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紫又要出門。巧克力色的吊帶衫,緊身牛仔褲,雖然簡單隨意,但卻性感無比。她經過安然,肆意地笑了笑,顯得愈加的春風滿麵。
“都半夜了,又去約會?”安然問。
阿紫聳聳肩膀做出無奈之狀:“有什麼辦法,我身邊多的是男人,他們天天排著隊約我,推也推不掉!”
“今晚約了誰?”
“碼洋唄——”
“碼洋?”
“碼洋,就是有錢老板的別名,長知識了吧?”阿紫不屑地丟下一瞥,揚長而去。
一家豪華的餐廳裏。這個被阿紫稱為“碼洋”的男人,五十左右,微禿。咖啡色褲子,紫紅色尖領體恤直托著他尖銳的下巴。
他的身上從頭到腳無一不是名牌。如果這世上,有一種標簽往臉上一貼,便能證明自身的富貴程度,阿紫想,他一定會不惜一切重金去買。他懂得暴發後物質帶給他的富貴。可沒有人手把手教給他細節——比如衣服顏色的搭配,怎樣選對適合自己的款式,才能讓人覺得其貴——高貴。
他看阿紫的眼神貪婪如螞蟥。當一個男人在得到了財富以後,女人便是他進攻的惟一目標。很多男人把搞定多少女人視為抬高自己身價的一種判斷,尤其是一夜暴富的男人。他們在生意場上勾心鬥角,費盡心機,賺回來的錢,自然囑咐家裏的老婆孩子小心著花。可在外頭女人身上,他們卻花錢如流水,極盡一個英雄風範。
幾杯酒下肚,阿紫推說:
“我不能再喝了,再喝會醉的。”
“我還真想看你醉一回呢。”
“你想看我醉?是否想乘人之危?”她斜睨著他,微眯起眼,媚媚地淺笑。
他被她的笑攪得混沌不清,索性大著膽子試探:
“如果我想乘人之危,你會介意嗎?”
“那要看你的方式,還有本小姐的心情。”和一個自己看不起的男人,想引他上勾,又不能讓其察覺這種反感和利用,實在是件不容易的事情。而這些日子,阿紫的敬業精神似乎壓倒了一切。隻要對她有利用價值的人,她都一一去對付。
對於男人,她天生就具有一種魔鬼般的直覺。她知道什麼樣的男人肯為女人碼洋,什麼樣的男人不會。
酒幹了一杯又一杯,白色的泡沫溢出來,是女人心裏的煩惱。女人解憂的方式有很多種。被男人所傷,又找男人進攻,這也是一種方式。
半晌,那男人說:“這樣喝下去,恐怕醉的不是你,而是我了。如果我醉了,你會送我回去嗎?”
“送你去哪兒?”
“送我回房間,敢不敢?”他開始進攻。
“有什麼不敢的——”故意的半推半就。
“那是同意了?”他又追問。
她隻微笑,但心裏卻有幾分厭惡——,再繼續這個話題,不就像一個乏味的電影對白,索然無味。
“買保險的事,你想好了嗎?”阿紫話鋒一轉。
那男人一拍後腦,“差點忘了。不知阿紫小姐需要我買多少?”
“不是我需要你買多少,而是你自己需要買多少,這事該由你自己來做主。”
“既然這樣,我就買100萬,受益人是你。”他的調情和他做生意一樣,時有狠招。
要是平時,阿紫定會當其是一種玩笑,甩手而去。可今天,她卻破罐子破摔,無所謂地:
“既然這樣,那就謝了——”說著,她從包裏取出保單,請他簽字。
這樣爽直,幹脆!他一時懵住。他的假客氣被當作真福氣了。他似亂了分寸。不知何時,他的手心裏已被塞進一支筆。他握筆的手怎麼也找不到簽字的地方。
阿紫的身子微微向前傾斜,她的臉幾乎貼住他的手。
“喏,簽字欄在這兒。”她的手指往下一點。
他已騎虎難下。
如經曆一場豪賭。
贏的人高興。輸的人其實也是高興的。
他畢竟是一個久經商場的男人。豈能敗於一個小女子手下?他輕笑,他例來遵循所有的付出必有所得這一理念。既已付出,眼前的女人必定已是他的掌中之物了。索性大方到底,他直盯著阿紫,那眼光如獸!
他將簽了字的保單,折疊起來,並沒交給她的意思。
她當然也知道,事情並不會那麼簡單。
“你知道我為什麼要這樣做嗎?”隻一轉念,他便神情昂揚,眼睛更色。他直逼過來,語調變得極盡溫柔,“因為,我想做一件很浪漫的事!”
阿紫又為自己斟滿了酒。那黃色的液體,如女人的膽汁。
“那你知道我為什麼要這樣做嗎?——”她手托腮,橫掃了一個媚眼,誇張了女人的媚態。
這不是明擺著的麼?她不就是要了他的錢麼?要了他的錢就是他的人了。自古以來皆如此。沒有一個女人是攻不破的。錢,真是個好東西!他知道接下去的故事會變得繽紛而眩暈……!幾個錢又算得了什麼?他牽動嘴角,一笑而過。
稍頃,她說:“因為,——我想做一件有趣又有意義的事。”
她的語調比他更溫柔。
他在心裏失笑——這樣的男女之事,她竟然覺得很有趣。她竟然用了“有趣”二字!這女人實在太有意思。他哈哈大笑。
白色的寶馬像一隻棺材,她坐在他身邊,悶得沒有了聲音。路邊的樹在飛快地往後退著,而她在前行。人和樹的不同之處,就是人永遠無法像樹那樣靜止下來。在不斷前行的路途中,她知道她得到了很多,同時也失去了很多。
但她不認為這是一種頹廢。她每一天的生活和快樂,是用她“自己”買回來的!
車子駛入一片荒郊野外,戛然停止。
阿紫愕然。
她以為他會帶她回房間,可誰知竟會是在這種地方!
男人的呼吸開始急促。她沒有正視他,自己開了車門。正待下車,他卻一把抓住她,目光如鷹。
她掙紮著。這突如其來的窘迫,竟會是在這樣的地方!
兩個人滾落在地。雜草荒野,如水的月光潑了他們一身。連個隱藏的地方都沒有。天地間盡是窺視者!
她知道她已無處可逃。一種受辱的感覺。
她越覺得受辱,越是抗拒,他便更加覺得自己是一頭野獸。和任何男人一樣,他喜歡侵略,喜歡征服。
他使出了所有潛藏的獸性,進行最激烈的進攻。他感覺是在強奸。一種無盡的滿足和痛快。
終於,他發出一聲嚎叫。
一半是痛楚,一半是釋放。她也按捺不住,發出複雜的尖叫聲。
他滿足地遞給她那張保單。
她終於又一次得到了。身體的失去又算得了什麼?穿回衣服還是她自己。她自嘲地一笑,帶著墮落到底的危險的意味。
她叫安然查清楚了那個男人的妻子。她將那妻子的名字清清楚楚地寫在了保單的受益人一欄裏。她如釋重負地鬆了一口氣。
安然又告訴她,那個男人的妻子很可憐。雖然丈夫暴發了,但是給她的隻是一些少得可憐的零花錢。前不久,她聽朋友說那個男人的妻子鬧離婚,可因為錢的問題,那男人死也不肯離。
安然說:“你做了一件好事,對那女人而言,你簡直成了她的救世主了!”
阿紫苦笑。她救了那女人,可誰又能救得了自己?
不管怎樣,拿錢救了一個窮人總是一件好事。
窮人,她以前一直以為沒錢的人才算是窮人。可後來,她看到了那些民工,他們做一天吃一天,拿到幾個微薄的工資,便興高采烈地和妻兒買些酒菜慶祝,那溫馨和知足的表情讓她懂得,他們的精神並不貧窮。因為他們有愛。
相反,那些隻懂得埋頭賺錢的“碼洋”們卻窮得隻剩下了錢,在他們的眼裏,除了錢,精神生活貧乏得可憐。但是,他們在物質上又是富有的。
現在想來,最窮的人應該算是那些暴發戶的妻子。她們被“碼洋”們養在家裏,早已沒有了愛,在物質上她們隻能得到一些可憐的錢,家對於她們來說隻是一個毫無意義的空殼。這世上有多少女人,都是背著一個同樣堅硬的空殼在無奈地前行著。
葉城開了一輛越野車在梅園門口停下。敞開的車鬥裏全是玫瑰花樹,有些已開了花,有些還結著苞,新鮮豔麗。
一個女孩剛好經過梅園,一看是葉城,便衝過去纏牢他道:
“我的大詩人,可想死我了!這麼久你躲哪兒去了?電話也沒有一個。”
葉城推開她的手說:
“別這樣,叫人看見多不好!”
女孩詫異——
“喲,你什麼時候學會害羞了?”
葉城笑而不語。
“你還欠我一首詩呢!上次你說要獻一首詩給我的,都忘了?”
“有空再說吧,我這還有正經事要辦呢!”
“什麼事嘛?”女孩探頭看一下車鬥裏的玫瑰,“又耍花樣去騙女孩啦?這回又是誰呢?”
“你別亂講,這回可是真的!”
“來真的?!你不是說過你永遠不會去愛上一個女人的嗎?”
“那是以前,現在不同了——”
女孩露出妒忌的眼光,死纏著不肯走。
葉城正想敲門,阿紫從身後走來。她像看到一個熱戀中的情人一般,跑上來當著那女孩的麵“啪”地親了葉城一下。
女孩雙眼冒血,“哼”了一聲,氣呼呼揚長而去。
葉城看著那個女孩的背影,無奈地笑一下,用手摸了摸臉上的吻痕。
“你別以為我親你是因為我喜歡你,我隻是替你解圍而已。”阿紫微抬下頦,輕笑道。
葉城拍拍阿紫的肩膀,說了聲:“哥們兒,謝謝。”
阿紫仍不放過他,一臉嘲諷:“我什麼時候又成了你的哥們兒了?你用心良苦,可惜不知是個什麼結果!”說著,她幫葉城將車上的玫瑰搬進梅園。
白房子是流線型的,類似三十年代上海灘的小洋房。三麵用黑色的鑄鐵雕花欄杆圍住。白房子後院處是一堵古老的青磚牆。牆上開了個蝴蝶狀的石窗,用青石雕刻而成。梅園在幾次重修時,保留了那堵牆的原樣,因為有人發現那牆上的磚用的是清朝時期的青磚。梅園四周都是梅樹。唯這堵牆下卻種了幾棵楓樹和銀杏。
葉城在青磚牆下種下一棵又一棵的玫瑰。
阿紫不再幫忙,她雙手抱臂,遠遠站著。她看他種下那些玫瑰,神情有些恍然。
此時,安然下樓。
看著葉城做這些事情,她的心裏不是沒有感動的。可這些花頭花腦的事又能說明什麼?
“你知道這並不能改變什麼。”她看著葉城。
“我知道你常在這堵牆下構思你的小說,這些玫瑰也許會帶給你一些美好的聯想和靈感。”
“你的玫瑰隻會破壞我的感覺。”安然冷冷地,“這裏是梅園,不是玫瑰園。”
葉城僵住,他痛苦地看一眼安然,無比堅定地道:“如果你不喜歡,你來拔掉它們。”他微一側身,一眼瞥見牆上的蝴蝶石窗,那豐滿的雙翅,似欲振翅高飛,但它飛不走。那石窗,緣何偏偏是隻蝶?隻因這是蝴蝶的故鄉麼?
這個男人沒等安然來拔,他自己動手。九百九十九棵玫瑰,種的時候是溫柔地種,拔的時候是瘋狂地拔。那莖上的花刺根根紮著他的手,紮在他心裏。
安然知道,她又傷了他了。可她自己的傷卻更重。
為什麼她要一次又一次地傷他?
為什麼她要一次又一次地傷自己?
齊榮升當年送給白梅這個梅園時,他也親手種下一院子的梅樹,隻為討紅顏一笑。可白梅卻說:
“你這又是何必打呢?你知道這並不能改變什麼。”
她混在上海一幫娘姨們中間,齊榮升是知道她的,她不同於這些娘姨的庸俗。她是個冰清玉潔的女人。再說,梅城是她的故鄉。隻有梅園才是最適合她的去處。
她知道他對她好,他的心意她也領了。
但是這又能改變她什麼?
雖然,他幫她回到了她身體的故鄉,可她精神的故鄉又在哪兒?
他還得回到上海去,因為上海才是他的家。梅園隻不過是他一個金屋藏嬌之處,她隻不過是他身邊一個女人,其中的一個。
三十年代的一個無助的女孩。當她找不到她的精神家園的時候,她將淚吞回了肚裏。
曆盡紅塵萬丈之後,她在心裏說:“其實,我要的不是梅園……”
那麼,她要的是什麼呢?
梅花香了一園,她手攀著枝頭,梅花紛紛墜落。
她終於淚下。不是因為傷心,而是,一份沒有歸屬感的淒惶。
他會知道嗎?也許他永遠都不會知道。也許他什麼都知道。但萬丈紅塵中的男人,同樣也有身不由己的無奈……
安然的眼睛,像玫瑰花瓣,紅成一片。
她看著他,在心裏痛苦地問自己:
“我要的是什麼?我到底想要他什麼呢?”
阿紫仍然遠遠站著,雙手握成了拳頭,指甲深深嵌進肉裏,可她覺不出疼。她咬著唇看著這一切,眼裏充滿了恨。
為什麼他要這樣做?
為什麼她要這般對他?
紮傷的手剛好,又被刺得直淌血。他這是何苦?
她的心痛著。
為他的痛而痛。
好幾次,她都想衝過去拉開他,又生生忍了回來。
她的雙腿像生了根似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她恨他!她恨死了他——
為什麼要去幫他?他甘願為女人流血關她什麼事?!哪怕他去死,也不關她的事!
終於,所有的妒忌,所有的恨意,伴著一陣陣的心酸,淚水奪眶而出。她急步跑出院門。
葉城沒有注意,他已處於一種瘋狂狀態。玫瑰在他身邊撒了一地。
安然也沒有注意。她根本沒有看見阿紫。她的心全在葉城身上。
安然走近他,依然冷靜。但淚水卻終於滑落。他抬頭,一樣的淚流滿麵——
“你到底要我怎樣?才肯相信我愛你。”
她要他怎樣?她到底要他怎樣?
她知道她要一份深刻的感情,一份不變的愛。但是,懷疑的品性在她心裏也同樣的深刻。
擺在她麵前的這份感情,接受與拒絕也許都是一樣的結果。
這是一種殘酷的清醒!
安然無語淚下。在這樣的一份情感麵前,她不曉得怎樣去麵對。
“你還是不相信我?”葉城痛苦地問。“可是,你流淚了。你問問你自己,你為什麼會流淚?”他逼視著她,“因為你也愛我!不是嗎?你的拒絕隻是因為你對愛情本身的懷疑。你的懷疑破壞了我們之間美好的感情。我們都是凡人,對於未來誰也把握不準。但是,至少我們都有愛的權力,我們不能因為對將來的未知,而抹殺愛。你可以不相信我,不相信愛情。但你至少得相信這份感覺!我請求你給我一次機會,我將用我的一生來證明給你看……”
他在她麵前緩緩跪下。他已打算放下一個男人所有的自尊。他要給她一份徹底的愛。
“答應我,給我愛你的機會!”
還要他怎樣?從他眼裏,她讀懂了這份感情,深刻而固執。她的心為之動搖了。
可這樣的愛,在一個詩人身上又能延續多久?
“不要這樣了——”她想扶起他。
可他卻不肯起來,反而一把拉過她。她倒進他懷裏。淚眼相對,在一大片芳香的玫瑰之上。
他要她跟他走,一起去瀘沽湖。他告訴她,在傳說中瀘沽湖裏有一塊水晶魔石,隻要兩個相愛的人同時遊進水裏,便會受到魔石的祝福……
他的低語如一種催眠。
“給我一次機會,給我一次愛你的機會,我會用一生來證明這份愛情!”
她還有什麼話好說?她一直在渴望著一段刻骨銘心的愛,可她深入骨髓的懷疑又總是跑出來,將她的愛情半途截住,讓她無法往前走。
而這一次她將決定收藏起她的懷疑,她要去相信他一次。因為她也愛他。
於是,她答應了他,和他一起去瀘沽湖。
他高興得熱淚盈眶。顧不得手傷,緊緊地抱住她,眼裏盡是感激。
她在他的淚光中,看到了自己。在那一刻,她知道,她將走向一個萬劫不複的愛的深淵。
過了這一夜,她和他就要去瀘沽湖了,那是她向往已久的女兒國。
本想早早休息,養足精神。可是,越是想早點睡,越是睡不著。她索性起來,踱步到了院子裏。
月涼如水。她突然瞥見屋簷上有一道白光閃過。她抬頭看,是一個身穿白色旗袍的女人。
白梅!
——她不由大驚!
是自己無數次的呼喚,她才來的嗎?她看著白梅的身影。如冥冥中的召喚,她想找個地方爬上去。可她不知該從哪兒往上爬。
“不許你上來!你上來,我就跳樓自殺——”如一盆冷水傾頭而至。
她拿眼細看,“阿紫——”她失聲叫道。然後她拚命叫青蓮和綠裙。可她們不知野哪兒去了,連個人影也沒有。
“你別這樣,阿紫!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先下來慢慢說——”安然語無倫次,擔心得要命。
她突然想起頂層閣樓有一個天窗,可以通往屋頂。於是,她急步進屋,以最快速度跑上樓,到了屋頂。
整個小城燈火燦爛。
安然氣喘籲籲——
“阿紫!你不要嚇我,怎會這樣的?你喝了多少酒?”
“你真以為我會跳樓嗎?你真怕我自殺?我阿紫會為一個男人自殺嗎?開玩笑——!”
阿紫舉起酒瓶又喝了一口,然後晃著身子,眼淚直掛下來。她對著一片燈海大聲喊道:
“這城市那麼美,我也那麼美。可這城市那麼熱鬧,我卻那麼寂寞!為什麼?為什麼沒有人愛我?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安然抱住阿紫,她不知道阿紫受了什麼刺激才會變成這樣?
“追你的男人那麼多,怎會沒人愛你?”
“誰愛我了?誰?那些臭男人,一個個都隻想著抓我的胸脯,卻不知道怎樣來抓住我的心……又有誰真正愛過我了?!他們要的隻是我的身體啊……”
阿紫大哭著。
阿紫身邊的男人要多少有多少。可太多的結果反而是兩手空空。那一身潔白美麗的旗袍後麵,是一個女人寂寞的靈魂。
安然好不容易將阿紫半拖半拉地帶回房間。
在阿紫的床頭櫃上,是一塊疊得方方正正的酒紅色大浴巾。安然認得這塊浴巾。
那個雨天,她看著阿紫將這塊浴巾披上葉城的身體。這塊曾為葉城擋過風雨的浴巾,從那天開始,再也沒有放進浴室裏,原來是被阿紫疊在了床頭櫃上。
怎會有這種變化?
難道是他使阿紫有了這種變化?
一個女人如果不是被愛所傷,又怎會死去活來,痛成這樣?!
安然不由地拿起那塊浴巾。稀裏糊塗的阿紫卻似突然清醒過來,一把搶回浴巾,抱在懷裏。她衝安然大叫:“你別動它——!”
這突兀的舉動,不竟使安然怔住。
她驀地醒悟:原來阿紫一直在愛他!也許比她愛他更深,更多。
到此刻,她才恍然大悟阿紫以前種種的行為。
她深深地看著阿紫,終於問出口——
“你愛他?你一直在愛他?為什麼你不早告訴我?”
阿紫不語,隻是抱著浴巾,失聲痛哭。
安然抱住阿紫,安慰似的,“哭吧,哭出來會痛快一些。”
安然想起那天晚上,阿紫和葉城走後,並沒回過梅園。他和她在一起?他們兩個在一起!
心底驀地升起委屈,她的心竟痛到了極點!
夜已深。一排夾竹桃倚牆而長,在燈光下閃爍著,舞動著。高牆內是一幢大得出奇的別墅。那是葉城一個人居住的地方。
院門沒關,穿過種滿花草的深深庭院。其中一個窗口燈火通明,音樂從窗內震蕩而出。
在這樣的深夜裏,是在開一個人的派對嗎?誰知道呢?也許室內有美女相伴呢!
終於聽到門鈴的聲音——
“怎會是你?!”葉城興奮加詫異。從來都是他去找她,可現在,她卻破天荒地找上門來,竟然是在這樣的深夜裏。
安然平靜地走進他的房間。
瘋狂的音樂幾乎能將人的心給震碎。
葉城忙著去關音響,說:
“一想起明天,真想這一夜不要過了。因為太激動,隻能讓聲音來壓倒自己。你是不是也和我一樣睡不著?”葉城手舞足蹈,像個大孩子。
“是的,我也睡不著,但不是因為激動。”安然冷漠地說。
隻一瞬間,他便覺得了,她有點不對勁。也許,是很不對勁。
“怎麼了?”
“我來找你,隻是想給你一個結局。一個你一直想要得到的結局。”她說著,很快解開衣服扣子,裏麵的肉粉色內衣也應聲脫落。那裸露的身體驀然間橫陳在他眼前。
如此完美的女人的身體!如一道驚雷,在他心裏炸開。他隻覺得兩耳發熱。他明明在張口說話,可卻尋不到一絲聲音。
安然向前移動,在他跟前停住——
“你不是很想要我嗎?”
一種本能的反應。他突然將她抱住,俯下身瘋狂而熱烈地吻她。她回應著,同樣的熱烈,可卻帶著更深的失望和決絕。
他覺得了。猛地停住。
他看見一滴清淚正滑下她美麗而蒼白的臉龐。
她霧著眼睛問:“為什麼不要我?!”
“這不是你——告訴我,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他隨手拿起床上的一塊浴巾披在她身上。那塊浴巾是他洗完澡擦過身體後扔在床上的。
她的身體顫抖起來,不知是痛苦還是冷。
他的浴巾隻是一塊浴巾。而阿紫床頭櫃上的那塊浴巾,卻已是一份紀念,一份回憶。
她重重地將浴巾摔在地上:“為什麼你可以要別的女人,卻不要我?”
“你和她們不一樣。我跟她們之間是玩,和你卻是愛。你不可以拿自己和她們去比。”
“有什麼不一樣?你玩她們也好,愛我也好,隻不過用的手段不同罷了”!
葉城痛苦地看著她,兩眼已充血。他喊道:“我想愛一個人,好好地愛一個人。為什麼你不給我這樣的機會?我們之間一定會很完美!為什麼?為什麼你要一次又一次地破壞它?”
“為什麼?”她也在心裏問自己。
她明明是愛他的。她當然知道他和別的女人之間,隻是逢場作戲。在今夜之前,她應該早已說服自己了。她原本不該再去計較這些。可是,當一個女人真正愛上一個男人的時候,她會變得不可理喻地自私起來。
她愛他。她又恨他。
她穿回衣服,欲轉身離去。
他一把拽住她,如一頭被激怒了的猛獸。
“你不是想我要你麼?既然這樣,你來了就不要再走!”他一把將她抱起來,按在床上。一陣狂亂而迷失的吻。她在他身下毫無力氣掙紮。她竟然順從如綿羊。
而她的順從更是傷了他!他終於停下來,用理智抗拒了奮湧而至的欲念。
“為什麼要用這樣的方式和我告別?我不會答應!”
她的上衣領子敞開著。突然,她憤怒地舉起手,給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
“這樣的告別方式,你該滿意了吧!”說完,她摔門而去。
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會這樣?!他像動物一樣伏在地上,抽泣失聲。
梅園的青磚牆下,是一地淒惶的玫瑰。
零落成泥碾作塵。還未來得及美麗便橫遭摧殘。
安然經過它們,怵然心驚!那一地冤死的花魂,發出淒涼的聲音。似在訴說著它們的不甘和不願。
她走過一地玫瑰,心已沉入冰點。
物換星移,三十年代的白梅也曾在這堵牆下無數次地徘徊,無數次地思索。
她輕哼著在上海唱紅了的“卡門”之歌——
“愛情不過是一件普通的玩意,
一點也不稀奇。
男人不過是一件消遣的東西,
有什麼了不起?
什麼叫情?什麼叫義?
還不是大家騙自己。
什麼叫癡?什麼叫謎?
簡直是男的女的在做戲。”
……
是沒有經曆過愛情之前的玩世不恭,還是經曆愛情之後的絕望?
她抬頭看天。這世上,有愛情嗎?
蒼天無語。
“不!這世上根本不存在真正的愛情。”是一個淒婉的女人的聲音。
白梅!
她心裏一怔,忙四顧尋找。
“為什麼?為什麼你會說沒有愛情。你能告訴我,當年的你是因為愛他而離開,還是因為恨他而離開?”
“有時候,愛即是恨,恨即是愛……”
“到底有沒有愛情?”她仍心有不甘。
“所有的刻骨銘心和愛恨糾纏,在生命的盡頭,都是一片空白。”
……
那個聲音突然消失。她得不到答案。
仿佛經曆了一場夢。
她握緊雙手,手心裏全是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