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謝臨成婚那天,他從馬上摔了下來。
再睜眼,他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起初他總是哭著要找一個叫“手機”的東西。
我勸他安分守己,他卻一步步沉醉在了聲色犬馬中。
謝臨曾拚命博來的好名聲,被他敗了個一幹二淨。
我恨透了他,可在我要將匕首刺進他心口時——
我的謝臨又回來了。
1.
我恨透了謝臨。
不管我做什麼,他都能未卜先知似的阻止我。
六歲時,我背不會兵法,哭著逃出宮,他笑我膽小,無情將我送回母妃宮裏。
七歲時,唯一疼我的母妃病逝,我想跳湖,他將我從冬月冰水中撈起。
十一歲時,父皇醉酒,打瘸我一雙腿,他帶我遍訪名醫去治腿。
十六歲時,我不恨他了。
我想與他成婚。
可他紅著臉拒絕了我,說要等他此次出征凱旋聲名赫赫。
這場仗打了三年,我也等了三年。
到了這年三月,他終於回來了。
他還給我帶回了一個香囊,裏麵是他親手在北疆采到的藍絨花。
花已經幹了,但香氣綿延不絕。
他珍而重之地對我說:“絨絨,我要你做全天下最幸福的小公主。”
可一個月後的成親途中,他從高頭大馬上栽落,昏迷了整整三日。
再醒來時,已經不是我的謝臨了——
盡管他與謝臨有著同樣的容貌與身體。
2.
這個人占據著謝臨的身體,卻說著謝臨從來不可能說的話。
他總是不願意看見我,也不願意睜眼看四周。
他嘴裏常常嘟囔著:“手機手機,我要我的手機,我新買的愛瘋十五脯肉麥克斯藍色鈦金屬五百一十二紀碧......”
我聽不懂,他便糟心地看我一眼,神色痛苦。
我無數次問他我的謝臨去哪裏了。
他說他不知道,說他是從另一個時空魂穿而來的,最後對我說:“抱歉。”
可是抱歉有什麼用,我要我的謝臨回來。
我的謝臨父母早亡,十二歲被推上戰場。
無數次凶險戰役,鑄就現在威名赫赫的鎮遠大將軍。
可麵前的“謝臨”不認得所有人,不會騎馬打仗,也不會在我難過時摘花哄我。
他很多規矩不懂,連字也不會寫。
我耐著性子一一教他,順便仔細叮囑他要好好做人,免得毀了謝臨的好名聲。
他什麼都學得很快,唯獨騎馬怎麼都學不會。
再又一次看到他從馬上摔下來後,我突然有些崩潰。
我大罵他是“小偷”,譴責他“偷”走了我的謝臨。
小偷起初很生氣,後來似乎覺得對不起我,安慰我說:“凡是有因必有果,既然我能好好地來到這兒,那謝臨一定也好好地在另一個時空等你,隻是暫時還找不到與你相見的辦法。”
他還告訴我說他叫謝川,是什麼九八五大學的物理係研究生,畢業後一直在做穿越相關研究。
他說得一板一眼,我勉強信了。
他還向我許諾,說一定會替謝臨照顧好我。
我不要他的照顧。
隻要他能聽我的話,守好謝臨的所有,我就已經很感謝了。
可短短一個月,他就食言了。
3.
他是被人抬回將軍府的。
送他回來的人我不認識,我的婢女喜喜說,他們是城南鬆月樓的仆人。
鬆月樓,是個青樓。
他頂著謝臨的身份,去逛了青樓。
我看著躺在床上人事不知的謝川,忽然有些茫然。
喜喜走過來,問我要不要熬些醒酒湯。
我說:“好。”
喜喜欲言又止。
我回過神,吩咐道:“今晚在鬆月樓看到他的人,全部安排好,必要時可以直接處理掉。”
我不允許任何人毀了謝臨。
謝川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的下午。
我將劍懸在他頸間,他嚇了一跳,擺手解釋:“七公主息怒,我隻是看了看,摸了摸,絕對沒做其他的。”
這還不夠嗎?
我將劍往前送,他立刻翻身後退,邊退邊小聲罵:“你們這些古代人真煩,動不動就打打殺殺,還有沒有人權啊。”
我聽不懂,他又開始抱怨:“別的穿越者逛青樓當皇帝,金手指開上天,怎麼我穿過來,幹什麼都有人盯著就算了,每天還要受一個小丫頭片子欺負,我真是服了......”
他話真的好多好多。
可我又不能真的殺了他。
我扔開劍,坐到床邊,溫聲安撫:“放心,我隻是嚇嚇你。”
我告訴他,隻要他不做逾矩的事,我什麼都能容忍他。
他狐疑地看著我。
半晌,他忽然高挑了眉眼,撲過來抱住我,笑嘻嘻道:“我就知道我家絨絨舍不得。”
我忽然有些恍惚。
之前謝臨惹了我,也喜歡這樣膩著我向我賠罪。
“我一直很想看看古代青樓是什麼樣,現在看過摸過,也算滿足了。”
他抱著我晃來晃去,“絨絨你放心,我以後絕對會聽你的話不給你添麻煩。”
腦海中謝臨的身影越來越熟悉,最終我說:“好,我信你。”
可他又一次食言了。
這次他犯的事兒,幾乎讓我血液涼透。
4.
我進宮時,謝川已經在殿前台階下跪了兩個時辰。
烈日炎炎,他彎著脊背搖搖欲墜。
而我的父皇,堂堂薑國君主薑桓,端坐在高傘之下,看見我來,也沒分半個眼神給我。
他還是這麼討厭我。
據說我出生前三個月,他專門找欽天監的人算過,欽天監的人說我是彗星轉世,必定使得國運昌隆。
可我出生後,薑國大旱三年,顆粒無收。
又半年,國庫空虛,民不果腹。
沒多久,謝臨的父親戰死邊疆,薑國割地千裏。
薑桓終於發了瘋,他覺得是我的出生壞了國運。
他不僅殺了欽天監一幹人等,還將我母妃打入冷宮。
他甚至要殺了我。
但我母妃以死相逼,他看在與她的多年情誼勉強饒我一命。
母妃歎我命苦,偷偷為我請了師父,教我讀書和謀略,要我韜光養晦力求一擊斃命。
我謹記在心。
後來任憑薑桓怎麼折磨我,我都能忍下去。
唯獨出了謝臨這個變數。
謝臨是常勝將軍的獨子,母親生他時難產而死,而父親死時他才八歲。
薑桓為體現自己善待故人之子的仁慈,將謝臨接進宮中。
並親自教他騎射與兵法,一步步培養他成為如今威名赫赫的鎮遠將軍。
他很寵謝臨,所以謝臨求娶我時,他發了好大的怒。
他始終覺得我不詳,也覺得如今謝臨手握重兵,翅膀硬了,要背叛他。
所以成婚後,我搬出宮,謝臨也許諾他婚後三月內定會遠赴北疆駐守,再不還朝。
如今三月期限將到,“謝臨”卻沒有動身的意思。
古來帝王皆多疑。
我在謝川身邊跪下,俯首祈求:“謝臨那日摔下馬,腦子便壞了,很多事情都不記得了,還請父皇息怒。”
“是嗎?那這麼說來,謝臨那晚說的‘當皇帝’三字,倒是朕聽錯了?”薑桓嗤笑。
“......”
這些日子我隻顧著調教謝川,竟忘了將軍府裏還有薑桓的眼線。
我俯首長跪:“請父皇息怒,謝臨絕無此意。”
此情此境,謝川竟還有心思伸手拉我袖子。
他湊近我小聲控訴:“寶兒,你再晚來十分鐘,我就中暑猝死在這兒了。”
我攥緊了手指。
他又轉頭去瞪薑桓:“喂,我發現你特別聽不懂人話,我那是開玩笑,玩笑,懂嗎,至於這麼上綱上線......”
我閉了閉眼。
然後一巴掌重重打上他的臉。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我,然後栽倒在地,昏睡過去。
我深深俯首祈求:“父皇,請再給謝臨兩個月的時間,兩個月後,我們夫婦二人必定消失在皇城。”
薑桓沒再說話。
我在台階下跪了整整三個時辰,才終於被允許帶謝川出宮。
回將軍府的馬車上,謝川姍姍轉醒。
他終於反應過來,朝我訕訕一笑:“多謝公主救我。”
我淡淡一笑:“這裏並不是你所處的時空,這裏的帝王代表無上權利,你隨意忤逆,是真的會死的。”
謝川愣住。
此後一路無話。
5.
我對謝川看得更嚴了。
我逼迫他練習騎馬射箭,逼迫他看各種兵法謀略,試圖讓他有八分謝臨往日風采。
可惜校場練兵時還是被看出了反常。
他射不中靶子,拎不動長槍。
甚至一次又一次從馬上摔下來。
有兵士竊竊私語,說謝小將軍與之前太不一樣。
我聽出了他們的言外之意——
現在的謝小將軍,比廢物還要不如。
謝臨曾經最信任的幾個屬下來找我,我沒辦法,跟他們說了實情。
他們是看著我和謝臨長大的,對我們猶如親子。
可他們聽完後,看我的眼神好奇怪,像是心疼又像是憐憫。
臨走時他們說:“不管您打算做什麼,我們都聽從。我們一定會替謝小將軍保護好您的。”
一直蹲在原地格外沮喪的謝川也湊過來,點頭道:“我也會保護好您的。”
我沒說話。
第二天,“謝臨”喪失武藝性情大變的傳聞轟動了整個皇城。
盡管我之前多方隱瞞叮囑,但薑桓的人無孔不入。
散播這種動搖民心的消息,說明薑桓打定主意要毀了謝臨。
之前數年征戰,之後三年艱苦的北疆之戰,謝臨又大勝而歸。
謝臨讓無數百姓擺脫了流離失所,讓他們吃飽穿暖,過上了太平日子。
百姓對謝臨一次次大加稱讚與信賴,甚至有百姓暗中稱他為薑國守護神。
這徹底觸動了薑桓的逆鱗。
薑桓如今年過六十,精神體力大不如前。
但多疑更甚往常。
他陰晴不定,防備著所有人。
連親自培養的謝臨也不願相信。
我甚至懷疑,成婚那天,謝臨從馬上跌落,就是他動的手腳。
這件事,在我驗過那匹馬,拷問過喂馬人以及當天的隨行人之後,得到了證實。
那一瞬間,我恨不得立刻提劍弑君。
可我不能。
我還沒有準備好。
6.
謝川來找我時,我手上的鮮血還未徹底洗淨,腳邊也躺了一地的屍體。
他被嚇到了。
他甚至滿臉驚懼地看著我,後退了好幾步。
這些日子,通過他的口,我斷斷續續了解過他們那個時空。
那個世界,有很多在我看來很神奇的東西,人與人之間的聯係也很方便。
最重要的是,在他那個世界,人命是極為珍貴的。
再加上他穿過來的這段日子,我一直將他護得好好的。
這恐怕是他第一次如此直觀地看到滅口現場。
但他又是鎮定的。
他避開屍體,小心又遲疑著走近我,輕聲問我:“有沒有受傷。”
我避開他的眼神,解釋說:“這些都是薑桓藏在將軍府的線人,那天你隨口說的那句玩笑話,他能那麼快知道,還召你進宮罰你,就是因為他們告了密。”
謝川“嗯”了一聲。
我問他:“你害不害怕。”
“害怕。”
他很誠實,他說:“在這裏的每一天,我都很害怕。”
他說,他之前隻是個擺爛打工人,每天掙點兒“窩囊費”,能吃飽穿暖就已經很知足了。
可現在,他沒有手機,沒有朋友,一切都是陌生的。
他每天都需要提起十二分的精神去麵對所有人。
他其實很累。
這天晚上,他說了很多很多。
最後他說:“薑絨絨,凡事莫強求。”
他說這句話時,神情格外認真。
恍惚中讓我以為,是我的謝臨回來了。
可下一刻,他又恢複了往日嬉皮笑臉的姿態。
然後笑嘻嘻地問我,可不可以準他再去一次鬆月樓。
7.
我已經知道他為什麼會對鬆月樓這麼執著了。
所以我直截了當地告訴他——
“鬆月樓那個叫鬆月的老板並不是穿越來的,我已經替你查明白了。”
謝川愣了一下。
“可他對得出暗號,什麼奇變偶不變,宮廷玉液酒......”
“你所謂的那些暗號,他是在一本叫《穿越日記》裏看到的。”
“那那本《穿越日記》呢?”
“這本書是他無意中在北疆撿到的,後來想要這個的人太多,他嫌麻煩,所以毀掉了。”
謝川很久都沒有說話。
我忽然有些不忍。
“雖然我不懂什麼穿越,但我知道家的味道,你現在回不了家,心裏一定很難過。”
我給出了此刻我能給的最大的承諾。
“謝川,隻要我還在,你就一定能安安穩穩在這裏度過後半生。”
謝川扯開嘴角勉強一笑:“謝謝你。”
我看著他失魂落魄地走遠。
在徹底看不到他的身影後,我從懷裏掏出了那本《穿越日記》。
8.
這本書應該是在很多很多年前寫的。
紙張泛黃,還帶著彩色暗紋,不似常見紙。
著書者的字跡也格外潦草,難以辨認。
但我在上麵看到了謝臨寫的批注。
他小時候總被薑桓罰抄書,寫得急了,字便龍飛鳳舞的。
然後被薑桓罰得更狠。
我當初看不過去,每天晚上都會偷偷練習他的筆鋒,幫他抄書。
沒有人會比我更懂他的字。
可這次,我卻怎麼都看不懂他寫了什麼。
隻隱隱約約辨認出上麵有我的名字。
我拿著這本書再次去了鬆月樓。
老板鬆月一身月白交領長衫,發絲高束,像極了超脫凡塵的得道高人。
可偏偏他開了一家青樓。
我到的時候他正在彈琴,琴聲曼妙悠揚,可我無心欣賞。
枯等他彈完,我走上前開門見山:“我想知道這一頁謝臨到底寫了什麼。”
謝臨與鬆月曾戰場對戰,後來鬆月假死遁世,二人漸漸成了好友。
但鬆月到底還是北疆人,兩人不宜有過多交集。
所以謝臨更多時候也隻與他筆墨來往。
之前我也從未見過他。
他看著我,目光溫和:“這一頁謝臨什麼都沒寫,他寫在了上一頁。”
我心神大震,連忙翻看。
果然,上一頁被人珍而重之地撕掉了。
“上一頁是什麼內容,他寫了什麼?”
我幾乎是有些狼狽地撲過去。
我緊緊攥住鬆月衣袖。
“求求你,告訴我,謝臨寫了什麼,他到底寫了什麼,是不是跟我有關......”