?唐突,冒失,像是戲中的情節。
“你留我在這兒不怕受影響?”
“能有什麼影響?”
“你知道我是幹什麼的?我要是竊賊強盜呢?”
男人很帶些傻氣地笑了:“我看你不像。”
“標誌能刻在臉上?”
“你當不了強盜,也當不了竊賊。我不相信你會是壞人。”
“我瞧你像是受了什麼氣跑出來的,跟家裏人慪氣了?”
“你好有眼力。”
“誰在追你?”
“壞人。”
男人不相信這壞人之說。卻也沒再深問。
她忽然覺得呆在這裏很安全很合適,這男人淳厚得讓人舒坦,質樸得使人依賴。
“真的就你一人?”
“嗯。你就在這兒歇歇吧,旁邊還有一間屋,我去那邊睡。”
“你還在你的鋪上吧,我一會兒走。”
“走得了?黑燈瞎火的,你回哪兒去?”
“回家呀。”
“那為什麼跑出來?氣兒全消啦?……回是該回去,你那腳能動?我去給你送個信兒?”
她沉鬱著神情,沒吱聲。
“後半夜了呢,明天再說吧。”
“替我打盆水來好嗎?”
“很方便。”他抓了盆走出去。
不一會兒,一盆熱水端來了。
“謝謝”
“客氣啥。”毛巾扔在了盆裏。
“今天就打擾了。”作了留下的決定,“你去睡吧。”
男人沒馬上動。
她想下地,一挪身,腳痛就顯了出來。
男人擰了毛巾,遞給她。她很想好好擦擦身上的粘汗,有男人的眼睛盯著,就隻抹了抹臉,然後脫去了襪子,人坐床沿,原本白皙的一雙秀足有一隻腫成了青色,慢慢浸入水裏。
男人呆呆地望著,沒敢幫忙。女人洗畢,他端盆潑出水去。
她已覺十分疲憊,撐著精神跟他又搭了幾句話。他說:“睡吧,明天再拉呱。”就出了屋。
她頭一落枕,就沉入了夢境。腳的非同一般的疼痛又使她醒來數次,青腫愈發地厲害了。
天明,男人煮好麵條,端到她的屋來。腳落不得地,男人詢問傷情,她眉頭緊皺,男人就俯了身作一番察看,認為很有必要看一看醫生;因為馬上得去工廠,說下午四時下班,五點之前能夠趕回,到時帶她去作治療,中午可回來一趟,給她送飯。得到如此關照,她內心充滿感激,又不知說些什麼才好。
她心緒不寧地等在家裏,胡思亂想。想著小妹的焦急,想著日後不知著落的生活,想遠在異地的遭受摧殘的父親,不由苦淚潸潸。
中午,男人果然急匆匆趕回送飯,飯盒裝著廠裏食堂打的饅頭菜蔬。她實在不好意思,又拿不出謝的辦法。眼裏又有了淚水。
男人隻在家裏果了十分鐘,又往廠裏奔。下午,她小睡一陣兒,便又是心意灰灰的亂想。下午四點半,男人回來了,自行車擺在院中,要把她送醫院。本想如果傷能見輕就不必這樣麻煩,現在看來事不遂願,隻好依他。她心存被熟人遇見的顧慮,又不能諱病忌醫,腳傷不知嚴重到什麼程度,怕耽誤了。
正骨大夫的手卡捏在她的傷腳上,冷汗淋了一身。醫生讓她去拍張片子,拍了,已到下班時間,看結果得到明天下午了,就拿了些敷的、吃的藥跟男人回了家。這天晚上,她向男人講述了自己這次負傷的實情。男人聽罷更加添了對她的憐愛。
陳惠蓉殘廢了一般隻能臥在床上,大小便也不方便。廁所在院外四五十米處,男人昨夜就為她在屋中備了溺盆,小解可以用,大便就不好了。她已經很想大便,一忍再忍,去外麵的廁所,得由人扶著才好動,怎好意思開口呢?若再讓街坊鄰人看見……
忍耐總會有個限度,天還沒完全黑沉下來,就有些堅持不住了,男人在廚房忙飯,她則一隻腳支撐著下了床,往屋外去。到了院中,沒有扶持的東西,就無法邁步。男人從廚房出來,問她要做什麼,她就訥訥地說了想要大解的話。男人說,就在屋裏便盆裏解吧,她便羞紅了臉。的確也沒有別的辦法,即使男人可以送她到廁所,也不能一同進入,蹲下身子也是很困難的事,再栽倒下去該如何是好。她不能再顧瞼皮,就回了屋,急急地解了褲帶,往便盆上坐去,誰料腳骨綿軟不支,重心一斜,竟翻倒了身子,憋存已久的屎尿一下子全釋放了出來,弄得穢氣衝天,汙物橫流。男人聽到動靜,過來窺望,見此情形,進退兩難。狼狽不堪的陳惠蓉努力坐上便盆之後,又羞又惱,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
男人不好不管了,背著身子過來,仍下一堆廢紙,再躲避出去。陳惠蓉大解完畢,擦了身子,把褲子係好,男人才又進來,收拾淨地上的穢物。爾後,端來一盆熱水,讓她再作擦洗。陳惠蓉淚水盈眶,心中澎湃著感激之情,隻想著來日病愈一定作百倍的報答。
晚飯端上來了,有稀有幹有油汪汪的菜。陳惠蓉吃得很鬱悶,複雜的情緒纏繞在心頭,重重的讓人快活不起來。飯後,男人又讓她用草藥湯泡洗了腳,回頭來安排她躺倒休息。
因為白天昏昏沉沉地睡得不少,今夜頭腦就格外地清醒,久久難以入眠。想到一家人悲慘的境況,想到自己黑暗渺茫的前程,真不願在這個艱難的世界上逗留了,她這時才真正理解了自己的母親,理解了她的勇敢和偉大。灑了一夜的淚水,枕上濕漉漉的,黎明來時,更覺到這世界殘酷可怕,離開它似並無多少遺憾,就憂憂地考慮辭別的辦法,跳水、觸電、自縊、喝安眠藥……可憐的父親和小妹,得知了這消息,該會怎樣的哀傷……
她不知道母親是在產生了多少次自盡的念頭之後才勇敢地行動的,咳,活不易,死也不易呀。
男人起得很早,忙了一陣之後,來敲她的門,她應了聲,他就進了來。洗臉的水端來了,毛巾在水裏泡濕,擰一把,讓她擦臉。爾後又把一盆熬好的草藥湯遞上,像昨夜一樣,讓她把傷腳放了進去,浸泡半個小時。今天男人沒有像昨日一樣悄悄走開,而是默默地立在一旁,呆呆地望向盆中,左腳腕腫得麵包一般,但仍可看出這是一雙何等的柔美的秀足,小巧又玲瓏,浸在波動的水中,像一隻落難的小白鴿充滿憂戚。他想輕輕地幫她揉搓,卻怯怯地未敢上前。
去上班的時間到了,他將一碗熱麵送到她的床頭,說了聲“中午見”,就匆匆去了。
整整一個上午的寂寞,讓她又產生出許多悲涼的雜想。但已沒了死的念頭。世上還有值得熱愛、需要報答的人,她應該為此而活著。
中午他回來,她就向他提出了要看書的要求,因為已搜尋遍自己所在的房間,除幾本毛選和中央文件的彙編外,不見別的書籍,她感到這要求可能會使他為難,而他卻慨然允諾,說工廠圖書館被兩派革命群眾砸搶,搞得門殘窗破一片狼藉,鳥雀在裏麵築巢,他完全可以幫她從中選一批書來。不知她喜歡哪一類的。
她說,小說散文詩歌都好。
五點鐘他回家來,卻並沒有帶回什麼書籍,說搗亂的圖書館去過了,裏麵竟找不出她所要的那類,其餘一堆一堆全是些專業技術方麵的書,說明天一定向同事去借。
男人回家前已繞道醫院取了片子,踝骨處有一道裂傷,需要去醫院捏治,醫院六點鐘下班,現在去還能趕上,就匆匆推了自行車帶上她往醫院趕。
醫生作了治療,叮嚀囑咐,一定要耐心臥床靜養,減去一切不必要的活動。她想回家,讓芬妹照料自己,男人就端出理由,說還是呆在這裏好,離醫院近,還可防止被擊打的凶漢摸上門去報複。理由雖並不充分,她卻沒有固執己意,回家去住,吃喝咋辦,藥費哪來?這男人又是實心誠意留自己,就在這兒暫渡難關吧,來日方長,以後再謀回報。
離家已三天,燕芬妹要急壞了,既然已決定不回家去,就請男人去通知燕芬妹,並帶她到這裏來一下,秘密一些。
他記了地址,當晚就前往陳家,隻身一人回來的,報告說家門緊鎖著。過了一小時又去一趟,門依然上鎖,陳惠蓉就惶惶不安起來。已經十點多鐘了,燕芬怎麼還不回家?緊張之情顯露在了臉上。
男人對於陳惠蓉的身世尚無了解,自然不明她的憂思,陳惠蓉不再瞞他什麼,絮絮地向他道出了自己悲慘的家況。男人便加重了對她的同情和信任,也向她講述了自己的痛苦和不幸。
他叫劉海山,三年前結了婚,妻子家庭出身不好,而他則是祖上三輩的貧農,根子又紅又硬。這年月出身不好的人處於風雨飄搖魂難定的境況,女人隨了他,也就算進了個小小的避風港。但,那女人是嬌豔美麗的大家閨秀,隻是為了安全才跟他過起了日子,盡管他十分地疼愛她,他還是不能真正攏住她的心,不久她所在工廠一位英姿勃勃的革委會的小頭目把她的魂擄去了。一年前,決意與他分了手。那時她腹中已有了四個月嬰孩。
已近子夜時分,劉海山又到陳家去了一次,遠遠地不見燈光,悄悄地走近,仍是門鎖未開,失望地走回。
聽了這情況,陳惠蓉愈發恐慌,燕芬到底到哪裏去了?姐姐不明不白的出走,該會怎樣地刺激了她的心呀,她直勁兒後悔自己的行為魯莽,芬妹若有個什麼不測,父親那裏如何承受得了,自己的日子又怎麼往下過呢?
炎症消退得很慢。男人格外周到地伺候在她的身邊,除了一日三餐的供給還精心的為她熬藥洗腳,潑撒便溺,搓衣洗襪,借書找報。
身上的衣服裏裏外外隻那麼單薄的一套,被汗漬弄臟,脫下來洗時,就隻得袒身露體,她便覺得十分難堪,洗滌衣褲,在他麵前就用被單裹了身體,男人在家找不出一件原妻的衣裳,就把自己的拿出來讓她遮掩,每月不足三十元的工資,要派許多用場,打一次離婚,弄得幾乎傾家蕩產,現在是顧了吃顧不了穿,又添了這麼個病號,添件衣服鞋子的餘力真是沒有哇。
一天早上,海山上班走後,她把汗臟的長褲脫下自己洗了,晾在外麵,陽光還好,估摸在他下班回來時能七八成幹,不誤穿,就裸著兩條美麗的長腿臥在床上細讀那本《苦菜花》,不覺中,天陰沉了下來,接著便是一陣急雨,雨雖然停得快,晾在外麵的褲子也已被淋了個精濕,收進屋來,擰了又擰,時已至中午,男人自工廠歸。
她隻好穿上男人提供給的褲子,行動就感覺不便。男人身材瘦小,褲子窄巴,尤其臀位,被撐得緊緊繃繃,讓人動彈不得。因為傷情見輕,吃過午飯,就幫助收拾碗筷,身子一扭,隻聽茲拉一聲,臀位中間扯開一條大大的口子,在男人麵前露出半截白白的腿根,讓人哭笑不得,慌忙回到床上去,夾緊雙腿坐著。
男人去上班了,她定定地胡思亂想著,忽然覺到陰處濕濕的,鮮鮮的血已濕過內褲,印到了白色的床單上。她的臉立即燒得發紅。
臟了的內褲仍要穿在身上——沒有可替換的,換了些紙張做了鋪墊,想著無論如何要盡快離開這地方了。燕芬一直沒能找見,好讓人心焦呀!
晚上男人下班歸,眼睛瞄見床單上的臟處,隱也隱不去,瞞也瞞不過,羞羞澀澀欲言又止。心跳得厲害。終於訥訥地道:“不小心,弄臟了。我洗。”
男人說:“沒關係。”去撤那床單。並不看她尷尬的神色。“我是結過婚的人,別不好意思。”
男人挪箱翻櫃,找出一塊花布兩條布繩,連同針線遞給她:“你自己縫一個吧。”
帶子做好後即刻用在了身上,內褲上濃厚的血液凝得很硬,就脫下來洗滌,光光的長腿縮在被子裏。又想到小妹的失蹤,淚如泉湧。當晚劉海山又去了一趟陳家,快快而回。
一晃來此七八天,行動不便,沒有好好地淨過一回身子,例假過後,傷勢也好些了,就想舒舒服服泡個澡,好在這些天來,東方女性在異性麵前對自己的身體嚴密防範的意識在不得已的情況漸漸削弱,敢於向他講自己的這種願望了。
海山燒了一大鍋熱水,家中有一個洗衣用的挺大的木盆,冷熱水兌勻了,就讓她除衣入浴,他則說要早些休息,明天廠裏有挺重的活,就去了那邊的屋。
水騰著柔柔的輕氣,煞是醉人。優美的胴體落入其中甚是愜意,雙腿盤蜷著,清清的水波被她捧在手中,潑上白白的胸脯,汗漬泥垢即要徹底清除,絕大的享受。男人想得很周到,一鍋冷水兩壺熱水備在一邊,還有一隻空桶供她盛洗用過的水。
她用柔韌的手指輕輕地搓挲潤澤的肌膚,兩隻豐美的乳房驕傲地聳挺著。她的指尖在這兩隻俊蜂間迂回了好久好久,驀然覺到了自己的成熟,覺到今後生活的行途中將不會再有父輩的羽翼的庇護,滿路荊棘將由自己去平除了。
她將壺中的熱水倒一些在有些減溫的盆中,重又坐下身體。水被毛巾撩著,自肩頭而下,在肉體的溝坎中淌出一路優美的歌聲。此時,她終於有了一瞬的忘懷,多日來壓抑在心頭的憂傷苦惱彷徨和絕望之情忽然間雲消霧散。她覺到了生之可愛,自己也驚訝,今天這簡簡單單的沐浴竟會有如此神奇的精神洗滌之效;肥皂泡歡蹦亂跳地圍繞著她,又一個一個地破散開去。汙水倒去,換下一盆淨水,再默默地浸泡其間,願這難得的鬆爽持續得長久些。她的神意有些迷恍,杳杳思緒間閃閃爍爍映現著朦朧的月色,月色映出母親沉鬱憔悴的麵容。她理解了母親的死,卻不明白她何以會有那種不光彩的行為。她不愛自己的丈夫麼?平日那無比的關懷、切切的溫柔又作何解釋呢?傷風敗俗。怎能和她淳樸的心靈相吻合呢?一個多麼矛盾的人呀!
窗外,遼遠曠茫的蒼穹上懸掛著一輪圓圓的銀輝飽滿的月亮,她凝靜地想著月色下的往事。忽然,因停電,屋中燈盞熄滅,溶溶月色驟然奔湧而入,簍時,她眼見到一幕奇景:窗下,有一個人。一個男人的臉膛,猝不及防地暴露在她視野間。她驚呆了。
男人倉惶而去,她已經清楚地辨明了他。
原來……
裸浴的情景無疑被他看了個仔細……這可惡的偽君子!
在此無可奈何的留住,盡管他對自己有一言難盡的恩德,可今日之事撕裂了美麗的帷幕,不得已在異性麵前已喪失了許多許多的遮掩,沒想到還會有如此赤裸的暴露,尤其是他竟采用這等黑暗的手段……穿起衣服,上牙咬著下唇,臉脹得發燒,心憋得發抖,萬般思緒洶湧澎湃,忍不住伏在床上飲泣起來,泣聲由弱漸強,終於有了嗚嗚的咽聲。
越想越傷感,好久好久,悲聲沒有平息。昏暗中不知那男人已站在身後多時,罪人似地,言不敢言,語不敢語,張惶內疚,手足無措。
她的肩頭終於被他的手扳動了一下。
她擰了擰身,哭得更加淒哀。
“是我不好,我混蛋,該死,我不是東西……”他扇打自己的耳光,很有聲響。
她抬頭了,呆呆地望著他。
他就又動手自打。
“別打了。”她淒厲地叫道。
“我對不起你,我不是東西!”男人話中有淚。
她便不再哀啜。揩淨臉上的淚痕。卻仍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我是結過婚的,女人的身子我見過……”局促不安的他用這樣的言辭消化她的羞惱,搪塞自己的過罪。
她的心中翻卷著一種含混不清的情潮,不知該用怎樣的語言來評說麵前這個人。她垂下頭,眼睛不再望他。
他卻睜大一雙渴望饒恕的眼,看著她。
“你,真夠嗆。”對他作著譴責。想到一雙貪饞的眼粘在自己身上的情景心裏就顛頗。
“女人的身子我見過……”
“見過還這麼個樣?”目光像鞭子。
他苦著臉,任鞭子橫來豎去地抽打,細密的汗珠從額頭上沁出。
她甩過頭去,不再踩他,做出與之誓不歸好的模樣。
“惠蓉,我錯了,我……也不知是怎麼了,以後絕不會了。”
“什麼以後,明天我就走。”
“……”
“你給我的幫助我忘不了,永遠會記著。”說著便有些心酸。
“你這傷還沒有好,回家誰照顧你?”
“我自有辦法。”
“你孤身一人能有什麼辦法。”
“說有辦法就有辦法。”
“我不放心。”
“……”她不覺眼裏又有些潮濕。
“就在這兒養吧,……你看我像壞人麼?”
她沒吭氣。
“傷好了,你想去哪去哪,可以永遠不來見我,可現在……”
“別說了。”她眼裏的淚快要落下來了,別過臉去,“不走了還不成?”
往後的日子過得沉穩而有序。劉海山對她更是十二分地關懷,內心總像欠負著她的債務,本就寡言少語,這時更顯得呆板木訥,倒好像他是寄人籬下的外人。她不好接受這樣的氣氛,努力用親切的行動打消罩在他心上的暗影。她原諒了他。此間,海山又多次跑到她的家中去,有一回終於帶來了令人振作的音訊:他遵照陳惠蓉的交待,透過她家門的玻璃窗向屋中觀望,見到了地麵上躺著一封信。顯然是被人從門下的縫隙塞人的。回來向她作了報告。她沒有家門的鑰匙,授權他趕快想辦法將信件取出。劉海山動了腦筋,找了一根細直的鐵絲,做了彎勾,再到陳家,把那封信勾了出來。陳惠蓉接信在手,急不可待地撕開展看,是小妹所書,告訴她自己尋不見姐姐的焦慮心情,現在已到了父親所在的地方,但沒有把這邊的實情告訴給父親。如果姐姐能接到此信,一定快作回複,好消除懸念。父親身體還好,心情比剛到時也平靜了許多。
陳惠蓉心頭的一塊巨石落了地,精神輕爽了不少,馬上握筆疾書,把自己近況講述給家人,內容上自然是避重就輕,使父親小妹放心。信匆匆寄出,舒了長長的一口氣,臉上終於有了笑模樣,劉海山也為之歡欣。
秋雨接二連三地降落了幾次,太陽被淋怕了似地躲躲藏藏不肯照麵,滿世界的陰暗潮濕。陳惠蓉的傷情輕了許多,就經常下地走動走動。燒飯做菜也搭上了手。她發現海山住的那間屋中有漏雨的痕跡。這天深夜,又有一場狂猛的寒雨灑落下來,早上出屋,院中還積著很多的水,院外街巷的下水道大概是不怎麼通暢了。半個上午過去,積水才緩緩泄完。她走到海山住的西屋去,隻見這裏竟潮濕得一塌糊塗。抬頭望望,屋頂已有幾處可見斑斑亮光,可想雨漏之程度了。
屋中的一張木板床已挪了地方,被褥在上攤展著,摸上去濕氣很大。雨雖在黎明時停歇,天還沒有放晴的意思,被褥也就不好外晾。屋聞幾處擺著盆、桶,裏麵有接下的雨水;一些箱櫃也離了原來的位置,昨晚劉海山的一副狼狽相是可想而知的了。心裏就有些不是滋味,因為自己的到來才使他遭這罪的呀!
中午海山下班回來,照例從工廠食堂打來饅頭窩頭,還是把細糧硬拿給她吃。她若不肯,他就真的不高興。陳惠蓉想著這些日子海山為自己所做的種種,鼻翼就發緊,淚就不由自主要往下落。就又提出回家去的請求,海山不睬她的意見,她就另外提出條件,自己搬到西屋去住,海山回他原來的住室,若不允,她就堅決離開。
海山自然不會依從,說馬上就把西屋漏處補好,過兩天是廠休日,可以動工。先準備下泥灰瓦片,到時再找個幫手,半天即可完成。
誰想,修屋頂的事尚未開做,當夜又來了一場急雨,嘩嘩的水聲搖窗撼樹,把陳惠蓉從睡鄉揪出,她立時想到隔避海山哥的處境,忙伸出拳頭擂動牆板。力氣用得不小,手撞得生疼,卻不見那邊的絲毫反應,認為是外麵雨聲太大遮沒了牆上的聲音,就取了件器具往牆上擊,終於有了反應,那邊也往牆上磕了回聲,她就等待他的來到。
雨潑得越來越凶,五步之路卻不見他走完。實在耐不住了,就拽開了門,探出頭去,朝那邊大喊,喊他的名字。那屋燈是亮著的,人也有了應聲,卻不肯過來。她就衝進雨網,撞開他的屋門,見海山蜷縮在一隅,一把雨傘在手中撐著,工廠一天緊張勞作的疲憊使他在這種情況下依然能夠維持淺度的睡眠。見她進來,隻微微張張眼睛,身子沒動。
“海山哥,快過去睡吧,這兒呆不得了。”她依著門框,一隻傷腳微抬著,“快起來呀。”
“不要緊……沒關係,你去睡你的。”
“走吧,海山哥,別這樣。”她在懇求了,“你要不去,我也不走。”
她一下子坐在了檻上。
海山就直起了身,做出從命的樣子。
她便也站了起來。
雨,毫不減勢地潑灑著,海山挾了一床被子,在她之後進到這邊屋中。
此刻是零點十分,還有漫長的一段夜路。
屋很小,一張單人床已占去三分之一麵積。海山哥睡在哪兒呢?
她有很足的精神。白天有過不短時間的睡眠,完全可以堅持到天明。海山不行,他明日還要去上班。她讓他躺上床來,他不肯,在一條凳子上呆坐著。她就另想辦法:將一隻木箱和兩隻凳子接了,鋪了褥子,勉強可以躺個人。海山就照辦,安排好,就一頭倒了上去。脊背朝給她。
她毫無睡意。剛才活動得急重了些,腳腕就陣陣作痛,便坐在床上揉挲傷處活血。
海山像是睡了過去,一動不動。由於鋪位窄狹,被子的一角滑落到了地上,她就悄悄下地,將被子撩了上去。在這女人的鮮美的氣息的包圍下,劉海山根本無法入睡,眼睛閉得很緊,是怕抑不住亂了方寸。決不能再有使她傷心的舉動,剛才陳惠蓉裸著雙腿去喚他,進屋後,用幹毛巾擦拭腿上的雨水,他的目光便不敢遊移,低垂著,怕暴露狎邪的神情,那是兩條多麼誘人的腿呀,世界第一的美!令人魂銷神蕩……
此時,他清楚地覺到身後那悉悉嗦嗦的響動,知道女人動了落地的被角,他盡力將急促的呼吸屏得平穩,佯作熟睡的樣子。女人身體上的清清的香氣通過他的鼻孔徐徐遊拂在血脈的各個角落骨骼的各個縫隙,不由人情翻意燃,心癢難耐。
他強抑著,裝著睡得很死,裝著毫無所知,拳頭攥得緊緊的,用平生的力氣抵抗著那冰肌玉膚那鼓脹脹的青春之軀發射出來的陣陣衝擊之波,嗬,怎麼就聽從了她的話,真跑到這間屋裏來了?遭罪呀!
一道悶雷在天空大張旗鼓地滾過,他趁機輾轉了一下難以堅忍的身體,女人已經回到了自己的床上,眼睛卻還大大地睜著,一雙清澈嫻淑的眼睛!他便不能自製地來回翻轉了好幾次身。於是聽到她一聲輕語:“海山哥,睡不著啦?”
他再也裝耐不下去,從位子上彈了起來,一身欲火,一身芒刺,翻身下地,刷一下拽開屋門,倏地奔逃了出去。
陳惠蓉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弄傻了。好久好久才品過味來,海山哥呀海山哥,你可真是的……
雨,稀裏嘩拉地淩亂著世界的秩序,西屋裏的人任漏來的水滴砸在頭上身上。他雙手捂著臉,綿軟地蹲了下去。
以後的一段日子過得舒展而充實。海山通過朋友為她冒險從造反派組織抄繳的大量“封資修”的文藝作品中借來不少她喜歡的書籍,其中有徐誌摩的《猛虎集》、戴望舒的《戴望舒詩選》以及聞一多、劉呐鷗、冰心、老舍的文集。她特別喜歡戴望舒的詩歌,尤其喜愛那首《雨巷》,在綿綿秋雨之中一遍又一遍地讀,夢裏也常有那美麗篇章勾勒出的韻味悠長的景象。
撐著油紙傘,獨自
彷徨在悠長,悠長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著,
一個丁香一樣地
結著愁腸的姑娘……
這青春蓬勃的年齡,夢著異性的年齡。她喜歡腹有詩書的男子。海山哥潛在心底的情潮她是看得十二分的清楚。他是天底下難尋的老實厚道的好人,讓人依賴,使人尊敬。然而。卻難以與他發展愛情。為什麼,卻也說不清楚。她常常暗自揣想戴望舒先生的模樣:筆挺的西裝,蒼白的麵容,智慧又憂鬱的眼睛,斯文儒雅的風度……她暗暗地應著戴先生的詩意做了一首小詩,這樣寫道:
雨浙瀝淅瀝下得歡暢
寂寞鬱結著愁腸。
百無聊賴地翻開一本詩集,
讀到了戴望舒的《雨巷》
精彩的《雨巷》
走進了寂寥又悠長的雨巷,
蒙蒙雨
敲在黑黃的傘上,
彷徨的步履
太息一般的眼光
我就是結著愁怨
丁香一樣的姑娘。
我哀怨又彷徨,夢一般
夢一般地淒婉迷茫。
希望著
希望著遇見一個白楊樹一樣的青年一個讀過《雨巷》的才郎。
海山哥沒有讀過《雨巷》,也不屑去讀。他要為衣食做具體誠實的奔忙。他沒有戴詩人的風流倜儻,卻能挑起生活的重擔。塵世之人要吃要穿,要呼吸漂浮在空間的汙濁之氣,要生老病死,精神上的淨土樂園固然可愛,而世間的種種艱難是需要粗壯的手臂來應付的呀,豐饒浩富的精神財產抵不得一筐蜂窩煤,可憐讀過雨巷的才郎……
理是這麼說,可溫文爾雅的魅力又不可阻擋,生活中除了吃喝拉撒睡到底也還該另有些情趣,這說不清道不明的情趣呀!
光陰之水流至寒露時節,她的腳傷基本痊愈了。正在大唱特唱的現代京劇《沙家浜》中的沙奶奶對八路軍傷兵有這樣一句唱詞:傷痊愈也不許離開我家……劉海山的心情跟沙奶奶沒什麼兩樣,他寧願永住陋室,隻要陳惠蓉在此,他就覺得篷篳生輝,就覺得無比甜蜜。
而陳惠蓉卻是不能再空耗時光了。這依賴他人供養的日子不可再繼續下去,她要自食其力,謀求生存之道。
“自食其力可以,住在這兒也可以自食其力嘛。”海山這樣說。
她曉得他的心,而她卻真的不能給他以平等的回報,她渴望的天地不是這種樣子的。她知道,離開這稱得上是個,“安樂窩”的小處所,會有怎樣不可測的困苦在前頭,但她還是決意要離開了!
已經躊躇了好些天了,一見到海山哥那憂心忡仲的神色,話就噎在喉頭不忍吐露。隨著她腳傷進一步的好轉,他的憂情日重,這使她頗感為難。
再也不能拖延下去,遲說早說總得有這麼一回。猜測海山哥會講出什麼話來,對答的詞兒已準備在肚裏。這天晚飯過後,劉海山又抱著他的半導體收音機坐到院中默默聽些亂七八糟的節目。近來他心事重重,除了在行動上對她更加無微不至地關懷,在眼神中流露更深的情分,話卻是越來越少了。氣候已經帶有濃重的寒涼,但呆在那窄仄屋間感到十分地憋悶,室外的涼氣可以稍減煩愁。他默然在月光下。
她本想把離走的話兒在今晚的飯桌上講放出來,卻終於沒能出口。此刻,她踱在屋中,左思右慮,又失了到他跟前講一講的勇氣,於是就想,想用那種不告而辭的辦法了。
沒有什麼可整理的,本來就沒什麼東西。幾本她愛不釋手、海山哥也說不必歸還了的書,她捏了又捏,很想帶走。明天一早,她就要離開這居住了三十七天,有著那麼多感情體驗的小小的宅院了,一定要離開,要離開了……她的心裏堵塞了一篷亂草,灌滿了一鍋漿糊,這辭別的話可怎麼說出口呢……
月亮慢慢地升至了中天,收音機裏氣壯山河的豪言壯語描繪著一片鶯飛燕舞的大好形勢。劉海山一支接一支地吸大生產牌的劣質卷煙,煙霧猶疑著,搖蕩著,捎帶一股悲涼的情緒溶進漫漠蒼天,不見了一絲痕跡,而他則在這悄無聲響中聽到了那煙霧遠去的步聲,也看了它沿著怎樣一條曲曲折折的小徑往高天去,像她,她的步履……
已是不早了,她屋中的燈已然熄滅,他便快快地回了自己的房間,黑暗中看著指間明明弱弱的星火想,留,怕是留不住了。
恍惚間聽到了叩門聲,又聽到低聲的呼喚:“海山哥,海山哥。”
柔聲似水,卻使他心旌抖顫。去開門了,她同月光一起照進屋來,冰雕玉刻的美神!溫柔又傷感的美神!
他坐在床沿上,煙一口口嘬得很緊。
“海山哥,我……”
那訥訥的神色把一切都說明了。
持煙的手開始索索地抖。
“不能再麻煩你了,你對我的恩情,我一生一世也不會忘記……”語音顫顫的。
他一臉的哀色,月輝下顯得很是分明。
“海山哥,謝謝你了。”她的身體第一回這麼近地挨貼著他。
有兩股淚水從他的眼睛中溢淌下來,木呆呆地無言無語。
“我知道你喜歡我,可是……我,海山哥,你對我太好了,我心裏明明白白。我沒有什麼能報答你的,你要是想,要我,今晚我就陪你……我聽你的。”
肚裏準備了一遍又一遍的那些空洞詞兒競絲毫派不上用場,自己也沒想到會說出這麼一番話來。意識裏確實浮慮過如何對他的恩情作報答的方式方法,卻沒有形成如此明確的態度,情之所至,竟這樣脫口而言了。她太了解他的心了,對他抱以無限的同情,所以才有這樣的話講出來。
他先是向她投以吃驚的情色,繼兒是一陣含有感動的惶悚。他也太了解她的心了,知道這一奉獻包含著怎樣的懷念情愫,便有一股崇高的情感在胸間升騰。
他輕輕地推了她一把,移開自己的身,走出屋來。
屋外,秋夜清涼如水,殘月中天,淒淒寒意透徹骨髓。劉海山仰望遠空,如凝似鑄。
她跟在他的身後默在院中。她懂他此刻複雜錯綜的心情。
“你走吧。你應該有更好的去處,你是非凡的女人。”
非凡?她很吃驚。
“你以後準定會大有作為,跟我不同。”
她搖了搖頭。前麵的途程茫亂而渺然。
“不管到了哪兒,也別忘了你的海山哥,這兒,小院中,有你海山哥這麼一個人。”
淚,在她的眼眶裏打轉轉。“給你添了好多麻煩……”
“甭這麼說……”
“我忘不了你……”
“外麵天高地遠,你要多加小心,多加保重,隻要你日子過得好,我就會很快樂的。”
她想彎下腰去,給他深深的一躬,卻是把他的一隻涼冷的手握在了自己一雙溫情的掌中。現在,她突然對生活有所歡欣有所樂觀了。自己還年輕,來日還長遠,為了海山哥這樣的好人,自己也該活他個地覆天翻!
這幽幽寂寂的中天冷月呀,你睜大一隻慧眼,開啟一顆誠心,保佑我的海山哥有一個真正舒心的好日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