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十歲那年的秋天,發生過這樣一件事。我在紅薯地裏刨紅薯,那天運氣好,收獲頗豐,籮頭竟然沉甸甸的,竟然刨到了一塊碩大的路根紅薯,我興奮不已,對接下來的運氣充滿幻想,以為還有更大個頭的紅薯在田地深處等著我。為了行動方便,我在田頭的護路溝底刨了一個坑,將籮頭裏的紅薯先埋在那兒,等刨了更多的紅薯彙集後回家。就在我刨坑時,那一小股旋風突然從鍬刃上升起,讓我猝不及防嚇了一大跳。我剛剛把鐵鍬踩進土裏,緊貼著鍬體就冒出一股旋風,哧溜溜轉動,有一株辣椒棵子那麼大,掠起土塵草屑,圍著我旋個不停。我弄不清它要幹啥,盡管知道野地裏的旋風大有來頭,但因為紅薯地裏人多,不遠處就有小夥伴們在吵吵嚷嚷摔跤玩耍,所以我並不害怕。那股旋風旋個不停,像一隻野狗,像在訴說滿肚子的埋怨,轉了兩圈後看我不太理它,就一尥蹶子跑遠了。旋風的出現沒有讓我的鐵鍬停下來,我掘起那鍬土,接著又挖了第二鍬。我的鐵鍬再次吃進土裏時,又一股旋風拔地而起,而且比剛才那股旋風體魄大了許多,颼颼轉著,像是一株小桑樹。我身上開始起雞皮疙瘩,我的汗毛有一部分也悄悄站立起來。鍬下生出的兩股旋風讓我有些緊張。但小桑樹沒有圍著我轉圈,而是徑直走開,也沒有膨大身體的打算,在我盯著它時它已經悻悻地消失,仿佛在嗔怪:“有你這樣的嗎?真難纏!”我愣了一刻,但還是懵裏懵懂果敢地掘了第三鍬。這一鍬沒有掘出旋風,但鍬底極沉,像是有人拽著鍬頭,隨著我握緊鍬把兒加大杠杆力,隻聽見咕咚一響——竟然掘出來一塊斷裂了的長骨頭,一看就是人的股骨。我害怕極了,但好奇心促使我麻著膽子又蹬下一鍬,這一次掘上來的是一塊漚糟了的棺材板,斷茬洋溢出濃烈的鬆柏芳香……
要是僅僅鍬底下冒出來兩堆旋風、一根枯骨,倒也沒什麼可稀罕的,在田野裏這類事多了,幾乎司空見慣。真正不尋常的事情發生在紅薯地裏,在刨紅薯人們的鐵鍬底下。我們對收獲紅薯的不同層次有不同的叫法,真正的收獲紅薯叫“出紅薯”,而在收獲過後的田地裏再次挖刨紅薯的散兵遊勇才叫“刨紅薯”。生產隊大集體的勞動總是粗枝大葉,沒誰認真幹活,所以紅薯田裏落下沒出淨的紅薯再正常不過。本來紅薯在土地深處自由遊行,並不太按秩序安家立業,有些長蒂紅薯遠遠地離開母蔸,是獨行俠,不管不顧一頭紮向地層深處,出紅薯時又怎能不被落下?恰恰就是這些獨行俠,給刨紅薯的人帶來無限的探索快樂。我們稱這些遠遠離家出走的紅薯叫“路根紅薯”。我們對路根紅薯充滿向往並不在紅薯本身,而是在挖刨過程中可能出現的意想不到的事。土地深處的秘密實在太多,說不定在你深挖尋找那塊路根紅薯時,土地會猛然舉出來一罐金銀珍寶什麼的——我說這話絕非空穴來風,僅僅是昨天,就有人一鍬下去,咯噔鈍響,竟然刨出一罐銅錢。人群呼啦圍過去,歡天喜地去搶地底下流出來的寶物。田地是公家的,所以田裏的一切都是公家的,不是誰發現就屬於誰。我也從人縫裏鑽進去,趴在地上搶到了兩枚鏽成一體的銅錢,上頭刻著“康熙”兩個字,另兩個字已被綠鏽平掉(在接踵而來的冬天裏,我用這兩枚銅錢納製成雞毛毽子,和小夥伴們消磨寒冷而漫長的時光)。在另一塊地裏,有人挖出一隻陶製鳳凰,紅紅藍藍,色彩絢爛,好像不是從地底下蹦上來的,而是剛從燒成它的火窯裏飛出來的。當然,刨紅薯的人們挖到田鼠的倉庫,挖出一堆黃澄澄的小動物儲備越冬的豆粒更是屢見不鮮。就是單說刨紅薯,也是豐富多彩。有人擅長東一鍬西一鍤地亂掘,不知道哪一鍬哢嚓一響就與一塊等待他的紅薯不期而遇;而另一些人則老老實實把守一溜地方,平排挖地,總有紅薯逃不脫這不漏魚的大網,乖乖地跳到地麵上來。但其實刨紅薯也隻是一個說法,大夥兒刨的時間短,歇的時間長,大部分時間是在拉呱打鬧,紅薯地就是一處聚會的大廣場。土壤濕潤而鬆散,像是一地紅砂糖。那是世世代代熟耕的田地,連一小塊磚碴砂薑都不可能藏身,玻璃本來就罕見,當然不會被丟在這野地裏,所以盡可以在裏頭摸爬滾打,端坐、翻筋鬥、躺臥,像是置身在一床碩大的廣闊新棉被上。大人們在講古,笑聲與謔語並起;孩子們奔跑、摔跤,嗷嗷亂叫,一地的歡樂之花盛放。隻有這個時候,你才能理解啥叫“斷竹續竹,飛土逐宍(肉)”,你才能明白這詩歌裏深刻自然的含義。在這樣的場景這樣的土地上,發生任何事情都不過分,都是正常的。要是有一天有人一鍬刨到了一個航空母艦或天外來客的飛船殘骸之類,我也不覺得稀奇,聽說某地某人在田裏一鐵鍁下去,不就掘出了一塊世界上最大的紅瑪瑙!
土地深藏的秘密不是村子秘密的核心,真正的秘密是在話語裏,在人們的傳說裏。這種秘密深厚而繁密,就像土地本身一樣。與這種傳說的秘密相比,現實生活中的一切都顯得單調而重複,甚至可以讓人忽略,或者說現實僅僅是傳說的一個微小的影射片段而已。村子裏的每個家族、每處地方都重疊累積著精彩的傳說:這個水塘角曾經漂浮過一雙紅鞋,誘使誰的閨女溺水而亡;那株楝樹曾被夏天的響雷劈過,而且連帶劈走了一個小夥子,這小夥子相貌俊美,是被玉皇大帝選去當侍候童子的;這處路口有幾年有鐵塔一般的路神出沒,因為不遠處總是有成群的鬼火聚集,那是路神在提防群鬼害人;南地的那塊田裏有個水牛精,它總在深秋裏站在田當中哞叫,誰誰衝撞了它,被嚇得患了一場黃疸病;誰的爺爺亡靈出殃,碰著了一棵桑樹,所以那被殃打了的綠樹就立馬死了半邊,葉子像被開水燙過一樣;誰的魂靈又附上誰的身兒說話,因為他生前做過虧心事兒,到了陰間也不得安生,要托魂還債……這些傳說在村子裏縈繞堆積,構築了另一道風景,另一個世界。村子之所以生生不息,之所以曆盡災難但最後總是存在下來,甚至像當年黃河決口被洪水夷為平地,像1942年的旱災將一村人趕下南鄉逃荒,以及20世紀初的戰亂匪患……一切災難過後,村子會神奇地複原,仍像當初一樣。除了肉眼能見的這片實在的土地外,是在這片土地之上的另一個更豐滿完整的世界頑強地存在著,這才是村子一次次死而複生的根源,是村子的精魂,也是真正的家園。
我的長篇小說《夜長夢多》,力圖寫出村子的本質,寫出這些深藏的核心秘密,寫出那個看不見的家園。盡管我曾經生活其中,但要寫出這一切也並非易事。因為傳說都具有其神秘性,每種傳說又都是分離的,很難將其集合成一體。小說最初的名字叫《傳說蕩漾》,強調的就是對村子來說傳說的重要性和傳說所獨蘊的決定曆史走向的力量。
村子是中國最基本也是最完整的社會構成單位,一個村子就是一個獨立世界。有一句話說,縣城是個大村莊,北京是個大縣城,形象概括了中國的社會形態。可以這樣說:村子的價值觀就是傳統中國的價值觀,寫透村子,也就寫透了中國。我嘗試將我對人對事的認識,都集中到一個村子來表現,從而構建一個屬於我的語言世界。
我想讓這個世界豐滿真實,成為我的心靈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