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餘姚曆史悠久,文化發達,科名鼎盛,享有“東南最名邑”“山水中開文獻邦”等美譽,與同省之慈溪縣、鄞縣並稱為“科舉金三縣”。王陽明與東漢隱士嚴光,明清之際思想家朱舜水、黃宗羲並稱為“餘姚四賢”。王陽明先祖為西晉光祿大夫王覽,乃山東琅琊王氏。晉室南渡,王覽之孫王曠隨晉元帝司馬睿南遷,王曠之子王羲之徙居山陰。兩宋之際,王羲之二十三世孫、迪功郎王壽自上虞達溪徙居餘姚,從此在餘姚繁衍開來。王華、王陽明父子二人是餘姚王氏家族舉足輕重的人物,父子進士(王華為狀元,王陽明為第二甲第六名進士),這一現象,終明一代,筆者隻檢得六例。餘姚王家的來曆與王陽明的先祖第一講王陽明的家世
王陽明的出生地餘姚曆史悠久,名人輩出。境內有母係氏族繁榮時期的文化遺址代表——河姆渡遺址。餘姚縣建置悠久,置縣有秦、漢兩說:如萬曆《餘姚縣誌》謂“秦始皇二十六年始置,故越地,屬會稽郡”萬曆《餘姚縣誌》卷一《輿地誌一·沿革》,萬曆二十九年刻本,中國數字方誌庫·影像版,葉2a。下文所引地方誌係刻本采自“中國數字方誌庫·影像版”者不再重複注明。,唐人李吉甫《元和郡縣圖誌》謂餘姚縣“本漢舊縣。舜後支庶所封之地,舜姚姓,故曰餘姚”[唐]李吉甫撰,賀次君點校:《元和郡縣圖誌》卷二六《江南道二》,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619頁。。其上級機構會稽郡有明確的設置時間,是在秦王政二十五年(公元前222年)。[漢]司馬遷:《史記》卷六《秦始皇本紀》,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234頁。秦代以降,餘姚湧現出許多彪炳史冊的曆史文化名人,如東漢嚴光、明清之際思想家朱舜水、明末清初著名學者黃宗羲等,嚴光、王陽明、黃宗羲、朱舜水並稱為“餘姚四賢”。餘姚的科舉成績也非常突出,有明一代,餘姚縣考中進士369人 孫國華:《明代“科舉金三縣”區域文化現象評述》,《科舉學論叢》2017年第1期。,隻嘉靖十四年(1535)乙未科一科,餘姚人士便有14人考中進士,狀元韓應龍、榜眼孫升同為餘姚人。 《嘉靖十四年進士登科錄》,龔延明主編、邱進春點校:《天一閣藏明代科舉錄選刊·登科錄》(點校本)。
憑借當地人的文化成就,餘姚享有“東南最名邑”(宋人範仲淹語)、“山水中開文獻邦”(清餘姚人邵晉涵語)等美譽。梁啟超評餘姚文化地位之語更為精彩:“餘姚以區區一邑,而自明中葉迄清中葉二百年間,碩儒輩出,學風沾被全國及海東。陽明千古大師,無論矣;朱舜水以孤忠羈客,開日本德川氏三百年太平之局;而黃氏自忠端(黃道周)以風節厲世,梨洲(黃宗羲)、晦木(黃宗炎)、主一(黃百家)兄弟父子為明清學術承先啟後之重心;邵氏自魯公、念魯公以迄二雲(邵晉涵),間世崛起,綿緒不絕。詩曰‘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又曰‘昔吾有先正,其言明且清’。生斯邦者,聞其風,汲其流。得其一緒則足以卓然自樹立。” 梁啟超著,周嵐、常弘編選:《飲冰室書話》第五編《學與術·複餘姚評論社論邵二雲學術》。
王陽明的先祖是西晉光祿大夫王覽,乃琅琊王氏。王覽,字玄通,曆司徒西曹掾、清河太守、太中大夫、光祿大夫,獲封即丘子爵位。卒於晉武帝鹹寧四年(278),壽七十三,諡曰“貞”。王覽有六個兒子:王裁、王基、王會、王正、王彥、王琛。王正子王曠,淮南太守,隨晉元帝司馬睿渡江南遷,王曠之子王羲之徙居山陰。王道(王裁子、王羲之叔父)也隨晉元帝渡江,“拜右將軍、揚州刺史、監江南諸軍事,遷驃騎將軍,加散騎常侍都督中外諸軍、領中書監、錄尚書事、假節,刺史如故”。總之,魏晉時期的王家是望族,甚至完全掌握東晉政局,時有“王與馬,共天下”之歎。兩宋之際,王羲之二十三世孫、迪功郎王壽自上虞達溪徙居餘姚[明]王守仁撰,吳光、錢明、董平、姚延福編校:《王陽明全集》卷三三《年譜一》,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345頁(書中所引《王陽明全集》皆此版本,下文簡稱《全集》,不再標注作者、編校者、版本);[唐]房玄齡:《晉書》卷三三《王祥傳附王覽傳》、卷六五《王導傳》、卷八〇《王羲之傳》、卷九八《王敦傳》,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990、991、1745—1754、2039—2103、2553—2566頁。,此後便在餘姚生息繁衍。
王羲之有子數人:玄之、凝之、徽之、獻之。王羲之至王壽的譜係暫難勾稽,王壽的事跡亦難檢得。王壽五世孫王綱是元末明初人,王陽明的六世祖。王綱,字性常,與弟弟王秉常、王敬常“以文學知名”。他被賦予某種神秘色彩。元末,王綱背著老母親到五洩山中避兵災。有一個道士前來投宿,王綱非常有禮貌地接待了這位道士,並說:“君必有道者,願聞姓字。”道士說:“吾終南隱士趙緣督也。”兩人徹夜長談,趙道士教給王綱占卜之術,並給他算了一卦,說:“公後當有名世者矣,然公不克終牖下,今能從吾出遊乎?”王綱因家中有老母,麵露難色。趙道士笑了笑說:“公俗緣未斷,吾顧知之。”然後就離開了。洪武四年(1371),已經七十歲的王綱以文學征至南京,誠意伯劉基舉薦他為兵部郎中。恰逢廣東潮州地區民眾動亂,朝廷擢王綱為廣東左參議,督理軍餉,這是洪武九年(1376)的事了。王綱對自己說:“吾命盡茲行乎?”於是與家人訣別,帶著兒子王彥達赴任去了。到了潮州,隻身一人前往勸諭亂民,民眾無不心悅誠服,表示歸順。但誰也想不到,回程至增城,遇海盜曹真等人。曹真一開始對王綱禮遇有加,希望王綱當他們的元帥。王綱曉以禍福,但曹真等人哪能聽進去。曹真等人讓王綱居高台上,每天一拜請,但王綱堅決不從,大罵不止,遂被殺害。其子王彥達求死,群賊也想殺了他,但賊首說:“父忠而子孝,殺之不祥。”給了王彥達食物,讓他用羊皮裹著王綱的屍身,葬在禾山。王綱去世時,王彥達才十六歲。
洪武二十四年(1391),禦史郭純以此事上奏,朱元璋遂下詔在王綱去世的地方立廟祭祀,並授王彥達官職。但王彥達認為父親是為國盡忠,沒有接受朝廷給的官職,從此粗衣惡食,終身不仕。《全集》卷三八《世德紀·王性常先生傳(張壹民)》,第1525、1526頁;[清]張廷玉:《明史》卷二八九《忠義傳一·王綱傳附王彥達傳》,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7414頁(下文《明史》不標作者的皆為此版本,少量引用[清]萬斯同416卷本則逐一標注作者信息);雍正《廣東通誌》卷二七《職官誌二》,雍正九年刻本,葉22a。去世後與父同祀“忠孝祠”,同列《明史·忠義傳》。“忠孝祠”在廣東增城縣南門外。嘉靖七年(1528)十月,王陽明曾在廣東增城拜謁忠孝祠,並有《謁祠詩》:“海上孤忠歲月深,舊壝荒落杳難尋。風聲再樹逢賢令,廟貌重新見古心。香火千年傷旅寄,烝嘗兩地隔商參。鄰祠父老皆仁厚,從此增城是故林。”九世孫王業浩《謁祠詩》:“增江崇祀主恩深,忠孝根源尚可尋。仗鉞百蠻彰舊德,驅車五嶺獨盟心。重忻廟貌新輪奐。莫歎烝嘗隔卯參。四壁更饒珠玉璨,譜將弦管舞桑林。”康熙《增城縣誌》卷二《政治誌·壇廟》,康熙二十五年刻本,葉11a;乾隆《增城縣誌》卷八《祠祀》,乾隆十九年刻本,葉10a-12b;嘉慶《增城縣誌》卷一〇《職官》、卷八《祠祀》,嘉慶二十五年刻本,葉21b、18a-20b。
王彥達辭官不就,歸鄉後將心血傾注到兒子王與準身上。王彥達把祖祖輩輩傳下來的書籍托付給王與準,並和他說:“但毋廢先業而已,不以仕進望爾也。”王與準遵從父親教誨,閉門苦讀,學業不斷精進。拜師求學者越來越多,但王與準都拒絕了,他說:“吾無師承,不足相授。”其後,王與準去浙江四明山中從趙先生學習《易》。趙先生很看重他的誌節,想把族妹嫁給他並勸他入仕。王與準說:“昨聞先生‘遁世無悶’之誨,與準請終身事斯語矣。”趙先生非常慚愧。王與準果真踐行了他的誓言,隱居不出,並自號“遁世翁”。但遁世避擾的他並未放下學問,潛心研讀《禮記》《易經》,著有《易微》。王與準給自己算得一處居住地秘圖湖,在餘姚縣治北秘圖山下。秘圖山本名方丈山,唐玄宗天寶六載(747)改名秘圖山,據說是大禹藏秘圖的地方。一日,王與準占卜得《大有》卦中的《震》卦,便對兒子王傑說:“吾先世盛極而衰,今衰極當複矣。然必吾後世再而始興乎?興必盛且久。”王與準去世十年後,也就是宣宗宣德年間,其子王傑成為貢生,在南京國子監學習。祭酒陳敬宗很賞識他,不讓他當學生,命國子監率性堂、誠心堂、崇誌堂、修道堂、正義堂、廣業堂六堂的老師、學生向他學習。胡儼與王傑同舍,從王傑那學到很多知識。 《全集》卷三八《世德紀·石先生傳(胡儼)》、《槐裏先生傳(戚瀾)》,第1526—1529頁;光緒《餘姚縣誌》卷二《山川》,光緒二十五年刻本,葉1a;《成化十七年進士登科錄》王華家狀,龔延明主編、方芳點校:《天一閣藏明代科舉錄選刊·登科錄》點校本·上,第530頁。《石先生傳》作者胡儼待考。明朝有南昌人胡儼,永樂二年任南京國子監祭酒,宣宗即位後召為禮部右侍郎,辭歸,正統八年卒(《明史》卷一四七《胡儼傳》,第4128頁),不可能“忝與同舍,受世傑教益為最多,而相知為最深,因得備聞翁(王與準)之隱德,乃私為誌之若此”。
王傑子王倫,字天敘,即王陽明的曾祖父。王倫遵循其父王傑的教誨,勤於讀書,弱冠時浙江世家大族紛紛延請他當老師,經他指導的學生,品性、學業都有可觀之處。王倫特別喜歡《儀禮》《春秋左氏傳》《史記》,著有《竹軒稿》和《江湖雜稿》。《全集》卷三八《世德紀·竹軒先生傳(魏瀚)》,第1530、1531頁。王倫有子六人:王榮、王華、王袞、王冕、王黼、王黻。《成化十七年進士登科錄》王華家狀,《天一閣藏明代科舉錄選刊·登科錄》點校本·上,第530頁。王華是王陽明的父親,王陽明的叔父王袞藝學積行,六次參加鄉試落第,早卒,私諡“易直先生”光緒《餘姚縣誌》卷二三《列傳八》,光緒二十五年刻本,葉4ab。,王陽明的其他幾位叔伯,暫未檢得相關記載。
王陽明是中國曆史上響當當的名人,名人效應引來人們“考證”起他的祖籍地,出現的爭議主要是有人認為王陽明祖籍在上虞。如據2007年3月25日的《光明日報》報道,浙江上虞市陳溪鄉七十多歲的退休曆史教師王嶽峰發現了《虞南達溪王氏宗譜》《達溪王氏宗譜》兩套族譜。《達溪王氏宗譜》謂“澤元公謂上虞達溪王氏始祖”“暨陽教授,遷居姚江,陽明其十一世孫也。千四公十世生華,華生守仁,道學經濟,超絕古今”。2017年3月16日的《浙江日報》也以《上虞發現王陽明家譜》為題做了報道。該報道一出便遭到不少學者的質疑。夏國初先生說,且不說《達溪王氏宗譜》所記載的內容準確與否,即使照此譜所言,從千四公王壽始居餘姚以來,傳至王陽明已曆十代,那麼王氏也至少在餘姚生活了二百多年。而所謂“祖籍”,不管是在古代還是現在一般都不會超出父、祖之籍貫。因此,說王陽明祖籍上虞至少是用詞不當,說他“根”在上虞,倒還說得過去。 夏國初:《由王陽明祖籍上虞說談家譜》,《餘姚論壇》2007年4月15日。
鄉試錄、會試錄、進士登科錄等科舉錄中提供的信息是討論曆史人物祖籍繞不開的重要史料。進士登科錄、會試錄有嚴格的編纂辦法,如進士登科錄,“國朝故事,進士釋褐之後,禮部錄讀卷官、執事之臣氏名與諸進士家狀並及第三人之對策,刻之為《登科錄》。既進禦,乃頒在朝群臣及諸進士,以布天下”[明]何喬新:《椒邱文集》卷一八《題跋·書進呈登科錄後》,《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台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1249冊,第304頁。下文,《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簡稱《四庫》,《續修四庫全書》簡稱《續修》,《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簡稱《存目》,《四庫禁毀書叢刊》簡稱《禁毀》,《四庫未收書輯刊》簡稱《未收》。,有明一代,進士登科錄不僅是進士身份的官方證明,也是查核進士自身和家庭狀況的檔案依據。會試錄是會試後所編名錄,也需進呈禦覽。由於會試中式者一般會參加殿試並成為進士,所以,會試錄是進士登科錄的重要補充,其價值不應被輕視。 王紅春:《明代進士家狀研究》,上海書店出版社2017年版,第22—27頁。筆者所見王華、王陽明父子的科舉錄有五份。
具體來看這五份科舉錄中的記載:一、《成化十六年浙江鄉試錄》:“王華,餘姚縣儒士。” 《成化十六年浙江鄉試錄》,《天一閣藏明代科舉錄選刊·鄉試錄》,寧波出版社2016年版,第6061頁。二、《成化十七年會試錄》:“王華,浙江餘姚縣儒士。” 《成化十七年會試錄》,《天一閣藏明代科舉錄選刊·會試錄》上,寧波出版社2016年版,第449頁。三、《成化十七年進士登科錄》:“王華,貫浙江紹興府餘姚縣,民籍。儒士。治《禮記》。字德輝,行二,年三十六,九月二十九日生。曾祖與準。祖傑,國子生。父天敘。母岑氏。具慶下。兄榮。弟袞、冕、黼、黻。娶鄭氏。浙江鄉試第二名,會試第三十三名。” 《成化十七年進士登科錄》,《天一閣藏明代科舉錄選刊·登科錄》點校本·上,第530、531頁。四、《弘治十二年會試錄》:“王守仁,浙江餘姚縣人。” 《弘治十二年會試錄》,《天一閣藏明代科舉錄選刊·會試錄》上,第572頁。五、《弘治十二年進士登科錄》:“王守仁,貫浙江紹興府餘姚縣民籍。國子生。治《禮記》。字伯安,行一,年二十八,九月三十日生。曾祖傑(國子生),祖天敘(贈右春坊右諭德),父華(右春坊右諭德)。母鄭氏(贈宜人),繼母趙氏(封宜人)。具慶下。弟守義、守禮、守智、守信、守恭、守謙。娶諸氏。浙江鄉試第七十名,會試第二名。” 《弘治十二年進士登科錄》,轉引自束景南《王陽明年譜長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第145頁。由此,王陽明是餘姚人毋庸置疑。狀元郎:科場得意官場並不如意的王華
在王陽明成為心學宗師前,餘姚王家已有不小的名氣,其父王華高中狀元。王華生於明英宗正統十一年(1446)九月二十九日。出生前,祖母孟氏夢到自己的婆婆送給她一個穿紅衣係玉帶的童子,並且說“新婦平日事吾孝,今孫婦事汝亦孝。吾與若祖丐於上帝,以此孫畀汝,子孫世世榮華無替”,“榮華”二字便成了王陽明父輩之名,伯父名榮,父親名華。王華出生時非常聰明,能開口說話時,其父王倫教他詩歌,聽一遍便能背誦。年紀稍長,讀書過目不忘。十一歲時,王華跟隨裏師錢希寵學習,從對句學起,一個月後便能學詩,兩個月後已能學文。再往後,各位老師都比不上他。天順六年(1462),十七歲的王華用《儀禮》《周禮》《禮記》作文參加縣試,知縣王珩看到他的文章非常驚奇,幾天後特意複試他。題目一出,王華揮筆立就。王珩不太相信,認為是碰巧了,於是連續出三道題,王華全部回答了出來。王珩坐不住了,喜愛之情溢於言表,讚歎說:“吾子異日必大魁天下。”《全集》卷三八《世德紀·海日先生行狀(陸深)》,第1544—1546頁。按乾隆《餘姚誌》卷一五《職官誌》和光緒《餘姚縣誌》卷一八《職官表》,靈璧人張禧天順三年任餘姚知縣,巴縣人王珩天順五年任餘姚知縣,上海人張傑天順八年任餘姚知縣,王華遇到的知縣是王珩。
之後,王華遇到了他的另一位伯樂張悅。張悅,字時敏,南直隸鬆江府華亭人,天順四年(1460)進士,曆刑部主事、員外郎。成化六年(1470)十二月,時任江西按察司僉事的張悅被調到浙江提調學校。張悅為人很有個性,“力拒請托,校士不糊名,曰‘我取自信而已’”。《明憲宗實錄》卷八六,成化六年十二月己未條,第1665頁;乾隆《華亭縣誌》卷一二《人物誌上·名宦·張悅》,乾隆五十六年刻本,葉8ab。他在任上親試餘姚學子,認為王華和謝遷的文章不相上下,二人都是狀元之才。得到知縣和提學的賞識,王華名氣大增,遠近之人紛紛延請他到家中當老師。經張悅推薦,二十歲的王華到浙江布政使寧良家中任教,寧良親自將王華接回家中,讓他當自己兒子寧竤的老師,一時風光無限。
但王華不止一次參加鄉試,均落第,直至成化十六年(1480),三十五歲時才考中浙江鄉試第二名舉人。需要注意的是,王華考中舉人時的身份是“儒士”。 《成化十六年浙江鄉試錄》,《天一閣藏明代科舉錄選刊·鄉試錄》,第6061頁。“儒士”是指既未入學成為生員,又未入官府服役成為吏員,更未入仕成為官員且以“通經”有文為特征的良民。 郭培貴:《中國科舉製度通史·明代卷》,第93頁。儒士身份需經官府的認定才能夠獲得,“儒童未入學者,自度文已優通,報名於督學道考試,拔其尤者,準應鄉試,謂之儒士觀場”。[清]王夫之:《識小錄》,《船山全書》,嶽麓書社1988年版,第12冊,第615頁。由於學校教育的發展,成化以後儒士應試逐漸衰落,數量和質量都在不斷下降,在科舉考試中還出現了壓抑儒士應試的傾向。 郭培貴:《中國科舉製度通史·明代卷》,第95頁。王華本是成化十六年浙江鄉試解元,因“儒士”身份被壓到第二名,“成化庚子浙江鄉試填榜,第一卷得餘姚王塚宰華,時憲長楊公承芳以華儒士,抑寘第二,而以仁和李亞卿旻為榜首”。[明]徐鹹:《西園雜記》卷下,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50頁。
成化十七年(1481),王華聯捷進士,而且高中狀元,於本年三月授翰林院修撰。 《明史》卷一九五《王守仁傳》,第5159頁。這在明朝政治體製下是了不得的事情。翰林院修撰從六品、編修正七品、檢討從七品,品秩確實不高。三者皆為史官,其職責是“掌修國史。凡天文、地理、宗潢、禮樂、兵刑諸大政,及詔敕、書檄,批答王言,皆籍而記之,以備實錄。國家有纂修著作之書,則分掌考輯撰述之事。經筵充展卷官,鄉試充考試官,會試充同考官,殿試充收卷官。凡記注起居,編纂六曹章奏,謄黃冊封等鹹充之” 《明史》卷七三《職官誌二》,第1786頁。,但修撰、編修、檢討漸漸固定由庶吉士充任,“狀元授修撰,榜眼、探花授編修,二、三甲考選庶吉士者,皆為翰林官”。《明史》卷七〇《選舉誌二》,第1695頁。這是極為尊貴、極受重視的身份,“自天順二年,李賢奏定纂修專選進士。由是,非進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內閣,南、北禮部尚書、侍郎及吏部右侍郎,非翰林不任。而庶吉士始進之時,已群目為儲相”。《明史》卷七〇《選舉誌二》,第1701、1702頁。
但王華的仕途不是太順利,在翰林院當了九年修撰,曾參修《明憲宗實錄》,弘治四年書成還獲賞“白金十兩、文綺二表裏”。《明孝宗實錄》卷五四,弘治四年八月丁卯條,第1064頁。弘治二年(1489),王華九年秩滿當升,但該年其父王倫去世,次年正月下旬訃至《全集》卷三八《世德紀·海日先生行狀(陸深)》,第1548頁。,他要回老家守製。明製,“以聞喪日為始,不計閏,二十七個月為滿”,服滿後到吏部辦理複職手續,還規定服滿後的到京期限,浙江是八個月,遲違兩個月就要問罪。[明]李默、黃養蒙等刪定:《吏部職掌·稽勳清吏司·服滿起複》,《存目》史部第258冊,第249頁。服滿後,弘治六年(1493)閏五月,王華升右春坊右諭德,“以九年秩滿也”《明孝宗實錄》卷七六,弘治六年閏五月丙午條,第1467頁。,這是太子東宮屬官,有輔導太子之責。
弘治九年(1496)四月,充日講官。《明孝宗實錄》卷一一二,弘治九年四月甲午條,第2041頁。經筵講官是皇帝的老師,王華講課聲音洪亮,每每切中要害,孝宗多納其言。弘治十一年(1498),時任右春坊右諭德的王華和左春坊左中允楊廷和充順天府鄉試考試官。弘治十五年(1502)二月,擢正五品翰林院學士,食從四品俸,負責教育庶吉士。充《大明會典》纂修官,書成後晉正四品詹事府少詹事,仍兼翰林院學士。弘治十六年(1503)五月,時任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學士的王華和禮部尚書吳寬等負責纂修《資治通鑒纂要》,以備禦覽。該年六月,王華升任正三品禮部右侍郎,仍為經筵講官。王華任講官久且有名,正所謂“華有器度,在講幄最久,孝宗甚眷之”《全集》卷三八《世德紀·海日先生墓誌銘(楊一清)》,第1534、1535頁並輔以《明實錄》確定任職月份;《明史》卷一九五《王守仁傳》,第5159頁。。如果正常發展下去,也許能晉升禮部尚書或者轉任他部,繼續熬資曆,誰又敢保證沒有入閣拜相的那一天。但誰也想不到的是,正德二年(1507)閏正月,他受兒子王陽明牽連,以明升暗降的形式到南京任吏部尚書《明史》卷一九五《王守仁傳》,第5159頁。,仕途急轉直下。當然,王陽明所為並非“坑爹”,而是為了救直言敢諫之臣。
這事得從明武宗朝的朝政說起。武宗是明朝唯一以嫡長子繼承皇位的皇帝,其父孝宗與母孝康皇後張氏是不多見的一夫一妻製帝後夫妻。孝宗另有幼子蔚悼王朱厚煒,生於弘治七年十二月,薨於弘治九年二月。《明史》卷一一九《諸王傳五》,第3643頁;《明孝宗實錄》卷九五,弘治七年十二月庚申條,第1739頁;《明孝宗實錄》卷一〇九,弘治九年二月癸酉條,第2004、2005頁。因此,武宗這棵獨苗自小就備受孝宗夫婦喜愛。弘治十一年(1498)二月,孝宗為八歲的武宗配備了超豪華的教師陣容,如太常寺卿兼翰林院侍講學士程敏政、司經局洗馬梁儲、侍讀學士兼左諭德王鼇、左中允楊廷和、左讚善費宏等。《明孝宗實錄》卷一三四,弘治十一年二月甲午條、丙申條,第2363—2365頁。但令人想不到的是,“性聰穎”《明史》卷一六《武宗本紀》,第199頁。的武宗卻被太子宮中的近侍宦官劉瑾、穀大用等人帶偏了。劉瑾本姓談,陝西興平人,景泰年間自宮,入宮成為乾清宮的一名答應。[明]鄧士龍輯,許大齡、王天有主點校:《國朝典故》卷一〇八《謝·後鑒錄》中,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2199頁。因投在劉姓太監名下,便改姓劉。孝宗時“坐法當死,得免”,這是《明史》的記載,史料闕如,具體犯了什麼罪已難考其詳,被赦罪後得以服侍太子朱厚照。但《明史紀事本末》沒有記載劉瑾所犯何事,卻說他在弘治初年時任明憲宗茂陵的司香,然後得以服侍太子朱厚照。劉瑾等八人(又稱“八虎”)服侍武宗後,用鷹犬、歌舞、角氐等娛樂活動博得其歡心。
按《明史紀事本末》的記載,武宗即位後,劉瑾尚在管理鐘鼓司,這是內侍中非常卑微的職位。但正德元年(1506)正月十五日,劉瑾以神機營中軍二司內官監太監身份管理五千營,六月初三,又為神機營把總,同提督十二營操練,職權實重。六月十三日,雷震郊壇禁門、太廟脊獸、奉天殿鴟吻。顧命大臣大學士劉健、謝遷、李東陽聽說武宗被劉瑾等人引誘著沉迷於遊戲,遂連疏請誅殺劉瑾等人,拉開外臣與內監鬥爭的大幕。借災異勸諫是大臣製約皇帝的常用手段,但疏上而“不報”,沒起到作用,“八虎”仍在,武宗繼續玩。《明史紀事本末》卷四三《劉瑾用事》,第629頁;《明武宗實錄》卷九,正德元年正月乙未條,第277頁;《明武宗實錄》卷一四,正德元年六月辛亥條,第417頁。
群臣彈劾劉瑾的高潮是在正德元年(1506)十月至十二月。十月,戶部尚書韓文退朝後在屬下麵前涕淚俱下,戶部郎中李夢陽建議聯合閣臣一起彈劾劉瑾等人。得到閣臣默許後,韓文便聯合九卿諸大臣一起上疏。這個九卿可了不得,指的吏、戶、禮、兵、刑、工六部尚書及都察院都禦史、大理寺卿、通政使。韓文上疏也引起了連鎖反應,請求鋤奸的奏疏一道一道遞上來,劉瑾等人實感窘迫,哭哭啼啼。恰逢奏疏又到,武宗派司禮監的八個人到內閣商討對策,一日之內便去三回,閣臣劉健等人與其相持不下。這時,一個太監幾乎扭轉了局麵,他是司禮監太監王嶽。身為東宮舊臣的王嶽是一個正直之人,厭惡劉瑾等人所為,認為閣臣的建議和做法是對的。第二天,有旨召見群臣,到了左順門,太監李榮傳旨說:“諸大臣愛君憂國,言良是。第奴儕侍上久,不忍即置之法,幸少寬之,上自處之。”換成武宗直接說,這些話便是:“眾愛卿,你們的忠君愛國之心朕是知道的,你們的奏疏所說也是對的。但劉瑾等人服侍朕這麼久,朕也不忍心一下子把他們全部貶謫或殺掉呀,眾愛卿也就別不依不饒了,寬限寬限,朕自會處置他們。”聽完李榮的話,吏部侍郎王鏊毫不客氣地反問道:“脫不處,奈何?”李榮回答說:“是在榮,榮頸裹鐵邪,敢誤國!”劉瑾等人的處境更加艱難,都開始請求將自己安置到南京了,但被閣臣駁回。王嶽又聯合司禮監太監範亨、徐智等加了一把火,武宗在內外群臣的攻勢下,隻得同意劉健、王嶽等人的建議,已經決定第二天逮劉瑾等人下獄。 《明史紀事本末》卷四三《劉瑾用事》,第630、631頁。
此時劉瑾等人尚蒙在鼓裏,但沒有骨氣的吏部尚書焦芳向劉瑾泄密了。劉瑾等人也不是吃素的,訪查到王嶽等人在幫助外臣。於是,劉瑾等八人連夜趕到武宗麵前,跪在地上嚎啕大哭,磕頭如搗蒜,說:“微上恩,瑾等磔餒狗矣!”武宗被哭得動了惻隱之心,善於察言觀色的劉瑾又趕緊搭上話茬:“害瑾者,嶽也。”武宗問其原因,劉瑾說:“王嶽是東廠的,他對諫官說你們有話盡管說,內閣會議時王嶽又支持內閣意見。他們之間有什麼交情呢?王嶽向您貢獻狗馬鷹兔嗎?為什麼要怪罪劉瑾?”武宗怒了,嗬斥道:“我要把王嶽抓起來。”劉瑾進一步添一把火:“狗馬鷹兔,才能損失幾個錢?今天文官們敢肆無忌憚地喧嘩,還不是因為司禮監沒人嗎?如果司禮監有人,那麼皇上就可以為所欲為,誰還敢喧嘩!”盛怒之下的武宗命劉瑾掌司禮監兼提督團營,丘聚提督東廠,穀大用提督西廠,張永等人仍掌握團營事務,占據要地。得了赦、掌了權的劉瑾連夜下令將太監王嶽、範亨、徐智等人攆到南京去。第二天,劉健等人知道事情已不可為,上疏請求致仕。劉瑾假傳聖旨,讓劉健、謝遷致仕,隻留下李東陽,因為內閣會議時劉健曾嚎啕大哭,謝遷大罵不休,隻有李東陽話少。 《明史紀事本末》卷四三《劉瑾用事》,第631頁。
矯詔罷免劉健、謝遷後,南京六科給事中戴銑、監察禦史薄彥徽等上疏請求“斥權閹,正國法,留保輔,托大臣,以安社稷”,劉瑾矯詔派人將他們逮下錦衣衛獄。時任兵部尚書的王陽明上疏,大意是戴銑等人是科道官,上疏諫言是他們的職責所在,他們上疏斥責劉瑾的罪行是正確的,希望皇帝收回之前的聖旨,讓戴銑等人官複原職。這下又惹怒了劉瑾,劉瑾矯詔,王陽明被廷杖五十,差點斃命,醒來後,貶貴州龍場驛 《明史紀事本末》卷四三《劉瑾用事》,第633、634頁。,這是正德元年十二月間的事情了。 《明武宗實錄》卷二〇,正德元年十二月乙醜條,第582頁。王華的仕途,也因此多了諸多波折。
清修《明史》謂王華“以守仁忤劉瑾,出為南京吏部尚書,坐事罷。旋以《會典》小誤,降右侍郎” 《明史》卷一九五《王守仁傳》,第5159頁。,認為王華出為南京吏部尚書與王陽明忤逆劉瑾有關,按《明武宗實錄》的記載,正德二年(1507)閏正月二十九日,“升”禮部左侍郎為南京吏部尚書。 《明武宗實錄》卷二二,正德二年閏正月癸酉條,第628頁。楊一清《海日先生墓誌銘》謂:“明年改元。丙寅,瑾賊竊柄,士夫側足立,爭奔走其門,求免禍。公獨不往。瑾銜之。時伯安(王陽明)為兵部主事,疏瑾罪惡。瑾矯詔執之,幾斃廷杖,竄南荒以去。瑾複移怒於公。尋知為微時所聞名士,意稍解,冀公一見,且將柄用焉。公竟不往,瑾益怒。丁卯,遷南京吏部尚書,猶以舊故慰言,冀必往謝,公複不行。遂推尋禮部舊事與公本不相涉者,勒令致仕。” 《全集》卷三八《海日先生墓誌銘(楊一清)》,第1535頁。這段史料的核心是正德二年,遷王華為南京吏部尚書,與王陽明上疏忤逆劉瑾以及王華自己的態度都有關係,陸深《海日先生行狀》核心記載同。 《全集》卷三八《海日先生行狀(陸深)》,第1549頁。
由此可知,王華在正德二年時為南京吏部尚書是可信的,《明史紀事本末》在正德元年(1506)十二月項下記載王陽明謫為貴州龍場驛丞時,劉瑾曾派人追殺,“已而慮及其父華,卒赴驛。華時為南京吏部尚書,劉瑾勒令致仕” 《明史紀事本末》卷四三《劉瑾用事》,第634、635頁。,是說正德元年時王華已為南京吏部尚書,不準確。但這次“升”為南京吏部尚書卻明升暗降。明代實行兩京製,成祖朱棣遷都北京後,南京變為陪都,保留六部、都察院各衙署,南京吏部負責考察南京官員,北京吏部不能幹預,南京兵部尚書參讚機務,同內外守備官員負責“操練軍馬,撫恤人民,禁戢盜賊,振舉庶務,故其職視五部為特重雲” 《明史》卷七五《職官誌四》,第1833頁。,尚是實權衙門。但南京官往往被視為閑職,沒有實質的政治地位和實際權力,就職南京的官員不僅有受政治排擠失意者,也有希望避開北京權力鬥爭中心而求有閑者。 張英聘:《明代南京七卿年表簡述》,《明清論叢》,紫禁城出版社2005年版,第28—83頁。
除將戴銑、薄彥徽、王陽明進諫之臣等人下獄、貶謫外,劉瑾與其黨羽“流毒”之事不絕於史,如正德二年(1507)二月,劉瑾矯詔,遣科道官盤查天下軍民府庫,將賦稅存留全部解京,“郡縣積儲,為之空匱”。因上疏勸諫,忤逆劉瑾而被貶、被殺的官員難以計數。
正德五年(1510)四月,都禦史楊一清和太監張永借平定寧夏安化王朱寘鐇叛亂獻俘之機,由張永將朱寘鐇反叛時曆數劉瑾的檄文交給武宗,向武宗奏陳劉瑾十七款罪行,其他太監穀大用等也從旁助力,武宗最終下令抓捕劉瑾,劉瑾最後被逮入內獄。次日降劉瑾為奉禦,發到南京閑住,同時讓廷臣議其罪,抄其家。抄家之人從劉瑾家中抄出黃金、白銀、珠玉無數,如“元寶五百萬錠,又一百五十八萬三千六百兩”,要命的是,搜出軍械如盔甲三千副、弓弩五百副,還有一把飾以貂皮的團扇,扇中置刀二把,武宗徹底被激怒了,大呼“瑾果反”。武宗可以容許劉瑾貪贓枉法,但絕對容不下他謀反,武宗的這句話就決定了這個流毒朝廷五年權監的命運。劉瑾被淩遲處死,被害之人都爭先恐後來買他的一片肉吃。 《明史紀事本末》卷四三《劉瑾用事》,第652—655頁。
正德五年(1510)九月,王華官複原職南京吏部尚書,因為去年《會典》一事係劉瑾所為。 《明武宗實錄》卷六七,正德五年九月壬戌條,第1477頁。王華居家十餘年,卒於嘉靖元年(1522)二月二十五日,浙江布政司官員為其奏乞恤典,明世宗詔“給祭葬如例”。後因其子王陽明以功封新建伯,王華亦得贈新建伯。 《明世宗實錄》卷一五,嘉靖元年六月己卯條,第491頁。王陽明:出生到中舉
王陽明的母親鄭氏懷孕十四個月仍未分娩,祖母岑氏夢到穿著紅色衣服的仙人在雲霄中吹奏,把一個孩子送到自己懷裏,岑氏一個激靈驚醒了,初生兒的啼哭聲也隨之傳來,王陽明出生了 《全集》卷三三《年譜一》,第1346頁。,祖父王倫名之曰“雲”。王陽明五歲時還不會開口說話。一日,王陽明正與小夥伴們玩耍,一個神僧經過說“好個孩兒,可惜道破” 《全集》卷三三《年譜一》,第1346頁。,雲是簡體字,有“說”之意,繁體字是“雲”,被“雨”壓住了,哪裏還能說話?王倫恍然大悟,取《論語·衛靈公》“知及之,仁不能守之;雖得之,必失之” 程樹德撰,程俊英、蔣見元點校:《論語集解》卷三二《衛靈公下》,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1120頁。之語,為孫兒名守仁,其後又取字曰伯安。
王陽明的開蒙老師是祖父王倫與父親王華,“守仁與德聲叔父共學於家君龍山先生” 《全集》卷二〇《外集二·送德聲叔父歸姚並序》,第829頁。。成化十五年(1479),王陽明八歲,祖父王倫“授以《曲禮》”[明]王宗沐作序:《王陽明先生圖譜》,《北京圖書館藏珍本年譜叢刊》第43冊,第6頁。,《曲禮》是《禮記》的一篇。看來,王陽明很小就接受《禮記》教育,這該是他所習本經是《禮記》的原因明代科舉考試中,鄉試和會試第一場的“經義”都是測試考生對儒家經典的掌握程度。按照規定,考生在《易》《書》《詩》《禮記》《春秋》五經中各擇一經作為本經修習之,參加科舉考試時考試各經,其文稱“經義”文。(吳宣德、王紅春:《明代會試試經考略》,《教育學報》2011年第2期)。成化十七年(1481)王華中進士,次年,十一歲的王陽明跟隨祖父、父親來到京師,這該是王陽明第一次離開家鄉。此行中,王陽明第一次展現了他的才華。王倫等人到了鎮江金山寺,與人喝酒至酣暢時,想要寫詩卻沒能寫出來,王陽明在旁邊吟出一首詩:“金山一點大如拳,打破維揚水底天。醉倚妙高台上月,玉簫吹徹洞龍眠。”客人聽了非常驚訝,讓王陽明作一首《蔽月山房》詩,王陽明隨口吟出:“山近月遠覺月小,便道此山大於月。若人有眼大如天,還見山小月更闊。” 《全集》卷三三《年譜一》,第1346頁。
到京師後,成化十九年(1483),王華讓十二歲的王陽明到私塾讀書,但王陽明豪邁不羈,王華深感憂慮,隻有祖父王倫了解他。在京師私塾讀書期間,王陽明曾問塾師:“何為第一等事?”塾師回答說:“唯讀書登第耳。”王陽明心生疑惑,說:“登第恐未為第一等事,或讀書學聖賢耳。”王華聽後笑了笑說:“汝欲做聖賢耶?” 《全集》卷三三《年譜一》,第1346、1347頁。王陽明或許有自己的疑惑和思考,也可視之為一個十幾歲孩童的狂妄之語,就像自己小時候老師問班裏同學長大以後的夢想是什麼,很多人回答想成為科學家一樣。在京師期間,王陽明還做了一件比較驚世駭俗的事情——暢遊居庸、紫荊、倒馬三關。自明成祖棄大寧,明宣宗徙開平衛於獨石口後,三關外多為蒙古駐牧之地,遊曆其地不免遭遇蒙古騎兵,但王陽明遊曆三關“經月始返”,且“詢諸夷種落,悉聞備禦策;逐胡兒騎射,胡人不敢犯”,實有膽略。當時,北直隸地區則有石英、王勇為首的盜賊,關中一帶有石和尚、劉千斤等作亂,王陽明想向朝廷上疏,被王華嗬斥了一頓,方才作罷。 《全集》卷三三《年譜一》,第1347頁。
與其父王華不同的是,王陽明參加鄉試時的身份是餘姚縣學增廣生員。[明]陳汝元:《皇明浙士登科考》卷五《弘治五年壬子科·浙江中式》,萬曆三十一年刻本,中國國家數字圖書館·中華古籍資源庫(以後簡稱“中華古籍資源庫”),葉8a。有明一代,生員分三類:廩膳生員、增廣生員、附學生員。明代府州縣學最初隻有廩膳生員,即全部享受國家免費夥食的生員;增廣生員始設於洪武二十年(1387),不拘定額,與廩膳生員一樣享受“複其家”,即免除賦役的權利。宣德三年(1428)定增廣生員名額,“在京府學六十名,在外府學四十名,州學三十名,縣學二十名”,與廩膳生員數額相同,強調“必選聰敏俊秀、能通文理者充數”。永樂三年(1405)以後,增廣生獲得應試資格並中鄉試乃至會試、殿試已成常態。參加由府、州、縣官和提學官主持的入學考試中式者方能成為生員。 郭培貴:《中國科舉製度通史·明代卷》,第97—99、287頁。王陽明成為餘姚縣學增廣生員的時間暫未見明載,但可以結合浙江提學副使吳伯通的事跡推定。天順八年(1464)進士、四川廣安人吳伯通於弘治三年(1490)為浙江提學副使,弘治九年(1496)升雲南按察使,離開浙江。他在任上“嚴立科條以督諸士,諸士亦嚴事之”,參與弘治五年壬子科和弘治八年乙卯科浙江鄉試,潛心為國取士,如在壬子科《浙江鄉試錄序》中說:“諸臣工有事場屋者,自監臨暨提調、監試,下逮吾輩百執事,夙夜勤勵,罔敢懈弛,期得真才,以上副國家求賢之意。”且善於識人,胡世寧、孫燧、秦文三人就是他識拔的 萬曆《杭州府誌》卷六二《名宦二·吳伯通》,萬曆間刻本,中華古籍資源庫,葉57a—58b;《明孝宗實錄》卷一一二,弘治九年四月壬寅條,第2045頁;(明)吳伯通:《石穀達意稿》卷一六《序四·浙江鄉試錄後序壬子》,正德十一年刻本,中華古籍資源庫,葉14b。,王陽明的好友、同科舉人、淳安人程文楷也深受吳伯通的賞識,“督學吳伯通奇其文,擢冠兩浙”。 嘉慶《浙江通誌》卷一八二《人物誌二·文苑五》,光緒二十五年刻本,葉7b。弘治二年(1489)十二月,王陽明偕夫人諸氏回到餘姚。王陽明又有《奉石穀吳先生書》,其中說,“生自壬子歲拜違函丈,即羈縻太學……生近者授職刑部雲南司” 束景南:《陽明佚文輯考編年·奉石穀吳先生書》,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99頁。,書信中的“壬子歲”隻能是弘治五年(1492),“函丈”是對老師的敬稱,“近者授職刑部雲南司”指的是觀政結束後,弘治十三年(1500)二月,王陽明被授官正六品刑部雲南清吏司主事。《全集》卷三三《年譜一》,第1350頁。由此可推斷,王陽明是在弘治二年十二月歸鄉後入餘姚縣學,該年,王陽明十八歲。
弘治五年(1492),二十一歲的王陽明離開餘姚,到省城杭州參加壬子科鄉試並中舉。同科舉人中,有餘姚人孫燧、仁和人胡世寧等人。成化十二年(1476),十七歲的孫燧成為縣學廩膳生員,弘治五年中舉,連捷弘治六年(1493)癸醜科進士,觀政禮部,弘治十年(1497)實授刑部貴州司主事,其後一路擢升,正德十年(1515)由從二品河南右布政使擢正三品都察院右副都禦史,巡撫江西[明]陳有年輯著,王孫榮點校:《孫燧年譜》,第322—326頁。《弘治六年進士登科錄》,《天一閣藏明代科舉錄選刊·登科錄》點校本·中,第88、89頁。,從官品講是降了,但巡撫江西是封疆大吏,從主事到封疆大吏隻用了二十年時間。胡世寧,字永清,弘治六年進士,曆德安府推官、廣西太平知府、湖廣寶慶知府等,累至江西按察副使。《明史》卷一九九《胡世寧傳》,第5258—5263頁。王陽明的仕途不如孫燧、胡世寧,但三人在日後卻有一段不同尋常的共同經曆——遭逢寧王朱宸濠叛變,江西巡撫孫燧、按察副使胡世寧皆被殺害,而最終平定叛亂的是南贛巡撫王陽明。
王陽明有妻諸氏、繼室張氏。弘治元年(1488)七月,十七歲的王陽明迎娶時任江西布政司參議諸養和之女。《全集》卷三三《年譜一》,第1347頁。諸養和,名讓,浙江餘姚人,成化四年(1468)浙江鄉試第三十四名舉人,成化十一年(1475)二甲第六十五名進士,曆吏部主事、吏部郎中、江西布政使司左參議、山東布政使司左參政等職。《成化十一年進士登科錄》,《天一閣藏明代科舉錄選刊·登科錄》點校本·上,第430頁;《全集》卷三二《補錄·舊本未刊語錄詩文彙集·祭外舅介庵先生文》,第1336頁;康熙《江西通誌》卷一三《職官上》,康熙二十二年刻本,葉42a;嘉靖《江西通誌》卷二《藩省》,《存目》史部第182冊,第61頁。諸讓家族也是餘姚比較有名氣的家族,諸讓的曾祖父諸和仲、祖父諸勝宗、父諸浩雖未入仕,兄諸正,字養蒙,浙江鄉試第二十五名舉人,天順四年(1460)二甲第二十名進士,成化元年(1465)時任廣東按察司僉事《成化十一年進士登科錄》、《天順四年進士登科錄》,《天一閣藏明代科舉錄選刊·登科錄》點校本·上,第430、251頁;道光《廣東通誌》卷二〇《職官表二十一》,道光二年刻本,葉5a。,兄諸諫,成化十年(1474)浙江鄉試第三十七名舉人,官光山縣教諭。兄諸是貢生,官至南昌知縣,弟諸謐是弘治十八年(1505)貢生。《成化十一年進士登科錄》,《天一閣藏明代科舉錄選刊·登科錄》點校本·上,第430頁;《成化十年浙江鄉試錄》,《天一閣藏明代科舉錄選刊·鄉試錄》七,第6003頁;光緒《餘姚縣誌》卷一九《選舉表一》,葉43a、51a。據載,諸讓任職吏部主考京師時,來看望王華,看到王陽明後滿是欣賞之情,遂對王華說“爾子,我女妻之”《全集》卷三二《補錄·舊本未刊語錄詩文彙集·祭外舅介庵先生文》,第1336頁。,後來王陽明果娶諸氏。諸氏卒於嘉靖四年(1525)正月,沒有生育。王陽明繼娶張氏,嘉靖五年(1526)十一月生一子王正億。《全集》卷三五《年譜三》、卷三八《世德紀·陽明先生行狀(黃綰)》,第1427、1438、1580頁。但這位繼室張氏的身份、背景暫不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