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公是村學老師，他說他的錢要資助學校貧困兒童。

所以隻給我三塊三的生活費。

“國家每個月隻發給我七塊錢，我都給你一半了，你該知足了。”

我和孩子在家吃清水煮野菜，卻看見他提著肉去隔壁寡婦徐嬌嬌家。

一牆之隔，他貼心喂徐嬌嬌吃紅燒肉：

“你身子嬌貴，要多吃肉補補，黃瑩她是地裏刨食的鄉下人，吃慣了野菜，吃肉反而折福。”

.

我跌跌撞撞走出了院子。

去校長家問了教師的工資。

從前，我並未幹涉程文誦的工資情況。

聽我說起七塊錢時，朱校長明顯愣了一下，他掏出一個記事本。

“你看看，幾塊錢那都是1975年時候的工資啦，你們家小程來的時候就已經是五十塊一個月了，現在他都七十塊了。”

七十塊，他每月給我三塊三，沒有糧票肉票，要我照顧一家三口的飲食。

為了養活我和孩子，我隻能去山上挖草藥，去砍柴賣給村子裏的人家，一斤草藥換兩斤米，一捆柴換兩個雞蛋。

但是程文誦還經常拿走我攢下的錢，他說學校裏有很多吃不起飯的孩子，他看了於心不忍，他讓我和他一起支持國家的教育工作。

我回到家的時候，程文誦正將家裏的木柴搬去隔壁許嬌嬌家。

從前，他每次把柴搬過去，隻對我說：

“嬌嬌給的錢我收了，我拿去給學校的孩子買點吃的。”

哪怕是我留下和孩子自用的柴，隻要徐嬌嬌需要，他都會立刻搬過去。

我從他手中搶下木柴。

“這捆我和樂樂要用。”

程文誦不悅皺眉：“嬌嬌已經給過錢了，黃瑩你不要這麼無理取鬧了，要不是嬌嬌肯吃虧，誰願意花錢買你的柴，你看村子裏，哪家不是給你點吃的就打發的？”

我朝他伸出手：“那把錢給我。”

程文誦在身上摸了個遍，什麼都沒有。

就在剛剛，他把這個月發下來的七十塊工資全部給了徐嬌嬌。

程文誦摸不到錢，對我怒目相向，“黃瑩，你居然懷疑我？”

“我沒想到你是這樣市儈奸詐的女人，我的錢是要用來建設學校的，我沒工夫和你在這裏胡扯。”

程文誦扔下木柴，氣衝衝去了徐嬌嬌家。

我蹲下身，一根根撿起散落在地的木柴

淚水一顆顆砸在木柴上。

程文誦從前不是這樣的。

2.

我和程文誦是自由戀愛。

程文誦是知青下鄉來到我們村的，他長得好，讀書好，做事也不矯情。

我在山上挖草藥時不小心被捕獸夾夾住了腳，是程文誦救了我，將我背到了山下。

一來二去，我們從相識到相愛。

一次在山洞躲雨時，因為喝了酒，我們情不自禁發生了關係。

一個月後，我發現自己有了孩子。

我慌忙去告訴程文誦，他卻歡喜極了，當即和我去找了大隊說要結婚，他給家中寫了信告知這個好消息。

可是第二天，一覺醒來，所有事情都變了。

程文誦突然對我態度冷淡，拿到結婚證明後，他甚至連酒席都不願意給我辦。

他當時是說，他剛去村學教書，每月隻有幾塊錢的工資。

我拿出自己攢的積蓄給他，他隔天和我說村學太窮了，他拿去建設學校了。

我在家煮清湯麵慶祝我們的新婚夜，隔壁向來沒啥葷腥的徐嬌嬌家反而飄來了紅燒肉的香味。

現在想來，那時候他就把錢給徐嬌嬌了。

徐嬌嬌也是和他一起下鄉的知青，隻是徐嬌嬌不願意勞動，就早早嫁給了村裏追求她的村長兒子，可惜沒幾個月村長兒子就被車撞死了，村長兩口子白發人送黑發人，一病不起後，村子裏也換了新的村長了。

徐嬌嬌帶著一個孩子，生活得很是拮據，經常要靠村子裏的接濟才能活下去。

可是程文誦當了老師後，徐家的日子越過越好，反而我們家越來越窮。

我生孩子後大出血，醫院要二十塊錢給我輸血，可是程文誦說他沒錢。

我隻能拿出媽媽留給我的玉墜子要他去當掉。

可是他回來說弄丟了。

他握著我的手，哭著說自己太沒用。

我沒有輸血，醫生給我塞了滿滿一肚子的紗布水囊，那時候沒有麻藥，第三天扯出來時，我的慘叫聲響透了整個醫院。

也是因為那次，我現在的身體也落下了毛病。

後來，女兒樂樂到了上學的年紀，他卻把教師子女免費上學的名額給了徐嬌嬌的女兒何曉花。

我攢錢送女兒去讀書，他說：樂樂沒天賦，讀了也是浪費，不如幫些真正有天份的孩子。

他將我辛苦攢下的錢拿去資助學校其他貧困兒童。

我將木柴都收拾好後，徐嬌嬌走了出來。

“黃瑩啊，我家燉了肉，你拿點回去”

徐嬌嬌遞給我的是一碗肉骨頭。

“你也別介意，雖然是骨頭，但你拿回去和樂樂嗦嗦也是有肉味的。”

她說完這句話，拿了一根骨頭扔了出去。

一條大黃狗跑了過來，吃得津津有味。

程文誦正巧走出來，徐嬌嬌立刻砸了碗。

她哭得梨花帶雨：“黃瑩姐，我就是想著你和樂樂沒有肉吃，特地給你送了一碗，你怎麼好心當作驢肝肺給我砸了，我和文誦之間真的是清清白白啊。”

程文誦怒氣衝衝看我：“黃瑩，你什麼時候變成這樣，我對你太失望了！你趕緊和嬌嬌道歉，嬌嬌家裏沒了男人，本就過得不容易，你還要這樣詆毀她，你是要她沒臉見人嗎？”

他將我扯到徐嬌嬌麵前，一腳踢了我的腿彎，我跪在了徐嬌嬌麵前。

徐嬌嬌連連擺手，“不用了不用了，我就是心疼那些肉，畢竟都是實打實的錢買來的。”

程文誦趕走了黃狗，對我命令道:

“黃瑩，這些肉骨頭你必須今晚熬湯喝，你要是不喝，我就不回家了。”

3.

程文誦逼著我撿起被狗啃過的骨頭。

站在廚房裏，看著米缸裏零星的米粒，突然覺得這樣的日子好沒意思。

我想起前幾天女兒生日，我隻能撿木柴去給她換了兩顆蛋做了長壽麵。

女兒吃著麵條，一臉天真問我：“媽媽，曉花說她生日的時候，她媽媽帶她去鎮上買了小蛋糕吃，她說吃起來軟綿綿的，還很甜。”

那時我隻覺得自己沒用，連一個小蛋糕都不能滿足女兒。

如今什麼都知道了，徐嬌嬌過得舒坦日子，都是我的丈夫給她的。

程文誦騙走了我的所有積蓄，拿錢養著別的女人和孩子。

我翻出了我和程文誦的結婚證明。

我有手有腳，隻要不再被他吸血，我一定能帶著女兒過上好日子。

我拿著結婚證明去了人民公社。

工作人員拿著結婚證明和我說，“同誌，這個結婚證明是偽造的！”

原來，他都不願意和我結婚。

回去的路上，我看見了照相館。

結婚那年，我想和他拍張結婚照。

拍張彩色結婚照片十塊錢，程文誦說他沒錢，我就去山上挖草藥，挖了三天三夜，去藥店換了十塊錢。

我興衝衝拉著程文誦去拍照。

可是徐嬌嬌跑過來，朝他哭了一下。

程文誦就將我攢的錢給她買了護膚品。

“黃瑩，結婚照不是必需品，嬌嬌的臉都被冷風吹紅了，給她買點護膚品才是正事。”

我回到家收拾東西。

我和樂樂的東西不多，等她放學回來，明天早上我們就能離開了。

程文誦回家的時候，我正將衣服都拿出來。

他瞥了我一眼：“閑著收拾收拾屋子也行，我每個月給錢養著你，都把你養懶了，淨知道胡思亂想去汙蔑別人。”

我沒有應聲。

程文誦走到我身邊，掏出一個黑色素圈的皮筋。

“你一直想要個綁頭發的發夾，發夾太貴了，我還買不起，特地給你買了個皮筋，喜歡嗎？”

這個皮筋我見過。

在百貨店裏，買一個五塊錢的蕾絲發夾就送一個皮筋。

那個洋氣的蕾絲發夾，我今天還在徐嬌嬌頭發上看見過。

如果不是知道他把錢都給了徐嬌嬌，我可能會很開心地接過皮筋，然後將這幾天攢下來的錢拿給他，心疼他在學校會不會吃得不好。

程文誦見我遲遲不接過，臉上有了幾分慍色：

“今天的事，嬌嬌不怪你了，你也別多想，她一個寡婦，我們多照顧她是應該的。”

我看著他的臉，七八年過去了，程文誦的長相沒有什麼變化，歲月似乎格外眷顧他。

“文誦。”

他愣了一下。

結婚後，我一般都不這麼叫他了。

“我們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知道我懷孕時，你明明很高興的，那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他對我翻天覆地的變化都是從那晚之後開始，也是那晚之後，他對徐嬌嬌開始上了心。

程文誦的雙眸凝上了冰霜。

他的神情一瞬間淡漠：“黃瑩，這件事以後都別提了。”

我拽住他的衣袖，認真道：“我想知道。”

明天就要離開了，我突然很想知道一個原因，哪怕是他和徐嬌嬌苟且廝混的理由，我都能給這些年的感情找一個失敗的借口。

程文誦用力推開我。

額頭撞到衣櫃角上，一瞬間天旋地轉，眼前閃過一圈星子，整個人直直往下墜。

程文誦有點緊張看我：“你怎麼樣，要我帶你去衛生站嗎?”

“文誦，我腳崴了，你能來一下嗎？”

徐嬌嬌的聲音在窗外響起。

程文誦猶豫了片刻，轉身離開了屋子。

我捂著頭坐在地上，眼淚從手縫間溢出。

我想，我已經知道答案了。

4.

我捂著頭在地上暈了很久，額頭腫起了一塊大包。

家裏沒有紅花油，我準備去找王嬸借點。

出門的時候，程文誦正在給徐嬌嬌揉腳踝。

一看見我，徐嬌嬌得意道：“文誦，你對我太好了，我隻是扭到了腳，你就立馬去買了一瓶紅花油，還親自幫我揉。”

“我去屋子裏給你拿拖鞋，不然腳會不舒服的。”

“你對我真好。”

我的眼神死死盯著她。

不是為了程文誦，是徐嬌嬌脖子上的玉墜。

那是我媽媽的留給我的遺物！

“為什麼我的玉在你這裏？”

徐嬌嬌捂著胸口，“什麼你的玉，這是我的。”

我爭辯道：“玉墜底部上刻了我的名字，是我媽媽送給我的，我們大可以去找村長，看看這到底是誰的玉！”

徐嬌嬌麵色不佳，她扯下玉墜：“算了，給你就給你，就一個破玉，我還不稀罕呢。”

她故意鬆了手，玉落在地上，從中間裂開。

這是媽媽留給我唯一的念想了，她說這塊玉是她給我的祝福，有了這塊玉，我就能歲歲如意，平安一生。

我撿起玉墜，眼淚落了下來，我恨恨地看向徐嬌嬌：

“徐嬌嬌，你偷東西還故意摔壞，我不會放過你的，你和我去見村長！”

徐嬌嬌頓時委屈上了。

“文誦，我真不是故意的。”

程文誦已經站在了我們身後。

他冷冷看著我：“黃瑩，你還要蠻不講理到什麼程度！嬌嬌那天受了驚，玉能壓驚，我就給了她。不就是沒有輸血，你現在不也是好好活著？”

當年幫我接生的醫生說我差點死在病床上，雖然活了下來，但是每到陰雨天全身都疼得厲害，迎風就會頭疼流淚，咳嗽幾聲，都要小心會不會漏尿。

我將玉佩死死握在手裏，尖銳的玉戳破了我的手心。

突然有人喊道：

“不好了，不好了，樂樂和曉花掉水庫裏了！”

我連忙往水庫方向跑，兩個孩子都在掙紮，馬上就要被衝下去了。

“樂樂！”

我心急如焚。

樂樂的哭喊聲一直叫著媽媽

程文誦立馬脫了外套鞋子跳下水，還有另一個村民也跟著跳下去救人。

程文誦很快靠近了樂樂。

我提起來的心安穩了一些。

“程文誦！你在做什麼！”

程文誦靠近樂樂之後，立馬轉向去曉花的方向。

明明曉花那邊已經有人救了。

我衝著要下水，被人群死死拉著：“樂樂媽你別急，他們會把樂樂帶回來的，你不會水，下去也沒用啊。”

會一點水性的都下水去幫我救樂樂。

樂樂的喊叫聲越來越小了。

我崩潰哭嚎，“樂樂，你別怕，媽媽在這裏！”

程文誦和另外一個人已經把曉花救上來了。

“求你快去救樂樂！”

程文誦水性極好，如果他遊過去，一定能救樂樂！

程文誦抱著何曉花，冷冷甩開我的手：

“樂樂已經有人去救了，曉花嗆了些水，我要帶她去衛生站看看。”

我最後在水庫下遊找到了樂樂，她的身體已經冰冷。

5.

我將樂樂抱在懷裏，不停搓著她的手給她取暖。

我將臉貼著樂樂蒼白冰冷的小臉，眼淚不停流著：

“是媽媽對不起你，媽媽應該早點帶你離開的。”

我抱著樂樂回到家時，程文誦正在陪何曉花玩騎大馬的遊戲。

“文誦，你別慣壞她了。”

“不要不要，我要爸爸陪我玩！”

“曉花，喊叔叔，不許叫爸爸。”

程文誦溫和笑道：“曉花今天受驚嚇了，叫爸爸就叫爸爸，我也想要曉花這樣可愛的女兒呢。”

原來他也是喜歡小孩子的。

樂樂出生後，程文誦從沒有抱過樂樂。

在樂樂第一聲喊了他爸爸，我將樂樂放到他懷裏時，程文誦整張臉都黑了。

那天他差點把樂樂摔在地上。

一牆之隔，他們歡聲笑語，我的樂樂卻再也不能叫媽媽了。

我抱緊了樂樂，泣不成聲。

當天晚上，我在村民的幫助下給樂樂布置好了靈堂。

樂樂躺在小小的棺材裏，我給她折著紙元寶。

“媽媽手笨，不會折小蛋糕，媽媽給寶寶多折些元寶，寶寶記得自己去買小蛋糕吃。”

“要來媽媽夢裏告訴媽媽，蛋糕好不好吃。”

程文誦過來了。

我冷冷道：“樂樂不想看見你。”

“黃瑩，你別太過分了。樂樂的事情我也難過。當時我到樂樂身邊，她狀態還好，我想著先救曉花。”

我朝他吼道：“當時已經有人去救何曉花了！”

程文誦說：“整個村子就我的水性好，如果那個人救不到曉花怎麼辦？如果曉花死了，嬌嬌會哭死的。”

程文誦彎下腰，將一塊小蛋糕放到樂樂棺材前。

“樂樂，這是隔壁嬌嬌阿姨送給你吃的，你以後記得要保佑嬌嬌阿姨和曉花哦。”

我看著那塊小蛋糕，隻覺諷刺。

樂樂生日連蛋糕都沒有見過，但是何曉花卻可以想吃就吃。

隻因為我的丈夫，樂樂的爸爸把錢都給了徐嬌嬌。

我聲音冰冷：“程文誦，給別人的女兒花錢，你何必在樂樂麵前演這一出？”

6.

程文誦一瞬間變了神色。

“你去查我的工資？”

“黃瑩，我沒想到你這麼貪財！”

我無力和他爭執，也不想在女兒靈前吵鬧。

我淡淡道：“程文誦，我們的結婚證明是假的吧。”

程文誦愣了一下，他並沒有回到我的話。

“黃瑩，我知道你很難過。”

“我會考慮再給你一個孩子的。”

“嬌嬌和曉花今天都受驚了，我晚上過去陪她們。”

程文誦走後，我守著樂樂到了天明。

第二天早上，我去河邊給樂樂放了紙紮的河燈。

村子裏的老人說了，溺水死的孩子要用河燈引路，這樣才能平平安安走過奈何橋，下輩子能投個好胎。

回到家的時候，我看見徐嬌嬌鬼鬼祟祟從我家走出來。

我攔住她，一眼就看見樂樂的棺材被打開，嘴裏塞著豬糠，臉上也貼著符咒。

我瘋了撲向徐嬌嬌，還沒靠近她，她就自己摔倒在地上。

“黃瑩姐，我知道你生氣文誦救了曉花，你想要我的命賠給樂樂，你就拿去吧。”

程文誦不知何時出現，他大力推開我，將徐嬌嬌扶起。

“黃瑩，救曉花是我的選擇，你別遷怒任何人。”

“樂樂死了是因為她沒福氣，我說了，我會再給你一個孩子，你別鬧了。”

我指著樂樂的棺材，“程文誦，你要不要看看徐嬌嬌對樂樂做了什麼！”

“她想樂樂永生永世不能投胎！”

徐嬌嬌哭哭啼啼：“其實，其實是曉花說樂樂最近總是來夢裏嚇她，所以我才來求求樂樂不要嚇曉花，要害就害我的命！”

程文誦走向棺材，他直接將樂樂的屍體從棺材裏揪出，重重摔在地上。

我連忙將樂樂抱在懷裏。

“樂樂不怕，媽媽在這。”

程文誦威脅道：“要是曉花再受到驚嚇，我就請道士打得這個畜生永不超生。”

程文誦抱著徐嬌嬌離開前，冷冷看了我一眼：“我本想給你一個孩子的，但是現在我要再考慮考慮了。”

“你隻會生，不會教，免得你又生出個孽障來。”

我哭著為樂樂洗幹淨身上的臟汙，為她守了七天七夜，等到樂樂下葬，程文誦也沒有來看樂樂一眼。

他自始至終都沒有向樂樂認錯。

我拿出那張假的結婚證明往城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