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有蔡勉旃立券,今有陸翁借貸無券,而生發出一樁故事。
這個老翁叫陸守素,東平安山人,心地仁厚,家境殷實,向來與本地一個姓盧的人是好朋友。盧某家底微薄,兩家有錢財往來,盧某時常暗中侵吞,陸翁淡然處之,毫不見怪。盧某曾向陸翁借貸二百兩銀子,主動提出要立一張借券。陸翁笑道:“我們是道義之交,相交以心,信義誠實是根本,何必還要立借券呢?”二人也就情同手足,越來越親。
陸翁有個兒子陸駿,英俊瀟灑;盧某有個女兒,眉清目秀,年齡相仿。盧某感激陸翁恩德,把女兒嫁給陸翁兒子,因此兩人交情更加深厚。
沒料到陸翁家後來遭到巨大變故,家道中落,男女仆役紛紛離開,門庭冷落,可張羅捕雀。回憶從前衣著鮮麗騎驢外出,現在隻能徒步代替乘車,陸翁內心十分抑鬱傷感,因此得了病。陸翁的病一天比一天重,而盧某來看望的次數卻越來越少。眼看吃藥無濟於事,陸翁漸漸地隻能躺在床上輾轉呻吟。人常說風水輪流轉,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陸翁先富後貧,盧某先貧後富,本鄉本土知情的人,沒有人不為此而歎息。
陸翁將死那天,因為缺錢,後事毫無準備。他叫來兒子,告訴他說:“我的靈魂已經出竅,在墳墓間遊蕩,眼看已活不成多久了。家裏雖然很窮,幸虧你嶽父盧君曾向我借貸二百兩銀子,可去討還,作為我的喪葬費。”兒子問有沒有借券,陸翁說:“他當時雖然說過立券,但我與他既是至交,又是至親,還需要什麼借券呢?他是老父生平最知心的朋友,盡管前去討還,用不著顧慮重重。”陸駿還在猶豫不決,妻子盧氏催促他說:“這一方的鄉親,誰不知道我父親受過公公的恩德?即使沒有借貸過,辦理親家後事也義不容辭,何況曾借貸過呢?而且公公不要我父親立券為據的話,我也是親耳聽見的。”
陸駿無奈,就鼓足勇氣來到丈人家。盧某得知來意後,奸笑著說:“你父親神誌不清,是不是在講夢話?可是既然他這麼說了,你何不拿著借券來討債?”陸駿把父親所說沒有立借券的話轉告丈人,盧某裝出一副哂笑的樣子說:“錯了,錯了!世上即使是親兄弟,凡借貸也必定要寫下字據作為憑證,不然所有的文書都可取消了,人們之間經濟往來隻需要說一句話就足夠了。我並非人麵獸心,何至於賴債?看在親家即將離世,本當給予你小小資助,但既有了這樣的情節,恐怕別人唾罵我盧某是賴債人,現在隻能薄待親家,這也是迫不得已啊!”陸駿聽了很震驚,兩手空空返回,而父親已奄奄一息。陸駿暗暗把丈人的話告訴了妻子,兩人都不敢相信誰真誰假,搞不清真假了。
第二天,陸翁就咽了氣,將調換寢席,全家號哭。忽然,走進一位鶴發虯髯的老道士,腳穿芒鞋,手持竹杖,竹杖上掛一個小葫蘆,登上客堂求見。陸駿出來接待,道士說:“我姓田,名木,人們都叫我處士。最近因為濟寧嵫山玄女廟破敗失修,素來聽說令尊慷慨大方,因此前來募捐,還請不要吝惜。”陸駿忍住悲傷,告訴他:“老父剛剛去世,連殮屍用具也沒有,哪裏還談得上捐錢?”處士聞說:“我有起死回生的法術,何不引導我去看看令尊?”等到進入臥房,一片哭聲頓時停止,原來陸翁斷氣後又開始微弱呼吸,漸漸有了生機。處士靠近陸翁,略加診視,說:“這不過內心鬱結失調,何至於死?”從袖子裏摸出一隻寸把長的石驢,隻見得這石驢雕刻得惟妙惟肖,處士念了一會兒咒語,石驢就慢慢變大,活動起來,變成真驢,呦呦嗚叫。處士喃喃與驢講話,驢昂頭向天而嘯。處士說:“長麵公,我來居士這兒募捐,並非來治病,忘了帶丹藥,你何不替我往嵫山去取一粒來?”驢長鳴一聲,仿佛是說同意,然後放開四蹄銜著小葫蘆出門狂奔而去。陸駿說:“嵫山離此地一百裏,什麼時候能奔到?”處士說:“快得很。稍安毋躁。”頃刻之間,驢已返回,仍將葫蘆放在處士麵前,處士從葫蘆裏倒出一粒丹丸,大如珍珠,燦爛如火。立刻叫人用溫水調和丹丸,灌入陸翁口中,過了燒一餐飯的工夫,陸翁喉嚨裏咯咯作響,吐出痰塊有碗盞來大,頓時神誌清醒,恢複性命。
陸駿夫妻急忙向處士叩頭道謝,邀請他到客廳坐下,想請他喝酒表示感謝。處士搖搖葫蘆還有響聲,又倒出一粒丹丸,比先前一粒小但更香。處士故作驚訝,問驢道:“多取一粒,派什麼用場?”驢仰天笑個不停,又嗚嗚嗚叫。處士點點頭說:“不錯,不錯,長麵公可說是比我想得還周到呢。”就把丹丸交給陸駿的妻子,說:“要好好珍藏它,將來關鍵時刻,必有重要用途。”說完要走,挽留他也不行,隻見他飄然騎上驢,茶都未喝一口,不知去了哪裏。
陸駿重新走進臥房,隻聽得父親慢慢靠起,喟然一聲長歎,說:“危險極了!不是騎驢老翁來,我的名字早已登錄在陰曹戶口簿上了。”他要喝水,給他吃剩下的丹丸屑粒水,喝下後精神恢複原狀。他坐起身,告訴家裏人說:“剛才被兩個鬼役引著走,走了一裏左右路。忽然看到一個胡須長長的老翁騎驢而來,舉起鞭子叱責鬼役說:‘陸翁他一向善良,好多事還未做完,何不把他交給我。你們回去告訴閻羅王,不會得罪。’鬼役遵命而去,他帶我返回。等回到家門口,跨進門檻突然跌一跤,一下子像夢中醒來。”一家人聽了陸翁的話,又驚又喜,更加相信,說:“田處士真是個仙人啊!”焚香叩頭,感謝不已。
消息傳入盧某耳中,他感到愧對親家,準備了酒菜上門為陸翁再生慶賀,舉止非常局促不安。有一天,陸翁偶然問起討債的事,陸駿如實稟告。陸翁沉默了好一會兒,恍然醒悟似的說:“這的確是我健忘了。”告誡媳婦再不要多費口舌。盧某見陸翁坦然無疑,以為他真的忘了,心裏暗暗高興而行跡上也漸漸更親近。
偶而有一次盧某到陸翁家喝酒,手持酒杯談得興致勃勃。突然間盧某捂住心口說痛得受不了,陸翁連忙派人把他送回家。陸翁一個人還在獨自飲酒,忽然似乎看見盧某又回來了,陸翁喜出望外,問他病好了沒有,快坐下繼續喝酒,倏忽之間盧某又不見人影。陸翁正在驚異,仆人進來報告說:“後院馬廄中,母驢剛生下一條小驢,非常可愛。”陸翁趕去一看,果然很雄偉。驢駒見了陸翁依依不舍,好像舊曾相識。陸翁心中疑竇叢生,拿起一根棍棒,一下子就將驢駒打死。家裏人又疑又怕,怎麼好端端的驢駒要被活活打死呢?大家都不理解陸翁的所作所為。
原來陸翁自從服用了田處士的丹藥後,內心極明朗,多少能知道些未來的事,隻是不可說出來罷了。他馬上走出叫來陸駿說:“你嶽父很危險了,何不快去探訪一下?陸駿去了,盧家果然鬧哄哄亂作一團。陸駿問仆人,仆人答道:“主人剛才扶著牆走進家門,忽然伸長脖子發出驢叫聲,叫了三聲,突然倒地而死。灌藥搶救多時才蘇醒,現在仍哀哭不停。”陸駿進內去看,盧某頻頻搖手,臉麵朝著牆壁說:“沒有臉皮見你,可替我回家謝謝你的父親。”陸駿回家告訴父親,陸翁一笑置之。
次日,盧某穿著華麗服裝,用牛車裝載著沉甸甸的銀錢來到陸家,登上客堂對著陸翁再拜說:“蒙你再生之恩,感激已極,還敢賴欠賬嗎?現在我承認錯了,特來請你原諒。”陸翁推辭不掉,又請他喝酒並詢問得病的原由。盧某忸怩著說:“講出來實在要被人笑話,但不講又不足警誡世人。我告辭回家時心痛到極點,忽然路上遇見一個騎驢老頭,笑著對我說:‘我是處士田木,就是先前替陸君治療疾病的人。’我很吃驚,向他求拜。他說:‘你心痛,何不喝喝石邊的清泉水?’引導我到一個地方,清泉晶瑩,叫我喝個夠。我看到石邊有個山洞,裏麵儲藏著銀子堆疊得像山一樣,我正癡癡望著,老頭突然拍一下我的脖子,說:‘狡詐啊!’我啞巴似的倒在地下,看自己已經變成了你家的驢駒。如果不是你當頭一棒擊斃驢駒,那麼我變成長耳朵禿尾巴的畜生就無法避免了。”
陸翁正在驚詫,再三安慰他。忽然婢女老媽子奔湧而來,慌慌張張稟告說:“老爺,大事不好了!小娘子自殺了!”陸翁趕緊奔進裏間去看,隻見三尺紅羅,盧氏已高懸在屋梁下。原來她因為羞愧父親的所作所為,感到無臉見人而上吊自盡。全家正束手無策,陸翁問道:“田處士所贈的第二粒丹丸還在嗎?”陸駿頓時想起,從妻子的繡囊中翻找出,解下盧氏,灌下丹藥,過了一些時候,她也就蘇醒過來。盧某愧見女兒,連忙悄悄離去。
陸翁第二天忽然夢見田處士來說:“你又獲得了生命,難道不能為嵫山修廟了卻這樁心願嗎?”陸翁對田處士再拜說:“不是不願意,可惜我的力量太綿薄了。”處士說:“盧某鬥室中有埋藏的銀子,可獲二千兩銀子。”說罷拂袖而去。這時陸翁也已夢醒,牢記著,但始終不了解此話的含義。
過了一個多月,盧某由於被鄉裏人嘲諷,無臉再在此地生存,想賣掉住宅搬家別處,苦於一時又找不到買主。派人問陸翁是否要,陸翁豪爽地即刻答應了,就用盧某還來的錢買下了他家的住宅。陸翁搬遷剛結束,挖掘地下,果然如數掘到藏銀。盧某得知自家住了數十年的屋內藏金被掘,悔恨不已,真是“此地無銀千萬兩,自家主人不曾知。”陸翁吩咐兒子帶上千兩銀子去嵫山布施。陸駿到了嵫山,看見山腳下有石叟石驢像,造型逼真,生動得像活的一樣。詢問當地人,答道:“這是張果老與他所騎的驢。”這才悟出處士姓田名木的本意,這田木合起來,不就是一個“果”字。
陸翁後來活到九十歲,更加不遺餘力廣做好事。陸駿後來中了解元。陸家世世代代虔誠祭祀田處士。隻是不清楚盧某的後代變成怎樣的遭遇。
杜若香先生曾在東平做過判官,他也曾聽到當地人詳盡地說過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