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宴那日,我跳入寒潭救下了落水的姑娘。
未婚夫楚逸軒心疼地為我披上大氅,不停嗔怪:
「萍水相逢,為何對一個陌生姑娘那麼好?」
因為中箭之後,我夢見了前世。
夢中我會在一年後毒發身亡,而那位姑娘被皇家認回後成了他的妻。
所以,若我注定不能陪在他身旁,
那我想成全也是一種美德。
1
自從上次中箭落馬之後,身體愈發差勁了,區區一個風寒,竟然拖到了小年。
我和楚靖軒一人一馬,漫步在羊腸小道。
他替我攏了攏被風吹亂的發絲,又提起這件事:
「你到底是女孩子,雖食朝廷俸祿,也沒必要為一個陌生姑娘舍身忘我。」
我乖巧地點頭,思緒卻隨風飄遠。
事實上,他口中的陌生姑娘,不僅會在不久的將來被皇上認回做了公主,還會在我死後被賜婚成為他的妻子。
在前世的夢中,恰恰是因為這次落水,姑娘落下了病根無法生育,常被後宅婦人奚落,最終鬱鬱而終。
而楚靖軒不願麵對這些醃臢事,選擇遠走邊境。
重來一世,我不想讓一個女子遭受非議,也不願看楚家落得淒慘的下場。
馬兒適時打了個鼻響,我拍拍它,輕歎一聲:
「我們這樣的人,時時刻刻把保家衛國掛在口中。可如果連一個姑娘都護不住,又怎麼護得住一座城池,一個國。」
楚靖軒的眼中盛滿愛戀,他搖搖頭:「我的阿茵,總是最心善的。」
戰場上活埋叛軍,啃食生肉的事我幹得多了,也隻有他,會這樣誇我。
我不禁笑道:「戲文裏都這樣編,心善的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我倒希望我是個禍害,能長久地看你無虞才好。」
楚靖軒敏銳地察覺到我的言外之意,抬眸疑惑地望了我半晌。
隻是還來不及深究,馬兒的嘶鳴又打斷了他。
2
那天我救的那位姑娘,倉皇從岔路口竄出來,不遠處還有幾名大漢叫囂著要她站住。
姑娘又急又慌,不小心就撞到了我的馬上。
馬兒揚起前蹄,我不得已調轉方向,從馬上飛落。
楚靖軒下馬扶住我,臉上帶著些許慍色嗬斥姑娘:
「冒冒失失地做什麼?剛剛馬兒的前蹄踏下去,你小命就沒了。」
姑娘一臉錯愕,看清楚是我後,立刻跪在地上哀求:「許將軍,您發發善心,求您再救我一次。」
她一身樸素的衣裳,卻掩不住星辰般的明眸,特別是那媚眼如絲的氣韻確實有幾分與淑妃相似。
怪不得前世李侍郎願意豪擲千金將她買來獻給他的上司。
一愣神的功夫,身後追擊她的人如期而至,毫不客氣地拉著人就要走。
楚靖軒向來疾惡如仇,三兩下將眾人踢得人仰馬翻。
我不欲與他們糾纏,馬鞭抽在為首那人身上,拿出將軍府的手令:
「回去告訴李晌,要麼把這丫頭的賣身契送過來,要麼本將軍親自上門去拿。」
幾個大漢麵麵相覷,逃也似的消失了。
姑娘唯唯諾諾,卻是個聰明的,她識趣地朝我磕頭:
「將軍大恩,唐韻無以為報,願意在您身邊當牛做馬伺候您。」
我伸手將她扶起,彎唇一笑:「你看我這裏像是缺人伺候的樣子嗎?」
「原來你叫唐韻。將軍府還沒出過這麼標致的人兒呢,你可願當我的妹妹?」
唐韻微微挑眉,澄澈的雙眸中盡是不解。
而後似乎又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搖搖頭,語氣悲涼:
「將軍肯施以援手,已經是韻兒天大的福分。卑賤之軀,不敢汙了將軍府的門楣。」
唐韻不通文墨,不懂國仇家恨,隻會唱些靡靡之音,整個人卑微又惶恐。
就連前世的楚靖軒在麵對受盡委屈的她時,也隻會一臉厭煩地說:
「沒有自我的人,還怎麼奢望別人再去愛你呢?」
他不知道,唐韻自小流落街頭,後來又落到歹人手中,進了才媛教習所,被培養成討好官吏的工具。
淪落到與野狗搶吃食的人,又哪裏有資格談自我?
我牽起唐韻冰涼的手,一字一句說得清楚:
「沒有人生來卑賤。唐韻,做我的妹妹,沒人敢再把你當個玩意。」
3
唐韻最終還是跟我一起回了將軍府。
我囑咐人悉心照料,請了最好的教習嬤嬤教她規矩。
將養了兩月,她蠟黃的臉上終於添了幾分血色,流雲發帶下,長發青蔥似瀑。
最可貴的是,她終於將自己和平常人放在同等的地位,不再惶恐無措。
楚靖軒見了也連連稱讚:「還是阿茵會教導,這麼短的時間竟宛若兩人。」
是啊,從泥濘中開出的花,會慢慢懂得自尊自愛,會在我死後跟我愛的人有一個幸福的未來。
隻是,好心酸啊!
我的眼眶微微泛紅,陪在身旁的楚靖軒誤以為我吃了醋。
勾勾我的小手指,小聲解釋:
「好阿茵,你別多心,我隻是為你感到驕傲。」
「有女子因你而變得更好,換做是李韻,蘇韻,我也一樣會很開心。」
我搖搖頭,笑他像個傻瓜。
見我們到來,唐韻一雙美眸充滿了驚喜,她小跑著迎了上來:
「阿姐,小侯爺,你們回來啦!」
兩月裏,每次出門我定會想著給她帶些精致的小玩意回來,當我意識到這件事的時候,它已然成了我的習慣。
她漸漸也敞開了心扉,跟我說過去的事,跟我說其實狗尾巴草的種子也可以用來做餅吃。
旁人總說人的貪欲永遠得不到滿足,可哪裏是這樣呢?
缺愛的孩子總是用一顆糖就能哄好。
我將新買的碧玉釵插入唐韻發間,她握住我的手,低頭不語。
我沒哄過女孩子,隻能照著平日裏楚靖軒哄我的模樣,安慰她:
「怎麼啦?這珠釵不喜歡嗎?一會我再去頭麵鋪給你買個更好的!」
唐韻連連搖頭,愁雲隴上眉梢:
「不是的。阿姐,我很喜歡。隻是我想到了以前一起在教習所的姐妹。」
「她們還在受苦,有一個甚至才九歲。」
她抿了抿唇,隱忍著不讓淚水滑落。
楚靖軒朝我點點頭,緩緩開口:
「事關皇城安危,其實你不說,我們在暗中也搜集了不少鐵證。」
「隻是,教習所涉及當朝重臣,總不能在明麵上無端調查人家,我還缺一個首告。」
大梁的登聞鼓,專為平民所設,隻是金殿首告,需要莫大的勇氣。
唐韻若有半點退縮,我們絕不會讓她涉險。
可她隻是怔了一瞬,而後目光堅定地望著我們:
「阿姐救我兩次,於我有恩。教習所的姐妹們在逃跑時也從未忘記帶上我,對我有義。」
「若我在此時還畏畏縮縮,跟那些忘恩負義之徒有什麼兩樣?」
她目光堅定:「我願意替眾姐妹敲這登聞鼓。」
4
翌日,唐韻坐上了去登聞鼓院的馬車。
我和楚靖軒在後麵遠遠跟著。
他默默歎息:「天威難測,也不知道她能不能承受得住。」
「阿韻意誌堅強,我擔心的是,她見不到陛下。」
我勒緊韁繩,打馬追去。
登聞鼓響了好久,哪怕如今天寒,唐韻的額間也已經冒出細密的汗珠。
在她力竭之時,判院官王甫終於打著哈欠從正門走出:
「敲什麼敲?本官日理萬機,沒空管你這破案子。」
唐韻見到判院官的做派,氣性更甚,舉著狀紙高呼:
「民女有冤,太常寺少卿李響勾結官員,害我眾姐妹二十餘條性命,求陛下明察。」
「好!敲鼓者杖三十。杖刑後你若還活著,本官就信你真的有冤!」
王甫被惹惱了,招呼手下,就要將人拉去行刑。
楚靖軒示意我安心:「我父親好歹是一品軍候,他不敢拿唐韻怎麼樣的。」
我搖搖頭,並不讚同:「楚伯父身份特殊,你出手太紮眼了,陛下很容易就會想到黨爭。」
「反倒是我從不站隊,況且阿韻又是從將軍府出去的,我去吧。」
我從陰影處走出,一腳踹翻拉扯唐韻的侍衛。
「王甫大人,好大的官威!」
王甫愣了一瞬,下一刻一張老臉已經堆滿笑意:
「嗐,見笑,見笑了。今兒是什麼風將沈將軍給吹來了呀?」
「也沒什麼事,就是王大人的侄兒在軍中不得力,本想請您多多管教他,可惜您忙得連遞張訴狀的功夫都沒有,我隻好派他去剿匪了。」
我定定地望著他,手中的馬鞭讓人望而生寒。
王甫的目光落到唐韻身上,立刻明白了我的來意。
「瞧您說的,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我這也是被那些鬧事的騙怕了。既然沈將軍都開了口,下官肯定好好辦差。」
「很好!」
我轉身將訴狀遞給王甫,拉著唐韻就走。
「陛下什麼時候見到這訴狀,我什麼時候把人調回來。要快!那幫匪徒很凶狠的。」
王甫見狀連連承諾,一定將事情辦妥。
5
沒過幾日,唐韻擊鼓揭露才媛教習所一事上達天聽。
林太傅一行人建才媛教習所,殘害少女性命,賣官鬻爵,人證物證齊全,無從抵賴。
陛下震怒,當場下令將太傅打入刑部治罪。
可千鈞一發之際,林貴妃突然從後殿闖了進來:
「陛下,林太傅也曾陪您習文練武過,更是三皇子的舅舅,傳出去您要他怎麼見人呢!」
有大臣剛正不阿,憤憤道:「皇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難道僅僅是要損害些名聲,就要置這麼多人命不顧嗎?」
「她們自甘下賤,怎能與我兒相提並論!」
貴妃又跪倒在陛下腳邊,哭得梨花帶雨:「陛下,您要為臣妾做主啊!」
大臣直言不諱:「才媛教習所往小了說是賣官鬻爵從中牟利,往大了說背後之人也可用這些女子獲取官員的情報和勢力,屆時,我大梁朝堂危矣。」
貴妃:「陛下!太傅忠心耿耿,定是有人要借題發揮打壓皇子。」
......
那邊吵得不可開交,可帝王的視線卻始終落在遠處安靜跪著的唐韻身上。
抬眸的那一瞬,我見到了他眼中一閃而過的殺意。
沒有了苦主,三皇子還是那個最有望繼承大統的孩子,林貴妃的母族也能繼續和定國公府抗衡。
一個無辜女子,換一個安心,很值得。
陛下坐在上首,不怒自威:
「小小女子竟敢隻身攀咬朕的股肱大臣,很難不讓朕懷疑你的動機啊!」
感受到帝王的怒意,在場的人紛紛跪地叩首。
怨不得民間有傳言,屈死不見官,冤死不告狀。
天子腳下尚且如此,窮鄉僻壤的地方又怎麼會有王法。
林貴妃卻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陛下聖明!還不把這賤婢拉出去,嚴刑拷打。」
陛下並未阻止,侍衛看得懂貴妃眼裏的陰鷙,不留情麵地將唐韻拖走。
掙紮間,隻聽「嘶啦」一聲脆響,唐韻的衣袖被侍衛扯破,藕白的小臂上,露出一個狀若蝴蝶的胎記。
「慢著!」
陛下起身定定地望著唐韻身上的胎記,片刻後神情又恢複了清明,他吩咐道:
「去,請淑妃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