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唐懷安雙手搭在唐錦城肩膀上,嚴肅地說道:「當年你媽媽被抓走的時候,我也沒想到你妹妹會因為這件事夭折。等到田麗萍阿姨被選上紅旗手以後,我一直想盡各種辦法幫你媽減刑卻沒能成功。這件事兒上是咱們兩個對不起她,所以你不能嫌棄媽媽,我們要好好照顧她,用下半輩子來彌補媽媽曾經吃過的苦。」
唐錦城滿臉不高興,但在唐懷安嚴厲的目光下,還是不情不願嗯的了一聲。
我站在門口,聽著他們兩個的對話,隻覺得渾身顫栗。
寒冬臘月的溫度凍得人發寒,但卻沒有他們兩個人的對話讓我心寒。
房間裏傳來唐懷安和唐錦城嬉笑的聲音,我渾渾噩噩的往外走。
如同行屍走肉一般在街上遊蕩,眼淚止不住的往下流。
當年我被判了有期徒刑八年,從23歲到31歲,我整個人生最青春的幾年全都耗費在那黑暗的監獄中。
我丟了前途沒了工作甚至還失去了一個孩子!
等我出獄後,等來的卻是母親手寫的斷親書。
那個時候,隻有丈夫和兒子對我不離不棄。
我被父母趕出家門的時候,是唐懷安默默的把我接回家,他對我沒有任何的埋怨和責備。
隻是溫柔的捧著我的臉說道:「鄧珊,當年你是為了我們才變成這樣的,現在輪到我和唐錦城來保護你了。」
唐錦城抱著我的腿撒嬌,看著我的眼神兒全是依戀。
「媽媽別怕!唐錦城是男子漢,會和爸爸一起來照顧你的!」
他們兩個宛如黎明前的曙光,將我從令人絕望黑暗中奮力拉出。
我萬萬沒有想到,我所承受的那些痛苦與折磨,竟然是他為了田麗萍,親手造就的。
我以為的幸福,不過是他們自以為是的恩賜與彌補。
我自嘲地看著手中的蛋糕,然後坐在路邊大口大口的吃著。
原來,心裏有很多苦的人,真的隻要一點點甜就能填滿。
我才回到家,唐錦城就邁著小腿朝我晃了過來。
「媽媽,你今天怎麼回來這麼晚,我好想你。」
我看著他天真的笑臉,心卻猛的一痛,有些僵硬的推開了他。
唐錦城嘴巴一扁。
「媽媽,你怎麼了?是我惹你生氣了嗎?」
唐懷安卻注意到我蒼白的臉色,立刻關切地問道,「鄧珊,怎麼臉色這麼難看,要不要去醫院看一看?」
他溫熱的大手摸上我的額頭,眼裏滿是擔憂。
我歪了歪頭,避開他的親密。
「沒事兒,這幾天太冷了,可能有點兒著涼。」
唐懷安趕緊給我倒了杯熱水,塞進我手中,「快暖和暖和,我去給你煮碗熱湯麵。」
他和平常沒有什麼區別,還是一樣的溫柔體貼。
我心中格外複雜。
麵前的這些愛全都是裝出來的嗎?
一大一小擠在廚房給我做飯,溫暖的燈光下,這一幕美好的讓我有些恍惚。
但下一秒,我的目光就落在了旁邊的書房門上。
唐懷安總是半夜一個人悶在書房裏,不知道在看什麼。
趁父子兩個熟睡,我躡手躡腳的鑽進唐懷安的書房。
在抽屜裏找到裏厚厚的一本相冊,照片開始的時間是1980年。
那年,我進了監獄,整個人都心力交瘁。
可他卻春光滿麵的和田麗萍拍照。
我強忍心痛,一張一張的翻看。
第一張照片是田麗萍獲得紅旗手時候的照片,胸口別著一朵大紅花,笑得格外燦爛。
第二張照片,是田麗萍獲得了全國勞模的稱號,唐錦城站在旁邊拍手,興奮的小臉紅撲撲的。
第三張照片是田麗萍當上了副廠長,他一身正裝摟著田麗萍的肩膀,兩個人相視一笑,眼神都在拉絲。
曾經我也提出過一起去拍全家福。
可兩個男人就像商量好般的默契,都說自己不喜歡拍照。
可我卻沒有想到,他們兩個隻是不喜歡和我拍照而已。
我的眼淚大顆的滑落滴在桌子上,心如刀割。
因為愛錯了人,田麗萍成為了與他並肩而行的副廠長,而我成了蹲了八年大獄的前科犯。
天亮以後,唐懷安像往常一樣起來做飯,唐錦城跑前跑後,一會抱抱他,一會親親我。
這些和往常一樣觸手可及的幸福,此刻卻讓我覺得一陣惡心。
第二天,我去民政局登記了離婚申請。
然後去賣掉了結婚的時候,他唯一送過我的手表。
用這筆錢買了一張去深市的火車票。
2.
想到昨天唐錦城的生日沒有過好,我今天特意做了一桌他愛吃的菜,發現少了他最喜歡的桃罐頭。
就在我匆匆忙忙去供銷社的路上,卻一眼就看到了唐懷安和田麗萍。
要怪也隻能怪國營飯店的玻璃太亮,讓我一眼就看到了他們三個。
唐錦城手中握著一個雞腿兒,嘴裏嘰嘰喳喳的說著什麼。
他平時在我麵前總是一副小大人的樣子,這樣孩子氣的表情,我還是第一次看到。
唐懷安的目光一直落在田麗萍身上,眼神透著濃濃的愛意。
結婚這麼多年,他從來沒有用這樣的眼光看過我。
我隔著窗戶像陰暗的老鼠一樣窺視著他們三個人的幸福。
在看到我的一瞬間,唐懷安的表情一僵,唐錦城也垂下了頭。
倒是田麗萍的嘴角揚起了笑容,「你怎麼來了?我說要叫你一起,是他們兩個人說你現在不愛出門。」
唐懷安看著我急切地說道,「是因為昨天唐錦城過生日,今天田麗萍才請他吃飯的。」
唐錦城也撲進我的懷裏,撒嬌說道,「媽媽,我和爸爸點了很多你愛吃的菜準備給你打包回去。」
我我扯扯開嘴角,擠出一個笑容。
田麗萍招呼我坐下一起吃點兒,她夾起一塊紅燒肉放進唐懷安的碗裏。
我看著他毫不猶豫的把那塊肉放進嘴裏,心口一陣哽咽。
唐懷安和我說他有潔癖。
結婚這麼多年,我和唐懷安一直是分得清清楚楚,就連在餐桌上也是一直用公筷。
現在我算是看明白了,他的潔癖隻針對我。
唐懷安表情有些不自然,他拿了一雙新的筷子,夾了一個餃子放在我的碗裏。
「嘗嘗這個三鮮餡兒餃子,特別好吃。」
我看著那個冒著熱氣的餃子,輕笑著:
「我海鮮過敏。」
三鮮餡餃子是他和唐錦城最愛吃的。
所以每次我都會一早來國營飯店排隊,打上一大碗熱氣騰騰的三鮮餃子。
這麼多年了,隻要他們兩父子對我稍微上點心,就能發現我從來沒有吃過一口。
飯桌上的氣氛有些尷尬,唐懷安輕咳了兩下。
「我錯了,沒記住老婆愛吃什麼!怪我!」
田麗萍叫來服務員兒加了四碗麵。
她笑意盈盈:「過生日怎麼能不吃長壽麵呢?」
唐懷安在旁邊補了一句,「有一碗不加香菜。」
他記不住我不吃海鮮,但卻能記得住田麗萍不吃香菜。
唐錦城小聲的嘀咕著什麼。
在唐錦城眼裏,我是一個蹲過大牢的丟臉媽媽,根本比不上光鮮亮麗的副廠長阿姨。
他們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氣氛看得我渾身難受,我隻想趕緊離開這個令我傷心的地方。
就在這時服務員喊麵好了。
田麗萍搶先一步要去端麵,卻在過來的時候腳下一滑,滾燙的麵湯迎麵潑來。
我偏頭一躲,但整個上半身都是火辣辣的,疼痛得我忍不住尖叫了一聲。
3.
田麗萍嚇得愣在原地,父子兩個人躥了過來,圍到她的身邊。
唐懷安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他目光落在田麗萍身上,上下打量一圈,發現她身上沒有湯汁,這才呼了一口氣。
唐錦城也湊到她身邊,摟抱著田麗萍撒嬌道,「阿姨你沒事吧?」
田麗萍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眼底是說不出的得意。
「我沒事兒。」
盡管我的身上如被烈火灼燒一般,但卻比不上我心中的痛楚。
我再也忍不住,扭頭往外走,田麗萍很快跟了上來。
她湊到我的耳邊挑釁的說道,「你可真能忍。你的老公和兒子愛的人都是我,識相的話就趕緊滾蛋!」
「寫封舉報信,把你送進大牢算什麼?隻要我不高興,他們兩個什麼都能幹,就連你那個礙事的女兒也一樣!」
我猛地停下腳步,惡狠狠地問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田麗萍得意地朝我一笑,「你那個小女兒跟個小貓崽子一樣,整天就知道哭。那天我在你家住,她哭個沒完沒了,搞得我一點興致都沒有了,唐懷安就隻好拿枕頭捂住她,沒一會就沒有動靜了。」
「對了,還是你兒子親手把她丟進垃圾桶的呢。」
我愣在了原地,隻覺得眼前發黑。
雖然我從唐懷安嘴裏知道了女兒去世是因為他的疏忽,但我沒有想到竟然是他親手殺了女兒。
那可是他的親骨肉!虎毒還不食子!
為了田麗萍,他竟然能做到如此地步。
田麗萍得意地欣賞著我的痛苦,「那天晚上在你的床上,唐懷安和我在一起呢!」
我感到一股腥甜的液體從嗓子裏湧出,我強咽下去,然後抬手狠狠的抽了她一耳光。
田麗萍卻絲毫沒有躲閃,生生地挨了我這一下。
她慘叫了一聲,唐錦城像一枚小炮彈一樣衝了過來。
我想推開他,但又怕他受傷,隻能任他撞了上來。
他的頭狠狠的頂在我的小腹上,撞的我直接倒在了地上。
手上的水泡一下子就被磨破了,鮮血滴滴答答的往下流。
唐錦城仇視的盯著我,如同一隻凶狠的狼崽子一般。
唐懷安溫柔地摸上田麗萍的臉。
田麗萍靠在他懷裏,淚水漣漣。
「我出來是想跟姐姐道個歉,結果她就大發雷霆,讓我以後離你們兩個遠一點兒,我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姐姐就給了我一耳光,罵我是狐狸精!」
唐懷安的臉沉的可怕,「鄧珊!你簡直是無理取鬧,還敢對田麗萍動手?你信不信我讓保衛科的人把你抓走!」
我強忍淚水,「我信!怎麼不信!當初你不就一封舉報信把我抓到監獄裏了嗎?」
唐懷安的臉上露出一絲愧疚,但很快就被憤怒取代。
「誰讓你去黑市做生意的,你那叫挖社會主義牆角!」
唐錦城示威一般的朝我揮揮拳頭,「媽媽是壞人!打倒媽媽!」
那一刻我徹底的心死了。
見我掙紮了兩次都沒有站起來,唐懷安朝我的方向伸出手。
可田麗萍哭喊著臉好痛,唐懷安毫不猶豫地收回手,一把抱起田麗萍離開了。
4
我從衛生所處理完傷口,在樓下看到了紡織廠的車。
我鬼鬼祟祟的湊過去,卻對上田麗萍的眼睛。
她故意放大聲音說道:「唐懷安,我已經沒事了,你們快回家。現在鄧珊更需要你們,你們在這陪我,鄧珊會不高興的!」
唐懷安冷哼一聲,「她在監獄裏什麼苦都吃過,這點傷算什麼?」
唐錦城深以為然,「我才不想回去看到那個壞女人!我隻想陪著阿姨,我最討厭媽媽了!爸爸,我能不能換個媽媽啊!我想要田麗萍阿姨做我的新媽媽!」
我以為,我不會再為他們父子兩個難過了。
可親耳聽到他們對我的嫌棄,我的心還是如同被刀割一般疼。
那是我10月懷胎生下來的兒子。
生他的時候難產,我是拚著沒命也要保他的!
別人對我如何我都可以原諒,但他怎麼能如此對我!
田麗萍瞟了我一眼,然後吻上了唐懷安的唇。
車子吱吱呀呀的晃動起來,裏麵傳來了曖昧的呻吟聲。
我飛一樣的逃離此處。
從前,唐懷安從來不讓我坐他的車,他說車子是廠子的公物。
他雖然是廠長,但也不能徇私。
所以無論天氣多惡劣,我都隻能晃晃悠悠地騎著自行車奔波。
可現在,他卻和田麗萍在裏麵苟且。
我終於明白了,他所有的規矩在田麗萍那兒都可以變成例外。
我晃晃悠悠的走到紡織廠,把一封舉報信放在了紡織廠保衛科門口的信箱裏。
一直到轉天下午,父子兩人才高興的回家。
唐錦城甜蜜蜜的喊著我媽媽。
「昨晚我和爸爸遇到了周叔叔,他說家裏有點急事讓爸爸替他值班,我們兩個就去廠裏睡了。」
我忍不住苦笑,昨晚我去廠裏送信的時候,還遇到了喝茶讀報紙的老周。
看他們兩個配合默契的樣子,以前唐懷安那些夜不歸宿的日子恐怕都是在田麗萍那兒,兩個人合夥騙我!
我不願再計較。掏出離婚協議遞給唐懷安。
「我準備在家裏裝個電話,這個是通信局的申報單,你簽個字,下午我要送過去。」
唐懷安見我神色如常,連看都沒有看,便簽上了名字。
他嬉皮笑臉的抱住我。
「老婆,昨天晚上是我和兒子錯了,我們兩個給你道歉。別生氣了好不好?」
「但你也有不對的地方。田麗萍好心給兒子過生日,你卻打人家!你真的是誤會我和田麗萍的關係了。」
「我和她是老鄰居,她媽看著我長大的,我對她難免多親近一些。」
他一靠近,我就聞到了他身上刺鼻的雪花膏味,還一眼就看到了他脖子上曖昧的紅痕。
我隻覺得心頭一陣惡心。
就在這時,他獻寶一般的從兜中掏出一盒燙傷膏。
「老婆,我來幫你上藥!這可是我特意去買的,隻有縣城一個老中醫那有!他家秘製的燙傷膏!」
就在這時,外麵出突然傳來兩人說話的聲音。
「你聽說沒有,紡織廠門口有個人被車撞了。」
「聽說了是個女的,還挺漂亮的......可惜了......」
可果臉色大變,連外套都沒來得及穿,就慌慌張張跑了出去。
唐錦城亦步亦趨地跟著他爸爸一起走了。
我明白,他們是擔心出事兒的人是田麗萍。
我笑得渾身顫抖。
假的終究是假的,真的愛一個人,細節是藏不住的。
我知道他,們今晚不會回來了。
這樣也好,方便我離開。
我自己給自己小心翼翼的塗上了燙傷膏,然後把自己的東西收拾好,美美的睡了一覺。
第二天一大早,我留下一封信,就踏上了去深市的火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