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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紅的鮮血汪汪地積在書案前的地板上,觸目而驚心。

朝鮮使臣黃啟祥的屍身仰麵朝天地躺倒著,滿臉滿眼都是一片凝固了的驚懼之色。他胸口處那個拳頭般大小的血洞,更是讓人看了駭然動容。

刑部派駐、順天府六扇門總捕頭唐鑒蹲在地上瞧了半晌,然後拍了拍手掌站起身來。

“唐大人可洞察到什麼?”禮部左侍郎上官平芝走過來,肅然而問。黃啟祥是藩國使臣,居然遇害於大明京城的使館之內。掌管藩務事宜的禮部,自然是不可卸責的有司部門。

“凶手為何要刺殺一個外邦人氏?”唐鑒淡然問道,“禮部詢問過使館裏的朝鮮吏員了吧?”

上官平芝捋著頜下須髯,徐徐而道:“黃啟祥大人此番進京,據他們使館中人交代,他是為了向聖上進獻一件‘秘寶’而來……他猝然遇害,莫非是‘懷璧其罪’?”

唐鑒看了看室內箱翻櫃倒的情景,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這一瞬間,他也明白了門口處站著的那幾名錦衣衛武士是為何而來了——貢品失竊、藩使被殺,皆與聖威有關,內廷錦衣衛介入,自是題中應有之義。

他沉吟著看向了上官平芝:“侍郎大人,你們可曾問明那件失竊的貢品‘秘寶’究竟是何物件?”

“據朝鮮副使柳夢鼎報告,黃啟祥此番所攜的‘秘寶’是由朝鮮國王和他的首席陪臣、領議政使柳成龍共同當麵交給黃啟祥的,並無外人知曉。柳夢鼎也不清楚是何物品。”上官平芝娓娓道來,“前一日黃啟祥派人來報禮部,聲稱他要將這件極為重要的‘秘寶’麵呈申閣老及陛下。申閣老正準備擇時安排他一齊入宮麵聖獻寶,不料他昨日就慘遭劫殺了……”

“那……那也要搞清楚究竟是何物品被劫了呀!”唐鑒的眉頭緊緊鎖了起來。

“此案發生之後,柳夢鼎已用我大明朝的八百裏加急快騎報訊回朝鮮國去了……朝鮮國王應該會給我朝一個詳情奏報的。”

唐鑒在室內緩緩踱了起來,臉色愈發凝重。

“唐大人,您曾是著名的‘唐門’暗器高手,您看他胸口的血洞,究竟是為何物所傷?”上官平芝緩緩問道。

唐鑒腳下一定,似是躊躇片刻,才慢慢答道:“依唐某之見,應是為火銃所傷。”

上官平芝大吃一驚:“什麼?火銃?本朝民間豈敢私藏這等殺人利器?”

唐鑒皺緊了眉頭,默然不答。

上官平芝見到那幾個錦衣衛武士湊攏近來,便又問道:“你欲言又止,莫非這火銃的來曆還有蹊蹺?”

唐鑒輕輕一歎,答道:“平常的火銃一彈發出,傷人之處不過一個雞蛋大小。但像黃啟祥胸前這個窟窿,確實大得出奇……”

上官平芝看他又停住了口沉吟不語,就肅顏而道:“你有何疑慮,在此但講無妨。”

“啟稟上官大人:據唐某所知,能在人體之上造成這般大小之血洞者,唯有遼東鐵騎營所配備的三眼神銃。”唐鑒的麵色顯得十分沉凝。

上官平芝頓時如聞驚雷,身形不禁往後一退,拿眼緊緊地盯著他:“你所言屬實?”

“唐某所言,九分屬實。”

唐鑒此語一出,錦衣衛武士們也驚得麵麵相覷。

上官平芝長長一歎,往旁邊的圈椅坐將下去,沉吟起來:薊遼總督、寧遠伯李成梁,那是何等強勢、何等張揚的梟將!居然是從他麾下的鐵騎營裏流出的三眼神銃殺害了朝鮮使臣,這又是何等嚴重的事體!這後麵應該怎麼辦呢?……

唐鑒仍是站在原地,靜靜地恭候著他的決斷。

良久,上官平芝方才抬起了頭,用手指揉了揉自己右側的太陽穴,澀澀地開口講道:“茲事體大,唐大人,你和本座即刻進宮去稟告內閣諸大人吧……”

鋥亮的青銅博山爐頂蓋上,縷縷香煙直升而起,飄飄搖搖,淡淡蒙蒙,最後彌散在整個廳堂的空間裏,化為清清甜甜的氣味,驅得室內蚊蠅盡無、空空寂寂。

內閣首輔、中極殿大學士申時行正一個人在這司禮監議事廳的客椅上靜靜地坐著。他已年過五旬,須發斑白,麵容清瘦,唯其眉宇間掩不住有一股沉穩雍容之氣溢然而出,令人不可輕覷。雖是在坐候等人,他也舍不得浪費時間,手裏還拿著一遝奏本兀自細細閱看著。

“哈哈哈!陛下今天還給咱們賜了一冊全本的《三國演義話本》閱看!我先前可從沒看全過……陛下真是太體貼入微了!”一個爽朗的聲音在廳門外響了起來。

另一個平和的聲音講道:“陳矩,陛下這是要咱們學習這話本裏‘忠義報國、永無二心’的關雲長關聖爺,而不能學那馮保一樣的老鬼頭呐!你是秉筆太監,這點兒覺悟還是應該有的嘛!”

“張公公,我懂,我懂。”

隨著兩個話聲漸來漸近,一高一矮兩個中年太監邁步走了進來。那高個兒太監削瘦如一隻紫鶴,發髻高束,雙頰下陷,兩眼卻是精光四射,令人幾乎不敢正視。他正是司禮監掌印太監張誠。那個矮太監胖得像一尊彌勒佛,雙手捧著肚子,滿臉的嬉笑樣兒。他是司禮監首席秉筆太監陳矩。

一看到申時行,這二人都閉了口,斂容正色,向他行禮見過:“有勞申閣老久等了。”

申時行起身還禮,待張誠坐回主椅,才又重新坐下。

“這是陛下對這幾份文牘的手諭批示。”張誠身形一挺,端端正正地坐著,同時向陳矩微微示意。陳矩把幾份紙箋雙手遞給了申時行。

申時行翻開最上麵那一份禦批紙箋看了一看:“陛下對雒於仁的旨意是將他削職為民、禁足在府?”

“這個雒瘋子,不知實情妄自揣度,為了沽名釣譽,亂上什麼《酒色財氣四箴疏》,對聖上汙蔑至極!雖將他淩遲處死也不為過!”陳矩有些氣憤地說道,“幸得陛下如天之仁、如海之量,又加上張公公從中極力周旋,陛下才不予計較,將他削職為民了事!”

申時行連忙起身,麵向南方深深一躬:“陛下此舉德同堯舜,老臣敬佩至極。”

“申閣老,為了回擊雒於仁在《酒色財氣四箴疏》裏對陛下的汙蔑,陛下決定在今年下半年辦兩件大事。”張誠不疾不徐地開口了,“這兩件大事,內閣和相關部院一定要好好籌辦,一定要讓陛下滿意。”

他講到這兒,有意停了一停,轉臉向申時行含笑問道:“是哪兩件事,申閣老心裏有數了吧?”

“張公公,依老夫之見:第一件應該是九月份要舉辦的那場午門獻俘大典,第二件應該是十二月的巡邊閱視大典。陛下身為大明中興之英主,自然當以漢武帝、唐太宗之輝煌形象宣示四方,以破除雒於仁之流的謠言。”申時行麵無波瀾地緩緩道來,“不過,老臣聽聞陛下身體違和,他可以親身參加嗎?”

張誠正色道:“為了揚國威於四方,為了示王道於朝野,陛下唯有禦駕親為。”

“好的。”申時行恭然頷首,“內閣下來後會召集兵部、禮部、鴻臚寺等有司認真辦理。”

張誠靜默了片刻,忽向陳矩吩咐道:“你去門邊招呼一聲,不許閑雜人士再來近前。”

陳矩答應著向廳門口走了過去。

申時行也知道張誠此舉是為了保密安全,心神一凜,準備著打起精神應對。果見張誠向他鄭重言道:“閣老,陛下還有一件事兒,以口諭的形式讓咱家告訴您。”

“哦……”申時行又要立身而起。張誠卻擺了擺手:“您不必拘禮。您知道的,前任司禮監掌印太監張鯨因專權跋扈、恣意貪墨,被聖上貶到應天府(今南京)為太祖高皇帝守陵。據說他很快就發了瘋病,天天念叨著:‘張相饒我!張相饒我!’應該是活不久了……”

申時行目光一跳:“他這副臨死之狀,似曾相識?”

張誠悠悠然說道:“萬曆十三年張四維居家暴斃之前,不也是和他一樣神神道道地念什麼‘張相饒我!張相饒我!’莫……莫非張……張居正的鬼魂真有這麼厲害?如今隔了七八年還能顯形索命?”

陳矩正好走近,咳嗽了一聲,說道:“聖母皇太後以現世佛母之金口說過‘因果報應,最是靈驗’。”

張誠無聲地橫了他一眼。

申時行亦輕輕歎道:“張鯨當年封閉張府、抄家索財的時候,強行死鎖大門,不許人丁出入,連續半個多月,活活餓死了多少張家人氏?聖母皇太後當時就垂下慈悲之音——‘始作俑者,其無後乎’?張鯨落到今天這般田地,也是他的報應吧。”

“是啊,是啊。”張誠再也憋不住了,急忙說道,“當年咱家可與張鯨不同,當年咱家隻是替聖上鬥垮了馮保那個老鬼頭,並沒有摻和到前朝張居正那一碼子事兒裏去。申閣老,您說是吧?”

“那是,那是。張公公宅心仁厚、福澤深厚,豈是張鯨那樣的宵小之輩可比?”申時行拈著須髯,微微而笑。

“申閣老,您才是宅心仁厚,在滿朝上下對張居正一片‘開棺戮屍、趕盡殺絕’的聒噪中,隻有您拚命諫議‘從寬從緩’,為‘君師尊嚴’留一絲體麵……所以,這一念之寬,讓您後福綿綿。而今,您也成了陛下最為信任的‘帝師’啊!”張誠說到這裏,竟然站起身來,向申時行深深行禮。

“不敢當!不敢當!”申時行慌忙避座回禮。

“是啊!申閣老,您看,都察院左都禦史方應龍天天上疏攻擊您‘聖眷太過、威勢太重’,陛下卻對他的奏疏是來一份就燒一份!”陳矩含笑而道,“陛下還讓我等敬奉您為師尊哪!”

申時行雙目淚花閃閃:“陛下之深仁厚德,老夫唯有鞠躬盡瘁而報之。”

陳矩又笑吟吟地說道:“這個方應龍是當年張四維、張鯨手下清洗張居正一派的頭號幹將,現在又自居為朝中清流派的掌舵之人,近來他的‘胃口’大得很呢!”

申時行聽在耳裏,恍同未覺,沒有接話,而是看向了張誠:“張公公,請把陛下的口諭明示給老夫吧。”

張誠也微笑著向他看了回來:“口諭?陛下的口諭,咱家已經帶到了呀!”

陳矩在旁亦是笑而不語。

申時行的眼波卻不禁微微一閃,神情若有所悟。

張誠又道:“陛下與申閣老情同師徒、心有靈犀,還需要咱家從中明說嗎?”

“老臣已然明白聖意。對萬曆十二年前的一些人、一些事,老臣自會秉公處置。”申時行肅然言道,“經曆了這些年風風雨雨,陛下是越來越聰明睿智了。”

“陛下手握萬機、乾綱獨斷,麾下不會再有張居正、馮保之流的人臣了。”張誠也正容言道,“想必外廷的列位臣工心底對此應是十分清楚。”

陳矩長歎而道:“就是像雒於仁那樣的言官聒噪得厲害……申閣老對他們也還是要約束一些……”

他倆言談之間,申時行不好插言,隻是靜坐不語。

正在這時,陳矩目光一掠,見到錦衣衛“十三太保”之一、“飛鷹署”副千戶何遠在議事廳門口敲了敲門框。他訝然而問:“你沒聽到咱家剛才吩咐過不許隨便靠近廳堂嗎?”

何遠冷冷答道:“卑職這裏有萬分緊急的要事上報!”

“什麼急事?”張誠一向對何遠十分寵信,倒沒訓斥他方才的失禮之處。

何遠的目光瞥了瞥申時行,沒有即刻答話。

申時行會意,咳嗽了一聲:“張公公、陳公公,你們若無聖諭傳達,老夫便去外廷值事房了。”

“申閣老且慢。內廷和外朝始終是一體,有什麼事情不可共見共聞的?”張誠為了向申時行示好,便擺了擺袍袖,“何遠,你隻管當著申閣老的麵如實道來。”

何遠略一頷首,躬身而答:“啟稟各位大人:朝鮮藩國使臣黃啟祥遭到劫殺一案中,出現了可疑線索——順天府和禮部已經查勘出他是被遼東鐵騎營的三眼神銃所害。禮部上官平芝大人和順天府衙唐鑒捕頭正在外廷值事房等著向申閣老稟報。”

“什麼?”張誠和陳矩都吃了一驚。

“哦?竟有這事兒?”申時行銳利的目光徐徐抬起,“他們查勘得確實嗎?”

何遠以不容置疑的表情點了點頭。

陳矩立刻言道:“我等須奏告給陛下。”

“這是自然。”張誠沉吟了一下,“申閣老,陛下應該也會將這事兒批轉給司禮監和內閣共同辦理。那您怎麼看?”

申時行麵若平湖,微眯雙眼:“事已發生,不可張皇。老夫以為,應當外鬆內緊、細細查實。李成梁和遼東軍,事關邊鎮安寧,大意不得。”

張誠由衷地佩服道:“閣老行事,總是這般滴水不漏。”

“這個……這個……”陳矩還是直通通地脫口講道,“司禮監已閱過禮部、兵部報來的奏帖,此番即將舉辦的午門獻俘大典之上,遼東軍所獻的土蠻俘虜為數最多……這時若因黃啟祥遇刺一事牽涉李成梁,須當如何善後?咱們不能事先做好兩手準備嗎?”

張誠又看向了申時行:“閣老,陳公公所慮亦不無道理。”

“兩位公公,此事之虛實底細,目前尚言之過早。若是因先入之言而無端生疑,豈不自亂大局?”申時行悠悠而道,“一切等到有關方麵查清實情後再說吧。”

聽罷他這一席話,張誠和陳矩對視了一眼,覺得眼下也隻有照他的建議去辦較為穩妥,就隻得默默認可了。

到了此時,一切該說的話都已說完,張誠便往外喚了一聲:“上茶。”

一個藍袍內侍應聲端著紅漆木盤趨步走了進來。

陳矩抬頭一看,覺得有些眼生:“崔二怎麼今天沒來奉茶?你是哪個管事太監的手下?咱家怎麼從來沒見過你?”

那內侍半垂著頭,低低道:“啟稟祖宗,孫子是幾天前才新入宮的……”

“幾天前進宮的新人就能來議事廳侍候人了嗎?”張誠雙目亮光一閃,捏著圏椅扶手的右掌五指慢慢扣緊,聲音開始變得又冷又硬,“你究竟是不懂規矩還是假冒他人?”

何遠腳下一掠,身動如風,已是迅速護到了張誠、申時行等人的前麵。

申時行容色淡定,隻是靜靜地看著這一切。

那藍袍內侍驀地往後一退,將掌中紅漆木盤一翻一甩,化作一團赤光,挾著“呼呼”風響,朝張誠迎麵飛劈過來。

何遠立身在前,不躲不閃,一記鐵拳直擊而出,硬生生擂在了那一團赤光之上。

“嘭”的一聲,赤光散開,碎屑紛飛。那藍袍內侍倒撤六尺,看著一動不動的何遠,不禁吃了一驚。

張誠和陳矩也是穩坐不動,隻冷冷地笑了一下。

那藍袍內侍一咬牙,兩眼凶光一閃,飛快地從靴套中抽出一柄明晃晃的尖刀,“唰”地一響,挽起鬥大一朵刀花,直向何遠疾卷過來。

何遠雙手空著,也不慌張,倏地扯下自己背上的披風,往外猛力一舞,宛若一片紅雲,直將那內侍連人帶刀罩在當中!同時,他身形一縱,化掌為爪,五指屈曲如鐵鉤,隔著那層披風,朝那內侍頭顱一把抓下!

那內侍反應也甚是敏捷,雖被披風遮住視線,但聽風辨位之下,手中短刀一揮,“哧”的一聲,竟是穿透了披風——刀刃貼著何遠的衣袖一劃而過,割將進來!何遠暗一運勁,臂肘上的肌肉陡地往裏一縮,避開了他的刀鋒。

同時,那內侍就地一滾,遁出披風的籠罩,又似肉球一般彈跳而起,騰空一刀刺向了申時行——他分明看出這位老人乃是這間廳堂裏毫無武功的最弱之人。

“賊子敢爾?!”隨著張誠冷厲的叱聲,一道烏影似螣蛇般斜飛而至,一下便封住了他的去路。他慌忙落地,注目一看,竟是自張誠袖中伸出了一條細細的牛皮黑鞭,閃閃縮縮,鎖定了自己上半身至少八處重穴!但見那鞭身黑裏透紅,不知是否因為浸透了太多的人血,所以才顯得如此森寒可畏。

原來這個大太監居然是武學絕頂高手!那內侍方寸大亂,轉念之下,揮舞著短刀又要往外硬衝!

卻聽“沙”的一響,那條長鞭帶著銳風已是橫掠轉來!那內侍用短刀一擋,竟擋了個空:長鞭猶如有形無質的虛影,從他刀下穿過,在他的心口處狠狠一抽!

那內侍“啊呀”一聲,竟被擊得倒翻出去,跌坐在地。這邊,何遠急忙撲近前來,雙爪一舞,正要拿他。他卻突然將嘴唇緊緊一咬,一股黑血頓時從他唇角直流而下……

何遠剛剛捏住他的下頜,他的身體卻已飛速地軟了下去,雙瞳也變得一團灰暗——不消說,他必是咬破了藏在齒床上的含毒蠟丸自殺絕口了。

申時行望著這一幕情形,沉沉一歎。

張誠收回了軟鞭,若無其事地問向何遠:“阿遠,你辨認出他的身手路數了嗎?”

何遠拈起那內侍手中還握著的那柄短刀,瞧了片刻,說道:“這是遼東人氏常用的獵刀,厚背薄刃、短小鋒銳,用法十分簡便。”

一聽到“遼東”二字,在場的另三位皆是麵色一變。

何遠又翻開那個假內侍的肩頭和膝蓋看了一番,又道:“他的肩膀和膝蓋都有硬皮老繭,顯然是經常身穿重鎧鐵甲之人。至於他的身手路數,也說不清是哪門哪派,但大體上似是軍中短兵交接的實戰之術居多。”

廳堂之內頓時陷入一團莫名的沉寂之中。過了一會兒,陳矩才沉沉問道:“何遠,你的意思是他來自遼東軍?”

“屬下隻是依據自己親眼所見的事實而陳述。”

“申閣老您受驚了。”張誠卻向申時行寬顏而道,“那張鯨被抓那天的晚上,咱家和陳公公也曾遭過他的幾個‘餘黨’的暗算……”

“他並不是張鯨餘黨。”申時行慢吞吞地說道,語氣裏卻透出一股說不出的嚴厲,“司禮監深居禁城大內,竟也混進了這等刺客白晝行凶!聖駕所在,天下之重!老夫真是有愧職守啊!”

聞得此言,張誠、陳矩等齊齊變了臉色。片刻,張誠眼簾低垂,向申時行放軟了語氣:“申師傅教訓得是。我等下來後一定嚴查密備,絕對保證聖駕的安全。不過,此事還請申師傅千萬勿要泄之於外,以免引來不必要的聒噪,反而誤了正事。這,也不是一向以穩健持重而著稱的申師傅您所希望看到的吧?”

“兩位公公放心。老夫不是方應龍,不會像他那樣唯恐天下不亂。”申時行終於緩和了顏色,看著地板上那假內侍的屍體,微微皺緊了眉頭,“看來,今年真是多事之秋啊!一邊是朝鮮使臣被殺、進貢‘秘寶’被劫,一邊是司禮監議事廳竟發生白晝行刺之事,而且線索都一同指向了遼東軍……這很是蹊蹺啊!”

張誠凜然說道:“申閣老勿擾。以我東廠、西廠、錦衣衛之能,任何妖魅都無所遁形。”

申時行聽了,一言不發,隻是靜靜地盯著他,唇邊露出一絲似笑非笑的表情。

張誠被他看得漸漸泄了狂氣,幹咳幾聲,恭顏問道:“這個……這個……申閣老您有何高見?”

“如今京中大案迭起,且又敵我難分、實情難明,我等必須另辟康莊。”申時行身形一正,沉肅言道,“老夫建議可以尋覓一位中立於外的精銳之士,順勢入局,協助我等徹查實情以報陛下。”

張誠和陳矩、何遠交換了眼神,見他倆並無異議,便向申時行答道:“亦可。您所薦的‘精銳之士’是誰?”

“薊鎮喜峰口守關參將白清卓。他智勇雙全、果銳多才,堪當重任。”申時行雙目閃亮有光,話語間甚是篤定。

“白……白清卓?”陳矩一愕,“咱家好像在哪裏聽過這個名字……”

“就是七年前以‘聖手狂生’之名而妄議天下大事的白清卓?”張誠慢聲言道,“他合適嗎?”

“民間流傳他以南人而當邊事、以書生而撫勁旅、以文略而安強胡,其才識不亞於當年的譚子理(明朝著名儒將譚綸,字子理)、羊叔子(晉朝著名儒將羊祜,字叔子)。”申時行正視著他,認真答道。

“當年,戚繼光被遷調廣州之際,似乎正是他站出來為戚繼光‘血書上諫’、鳴冤辯護的。”陳矩這時完全回憶起來,“他在受到四十棍廷杖之後,又自請外放到喜峰口處理邊事……”

申時行點了點頭:“正是。”

“這個……這個……”張誠和陳矩對視了一眼,“言官們一直攻擊他是‘張氏餘黨’……”

“難道兩位公公忘了你們方才傳達給老夫的‘口諭聖意’了?老夫剛才已經說了:對萬曆十二年前的一些人、一些事,要秉公處置。”申時行這時的語氣變得剛毅至極。

場中靜默了許久。張誠終於沉吟著開口了:“白清卓這些年在邊關的口碑確也不錯。我們東廠這邊一直盯著的。他也沒再有什麼出格之舉。眼下,任用他起來協助查案,亦無不可。但是,我內廷用人借力亦自有法度,這不是要為年底的禦駕閱視做好準備而巡邊察吏嗎?你內閣派一個人,都察院再派一個人,我司禮監這邊就派何千戶,借此機會去現場考查他一下。如果他名副其實,便召他回京;如果他名不符實,便不必用他。申閣老以為如何?”

申時行的表情一下放鬆下來,語氣也變得十分緩和:“張公公此意,自是周全。老夫堅信,白清卓一定不會讓在座諸君失望的。”

“恩師,這是晚生給寶棠公子帶的一幅黃庭堅親筆的楷書字帖真跡,這是晚生給寶芹小姐帶的一份唐玄宗所作的《天花散》琴譜……”都察院右僉都禦史高正思滿麵堆笑,打開了那具黃花梨木匣,指著裏邊的禮品向方應龍一一介紹著。

“為師讓你過來議事,你卻帶什麼禮物嘛!太見外啦!太見外啦!”方應龍故作嗔怪,嘴裏雖是這麼說著,實際上毫無推拒之態。待高正思介紹完畢,方應龍才讓他靠在自己左首的椅位上坐下。

右首那邊,京畿道監察禦史鄔滌塵恭候已久了。

方應龍眉眼間盡是喜色,開口便道:“今天告訴你倆一個好消息,這一次咱們扳倒‘遼東王’李成梁終於大功可成了!”

“大人,是不是朝鮮使臣為遼東軍三眼神銃所劫殺的大事?”鄔滌塵急忙接上了話頭。

“不錯。”方應龍含笑點頭,轉臉瞧向高正思,“正思,你意如何?”

“凶手用三眼神銃劫殺了黃啟祥,確實攪起了一池春水。”高正思侃侃而道,“無論實情如何,遼東軍對火銃器械管理不善的問題是擺不脫的了。我們都察院可以先從這裏做文章,然後把火越燒越旺……”

方應龍事先也在心底盤算過了:他借著此番三眼神銃事件,可以一石三鳥。其一,是精準打擊當年的張居正餘黨、自己的政敵李成梁;其二,是間接打壓一向與自己針鋒相對的兵部尚書王一鶚;其三,是借此餘波,直逼李成梁,就可以扶持己方派係中的薊鎮總兵蕭虎臣上位了。有了蕭虎臣在北疆的勢力支撐,自己的首輔之位可以更進一步了。

於是他出言暗示道:“正思、滌塵,這一次蕭虎臣大人給本座進獻了十三箱新鮮肉蓯蓉,一根根粗壯得如同小兒的手臂一般,應該是上好的珍品了。本座哪裏吃得了這麼多?你倆稍後一人拿一箱回去享用吧。”

高正思、鄔滌塵急忙起身,齊聲謝道:“多謝大人垂愛。”

“本座隻是借花獻佛而已,你倆何必客氣?”方應龍擺手笑道,讓他倆趕緊落座。

鄔滌塵會意,遂迎合道:“大人,咱們有蕭總兵能堪大用,那麼扳倒李成梁後就不必擔心遼東方麵繼任無人了……”

方應龍點了點頭,向他吩咐道:“滌塵,你下去立即著手散布一條流言,就說李成梁貪利嗜貨,因向朝鮮國私求茶馬貿易不成,故意派人用三眼神銃劫殺了朝鮮使臣,以此炫示他身為‘遼東王’的霸道……”

“好的,好的。鄔某下來後一定盡快辦理。”

“恩師,高某在外邊也聽到關於蕭總兵的一些議論。”高正思倒是一個直脾性,肅容而問,“蕭總兵一向威望不隆、戰功未著,而北疆又有胡虜虎視眈眈,他究竟鎮不鎮得住薊遼一帶的大局呢?”

方應龍捋了捋頜下的須髯,緩緩答道:“蕭虎臣和本座私底下也交流過了:在薊鎮,北兵營已經完全在他的掌握之中,但唯有南兵營尚待馴服。”

“這……這是怎麼回事?”鄔滌塵詫異問道。

“南兵營全是戚家軍,是戚繼光當年借張居正之謬令從江浙沿邊招來的人馬。”方應龍徐徐道來,“他們就是張居正當年以法外之恩培植而成的‘虎狼之師’,自是恃勢而驕。蕭虎臣對他們也是頭痛得很哪!”

“這怎麼行?這怎麼行?”鄔滌塵恨恨說道,“他戚家軍如此驕橫跋扈,咱們可得替蕭總兵壓一壓他們的氣焰哪!”

“滌塵所慮甚是。”方應龍呷了一口溫茶,“正巧,內閣批轉過來一份巡邊察吏的詔書,要讓本院調派一名監察禦史去巡察薊鎮各個關口守將、守令的情況。這自然也包括了南兵營裏的那些將校。滌塵,你就去親自落實一下吧。到了薊鎮,該怎麼辦,你心裏有譜嗎?”

鄔滌塵急忙恭恭敬敬地答道:“請大人放心——鄔某心裏自然有譜。不管那些南兵營的將校、軍尉何等囂張,鄔某一定把他們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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