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隱子

南陽有個舉人杭某，性情慷慨，家境富有，交友廣泛，家中依附的食客很多，頗有東漢孔融所吟“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的詩意。閑暇時，杭某帶著小書童，騎乘小馬，往來於飄揚青簾酒旗的鄉村城市間。

一次郊遊，杭某偶然看見一個老漁翁，形貌像古代隱士，漁船停泊在水邊，穿著樸素簡陋，被賣酒的人打得很厲害。杭某上前詢問緣故，原來漁翁嗜酒如命，卻貧窮少錢，常在那家酒店賒欠喝酒。店主向他討賬，他總是拿不出錢，因此少不了挨打。杭某豪爽地替漁翁付清了酒債，漁翁也不道謝一聲，隻是靠在樹上放聲高歌道：

連日無魚欠酒錢，酒家抓住釣魚船。幾番欲脫蓑衣當，又恐明朝是雨天。

聽罷漁翁的歌，既真切又動情，言為心聲，發自肺腑，杭某感到他為人很奇特，問他姓名，他笑而不答。再問他，他說：“老夫沒有姓名，你隻要叫我酒漁就好。”杭某帶領他到近城一家最著名的酒店，與他一起對酌。漁翁酒量很大，吃菜也大刀闊斧。酒過三巡，他依然不肯告知姓甚名誰。杭某也就不再打聽，隻是告訴酒店主人：“今後放心賒錢賣酒給這位老翁喝，由我清償酒債，不會短缺分文。”漁翁仍舊不說一聲謝，喝得微醉，拿了魚竿就走掉了。一個多月後，杭某偶而經過酒店，問老翁喝酒情況，才知道酒資已欠下一千銅錢。杭某即刻代為還清，仍叮囑酒家讓老翁繼續賒欠酒賬，自己不定期來付清結賬，幾個月從未間斷。

一天，微風習習，漁翁提著魚拎著酒登門求見杭舉人，杭某邀他進屋。他也不謙遜，在廳中高高坐下說：“老漢貪吃，承蒙公子關照，慚愧的是未能有絲毫回報。現在將與你離別，特意拿來一尾魚，一壺酒，聊表微薄心意。”杭某吩咐廚師煮魚溫酒，與漁翁暢飲，推杯問盞，極為愜意。杭某問漁翁將去哪裏，漁翁說：“我像水上浮萍，不過漂往天涯海角罷了。我多次觀察公子，氣概不凡，隻是雙眉有時緊鎖，不知有什麼難言的心事。老漢雖然平庸笨拙，或許可以代你出些主意。”杭某說：“老人家真能洞察我心事。我平生沒有什麼不愜意的，可是有三樁恨事，因此耿耿於懷，不能安心。”漁翁聽後說：“能說給我聽聽嗎？”杭某說：“我家祖上收藏一張古琴，琴身布滿梅花圖案。一彈它，聲韻可以搖五嶽，泣鬼神，召風雨，裂金石。一次我偶然攜琴經過揚子江，水神派遣兩條蛟龍緊逼船舷，向我索琴。我不給它，蛟龍馬上興風作浪，波濤如山，船幾乎傾覆。我沒有辦法，隻好解開琴囊，把琴投入江心，風浪立即平靜，船才能安穩渡江。這是第一恨。我早年喜歡一名妓女，叫玉簪，極為聰明美麗。我與她預訂了婚姻，已安排好脫妓從良的日期，不料突然被邊疆將領沙娑島搶去。我心中的女子已像唐代名妓落在番將沙吒利手中一樣，當代卻沒有能把她從番將手中奪回的俠士古押衙。從此我這個有情郎，與玉簪竟成了陌路人。這是第二恨。我平生最愛杭州西湖，可是住的地方距杭州太遠。想搬家到那兒住，而南陽的幾十間屋又是祖先創建的，難以舍棄。南陽無山無水，塵俗得使人受不了。雖然想學他人葛洪搬家，但畢竟不能仿效淮南王劉安拔宅升天。這是第三恨。”因此，如魚刺卡喉，得以一吐為快，不僅舒了一口長氣，臉上也略略露出一絲笑意。

漁翁聽後用手拍打脖子說：“想不到啊。你這三件事，實在太難了！”他沉思了很久，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忽然笑著說：“不難!不難!我雖然沒有這樣大的法力，可是借一個奇異人物的法術，或許能辦到。城南有一棵老鬆樹，形狀像盤龍飛翔。距離樹東邊一尺四寸的地下，掘開一尺左右，能得到一個古瓦瓶。瓶口貼有符篆封蓋，請不要損壞瓶子，掘出後帶回家，靜心靜氣對著瓶子誦讀《楞嚴經》一百卷，那封蓋會自動脫落。瓶口打開後，異人就會出現。請你不要講出是我在多嘴多舌，泄露了不但事情辦不成，而且對我也很不利。”說完，拱拱手，告辭而去。第二天杭某再到城外去尋訪漁翁，竟已杳無人影。

杭某派遣仆役扛著鐵鍬到城南，走了一段路，果然有棵造型奇異的古鬆。照漁翁的話挖掘，果然得到古瓦瓶。帶回家放在桌上，天天朝它誦《楞嚴經》，瓶口有封蓋，像是與瓶體一起長成，上麵深深刻著符篆丹書。杭某並不識別丹書內容，隻是一心一意虔誠地誦經。誦讀完許多遍佛經後，瓶蓋突然衝天而飛，掉落地下。一位披金甲的神道手持兵器匆匆走到庭院中央，猛然一聲霹靂巨響，金甲神騰空飛去。杭某萬分驚駭，正向著瓶內端詳，忽然聽到身後有環珮叮當響。回頭一看，有個美貌女子，年齡約十六歲，俏麗得像天仙，她對著杭某拜了又拜。杭某拉她坐下，向她問話。女子說自己本是個通天狐：“唐朝時我得道，在人間遊曆戲耍。宋高宗南渡時，我還親眼見到蘄王韓世忠的夫人住在楚州北神堰，由於貧窮而在織草席。夫人高鼻子，胖臉上微有麻子。蘄王卻是美少年。他親手擒捉方臘時，年紀隻有二十四歲。後來我因為酒後使性誤傷人命，被尹真君收押在瓶裏，埋於鬆下。剛才你所見的金甲神，就是監符看守我的使者。身在瓶中像在沉悶地獄，如果沒有你的大力幫助，真不知要過多少漫長歲月才能熬出頭。但不知公子是聽誰的指使，請明明白白告訴我，以便我同時報答那位好心人。”杭某謹記漁翁的話，便撒謊說：“我在挖茯苓，偶然掘到的。”女子說：“符篆除了念經是打不開的。假如瓶子破碎，我的身體也就破碎，那就更加苦不堪言。這除了仙人是決不會知道如此訣竅的。”杭某終於不敢說出真相。他又問女子叫什麼名字，她說：“沒有名字，隻要叫我就很好。”從此住在杭某書房裏，夜晚仍回瓶中睡覺。瓶隱子與杭某賦詩飲酒，歌吟長嘯，相處得非常歡樂，隻是沒有更親密曖昧的關係。

很久以後，杭某與美女無話不談，也就把自己內心深處的三樁恨事告訴了瓶隱子。她說：“事情倒不難辦，隻是須減少我千年道行才辦得成。既然你已開口，本姑娘沒有其他辦法，隻能為公子親自去走一遭。”第二天瓶隱子背著古瓶來到揚子江邊，念咒多時，有一個有蜥蜴那麼大的小龍女，浮在水麵遊來。瓶隱子急忙把小龍女掬取入瓶，背著瓶飛跑。忽然間風雨雷電交加，老龍王帶領甲兵追趕，瓶隱子拔劍與老龍王交戰。老龍王打不贏，苦苦哀求說：“我與你一向無冤無仇，為什麼攫取我的愛女？”瓶隱子說：“你也知道無緣無故攫取是不近情理的嗎？杭舉人的古琴，是幾代傳家寶物，你為什麼憑借威風搶劫？想要你女兒明珠複回，古琴也應當完璧歸趙。”老龍王說：“可以。”捧出古琴交給瓶隱子，小龍女也安全回到江中。

瓶隱子把古琴帶回家，交給杭舉人，說：“第一道難題，幸虧沒有辜負使命。”杭某詳細察看古琴很久，才說：“不對呀！我琴的背麵有古老的銘文，上麵寫著‘山深氣清，萬籟蕭蕭。古無人蹤，惟石嶕嶢’十六個字。”瓶隱子聽說後，大為震怒，眉宇間顯示一副鄙夷不屑的神色，背上寶瓶，一轉身霎時不見。她迅速來到江邊，對著江水不停念咒，用古瓶汲水，江水滔滔流入瓶中。不一會兒，已能看見江底。老龍王害怕了，派王子來交涉。瓶隱子沒有閑功夫與他搭話，立即將它收入瓶中。將走時，老龍王奔到說：“仙人又有什麼要求？”瓶隱子說：“還我古琴！廚子調換野鴨的伎倆，是多麼可笑！”老龍王說：“姑且同你開個玩笑罷了！”於是捧出真琴出來。瓶隱子驗明古琴背後的銘文，才放出王子，並倒還江水。將古琴取回交付杭舉人，舉人仔細查看，這次真的是原物。

瓶隱子休息了幾天，又投身到邊將沙娑島左右隱藏起來。隻見一個少女從帳後走出，年紀十七八歲，白玉簪露出在帽邊，風致極美。瓶隱子猜測這就是杭公子的玉簪，念咒使她昏迷，一下子將其收入古瓶，駕起雲頭急急返回。取出女子讓她躺在臥榻上，請杭舉人驗一驗美女真假。杭舉人說：“美倒是很美，但她並非是玉簪。”瓶隱子說：“既然不是玉簪，何不送還給他們。”連忙將女子重新投入古瓶，又背著疾馳而去。

瓶隱子到了那裏，隻聽見人聲鼎沸，大夥緊張地在尋找女公子。瓶隱子在雲端說：“下界人不必驚恐，我是月府侍書女，女公子也是月府的掃花女，剛才奉了月府

妃子的鈞旨，臨時帶她回月府一遊，現在送還了。”說著跳落地下，女子也蘇醒過來。邊將沙娑島見了瓶隱子，迎上前去致謝，六軍歡聲雷動。沙娑島邀請瓶隱子進入大帳，懇摯地詢問月府情況。瓶隱子天花亂墜說了月府是八寶合成，桂樹叢生等套話。隻聽得沙娑島呼喚道：“快叫玉簪娘子前來聽仙人說天上故事。”

過了片刻，來了一個年十八九歲的美女，俏如天仙。她問瓶隱子道：“仙人肩上背著瓦瓶，派什麼用場？”瓶隱子說：“這是金仙用來承接玉露的，人如能進入瓶中就可以長生不死。”沙娑島說：“瓶中那麼小的地方，人能進去嗎？”瓶隱子說：“我自有法術，即便是將軍這樣魁梧的身體，進去了也不過像蒼蠅螞蟻那麼小。”沙娑島說：“讓我進去試試。”說完果真走進瓶裏，不久又走出。於是六軍兵士都爭相進入瓶口，兵士進去時都小如粟米，走出來又恢複常態。沙娑島問道：“女子能進去嗎？”瓶隱子說：“女子乃是五惡汙濁身體，入內恐怕要弄臟我寶物。”沙娑島再三哀求，瓶隱子說：“那好吧，等女人進去後我拿瓶子到天河裏徹底清洗一遍，才不會出毛病。暫且先允許女公子與玉簪娘子先進去試試。”玉簪聽了大喜，攜女公子一同進去，瓶隱子隨即也跳入，古瓶忽然不見。滿營軍士大聲喧嚷，仰頭向上，以為上了天，或許馬上能回來。等了很久，終於杳如黃鶴。

瓶隱子遁身而回，對杭舉人說：“第二道題目，又完卷了。”將兩個女子放在地上，很快都蘇醒了。玉簪也即刻認出杭公子，二人一見如故，愛恨交織。杭舉人既重逢舊情人，又得到了新歡，快樂無比。可是害怕沙娑島跟蹤尋訪到這兒，移居的念頭更加迫切，再次請求瓶隱子。瓶隱子覺得這事難辦，杭舉人說：“瓶隱子開始勤勞，最終怠惰，三道題目少做一道，總不是一塊完整的璧玉。”瓶隱子說：“這第三道題目實在難煞人，請留著這一恨為天地間存一個缺陷。”杭舉人一再請求，瓶隱子始終沒同意。

當天晚上，杭舉人終夜陪著兩個美女睡覺，忽然感覺到房屋震動，不久又聽到風浪聲，又聽到乒乒乓乓刀劍交鋒聲和人馬廝殺聲。杭舉人很吃驚，起身從窗縫中朝外望去，外麵漆黑一片。接著又聽到遠處寺廟的鐘聲，雞叫聲，突然所有聲音都沉寂下來。第二天早晨到門外一瞧，隻見靈隱寺、韜光寺、飛來峰、冷泉、斷橋、三潭映月等名勝都像推門而入，原來他的住宅早已搬移到了杭州，隻是瓶隱子和古瓦瓶都不見了。

第二年杭舉人袋裝古琴，攜二位美人，在天台、雁蕩山遊覽。看到對麵峰頂忽然有雲朵冉冉飛來，雲朵上有仙人背著瓦瓶俯視地下說：“杭公子很安樂啊！”杭舉人一看是瓶隱子，他與兩位美人立即拜倒在地，請求會麵敘敘。瓶隱子說：“為了公子的第三恨，我險遭不測之禍，你的家也非常危險。那天夜間替你拔宅飛過揚子江，江中癡龍王懷恨在心，想用武力劫奪。我用神劍削掉癡龍王一隻耳朵，而你們還在美美酣睡。我把你家安置在杭州後，正要去南海朝拜，菩薩已知我事，把我抓去笞打八百棒，背上棒瘡至今還未痊愈。你心腸好，請再替我諷誦《楞嚴經》萬卷，我就受恩非淺。”同時，奉勸你一句話：“遊戲二字真是太可怕啦！”說完飛走。

杭舉人回家後為瓶隱子如數念誦了萬遍《楞嚴經》，這以後杭舉人也修得仙術，偕同兩美人不知去了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